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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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403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7
页数: 35
页码: 4-38
摘要: 本文记述了《幸福的恐龙》是晋岭的作品,可能是一本关于幸福和恐龙的小说。关于"小说二题"的信息有限,无法提供更多相关内容。《穆斯林的礼物》是杨树明的作品,可能是一本关于穆斯林文化和礼仪的书籍。《宅女》是董建玲的作品,可能是一本关于宅女生活的小说。
关键词: 七里海 小说 文学

内容

幸福的恐龙
  晋岭
  1
  认识马奇的人都知道,马奇曾经是宽城电视台的一名记者。但马奇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他在电视台工作了不久就跳槽到了宽城日报,理由是每天扛摄像机,把他的肩膀压得一高一低像陈世美。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型男,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显然影响了他的公众形象。但是他在宽城日报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大概不到一年就写了辞职报告,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劳动没有得到总编的尊重。他的很多稿子,都是跑了很多路,流了很多汗,有时还冒着生命危险,却都劳而无功。比如有一次他钻进一家制作假药的工厂,亲眼目睹了那里的工人把一筐一筐的烂红果洗都不洗就煮成酱,然后把面粉搅拌进去,然后再搓成丸,外面粘上一层砂糖,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北京同仁堂”出品的“山楂丸”就诞生了。
  那家工厂的厂长以为马奇是药材批发商,就跟马奇侃价格,他告诉马奇如果进货一百盒,价格是两元一盒,拿到药店可以卖十元一盒,八元的利润空间已经不小了。但是,如果马奇进货一千盒,价格就打五折,想想看,一元一盒的成本,用不了两个月,你的财源就会像黄河水一样滚滚而来,会把你幸福的淹死。本来,马奇一开始没有露出破绽,暴露身份是他偷偷拍照的时候被发现,厂长率人拎了铁铲和大勺追杀马奇,幸亏马奇手脚麻利,抢先一步钻进车里开车就跑,后面挥舞的铁铲距他的后脑勺只有半米之遥,就这半米之遥救了马奇,否则,马奇觉得自己肯定会被煮成肉酱,做成牛黄解毒丸或者六味地黄丸,蹲在药店的货架上朝宽城人民微笑。
  就是这类马奇用生命代价写成的稿子,被主编看一眼标题就毙掉了。主编的意思,这种事情,不如直接举报,让公安局去抓人好了。这让马奇既窝火又郁闷,被毙掉的稿子一篇又一篇,马奇对这些稿子梳理了一下,大致分为三种:可能会产生负面影响的毙掉,不利于社会和谐稳定的毙掉,影射现实容易让人对号入座的毙掉。而马奇偏偏对这类新闻敏感,一遇到这样的新闻源,马奇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就油然而生,如果这些东西全部遭禁,马奇就觉得自己不是记者而是一头猪,所以,马奇辞职了。
  马奇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辞职,是他生命的重要转折,他从此将跨入另一个行星,进入另一条轨道,命中注定,马奇要成为宽城最有名气的编剧和作家。
  马奇的写作生涯是从他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但两个星期就关门大吉后开始的。那天马奇在已经倒闭的公司里收拾残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个女人叫金婵,是宽城电视台大型生活服务类相亲节目“织女嫁牛郎”的主持人,金婵以她的机智幽默处变不惊和风情万种赢得了宽城人民的热爱。她已经主持过两百多期节目,大约有五十多对牛郎和织女走上鹊桥共渡爱河。但是金婵自己却是一位单身妈妈,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但她没有结过婚,那个男人在她们就要结婚的前夕神秘失踪像风一样消失,为金婵留下一个永远的痛和悬念。
  在以往的日子里,马奇和金婵的关系有些模糊不清,他们经常互相调侃,马奇把金婵叫成神经大条女,金婵称马奇为精神分裂男,两个人嘻嘻哈哈,谁都不拿谁当正经人。但是有的时候,金婵会把一袋豆浆两根油条外加一只茶叶蛋送到马奇的办公室,马奇对此称之为母性大发,金婵则说她这是博爱,因为她有宠物癖。
  金婵在马奇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出现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马奇一见金婵就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来了?”金婵也毫不客气地说:“我想看看一个失败的企业家是什么鸟样。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早就想提醒你不要搞什么公司,你根本搞不成的。”马奇有些幼稚地问:“为什么我就搞不成?”金婵说:“因为你不会骗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致命弱点。”马奇一脸沮丧地说:“你应该早点提醒我。”金婵说:“早了不行,因为你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现在,南墙把你的脑袋撞疼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进言才对你有效。”
  马奇说:“你想对我进什么言?”
  金婵说:“你知道宽城电视台最有钱的人是哪两个吗?台长不算。”
  马奇说:“人家又不会跑来告诉我有多少银行存款,我哪里知道谁最有钱?”
  金婵说:“你可真是一头驴,自己踢自己的脑袋,驴踢驴,不脑残才怪呢。”
  马奇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大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吗?就是想用你犀利的语言强奸我吗?”
  金婵咯咯地笑起来,说:“我还想用身体强奸你呢。告诉你吧,宽城电视台最有钱的人是刘培何天明,他们一个是编剧,一个是导演,两个人拿着台里的工资,然后到外边拍电视剧,赚得脑满肠肥。所以我建议,你去跟他们干,你很会编故事,你的虚构能力也很强,你的机会来了,编剧何天明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住进医院,一时半会敲不了键盘,导演刘培让我来找你,他刚刚接了投资方的一个选题,青春偶像剧,就算何天明不生病,他这种50后的编剧也写不了青春偶像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就这样,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马奇上了贼船。上了贼船不久马奇就有些后悔,虽然以前写过小说,但他根本不知道写电视剧会这么难。他的剧本被导演刘培否定了一次又一次,他自己也不记得修改了多少次,简直就是非人的折磨,马奇觉得自己被扒掉了不止一层皮,他想撒手不干,但他和投资方签了合同,不干就意味着他要有能力作出巨额赔偿,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就像一只螃蟹被刘培导演扔在水里煮,煮得骨头红了,肉烂了,这才修成正果。这部基本上没有什么外景戏的青春偶像剧让投资方赚了钱,马奇的编剧生涯正式开始了,随着第二个剧本的成功,马奇的名字在宽城变得越来越值钱。
  这天上午,昼伏夜出的马奇正在睡梦中呢喃燕语,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在云南拍戏的刘培导演打来的,刘培导演像吃了伟哥一样兴奋异常,他对马奇说:“你马上去梨树沟看一看,那里发现了一批恐龙化石,据知情人士说,围绕着恐龙化石会发生一些很有趣的事,我觉得值得去看看,弄好了,这会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题材,是影视剧中的空白,你辛苦一趟,只可惜我不能和你一块去,你替我向陈村长问好吧。”
  2
  马奇第二天风尘仆仆,驾车十个多小时来到梅岭县城,到县城的时候,他的黑色宝莱已经变成了黄色。
  马奇在梅岭县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搭乘农用三轮前往梨树沟。马奇之所以搭乘农用三轮,是因为至今梨树沟也没有修公路。不要说公路,连一条像样的乡村土路都没有。到处都是山,窄巴巴的山路只能驾驶这种被当地人称为狗骑兔子的农用三轮。即便如此,狗骑兔子也不能直接开到梨树沟,只能开到赤土乡乡政府,剩下的二十多里山路,要步行过去。
  马奇是幸运的,他在第一时间就搭上了农用三轮。但马奇又觉得自己不走运,这辆农用三轮显然刚刚拉过飞禽和走兽,飞禽肯定是公鸡或母鸡,走兽肯定是猪,满车厢的动物排泄物把马奇熏的不敢呼吸。马奇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落难公子或被拐卖的妇女,无可奈何地朝着情不得已的目的地而去,那种感觉难以言表。但马奇又是亢奋的,他隐约觉得梨树沟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成就自己的下一部精典之作,为了这部精典之作,闻点鸡屎味和猪屎味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路上都是马奇熟悉的风景,四周的山绿的扎实厚重,空气中弥漫的植物气息沁人心脾,群鸟惊飞是城市中早已不见的风景,更不要说会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雄性野鸡从杂草丛中飞起来跳到路边,然后再惊慌失措地逃走。山是多姿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形态不一,有的委婉婀娜,有的粗砺险峻,有的相依相偎,有的孤独成剑。就是这些崇山峻岭,阻断了梨树沟通往富裕的路。马奇在这里还见过另一道风景,秋天的时候,梨子熟了,摘了,这时候,一队一队由马、驴和骡子组成的运输队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就像上世纪三十年代云南红河那边的马帮越国经商。梨树沟的梨,全靠这些四条腿的畜牲运出大山,能运多少运多少,运不出的就烂在家里。
  三年前马奇在梨树沟采访的时候也是秋天,那年秋天多雨,正是梨子熟了要下树的季节,暴雨连续下了好多天,有人冒着危险往外运梨,结果,路太滑,又赶上山体塌方,连人带马一起滚落下山,还好,人没死,拖着一条断腿爬了回来。那一年,梨树沟的女人们含着眼泪顶着大雨在梨园摘梨,她们一边摘一边哭,雨水和着脸上的泪水往下流,她们不知道把梨摘下来后该如何,可她们就是要摘,也许是怕梨树太累,想让这些辛苦了一春一夏的梨树歇一歇。梨子都摘完了,大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看着一筐一筐绿如翠玉的梨子,女人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绝望坐在梨树下号啕大哭,满坡的哭声让男人们心颤,男人们也流泪了,那些能换回一年花销的梨,全部烂在梨树下。
  马奇的心就在这一刻沉重起来。他想起一个人,梨树沟的村长陈天放。陈天放当了二十几年村主任,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条公路把梨树沟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为了这个愿望,陈天放跑去乡政府给乡长跪下磕头,天天跪在那里磕,求乡长帮帮梨树沟。乡长先是给陈天放摆困难讲道理,但陈天放就像傻子一样根本听不懂乡长在说什么,乡长气得骂他狗日的,用脚踢他的屁股,但不管用,他像个圣徒一样每天在乡长办公室门前长跪不起。乡长被逼的没办法,也给陈天放跪下了,两个男人面对面跪着,乡长说:“陈天放你个狗日的,你这是逼着公鸡下蛋啊,你就是把乡政府所有人都杀了,把他们的骨头拿去做虎骨酒,把他们的肉拿去做人肉包子,把他们的皮拿去做鞋子,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到集上卖了,你看看能换回多少钱?能修几尺几寸公路?”陈天放说:“乡长啊,俺梨树沟人穷了祖祖辈辈,俺不缺胳膊不少腿,俺比别人差啥,差的就是一条路。只要你乡长肯帮忙,帮俺跟上头打打招呼,说说情,俺不信俺梨树沟就开不进汽车去。”乡长说:“你狗日的把狗耳朵竖起来给我听着。你知道把一条公路修到梨树沟要多少人民币吗?”陈天放眨了眨眼睛说:“这个事归信用社管吧?”乡长瞪着眼珠子在陈天放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说:“光隧道就要挖上十几个,这条路的造价,一个亿都不够!你知道一个亿是多少钱吗?你梨树沟才几百口子人,要是把一个亿按人头分,一个人能分多少你知道吗?你梨树沟人一辈子两辈子都花不完!”陈天放也瞪着眼睛看着乡长说:“照你这么说,俺梨树沟修路的事只能是做梦了?这辈子也没指望了?”乡长把陈天放拎起来说:“有指望没指望我也不敢说。不过我要警告你,你狗日的要是再跟我提修路的事,我就把你扔到粪坑里喂蛆!”陈天放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流了下来,他哭哭啼啼地对乡长说:“梨树沟的人民选俺当村长,是因为俺拍着胸脯答应他们要把公路修到乡里,修到县里,后生们娶媳妇的时候,能用小汽车把媳妇接进门,姑娘们出嫁的时候也风风光光地坐着小汽车去婆家。到了秋天,俺梨树沟的梨,能用大卡车一车一车地运到城里,俺梨树沟的老少爷们大小孩儿娃都信了俺的话,现在,你说俺这个想法只是个梦,你让俺还有啥脸回去当村长?俺给乡亲们当孙子都没人要了。”
  马奇十分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他在梨树沟的时候,正好赶上陈天放过生日。陈天放的老婆刘翠云杀了两只鸡放了些蘑菇炖了,又炒了一大盘鸡蛋,煮了五香花生米给陈天放过生日。马奇被隆重请到陈天放生日宴的贵宾位置上,几杯酒下肚,陈天放就给马奇讲了他那些丢人现眼的往事,讲着讲着,陈天放又哭了,陈天放是一个爱哭的男人,这是马奇对陈天放的最初印象。那个时候,马奇对陈天放没有太多的了解,只是觉得这个山里男人过于枯瘦矮小,一副窄窄的肩膀能担得起多重的担子呢?这一年陈天放五十二岁,黑瘦的脸上写满苍桑,而他当村长的时候才二十八岁。他流着眼泪对马奇说:“俺当了二十几年村长,梨树沟从前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二十多年前没有公路,现如今还是没有公路,俺愧对梨树沟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马作家你给俺出个主意,有啥法子能让县里把公路给俺修起来?”
  3
  走了大约三个多小时,马奇终于看见了南山坡。刚刚踏上南山坡,马奇就仿佛受到惊吓般倏地站住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马奇的经验,应该是哪个剧组在这里拍戏,阵容十分强大,群众演员都是梨树沟村民,他们拿着木棍、铁勺和各种农具,满脸愤怒地站成一排篱笆,而他们身后,是一圈真正的篱笆,这道篱笆呈半圆形把整个南山坡都围住了,马奇看到在篱笆围起的中央,有一块牌子像一位孤独的少妇站在那里守望,牌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恐龙化石重地,外人不准入内。马奇一眼认出,这几个字,是张小泉写的,张小泉是梨树沟的文化人,是陈天放的助理,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
  与梨树沟村民对峙的是警察,警察身后是一些看上去身份不明的男人,他们呆立在警察身后,一脸无奈。而警察则像一组群雕,他们像是在完成一个造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腰间都有枪,枪很安静地在枪套里休息,没有人把枪拔出来,警察们都显得极有耐心,他们的造型像一群固化了的兵马俑,让马奇产生了历史的厚重感。
  马奇想从这幅定格的画面中绕过去,但还是有人看见了他。有个男人大声喊道:“马作家,你又来干啥?”一个女人风骚地笑道:“马作家想吃村长老婆的奶了!”
  马奇没有回头,大步朝村里走,马奇现在最想见的人是陈天放,他很想知道警察和梨树沟的村民在太阳下对峙是怎么回事。
  村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两条狗在追逐一群母鸡。狗是游戏的态度,狗脸上甚至露出戏谑的笑容,母鸡们也不是真的害怕,它们跑跑停停,用翅膀扇起一地尘埃,两只狗在尘埃中舞蹈着。
  快走到村委会的时候,马奇看见张小泉从村委会方向走过来,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看见马奇,张小泉的眼睛一亮,迎上来说:“马作家你咋来了,你可真会来,我们梨树沟一有事你就来,你的鼻子可真够长。”马奇笑了一下说:“看看你这张脸,像挂在梨树上的梨,绿兮兮的,是不是失恋了?”张小泉叹息一声说:“刚刚挨了村长一顿骂,当着那么多人,我的脸都没处放了,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从窗户飞出去。走吧,跟我回家吧。”
  张小泉是梅岭县电视台的通讯员,经常写一些小通讯小稿子发给电视台,两年前还获得过一次梅岭县电视台最佳通讯员奖,奖金一百元。张小泉当初写通讯,是受马奇指点的,马奇没指点之前,他的通讯稿总是写的不得要领,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磨叽了一大堆,经马奇点拨,张小泉明白了怎么写通讯和新闻,这之后写的通讯稿几乎是每篇必用,有的时候,电视台新闻栏目的吴编导还打电话专门约稿,所以张小泉对马奇特别感谢也特别崇拜。前两次来梨树沟,马奇都住在张小泉家。张小泉家安静,只有一个老娘,而且有电脑能上网,马奇工作起来特别方便。按道理,梨树沟这样偏远的山村,安装宽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按正常渠道收费高的吓人,陈天放想都没敢想过。但是电信公司为了树立企业形象,搞了个网络普及扶贫工程,无偿为梨树沟安装了宽带,把梨树沟跟世界接上了轨。
  吃饭的时候,马奇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张小泉南山坡那一幕是怎么回事?张小泉一脸神秘地看看窗外,又吩咐他娘到大门口望风,嘱咐说:“有人来你就大声说话。”他娘就像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一样到大门口望风。张小泉把门关上说:“马作家,按说,这事我不能跟你说,因为你是外人。但是,你是俺的师傅,俺要是瞒着你不说,那就不够仗义,再说,俺也知道你不是大嘴,不会把这事传出去。”马奇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张小泉咽了一下口水说:“你先看看俺电脑上的这篇通讯稿。”说着就把电脑打开,把稿子找了出来让马奇看。
  本台通讯员张小泉报道:近日,我县赤土乡梨树沟村发现了一批侏罗纪恐龙化石。梨树沟村民陈加林在青龙山南山坡放羊时,山腰上突然有很多碎石滚下,羊群四下惊逃,陈加林在追赶惊散的羊群时意外发现碎石头是从山腰处的石岩断层中滚落下来的,他在石岩断层处发现了隐约可见的恐龙化石。陈加林马上找来村长陈天放,据陈天放观察,该恐龙体形超大,仅股骨就长达两米多,据此推算,该恐龙身长可能达到三十五米,而这之前,中国发现的最大侏罗纪恐龙均未超过三十米。村长陈天放说,侏罗纪恐龙化石不会只有这一个,而是一批。梨树沟侏罗纪恐龙化石的发现,对于深入研究中国恐龙动物群的组成、地层划分对比及侏罗纪古地理与古气候等,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马奇看完这篇刚好三百字的通讯后好半天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张小泉。张小泉有些发毛,一脸胆怯地问:“马作家咋啦?这篇通讯写得不好吗?”马奇这才问道:“县电视台播了吗?”张小泉说:“播了,在文字新闻里播的,头条,他们觉得这篇报道是他们新闻史上最有份量的。”马奇说:“你们县电视台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就凭你这些文字就能播出?侏罗纪恐龙化石?谁告诉你这是侏罗纪恐龙化石?村长是考古工作者吗?他有什么资格认定这是侏罗纪恐龙化石?又有什么资格推测该恐龙身长可以达到三十五米?”张小泉无语了,吭哧了老半天才说:“电视台要怎么做才能算负责任呢?”马奇说:“要采访,要录像,要看到真东西,要经过专家鉴定,要有科学依据懂吗?”张小泉说:“电视台来采访了,不过是新闻播出之后,但是村长没有接受采访,只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就走了。村长说,目前还不太方便完全公开这件事。”马奇:“那你为什么要写?村长知道吗?”张小泉犹豫片刻说:“就是村长让我写的,村长说一定要把这件事的动静搞大。他问我最好的恐龙化石是啥,我就在网上查,查到了侏罗纪,我就写成了侏罗纪。”
  马奇一脸惊愕地瞪大眼睛说:“这也太荒唐了吧?还好是县电视台,这要是省台或中央台,麻烦可就大了,人家朝你要侏罗纪恐龙化石,你拿什么给人家看?”
  张小泉说:“现在就已经有问题了,县科委的人来了,他们要看恐龙化石,但是村长不让看,把人赶跑了,昨天他们又来了,还带来了警察。我们村长早有准备,成立了护骨队,把整个南山坡都围了,不让外人进,刚才你也看到了吧,俺村男女老少齐上阵,都在南山坡保护恐龙化石呢。”
  马奇说:“恐龙化石是需要保护,但这不是你们的事,是国家的事,恐龙化石是国家的,要交给国家。”
  张小泉说:“可是村长说,恐龙当年是俺梨树沟土生土长的,这里的环境、气候、土壤啥的,对恐龙是最适合的,所以恐龙们才在这里安家落户。最好的办法,是在俺梨树沟修一个恐龙博物馆,让恐龙们住进去。如果村长说的这事实现了,那俺梨树沟可就摇身一变,小丫环变成了千金小姐,全国的人都会来俺梨树沟参观,恐龙有了幸福的家,俺梨树沟人也都幸福了。”
  这一下,轮到马奇无语了。
  4
  马奇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睡眠和梦境紧紧连在了一起。这天夜里马奇做了一个有史以来最荒诞离奇的梦:他和金婵结婚了。梦境中他和金婵手挽手走在教堂的红地毯上,金婵的儿子手捧鲜花夹在他们中间。快走到牧师面前的时候马奇忍不住笑了起来,金婵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怎么和你结婚了?然后他们就捂着肚子大笑,金婵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牧师生气了,大声说道:“够了够了,在这个神圣的日子,你们用不堪入耳的笑声玷污了你们自己,你们可以游戏人生,但是不可以游戏婚姻!”牧师说完这些拿起《圣经》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牧师愤怒的背影,马奇还是忍不住笑,然后把自己笑醒了。
  马奇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张小泉从外面撒尿回来。黑暗中马奇雪亮的眼睛把张小泉吓了一跳,张小泉用一种怯怯的语气问:“你是睡着还是醒着?”马奇笑道:“我又不是张飞,能睁着眼睛睡觉不成?快躺下,我想问问你恐龙化石的事。”张小泉像猴子一样蹿上炕,咕咚一声把自己的脑袋扔在枕头上问:“你想问啥?”马奇说:“恐龙化石到底有多长?”张小泉犹豫了一下说:“实话跟你说,我根本没看见恐龙化石。”马奇惊讶地说:“你没看见?你那篇通讯写的像真事一样,你居然连恐龙化石什么样都不知道?”张小泉说:“村长不让看,村长说要选一个黄道吉日才能让恐龙和大家见面,这之前谁都不能看。”马奇更加惊讶地问:“这么说,看见恐龙化石的只有村长和陈加林两个人?”张小泉说:“是吧。”马奇又问:“就是说,恐龙化石还没挖出来?那地方在哪你知道吗?”张小泉说:“不知道啊,村长说他已经把那地方隐蔽起来了,神仙也找不到。”马奇说:“你就没私下问问陈加林吗?”张小泉咽了一下口水说:“陈加林才不会说呢,他是村长的亲侄子,再说,他已经进城打工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马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再问了。马奇对张小泉说:“睡吧,你侧过身子睡就不会打呼噜,你打呼噜可难听了。”张小泉嘿嘿一笑说:“打呼噜又不是唱歌,当然不好听了。”
  刚刚吃过早饭,陈天放就把电话打到张小泉家,让马奇赶紧到村委会,说是有事要向马作家讨教。在去村委会的路上,马奇接到金婵打来的电话,她问马奇梨树沟好玩不好玩,她这两天不录节目,想来梨树沟看看马奇,顺便旅游一下。马奇有些惊讶,他有点不敢相信金婵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从语气上听,金婵是认真的,她从没这么认真地和马奇说过话。马奇不由联想到夜里那个梦,难道真的有心理感应吗?前脚刚刚梦到金婵,金婵的电话后脚就到,而且十分暧昧,难道金婵真的有什么想法?马奇害怕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金婵,金婵在那边急得大喊:“哑巴啦!说话呀,去梨树沟怎么走?是不是要先到县城,你能去县城接我吗?”马奇脱口而出:“梨树沟这边暴雨成灾,非常危险,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陪儿子吧。”金婵被骗成功,她有些担心地说:“那你还不赶紧回来,小心地震,下雨就是地震的前兆你知道吗?”听到这话马奇心里被温暖了一下,在这种温暖的感觉中,金婵那张生动活泼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毫无疑问金婵是一个漂亮女人,同时又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好象好的生活中没有什么烦恼,就算当初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和她肚里的孩子,金婵也没有当一回事,这个女人是强大的。在以往,金婵在马奇眼里是没有性别的,她不是那种能让男人一下子产生感觉的女人,她用强大包裹着自己,马奇从来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是青草地还是大森林,马奇并不知道。
  村委会的桌子上铺着一张整开的图画纸,已经泛黄。陈天放正撅着屁股在图画纸上东一笔西一笔地画着。马奇走过去看,纸上是一幢建筑,很大的房子,乍看像一座庙,细看又没有和尚在里面敲木鱼的感觉。马奇问道:“这是你们村的粮库吗?”陈天放搁下笔,眨着小眼睛看着马奇,嘿嘿一笑说:“你说它是粮库它就是粮库,你说的还真对,要是有了它,俺们梨树沟就再也不愁啥,它不光是粮库,还是俺们的银行。”马奇越听越糊涂,再次问道:“那你画的是什么呢?”
  陈天放不笑了,把笑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脸庄严地问马奇:“马作家你是有大学问的人,你说,在俺梨树沟建个恐龙博物馆中不中?”马奇一下子愣住,之前张小泉也说过建博物馆的事,马奇只当是天方夜谭,没想到陈天放已经在搞博物馆的设计了。马奇闷了好半天没说话,他现在真的替陈天放担心了,他担心陈天放收不了场,他把别人当成猴耍,到最后,真正的猴子可能是他自己。
  马奇就那么沉默着,陈天放很有耐心地等待,仿佛只要马奇一句话,这个博物馆就可以建起来了。马奇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硬,而且,他觉得应该给陈天放提个醒,于是他以一种半调侃半认真的语气说道:“陈村长,我觉得你玩的有点大。你想扛起一座山,但是你没有那么厚重结实的肩膀,所以我认为,凡事要量力而行。有些事情,可为且为,不可为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陈天放听了嘿嘿一笑:“马作家说话果然有水平,但俺不明白你在说啥。”马奇说:“这世上的好多事,确实真真假假,很多时候让人捉摸不透。但这世上,有许多人是较真的,如果你把事情搞得太假,别人肯定要较真,果然较起真来,你陈村长有什么办法把假的变成真的呢?”
  陈天放的脸青了一下,又绿了一下。他跑出去到房后撒了泡尿,提着裤子回来说:“马作家你是要给俺泼冷水还是把俺当成了骗子?俺一个庄稼人,不管做啥事都是实实在在的。就说这恐龙化石,侏罗纪的,就埋在俺青龙山里头,这是俺敢拍着胸脯向你保证的。不错,你也教育俺了,说恐龙化石是国家的,俺知道是国家的,俺肯定要把它交给国家。但是俺想了,这恐龙,生在俺梨树沟,长在俺梨树沟,死在俺梨树沟,为啥?因为俺梨树沟是它的老家,用你马作家的话说,是故乡。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一泡狗屎一石青苔,都是恐龙们喜欢的,所以俺想建个恐龙博物馆,让恐龙们永生永世不要离开俺梨树沟,俺梨树沟会让它们延年益寿,让它们的骨头再过个十亿八亿万年也是结结实实的不缺钙,让这些恐龙幸福地生活在梨树沟,难道,它们就不是国家的了吗?肯定是国家的,把它们放在俺梨树沟和放在北京有啥区别?马作家你给我说说有啥区别?北京那地方,空气不好,那么多的汽车在马路上放屁,那么多的空调往外喷着热汽,那么多的外地人把北京城装的像个鼓鼓囊囊的肉包子,俺的外地恐龙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凑热闹,要不咱俩就打赌,要是把俺的恐龙们运到北京,就算让它们坐带沙发的飞机,它们也一会走一路哭一路,它们会抗议,它们会大声喊,让俺回家!让俺回梨树沟!”陈天放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蹲在地上呜呜地哭。马奇也感动了,马奇被陈天放的精神感动了,马奇这时候的脑子里走来一只又一只的恐龙,它们步履稳健,神态安详,长长的尾巴把南山坡的青草地打理得像地毯,它们优雅的身姿高贵的像皇帝和皇后,亿万年前它们是地球的主人,是生命的先驱。
  陈天放说:“马作家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帮我写个方案,把我的这些想法写进去,把我没说明白的话说明白,你比我会说,要是把咱俩比成鸟,你是鹦鹉,俺是鸭子,事情从你嘴里出来就是阳光,从俺嘴里出来就是乌云,你帮帮俺,也帮帮梨树沟,恐龙地下有知,也会给你磕头。”
  5
  张小泉来的时候,马奇已经答应了陈天放,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讨论细节。在讨论细节的过程中,马奇突然提出要看一下恐龙化石。作为交换条件,马奇坚持要看到实物才能动笔,他要对自己写的方案负责,也是对陈天放负责。但是陈天放只拿出两个恐龙蛋化石让马奇看,他告诉马奇他只拿回两个恐龙蛋,没敢惊动恐龙,因为他还没有给它们盖好房子。马奇听了哈哈大笑,马奇说:“你把我也当成张小泉了。”陈天放也哈哈大笑,指着马奇的鼻子说:“一百个张小泉也换不来你一个马作家。俺说的是真的,恐龙们还在做梦,俺不敢惊动它们。”
  但是马奇不干,马奇说看不到恐龙化石他一个字都不会写。陈天放显然不想放过马奇,他答应马奇,只要马奇写出一份像样的方案,他立马让马奇看恐龙。马奇还是不干,马奇坚持先看恐龙后写方案,陈天放则坚持先写出方案再看恐龙,他们像两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互不相让的商人争来争去,到最后,陈天放拍着马奇的肩膀说:“兄弟呀,其实,你知道恐龙在哪,不用看,你就知道恐龙在哪。俺把你当成兄弟,你就别再扒俺的衣服了。”马奇不再坚持了,马奇觉得陈天放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无法再坚持了。所以马奇叹息了一声说:“村长老哥啊,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么好打发的,我敢肯定,到时候会有人拿枪逼着你把恐龙拿出来,你可怎么办?”陈天放嘿嘿一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马作家,你知道俺想要的是啥。”马奇说:“我知道你想要一条路,可是,就凭两个恐龙蛋,你就能把路要来?”陈天放说:“这是梨树沟惟一的奇迹。”
  话说到此,马奇不想说什么了。
  张小泉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了,惊惶失措的张小泉把马奇和陈天放都吓了一跳。张小泉脸色煞白,气喘嘘嘘地说:“不好了,乡长来了!”
  陈天放脸色一沉:“你啥时候才能把毛长齐?乡长来了就把你吓成这样,俺还以为是恐龙复活满地追你呢。乡长人在哪?”
  张小泉说:“进村了。”
  陈天放问:“来了多少人?”
  张小泉说:“就他一个。”
  陈天放一愣:“就他一个?”
  张小泉说:“就他一个。”
  陈天放说:“驴日的是来骂娘的,是来找俺要恐龙的,别说他是乡长,就是县长来了,也拿不走俺的恐龙。这驴日的肯定是挨了县上领导的臭骂,窝了一肚子王八火,就跑来找俺撒气。马作家你是不知道,俺当村长二十多年,他骂了俺二十多年。他骂俺狗日的,俺也不饶他,俺骂他驴日的,他让俺四条腿,俺也让他四条腿,他又不是俺爹,凭啥让他骂俺。可这驴日的挺能吃话,俺骂他他也不生气,就凭这点,俺一直拿他当个人。驴日的毛都白了,俺干了二十多年村长,他干了二十多年乡长,就要退下来了,驴日的没啥长进,俺还指望他能干上县长,让俺也沾一点光呢。”
  正说着,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人没进屋,声音先到,一声粗重的吼喊:“陈天放你狗日的,也不出来接接老子,老子的腿都走断了!”陈天放迎到门口说:“你那驴腿结实的像枣木桩子,要是走断了鬼都不信!”
  乡长肩上背着蛇皮袋子,一步跨进门来,看见马奇,把要骂的话收了回去,换了一张脸说:“啥时候来客人了?”
  陈天放接了乡长肩上的蛇皮袋子,命张小泉去摘梨,然后介绍说:“这是马作家,省城来的。”乡长听了立马把脸笑成一朵菊花,走过来和马奇握手说:“前次你来,就听陈村长说过你。俺们乡下人没啥文化,可就是喜欢个文化人,听说马作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改天让俺学习一下,培养培养俺的文化细胞。说起来俺们还是本家,俺也姓马,贱名马子民。陈天放你看看马作家,长得整整齐齐,眉是眉眼是眼,看着就让人滋润,给我们老马家长脸,哪像你,长成歪瓜裂枣的熊样,看你一眼俺眼球疼。”
  马奇被逗得笑起来,说:“不影响你们谈工作,我出去走走。”
  马乡长一把拽住马奇说:“没事没事,我就是顺路,到这歇口气,喝点水,和陈村长说几句话就走。”陈天放一听就乐了,说:“顺路?你还能顺到哪去?俺梨树沟是梅岭县的最边边,再往前走就啥都没有了,你还想往哪去,阴曹地府啊?说瞎话脸都不红。你就跟俺说实话吧,你是干啥来的,不管你是干啥来的,俺都不怕你。”
  马乡长也不恼,从蛇皮袋里掏出两瓶酒两条烟说:“你狗日的一肚子花花肠子,都绕成一个肉疙瘩了,给,老子大老远的跑来,还要给你上礼。”陈天放眼睛一下子直了,说:“这是咋了,河水往山上流,你这方向不对呀,给俺送礼?这可是狗娘下了一窝猫崽,破天荒的事。你是不是有事求俺?”
  马奇觉得这俩人真的很有意思,村长不像村长,乡长不像乡长,像是两个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儿。马奇觉得自己在场肯定碍事,所以还是笑着出去了,这一次,马乡长没有阻拦。
  马奇刚刚出门,就听陈天放和马乡长在屋里对骂起来,骂的什么,马奇没心听,他往南山坡走,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就到了。马奇又看到了那道篱笆,篱笆的质量很高,全是杂木
  棍子,榆木柳木枣木,随便拔出一根就是武器,就能把人打死。这道密密实实的篱笆堵住了去往青龙山的路,马奇想陈天放的功夫做得够足,不知真相的真能让他唬住。马奇还看见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人影晃动,他们手里拎着家伙,像抗战时期的民兵在放哨,马奇想,刚才张小泉报告乡长来了的消息肯定是这些流动哨兵传过来的。
  马奇后来走到一块大石头前,这块石头在平展展的草地上显得特别突兀,它仿佛是从天则降,否则你无法解释它的来路。马奇曾经问过张小泉这块石头的来历,张小泉说不知道,不光他不知道,梨树沟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包括八十岁的、一百岁的老人,没人能说出这块石头的来历,若干年前的一个清晨,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赶着羊群上山,看见了这块石头,前一天傍晚,这个男孩背着一身晚霞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这块石头还没有,仅仅一夜,这块石头就突然冒了出来,像一株植物破土而出,惊讶了整个梨树沟。那个牧羊的男孩如果还活着,恐怕有两百岁了。
  石头高两米多,背阴的一面有六十度左右的斜坡,坡上有脚窝,能塞进去半只脚,顺着这些脚窝可以登上石头顶端,顶端是平的,两米见方,让马奇想起南非开普敦城西的特布尔山,特布尔山因山顶平整如桌又名桌山。桌山高1082公尺,它是开普敦居民的气象观测站。每当山顶上飘起白云,人们就认为那是上帝铺在餐桌上的桌巾,上帝准备用餐了,所以应该是个好天气。
  马奇觉得,和开普敦城西的桌山相比,这块石头只能算一只凳子。现在,马奇站在这只凳子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南山坡像一块人工铺就的绿色地毯,那么工整,那么平展,这是马奇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大一块绿草地,微风吹动的时候波波浪浪的像一片海水在大地上起伏。马奇突发奇想,他觉得如果恐龙化石真的存在,在这里建一座博物馆是完全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让恐龙们呼吸这里的纯净空气,让这里的潮润滋养恐龙的骨骼,让它们在这里回望亿万年前的光阴,再把亿万年前的光阴复制到现在,当光阴再过去亿万年的时候,它们依旧在这里守望,因为它们,光阴就永远不会老去,整个宇宙都被它们神话了,这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就在马奇沉浸于神思妙想的时候,张小泉跑来了,张小泉站在巨石下大声说道:“马作家你快去拉拉架吧,村长和乡长掐得像两只公鸡,乡长拿梨砸村长,村长把梨筐扣在乡长的脑袋上,梨筐上的柳条子把乡长的脑袋扎破了!俺劝了半天也劝不开,你是客人,你有面子,你快去把他们拉开吧!”
  6
  马奇撒腿就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村委会门前。马奇看见两个壮得像车轴一样的汉子抬了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马乡长,马乡长闭着眼睛,担架杆上挂着两只老母鸡,老母鸡离马乡长的脑袋很近,扑腾的翅膀不断扫到马乡长的脸上。马乡长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被针线缝上了。
  马奇吃惊不小,看着担架走远,两步跨进门去,看见陈天放正坐在椅子上没事人一样抽烟,而且还吐着烟圈儿。马奇有些激动地说:“陈村长你怎么能这样,把人打成这样你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陈天放听了嘿嘿地笑起来,说:“马作家你这是想哪去了,俺和驴日的马乡长是老伙计了,俺能打他吗?可驴日的拿梨砸俺的脑袋,差点把俺的天灵盖砸碎,气得俺拿筐扣了他,像扣王八一样扣在地上,俺一屁股坐在筐上把他压住,俺说,你叫俺一声爹俺就放你出来。驴日的说,你是俺爹的爹,马作家你说好玩不,俺活了五十多岁,还是头一回这么玩。”
  马奇说:“可他已经不能走路了,这么远的山路,抬到医院至少两个小时,路上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后果会很严重的。”
  陈天放又是嘿嘿一笑说:“马作家你可真善良。告诉你吧,俺是怕他累,让人把他抬回乡里,还送了他两只下蛋的母鸡,俺可不想占他的便宜。你没见那驴日的闭着眼珠子像吸了毒一样滋润吗?”
  马奇说:“那你们为什么吵成那样?”
  陈天放说:“他不该骗俺,把俺当成傻子。他说县里已经争取到给俺梨树沟修路的资金,这些资金呢由三部分组成,县里拿小头,地区行署拿中头,省里拿大头。路呢,不修柏油的,修沙石路,隧道少打几个,这样上坡路就多了,多就多呗,不管咋说,上坡路也是路,总比没路强,能省钱比啥都好,说过了国庆节就动工,乡里出劳力,俺梨树沟只要能干活的都去帮着修路,不给一分钱的工钱。马作家你说,他这说的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一样,可是俺信吗?俺不信,他这是忽悠俺,俺知道他是为了恐龙的事来的。果不其然,这修路的事他还没说利落,他就问俺恐龙化石在哪,让俺立马把恐龙化石交出来,不交这路就修不成。俺就问他,要是俺不把恐龙化石拿出来,他这个乡长是不是就让人撸了?听了这话他就骂了起来,他骂俺扳着屁股逗嘴不知香臭,骂俺是狗脑子,骂俺是吃青草长大的。他说对了,俺就是吃青草长大的,高梁、玉米、谷子、豆子,都是草,俺就是吃这些草长大的。”
  陈天放说到里又点燃一枝烟,继续说道:“驴日的给俺拿来的烟,不抽白不抽。俺刚才说到哪了?”
  马奇说:“说到你是吃草长大的。”
  陈天放说:“对,他骂俺,俺也骂他,俺骂他是吃屎长大的,俺跟他说,这恐龙化石是俺手里的一张王牌,俺梨树沟的路修得成修不成,就靠这张王牌。俺让他不要管俺梨树沟的事,他说他是乡长,他不管谁管。俺问他,二十多年前俺就跪下求你给俺梨树沟修路,你管了吗?这些年你管过梨树沟啥事?你啥也没管过。他像挨了鞭子的骡子一样跳了起来,他说你梨树沟能通电话能上网,是谁把电信公司给你领来的?你梨树沟连着两年大旱,颗粒不收,是谁把口粮给你送来的?去年你梨树沟的梨运到县城没人买,是谁帮着你销掉的,你有没有良心啊?其实俺就是成心气他,俺说这些事都不算啥事,俺心里的大事就是修路,真要是把路修成了,你就是让俺吃耗子药服毒见阎王俺也愿意。就这样,俺和他刀对刀枪对枪,把他惹急了,正好张小泉扛了一筐梨进来,他就拿梨砸俺,他把俺砸疼了,俺就急了眼,把一筐梨倒在地上用筐扣了驴日的,哈哈哈,马作家你把这些写成书,摆到新华书店保准有人买。”
  马奇看着滚了一地的梨和那只大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马奇说道:“我倒觉得,马乡长说的修路的事,可能是真的。”
  陈天放嘴巴一撇:“二十多年了,俺梨树沟的路都没修起来,就凭他那一张烂嘴扑扑地一说就修了,马作家你太幼稚了,打死我也不信!”
  马奇说:“凡事都有可能,你就信他一回不行吗?梅岭县和二十多年前比不一样了,再说还有省里和地区的支持,真的有可能。要我说,你应该和马乡长实话实说,就说你没有恐龙,只有恐龙蛋,否则真的不好收场啊。”
  陈天放说:“晚了,他已经走了。”
  马奇说:“你可以去乡里找他呀。”
  陈天放看着马奇,仿佛不认识:“咋着,你也让俺去乡里?俺才不去呢,这是啥时候啊,那驴日的也让俺跟他去乡里,说是开会,可俺知道,他这是调虎离山,俺走了,村里没人主事了,他们就可以钻到青龙山里找恐龙了,俺才不上他的当!”
  马奇有些无奈地说:“真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吗?”
  陈天放说:“马作家俺知道你是替俺着急,你放心,没事,啥事都没有。今天中午俺和你喝上几盅,喝完了你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了,你就给俺写那个建恐博物馆的方案,俺明天就要用。”
  马奇叹息一声说:“陈村长,你觉得还有必要写吗?”
  陈天放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一碾说:“马作家你这是变卦了呀?你答应了俺就不能变,你是男人,不是娘们儿。”
  马奇再次叹息一声说:“我没变,你要是觉得这个方案非写不可,我马上就给你写,我是个写字的,没有别的本事帮你,也只能帮你写几个字。”
  陈天放说:“马作家俺先替梨树沟的人谢谢你。俺知道你没看见恐龙化石心里不踏实,马作家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俺梨树沟有恐龙蛋,就一定有恐龙,为啥呢,这道理你比俺清楚,没有恐龙,哪来的恐龙蛋呢?”陈天放说完这些就哈哈大笑,马奇也无奈地笑了,马奇觉得人可以做梦,但不能固执地生活在梦里,但是这个道理陈天放是不可能听进去的,马奇想,就帮陈天放把这个梦做完,让他自己醒过来,当他看见蓝天上的白云和地上跑的羊群时,他会明白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7
  吃过午饭马奇就坐在张小泉的电脑前写方案,这对马奇来说只是垂手之劳,他只要把陈天放的愿望写成文字就可以。可能是马奇写惯了剧本的缘故,只要一写东西,他的脑子里就会伴随着画面。随着文字的增加,马奇的脑子里先是浮现出一座大型建筑,这座建筑的风格类似于古代帝王的行宫,也像一座气宇轩昂的庙宇,红墙碧瓦,飞檐流阁,屋脊上是一条向天长啸的龙,看上去非常有气势。再往下写,马奇就走进了这座雕梁画栋的建筑。马奇的一只脚刚刚跨进门,就看见了很多姿态各异的恐龙。好象是一个恐龙家族,它们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的倚窗闲眺,有的匍匐闭目,有的嬉戏玩耍,有的悠闲漫步。它们一点也不在乎来访者马奇,对马奇不理不睬十分高傲。马奇一点也不介意,马奇觉得这些体态丰盈的家伙就应该具有高傲的气质,所以他们不理睬马奇是十分正常的,论年龄,马奇不知要比它们小多少亿辈,作为晚辈的马奇有什么理由挑剔这些长者的态度呢?
  后来马奇和它们进行了非常友好的谈话,马奇一点都不奇怪这些看上去一点都不帅的家伙竟然能用人类的语言和他交谈。谈话的主题是它们对村长陈天放的报怨,它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单调,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食品只有牛肉和玉米,水果只有梨,它们现在一看到牛肉玉米和梨就反胃,它们希望能改善一下伙食,再订阅一些杂志和报纸供它们阅读。它们和马奇谈得正热烈的时候,马奇听到一种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唤:“马作家喝茶吧,马作家你的口水都流到键盘上了。”
  马奇睁开眼睛,看见张小泉端着一杯茶站在他身边,张小泉说:“马作家你把茶喝了,要是想睡就到炕上睡。”马奇这才彻底清醒,知道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马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这人就是不能喝酒,一喝酒就这个德性。”张小泉咧嘴一笑说:“马作家你是不是做梦了?我听见你说梦话,说的都不是人话。”马奇很惊讶:“不是人话?那是什么话?”张小泉笑起来说:“俺听不懂,反正不是人话。马作家你接着写吧,俺不影响你。”
  张小泉走了之后马奇就开始回忆那个豪华的梦,这个梦实在是太豪华了,豪华得把马奇的记忆完全屏蔽,他把脑袋想疼了也没能回忆起他在梦中到底用什么语言和恐龙们进行交谈。但是马奇联想到一件事,他想陈天放是不是也做过和他同样的梦?陈天放的梦境里是不是也有一批鲜活的恐龙?或者,陈天放根本就不用做梦,他的脑袋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活跃着那些恐龙,恐龙支撑了陈天放的整个精神世界。
  现在,恐龙支撑着马奇的思维,他很快就把建恐龙博物馆的方案写好了。写的时候马奇灵感迸发,写了把恐龙博物馆建在梨树沟的诸多好处。其中最主要也最能打动马奇的是,如果把博物馆建在梨树沟,会让这一方土地上的人脱贫致富,会为他们造福,让恐龙对人类做出贡献,而不是搬进城市束之高阁只供展览。
  一直睡到晚上七点。城市的夏天这个时候还彩霞满天,但是山区已经完全黑透了。张小泉的老娘把马奇叫醒,说是饺子已经煮好了,让马奇起来吃饺子。
  吃过晚饭,马奇出门到外面走走,一走就走到了南山坡。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粒星星散出微弱的光。马奇在星光下信步走到那块大石头前,猛一抬头,马奇吓得差点跳起来。马奇清清楚楚记得这块石头的顶端是平的,平的像一张床,但是现在,这块石头的顶端突然冒出一个尖,由平顶变成了尖顶,马奇惊愕万分,马奇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但这明明不是梦,因为他能闻到花草的芬芳和羊粪蛋的骚味儿,他还能感觉到空气的湿润和空气的新鲜。但马奇还是特别恐惧,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块石头,难道被神话过吗?
  马奇想逃走,但是双腿如铅,刚刚跑了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这时候,马奇听到大石头顶上的那个尖东西咳嗽了两声,马奇听出是人的声音,他的恐惧感这才淡了下去。马奇爬起来大声问道:“你是谁?”那人回答:“我是恐龙。”马奇说:“是侏罗纪恐龙吗?”那人回答说:“是白垩纪恐龙。”马奇说:“你挺厉害,还知道白垩纪。”那人说:“只要百度一下,谁都会知道。”马奇说:“你是不是看到很多恐龙在你眼前行走?”那人说:“不会看到,因为没有路,它们无路可走,它们只能在青龙山里睡大觉。”马奇说:“你能肯定它们在青龙山里?”那人说:“俺能肯定。五十年前,俺青龙山就挖出过恐龙,俺青龙山里绝不会只有一只恐龙,那它就太对不起俺梨树沟了。”马奇说:“陈村长你快下来吧,上面风大,小心感冒了。”
  陈天放说:“俺现在像是坐在火焰山上,一点都不冷。马作家你给俺写的那个方案,张小泉印出来给俺念了,写的真好,俺听了特别感动也特别激动,你真是个好作家。俺梨树沟要是不把恐龙博物馆修起来,就对不起你的方案。”
  马奇说:“但是我知道,这个方案也许永远是个方案。”
  陈天放说:“马作家,这两天俺梨树沟可能要出事,明天早上你就走吧,俺不是赶你走,俺是为了你的安全,俺会找人把你送出梨树沟。”
  马奇听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说:“我知道梨树沟会发生事情,我就等这件事情发生呢,我就是来这里寻找事情的,你怎么能让我空手而归呢?我又怎么向刘培导演交差呢?”
  陈天放没说话,从石头上下来,挽住马奇的胳膊说:“你不走不行啊,张小泉的娘把饺子都给你包了,你也吃了,这饺子就是发脚的意思,吃了饺子,你不走就不好了。马作家你过两年再来梨树沟吧,那时候俺梨树沟可能会有更有意思的故事。回吧,这里凉,你们城里人身子娇贵。”
  8
  这天晚上马奇给刘培导演打了电话,告诉刘培导演梨树沟发生的事情不适合写剧本,不过他可以写成小说让刘培导演拜读。刘培导演就在那头哈哈大笑,说:“马奇你可真不要脸,居然敢说把你的小说让我拜读,我有兴趣读就不错了。不过,我还真想读读你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然后再把你的东西贬得一钱不值。”
  马奇睡不着,还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聊一聊,想了半天,惟一能联系的人只有金婵。马奇就给金婵发了一条短信,问金婵有没有时间在QQ里聊一会。金婵仿佛就在等马奇的短信,没过几秒钟就回了短信,说她在线。
  马奇和金婵的聊天内容如下:
  金婵:想我了?(偷笑的表情)
  马奇:想死你了!(大笑的表情)
  金婵:上次你骗我,你说梨树沟暴雨成灾,我问了下台里的天气预报组,根本没那回事,你个大骗子!
  马奇:你又没受损失,我也没骗到什么。
  金婵:是不是梨树沟没有像我这样的美女,你寂寞了?
  马奇:梨树沟还真没有你这样的美女,如果你来了,他们肯定把你当成王母娘娘下凡。
  金婵:啊呸,你直接说我母老虎河东狮吼算了。
  马奇:好了不跟你贫了,你最近怎么样?你儿子乖不乖?
  金婵:不太好,挺郁闷的。
  马奇:怎么了?
  金婵:跟你说了也没用。
  马奇:说说呗,只要能帮上忙的,我肯定尽犬马之劳。
  金婵:我想结婚,可我不知道嫁给谁。
  马奇:这样子啊?
  金婵:对,就是这样子。
  马奇:没想到,你居然也想结婚了,有点俗了。金婵:啊呸!这世上有不想结婚的女人吗?
  马奇:(偷笑的表情)
  金婵:哼,刚才你还说你会尽犬马之劳。
  马奇:(惊讶的表情)你不会是想和我……
  金婵:你不是男人啊?
  马奇:我不光是男人,还是原装处男。
  金婵:我知道你嫌弃我。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马奇:理解错误,我不是那意思。
  金婵:那你是什么意思?
  马奇:我觉得吧……
  金婵: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在无聊的时候想起我,我挺感动的。我困了。
  马奇:不是吧,金婵,以前你不是这样子,你受什么刺激了?
  金婵:儿子。
  马奇:儿子?怎么回事?
  金婵:儿子从五岁起就找我要爸爸,最近这段时间闹得越来越凶。他不明白别的孩子都有爸爸,为什么就他没有,儿子的眼泪把我的心都淋湿了。
  马奇:那你就给儿子找个爸爸,哪怕是假的,让儿子的小心灵得到满足和安慰。
  金婵:我找了。
  马奇:那就让这个“爸爸”站在你儿子面前啊。
  金婵:如果你愿意。
  马奇:你什么意思?
  金婵:我把你的一张工作照放大了挂在家里,我对儿子说,这就是你爸爸。
  马奇:(吃惊的表情)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开玩笑吧?
  金婵:儿子天天问我,爸爸在哪?为什么不回家?我告诉他爸爸在伊拉克,是个大商人,专门代理中国的名牌卫生纸和女士丝袜。
  马奇:(愤怒的表情)不带这么陷害人的,你真狠,把我弄伊拉克去了。
  金婵:我是给自己留退路,如果儿子大了逼着我见爸爸,我就说你在伊拉克被一颗从美国飞来流弹击中,光荣去世了。
  马奇:(愤怒的表情)过分!太过分了!我死得这么没价值啊?你认识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金婵:因为你善良。
  马奇:我善良了吗?
  金婵:上次你去梨树沟,你把钱和衣服,能留下的东西全都留下了,这就是善良。
  马奇:那是因为情况特殊,那年梨树沟的梨全都烂了,好多人家日子不好过,我只是同情而已。
  金婵:我假设了一下,你现在待的地方就是伊拉克,等你过几天回来,就算是从伊拉克回来了,你要见我儿子,让他叫你一声爸爸。
  马奇:我抗议!抗议你这种荒唐的作法!
  金婵:你也太自私了吧?如果我找了另外一个人,你肯定拍手叫好,而且,刚才还在给我出主意,让我给儿子找个假爸爸,我是得到了你的心灵感应才这么做的,我把这个角色给了你,你应该无比骄傲和自豪,也许有一天,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马奇:喂喂喂,你这不是追求我吧?
  金婵:我要睡了,拜拜。
  马奇气得鼻孔都翻了起来,他看着金婵的头像变黑,心里后悔的不行,马奇觉得自己真是犯贱,为什么要找金婵聊天,等于是自己挖了个坑跳了进去,他凭什么要给另一个男人的儿子当爸爸?凭什么?
  马奇后来喝了一碗凉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火气,重新坐在电脑前的时候马奇冷静下来了。他开始分析金婵的心理,金婵到底是想给儿子找个爸爸还是想给自己找个老公?如果是后者,她为什么找到我马奇头上?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发生的这么突然。接下去马奇又想到了更为实际的问题,如果他真的给金婵的儿子做了爸爸,好处和坏处分别是什么?好处是,他已经三十六岁,年纪真的不小了,在这样的年纪,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儿子,等于是顺手牵羊,金婵本人又是一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优质女人,除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毛病。闲来没事的时候“一家”三口出去逛街或旅行,身边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帅帅的男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坏处当然也是很明显的,以马奇的条件,找一个像样的女孩是不成问题的,为什么偏偏要一个带着私生子被人抛弃的女人?作为男人,马奇的尊严肯定会受到世俗的挑战。
  马奇一下子睡不着,躺在炕上设想了很多他和金婵的细节,比如金婵会不会做他喜欢吃的浇汁鱼和红焖大虾,会不会用西红柿做馅包饺子等等。马奇觉得一个女人能不能当好他马奇的老婆,关键就是看她会不会做菜。马奇在自己的丰富想象中沉沉入睡,觉得没睡多久就被张小泉叫醒。张小泉说:“马作家起来吃饭了,吃了饭我送你走。”马奇迷迷糊糊地说:“谁要走啊?走哪去啊。”张小泉有些着急地说:“马作家你快起来吧,再不起来就晚了。”马奇再次追问说:“到底是谁要走啊?”张小泉说:“马作家你就逗俺玩了,俺娘做了烙饼炒鸡蛋,绿豆小米粥,就等你吃呢。吃了饭,俺就送你上路。”
  马奇倏地坐起来,瞪着张小泉说:“听意思我这是要上法场立地枪决啊!”张小泉呵呵地笑起来说:“村长让俺送你走,还绑了两只下蛋的母鸡给你带上。”马奇这才想起昨天晚上陈天放说让他走的事,他根本没当回事,没想到陈天放都已经安排好了。马奇生气了,马奇说:“谁说我要走,我不走!”
  9
  马奇是被两个壮汉硬抬上担架的。尽管马奇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但那情景简直就是狮兔相搏,最终还是被那两个男人像抱一只羊一样抱到了担架上。担架杆上挂着两只母鸡,母鸡不断扑腾着翅膀,翅膀能扫到马奇的脑袋上,让马奇想起前两天马乡长被抬走的一幕。
  两个壮汉抬着马奇健步如飞,张小泉背着马奇的旅行包跟在边上。张小泉说:“马作家你这是享受着贵宾的待遇,俺梨树沟这副担架相当于城里的奔驰和奥迪,没有身份的人,就是花钱请俺抬俺也不抬。”
  马奇气哼哼地说:“我很生气。”
  张小泉说:“俺知道你生气,俺还知道你喜欢俺梨树沟,你舍不得走,可是俺必须听村长的,村长是俺的老天爷。”
  马奇说:“你是愚民。”
  张小泉说:“俺梨树沟的人都是愚民。”
  马奇试图从担架上跳下来,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跳下来也是白跳,两个壮汉会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他捉回来。但是马奇不甘心就这么离开,马奇要智取张小泉。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阳光刺得马奇睁不开眼。马奇说:“张小泉我眼睛要被晒干了,你让我下来自己走。”张小泉嘿嘿一笑说:“那你就翻过来,屁股朝天,那样太阳就只能晒到你的屁股,你就舒服多了。”
  马奇说:“张小泉你太没有良心了,我是你的老师,是我教会你写通讯写报道,你还得了奖,就冲这个,你也应该给我开个后门,让我下来。你放心,我不会回梨树沟,我就待在一个陈天放看不到我的地方。”
  张小泉说:“俺可没那胆子,村长知道了,还不把俺的卵蛋挤出一个喂狗。”
  马奇想了想说:“我的包里有一部备用手机,比你那个两百块钱的诺基亚好多了,你要是放我下来,我就把手机送给你。”
  张小泉说:“不行,马作家你就别想了,你就让俺把你送到乡里,再把你送到去县城的车上,你平平安安的回省城,啥时候闲了,你再来梨树沟。”
  马奇终于黔驴技穷了。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太阳说没就没了。马奇舒舒服服地躺在担架上,身体一舒服,马奇的脑子又转开了,他想怎么才能说服张小泉。现在,能诱惑张小泉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默默走了一会儿,马奇突然说:“张小泉,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张小泉说:“咋换?”
  马奇说:“想不想到省城找个工作?”
  张小泉脱口说道:“做梦都想。”
  马奇说:“我能帮你在省城找份不错的工作,白领,又体面又不累,工资也说得过去。”
  张小泉没说话。
  马奇一下子有了希望。
  不料张小泉说道:“马作家你把俺看低了,俺不会和你做交易,现在你就是把天上的仙女介绍给俺做老婆俺也不敢要,你就安心回省城吧。”
  马奇猛地从担架上跳下来,两个壮汉扔了担架一把抓住马奇。马奇大声喊道:“我撒尿不行啊!”两个壮汉扭过脸看张小泉。张小泉说:“放开马作家,马作家早上喝了俺娘两大碗小米粥,别让马作家尿了裤子。两个壮汉这才把马奇放开,马奇撒腿就跑。马奇现在的优势是,那两个壮汉和张小泉走累了,而马奇还一点力气也没用,更何况闲人出猛力,马奇跑起来像兔子,眨眼间就蹿出了几十米。
  张小泉和那两个壮汉并没有追赶马奇,好象是有意放马奇逃生,张小泉后来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流了满脸,两个壮汉也呵呵地笑,把天笑的越来越阴,雷声也隐隐的起了。
  马奇被他们笑得发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马奇很快明白过来,他跑错了方向,如果这样跑下去,他就能跑到乡政府,然后让张小泉他们塞进狗骑兔子送往县城。马奇停下来往回看,果然看见张小泉和两个壮汉悠悠晃晃地跟在后面。马奇被自己气得火冒三丈,大骂自己是个笨蛋,他气喘嘘嘘地站在那里想,算了,一切都让上天安排好了,他只能这样无功而返地回家了。
  马奇站在那里大声喊道:“张小泉你快点,你看你们三个,慢的像乌龟,赶快过来抬我,我走不动了!”
  马奇看见张小泉突然脸色一变,木桩一样定在那里。这时候马奇听到从后面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马奇回头,看见一队人迎着他们走过来。先是三五个出现在马奇的视野里,然后又有三五个从后面冒了出来,然后又是十几个紧随其后,其中还有一匹马,马上驮着摄像机。走在队前的是马乡长,很显然,马乡长正在充当向导,他边走边向后面的人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这时候,马奇看见了大约二十几人的队伍整整齐齐地在山路上移动,马奇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队人马是奔陈天放而来,不,是奔恐龙而来,陈天放所说的梨树沟这两天要出一件事,指的就是这件事了,而马奇弃之不舍的,最想看到的,也是这件事。
  马奇走到张小泉面前,嘿嘿一笑说:“现在,你再敢把我放到担架上,我就大喊救命。”
  张小泉苦笑一声说:“随便你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其实,俺也不愿意你走。”说完,张小泉把马奇的旅行包放下来,朝两个壮汉一挥手,三人默默往回走。
  马奇背起旅行包,看着一队人马朝他这边走。走在最前面的马乡长看见了马奇,马奇刚要打招呼,马乡长却把脸扭了过去,仿佛不认识马奇。马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释然。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境遇中,马奇的出现对马乡长来说完全是多余的,恐怕再没有比装作不认识更好的选择了。
  马奇把目光从马乡长的头上飘过去,他也装作不认识马乡长。马奇也不管这支队伍里都是什么人,他把自己加入到这支队伍中。但是马奇能看出队伍里有警察,虽然是便衣,马奇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身份。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马奇看见了山坡上的羊群和满坡的梨树。马奇也看见了黑压压的几百号村民齐刷刷地站在那道篱笆前。再走近一些,马奇看见了陈天放,陈天放像羊群里的头羊一样站在最前面。在陈天放的身边,竖着几块牌子,上面贴着黄色的广告纸,直到走近了,马奇才看清广告纸上写的是建恐龙博物馆的方案。
  10
  这天是八月十七号,马奇后来在他的小说中详细描写了这天发生的事。
  两军对垒的一幕再次在梨树沟上演。一开始,局面是僵住的,没有人说话。双方人数多寡悬殊,一方二十几人,一方六百余人,让人有种危险的感觉。陈天放的神情是淡定的,村民的神情也是淡定的。这样淡定了大约几十秒,陈天放呵呵地笑起来。陈天放对马乡长说:“马乡长,来了这些领导,你咋不给俺介绍介绍,俺等着和领导握手呢。”马乡长脸色一沉说:“狗日的陈天放你可真能装,这是咱县委田书记,你狗日的敢说不认识吗?”陈天放看一眼站在马乡长身边的田书记说:“田书记你认识俺吗?”田书记摇了摇头。陈天放的脸色就在这时候一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乡长说:“马子民,没人的时候你咋骂俺俺都不在乎,可是,当着这些领导你骂俺狗日的,你可就不是个人了,你这几十年的饭白吃了,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继续给俺介绍吧,介绍完了,俺还要致欢迎词呢。”
  马乡长忽然哈哈一笑说:“好,俺给你介绍,除了咱县的领导,有省里来的专家,北京来的专家,还有咱公安上的同志.这些领导和专家大老远的跑来,你梨树沟可是风光了。”
  陈天放也换成一张笑脸:“那俺就代表梨树沟的人民对领导和专家的光临表示热烈的欢迎,尤其欢迎俺梅岭县的田书记。田书记和专家们是头一回到俺梨树沟,俺特别感动,俺为啥感动呢,因为俺梨树沟的这条路,不好走,翻山越岭沟沟坎坎的,来一趟不容易啊。作为梨树沟村委会主任,俺向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这都啥年月了,俺梨树沟还是这么原生态,真是对不住大家了。好了,俺不说路的事了,俺知道领导和专家是奔俺梨树沟的恐龙来的,现在,俺请大家看一下俺梨树沟关于建设恐龙博物馆的设想和方案,这是俺村委会集体研究后写出来的,为了节省时间,俺把这方案用大字写出来了,希望领导和专家们给俺提提意见。”
  马乡长大声说道:“陈天放,你也真能歪着屁股想!在你这山旯旮子修博物馆,你是做梦的时候想出来的吧?陈天放啊陈天放,俺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可你知道不,你这是牙床上修铁路,满嘴跑火车!你这是为难咱田书记!”
  田书记阻止了马乡长,田书记抬起头,看一眼高高的青龙山,然后收回目光看着陈天放说:“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其实,我已经把你写的这些东西看完了,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这说明你在恐龙化石这件事是动了脑子的,想法很大胆。但是我觉得,在这里修建一座大型博物馆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建一个展览馆,把恐龙化石拍成照片展览一下还是有可能的。我也按照约定俗成的叫法叫你陈村长,陈村长,梨树沟侏罗纪恐龙化石的报道已经引起省领导的高度重视,北京也知道了,影响非常大,所以,这些恐龙化石就不是你们梨树沟的事,也不是咱梅岭县的事,而是国家的事,这个道理,我想你是明白的。”
  陈天放毕恭毕敬地说:“俺明白。”
  田书记继续说道:“但是我觉得,你今天这个欢迎仪式有点不太合适,你把全村人聚集在这里,虎视眈眈地面对我们,还有你们身后的这道篱笆,都是拒人千里的姿态。所以我建议,你让大家散了,把篱笆拆了,让专家们看一看恐龙化石,鉴定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安排这些恐龙化石,我们听上级领导的,你说好不好?”
  陈天放没说话。
  田书记接着说:“我再补充一下,梨树沟的这条路,确实该修了,这件事已经落实,马乡长也专门来和你谈了这件事,请你相信政府。”
  陈天放笑了,说道:“这样的话,二十多年前俺就听崔县长说了。俺相信政府,从俺生下来俺就相信政府。政府让俺等,俺就等,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把俺的希望都等没了,俺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现如今,你田书记和专家们来到俺梨树沟,走了俺梨树沟的路,俺知道走路的时候你们在想啥,你们一准在想,这是人走的路吗?俺告诉你们是,是人走的,俺梨树沟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走的这条路,这条路,就是俺梨树沟人走出来的。田书记你刚刚告诉俺,说修路的事已经落实,可是,俺不敢相信,俺为啥不敢信,是因为你田书记和专家们是奔恐龙而来,要是没有恐龙,没有人跟俺说修路的事……”
  马乡长跳了出来,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陈天放,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你赶紧让田书记和专家们看恐龙,恐龙到底在哪?”
  陈天放不急不慌地说:“俺的博物馆在哪,恐龙就在哪。”
  马乡长手一挥说:“那俺就不客气了!公安上的同志,麻烦你们把篱笆拆了,让田书记和专家们上山看恐龙!”
  一场搏斗就这样开始了,警察们冲上去要拆篱笆的时候,村民也冲了上去,他们有的护住篱笆,有的和警察撕扯起来,陈天放跳起来吼喊着住手,但是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他把嗓子都喊哑了。
  后来张小泉对马奇说:“要是俺村长相信田书记就好了,田书记说了要给俺梨树沟修路,俺村长信了就好了。村长折腾了这些事,不就是为的这条路吗。俺村长也不该骗田书记,田书记人都来了,就该告诉田书记没有恐龙,只有两个恐龙蛋。可是,俺也理解俺村长,村长等了二十多年,他不敢相信田书记了,但是这一次,田书记是当着那么多人说的,他就该信。村长这个人,老是觉得自己最聪明,天外青天楼外楼,比他聪明的人多着呢。”
  即使过去了很长时间,陈天放被警察戴上手铐的那一幕还是让马奇记忆犹新。那一刻,马奇觉得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发生了。陈天放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复杂得让马奇痛心。那眼神,有几分慌乱、几分困惑、几分惶恐和几分无奈。那场混乱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一名警察朝天开了一枪,村民被震住了,所有人都恢复了理智,田书记也十分震惊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梨树沟所谓的侏罗纪恐龙化石,只是一个传说。
  陈天放之所以被戴上手铐,一是聚众闹事,当着那么多省里和北京的专家,给梅岭县抹了最黑的一笔。第二条罪名,造谣生事,扰乱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那时候天下雨了,雨幕中的群山变得柔美起来,六百多村民集体跪在田书记和警察面前,他们请求田书记放了村长,他们说宁可不要路,就是再过几百辈子没有路,他们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但是他们不能没有村长。
  田书记就在那一刻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但他却一直在摇头,他说人是一定要带走的。
  村民们在暴雨中长跪不起,警察们迈不开脚步。
  陈天放给村民们跪下了,他说:“让俺走吧,求求你们把路让开,你们要是不把路让开,就是给俺罪上加罪了。”
  路,让开了。陈天放笑了,他对张小泉说:“你去把担架拿来,让人抬上田书记,下雨了,路滑。”但是张小泉没有动地方,张小泉像傻了一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11
  马奇回到宽城的时候心情一直郁闷,他一直为陈天放担心。他觉得这次梨树沟之行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收获。以前,马奇觉得自己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但是现在和陈天放比,马奇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比如,如果自己明明知道是一件不可为的事,肯定不会去做徒劳的努力,而陈天放不是,陈天放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仍不回头的人,马奇把这定义为“梨树沟精神”。就是因为这种精神,马奇给金婵打了电话,马奇在电话里告诉金婵,他愿意当他儿子的爸爸,马奇觉得给另一个男人的儿子当爸爸,实在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马奇和金婵发展的很好,两个月后就确定了关系。有一个周六,金婵请马奇去“织女嫁牛郎”的录制现场看节目,马奇如约而至。当节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观众席中突然走出一位男观众,这位观众大步走上台,站在金婵身边。金婵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身体颤抖了一下,她的面部表情是惊恐,伶牙利齿的金婵在这一刻完全傻掉了。那位男观众说自己叫潘越,他向观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因一次意外事故而失忆,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包括他的恋人,这之后他随父母去了加拿大,一去就是七年。七年后他捡回了失去的记忆,想起了他的女朋友,他一分钟都没有耽误从温哥华飞回北京,然后连夜赶到宽城,他是为他的女朋友而来,他的女朋友就是金婵。
  那一刻全场观众掌声雷动,他们大声喊着金婵的名字,喊着爱情万岁,台上的女嘉宾纷纷流泪,她们拥向金婵,金婵早已泪如泉涌,潘越也泪流满面和金婵紧紧拥抱。
  这个时候,马奇惟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离开。
  这期间,马奇曾经两次给张小泉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后来又发了电子邮件,也没见回复。后来马奇开始了一个新剧本的创作,这个剧本马奇写的很吃力,好不容易写完一稿,投资方和刘培导演看了都不满意,他们提了大概有一火车的修改意见,马奇气还没有喘匀就又开始了剧本的修改,二稿完了三稿,三稿完了四稿,到最后,马奇有些绝望地对刘培导演说:“我以后要是再给你写剧本,我就是你孙子。”刘培导演咧嘴一笑说:“我也跟演员们说过同样的话,当了别人多少次孙子我都记不清了。”
  这个剧本耗尽了马奇全部的人生经验,终于在来年的十月份开机。这个时候,距马奇离开梨树沟已经一年两个月了。有的时候,马奇会想起在梨树沟曾经发生的事,但毕竟时过境迁,梨树沟离他有些遥远了。
  这天上午,马奇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快十二点了。这时候,马奇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见是一个陌生号码,马奇犹豫着接还是不接,犹豫间手机不响了,马奇闭上眼睛想再睡会,但是手机又响了。马奇有些不耐烦地接电话,问对方是谁,那边一开口,马奇就听出来是张小泉。张小泉说:“马作家你为啥不接俺的电话?俺给你打了好多次,都是关机。”马奇笑笑说:“我写作的时候怕干扰,所以经常关机。”张小泉说:“马作家你啥时候有空来俺梨树沟吧,现在,你可以直接把车开进俺梨树沟了,俺特别想你,俺娘也想你,你来吧。”马奇十分惊讶地问:“修路了?”张小泉说:“修了,所以俺才敢请你,俺有事想请你帮忙。”
  马奇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他想起了陈天放,他知道陈天放被警察带走以后三天就回来了,他想问问陈天放的近况,但是他没问,他已经决定再去梨树沟走一遭,只要看见陈天放,就什么都清楚了。
  马奇还记得陈天放爱吃城里的糕点,于是专门去稻香村选了几样,糕点被装在喜气洋洋的盒子里,看上去红红火火的。
  第二天早晨六点马奇从家里出发,下午两点到达梅岭县城,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赤土乡,然后,马奇就把车开上了通往梨树沟的盘山路。
  这是一条砂石路,没铺柏油,路面还算平整,勉强称得上两车道,中间穿越了五个遂道。马奇没有在盘山路上开车的经验,所以目不斜视小心翼翼。这条路真的有点惊险,弯路多,上坡路多,有的时候会有一辆狗骑兔子迎面开过来,让马奇猝不及防。
  已是深秋,四周山上的树木绿的浓稠厚重,有了一种壮美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以前没有的。
  马奇直接把车开到村委会门前,张小泉早已经在那里候着。看见马奇从车里下来,张小泉的眼睛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马奇笑呵呵地说:“不带这样的,见了面就哭,多不吉利。”张小泉这才抹了下眼睛,绽出一脸笑说:“马作家你比去年老了。”
  张小泉把马奇带进村委会,屋子是装修过的,雪白的墙,铝合金的窗户,崭新的办公桌椅,桌子上还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马奇把屋子扫视了一遍,扭过脸问张小泉:“村长呢?”
  张小泉沉默了一会说:“不在了。”
  马奇一愣:“不在了,去哪了?”
  张小泉说:“去世了。”
  马奇满脸惊愕,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张小泉说:“修路的时候,村长给大伙煮了绿豆汤往山上送,走在半路上的时候,不知从哪掉下来一块石头,直接砸在村长脑袋上,村长当时就断了气。”说到这里,张小泉的眼睛又下来了,哽咽着说:“修路的那些日子,俺村长高兴的一天到晚唱小曲,见人就笑,他那个幸福的样子,把俺一村人都传染了,可是……俺村长的命短,那块石头把他砸的比恐龙还吓人。”
  马奇痛哭失声。
  陈天放被葬在青龙山的半山腰。在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梨树沟,也可以看见盘山路。张小泉说:“让俺村长天天看着这条路,就算在九泉下,俺村长也会天天哼小曲。”
  马奇把一束火红的杜鹃花放在陈天放墓前。在马奇以前写过的剧本里,曾经出现过墓地和墓碑前的鲜花这样地场景,这些场景中的鲜花,通常是由白色或黄色组成。但是马奇选了红色的杜鹃,马奇觉得,生命,是应该用红色来祭奠的。
  马奇问张小泉:“你说有事要请我帮忙,是什么事?”
  张小泉说:“俺想请马作家给俺村长写本书。”
  马奇答应了。
  责任编辑:闻平
  李振起
  小说二题
  胡二
  刚刚退二线,就接到胡二的电话:“听说你二线了,好,好哇!这是喜事,省得你整天忙得像没脑袋的苍蝇似的没空陪我们。哪天,我去看你啊!”
  瞧,这东西!二线了,他竟用道喜的方式劝慰我。我不但不恼,心中反而觉得热乎乎的。
  其实我也正想见他,因为我听了关于他的不少的传说。说他当了工头,说他跟玩闹儿打架很勇敢,说他跟老板拧劲儿差点儿被炒鱿鱼,说他帮老板要账非常的聪明获众人佩服。
  胡二是我儿时的好友,小我一岁。那时两家是邻居,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一块入社干活、出河工,一直到我参加了工作才分开。胡二在村里是个能人,文化不高但特别聪明,庄稼地的活儿样样精通,提耧下种、拔麦子插秧、簸簸萁扬场,他都是行家里手,后来他还学会了泥瓦匠。全村谁家盖房没有不找他帮忙也没有他不去的。别看他长得浑浑实实、豹眼环腮的,样子有点吓人,却是一付义胆侠肠。只是脾气特犟,犟劲上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小时侯不经意中救过我的命,也用善意的谎言延续过我老母的生命,我一直心存感激。
  记得小时侯发大水,门前一片汪洋,我和小伙伴们在水中戏船,靠岸时我被掩在了船底下,我的头和身子被狠狠地压在泥水里,我拼命挣扎,但船纹丝不动,就在我大口喝着泥水绝望了时,船被胡二推开,我得救了。
  文革中,因为错划了我家的阶级成分,父母受到严重的打击,全家受到了株连,冤假错案的平反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关注,特别是母亲,平反,成了她生命的唯一。胡二的叔叔在大队里当干部,母亲就常常向他打听,每次他都能说出让母亲兴奋而又充满希望的消息,使母亲的生命之火因希望之光而不熄,一直延续到平反后安详地逝去。
  他果然来了,下了公共汽车后他不肯花几元钱打的,竟扛着百来斤大米了走了几里路到的我家。他还是那个模样,手还是那么粗糙、脸还是那么黑红,只是衣服整洁了,穿了皮鞋,戴了手表,腰间还挎了个手机。
  我俩的谈话就是从他当工头说起的。
  “嗨,我当工头,那是耧草打兔子,偏得!今年开春,我带着几个人去北京附近的建校工地找活儿,那个建搂的老板给我分了几个人,并叫我负责沙石料的搅拌活儿。一天,我安排一个不认识的小青年去刷搅拌机,谁知这小子拿着手机光打电话不干活,我说了他两句他还耍横要走,说跟女友约好了。我火了,妈的,甭说你和女友约好,你就是和女友的妈约好了也不行,想走,把活干完!这小子把眼睛一瞪就来推我,我一把攥住他的手,疼得他直蹿高……当时,有人告诉我这是老板的儿子,我正在气头上说,他就是我的儿子不干活也不行。这时,老板来了,问了原因后挺佩服我,说连我的儿子都敢管,行!就这样,我就当了工头。你说,儿子不行,爹倒像个人。”胡二说到这儿时看见我瞅他笑,也觉得不好意思,说,“俺是话糙理不糙,真的,我真挺佩服他的。”
  “老板差点炒我鱿鱼的事是真的。那天,我查看工程进度,四楼上几个工人正垒过洞,我一看就知道砂浆不够标准,叫他们拆掉重垒,谁知他们不但不拆,还笑我小题大做。我火了,说谁敢保证遇个地震啥的瘫不了?咋,城里人住咱不住,那城里人不是人呀,咋不说人话是畜生呀,拆!我把刚垒的墙都踹塌了,硬逼他们把墙拆了重垒。大概是那几个人背后向老板添油加醋地汇报了我不让他们偷工减料的事了,有一个老板的亲戚还说我是属驴的,拧劲儿上来谁也管不了,不如趁早换掉。正当老板犹豫不定时发生了我们打架的事。
  那天,工人们正吃中午饭,有人来找老板,我一看来的这俩人就不像好人,一个瘦得像猴崽,留着披肩长发,掖下还加了个包儿,另一个矮胖子肥得像商店里卖的不倒翁,剃着板寸,额前还一缕飞毛,身上还绣龙刺凤的,猛一看像披了蟒皮,挺瘆人的。工友们都躲闪开,我不能躲,我是工头呀!我撂下饭碗就迎了上去,说二位来了,有事呀?那俩人上下打量我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我是工头,老板不在,这些人都归我管。矮胖子一指工棚,示意我进去,我知道没好事,但我没怕,我叫大伙慢慢吃饭,说话的空儿,我用眼神向几个工友做了暗示,于是我们刚进工棚,工友们就把工棚围上了,有的还抄起了木棒、铁锨等家把式。
  矮胖子关上门,没等我说话,瘦子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尖刀,嗖地扎在了桌子上,瞪着眼让我赶紧给老板打电话,说哥们儿手头紧借点儿零钱花。那个矮胖子用手比画着点钞的动作威胁我要老老实实。嘿,本来我有点儿慌,后来我一看这儿俩主儿比我还紧张,我倒不慌了,心想就你俩菜货,我一个人就能办掉,别说门外还有那么多弟兄呢。不过,这把刀得想法处理掉,要不一会比划起来伤着哪儿不上算。于是我就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听说有上门推销烟酒的,咋你们哥俩连刀也推销呀?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旁拿起那把刀,装做欣赏的样子,心里暗暗一鼓气双手一用力,竟把那刀扭成弯黄瓜,嘿,这破玩意儿,大师傅都不愿意用,不值钱。我说着顺势把刀扔得远远的,这俩小子还没醒过闷儿,就听门哗地被撞开,原来,尖刀落地当的一响,工友们以为出事了就把门撞开闯了进来。那俩小子下怀了想跑,我一拍桌子说站住!想跑,你跑得了吗?俩家伙这回怂了,扑咚就跪下来,特别是那个瘦子,头磕得像鸡啄米,吓得脸色都青了,说爷呀高抬贵手哇!我从胖子手里夺过公文包,一边吓唬他们,一边顺手打开公文包,哇,你猜是什么东西?一把避孕套,原来这俩小子想讹俩钱去洗澡崩锅儿。有人提议打110可把这俩小子吓坏了,跪在地上不起来,我想杀人不过头点地呢,就叫他们留下地址姓名身分证号,滚了。
  嘿,你夸我勇敢呀,我那也是逼到那份上了。不过,那一架打得老板没炒我的鱿鱼倒是真的。”胡二笑着说。
  “我帮老板要钱的事不能说我狡猾,那也是逼得没办法的办法了。一晃到了年底,该回家过年了,可发不了工资,大伙就发牢骚。那天,我去工棚人们生气在编黄段子改教育局长,说教育局长要视察校办农场的肉牛养殖场,消息传开,公牛就开始窜圈往外跑,牛场场长奇怪地问牛跑啥?公牛说,你不知道局长有相好的呀,厂长更奇怪,说局长有相好的碍你啥事?公牛说,你真笨,局长办完那事身子虚,拿啥补哇?厂长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跑就没命啦!忽然,母牛也往外跑,厂长又纳闷,问母牛,母牛说,听说这家伙最会吹牛,我们不跑等叫他吹死呀!大伙哈哈大笑。我说要钱说要钱,拿人家局长糟改啥?有人反对了,说胡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你大小也是个头哇,你咋不帮大伙去讨钱呀!问得我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我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儿,我就去找老板了。
  老板也正在发愁,说我知道农民工资不能拖欠,可到现在县里连个钱毛也没给我呀!连你们的预支工资在内我都垫资一千多万了呀。我看着老板的可怜相,心火就上涌,妈的!也是,这年头当官的最不讲理,骗了上面骗下面,嘴喊要取信于民却最说了不算。我说老板你等着,我帮你要!老板吓得拉着我说,哎呀,我的爷呀,你可别组织人围攻县政府呀,弄僵了我那几千万就猴年马月的更没指望啦!
  我一开始还真的想带着民工们去找县政府,叫老板一央求,我想还真别给老板添乱,就找了几个不错的商量了个法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安排了几个人上了临街刚竣工的教学楼顶。做出要跳楼的样子,我领着几十个民工,在楼下大喊大叫:我说弟兄们,可不能这样做啊,你们上有老下有小啊……钱,咱慢慢要,命可就这一条啊。胡二连说带比划,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他也忍不住笑。
  “当时正值上班高峰,围观的人一下子人山人海,有人拨打了110,有人报告了县委、县政府。不一会就听警车叫着,公安干警来了,主管信访的副县长来了,消防车拉着云梯来了,县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楼顶上的人往边缘越来越近了,楼下的人和不明真相的民工们急得连蹦带跳,那疯狂劲儿像一点就着的炸药哇。多亏那见过阵势的女副县长跳上了消防车的驾驶楼顶,大声呼喊着演讲,才稳定了点大家的情绪。女县长安排公安干警找来了教育局长、施工老板和我,说商量个法儿。我偷偷地捅了捅老板,告诉他别说话,看我的。他既害怕又感激的样子点点头。那县长让我先说说,我就讲了民工之苦、要钱之难,讲了政府的不守信用,逼的那个叫大顺子的教育局长一个劲的承诺,可我不买他的帐,你说你给钱,谁给你钱?啥,你说县长都来了,她给你作证,那我问你,那个县长管钱吗?有钱吗?我说这话时,民工们都给我鼓掌。嘿,那掌声,特响!忽然有人用摄象机录相,公安干警警觉了,马上出来干涉,不料那几个人更厉害,从兜掏出个小本本,公安人员马上傻了眼,原来是中央焦点访谈的。一下子,在场的头头们,都沉不住气,那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暴光,弄不好纱帽翅儿都要掉哇。不一会,县里的大头来了,用手提喇叭当场表态说,三天之内补齐民工的工资款。果然,只用了两天时间,我们都把钱领到手了。有人偷偷地问我,咋把焦点访谈找来的。我说,我上哪找啊,后来我才知道人家那是去天津七里海录节目赶上了,嘿,这才是雨点落在香头上——巧呢!
  “听说,老板不又挽留你明年还去带工?”我说。
  “是的,可我不能去了。”胡二告诉我,他老婆身体不好,患严重的心脑血管病。他说:“俩人搭伴过日子不容易,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我的两个女儿都嫁出了,家里就剩下了她。我出去挣钱,她真有个好歹,那我不后悔一辈子啊。话说回来,人要没了,你说我挣钱有什么用,我跟钱去过后半辈啊。”
  胡二讲他的故事时,说的很轻松,没有一点夸耀,没有一点虚伪,刹那间,我觉得用善良、朴实、正直等字眼与真实的胡二相比都是逊色的。
  吃完午饭,胡二谢绝了我的挽留要回家了。我提出用车送他,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当官说算那会,我都没用你送过,现在下台了还摆啥谱啊。”我说:“自家有车,叫儿子去送。”他笑了,说:“你这个账咋算的,我回家车票五元钱,你叫孩子送我一趟,来回费车费油又费工夫,干啥呢!”
  我拗不过他,只好和儿子把他送到车站,远望着他上了公共汽车走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崇敬。
  “老模”的故事
  老模的儿子来,告诉我说他父亲去世了,活了九十九。我说这是老喜丧,甭节哀了祝贺吧。老模的儿子就笑说,跟你一起呆着死了也会乐呵,说点儿正事儿,你能不能写写我爹?我看了看他说,可以,但写出来不满意可不能骂人!
  活了九十九的老模有很多的故事。
  他姓王,“老模”是他的绰号。老模办事很认真,而且有个犟劲儿。本来,他是生产队时期实实在在的劳动模范,可他又实实在在地干活实心眼,于是人们称他老模——“老磨”。
  一
  老模喊广播有一绝:嗓门大,嗷的一嗓子,能把屋里撞得嗡嗡响。
  那时,村里没办电,队里开会,先是敲锣串街吆喊,后来锣坏了,就用块铁皮围成个喇叭筒子叫老模去喊,人们都说:“老模的嗓门没治了!”
  一天晚上,天冷得出奇,村里要开会,大队长叫老模去喊人,老模拿上喇叭筒子,冒着刺骨的寒风,串着街儿去喊人。四条街转回来,粗糙的大手冻得连喇叭筒都拿不住了。可到队部一看,一个人没来。大队长以为天气太冷没人愿意来,只好作罢。老模也纳闷。回到家,让正纳鞋底的老婆一顿臭骂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跑到村东头喊:“村西头的注意喽……”跑到村西头喊:“村东头的注意喽……”“哎哟哟!”老模一声怪叫,抱着一支手在地上直蹦高。原来,老模一拍屁股时,手指正碰在老婆扬起的锥尖上。
  后来,村里有了麦克风和高音喇叭,老模负责看大队部。老模天真得象个孩子,围着看不够,“嗯,这小玩艺,屋里嘴皮这么一碰,外面就惊天动地的,神喽!”好容易熬到他喊广播了,他把队部门插上,小心翼翼地扭开开关,听得外面高音喇叭呜呜地响起来,他又学着大队长的样子,先用嘴吹吹,又用手指弹弹,才想喊,猛地一机灵,吓得冒出汗。原来电工曾说过,喊话不能离得麦克风太近。“真玄!要不唾沫星子一喷就连了电,人就玩完了。”他庆幸着,后退了两步,才想喊,又打住了。是不是还近一点?他后悔自己没事前量量大队长喊话时的距离。“绝不能喊砸了,否则,人们会笑他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走的。”他又退了一步。固定好距离,五指并拢,双膊下垂,笔管条直站好后,气运丹田,大声喊起来。事后,老婆欣喜地告诉,他的声音,好大好响,还蛮好听。他自信自己掌握了喊广播的最佳尺度,还留了奸心眼,从不告诉人,也不让别人瞧见。
  也凑巧,年底公社在村召开大会,大队长陪着公社书记、社长说着话,要老模喊广播。老模一看,露一手的时候到啦。只见他扭启开关,很老练地用嘴吹了吹,手指弹了弹,然后后退三步,立正立定,嗷嗷地喊起来,把书记、社长、连队干部都唬得面面相视,都又忍不住地笑了。
  喊完广播,脑门滚下了汗珠。书记过来拉他坐下,告诉他,麦克风并不神秘,距离也不必太远。他试了试:“嗯,还是这样舒服,妈的,白受了好多累!”
  二
  那时,一到冬天兴修水利,外出河工,老模的行李卷常常被人抱去,因为老模有一肚故事呢。
  一天夜里,外面风卷着大雪,工棚里特别冷,民工们躺在被窝睡不着,有人提议:“老模叔讲故事吧!”老模没有推让就讲起来。
  讲着讲着,老模觉着不对劲:“你们听着呐吗?”“听着呢!”有人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老模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又过了一个时辰,耳朵响起了呼噜声。“你们听着呐吗?”正好一个人叫尿憋醒了,顺口搭音:“听着呢!”老模还挺受感动,又抖抖精神讲起来。
  鸡叫了,老模看看,整个工棚都在呼呼地睡。他连问了几声,没有反应,他摸摸被冻僵了的脖子,缩进了被窝里自言自语地说“反正你们不听了,可不是我不给你们讲啊!”
  三
  “好人不看青,好铁不碾钉。”老模不听这老俗语,自报奋勇当了护秋人员。
  一天,他扛着火枪——那是给找死的兔子预备的。巡逻到南洼,忽听得高粱地里有动静。
  他悄悄地摸了过去,见一条大黑狗正趴在那儿,声响就是从狗的不远处传出来的。老模知道,这狗是护青的队长丁疤眼家的。他瞧不起丁疤眼,吃喝嫖赌。丁疤眼是货真价实的“混儿”,没人敢惹他,这护青队的队长就让了丁疤眼当了。
  有人说话,老模屏住气,听出是村里马寡妇的声音:“他叔,家里实在没吃的了,你就高抬贵手吧!”
  “我说嫂子,你说哪儿去了,别人不行,你还……嘿……”这是丁疤眼猥亵的声音,接着是撕扯声。
  这是丁疤眼趁火打劫,老模一时火起,想冲进去,又怕撞在当口,一眼瞥见那狗,把老火枪一举,狠狠地一搂扳机,大黑狗嗷嗷地在地上打着滚。丁疤眼拉着裤子跑出来。
  “谁,怎么啦?”“我!”老模吹吹枪口:“这狗东西不学好,我给了它一枪。”说完,啐了口唾沫走了。
  四
  老模爱操持事儿,人们就选他当了村里红白理事会会长。村里谁家婚丧嫁娶,大事小情,都由他张罗。他也乐于为大伙落忙,只是心眼死了点谁家超了乡里规定,大操大办,他横竖不会答应。他劝人还只三言两语,倒也百分之百地奏效:“啥,拿着血汗钱,买大方,值吗?你犯啥傻呀,还不就着我这个坡下台阶!”
  他不仅宣传节俭,还最反对酒喝过头。可巧,他赶上了一宗新鲜事。村里老张家儿子娶媳妇,来了两桌男客和一桌女客。男客倒挺规矩,女客倒放开肚皮喝起来,围了一屋子看热闹的人。老模看不惯:“几位,酒喝香甜饭吃饱,老古语……”“怎么,舍不得?那好,我们走!”“啊——这……这……”老模一看这阵势,知道遇上碴了,他眼珠一转:“酒,有的是,我马上叫人送来。”老模倒不是怕惹了新亲,怕的是给喜东找麻烦,因为还有服务事主这一条嘛!
  他派人又送上两瓶白玫瑰,女客喝完都东倒西歪晃晃悠悠了,有个还尿了裤子。事后,人们才知道老模搞了恶作剧,他把白玫瑰倒出一杯又渗进了白酒。那个尿裤子的女人赶集时碰见了他,还骂他缺德。他马上反驳:“我缺德,那酒是我灌的?裤子是我尿的?哼,脚上的泡,自个儿走的!”
  五
  老模老了,老了的老模总说自己不愿意活了,可嘴上说死了好死了好的,心里却怕死怕得要命。老模跟大儿子住在乡下,每逢闺女们来看他,把好东西吃得差不多时,他抹抹嘴唇总是说给啥也不如给点儿耗子药儿死了算了。孙子媳妇就笑,儿媳妇就不爱听,说您老这样说,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们虐待了呢。儿媳妇就跟大姑子小姑子念叨,老模的俩闺女也生气,于是就想了个法儿,偷偷的用纸包了点儿小孩吃的藕粉,姐俩儿就一同回娘家看老爹来了。
  姐俩儿把老爹唤进屋里,还神秘地关上门,拉上了窗帘儿。老模心想:这回给的东西肯定金贵,不是钱就是……老模正想着时,俩闺女就忙开了,一个从兜里掏出个小纸包,一个用茶杯端来半杯水,老模正纳闷时,大闺女就说话了:“爹,您老总说死了好死了好的,当儿子的不听话我们管不上,但当闺女的不能不听话!我们姐俩给你您老买了点儿药,专门管死得快还不受罪的。今天趁着闺女在身边赶紧吃下去吧。”说着大闺女递药,二闺女递水,这下,老模惊恐了摆着双手拼命地大喊:“我不死,我不死!救命呀,快救命呀!”
  从那以后,老模不再说死了好的话了。
  我把老模的故事写完后给他的儿女们看时,老模的儿子一拍大腿说:“嘿,写的还真是我爹!”
  责任编辑:雁军
  杨树明
  穆斯林的礼物
  一
  双鹤镇地界儿不大,住着几千户人家,都是祖祖辈辈吃这一方水土的老住户,要说特殊之处就是回汉杂居,回族人家比例几乎占了一半。别看是两个不同的民族,却同饮一井水、同顶一片天,鸡犬相闻,毗邻而居,你信仰真主我膜拜佛祖,多少年来相安无事。
  双鹤镇东边有一座规模不大的清真寺,当地《县志》记载始建于清嘉庆五年,是镇上保留下来的最古老建筑。当地人管清真寺叫“大寺”,是全镇穆斯林每周沐浴做礼拜的地方。做礼拜时由一位年轻的阿訇领诵《古兰经》,悠扬的诵经声传到寺外,过往的人们听起来都感觉挺舒畅的。当地穆斯林虔诚地认为,只有在大殿上静心听阿訇领诵《古兰经》,才能得到真主的保佑。
  可以说,“大寺”是双鹤镇穆斯林心中的圣地。
  在“大寺”西墙外是一片民房,同样混住着回汉人家。汉族汉子杜清平就是这一片民房中的住户,夫妻俩年纪都是五十多岁,独生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杜清平两口子原是当地一家国营纺织厂职工,十几年前这家国营纺织厂改制,他们因年纪较大就下岗待业了,归入了“4050”人员行列。没有了固定工资收入,再供养一个大学生,屋里女人一直病恹恹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杜清平在镇上跑电动三轮摩托车揽零活儿,收入十分不固定,每天只凭运气收入三十、四十元维持生计。
  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杜清平还有一条财路,这么多年让左邻右舍既眼馋又有几分嫉妒。原来,近邻“大寺”西墙外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空地,用现在的话说足有五百多平方米,是杜清平祖上传下来的宅基地,只是一直没有盖房子,成了一块闲置地。
  人们也许要问,这块闲地咋就该着杜清平家占用下去?二十年前,还是杜清平父亲在世时,“大寺”老阿訇看到做礼拜的大殿跪坐穆斯林显得拥挤,想把大殿向西墙扩充一部分,自然占去杜家一块地方。杜清平的父亲当然不干,拿出了一份民国时期县政府发给杜家的地契,上面明明白白写道:“东至大寺西墙外三尺处。”当地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私凭文书官凭印。对此,老阿訇自然没话可说了。杜清平的父亲从这件事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不能让这块地闲着,得派上用场才对,省的这个惦着那个瞄着的。于是,在上面栽了五十多棵柿子树,没几年就陆续挂果了,俨然成了杜家一项产业。老爷子过世传到杜清平手里时候,这些柿树年年可以收上几千斤柿子。每年临近霜降节气,杜清平就挑熟的陆续摘陆续卖,走街串巷一吆喝,一车柿子就变成一兜钱,一季下来收入几千块钱不在话下。杜家过冬取暖的煤钱、儿子一个学期的学费,都从这项收入中开支。在杜清平眼里,这五十多棵柿子树就是杜家先人留下的“摇钱树”。
  二
  这几天,杜清平心里格外烦躁,有一件事儿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咽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知该咋办才好。
  病恹恹的女人倚靠在床上的被垛前,有气无力地对杜清平说:“你是一家之主,得赶快想个辙啊!”
  “想得我脑袋都大啦!”杜清平没好气地回答女人。
  “我看大寺的阿訇年纪挺轻,知书达礼的,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肯定会同情咱家的难处,你去求求他,多说几句好话。”
  “听说这回来头儿挺大,不光是大寺的主张,县长发了话还拨了钱呢。”杜清平感到这事真的很棘手。
  原来,几天前居委会干部领着一位县民族委员会的一位科长来杜家走访。杜清平知道县民族委员会是县政府属下的官方机构,凡是回族的大事小情全都管。
  如今,县民族委员会派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来到突然来到杜家,肯定有涉及回族的重要事情。顿时,杜清平心里象有十五个吊桶打水,感觉七上八下的。
  彼此相互寒暄几句之后,那位科长开门见山地说:“眼下回民到清真寺做礼拜的越来越多,地方显得太狭窄了,几次反映到县上要求扩建,县长已经同意了。”
  “是呀,大殿小,有不少人只能站在院子里听阿訇诵经。”那位居委会干部说。
  “你们啥都不用说了,我也听出来了,不就是想占我那块地吗!”杜清平心里顿时有几分反感。接着说:“我不反对政府照顾少数民族,我对扩建清真寺举双手赞成,可是,政府也要顾及一下我的利益吧?”
  “老杜!这你放心,政府绝不会让你吃亏的。”科长见杜清平话口儿有了松动,进一步解释说:“各个民族一律平等,占用地皮按照国家标准发补贴,柿子树按照每棵伍佰元赔偿,由县财政直接给你拨钱。”
  杜清平心里粗略估算一下,一揽子到手十几万块钱没问题。可他又一想还是不划算,到手的终归是一笔死钱,花一分少一分的,可就断了每年几千块钱的进项啊!那一块地皮、那五十多颗柿树可是一笔可以传宗接代的财产呀!于是,摆摆手连声说:“还是不划算,这样一来就断了我家的一条财路,我这本来紧巴的日子更没法儿过了。”
  后来,那位科长和居委会干部到底都说了什么,杜清平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几天过去了,事情就这样僵持着没有结果。
  一连三天,杜清平都没有出去揽活挣钱,原因是屋里女人因为那块房地基的事跟着费心劳神,一下子多年老病又加重了,偎在被窝里哼哼唧唧的。他在家里伺候女人煎药喂汤吃喝拉撒一应事项,心里烦得要命却不敢发作,更是烦上加烦。
  这天早晨,居委会干部和那位县民族委员会科长,又不请自到地来到杜家。这回来的多了一个人,是妻子娘家弟媳,这是一位脾气直爽、说话泼辣的回族妇女,在镇上开一家牛羊肉铺,她有一个响亮的绰号“辣椒”,人们见面打招呼管她叫“辣姐。”
  杜清平一看这个阵势心里就有些不痛快,这回搬来了一位强硬的救兵当说客。
  三人没有顾忌杜家女人还偎在被窝里的尴尬场面。开始,县民委那位科长还是老生常谈讲了一遍县政府的意见和优惠条件。末了,加重语气说:“老杜,你家的困难我们都看到了,有什么条件和要求可以讲出来,领导会认真考虑的。”
  杜清平还真没有提前考虑好,觉得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吭哧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
  “姐夫!你也太不识抬举了!”辣姐在一旁忍不住了,抢过话茬说:“这回领导登门听你说,你反而三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就冲着全镇回民老表的面子,让出那块破地皮有啥了不起?何况国家还给你补偿不少钱呢!”
  “敢情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杜清平见对方话口有些不中听,也就没有了好言语相答,嘲讽地说:“既然你上门管这档子事儿,干脆就管到底吧!”
  “咋个管到底法儿?”
  杜清平挥手一指在炕上蜷缩在被窝里的女人,说:“把这尊神仙接到你家供养起来,我儿子上大学的学费你也包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当初我姐嫁给你可是漂亮的黄花闺女,是跟你过这么多年穷苦日子,才把我姐折腾成人不稀罕狗不爱的模样儿!”妻子弟媳连珠炮似地说完一串硬邦邦的话语,接着又厉声说道:“再说了,儿子是你的,凭啥让我供养上大学呢!”
  杜清平见对方话茬儿越来越厉害,心里十分恼火。但转念一想,毕竟是亲戚,觉得刚才话说得有点重,口气就和缓了些说:“不管是谁委托你来的,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是全镇回民老表委托我的!”
  “我不是不给回民老表们面子。”杜清平两手一摊,十分为难地说:“你也看到了,我这日子过成啥德行。真要没有了那五十多颗柿子树,我这日子可就难上加难了!”
  “姐夫,你的脑袋里肯定进水了!真是宁可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涂人说一句话!”妻子弟媳说完气冲冲地一甩手走了,把居委会干部和县民委科长扔下不管了。这两位一看事情没法往下谈了,也告辞走了。
  杜清平木怔怔晾在了原地,一个劲儿地翻白眼。
  三
  这些日子,年轻的阿訇心情也很不平静。俗话说:群雁高飞头雁领。自己作为双鹤镇几千名穆斯林的代言人,为全镇的穆斯林办实事、办好事是真主赋予的神圣使命。在扩建大寺的事情上,他几次奔走于县政府、民委、土地规划局、财政局等职能部门,终于把项目和资金都“跑”下来了。既然“扩建”就要向外扩占地皮,东墙外是一条主街道,自然占不得的,只有向西墙外扩展了。年轻阿訇对杜家的情况是了解的,更了解那五十多棵柿树对杜家的作用,杜家一旦没了这个进项,日子无异于雪上加霜。为了自己的幸福置他人于痛苦,是伊斯兰教义所不允许的。
  正在年轻的阿訇一筹莫展的时候,镇上几位年德高望重的乡佬相约来到大寺,他们也听说扩建大寺占用杜家地皮遇到麻烦事了,要帮助年轻阿訇出点子、解难题。几位乡佬久经沧桑、见多识广、主事公道,在全镇穆斯林中很占地方。平时,年轻的阿訇把这几位乡佬当作自己的长辈,也当作自己身边可以倚重的“高参”,每逢寺里遇到重大事项总要请这几位乡佬定一下准星。年轻阿訇把扩建大寺以及杜家的境况详细向几位乡佬叙述了一遍,几位乡佬默默听着,各自心里都在揣摩这件事该怎么办。
  最后,几位乡佬表示了一个共同的观点,政府格外看重穆斯林的事情,是咱们沾了国家好政策的光。如果咱们光顾及扩建大寺强占人家地皮,使汉族兄弟少了一项收入,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真主是断然不会答应的。几位乡佬经过反复斟酌,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真是太好啦!”年轻阿訇一听不禁拍案叫绝。转身马上吩咐身边的人说:“你马上去一趟杜家,就说我请杜家大哥到大寺议事。”
  四
  杜清平做梦也没有想到,年轻阿訇邀请自己到大寺“议事”,这可是穆斯林对族外人的最高礼遇。他知道族外人被请进大寺奉为宾客的机遇,只有每年开斋节时,县、镇领导登门向穆斯林祝贺节日时才有。
  杜清平心里更清楚,所谓“议事”无非是商量占用地皮的事,他不愿触及这件挠头事儿,但年轻阿訇给的面子实在太大了,如果不去,等于驳了年轻阿訇的面子,驳了阿訇面子就等于驳了全镇穆斯林的面子,他不想生人戳自己的后脊梁骨。
  杜青平来到大寺门口,早有一位年轻人迎着,把杜清平引到会客室。
  杜清平一进会客室顿时闻到一股沁人肺腑的熏香味儿,这是大寺里特有的净化空气的方式,据说有醒脑提神、杀菌避瘟的功效。他抬眼环顾四周,不禁大吃一惊,几位乡佬都在沙发上坐着,不用说是在恭候自己“大驾光临”了。这几位乡佬年龄都在八十多岁以上,每人头戴一顶白净的小帽,身着清一色的皂色衣裳、青鞋白袜,显得既庄重又深沉。别看他们人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却是双鹤镇穆斯林的头面人物,在穆斯林人群中不说一言九鼎、也是跺脚地颤。
  杜清平没有见过这个阵势,站在原地不知身子往哪放,想打招呼不知咋开口,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
  “你好啊,杜家兄弟。”一位胸前飘着半尺长雪白胡子的乡佬主动向杜清平打招呼,又抬手指一下前面的沙发,说“用不着拘束的,请坐吧!”
  “啊!好好!坐!”杜清平有些语无伦次地躬身答应着,瞅准跟前一个空位坐下来。
  “请喝茶!”一个年轻人双手捧着洁白的瓷茶盏轻轻放到杜清平座位前面的茶几上。
  身置这个特别场合,杜清平即使口渴也不敢轻易端杯,但茶叶的清香味儿飘进杜清平的鼻孔里,顿觉心情平静好多。他往茶几上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摆着几个洁白的瓷盘,里面盛着瓜子、糖块和几样时令水果。
  刚才说话的乡佬又开口了:“杜家兄弟,虽说阿訇学问深,肚子里有墨水儿,但毕竟还年轻,办事难免有欠周到之处,有个马高镫低的你要多担待呀。”
  “前辈老表,你老人家这话说哪去了。”杜清平连忙摆手,真诚地说:“阿訇可是大好人,心善,懂礼数,通情达理,我特别敬重他。”
  “实在不敢当!”年轻阿訇在一旁谦逊地说。
  “这么说来,我们几个老哥们儿就放心了。”
  “回汉一家亲嘛,政府一直鼓励大家这样做。”
  在场的其他几位乡佬也纷纷点头称道。
  “这回政府投资扩建大寺,着实让你为难啦!”刚才说话的乡佬点到了“议事”的正题,接着说:“我们几个老哥们儿想听听你的难处。”
  “政府投资扩建大寺,是一件修好积德的事情,我也跟着高兴。”杜清平十分诚恳地说道。马上又有些为难地说:“听说要占我家那块地皮,虽说政府给补贴,但那是我的一份祖产,年年都有一笔进项补贴日子,几位前辈老表应该知道我家日子过得是啥德行吧?”
  “知道得一清二楚,正要和你商量一下这个事情。”说话的那位乡佬接过杜清平的话茬儿,又说:“起初,倒是把阿訇真难住了,是万能的真主指点了迷津,我们几位老哥们儿才想出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我倒真想听听!”杜清平十分感兴趣地说。
  “那就让阿訇跟你说吧。”乡佬微微欠一下身子,又说:“我们几位老哥儿们毕竟年纪大了,下一步的事情就不跟着掺和啦。”
  五
  时令进入深秋,霜降节气降临,杜家的柿子树挂满泛黄的果实。这是五十多棵柿树最后、一次向杜家奉献果实了。因为,杜清平和大寺终于达成一项协议,等杜家收获完全部柿子就砍树整理地基,大寺也可以拆墙扩建了。
  这几天,杜清平的心情和感受就像吃一口白糖、喝一口醋,一会儿觉得甜蜜蜜的,一会儿又感到酸楚楚的。他觉得事情把自己逼到了墙角,没有半步退路了,如果再生硬地扛着,那可真叫搬着屁股逗嘴——不知香臭了。他从心里感激大寺、感激年轻阿訇、更感激那几位乡佬,面对人家的一片真情厚意,他真的无言以对了。
  年轻阿訇告诉杜清平,那几位乡佬对全镇的十几家清真饭馆酒楼传下一道指令:从今以后,杜清平包下各家清真铺面送货的活计,这活儿就让杜清平一人干,其他人不得插手。各家可以互相监督,如有违背马上告诉阿訇,按照族规惩戒。
  十几家饭店酒楼所用的牛羊肉、鲜鱼蔬菜、各种调料使用量可是不少,每家一天至少送一趟,运费少说也得给个十几块,总账算起来收入接近两百块钱,等于杜清平以前拉散座四、五天的收入。而且,送货一般集中在清晨忙活一阵子,不耽搁白天跑电动三轮车拉座儿。跑电动三轮车拉座儿一天下来又收入个三十、五十的,这样,他杜清平一天的进项达到两百多块钱,一个月下来收入六七千块不在话下。而且,县财政也把土地、柿树补偿款十几万元拨到杜清平的银行账户。一夜之间,他杜清平像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了,算得上双鹤镇地面上的“小康”人家了。
  约定砍树的日子到了。凌晨天还没亮,杜清平就起床洗脸净手,他已经提早预备了几十瓶白酒,他要向为杜家默默无闻奉献的每棵柿树敬献一瓶酒,祝福它们“一路走好”。天色完全放亮,红彤彤的太阳从遥远的东天边升起,他为最后一颗柿树敬完酒时,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杜大哥!”不远处传来年轻阿訇的呼唤声。
  杜清平抬头朝那边望去,不远处大道边停着一辆崭新电动三轮车,一位回族小伙子坐在驾驶座位上,年轻阿訇站在后边车厢里正向自己招手呢。他用手背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奔过去。
  年轻的阿訇麻利地从车厢里跳出来,用手指一下身后的崭新电动三轮车,说“这是全镇回族老表捐出一块钱买的,这台新车马力大、载货多,就算是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吧。”
  “我的亲兄弟,你让我说啥好呢……”杜清平声音哽咽了,双手已经与年轻阿訇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董建玲
  宅女
  一
  我想不宅都不行,因为我失业了,失业以后开始郁闷,郁闷了,身体就出现或大或小的毛病。我一半的时间都用在跑路看病上,余下来的时间就像一辆报废车趴着歇菜。我的发小,楚贝每看我一回,我的病情都得加重一回,她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凝视我,然后,一个“呀”字开头,一惊一乍,吓得我直冒冷汗。
  “呀,今天你的脸色很难看。”
  “呀,你的嘴唇白汪汪。”
  “呀,你得去看医生,得赶快。”
  楚贝抬腿一走,我立马起身照镜子察言观色,甚至连舌头都不放过。我看见舌边有齿痕,明显的脾有问题;舌苔上还有黑色斑点,可能气滞血瘀。越看心里越纠结,越看心里越没底气,我沮丧之极,心想:活不了了。
  除了楚贝,我没有旁的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楚贝一忙起来,我就郁闷,身边特想有个拿事当事的人关心我一下,呵护我一回。真的,所依赖的,即便不爱,哪怕是期待,我也愿意。
  这个人在某一天某一个时间终于出现了。
  二
  我得郑重声明一下:本人35岁已婚,丈夫出国若干年,所以,我等于单身若干年。
  自从有了那一次想法,心里难免生出愧疚。丈夫待我不薄,像小三似的养我,像哄孩子似的宠着……可我有时就想发脾气,无厘头的大哭一场,这一连串不该发生的反应,都是生理惹的祸。有时郁闷至极就想;反正也不去真做,偶尔思想开开小差,我应该原谅自己,不是吗?圣人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生的欲望和性的欲望是人和动物都有的,这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但人又和动物有本质的不同,人有理性,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我属于可控型,不然分居若干年,江湖上竞一直没有偶的传说?
  我除了生病,也有一些跟风的瘾。
  比方在网上开博客,玩五子棋,欣赏音乐,烦躁的时候听蔡琴的歌,我不喜欢qq聊天,我认为花大把时间与一些不相干的人浪费唇舌不值得。当下,许多女孩子买了智能手机,多半时间都在上网,发邮件。最悲催的是:今天晚上聊在一起,明天就已经睡在一起,我怀疑人类是否要退化成动物,我一点都不羡慕这样的生活。不是我玩不起,也不是我玩清高,我以为网络感情太廉价,买根萝卜,白菜还得挑挑拣拣,何况素味平生的大活人。楚贝也极其赞同我的人生观,楚贝虽然已婚,但老公是搞地质勘探的,全国各地哪都跑,聚少离多,楚贝多半时候,身子也是闲着,楚贝有时苦笑着说:你我空有这么一副好皮囊。你就自恋吧。我说。你难道不是吗?嗨,就当带发修行早成正果。我和楚贝能姐们到今天,也算是惺惺相惜吧。楚贝的孩子刚满五周岁,由楚贝妈妈带着,自己伶俐单身,就开了一家美容院,每天忙忙碌碌很辛苦,却也很充实。我腿懒很少去她那儿,开业的时候楚贝为我做了一次水疗。我不喜欢成天在脸上瞎折腾,我的皮肤天生紧致,很少用化妆品,我的美容之道:夏天拍黄瓜水美白,秋天拍丝瓜水除皱,纯绿色纯天然,许多女人都羡慕我的皮肤白皙紧致,当我把我的小妙招一一道出,她们又像受了骗,一脸的狐疑神色,我毫无保留的都奉献出来,人家却不领情,权当我是大骗子。楚贝说:傻了吧?这些人宁可相信贵的,也不相信对的。
  你不就逮住机会了吗。我说。
  说实在的,楚贝那儿我的确待不了,总觉得那里的气场有些不对劲,有钱的太太,小姐各个颐指气使,目空一切。楚贝像可怜的宫女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恐有不周到的地方惹客人生气,我看不下去,对楚贝讲赶紧关门得了,街边卖菜的都比你活得有尊严,楚贝没心没肺的一笑,你懂个屁!老娘收拾一头母猪,顶苦力干一个月。
  我吃了一小惊,没想到向来温顺柔弱的楚贝能量如此之大,骨子里暗藏玄机,此女不可小觑。
  三
  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早餐后收拾房间,与老公在网上彼此嘘寒问暖,下线开始打理博客。
  这天我一如既往地打开博客。我的博客经营三年,博文稀松,粉丝也没几个,只有几个死党至今穷追不舍,一半是彼此欣赏,一半爱凑热闹。我看到三条评论一个纸条,我回复完评论漫不经心的打开纸条,原来是一个博友发来的手机号,此博友给我的感觉幽默睿智,在大学任职,其它不详。虽然三年在博上往来,但他对于我还是个陌生人,我的态度:坚决不予理睬。过了几天,又发现两张纸条还是那几位数字,我忽然决定冒险探个究竟。我问他,为什么给我手机号。他回;你好!能接到你的短信很高兴,可以说是兴奋……为什么对我感兴趣?他回:博客是心声诚挚的表白,在你的博文里我相信感觉到了你的美丽可爱……我不以为然。转天我的手机又有短信传来,打开一看又是他。你在哪呀?我可以用度假的机会看你。这个人太冒失了,高级知识分子也心血来潮。我满腹疑虑,但心里好像有些放不下,我的确很欣赏他的文采,都说文如其人,我开始浮想联翩。嘟,又是他的短信。你告诉我你准确地址我自驾游去看你……我的天,要来这边、我淡定多年,忽然有点招架不住。楚贝,你在哪,救我!我拨楚贝的手机,一个声音响起: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我抬眼看看时间,凌晨2点,看来我真当事了。
  早上,我去敲楚贝的门,门锁着。
  我又去了她的美容院,门也是锁的。
  我拨楚贝手机。
  忙音……
  这个该死的楚贝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感到很无助,一个人郁闷地走在街上,上午的太阳耀眼,昨天刚下过大雨,柏油路上有些地方还汪着积水,绿色的杨树叶,黄色的泡桐叶皱巴巴的粘在地上,一只只行人的脚步从上面踩来踩去。这些叶子真惨!这些天,天气飚狂,像遭了诅咒一般,都是坏消息:北京发大水,山东遭台风,浙江沿海被‘海葵”狠狠蹂躏了一番。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如此炫目的阳光了。一条黄狗在我身后“颠颠”的跑着,跑一阵,停下来张望一会儿,我想它一定也感到很孤独,在等待伙伴吧?
  街道阴凉的地方,围着一群人看下棋,穿黄马甲的环卫工吃力地在蹬一辆垃圾车,空场那边几个小孩子相互追逐玩耍,这世界在我眼里即零乱又生动。
  嘟,短信又来了,打开还是他。迫切地想见我。
  我心乱如麻,见还是不见?
  我茫然四顾,一辆的车在我面前戛然而止,从里面钻出楚贝。
  死鬼,死哪去了?
  楚贝一脸疲惫。拉着我手说:走,回家说。
  我把楚贝带到家里,递给她一杯冰咖啡。
  楚贝嘴唇抖得厉害,泣不成声。发生了什么?我,我被骗了……
  四
  楚贝寂寞难耐也学会上网,很快上瘾。在拉黑若干网友之后,一个南京商人与楚贝开始了网恋,那男人老家咋在安徽,妻子在老家照顾儿子读高中,自己在南京开商铺,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其间自有许多幽怨需要倾诉,终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男子要求与楚贝见面,楚贝认为万事俱备,对他了解的够全面够透彻,于是画了淡妆,很有情调的出发了。坐了五个小时动车,被某人(暂且叫某人)接到酒店,后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第二天晚上,两人正在床上起腻,忽然传来敲门声。
  楚贝吓得脸色苍白,某人很镇静地说:也许是服务员。
  某人叫楚贝开门。
  楚贝胆怯的走到门边,问了声:谁?
  服务员,送壶开水。
  楚贝回头用目光征求某人的意见。某人指指水瓶,确实需要一壶开水。
  楚贝毫无防备的打开房门。
  一个影子冲进来,揪住楚贝的头发拽向床头。
  火辣辣的疼痛一直钻到心里,但又不敢吼闹楚贝护着脸左躲右闪。
  直到女人撕扯累了,才住了手。
  女的说是某人的老婆。
  女的明讲要想囫囵个回去就得破财。
  无耻的圈套,我牙齿咬得咯吱响。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像一锅沸水忽然从沸点降到冰点,冷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迷人”的世界啊!
  梅婶
  李翠云
  农历四月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睡醒,梅婶儿就背着一个蓝色的包袱,走在了村东的河堤上。她一步一回头,看着亲手盖就的房子,看着她种熟了的土地,看着她住了三十一 年的村子,她真的不想离开,真的不想走呀!剩下不多的泪水,此刻不自觉地又流了下来,滴在了这块熟悉的土地上。
  56岁的梅婶,满脸的沧桑掩盖不住年轻时的俊俏。梅婶小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很穷,但全家相互关心、爱护,有一块糖兄弟姐妹咬开分着吃,一床被子大家挤在一起取暖,在这温 馨,苦涩的环境中慢慢长大,白天随父母下地干活,晚上和姐姐一起做女红。
  梅婶到了婚嫁的年龄,出落成心灵手巧,貌美如花的少女,提亲的踢破门槛。左择右选选中了“死鬼”丈夫。“死鬼”长得高大英俊,谈吐幽默,很是疼惜她。结婚一年后生了一大 胖小子,“死鬼”的脸上世来进去总是带着随心幸福的笑!那段时光是梅婶一生中过得最快乐 的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儿子六岁那年丈夫得了癌症,医治无效扔下可怜的娘俩撒手去了,至今她也忘不了丈夫是睁着不舍的双眼离去的。她
  搂着年幼的儿子哭干了眼泪,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真想随丈夫去了,可看到怀中给自己擦泪的儿子,终于把眼泪都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对着躺在灵床上的丈夫说:“他爸,你放 心地去吧!我会把儿子拉扯大,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呀!丈夫走后,一个女人执掌门户,谈何容易。为了生存,多脏多累 的活她都干,不时还会有人欺负它们孤儿寡母。垂涎她美色的坏人利用各种手段要霸占她,可 她从没屈服过,她奉守着对“死鬼"“丈夫的承诺,她让自己的娘家哥哥给自家的门又牢牢地加了一道栓,每天晚上她从不串门,早早地就把门插上,哄孩子睡下后,自己在灯下孤独地 做针线活。那时她还年轻,只有自己知道,劳累了一天到晚上自己躺在冰凉的炕上没人疼爱,没人陪伴是个啥滋味。
  亲人们看着心疼,都劝她再走一步,她不说话只是摇头。
  虽然自己累死累活,但她从来不让儿子吃苦,自己在人前受些委屈她会忍让,儿子要是受了欺负,她就会像头母狮一样和人理论,拼命。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命呀!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地上摔碎了。
  儿子在她的疼爱中慢慢长大了。
  儿子胆小怕事但聪明好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了工作留在了大城市里,娶了城里独生女为妻,梅婶虽没给买房但也尽了做母亲的义务,不光把自己的多年积蓄拿出还从兄弟姐妹处借了几万元置办了结婚用品,举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债务却一分也没给儿子,欠兄弟姐妹的钱都说不要了,可要强的她自己省吃俭用,靠做工,种地都一分不少地还清了。就是这样儿媳有事没事就拿婆婆没给买房说事,和梅婶显摆她娘家亲戚有多好,梅婶听着心虽有气,但没和她一般见识。
  儿媳在家娇生惯养,为了不让儿子为难,梅婶对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老家收了新鲜的稻米,各种豆类自己舍不得吃,给他们送去,就是这样,儿媳还经常找茬惹气,自己一直在为儿子忍气吞声。可是生活中有些矛盾是避免不了的。儿媳生孙子她一定要去城里伺候的。她进城前刻意地捯饬了一下,换了双新鞋,找了一个新头巾包头。捉了自己养的鸡,买了土鸡蛋和野生大鲫鱼高高兴兴的来到儿子家。
  儿媳看着婆婆手里的东西自然高兴,可看到由于下雨鞋子上粘的泥土和头上俗气的头巾,还是厌恶地白了一眼,撇了撇嘴。梅婶只当没看见。
  媳妇对她做的饭挑三拣四,她极力地改正着。儿子晚上值班,媳妇半夜想喝奶,让梅婶用微波炉热袋奶,梅婶在家哪用过微波炉呀,媳妇躺在床上指挥着按哪个键哪个钮的,梅婶又不识字,哪里弄得明白呢。媳妇就会像数落孩子似的:“咋就这笨呢?这麽简单的微波炉都不会使。”梅婶手头上正在做饭,儿媳喊喝水,慢点就又数落上了:“咋这慢?干点啥都要墨迹半天!”梅婶陪着笑脸忍耐着,尽心地伺候着儿媳和孙子。
  儿子人老实,在单位竞选科长没成功,媳妇回来就没完没了地骂:“你个臭窝囊废,连个科长都竞选不上,让你给领导送个礼你都送不出去。还活着啥劲呀!废物点心一块!”儿媳妇越骂越有气,最后把十八辈祖宗都搬出来了。气得儿子在那抽闷烟不敢回嘴,梅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对儿媳说:“你别再闹他了,他没当上科长比你还上火呢!要我看当官这事吧,当多大是大呀?当官有啥用呀?只要一家子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就好。”儿媳正没处撒气,指着梅婶骂道:“怪不得呢,我说这个死窝囊废,不求上进的性格随谁呢?这回找到根了,从你们这就没种下好种!”
  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气得直哆嗦,抬手给了媳妇一耳光,梅婶吓得愣在原地,媳妇疯了一样冲上来,给了梅婶一个结实的耳光,嘴里并吼着:“滚,都是你个丧门星,搅得我们过不好日子,为你个老不死的你儿子竟然敢打我!”儿子见媳妇打自己的老妈,一下子急了,上去劈头盖脸地就打媳妇,两个人就撕扯了起来。梅婶流着泪死命地拉着儿子“噗通”一声跪下说:“妈求你们了,不要再打了,都是妈不好,不中用,我马上走,我走了你们就没事了。”
  她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儿子的家门。儿子追了出来说:“妈,别生气,您放心,咱不要她了,等她过了月,我一定和她离婚。”梅婶看着脸上带着抓痕的儿子老泪纵横地说:“儿子,别那样,妈盼啥呢?不就盼着你们都团团圆圆的吗?你闹离婚,妈能安心吗?儿子抱着梅婶失声痛哭。梅婶擦擦眼泪拍了拍儿子的背说:“妈走了,你快回去吧!妈没事的,到家好好哄哄媳妇。”
  梅婶坐车回到家中一头倒在炕上,一天没起炕,也没吃没喝,生气归生气上火归上火,日子还得照样过。
  一天,梅婶接到儿子的电话说:孙子检查出患有先天心脏病。这个消息不亚于晴空霹雳。儿子声音嘶哑地说:孩子治疗要一大笔钱,现在大伙见孩子得了这病借钱都没人借给,怕还不起,家里的那点积蓄检查就花光了。”
  还没等儿子说完,梅婶就在电话这头就忍不住哭开了:“哎呀!我那可怜的大孙子呀!这下可遭了罪了呀!”
  “妈,妈……”梅婶听到儿子的喊声急忙止住哭声,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把眼泪对着电话说:“儿呀!别着急,钱,妈去想办法,一定要救孩子,你们把孩子照顾好啊……”
  梅婶千叮咛万嘱咐,撂下电话,就找自己的兄弟姐妹,大家都尽力给凑了一部分,梅婶把家里能变卖的都卖了,但还不够,梅婶狠狠心又张罗着把房子卖了,拿上钱收拾收拾就进了城。
  把钱给了儿子、媳妇,孙子有救了。儿子问钱哪里来的,梅婶说是借的,不用他们管。儿子追问了几次,梅婶都含糊的遮掩过去了。儿子心里不踏实和媳妇念叨,媳妇不屑地说:“你妈不用咱管咱就别管了呗!”儿子白了媳妇一眼,没好气地不再搭理她。
  在医院,梅婶精心的帮忙照顾术后的孙子。等出院后,儿媳没有留梅婶的意思,没办法梅婶离开了儿子家。她站在大街上欲哭无泪,没办法白天她在建筑工地上、垃圾场里拾破烂,晚上找工地上的水泥管子休息。饿了随便吃口,渴了喝口自来水里的凉水。她也曾想到过死,但她怕给儿子背上骂名,还有借兄弟姐妹的钱还没还上,她不能死。
  关于钱的事儿子总觉得不对劲,在孩子有病期间耽误了很多工作,等忙完了,抽了个空回老家看梅婶,可到了家里才知道,妈妈为了给孙子治病把她唯一的容身之所给卖了。听到这个消息儿子真的是震惊了,他忙跑去姨妈家找妈妈,姨妈惊奇地说:“你妈不是一直在你们家吗?她打电话回来说:“在你们那过得很好,她每月都会寄些钱回来,有时多有时少,说是你们两口子省下的工资还大家伙的。”儿子一听急得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双手不停地使劲抓着头发说:“我妈没在我们家呀!她从没告诉我们把家里的房卖了。我妈去哪了呢?去干吗了呢?”
  姨妈一听也呆了。儿子不停的在地上转圈,突然一拍脑门,“姨,快把汇款单找出来我看看寄钱地址。”
  儿子在回城的车上给媳妇发了个短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在短信的末尾写到:“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无私的,这些年我们愧对她,欠她太多了。你和儿子是我的亲人,妈妈也是。这些年我活的太自私,太窝囊了。我决定了,找到妈妈以后再也不让她离开,让她在有生之年开心、幸福。”发完短信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收到一条短信:“你回来吧!我和你一起去找妈妈!”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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