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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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418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36
页码: 4-39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的小说作品,其中包括了慕尼黑的情与爱、连长的婚事、爱的良知、小说二题等。
关键词: 七里海 小说 文学作品

内容

戴雁军
  慕尼黑的情与爱
  1
  出国之前,我曾在电子地图上寻找慕尼黑,以期获得对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遗憾的是我除了看到很多城市的名字,没有找到任何感觉更不要说印象了。
  但是现在,慕尼黑已经在我脚下。
  锦是我在慕尼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女人。锦在酒吧的吧台前用德语跟我打招呼说:“喂,你好,你是中国人吗?”
  除了中国人,我还能是什么人呢?
  锦愉快地笑了,酒吧的灯光把锦映照的像一位日本歌伎。锦是那种说美不美说不美又有些美的女人。锦依旧用德语跟我说话,她问我:“你能猜出我的国籍吗?”
  我说:“随便你是什么国籍,韩国日本新加坡,这和我没有关系。”
  锦的笑在脸上僵了一下,然后说:“我们是相同的血缘,共有一个家。”
  我依旧不敢肯定锦的国籍,我把锦放在整个亚洲的大背景中,我和锦都是亚洲人。我在慕尼黑街头见过许多亚洲人,我们熟视无睹,擦肩而过。
  锦有些失望地说:“我不像个中国人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很像。”我说,“我很高兴你是中国人。”
  隔了几天,我在麦肯路的天堂酒吧再次看见锦。那会我正在麦肯路上独自徘徊或者叫散步。我沿着东西走向的麦肯路走了很远,后来我累了,进了天堂酒吧,于是看见锦和一位德国老人坐在一起。锦的满头乌发和老人的苍苍白发对比强烈,十分抢眼地靠在一起,锦神色茫然地啜饮啤酒,老人站起来,掏出五十马克放在杯子边。锦说再见,老人没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就坐在老人坐过的位子上,锦悠扬地看我一眼说:“怎么样?你。”然后替我要了一扎啤酒,女招待拿走了老人的五十马克,脸上很职业地微笑着。
  “我很好,已经在大学注册。”我说。
  “然后呢?”锦说。
  “这你应该知道,在几年后的某一天,收拾行李,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锦说:“都是这样。我的一位女友拿到博士后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可她最近给我发电子邮件说,博士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女博士如同四十岁的老姑娘,让人倒胃口。”锦若无其事地说着,锦说慕尼黑很美,无论哪个国家的南方城市都很美。
  “刚刚走掉的德国老头是谁?”我把眼睛放在锦的脸上问。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搪突或者就是用心险恶,因为我确实看见那老头用皱巴巴的手抓了锦的胸脯一下,这让我很不舒服。
  锦冷笑一下说:“他问我东京的妓女是不是要价很高?他快要死了,这世上除了女人他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明白了,锦是一个宽容的女人。
  锦建议我去她的住处坐一坐。锦说这里不是澳洲,不是旧金山,没有唐人街,没有华人社团,更不要说在大街上就能随随便便碰到一个中国人,所以我们有理由睡同一张床。
  锦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大家都是同胞,客气什么呢?
  于是我去了锦的住处。
  锦缠在我身上,锦说:“你爱我吗?”
  我仓促一笑说:“锦,你不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锦说:“那就是不爱。”
  “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等我成熟一些再回答你好吗?”
  锦说:“你只有九岁吗?”
  “我已经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已经是个老男人了。”锦报复说。
  “我知道。”我边穿衣服边说:“二十九岁和一百零九岁没什么两样。
  “你可以整晚睡在这里。”锦说。
  “不。”我说。“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还是离开的好。”
  锦坐直身子盯住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点钱?一百马克或者更多一些,我明天要去做头发。”
  “锦,你应该事先提这事,那样我会更疯狂一些。”
  锦幽长地叹息一声说:“你为什么要误解我呢?”
  我说:“我的思维很正常,这是一百马克,你收好。”
  “你有些无耻。”锦送我出门的时候这样说。
  2
  刘索是一个很神秘的台湾人,他的职业或专业是画画,并且能搞一些音乐创作,所以他自视是艺术家。这之前他在法兰克福一家艺术院校学习西洋画,我怀疑是否真实,学习绘画应该去巴黎。我的怀疑有充分理由。刘索第一次告诉我他是台南人,第二次又说是高雄人,我断定这个人一向说谎。其实我只要知道他是台湾人就可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把自己从台南迁到高雄,下一次该不会是基隆吧?
  我讨厌刘索的披肩长发和经常束起来的马尾,更讨厌他冷不防一头闯进我房里来。有一次他把我堵在卫生间里,我正在淋浴,他对赤身裸体的我说:“你有没有花生酱?我喜欢在面包上涂花生酱。”然后他又说:“你的胴体很美,像大卫,能为我做一次模特吗?”
  我有些恼火地说:“你到底想要花生酱还是模特?这两样我都没有!”刘索古怪地笑一下说:“没关系,我们就这样闲谈一下也好。”我说:“我不习惯光着屁股跟人对话,请你出去!”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锦,而实际上我已经把锦忘记了。一个没有爱只有欲的夜晚实在不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们只不过是一对在异邦路遇的一对陌生男女,时过境迁,没有理由永远记住对方。可能锦不这样想,锦后来几次打电话到我的公寓,房东皮诺尔太太讨厌锦的声音,每次都站在走廊上气势汹汹地喊:“郑维奇,下次我拒绝接这个女人的电话,她的德语太难听了!”于是我便一脸愧疚地跑出来说:“下次您就说没有郑维奇这个人。”皮诺尔太太耸着肩说:“我从不撒谎!”
  因为我没有把手机告诉锦,所以这次,锦又把电话打到公寓来了。锦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对我说:“维奇,明天是慕尼黑啤酒节开幕的第一天,我们出去疯一疯好不好?”锦激动的声音听上去像小女孩,我记得锦上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情人节,还有一次是愚人节。我断定圣诞节的时候锦也一定打电话,锦喜欢各种各样的节日。锦说即使她的口袋里只有一马克,过节这天也应该欢乐和愉快。我告诉锦啤酒节是属于慕尼黑市民的,跟我没有关系。锦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都不懂得和国际接轨。我说:“元宵节你再打电话吧。”锦在那头尖叫起来:“见鬼!慕尼黑哪来的元宵节!”
  这时候,皮诺尔太太在楼下喊叫着什么。皮诺尔太太是一位块垒高大的日耳曼女人,她的母亲是法国人。皮诺尔太太不喜欢德国,她说她母亲当年如果不远嫁巴伐利亚,她现在肯定是巴黎的时装女郎。我和刘索两个就笑,以皮诺尔太太的胸围,她只能成为中国唐朝的时装女郎,巴黎永远不会接受她。其实皮诺尔太太没有理由抱怨她母亲,她母亲嫁给巴伐利亚王国时期一位贵族后裔,二战期间成为一名很能干的军火商,发了大财,同时也是战争功臣,但战争报复了他,他死在英国人的枪口下。
  我和刘索像两只燕子伏在楼栏上,看着站在一楼大厅的皮诺尔太太。皮诺尔太太今天穿了一套花格衣裤,效果不是很好,像一名马戏团里的驯兽师。
  “喂!”皮诺尔太太说:“我现在去卢森堡,大约一个星期,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你们在我的公寓里乱搞女人,不许你们召集酒徒和赌徒,不许你们把我的楼梯踩得咚咚响,像当年的纳粹!”
  刘索鸡啄米似地点头,脑后的马尾一翘一翘的。我说:“我们肯定会像犹太人那样安分守已的。”
  “还有。”皮诺尔太太又说:“不许格尼进入你们的房间,他是GEY!”
  格尼是皮诺尔太太的儿子,皮诺尔太太这样说的时候,格尼就站在她身后为她提着皮箱。其实用不着皮诺尔太太郑重声明,我和刘索早就知道格尼是什么人。格尼从不否认自己的身份,格尼认为这是他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所以格尼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喜欢黄皮肤男人。”皮诺尔太太瞪他一眼说:“鬼才相信,你连黑男人都不放过!”
  “妈妈!”格尼终于尖叫起来:“我希望这次你离开,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一个世纪!”
  格尼提着皮箱走出去,皮诺尔太太朝我们笑一笑。刘索说:“祝你旅途愉快!”我说:“卢森堡会带给你好运!”
  “kh danke!”皮诺尔太太像撒切尔夫人那样挥挥手:“上帝与你们同在!”
  锦在啤酒节的第二天登门拜访。锦终于来了。我知道锦迟早有一天会来的。我对锦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抗拒,我不知道锦闯入我的生活后,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想在慕尼黑陷入感情漩涡中去,我不是来寻找女人的,虽然我需要女人。
  锦带来许多吃的东西,啤酒、奶酪、草莓糕、酱鸡片、非洲鱼罐头。
  锦说:“愣着干什么,快吃啊。”
  锦说:“你住这么好的公寓,真让人羡慕,房租很贵吧,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我没钱。这间公寓是萨默尔先生为我租下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替我预付了两年房租。”
  锦笑一笑说:“你真幸福,有德国叔叔支持。”
  我说:“其实我很惭愧,这完全是我父亲的原因。几年前萨默尔先生在中国工作,得了脑瘤,很危险,我父亲为他做了开颅手术。当时萨默尔先生做好了死亡准备,他把遗书都写好了,但是我父亲让他活下来了。对了,你来有什么事吗?”
  锦愣了一下说:“我不该来吗?”
  锦后来抱住我,把她的呼吸对准我的呼吸,锦说:“吻我。”
  我慢慢推开锦,我说:“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吗?”
  “为什么?”锦一脸疑惑。
  我笑着说:“为了安静。”
  锦沉默着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说:“你为什么不说讨厌我?”
  我讨厌锦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并不反感坐在我面前的锦,倘若她马上离去我会有一丝丝不舍。锦如果再有什么亲昵举动我不会反对,可是锦已经在拿她的外套了。
  锦走的时候扔给我一百马克,锦说:“还你的钱。”
  锦垂着头走下楼去,黑色长发遮住她半张脸。我在楼梯口叫一声:“锦!”锦没有回头,我想我可能伤到了她。
  街道上秋风阵阵。
  3
  我正在整理课堂笔记的时候刘索破门而入。“学习德语像抽大麻那样就好了。”刘索说,刘索脸上挂着台湾式的微笑。我已经习惯了刘索的侵略,每当他突然闯进我房间时我已经不再吃惊也不再愤怒。我曾经责问他为什么不事先敲门,他却反过来指责我为什么不锁门。我说我没有锁门的习惯,他说他也没有敲门的习惯。我说娘西皮,他说妈的。然后他把一幅人体素描拿给我说:“送给你。”
  那幅人体是我。他把我的五官画得接近于真实,达到摄影效果。他同时也把我艺术化了,我知道我的身体没这么漂亮,我指着人体中间的部位说:“我的生殖器不是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刘索抱着肩膀说:“就那么回事吧,我只见过你一次淋浴,只能马马虎虎了。”
  人体是最美的,不需要任何包装。
  “喂。”刘索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请吃饭也要问理由?”刘索也莫名其妙。
  “当然。这是慕尼黑,如果你在台南或高雄请我,我就不问理由。”
  “怪事。如果你天天请我,哪怕是在绿岛监狱,我也绝不问理由。”
  “天天请你?那还算什么请?那不变成抚养了吗?”
  “你占我便宜!”刘索挥着拳头说:“下次我把你把画成人面狗身,挂到皮诺尔太太房里去!”
  “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
  刘索的房间凌乱不堪,揉皱的画布和油画颜料随处可见。画架临时充做衣架,上面挂着内裤和袜子。桌子上有一小桶啤酒,一盘卷心生菜,上面淋了黑乎乎的调料汁。
  “喂,你就请我吃这个?”我大声喊着。
  “是啊是啊,今天我高兴。”刘索把我按到桌子边,倒满一杯啤酒对我说:“维拉爱上我啦!”
  “维拉?”
  “是的,维拉,我的女神,我再也不要回到高雄去了。”
  “你就那么讨厌高雄?”
  “我讨厌高雄就像讨厌黑人妓女。”
  喝下两杯啤酒之后刘索的脸像涂了一层朱漆,赤红明亮。
  “维拉……”刘索反复重复那个名字,极度兴奋的刘索已经醉了。即使没有啤酒,维拉也会让他醉倒的。我想起锦,这个被我拒绝了的女人,我对她的背景一无所知,我没有想知道的欲望。许多中国女人生活在欧洲,像蚂蚁一样艰难而顽强,她们的背景对我来说或千篇一律或大同小异,我干嘛要知道呢?我只要知道她们活生生的就可以了。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皮诺尔太太和格尼母子俩在楼下大吵大闹,格尼带回家三个男人,他们吃光了皮诺尔太太冰箱里的所有食品并穿上皮诺尔太太的裙子在房间里跳非洲舞,皮诺尔太太发疯般把他们赶了出去。
  我把房门关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脑子里时常浮出锦的影子,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要一次一次想起锦。锦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一个男人的不眠之夜如果有了锦,肯定会丰富多彩的。
  周末下午我在ALD食品店门前撞见刘索。“喂,维奇!”刘索晃动着马尾朝我大喊大叫,“你还真像那么回事,手里拿着书,满脸庄严,你是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吗?”
  我停下步子,看一眼刘索说:“你像个无赖。”
  “我有那么好吗?”刘索笑着搭住我的肩:“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刘索带我去一家动物食品专卖店,店面很小,货柜上却琳琅满目,摆满各种罐头和袋装食物。女店主姗姗走过来,金发耀眼,皮肤像一件白衬衫。刘索大叫一声:“维拉!”叫罢便扑过去在维拉并不鲜嫩的脸上吻了一下。
  我有点恶心。
  维拉笑起来,笑的时候眼角堆起几条鱼尾纹。即使不挑剔,维拉也算不上美人。维拉除了皮肤白,没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地方。维拉穿一身牛仔,屁股圆圆的,那是女人永远年轻的部位。维拉肯定想让自己朝气蓬勃,可是不行,她老了,她至少有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维拉能让刘索慷慨解囊请我吃卷心菜,这实在是奇迹。我看着刘索,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端详他,刘索竟然十分英俊。高高的个子,不驼背,一张性感的大嘴,眼睛有些陷,多少带些欧洲特征。更何况,刘索只有二十五岁,这是男人最生猛的年龄。
  维拉把刘索拉到货柜后面去。“珞珈!”维拉喊了一声:“你来照看店面!”
  于是,我便看见一张笑盈盈的脸从另一面货柜后闪出来。黄皮肤,黄头发,极其美妙,极其动人。
  看见珞珈的时候我的两只眼睛肯定像茫茫冬夜里的狐狸,我想我是把珞珈吓着了,我从她的神情上能感觉到,我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开始躲闪,她说:“先生,您要鱼罐头还是肉罐头?”
  我用中文说:“小姐,你认为我有能力养两只狗或两只猫吗?”说完这话我便紧张地注视着珞珈,我甚至有些恐惧,我怕她用德语对我说:“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或者用别一国语言把我弄得呆头呆脑。
  但珞珈用清脆纯正的普通话对我说:“您刚才凶巴巴的样子把我吓坏了。”
  “天啊!”我在心底叫了一声,我同时想起锦说过的话:“我们是相同的血缘,共有一个家。”
  刘索从货柜后面钻出来,十分幸福地说:“维拉险些把我吃掉。”
  4
  锦又一次打电话来,锦说:“圣诞节就要到了,我会为你准备一份精美的礼物。”
  锦说:“维奇,你怎么不说话?维奇,我就是想见你。在慕尼黑,你是我最想见的人,我放不下你。”
  这是爱情肯定无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不至于伤到锦。或者,适当的时候,让锦认识一下珞珈。锦如果认识了珞珈,就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会自动告退。
  锦又说:“维奇,今天晚上我们安排一下好不好?我去你那里或者你来我这里,我们聚一聚,慕尼黑的月光也是如烟似水的。”
  我说:“锦,我们只能是朋友,见了面互相问候的那种。”
  锦沉默起来,很久以后才说:“维奇,你是男子汉还是一块冻牛肉?”
  锦又说:“维奇,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另一种女人了?”
  我把电话挂断,锦,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并不愚蠢啊。
  我把电话拨到珞珈的住处。“喂,你好,我是维奇。”
  “是你吗?”珞珈稍显惊喜的声音传过来。“喂,珞珈,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我们还不熟。”珞珈闪烁其词地说。
  “是吗?那就想办法让我们尽快熟起来,我去找你怎么样?”
  “不行,我和人合租公寓,不方便。”
  “那么,你来我这里吧,别找理由拒绝我,好吗?”
  “喂,珞珈……”
  “好吧,半小时以后见。”
  我像青蛙一样跳下楼去,我去等待珞珈。寂静的门厅里,皮诺尔太太正和一个男人拥抱接吻,他们头上是一盏幽黄的壁灯,男人听到我的脚步后走开了。
  “维奇,我不会原谅你!”皮诺尔太太闪着兴奋的目光朝我大喊大叫。
  “对不起。”我耸了一下肩说:“你们选错了地方。
  “我是一个寡居的女人,我需要男人,可是我老了,我找不到称心的男人你知道吗?”
  皮诺尔太太这一刻变得忧伤起来。
  “四十六岁并不是很老。”我说。
  “是吗?”皮诺尔太太挺着胸脯走过来:“你能和我做爱吗?”
  “上帝!”我吓得跳起来:“皮诺尔太太,您是一位有身份有教养的夫人,怎么能和我开这种玩笑?”
  “哈哈……”皮诺尔太太像男人那样笑起来:“你真可爱,我的中国孩子。”
  我逃到马路上去。
  等待珞珈。
  等待。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次等待。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叫沈小红的女孩。我在学生食堂的售饭窗口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迷上了她。她手里握着一柄不锈钢饭勺,嘴里经常说:“吃什么?”或者说:“馒头没有了,米饭行不行?”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我挨到最后去买饭,食堂里空荡荡的,售饭窗口前只有我一个人,我朝沈小红友好又复杂地笑笑,鼓足勇气对她说:“晚上八点我在人工湖边等你,有事跟你说。”我朝她神秘地眨眨眼,弄得她不知所措,然后我就逃走了。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有月光也有星星,我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沈小红才骑着一辆破单车过来。她从车上跳下来便对我喊:“嘿,你找我有什么事儿?我原本不想来的。”说完她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我困了。”她说。
  我的情绪一下子跌入谷底,但我仍然坚持说:“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我喜欢你。”
  “交朋友?交什么朋友?随便玩玩的那种还是要结婚的那种?”
  我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沈小红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只有十八岁呀。
  我对沈小红说:“交朋友也要像馒头米饭那样分分种类吗?”
  “那当然。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不可能的,你别想在我身上找便宜。
  沈小红推起自行车,转过头说:“你是大学生,我是食堂服务员。你是城里人,我的户口在郊区,你这不是拿我找乐儿吗?”她用力踢了一脚车轴,然后说:“真他妈的!”
  我遭到无情的拒绝。我真诚的初恋被我的爱恋对象一手毁掉。幸亏那时候我还没有足够的自尊,否则我将无地自容。事情过去之后我曾经长时间地嘲笑自己,我怎么会爱上沈小红呢?一个手握饭勺的郊区姑娘。后来我找到了答案,我为自己曾经纯真过感到骄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段旧事。可我知道我永远没有能力飞跃那段时空,飞越那片土地。即使是现在,我在慕尼黑尼尔斯大街上等待珞珈,这份等待依然是陈旧的,如同我二十岁时候的等待一样。
  珞珈来了,骑一辆英国产自行车,车龙头高高翘起的那种。“你好。”珞珈说。珞珈穿一件玫瑰色呢大衣,小巧玲珑的身材,我真想把她抱上楼去。
  “你住这么好的公寓真让人羡慕。”珞珈说了和锦第一次登门时同样说过的话。可我已经没有耐性解释,我抓住珞珈的手,我说:“珞珈。”我的呼吸很重。珞珈说:“你别这样,你让我想起某种凶猛的动物。”珞珈这样说的时候身体已经靠近我,我拥住她,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喜欢口是心非,她在嘴上拒绝你,心里却有比男人更强烈的渴望。
  我把珞珈抱起来走向床边。
  “不行。”珞珈挣扎起来:“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灰了下去。
  “对不起。”珞珈说:“我们不能这样,我不习惯。”
  “你讨厌我吗?”我想起锦也同样问过我,我能体会到锦在那一刻的悲哀。
  “不。”珞珈说:“我喜欢你。可我不能就这样跟你上床,我会瞧不起自己,这和妓女有什么两样?”
  “那我们应该干些什么呢?这种时候,除了上床,干什么都会让人觉得虚伪。”
  “你真无聊。”珞珈说:“你让我失望。”
  “珞珈,你就这么拒绝我了吗?”
  “不,我很喜欢你。”
  “那么……”
  “那么,就等下次吧,我们才刚刚开始。
  5
  我的同学何正军从法兰克福打来电话,他说:“圣诞节就要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学生公寓便一下子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些外藉学生。外藉学生中,中国学生最少。圣诞节对我们来说可有可无,可我们还是要聚一聚,以打发掉空洞的圣诞之夜。慕尼黑可能更糟,能聚在一起的学姐学弟能有几个?我建议你来法兰克福。”
  我说:“慕尼黑的中国人也搞聚会,人数虽然少得可怜,却不能不聚。所以我不能离开,只能在慕尼黑祝你圣诞快乐。”
  其实我很想去法兰克福,那里有我的同学和朋友,我们曾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在同一座城市长大,我很想见见他们,可我舍不下珞珈。
  在无数个清晨和睡梦中我曾经反复叮嘱自己,全心全意地去爱珞珈,让我的一腔柔情有一个归宿。实际上我做到了,现在,除了珞珈,我不会喜欢和追求别的女人,珞珈是我的惟一。
  我满怀希望地等待圣诞之夜,我期待这个美好的夜晚能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发生。
  圣诞这天我早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珞珈。珞珈也很看重这次聚会,在电话里对我说:“到时候我们只说高兴的话做高兴的事,行吗维奇?”
  然后我去敲刘索的房门。敲门的时候我才想起刘索早就变的神秘莫测来去无踪,此刻也许他正捧着维拉肥硕的乳房像婴儿一样在吸吮吧。
  我通知锦,锦也很兴奋,我想象着锦到了晚上一定浓妆艳抹。除了好男人,锦所热爱的恐怕只有节日了。锦说:“都有谁?”
  我说:“有两个挺不错的男人,一个叫安哲,一个叫伍迪。”
  “还有谁?”锦说。
  “还有刘索,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来,再有就是珞珈。”
  “珞珈?”锦很敏感地问:“珞珈是谁?也是女人吗?”
  我没有回答锦。
  我们在赛特路选了一家意大利餐馆。刚从国内回来的安哲见了面就拍着我的肩膀说:“今天我作东。”我说:“为什么?”小个子伍迪说:“这还用问,你让安哲自己说,飞了一趟北京,赚了多少马克?安哲现在是什么身份,有钱人。我们呢,都市贫民,不吃他难道吃我吗?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套西装,拿到跳骚市场也卖不了几十马克,只能请你们吃意大利通心粉。”
  安哲说:“没劲没劲,美好的圣诞之夜,不要把钱啊马克什么的挂在嘴上,拜托。”
  上帝不会把同样的机会赐给每一个人。我知道,上帝经常睁一只眼合一只眼。上帝手中握着很多机会,很随便地抛到人间来,得到的便得到了,得不到的,即使机会像肉饼一样落到你头顶上,你也只当是一片废纸随手扔进垃圾箱里去。
  安哲朝我温暖地笑着,让我怀疑他是否和格尼有着同样的毛病。安哲说:“伍迪这家伙太俗气,典型的小市民意识。”我看一眼伍迪,伍迪正和荷兰藉女招待打得火热。女招待有一张十分性感的大嘴,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能把整个世界吞下去。我对安哲说:“世界原本就是俗气的,伍迪身在其中,怎么能免俗呢?”安哲说:“我不是有意攻击伍迪,我只是有些看不惯他。远在异邦,大家都是亲兄弟。”
  我佩服安哲的机敏,有了这种机敏,安哲才能把上千万马克的生意从慕尼黑做到中国大陆去。虽然,他只不过扮演了一个掮客。年轻的中国掮客能从德国老板手中拿到大笔回扣,这证明了新一代的中国商人正在崛起。只不过,安哲凭借了某种权力,这使他本身扮演的角色大打折扣。
  “维奇,我知道你有个舅舅在一家矿务局,是局长还是党委书记我就不太清楚了。”安哲这样说的时候抽出一枝耶蒙香烟给我,并帮我点上。
  “怎么突然提到我舅舅?”
  “好吧,我们开门见山。”安哲把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说:“我在北京得到可靠消息,你舅舅他们矿务局要进口几套矿山设备。你知道,德国的矿山机械是称雄世界的,我不明白你舅舅他们为什么把考察重点放在了法国?我有个想法,向你舅舅他们全面系统地介绍德国产品。我熟悉这里的梭布朗公司,他们可以即刻发邀请涵,承担考察团来德的全部费用。这件事如果成功,我们能拿到一笔可观的中介费,我们四六分成,你拿六,机会难得啊。”
  “岂止是机会难得,简直千载难逢。”我说。
  “你肯出面?你觉得成功的概率是多少?”安哲很认真地问。
  “怎么出面,我在慕尼黑,我舅舅在国内。”
  “维奇,你怎么说出这种愚蠢的话?一个电话不就搞定了吗?”
  “安哲,我有必要向你说清楚,我只有一个舅舅,他比我母亲大二十岁,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维奇,我喜欢你的拒绝方式。”安哲笑着说:“算了,就当没这回事。”
  安哲的聪明让我无地自容,我不知道为什么拒绝,我愿意赚些钱,有了钱我会更潇洒一些。我很想向安哲解释些什么,解释一些无须解释的东西。可安哲已经走开了,他把一张钞票塞进女招待的胸衣里,女招待妩媚地笑了,在安哲漂亮的脸蛋上吻了一下说:“byavo!”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珞珈,珞珈穿一件黑外套,围一条白色丝巾,十分醒目地走进厅堂。我同时看见了锦,锦穿一件红色外套,围一条苏格兰方格围巾,在头上高高挽起一个髻,两片镂花耳坠左右摇摆,不浓不淡,配一副鲜红的唇,整个人光彩夺目。
  锦的目光在厅堂里搜索,一下子看见我,这时候珞珈正好在我身旁站定,锦的笑容便一下子僵在脸上了。
  锦僵硬的笑容持续了一会儿忽然又鲜活起来,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说:“你就是珞珈?”然后又说:“我叫锦,维奇的朋友。”
  锦后来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对我说:“你选择珞珈是对的。”我一下子弄不懂锦的意思。锦又说:“我已经三十岁,我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谢谢你,锦。”
  锦说:“我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锦。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谢谢你。”锦说完这些便坐到安哲身边,一分钟后,他们便火热得像烈日下的沙漠了。
  锦后来当着大家的面吻了安哲,并把一枚镶有红宝石的领带夹送给安哲。我知道那枚领带夹是锦为我准备的圣诞礼物。锦很随便地把它给了安哲,锦让我轻松也让我沉重。
  女招待再次送来用木桶装着的生啤酒时,锦舀了一杯站起来说:“来,为了爱情干杯!”锦又说:“爱情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我们需要它。”锦一口气喝下那杯啤酒,白色泡沫浮在锦的嘴角边,锦很潇洒地把它抹掉,然后对女招待说:“能不能为我们放一首曲子?”
  女招待说:“你想听什么曲子?”
  锦说:“今天晚上我只想听交响曲。幻想交响曲、周比德交响曲、命运交响曲或悲怆交响曲,哪一支都行。”
  幻想交响曲在餐厅里响起来的时候,锦起身去了洗手间。
  锦回来后大谈爱情,谈它的伟大与渺小,圣洁与肮脏,真实与虚伪。锦说世间有两种刽子手,一种是要人性命,一种是扼杀爱情。要人性命的也许是为了惩恶扬善,比如好人杀了坏人,扼杀爱情才是真正的残酷。锦在这一刻像足了勃朗宁夫人,锦说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把酒杯端起来吧!
  伍迪哭了,伍迪说很久以前他把一个伟大的爱情给葬送了。
  珞珈不说话,安静的如同一架无人弹奏的管风琴。
  我们共同为爱情干杯,珞珈用别样的目光看着我,这对我是一种鼓舞。我为自己庆幸,我感谢慕尼黑,我相信锦刚刚说过的话,爱情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小个子伍迪突然尖叫起来。在伍迪身后,我们发现有一位德国老妇人正用一根香肠敲着伍迪的头顶,她边敲边说:“孩子们,圣诞快乐吗?”老妇人含义不明地笑着,她讲的是中文,虽然生硬,还是让我们万分惊奇。我们一下子看不出她的年龄,八十岁或者一百岁,我们中间至少隔了半个世纪。
  “我是奈玛太太。”老妇人晃着苍白的头颅说:“上帝创造了人类,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歌吧,圣诞节的歌声会带给你们好运。”
  女招待这时候跑过来说:“奈玛太太,您该回家了,米琪在阳台上等着您呢。”
  “滚开!”老妇人愤怒地喊起来:“你休想赶我走,妓女赫菲娅!”
  女招待站在那里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她被老妇人气晕了。
  老妇人沙哑着嗓子唱起来的时候,我们几个都惊呆了。仿佛看见一颗午夜的太阳,锦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上帝,锦说:“难以置信!”
  真的难以置信,老妇人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她没有把这首风糜于六十年代中国大陆的歌曲唱完全,她哭了,老泪浑浊,颤抖着声音说:“你们为什么跑到德国来?滚回北京去!滚回中国去!”
  我们几个互相看看,一个个都变得像呆鹅。女招待在老妇人身后做着手势,指一下老妇人,然后又指一下自己的脑袋。
  安哲在这种时候再次显示了他的聪明,他端起一杯酒说:“尊敬的奈玛太太,请接受我们的祝福,请喝下这杯酒,然后把您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好吗?”
  “我的故事在圣经里。奈玛太太推开酒杯:“他们冲进专家楼,羞辱我的丈夫,诅咒我的丈夫,他们甚至扒掉他的西装,他们把我们的房间搞得像审讯室!他们是一群疯子,是一伙绿色的强盗!”
  安哲说:“奈玛太太,我们对二战期间发生在德国的事情一无所知,时间已经埋葬了那段历史,只有希特勒的名字遗臭万年。”
  “不!”老妇人粗暴地打断安哲:“他们把我们赶到大街上,他们把我们赶出了北京。我和我丈夫在中国工作了十二年,完全是为了你们的国家和人民。可我们遭到驱逐,就像当年的犹太人一样,我们被驱逐出境!”
  我们几个同时站起来,同时说:“对不起,奈玛太太。”
  一杯倾倒的啤酒在桌上流淌。
  伍迪说:“您和您的丈夫被驱赶的时候,我们还都没有出生,我很遗憾不能为这件事承担什么责任。”
  老妇人在伍迪额上吻了一下说:“年轻人,时间是一位最伟大的宽容者,它的伟大甚至超过了宇宙,它是上帝的兄弟。我丈夫已经回到上帝身边,每天愉快地为上帝烧洗澡水,一个每天都面对上帝的人,还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万岁!”伍迪说。
  “毛泽东。”老妇人说:“我见过他,我们是朋友。”
  老妇人蹒跚而去,圣诞之夜染黑了她的白发。
  我们继续喝酒,我们喊着赫菲娅的名字:“赫菲娅,为我们唱一支荷兰民歌吧!”
  赫菲娅耸动着胸脯唱起来:“Du ha st dieschonstenAugen……....”
  赫菲娅尖利的歌声让我们兴奋,她唱道:“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你有钻石和珍珠,姑娘,你还需要什么?”
  安哲摇晃着身子走过去:“赫……赫菲娅,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我们继续喝酒,喝浓浓的牛肉汤。
  凌晨四点的时候,餐馆老板把我们“请”了出去:“再见朋友们!”老板撇着小黑胡,随手拉上防盗门。
  我们像一群酒鬼东摇西晃,浪迹慕尼黑街头。
  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6
  刘索回公寓搬东西。这次他不是用手而是用脚踢开了我的房门:“喂,维奇,我要退掉这间公寓,我要搬到维拉那里去住!”
  “你们不是已经同居了吗?”
  “不,这次才是正式同居。”
  “试用期满了,维拉对你还满意,是吧?”
  “什么话,不要拿我的爱情开玩笑!”
  “刘索,你真的爱维拉?”
  “维奇老哥,你幼稚得像个孩子。”
  “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什么意思?”
  “这间公寓啊。”
  “拜托了维奇,大家都是炎黄子孙。”
  “是的是的,慕尼黑让我们骨肉团圆,否则我们只能隔海相望。”
  “不谈政治,拜托。”
  “喂,刘索,爱情怎么样,是不是像莱茵河一样美丽悠长?”
  “岂止是美丽。告诉你维奇,维拉是一块沃土,让我生根、开花、结果。维拉的马克,可以让我在慕尼黑安度晚年。”
  “安度晚年?这好象是下个世纪的事。”
  我送刘索下楼,维拉的法拉利跑车正等在门外。“你好。”维拉对我说。
  “你好。”我对维拉说。“珞珈是我女朋友,请你多关照。”
  “乖乖,你什么时候和珞珈搞到了一起?”刘索蹿到我面前大声问。
  “目前我们还没搞到一起,不过这是早晚的事。”
  “我也很爱珞珈。”刘索伤心地说。
  “混蛋!”我瞪起眼睛。
  刘索嬉皮笑脸:“当心,爱情很辛苦哦!”
  我挤眼睛:“珞珈不是维拉,维拉是一头奶牛,珞珈是一只小羊,不一样哦!”
  “一样的。女人都是老虎。”刘索跳上车:“再见维奇!”刘索招招手,维拉的金色长发飘起来了。
  我去听课,柯南教授的课一向很精彩。他同时也是我的导师,我崇拜这个德国老头儿,我喜欢听他说:“一个年轻人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发愤,这个民族充满希望。”
  锦打来电话:“你好,我是锦。”
  “有事吗,锦?”
  “没事。”锦说:“只想听听你的声音。”锦说完就把电话挂断。
  手机再次响起来:“你好维奇,我是珞珈。”
  “珞珈!为什么不来我这里?”我险些捏碎手机。
  “我在维拉的店里,她和刘索当着我的面就拥抱亲吻,仿佛我是一只猫。”
  “不,他们才是猫。”
  珞珈笑了。“我要工作到八点,如果不累的话,我去你那里。今天我高兴,我的一篇论文通过了……”
  我开始等待。我曾无数次地等待珞珈,等待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煎熬。珞珈是一首诗,写在我脑子里,闭上眼睛我就能读到她。
  我走到窗前,眺望慕尼黑夜景。窗外的尼尔斯大街灯火璀璨,永远年轻。日耳曼人和犹太人在大街上比肩而行,纳粹德国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是千秋骂名和耻辱。我看见一个颇似锦的东方女人和一个白种男人,他们相拥在一起,在夜晚的街头两情相悦。远处有火车汽笛的鸣叫,可能是慕尼黑开往首都的最后一班夜快车。舒适明净的车厢里肯定有无数情侣偎在一起,圣诞假日的旅行充满温馨。
  终于响起敲门声,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珞珈!”我冲过去打开房门。
  “我说过我不懂中文!”皮诺尔太太手里晃着一张纸片:“下次再听到你跟我讲中文我就把你赶出去!”
  我无比沮丧地看一眼我的房东:“什么事?皮诺尔太太?”
  “账单,我替你付过了。三十九马克五十芬尼。”
  我看一眼那张电脑打印出来的电费结算单,拿出四十马克给皮诺尔太太。皮诺尔太太说:“我身上没有五十芬尼。”
  “算啦。”我说:“您拿去买一包卫生巾吧。”
  “上帝!”皮诺尔太太叉着腰喊道:“真该把你钉上十字架!”
  珞珈没有来。
  我绝望,我恨,我想从窗口跳下去,珞珈为什么骗我?
  午夜时分,电话十分骇人地响起来。我知道这是珞珈打来的,我不想听,更不想接受她的道歉,我需要的难道是道歉吗?
  然而我又管不住自己,电话铃孤独而又可怜地响着。我抄起听筒,我第一次对珞珈大喊大叫:“我不要听你冷酷无情的电话,我不需要!”
  “对不起维奇,我去过你那里,我没上去,我临时改了主意,我害怕。”
  “你怕什么?这算什么理由?”
  “维奇,我真的很怕,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珞珈,你也太冷静、太理智,你会把我害死的!”
  “维奇,对不起。”
  “告诉我珞珈,咱们两个,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维奇,我很喜欢你。”
  “那好,那就请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来证明这一切。”
  “维奇,你来我这里吧,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仿佛没听明白:“珞珈,这是真的吗?”
  7
  周末,我在市政府广场看见刘索,他正在为过往行人画像。这里聚集了许多艺术家,一位不明国籍的黑人歌唱家正引吭高歌,音色很美,他唱的是《邮递马车》。
  市政府广场是我最喜欢的街景之一。在这里可以欣赏到音乐、舞蹈、魔术、哑剧、滑稽对话等。
  我是第一次看见刘索为人画像。他用粉笔,画布是大地。这个来自中国台湾的年轻画家神情肃穆地匍伏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描摩着一位年轻姑娘。杰作完成的时候,围观者鼓掌欢呼,被画的姑娘跑过来亲吻画家。“lchdanke!”姑娘说。
  我走过去,在刘索的黑头发上拍了一下:“喂,艺术家,什么时候沦落街头了?”
  “沦落街头?”刘索不以为然地笑笑:“这不是沦落,是一种溶入。我从上维拉床的那天起,就把自己视为慕尼黑人了。”
  “你的感觉真好。祝贺你,慕尼黑人。”
  慕尼黑春季的阳光洒在刘索身上,温柔而体贴,如同情人的抚摸。
  在由无数张白人面孔组成的街景中,我看见一个年轻熟悉的黄皮肤小伙子,他也同时看见了我。他热情洋溢地喊起来:“维奇大哥,逛街呀!”
  我说:“逛街。”
  他叫王吉,我过去大学同学王柘的弟弟。大约两年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从北京飞来欧洲。他是一所大学的高才生,还没毕业便被挑选出国,在他身边,有一张同样年轻的脸。
  “怎么样老弟,还好吗?”
  “好啊,非常好。”
  “我们一直没有联络,你哥哥上次发邮件给我也提到你,我还以为你在柏林或法兰克福。你现在哪间大学?”
  “维奇大哥,说来惭愧,我还没有通过基础德文这一关。”
  “什么?这么说你还在中学里读德文?你都来了两年了。”
  “是的,两年,弹指一挥间。”
  “王吉,这是怎么回事?两年时间,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也早该把德文攻下来了。”
  “我不行,我遇到了敌人。”
  “敌人?”
  “德文就是我的敌人,天敌。”
  我实在不能理解王吉还能这么轻松地和我对话。王吉若无其事,他说:“慕尼黑很好玩,来了这么长时间,对我来说,它依旧保持着神秘,整个欧洲的迷人之处恐怕就在于它的神秘。”
  “王吉,你就不着急吗?超过了国家规定时间,奖学金没有了,你怎么生活?”
  “只要肯动脑子,生路遍地都是,我的智商并不差。”
  “你的智商并不差?”
  “是啊,否则我怎么能来慕尼黑?”
  “老弟,不要太丢中国人的脸。”
  “怎么,你们这代人也染上了忧国忧民的毛病?这种病早就过时了。”
  “我们这代人?王吉,你才比我小几岁呀?”
  我没有听见王吉说再见,他走开了,白面孔把他湮没了。
  刘索跑回公寓找我。“喂,维奇,能不能借我五百马克?”
  “五百马克?我哪来这么多钱?”
  “你每月不是有八百马克奖学金吗?拿出五百救急,这有利于海峡两岸早日统一。”
  “刘索,这种事你应该向维拉开口呀?”
  “我就是为了维拉,否则我不会向你借钱。我要用我的钱为维拉买一件生日礼物,我要买一枚戒指送她。”
  “我只能借你三百马克。”
  “三百?维奇,你太小器。好吧,三百就三百,我再去凑。”
  刘索走了,野猫一样蹿下楼去。几个小时后,我又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从电话线里爬出来,怪腔怪调的。“喂,维奇,你是我在慕尼黑唯一的亲人……”
  “刘索,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我在卡西努。我想为维拉买一枚南非钻戒,我带着你的三百马克来卡西努碰运气,可运气全跑到别人那里去了。我输光了,现在我只穿着内衣内裤打着赤脚,我的巴黎西装和意大利皮鞋被人扒走了。你马上带两件衣服来接我,睡衣也行,还有鞋,否则,我这样子走出去,会被人强奸的!”
  “卡西努?喂,刘索,你怎么去了赌场,你太愚蠢了!”
  “我知道维奇,见了面再骂我吧。”
  爱情真是伟大,它把我们的艺术家驱进了赌场!
  真该让维拉知道这些,让她看看中国男子对待爱情是多么忠贞。
  珞珈来了。珞珈说:“维奇,我有些不好,我可能怀孕了。”
  “怀孕?”我吓得跳起来:“珞珈,你干吗要怀孕?我们是在慕尼黑呀!”
  “慕尼黑不能阻止女人怀孕。来吧维奇,我们做爱。”
  珞珈瞬间工夫把自己剥光,满不在乎地说:“女人一旦把自己给了男人,余下便和妓女没什么两样。”
  天啊,这个女人是珞珈吗?她曾经拒绝我,她曾经红着脸挣扎说:“不行,坚决不行!”
  我不知道更爱哪一个珞珈。爱情是什么?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吗?慕尼黑没有这座山,它有蓝蓝的河,绿茸茸的草地和遍布城市的鲜花。它有世界上所有南方城市的旖旎和浪漫,爱情穿行其间,如同鱼儿在水中。
  8
  “喂,维奇小伙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当了二房东?”皮诺尔太太把我拦在门厅里,指着我手中的皮箱,皮箱后面是珞珈。
  “对不起。”我说:“皮诺尔太太,您应该祝福我,我结婚了,这是我的新娘珞珈。”
  “上帝,你们就这样结婚吗?”皮诺尔太太半信半疑,然后便黯然神伤:“我的儿子格尼什么时候能为我带回一位姑娘。”
  我握住珞珈一只手。两个小时前,珞珈还在犹豫。珞珈说:“维奇,我不能搬去和你同住。”
  “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天经地义,爱情来到我们中间,我们不能拒绝。”
  “爱情是有生命的,像花草,经不起风吹雨打,它会死亡。”珞珈说。
  “不,爱情是阶梯。我不否认它会死亡,可它也会再生,爱情有许多阶段。”
  “维奇,不要开玩笑,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已婚女人,我有丈夫在国内。”
  “但你已经不爱他,你们迟早要离婚。”
  “可我不想再结婚,我早就厌倦了。”
  “我们只谈爱情,不谈婚姻。其实我们已经走进婚姻了。我们像夫妻一样白天各忙各的,晚上睡同一张床,做饭洗衣,听音乐,上网,聊天,周末去跳骚市场,去ALD食品店,然后包饺子,在慕尼黑吃饺子的感觉真是特别美妙。”
  “我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我很笨。”
  “但我肯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我不要求十全十美的妻子,我只要一个懂生活的女人,一个有情趣的女人。”
  “维奇,你必须尊重我,必须全心全意爱我,你能做到吗?”
  “慕尼黑作证,我能做到。”
  珞珈开始收拾东西:“我爱你,我跟你走,我没有理由禁欲。”珞珈动人地笑一笑。
  珞珈给同住的韩国姑娘留一张纸条:贞爱,我走了。然后在纸条上放两百马克:“这是本月的房租。”珞珈对我解释说。
  任何事到了水到渠成就变得十分简单。珞珈就这么轻易地和我住到一起了。在慕尼黑,在德国,在整个欧洲,许多中国男人和中国女人就这么简单地住到一起。住到一起是一种缘分,异邦异域使这种缘分显得格外诱人。更何况我和珞珈不仅仅是缘分,我们有爱。我们的爱也和别人不同,我们爱得冷静、理智,我们的爱没有大起大落,我们有很好的意识和感觉。房间里有了女人的内衣内裤和高筒袜,有了女人的声音和气息,我的生活不再单调和枯燥。我常常是刚踏上楼梯就喊起来:“珞珈,我回来了!”
  珞珈说:“我建议你去打一份工,你的课余时间不能白白浪费掉,我们应该多赚一些钱,我们应该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我们不能老吃过期食品,我们需要健康。”
  我很高兴珞珈能有这种建议,她以妻子的口吻和我说这种话我很满足,哪怕去掏下水道我也愿意。
  “珞珈,等有了钱,我们就去租大一点的公寓,带阳台的那种。”
  “我们在阳台上讨论爱情。”珞珈说。
  “爱情只需要行动,不需要讨论。”我说。
  “爱情更需要语言,这很重要。”珞珈说。
  “我们索性不谈爱情,我们在生活中去体验它,就像我们漫步在慕尼黑不同的街道上,总能让我们产生一些新鲜的感受。”
  “维奇,你对一个女人的爱能维持多久?”
  “珞珈,你怎么说出这种傻乎乎的话,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回答我,你究竟能爱我多久?”
  “人类在地球上消失的时候。”
  “其实我不该提这种问题,我逼你撒谎。”
  “珞珈,你怎么了,你让我心慌。”
  “好好爱我,维奇。”珞珈泪光闪闪地说。
  我知道珞珈又想起她的丈夫了。她的丈夫新婚第五天便睡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他连蜜月都等不及。我知道想找个一辈子忠实于自己的丈夫是不可能的,可他也太早了些,他把我整个毁了。”珞珈说这话的时候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珞珈,我等着你离婚,然后我们终生厮守,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至少现在。”珞珈明媚地笑了。“维奇,哪天我们一起去纽芬堡宫看女子肖像画廊。”
  “好的。”
  “还有波尼西亚森林。我们去骑马,滑雪,住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买很多木刻和头雕摆在房间里。”
  “好的好的,有机会我带你游遍整个欧洲。”
  电话响起来,我让珞珈去听。
  “是锦。”珞珈说。
  “就说我不在。”我说。
  “你真的不在乎锦吗?”珞珈放下电话搂着我的脖子问。
  “我和锦之间不会再有新的故事发生。”
  “感谢你为我做出牺牲。”珞珈说:“锦不是一个坏女人,电话里聊几句也算不了什么,没必要搞得紧张兮兮。你看,我这个妻子还算大度吧?”
  “好吧,下次我会这么做。”
  “其实,你不听电话只是做样子给我看。”珞珈突然变了脸。
  “珞珈,你不能这样,这会伤害到我们的感情!”
  “开个玩笑。”珞珈说完去洗澡。
  “我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他说:“夫妻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不要说太多的话。”我同时想起一句格言:沉默是金。我很想和珞珈再度陌生起来,我们只用眼睛交流,不说一句话。
  9
  我的一位同学要回国了,他是自费生,他用不到四年时间拿到了博士。大家为他聚餐庆祝,我们去城郊波卡镇的草地上野餐,我带着珞珈,锦也去了,锦和安哲在一起。锦神情恬淡,一身黑衣黑裤,一顶黑色工装帽。锦在草地上踱步,显得很成熟,很有韵致。锦是一个美丽的少妇,尤其当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改变了对锦的看法,锦在我的最初印象中是一个不太漂亮并且轻薄的女人。锦同时又是一个让费猜的女人,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女人是矛盾的,女人能轻易改变自己,旧的形象和新的形象相互破坏,让你闹不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你好。”我主动和锦打招呼,我想我没有必要在珞珈面前把自己打扮得像圣人。我希望珞珈对这种事很敏感,同时也希望她无所谓。其实敏感也好,无所谓也好,它只能满足我一种无聊的心理。
  “下次我不会再打电话骚扰你。我不知道珞珈搬去和你同住。”锦很平淡地说。
  “这是什么话,我不太懂,”
  “你懂。我以前不知道你有这么虚伪,男人一旦学会虚伪便无可救药。”
  锦的话让我无地自容。
  锦离开我去和珞珈打招呼,珞珈很幸福地迎着锦,她们成了朋友吗?
  后来我和杨旭平说话,他就是那个要回国的同学。在过去的时间里我很少见到他,他仿佛天马行空,也可说是行踪不定。他是惟一一个住学生公寓的人。住学生公寓好处是省钱,坏处便不胜枚举,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学生公寓里永无宁日。德国学生们把学生公寓当成了俱乐部,开派对、打牌、跳舞、喝酒,像发情动物一样嗷嗷乱叫到深夜。
  我佩服杨旭平能在这种环境里两耳不闻窗外。他的每一篇论文都很漂亮,其中两篇被他的导师推荐到专业刊物上发表。除此之外,他还要打两份工,他要赚钱养活自己。他每天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用橡皮泥把两只耳朵堵起来,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两块橡皮泥把整个世界拒之门外。
  惟一遗憾的是他刚刚二十七岁,神情之间已经像个中年人了。
  锦和珞珈在不远处交谈着,我有些担心,两个女人会交流些什么呢?
  杨旭平说:“我把自己逼上了快车道。我就是为了赌一口气。我的公派名额被人挤了,其实机会还有,但我不等,等来的机会没意思。我比他们晚来一步,但我却走在他们前面,我要以此证明我自己。”
  “你很成功。”我说。
  杨旭平淡淡一笑说:“我从到慕尼黑那天起,就开始了旋转。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旋转过程,速度要靠自己把握。”
  安哲走过来说:“我一直在想,博士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一顶帽子?一袭黑袍?一纸证书?或者就是一种心态。心态没有物质属性,它属于精神。当今世界,精神又是什么呢?毫无价值可言。”
  “我不懂你的意思。”杨旭平说:“你想攻击我什么呢?”
  “攻击?”安哲含义不明地一笑:“我为什么要攻击你?我认为不值得。”
  “我能理解你的阴阳怪气。”杨旭平含笑说。
  “我为什么要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安哲脸色难看起来。
  我担心他们吵起来。安哲此刻心态失衡,他比杨旭平早来两年,博士帽仍遥遥无期,今日的聚餐对他是一种刺激。更何况,公派生和自费生始终像两个阶级,前者对后者不屑一顾,后者对前者失之恭敬,一个吃皇粮,一个自耕自食,感觉上自然天差地别。
  我横在他们中间说:“天气这么好,让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平时都是各忙各的,今天应该轻松一下。”
  杨旭平说:“我很轻松。”
  安哲悻悻地走开了。
  “他有压力,你应该理解他。”我对杨旭平说。
  “他这种人还能有压力?做起生意来怎么没有压力?有了钱是不会产生压力的,金钱的力量多伟大啊。”杨旭平冷冷一笑说。
  “算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赌什么气。”
  伍迪在烤炉边大喊:“来呀孩子们,吃东西啦!”
  我们开车返回市区。安哲坐在我旁边,眉头锁在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回头寻找锦,锦的目光正好和我相遇。我忽然很想和锦坐在一起,听她谈谈她自己,怎么来的慕尼黑,为什么一个人独居,一不上学二不工作,经济上有何来源?精神上有何寄托?以前我并不想知道锦的事情,现在我很想知道锦的一切。
  我碰一下安哲的肩膀说:“锦怎么样,你和她相处还好吧?”
  “你什么意思?”安哲瞪着眼睛问我。
  “锦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需要一个同样善良的男人。”
  “哥们儿,你发什么神经,你以为她是我情妇吗?我才没那么傻,我们只是朋友,她正帮我介绍一单生意,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明白吗?”
  “仅此而已?为什么?”
  “你别烦我好不好?我的论文准备了两个多月,到现在题目还没定下来。没题目我可怎么写?维奇,可不可以这样,我买你一篇论文的署名权,价格从优。”
  “安哲,你太不尊重自己了。”
  我们在市政府广场下车,锦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珞珈拖住我的胳膊,仿佛我要去追赶锦。我为什么要去追赶锦呢?我不会追,我不爱锦,我只是有些喜欢锦的背影。锦的背影逐渐远去,美丽而忧伤。
  萨默尔先生打电话约我去他家。“你好吗,孩子?”萨默尔先生总是以父辈的口吻和我说话:“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我的厨师能做很正宗的法国菜。”
  我沉吟一下说:“如果仅仅是吃饭,我就不打扰了。”
  “怎么,你拒绝我了?为什么?”
  “我在帮一家公司搞设计,这项设计占去了我全部课余时间。”
  “孩子,你没必要去干这些,你如果需要钱,可以随时开口。”
  “不,萨默尔先生,我不想接受您任何经济上的帮助,我有足够的奖学金,谢谢您。”
  “孩子,你记住,你父亲救过我的命,我们是朋友,我愿意随时随地帮助你。今天晚上你一定来,我女儿埃伦刚刚从里昂回来,她想见你,她在法国曾经和一个中国青年恋爱过,她失败了,她想和你讨论这件事。”
  “可是,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来吧孩子,埃伦需要你的帮助。”
  我没有理由再拒绝。许多时候,你无法逃避一些事情。比如女人和欢乐,痛苦和灾难,这是一种无奈和悲哀。而你最不能避开的就是你的同类,不管你多么讨厌他们。对镜整装的时候我无可奈何地叹息,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一个思维方式有云泥之隔的埃伦去讨论一场失败的恋爱。在路上的时候,我只想好一句话,我想告诉埃伦失恋会让一个人成熟起来,哪怕他(她)已经八十岁,这个简单的道理埃伦不会不懂。
  事实上埃伦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难住了。埃伦说:“一个喜欢沉默的男人是不是好男人?”
  如果换一个角度我也许可以这样回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保持沉默这说明他不爱她。
  埃伦热恋的中国青年叫凯。有一次凯对埃伦说:“你像卢浮宫门前的鸽子,你让我心烦。”
  埃伦看我一眼,耸着肩说:“他只对艺术着迷,女人难道不是艺术吗?他从不主动吻我,他像英国人一样保守,像法国人一样傲慢,他太冷酷了,可我就是爱他。我很痛苦,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否安安静静待在家里。我怀疑自己明天就要去巴黎找他,我想知道我这样做能感动他吗?”
  “埃伦。”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埃伦:“你有可能感动他,但这和爱情是两回事。”
  “你和他一样怪,你们这些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令人讨厌吗?”
  “不,你很可爱。”我又犯了一次错误。
  “假如我要吻你或者抚摸你,你会拒绝吗?你会爱上我吗?”埃伦有些悲哀地说。
  “埃伦,我最不擅长和人讨论爱情,我们换一个话题怎么样?”
  “你逃避我,我本来指望你能把我拉出地狱之门,现在我却连地狱之门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对不起埃伦,我不是牧师。”
  “告诉我,中国男人喜欢哪一类型的女人?我不是处女,如果我想做你妻子,你会不会很在意?如果我主动拉你上床,你会不会认为我很放荡?我喜欢在鱼缸里像鱼一样和男人做爱,你是不是认为我太古怪?”
  “埃伦,我不能用想象来回答你的问题,这方面我的智商是零。”
  “你是不是吓坏了?”埃伦凑近我。
  “不。”我忽然觉得埃伦很险恶,她在向我挑战。
  埃伦终于平静下来。埃伦建议跳一曲沃尔滋。我一下想起杨旭平说过的话:人生就是不停地旋转。他很随意地说出这句话,却饱含了深刻的哲理,让我领悟到哲学这种东西就是在沉重中产生的。
  我和埃伦开始旋转,《皇帝圆舞曲》流水般漫过房间。埃伦突然停下来,冷不防把我推倒在地板上,埃伦扑上来,埃伦说:“我这辈子注定喜欢中国男人!”
  我出自本能地抗拒着埃伦,我头昏目眩。我没有力量站起来。该死,埃伦一下子撕开了我的衬衣,几粒纽扣滚落到地板上。
  10
  我去柯楠教授的办公室,老远就听见他在对什么人发火:“这算什么狗屁论文!连一份工厂技术员的技术报告都不如!”我看见安哲狼狈地从教授办公室逃出来,几页打印纸从他身后的窗子里飞落到走廊上。安哲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安哲哭丧着脸对我说:“维奇,我现在想自杀。”
  我走进教授办公室,教授正胀红着一张脸,他没有回头,大声喊道:“滚出去,你是我的耻辱!”
  “中国人素质太差。”教授扭过头看见我时这么说。
  我保持沉默,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你不高兴了吗?”教授说。
  “是的。”我说:“您可以说安哲素质太差,一个人不能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素质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正如当年的纳粹不能代表德国一样。”
  “你为什么提起纳粹?纳粹是个怪胎,这是两回事。留学生不同,留学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他的国家。我没有去过中国,在没有其他信息渠道的情况下,我只能通过留学生去了解他的国家。”
  “我有必要说一说贵国各大学里那些三十几岁的大学生,他们把读大学当成职业。这种年龄的大学生,在我们的国家里担当着很重要的角色,他们是社会的中坚,正在为国家和民族效力,三十几岁还赖在大学里读书,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单单通过贵国的大学生来了解德国,您会认可吗?所以我说,留学生只代表个体,不代表他的国家。”
  “我们的政府正在着手改变这种教育制度,你说的对,大学不是避风港。不过,安哲太让我气愤了。我喜欢你的性格。”
  “柯楠教授,我为刚才的不冷静向您表示歉意。”
  “不,是我太激动了。”教授笑了。
  埃伦来公寓找我。“喂,维奇,我要去巴黎找凯,是你让我作出这个决定的。”
  “我?”
  “是的,是你。但我现在改了主意,我想在你和凯之间做一个选择。”
  “上帝!饶恕我!”我喊了起来。
  “维奇,我总是闪电般爱上一个男人。我发现我爱上你的时候我激动得想哭想笑,我激动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埃伦说着便扑过来拥抱我。
  “不,埃伦!”
  “这是我的权力……”
  “可是埃伦,你要考虑我的感受,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我没有必要像已婚女人那样被什么道德的东西制约,那是以后的事,我会忠实于我的丈夫的。”
  珞珈出现在门口,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珞珈身后,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德国男人。
  “这是泰森医生。”珞珈对我说。
  “这是埃伦小姐。”我对珞珈说。
  “我刚刚去过医院,泰森医生说我没有怀孕。”
  “泰森医生护送每一个女病人回家吗?”
  “维奇,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她是你妻子吗?”埃伦注视着珞珈说。
  “埃伦,我这里已经够乱了,你请回吧,什么时候去巴黎代我向你的凯问好。”
  “我为什么要去巴黎?”埃伦说。
  埃伦下楼的时候泰森医生追上去:“小姐,你是上门服务的吗?”
  “滚开!”埃伦怒吼道。
  我把珞珈拥在怀里,我说:“珞珈,我有必要解释,埃伦是萨默尔先生的女儿,她父亲是我父亲的朋友。”
  “今天晚上吃什么?”珞珈推开我说。
  “泰森医生是怎么回事?”我说。
  “朋友。”珞珈说。
  “我曾经发誓只爱你一个人。”我说。
  “我曾经发誓谁也不爱。”珞珈说。
  “珞珈!”我朝珞珈扑过去。
  珞珈躲开了。“我们什么都不是。”珞珈说:“今天晚上吃什么,匹萨还是汉堡?”珞珈打开抽屉拿钱,那里面是我们共同的马克。
  晚上睡觉的时候珞珈凑过来问:“要不要?”
  “要。”我说。我把珞珈揽过来,珞珈的身体很温暖。
  “我丈夫下个月来德国,泰森医生同意做经济担保人。”
  “什么?你丈夫?来德国?”
  “你没有理由发火,他是我丈夫。”
  “我没发火,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帮他来德国?”
  “你吃醋了。你真不该吃这种醋。你和别人的老婆睡在一起,吃醋的不应该是你。”
  “可是,泰森是怎么回事?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交易吗?”
  “我和泰森没有任何交易。我和我丈夫倒是有一笔交易。我帮他来德国,他同意离婚。”
  “珞珈,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是吗?珞珈,你离婚是为了我,对吗?”
  “维奇,你究竟有多少激情?”
  “我有很多,多得用不完……”
  “你到底要不要?要就快一点。”
  “要!”我扑上去。“珞珈,我发誓只爱你一个,我发誓!”
  11
  又一个周末,我在跳骚市场看见锦,锦正悠闲地东张西望。跳骚市场人头济济,各类货摊摆满了平日冷清的街道。锦走走停停,锦偶一弯腰,我发现她身边有个小男孩。小男孩嘴里喊着“卡梅罗”,锦便把一些糖果拿给他。
  “锦!”我高声喊道。
  “维奇?”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锦有些紧张,试图把那个男孩藏到身后。
  “谁的小孩?”我挤过去问:“你给人当保姆还是家庭教师?”
  我看见小男孩一头黑发,皮肤是黄和白的中间色,眼睛褐灰,鼻梁很高,小嘴巴,两片红红的嘴唇显示着东方气质。
  “妈妈,他是谁?”小男孩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我有些吃惊:“锦,这是你的儿子?”
  锦的眼睛盯住一件过时西装说:“是的。”
  “妈妈,他到底是谁?”小男孩固执地问。
  我蹲下去说:“我是维奇叔叔,你喊我叔叔。”
  “他在说什么?他是中国人吗?”
  “是的西蒙,他是中国人。你叫他叔叔,维奇叔叔。”锦用德文说。
  “维奇先生,你好。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吗?”西蒙仰着小脸说很纯正的德文,他不肯叫我叔叔。
  12
  “西蒙听不懂中文,更不会讲中文。”锦说。
  “为什么?”我说。
  “他一直和他的父亲米勒住在一起,他受德式教育。”锦说。
  “这是怎么回事?米勒是你丈夫吗?”
  “和你认识的时候,我们刚刚离婚,那段时间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很可笑,也很愚蠢,我甚至想过自杀。”
  “你不会。”我说。
  “前面有间小酒吧。”锦说。
  小酒吧其实不小。锦把西蒙带进电脑游戏室,锦说:“不要乱跑。”锦微笑着看我一眼:“我只有在周末才能和西蒙在一起。”
  “锦,你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锦笑起来:“维奇,你是不是对每一个离婚的女人都寄予同情?”
  “离婚并不一定是坏事,我只是好奇。”
  锦说:“米勒曾经是我的德文老师,我们在国内认识,在国内结婚,然后他就把我带过来了。米勒的母亲不喜欢我,经常找我的麻烦。只要米勒在家,她便指责儿子为什么娶了一个黄种女人。后来我大开杀戒,专捡米勒不在的时候和他母亲吵,然后再扮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给米勒看。米勒根本不相信我会跟他母亲吵架,他母亲大骂米勒没良心。为了让米勒相信我是个泼妇,她偷搞了录音。那一次我和她吵得最凶,她把录音放给米勒听,你的中国妻子骂我是猪婆,我受够了!”
  “米勒沉默了两天之后对我说,锦,我们离婚吧。我当即倒了满满一杯法国葡萄酒给米勒。我说,为离婚干杯!米勒眼睛红了。米勒说,锦,我很爱你。我说,不,你爱你妈妈。”
  锦很平静地说着这些往事,往事并不如烟,锦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但锦并没有弃妇的凄凉,锦既不抱怨也不叹息。我问锦是不是还爱米勒,锦说她一直不能适应米勒。米勒的黄色睫毛和粉红色嘴唇永远让她不舒服。但米勒一直待她很好。还有西蒙,这是她和米勒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主要原因。锦原本打算离婚后离开慕尼黑,但她不放心西蒙。西蒙留给了米勒,否则米勒的母亲就从窗子跳下去。她向来排斥锦,但却喜欢锦生下的孩子。米勒为此多给了锦十万马克,锦把那些钱存在银行里,很长一段时间锦像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那样在各种酒吧里麻醉自己,锦把这视为一场游戏。
  西蒙从游戏室跑回来,西蒙说:“妈妈,带我去玩老虎机。”
  锦苦笑一下说:“看看,这就是我生的儿子,他只会讲德文,他按标准的德国方式生活,有的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我儿子,我后悔生下他。”
  “锦,你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吗?”
  “当然不会。但那是以后的事。我要等西蒙再长大些,等他上了学。现在我有一份文职,不为赚钱,只为能有规律地生活。”
  “锦,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
  “我不需要安慰。你和珞珈怎么样,她很爱你吗?”
  “珞珈说过爱我之类的话。但有许多时候我弄不懂她,我不知道她是忽冷忽热还是心计太重。”
  “她已经和你住在一起,就不必太苛求了。其实爱情就是一种相互吸引,不能去刻意追求。也许,你们应该结婚。”
  “婚姻并不能让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爱你。男人经不起女人的伤害,尤其是做了妻子的女人。”
  “我懂了。”锦说:“你是一个不太自信的男人,但你同样伤害过女人。”
  13
  我和珞珈在公寓的门厅里相遇。珞珈说:“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我丈夫徐小童现在柏林,大约一星期后来慕尼黑。”珞珈说这些的时候,神采飞扬,我也神采飞扬。我说:“徐小童已经不是你丈夫,他是你前夫。”珞珈愣了一下说:“你提醒的很对,他是我前夫。”
  珞珈变得像一只燕子,离婚使她重新展翅,离婚注定她要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一个永远热爱她的男人,一个永远不和别的女人上床的男人,尤其是在新婚第五天的时候。这个好男人除了是我,还能是谁呢?“珞珈,谢谢你。”我说。
  “谢什么?”珞珈望定我。
  “谢谢你的离婚啊,干吗逼我说出来。”
  “不必吧。”珞珈说。“这几天我大概很忙,我要为徐小童办一些事情,我要有君子之风,你不反对吧?”
  皮诺尔太太坐在一把老式圈椅里看着我和珞珈:“中文真难听。”她说:“我宁愿和鱼待在一起。”
  “是的。”我说:“很久以前德文对我来说像乌鸦叫。”
  “日耳曼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皮诺尔太太说。
  “您不该重复希特勒的话。”我说。
  “噢!上帝!”皮诺尔太太尖叫一声:“这是他说过的话吗?我外公是犹太人……”
  慕尼黑灿烂的午后阳光照耀着四十七岁的皮诺尔太太,她脸上的纹路比我初来时深刻了许多,寡居的女人容易衰老。我想起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又多了一份对锦的牵挂,当然是现在的锦,最初认识的那个锦已经离我远去了。
  “皮诺尔太太,刚才我妻子和您说了什么?”我友好地对她笑着,希望她能如实回答我。
  “你很想知道吗?”
  “是的。”
  “你让我想起联邦调查局。”皮诺尔太太很有内涵地笑着。“你太太说她有个朋友从中国来,想租我一间公寓。”
  “你答应她了?”
  “为什么不?”
  “上帝,你不能答应她!”
  “因为她的朋友是个男人?”
  “该死的寡妇!”我用中文骂一句。
  我跳着上楼。我大声唱着老鼠爱大米,我希望我能把皮诺尔太太唱晕过去,让一条鱼去陪伴她。
  “维奇!”
  推开房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出一身冷汗。我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
  “刘索,是你吗?”
  轮到我发出喊叫,我已经有六个月没见到刘索了。爱情让刘索销声匿迹,躲到维拉床上独享甜蜜,今天怎么有空重访故地?是爱情假期吗?
  “刘索,你怎么这副鬼样子,披头散发像甲壳虫乐队成员?”
  “维奇。”刘索坐在沙发上大口吃苹果。“还是美国苹果好。”刘索说:“维拉是个婊子。她欺骗了我,她把我赶了出来,她付我五千马克劳务费,她把我当成了鸭子!”
  “五千马克?”我似乎明白了。我知道,钱通常在两种时候出现。一是某件事情的开始(比如交易),二是某件事情的结束(再比如交易)。
  “维奇,我想哭。”刘索上来抱住我。“我就是想哭……”
  “喂,刘索,我的衣服!你把我的衣服当抹布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维拉不值得你这样!”
  “我就是想哭。”刘索抱住我不放。
  “好吧,你哭吧。哭完了,别忘了把我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
  “呜……呜呜……”刘索试了一下,“维奇,我哭不出来,我不会哭。”刘索放开我。
  “失恋能让一个人成熟,哪怕他已经八十岁。”我说。
  “我没有失恋。”刘索说。“我只是失望。”
  “算啦刘索,还是回你的台南或高雄吧,慕尼黑不能让你安度晚年。”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只能回台北,台南是我母亲的家,高雄是我父亲的家,我不能选择他们任何一方,只能回台北和我女朋友结婚。”
  “女朋友?刘索,维拉踢开你是对的!”
  “好汉维奇,你不懂,这里面很复杂。今天我请你吃饭,我现在有钱。”
  “那是你的血汗钱,吃起来我会不舒服的。”
  “我喜欢喝酒的时候倾诉自己。”
  “还有什么好倾诉呢?我只要知道维拉付了你五千马克就足够了。”
  “不,维奇,我需要倾诉。”
  “好吧,今天晚上我就做你的垃圾桶,谁让我们是骨肉同胞呢。”
  “维奇,我现在真的想哭,你看,我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我跑下楼去找皮诺尔太太,我说:“我付您八十马克,但我只要五十马克的下酒菜,您能做好送到我的房间吗?”
  “我能赚三十马克?”皮诺尔太太很有兴趣地问。
  “外加十马克的匹萨。”我临时追补。
  “我不在乎少赚十马克,我是个仁慈的女人,我会烧很好的小牛肉给你们吃。”
  “谢谢。”我说。
  刘索还是老德性,一杯啤酒下肚,脸色就像生牛肉一样鲜红。“维拉不是独身女人,她有丈夫。”刘索赤着脸说。“她丈夫是个五十八岁的老男人,他的照片就挂在客厅的墙上,我每天都能看见,我熟视无睹。昨天,维拉婊子指着那张照片说,这是我丈夫多弗尔曼。我以为她闲得无聊开玩笑,于是我也开玩笑说,他那么老,只能是你父亲,我才是你丈夫。维拉,我们该进教堂了。维拉婊子板起脸说,亲爱的你听好,他的确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他是男人,他在床上不比你差。他在监狱里服刑,明天是他获释的日子。然后维拉婊子便把五千马克拿给我说,这是你的,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爱你,但我们必须结束。我把那些钱摔在地板上,维拉婊子说,你会后悔的。走到门边的时候我果然后悔了,我走回去把钱捡起来。妈的,我太丑陋了。可五千马克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刘索终于醉倒了,嘴里叫着一个台湾女孩的名字。
  我把刘索扶到床上,我希望刘索梦中的那个女孩能够拯救刘索。
  珞珈没回来。
  14
  萨默尔先生再次打来电话,他说:“维奇,我的孩子,你好吗?”我说:“您又要请我吃饭吗?”萨默尔先生笑一下道:“不,我的厨师今天休假。维奇,你来一下吧,埃伦这几天脾气坏透了,你来安慰她一下,她需要你。”
  “不!”我吓得差点跳起来。“对不起,萨默尔先生,埃伦小姐也许需要看专科医生,或者去拉图尔大街九十七号,那是一家专门介绍婚姻的商店,有许多男人的录像资料,这些男人里面肯定有埃伦小姐喜欢的。”
  “不,维奇。”萨默尔先生有些生气:“我女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找男人?”
  “那我只能表示遗憾。”
  “我也很遗憾。”
  “真见鬼,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他女儿的玩偶吗?要命的埃伦,我以为她去了巴黎。”我对珞珈说。珞珈正在梳头。
  “也许,你应该做萨默尔先生的女婿。”珞珈头也不回地说。
  “珞珈,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真没意思。”
  “我是认真的。”
  “珞珈你怎么了?你希望我和埃伦结婚?”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埃伦很不错,她比我年轻,她有德国国籍。”
  “德国国籍很重要吗?”
  “不是重要与不重要,是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我朝珞珈喊起来。
  “你喊什么?”珞珈整好头发,然后涂唇膏,然后又很鲜见地戴上一副水晶耳坠。“我这样子好看吗?”珞珈美丽地看着我。
  “岂止是好看,简直太美妙了。”我弯下腰去亲吻珞珈,珞珈惊慌地闪开了:“别弄坏了我的晚妆!”珞珈几乎是在喊。
  “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我盯住珞珈,我吃惊地发现珞珈眼中冷漠的目光。珞珈忽然变得很陌生,我在失去珞珈吗?为什么?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我对珞珈的了解到底有多少,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年龄,她的身高和体重,她喜欢吃什么喜欢听谁的歌,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从没想过这些,我以为住到一起已经包容了一切,我只要看见珞珈活生生的身体,其它并不重要。或许,我对珞珈爱得还不够,但我知道我强烈地爱着珞珈。那么,就只能用男人的粗心来解释这一切了,我承认自己很粗心。
  “我有一个重要约会。”珞珈淡淡地说。
  “和你前夫有关吗?”
  “不,只和我自己有关。”
  “没我的事?”
  “没你的事。”
  珞珈下楼去了,猩红色晚礼服妆点了慕尼黑夜景。隔窗我看见一辆奔驰,一个男人为珞珈打开车门,汽车发动起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没有了思维。
  我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的样子从远处看去肯定像一幅陈年遗照。我把自己镶在窗子里,窗外霓虹遥及天幕,万家灯火犹如星河。可是,我不知道哪一盏属于我,更不知道哪一盏是为我而亮。
  我给锦打电话,我很想和锦说说话。今天晚上我需要锦,我要去锦的公寓。锦一定很高兴,锦高兴的样子也很让人陶醉。
  但是锦不在。
  电话响起来,传来刘索亢奋的声音:“维奇,你在干什么?”
  “我正烦着呢!”我对着话筒大声喊。
  “维奇,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维奇……”
  “刘索,你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我凭直觉意识到刘索又出事了。
  “我在卡西努……”
  “该死,你又去赌钱!这次我可没多余的衣服再拿去接你!”
  “不,维奇,我用不到半小时赢了一千五百马克,我好兴奋好兴奋哟!”
  “刘索,我以你父亲的名义警告你,卡西努不是你去的地方,你老远地跑到慕尼黑难道是为了赌钱吗?”
  “维奇,你简直像我爷爷,我不跟你说了。赌钱能让我兴奋,能让我忘掉烦恼,否则我总想着去杀掉维拉!”
  电话在那头挂断,刘索肯定又去下注了。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维奇,我是安哲,我想请教一个问题,VHE定义的主旨是什么?现在我的脑袋比驴脑袋还大,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正在改写论文。”
  “安哲,你必须把自己稳定下来,光靠一条定义解决不了问题,这和做生意是两回事。”
  “我已经金盆洗手,我没有时间再去做什么生意了。维奇,帮帮我吧。”
  “你先把VHE定义空出来,明天我把笔记拿给你。”
  电话再一次炸响。妈的,今晚怎么这么多电话?我操起听筒:“喂,你是谁,别来打扰我好不好?”
  “年轻人,你遇到麻烦了吗?对不起,我是个工作狂,刚刚看过你的设计,它征服了我,我想采用这份设计。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当面谈,你能不能把设计图副本包括草图都拿给我?”
  “布莱奥特先生?”
  “是我。”
  “我想知道克韦拉克公司以什么样的代价采用我的设计?”
  “你是指钱吗?”
  “当然。”
  “我们会让你满意的。”
  “好吧,明天下午我有时间。”
  “我在办公室等你。”
  “再见,布莱奥特先生。”
  今晚似乎是我的电话节,刚放下这一个,那一个又来了。“维奇,我是珞珈,今晚我不回去了,我和朴贞爱住在一起。”
  “你不回来关我什么事?”我粗暴地挂断电话,我担心自己骂出最难听的话来。
  15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把电话拨到珞珈原来住过的公寓里。“喂,你好,艾丽克丝。”
  “你是谁?”
  “我是维奇。”
  “维奇?”
  “麻烦你,帮我找一下韩国的朴贞爱小姐。”
  “朴贞爱?对不起,你应该把电话打到首尔去。”
  我们的爱情终于出现了谎言和欺骗。我干吗要打这个该死的电话?干吗要去证实这一切?是为了体会受骗受的感觉吗?
  珞珈回来了。猩红色晚礼服与早晨的阳光格格不入。“昨天晚上为什么发火?”珞珈若无其事地问。
  “我发火了吗?昨天晚上?”
  “我不会计较,爱情能原谅所有的过失。爱情是一位伟大的宽容者,我曾经爱过你。”珞珈说着把一只汉堡包拿给我。
  “曾经?”我看一眼汉堡包说:“那么现在呢?”
  “维奇,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
  “谈什么呢?谈你昨晚住在朴贞爱那里?两个月前她就已经回首尔了。”
  “维奇!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你为什么这么残酷!”
  “欺骗才是残酷的!其实,我们只是两名乘客,暂时同乘一辆车,我们在各自的站台下车,我们都是自由人,虽然我曾有过幻想。”
  “好吧维奇,下个月我准备结婚。”
  “和谁?”
  “维奇,对不起。”
  “我不需要道歉。”
  “维奇,别这样,我们毕竟爱过。”
  “这种时候说爱,你不觉得可笑吗?”
  “维奇,泰森医生向我求婚,我不想拒绝。我应该事先告诉你,我从出国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回去。我为自己争取各种机会,泰森终于出现了,我别无选择。”
  “很好,泰森太太,请接受我的祝福。”
  “维奇,你不会对我太认真吧?我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不了什么角色。”
  “我知道,我还知道妇科医生吻你的时候你会想起我,想起我的年轻英俊,想起我健康结实的肌肉和光滑的皮肤,而泰森则是一头多毛的猪,和他做爱你只能体会到被强暴的感觉。”
  “别说了!珞珈尖叫着扑上来。
  珞珈一颗一颗解开我的纽扣,她的手在颤抖,她把脸贴在我的胸脯上,“维奇,再来一次吧。”珞珈流泪了。
  我和珞珈在坚硬的地板上最后一次做爱。
  珞珈走了,珞珈说:“再见,维奇。”
  “拿上你的东西。”我说。
  “我不需要,泰森为我准备了一切。维奇,忘了我。”
  “这是我的事。”我说。我把珞珈的东西收在一起,把它们装进垃圾袋。
  像一场歌剧,我们演完了最后一幕。
  我去克韦拉克公司,布莱奥特先生笑容可掬,他说:“你让我出乎意料,十几种设计,你的一份最接近完美,我们准备付五万马克给你。”
  “是不是少了一点?”我说。
  “那就六万。”
  “十万。”我说。
  “你太精明了,十万马克是我们的底线。”布莱奥特先生把支票开给我。“年轻人,你的教授向我特别推荐你,克拉韦克公司将为你提供一个理想的职位,这也是本公司首次聘用一位中国博士,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我现在还不是博士。两年或三年以后我会把我的决定告诉您。”
  “好吧,让我们回到现在,我想请你再完成一次设计。”
  “不,我没有兴趣再干。”
  “为什么?我们的合作不愉快吗?”
  “非常愉快,我只是没有兴趣,对不起。”
  “太遗憾了。”
  我回到公寓,推开房门的时候我说:“珞珈,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依旧放在墙角的垃圾袋,我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这个没用的男人!”我狠狠骂着自己,我提起那个垃圾袋,已经到了把它扔掉的时候了。
  我在豪特路超级市场的玩具货架旁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走过去:“锦!”我有些惊喜地喊道。
  锦一身素服,脸色苍白,我是第一次看见锦没有化过妆的脸,没有化过妆的锦一脸憔悴。锦三十岁了,其实,三十岁的女人还应该艳丽,三十岁的女人并不老。
  “锦,你还好吗?”
  “西蒙死了。”锦说。
  “什么?”我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
  “芬尼跑到阳台上,西蒙去追。芬尼是一只会跳舞的小狗,芬尼在阳台上跳来跳去,西蒙想把它抱回房里。西蒙去抱它的时候,芬尼想逃开,芬尼一下子从阳台上掉下去了。西蒙喊了一声芬尼便冲到阳台的花墙上,他看见芬尼正像一只鸟往地面飞去。这时候一只鸽子从楼顶冲下来,西蒙被鸽子的翅膀打了一下,然后便像芬尼一样从阳台上飞下去了……”
  “锦。”我把锦从玩具货架旁拉开。“锦。”我又说。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锦好受一些。
  “你不用安慰我。”锦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我是个心肠很硬的女人。”
  “锦,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只是担心,没有西蒙的周末你一个人该怎样度过。”
  “米勒在西蒙的墓地旁向我提出复婚。米勒很郑重,掌心里托着一枚很大的钻戒。米勒说,锦,我始终爱你,我第二次向你求婚,嫁给我吧。我很感动,米勒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重复自己,我不能走回过去,我必须重新选择。”
  “锦,让我们成为好朋友。”
  锦笑一笑说:“谢谢你,维奇。”
  我冷不防抓住锦的一只手:“锦,你真的爱过我吗?”
  锦还是笑一笑:“维奇,慕尼黑没有真正的爱情。”
  “不。”我说。
  “维奇,好好完成你的学业吧,爱情没意思的很,可有可无。”锦抽回自己的手:“再见,维奇。”锦说了和珞珈一样的话。
  我的生活复归宁静。很久以前,我曾经幻想过自己的一腔柔情有一个归宿,就算是有过了吧。现在,我的柔情变成一朵云,飘来荡去,居无定所。
  在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我跑去锦的公寓,我敲开房门,看见一张陌生的德国男人的脸,我惊呆了。
  “你是,米勒先生吗?”
  “见鬼,米勒是谁?”男人很不耐烦。
  “我找锦,她住在这里。”
  “那个中国女人吗?她回国了,她走了大约一个世纪了。”
  我木然伫立,像一颗树。
  “上帝!”我喊叫着冲出公寓。“锦,你果真是个心肠很硬的女人,你抛弃了我!”我的声音在夜空中孤独而苍凉。
  锦曾经说:“我要重新选择。”
  我没有理由抱怨锦。
  责编:闻平
  连长的婚事
  一明/大庭
  连长三十啦,还是光棍一条。
  其实,我们连半年前来过一位准嫂子,那时候连长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屁颠屁颠地准备结婚。但是,准嫂子只呆了四天。那天在家属院吃饭的时候,我听她嘟囔:“在这穷山沟受罪还不如回家卖水果呢。”准嫂子喜欢水果,而连长喜欢导弹,注定他们成不了一家。事实上也证明了我的猜想,准嫂子走后,连长每天黑着脸。我想,分就分呗,在部队总比卖水果强。我很难想象连长推一车水果沿街叫卖的样子。
  不过现在好了,连长又恢复了原来的气象——脸色红润,声音宏亮。年终评比连队拿了个先进,还有什么比拿第一更高兴的事呢。评比结束后,连长每天带着我们去大棚种菜,像这样的情况其实很少,根据我们的经验,连长如果开始热衷不属于他的事情的时候,肯定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据可靠情报,新“嫂子”要来了。
  关于这个新“嫂子”形象,我是比较清楚的。还是上个月,连长举着一张照片叫我:“张一明过来,别磨叽,跑步!”慌得我衣服都没洗完就跑过去。连长自豪地问:“怎么样?”我接过照片,呦!绝对是丑女——眯缝眼,厚嘴唇,摆个姿势还很做作。我当时没敢说难看,噎了半天说了句“有气质。”连长当时就拍了板。“就她了!”比演习下命令的声音还大。这是咋了,连长想女人想疯啦,母猪都看出双眼皮啦。
  老兵王最关心连长的婚事,他总说,作为唯一的湖南老乡,有责任更有义务替连长把关。他要千方百计拒丑女于军营之外。
  新“嫂子”来的时候绝对让我们大惊失色——一身纯白紧身羽绒衣,中间扎一宽宽的带子,在右边收尾处精巧地打了个蝴蝶结。眼睛比赵薇还大,个子比于娜还高,皮肤比范冰冰还白。漂亮!这哪是照片上了那个“嫂子”啊?连长当时就愣了,第一句话是:你是……尚婷婷吗?。
  嫂子落落大方。“是我。”
  连长说:“这真人和照片咋差别这么大捏?!”
  嫂子一笑:“那是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她笑得有点诡异。
  呕,女大十八变。
  连长擦了下额头,这是我当兵两年来唯一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连长一定暗自庆幸,没把照片扔进垃圾箱。不然……
  晚饭是在老兵王家里吃的,老兵王的老婆来探亲,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所以新“嫂子”一来,她强烈要求第一顿饭在家里吃,一尽老乡之谊,二解新“嫂子”来部队的陌生感。
  这顿饭吃得有些拘谨,连长极有可能一下子不能接受新“嫂子”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转变。所以,一上饭桌就不会说话了。过一会就瞟一眼“嫂子”,像做贼一样。我站在旁边给连长倒酒,心想,这平时在连队说一不二,面对火炮导弹毫无惧色的连长,怎么突然就成了大姑娘?爱情真伟大。
  “今天……啊,首先,我代表全连热烈欢迎尚……尚同志的到来。什么?你不会喝酒,那……好,我替你喝。”连长一饮而尽。
  冷场。大家都希望连长多说点什么,可他低着头。猛的,又举杯,“干杯。”一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我有些着急,准备把连长的酒换成矿泉水。连长一偏头,说:“干啥呢,实在点,都是自家人。”
  后面的话我都没记住,只锁定了连长仰头饮酒的动作。这人帅了,干什么都帅,喝酒、仰头、下咽这三个动作都一气呵成,帅极了。可这时候不是该耍帅的时候啊,要少喝酒多说话,要把握全局,要运用自如,对女孩子要呵护要殷勤,那才有戏。
  连长光喝酒去了。害得老兵王、老兵王的老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指导员有经验,他不停地招呼嫂子吃菜,同时简明扼要的介绍了驻地的风土人情,再介绍连队的基本情况。当然,夸张是免不了的,无论是军事还是政工上的成绩都推到连长身上了。连长应该适时表现啊,照平时,他会不失时机地开场:“同志们,我补充两句啊。”但是他今天只是嘿嘿的傻笑,说:“不仅是我,不仅是我,功劳是大家的,大家的……嘿嘿……”
  完了,绝对完了,第一印象毁了。这哪是那个精明强干的连长啊,简直就是一傻帽儿。看来,悬!
  吃完了饭,我把嫂子领到招待所。我们营的招待所全团里第一,有地毯,带卫生间,卫生间还带热风机。老兵王和指导员的意思是让连长也住招待所,给他们一个“发射”的机会,所以,我把连长的洗漱用具都拿到了招待所。
  不到半小时,连长就自己拿了洗漱用具摇摇晃晃的回连部了。指导员有些吃惊,连长正想辩解,突然一阵恶心,慌忙跑到门外吐了起来。胆汁胃液都给吐了出来。指导员摇摇头,唉,希望渺茫。
  这两天连队出奇的干净,不亚于每次迎接上级工作组检查的标准。就连不爱用香皂的炊事班长都没了身上的葱花味。“嫂子”成了我们连队靓丽的风景,偶尔有人遇到她都会亲热的叫一声“嫂子好!”
  这几天指导员尽给连长创造机会。年终总结刚过,连队也没什么事,所以告诉连长就不用操心连队,专心谈恋爱吧。连长有些别扭,但他却想不出那里别扭,把谈恋爱当工作总有些公事公办的味道。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他仍然没有找到爱情的感觉。能看得出来,他的长处在“嫂子”面前是一丁点都没有发挥出来。比如说吧,平时连长说一不二,干起事来干净利索,决不拖泥带水,可现在说个话还磕磕吧吧。“嫂子”说:“你这人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啊?”
  连长停顿了一下,说:“没……没怎么谈过,没经验。”
  “没怎么谈过?那还是谈过啊。”
  “不是,你看——你看——嗯,我像谈过的人吗?”连长脸有些红,很想把准嫂子的事给新“嫂子”说出来,但,只是一声叹息。终归,那不是露脸的事。
  嫂子也不深究。每天早晨跟着连长在山上转一圈,然后去炊事班帮厨,完事再帮战士拆洗被褥。这样的嫂子哪里去找?我们都很着急,恨不得马上喝他们俩的喜酒,然后入洞房,生个大胖小子。这种慢节奏的恋爱太伤神了,不适合军人,特别是我们山上的军人。等我谈恋爱时,对女孩只说两句话:喜不喜欢我?结不结婚?这两个问题搞定以后,一切ok,马上进洞房。
  正当我发臆症的时候,突然然发生了一件事,导致事态变得复杂,并使整个战役全线溃败。事情的起源是新兵朱。
  新兵朱十七岁,全连年龄最小。部队去山西接兵,他一听说是导弹兵就缠着向接兵首长表决心,发誓言。可到部队后,连队根据他的情况就把它放到了炊事班。他一直觉得很委屈,导弹兵竟然不玩导弹玩菜刀,丢人!所以,新“嫂子”帮厨的时候,他就喋喋不休地大谈自己的理想。“嫂子”一边肯定了新兵朱的理想和抱负,一边要他安心炊事班的工作。一个优秀的炊事员一样值得骄傲值得崇拜。新兵朱感觉腰杆直啦,仿佛找到了知音,还认了嫂子当干姐姐。害得我们红了眼睛,绿了脸庞。既然成了亲戚了那说话就更随便了。他还装模作样点了一支烟,故做深沉。深沉是装出来了,连长的秘密也让他兜出来了。更让人气愤的,小样一激动竟把准嫂子来的事情也顺了出来,这该死的新兵朱!
  嫂子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黑,在短时间内完成三种颜色的过渡。新兵朱还沉醉在倾吐故事的情节里。嫂子生硬地说了句“行了!”把新兵朱从梦游中拉了回来。
  “你说,你们连长那两晚上是不是没回连部啊?”
  “回了啊,我还看见连长和老兵王在连部门口说话呢。”
  嫂子仍然半信半疑,闪着漂亮的眼睛说:“小朱,不,小弟呀,我是把你当弟弟了,你可要实话实说。你不是要考军校吗,我可以辅导你英语啊。
  在考军校的诱惑面前,新兵朱仍然不失理智,他指天发誓,坚决捍卫连长的清白。转眼之间,他已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然而,祸已经闯下啦。“嫂子”看这阵势,估计再往下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情况来。就安慰了他几句,紧接着去找了老兵王。
  相对而言和老兵王的对话显得很欢快,当然,这是表象。因为嫂子和老兵王操着一口英语般的湖南话,我们听不懂。
  我站在玻璃后面,想从形体和口型上辨出他们的意思。可最终徒劳无功。
  连长此刻不知道哪去了,作为连部的文书我必须知道连首长的位置。上到指挥所二楼,我看见了,他趴在三楼的窗户上,一脸茫然,像个孩子。他回头时看见了我,马上低头躲藏。很尴尬。
  回到连部,指导员和“嫂子”正在聊天,我装模作样地给嫂子添水,指导员很不近人情的对我说:“一明,你先出去,到外面找找连长。”我很泄气,本想给连长再刺探点情报,没想到给轰了出来。
  关于指导员和“嫂子”的谈话,没人知道内容。可是照指导员的脾气,关于准嫂子的事肯定是实事求是。比如,连长托上士捎带了一束玫瑰;连长亲自跑到后山给准嫂子摘野山杏;准嫂子走后连长一天没吃饭;准嫂子绝交信的内容等等。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指导员肯定都说了。完啦,彻底完啦!失望。
  也是四天以后,”嫂子“要走啦。最后那天连长在招待所熬了一宿,听通信员说他们吵架了,那天连长也不嗑吧了,滔滔不绝,声情并貌。“嫂子”走的时候我们看不出他们吵架的样子,“嫂子”一直微笑着,走之前到每个班都转了转。大家还是那么高兴,和“嫂子”使劲握手。连长在一边补充介绍。只有我很清楚,这是黑暗前的黎明。
  我们站在山上目送着连长和“嫂子”下山,“嫂子”手里抱着新兵朱采来的鲜花。大冬天的,真难为干弟弟啦。“嫂子”一直没有回头,我想她一定流泪了,只是她不想让我们看到。当白色一点都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回到营房。我们的心情很不好,很不好。
  冬去春来,大山从昏睡中苏醒,军营内外一派勃勃生机。
  “嫂子”走后没有丝毫音讯。我知道,连长偷偷地给她发过信,老兵王和新兵朱都和她联系过,可是,没有回音。渐渐地,渐渐地,淡忘了。
  秋高气爽,丰收在望。连长准备探家。头天晚上,我们给他壮行。三杯酒下肚,连长发表宣言:无论是猪八戒的二姨,还是牛魔王的表妹,这次一定给大家领回一个真嫂子!决不食言!!说完,把一只空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家鼓掌喝彩,其间却夹杂着哭声。是小兵朱,一边哭一边念叨:“我想姐姐……”瞬间,全场静默,连长的脸色也变啦,片刻,他抓过酒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一周后,连长来电话。听得出,他兴奋异常。“……已经登记啦!婚礼回连队办……”
  放下电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速度,真嫂子什么样?准是惨不忍睹。连长啊,别太委屈自己呀!
  周六,营房内外焕然一新,全连同志都守在大门口,迎接真嫂子。大家兴高采烈,唯有小兵朱垂头丧气,像打了败仗的俘虏兵。
  看见啦,吉普车已拐过山角,这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连长扶新人下车……就听人群后一声惊呼:“姐姐?!姐姐——”是小兵朱在叫,他抢过我手中的鲜花,发疯地冲上去。啊,我也看清啦,是她,新嫂子尚婷婷!
  原来,嫂子回去后就接到紧急任务,出国啦,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后赶紧给连长打电话,此刻,连长正在探家的路上。真巧!
  最令人嫉妒的是小兵朱,他不仅是婚礼上的娘家人,新嫂子还要把表妹介绍给他。何时见面?嫂子说,等他考上军校的那一天。
  那一夜,我们都失眠啦。
  责编:戴雁军
  米兰
  爱的良知
  见到沈逊之前,我是没有爱情准备的。
  大学里我一直没有遇到我的爱情,尽管那时周围的女同学很多已交了男友,也尽管他们不确定将来是否真的会在一起,可是他们依然热恋的粘粘糊糊。
  我不一样,对爱情我喜欢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到他,我必须有心动的感觉,我不喜欢被男人死缠烂打,那样的男人太磨叽,甚至给人婆婆妈妈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的男人。
  所以在学校里,遇不到我的爱情,我宁愿去滑冰场消磨时光,也不愿用爱情游戏打发无聊的生活。
  毕业后二十三岁的我,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一名策划,从此开始了我朝九晚五的职业生活。
  那天因为加班到很晚,我必须搭末班车回家了。车站与我的家大约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可是我才下了车不一会,就在一个路口遇上了一名男子,我被他纠缠住,他试图抢我的包,我大喊着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他的时候,一个身手利落的男子忽然出现并迅速将他打倒了,那男子见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就惶惶地逃离了。
  借着灯光,我看清了为我解围的男子的略带沧桑又沉稳的脸庞,以及他矫健挺拔的身躯。
  那天他送我到楼下后才离去,并嘱咐我以后走夜路要多注意,女孩子不要回来太晚了,我点了点头,感激地说:“我叫苏锦,在光辉广告公司上班,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对了你叫什么,我总不至于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我叫沈逊,也是做广告业的,既然我们是同行,以后会打交道的。”沈逊笑着说,他的笑真诚,善意,又不失礼貌。
  从此我便记住了他沉稳又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的所谓家,是我租的一个小平米的楼房,我平时不大收拾它,也许是因为我一个人太寂寞的缘故,我不喜欢住太干净的房间,房间太干净会让我感觉到冷清,冷清的我心都发慌。
  再次与他相遇是在滑冰场上,那天休假我又去滑冰场。我喜欢滑冰,喜欢那种快节奏的释放,给我带来轻松又惬意的感受。
  那天我正在滑冰场上惬意地旋转,忽然地就被谁猛撞了一下,我竭力想迫使自己能够掌握身体的平衡,结果我没能控制住那股力量的惯性,我迅速急迫地滑出十几米后,摔倒在滑冰场上。
  那个撞我的男子却没有摔倒,他则借着撞我的冲劲儿惯性地来了个大旋转,而后迅疾向我这边滑过来,他滑到我面前,一眼被我认出是沈逊的时候,我有种难以掩饰的意外的惊喜。
  “嗨,我是苏锦。”我从冰地上爬起来。
  “苏——,苏锦,你没事吧?”他好像不太记得我哦。
  “你忘记那天晚上你帮我打跑了劫匪?”
  经我提醒他很快想起来了那天晚上的事。
  这次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迷人的黑色肌肤,沉稳的眼神,以及强健的轮廓,整个人看上去让人很舒心,我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莫名地动了动。
  今天我一定要请他吃饭,为了我们的重逢,也为了那天晚上我要谢他。面对我真诚的眼神,沈逊同意了。但最后还是沈逊付了账,午餐快结束的时候,他借口去卫生间顺带付了帐,并说今天他撞了我,应该他赔礼。
  “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觉得有一股热自我的胸膛冲上来,迅即自己就绯红了脸。
  “会的,我们不是同行吗?”沈逊笑笑。我喜欢他的笑,涵养又不失礼貌。
  “我们留个联系电话好不好?”我已经带着强迫的意味了。
  “好吧。”沈逊的语气有些勉强。
  然而再次与他邂逅是在一次宴会上,其实我多次想拨他的电话的,只是出于女孩子的那点自尊,我才没贸然行事,心里却一直盼望再次见到他。
  那次宴会是一些兄弟单位的交流会,我因为设计了一套颇具人文关怀的商场促销策划而被经理格外赏识,所以我也参加了此次宴会。宴会上经理特别介绍了我,并分析了我的策划方案。
  沈逊自然也参加了这次宴会,他见到我,还是那么涵养有礼,但这次,我注意到沈逊看我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有了更多的欣赏在里面。
  接到沈逊的电话是在一个午后,是要我帮忙策划方案的,我对他说帮忙可以,但他一定要谢我。
  “你说怎么谢,鬼丫头。”我又听到了沈逊有涵养的笑声。
  “要经常带我一起去滑冰、请我吃大餐!”
  接下来,沈逊带我去他们商场参观,必要的资料我很快了解的很详细,奔波了几天后,我便交给沈逊一份完整的策划书。
  沈逊很惊喜:“很多人都难搞定的事,于你怎么会那么顺利?”
  “我不过是搭配了园林设计,看起来使策划多了分雅致而已。”从此我和沈逊就成了朋友。
  开始沈逊是真的当我是朋友,可是陷落在单恋中的我是懂得缠磨人的,我和沈逊之前都是单人滑冰,现在我一定要求双人滑,沈逊磨不过我,只得和我一起学双人滑。很快地我们配合的很投入,我们的双人滑得到很多冰友的认可。
  而我却有着另外的心思,我喜欢在他矫健的身躯边环绕,喜欢触碰他温润的身体。渐渐地我能感觉他已抵挡不住我的缠磨,抵挡不住我的激情。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发觉他是一直刻意理智地对我保持着距离的。
  有一次我曾不知羞耻地问过他喜不喜欢我,他对我不做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说:“苏锦,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个五岁的儿子了。苏锦,我想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他其实承认他喜欢我的,可是沈逊依然用他的理智击败了我的热情。
  转眼,冬天到了。北方的冬天格外冷,我对沈逊的思念在寒冬里显得格外无力。
  他已经一个月不与我见面了,打他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刻意不接听。思念像蛇一样缠着我,我常常跑到滑冰场去寻他的身姿,可是,我都失望而回。
  没有沈逊的日子,我觉得生活像失了色彩,到处都泛着苍白的颜色。
  那天晚上我在公司宴会上喝多了,下了车在小区楼下就狂吐起来。
  不知道沈逊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半夜醒来,就看到他坐在身边。看到他,不争气的眼泪就落下来。
  “傻丫头,多大了还哭。”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暖。
  “你不理我,为什么?”我觉得很委屈。
  “苏锦,我有妻子了,不能给你什么的。”他带着怜惜地看着我。
  “我不要名分,只要爱情,你给不给?”我有了耍赖的意味。
  “那样会害了你,苏锦。”
  “你到底爱不爱我?”
  “好了,我该回去了,你需要休息。”沈逊站起来,掖了掖我的被角。
  我发觉他要走,眼泪迅疾流下来,他皱了皱眉,又坐下来:“苏锦,和我在一起,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只要我们有爱情。”
  那晚,沈逊终没抵住我的缠磨。
  那晚,他也对我讲了他的妻子。
  馨是他青梅竹马的伙伴,沈逊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母亲体弱多病,作为邻居的馨常常帮他母亲料理家务。高一的时候,沈逊曾因失手打残街上地痞而被送往少管所劳教,劳教期间,馨更是倾心照料母亲。
  而从少管所回来的沈逊却被街上很多人看不起,很多人把他当成坏孩子,终于他再次在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打伤了人,被判了两年刑。
  沈逊出来后人们都开始躲避他,沈逊对生活心灰意冷。这个时候,只有馨和别人不一样,馨常常接济他家的生活,更把母亲照顾的无微不至。沈逊很感动馨为他家所做的一切,没有馨母亲恐怕早就支撑不到现在了。
  母亲在离开的时候,一手拉着沈逊,一手拉着馨,要沈逊娶馨为妻,并要求沈逊一生对馨不离不弃。
  婚后几年他们的生活不富裕但是很平静,馨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沈逊不一样,他喜欢干有声有色的事业。开始的困难时期,馨介绍沈逊在她叔叔的公司做了司机,一开始确实解决了家庭拮据的状况,可是沈逊不甘心只做司机,经济时代,压抑不住他的理想,他必须实现它。
  馨对这个家是忠诚的,虽然很多事情他们已没有共鸣。馨是个任劳任怨的女人,喜欢安稳平静的生活,她不喜欢沈逊干太大的事业,总觉得男人干大事,让她不安心。
  而沈逊正需要这样一个支持的女人。
  “对她没有爱了,为什么不离开她?”我蜷在他的怀里,等待他的回答。
  “苏锦,我不能抛开她,为了母亲的遗言,也为了对她负责。你要有准备,我不能给你名分的。”沈逊沉沉地说。
  “我不要名分,但一定要我们相互爱到不能爱了好不好?”
  我与沈逊很快热恋了,我迷恋他的体魄,他的淡淡的烟味,以及他对我怜香惜玉般的细致入微。
  沈逊给了我一切,爱情,房子,车子。
  只是,除了那个证书。
  人是欲望的奴隶,我也不例外。
  和沈逊的温馨相处,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只是我越来越不满足沈逊深夜的离去,我不太甘心激情后他还惦记他的家,惦记另一个女人。我想我应该想办法要他留下了。
  那段时间,我没有服用避孕药,我是故意怀孕的。
  以为会有惊喜给他,可是他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摇了摇头,显然他是不高兴的。
  “苏锦,你怎么背着我独自决定这件事。明天就去打掉他。”他的话带着不容我分辨的语气。
  而我没坚持我的诺言,我说过不要名分,可是我不愿输给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和沈逊闹了几天的气,我还是打掉了孩子,我的眼泪水一样流下。
  “苏锦,对不起,很伤心是不是?”他用毛巾,轻轻地擦了眼泪。
  “你不喜欢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我泣不成声。
  “苏锦,你非要这个孩子的话,将来会承受不住那种压力的。我说过我绝不会与她离婚,那对不住我的良心。”
  “可是你们没有爱情,你这样也在欺骗她。”我试图说服他。
  “她只要我给他平实的生活就够了,她只愿意为她爱着的人做点什么,我不能连这个都不满足她,你知道,没有她母亲活不到那个年纪的。”
  “你还爱我吗?”我哽咽着问。
  “傻丫头,当然。别再固执了好吗?”
  四年了,他依然这样称呼我,以前我喜欢听他这样叫。
  但如今我不喜欢:“我都是做过母亲的人了,不要再叫我丫头了。”我有点赌气的味道。
  “我知道我欠你,可是我没办法还你的。”沈逊点了一支烟,苦闷地吐出一股股烟气,眼波显得很迷离。还有,近几天我发现沈逊消瘦了很多。
  忽然地就有了心疼的感觉,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他是因为爱我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他的苦闷有更多我的原因所在。
  “我们以后不吵了,好不好?”因为疼他,我妥协了。
  很长时间我们一直相处的很好,我也全身心帮助他的事业。渐渐地沈逊又开朗起来,气色也较之前好多了。
  看到他高兴了,我心情也好多了,虽然我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而这个愿望于我是那么难以实现。但我不能让他不高兴,他不高兴,我会更痛心。
  然而,生活总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更何况,我和沈逊的生活原本就是有缺憾的。
  有一段时间,沈逊像有心事似的,干什么事心不在焉,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跟我说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如不说。
  我一直猜测着谜团,但事实证明我的种种猜测是错误的。直到我在一家商场看到馨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一切。
  馨怀孕了,而且似乎离生产不远了。馨也看到了我,表面看她是心平气和,不动声色,可是我微妙地感觉到她对我是带着一份炫耀的心思的。
  凭什么我就不该做个母亲,我就不该有自己的孩子。我爱沈逊,为他生个孩子有什么错。
  我没有对沈逊提起那件事,只是我再次让自己怀孕了,这次我要沈逊给我一个交代,你不爱的女人可以为你生孩子,为什么我不可以。
  知道真相的时候,沈逊终于愤怒了。
  “你是了解我的苏锦,你应该清楚你承受不了那样的生活。”
  “为什么她可以再为你生孩子,就因为她有一纸婚书吗?”
  “别逼我,苏锦。那孩子我没想到会来的。馨不过是想要一种正常的生活。她不是允许你的存在吗?”
  “我不要这个孩子也可以,但是她的也不能留。”
  “她有这个权利,我没和她离婚。可你是没有那样的权利的。”沈逊在压制自己的情绪。
  “不关你的事,这孩子与你有关吗?要不要是我的权利,我愿意承受将来的生活。不用你管。”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苏锦,我不想孩子出生后不能健康成长。苏锦,别用孩子要挟我,不管用的。”
  “你其实还爱着她是不是?”我明显在和他斗气。
  “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别伤害我们的感情好不好。”
  两个月后,馨生产了,他们又多了个女儿,我能想象的出馨的喜悦,而我却还在要不要孩子的思虑中周旋难过,馨的女儿可以名正言顺地成长,我的孩子却还处在能不能出世的斗争中。
  我哭了又哭,最后求沈逊留下我们的孩子。
  沈逊颓然地垂下头去,说:“别逼我,苏锦,我好累。”
  “那么我自己生下他自己养总可以吧。”
  “那样会很麻烦的,苏锦,将来孩子成长会受到伤害的。”
  “别再找借口了,我一定不会打掉他。”我的语气很倔强。
  “不要再吵了苏锦,我累了,一切随你吧。”那次争吵后,我几天都见不到沈逊,或许他是真的累了,我也累了,想分开几天也好。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沈逊伤透了心。
  这一分开就没见到沈逊。
  我一个人整天掉眼泪,然而谁会关心我和孩子呢?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恢落到极点。
  有一天,馨突然来敲我的房门,馨真不是一般的女人,见到我怀孕的样子她依然那么心平气和。
  “苏锦妹妹,这是沈逊要我转交给你的,一张支票,还有这套房子,足以支付你们娘俩以后的生活了。我们都是女人,以后别再找他,他也不想再纠缠了。”
  我要馨拿走那张支票,也把房间的钥匙给了馨。
  “我不是为这些跟他在一起的,我是真的爱他。你回去告诉他,我不要这个孩子了,不会给他找什么麻烦的。”
  “苏锦,你这是何苦,这样做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不要再和自己较劲,你还不懂生活,它没你想象的那般好,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痛心的软弱,原谅沈逊,他是个好人。苏锦,我想我们都是女人,你也该为我考虑一下我的感受。”馨说完就在一边掉眼泪。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馨多大的伤害,以前我没见过她哭泣,也没见过她发脾气,只是自己默默忍受着一切,她其实更不容易。
  正如馨所说,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呢,我曾想过沈逊的自私,我怪他不给我做母亲的权利,然而我将来真的会自己面对压力吗?而我又何尝不自私呢,我从未考虑过馨的感受,我不是一直在伤害她?
  离开沈逊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我,最终懂得了生活,馨说的对,生活中每个人都有最软弱的地方,而这种软弱有时候是无法逾越的,正如沈逊的良心,馨的谅解,让我们无法视它于不顾,而不忍心去破坏它。
  责编:闻平
  刘庆霞
  小说二题
  结婚
  大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宽敞的院子里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前来贺喜的人一拨一拨川流不息:“老嫂子,给你道喜了。这回小利结了婚,你就等着抱大孙子啦!”
  “哈哈,谁说不是呢,他大叔,今年你喝喜酒,明年你就吃汤,我家的喜事儿啊,这就接着来了。”
  “是呢,小利这孩子就是厚道,不但对父母孝顺,脾气还好,这小两口将来过日子,一定没仗打。”
  “嘿嘿,别的我不敢说嘴,要说我家小利,我可敢吹牛,我说啥是啥,就是孝顺。”
  “是啊!老嫂子的眼光就是没错,你们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俩孩子长的又像金童玉女,他们结婚后,一定错不了。”
  “大婶儿,新娘子车就快到了。”一个小伙子跑进院子,对小利妈说。
  “好好,他大叔,你先进屋吃块喜糖,我这就去关大门,憋憋新媳妇的脾气。”
  小利妈撩起紫红色的长裙子,紧跑几步到大门口。“咣当”关上大门:“那啥,小刚,国庆,你们快来挤住大门,不叫三声妈,你们不给开门。”
  门外,脆生生的三声“妈妈开门”叫完,又从门外飞进来十几个红包,美丽漂亮的新娘子走进大门口,向小利妈恭恭敬敬,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小利妈高兴地答应着,顺手递给新媳妇一个大红包。
  “谢谢妈!”
  “那啥,大家伙一会儿都到喜盈门大酒店看婚礼,喝喜酒!”
  参加完婚礼,吃了喜酒,闹完洞房,人们都退出新房,喜庆的婚礼落下帷幕。新房里,红色的长明灯亮了一宿。
  天刚蒙蒙亮,小利妈起来想去买早点。走到院子里,看见大门大开着,很纳闷,小声嘀咕道:“谁起得比我还早?”小利妈回头,看见儿子向自己走来。急忙问:“儿子,头一天就让你媳妇出去买早点,你咋这么不懂事儿!”
  “妈,大清早,她就让男朋友接走了。”
  “啥!她跟你结了婚,咋又出来个男朋友,这是咋回事儿?你可把妈说糊涂了!”
  “你还问我,你和他爸非逼着我俩结婚,弄得我与相爱三年的小娟分手。没想到,她与男朋友一直没散,新婚之夜,她不让我碰她一下,我俩坐了一宿。她说‘为了让两家父母高兴,我如果不碰她,就跟我这样过下去,但是,要求我允许她与男朋友幽会。大清早,他男朋友打来电话,把她接走了。”
  车祸
  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宽阔的马路两旁,路灯从风雨的间隙中闪烁出凄惨微弱的光线。小春家的窗子也被风雨拍打的“噼啪噼啪”山响,小春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二十二点。对正在看电视的妻子说:“小敏,雨下得很大,我上班提前走会儿。你也别看了,早点睡吧!”妻子站起来给丈夫披上雨披,小声嘱咐着:“小春,外面风雨这么大,路上骑车小心点儿。”微笑在小春白净的脸上荡漾:“没事儿,你睡觉吧!”
  小春推开楼道的单元门,劈头盖脸的风雨将小春推了个趔趄,“卡啦”一声炸雷响起,吓得他心一阵狂跳。
  小春定了定神儿,骑上自行车缓慢地行驶在马路的非机动车道上。一道贼亮的汽车灯从身后闪过,还没容小春反应过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过后,被汽车撞出几米的小春,重重地摔在地上,那辆飞速疾驶而来的双牌座汽车,歪歪斜斜地上了马路的便道。
  过了许久,司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见小春躺在一片血红的雨水里。他双腿颤抖地蹲下身子,推推小春:“喂!你能说话吗?”小春吃力地指指自己的裤子口袋,断断续续地说:“手机,我家的号……”小春话没说完,手垂在地上。司机掏出小春口袋里的手机,打开后,见第一个号码上写着“媳妇”两个字。他按动拨出后,嘟嘟响了几声,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小春,啥事儿啊!”
  “这个手机的机主出车祸了,就在新华街路口,你快来吧!”
  “啊!我家小春咋地啦!”电话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
  小春的妻子冒着风雨跑到离家不远的新华路口,见丈夫躺在血水中,她扑上前,抱住丈夫,大声呼唤着:“小春,小春,你咋地啦,你回答我,谁撞倒的你,你倒是说话啊!”回答小敏的,只有雨点落地的声音。
  此时,风停了,雨也见小。小敏抱着丈夫,泪眼模糊地抬头望去,宽敞的马路上,只有路旁的电杆上闪动着阴森森的光,那个开车肇事的人和车早已无影无踪。
  小春的父母来了,交通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奄奄一息的小春被搭上救护车,急速送往天津总医院,由于司机已经肇事逃跑,现场也被雨水破坏,案情无从下手,只能立案侦查。
  医院手术室内,脑盖被揭开,脖子处因抢救需要,插满了各种管子的小春,扔下不到六十岁的父母、只有三周多的儿子和年轻漂亮的妻子,无声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年仅二十八岁。
  三天后,肇事司机的家属找上门来,安慰小春的亲属。据他们讲,肇事司机叫李代,那天夜里回到家后,他对妻子说,开车到新华路口时,因风雨太大影响视线,不慎撞倒一个人……等天亮后,李代便离家逃逸,不知去处。李代亲属根据他描述的出事地址,找到了受害亲属。他们一再表示:等找到李代后,一定让他自首服法。
  七天后,李代到交通大队投案自首,交通大队马上申请批捕李代。李代被捕后,交代了肇事经过:“我是个晚期癌症病人,因赌博欠下了一屁股债。二年前,农村占地,国家给我们补偿了几十万元后,与妻子协议离婚,钱和房子全部归前妻所有。前妻见我不久将要离开人世,念其旧情,协议离婚后一直与我同居生活。
  我大哥在早市开了个水果摊,买了一部双排座汽车,为的是倒腾水果。出事儿的那天晚上,我开着那辆汽车帮他拉水果时,突然天上雷声滚滚,下起了瓢泼大雨,又是在夜晚行车,视线很不好。当车开到新华路交叉处时,腹部突然剧痛难忍,我没看见雨中骑自行车的受害人,不慎将其撞倒。我乍着胆子用受害者的电话通知家属后,因肚子非常疼痛,急忙开车回到家中,服用止痛药后,本想再回来拉伤者到医院救治。车开到半路时,我逃逸的侥幸心理占了上风,因此,我就到亲戚家躲了起来。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我内心十分矛盾,常常暗自骂自己,李代啊李代,你临死还背上一条人命案,你不如投案自首,死个心里干净,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了。”
  办案警官听到李代交代的肇事经过,拍案而起,厉声言道:“李代,整个案件我们已经调查清楚,已是铁证如山。你如果仍然怀着侥幸心理,想瞒天过海,隐瞒事实,将罪加一等。你的做法根本不能包庇真正的肇事者,你们同样难逃法律的制裁。劝你还是打破侥幸美梦,供出真正的犯罪嫌疑人!”
  “啊!看来你们都清楚了事实经过……”
  李代瘫软地坐在地上。
  责编:雁军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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