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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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387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07.427
页数: 31
页码: 4-34
摘要: 本文记述了七里海的2012年的小说作品,其中包括带上公爹改嫁、小说三题、驴腿的故事 、远去的大雁、滑坡的情况。
关键词: 七里海 小说 文学

内容

带上公爹改嫁
  潘子悦
  1
  那天父亲进城修他那辆破桑塔纳,顺便拐到我的办公室讨茶喝。父亲一进门就说:“咱梨树沟又出了新鲜事,公爹逼着儿媳妇改嫁,一老一小闹到村委会让我做主,就算我是村长,寡妇改嫁我能做主吗,你说这事稀罕不?”我也觉得这事有点离谱,刚要问父亲是谁家,话还没出口我就明白过来了,梨树沟就一个寡妇,除了敏秋还能有谁?我对父亲说:“敏秋当初不是发了毒誓一辈子不改嫁吗?庆德叔为啥逼她改嫁?再说改嫁也不是啥坏事,敏秋也没必要和庆德叔吵啊?”父亲叹息一声说:“敏秋那性子,你还不知道吗?”
  我们梨树沟山高皇帝远,是个在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山村。但是最近几年发生了几件令人瞠目的事情,听起来像传说,也颇有几分传奇色彩。先是文菊,结婚登记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户口没有了,人还活着,户口没了,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更何况,一个农村女孩的户口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谁会把它偷走呢?
  然后是青枝,本来是一个原装正版的处女,没有碰过任何男人,却被妇科医生诊断为怀孕,青枝气疯了,把医生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医生一口咬定青枝就是怀孕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纯洁,青枝把腿都跑细了。还有银子,父母作主要把她嫁给一个缺心眼的傻小子,她不愿意,和网上认识的一个男孩私奔,去那男孩的江西老家结婚,不料洞房之夜新郎被调包,银子真正的丈夫是个被野兽毁容面目全非的丑男人,银子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后来银子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当起了代课老师,三年后才回到梨树沟。
  这些故事已经在我的“梨树沟系列小说”中先后和读者见面,并引起一定反响,我们梨树沟因此有了知名度,已经有人千里迢迢去村里探访小说中的人物原型,因为文菊、青枝和银子都还生活在梨树沟。
  接下来就是敏秋的事。敏秋的事和文菊、青枝、银子的事不太一样,属于新闻范畴,在当时造成了很大轰动,一开始是县电视台来采访,后来省台市台的都来了,敏秋一下子成了热点人物,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但是新闻是有时效性的,时过境迁,三年过去了,敏秋的事已经淡出人们的记忆,除去她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这样的背景,其他和别的农村妇女没啥两样。没想到又闹出了公爹逼儿媳改嫁这样的事,这就不再是新闻,而是故事了。
  父亲临走的时候看一眼我的电脑说:“你把敏秋的事也敲成小说吧。”
  2
  那个时候,我和敏秋都在乡中学读书。若论容貌,敏秋在女生中算不上最漂亮的。但在当时,敏秋却是很多男生理想的老婆人选,这其中也包括我。敏秋吸引男生的地方很多,首先是她的温暖,她是那种看上去让人感觉特别温暖的女孩,她的笑容,她说话的语气,她温和的眼神,使她身上具有了超强的亲和力。其次是她的善良和宽厚,不多言不少语,不拨弄事非。还有她身上那股超出常人的活力,她高挑的身材和弹性极强的脚步以及一路撒下的笑声,让人觉得生活特别美好,人生充满希望。很多男生聚在一起的时候,话题就是能不能讨到敏秋做老婆,大家一致认为,谁能讨到敏秋,谁就是世界上最牛X的人。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在她那里碰过壁,反正我是吃了软钉子。那时候我们都在乡中学读书,很多男生用最原始和传统的办法给敏秋写纸条或抄录一首爱情诗什么的,偷偷塞进她的课桌里,敏秋看到后不惊不诧,像没事人一样.不像有的女生,收到这类东西就像踩了雷一样大呼小叫,有的甚至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敏秋从不这样,敏秋最好的武器就是装傻,装着啥都不知道,更不会像别的女生那样对写纸条的男生横眉立目,她的笑容还是那样,很多男生都说敏秋太江湖了,否则就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
  有段时间我误以为敏秋对我有意思。误会的起因是有一次我们几个男生搞了一次猴王大赛。大赛的唯一项目就是爬树,谁爬得最快,谁就是猴王。学校的院子里有一颗高高的古槐,参加比赛的男生要抱着这颗古槐上上下下爬五个来回。我记得我是四号选手,前面的三个选手都手脚麻利地爬了五个来回,而我在第三次往上爬上的时候半路掉了下来。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眼前立马金星四迸手脚抽搐。男生们哈哈大笑,以为我在装,女生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只有敏秋朝我扑了过来,抱起我的脑袋说:“你咋啦,你给我说句话,说句话让我知道你没事。”于是我睁开眼睛看着敏秋,那一刻我幸福得一塌糊涂,我像燕子一样呢喃着对敏秋说:“我没事。”敏秋笑了,笑容灿烂得如同古槐树冠顶上那颗高高悬挂的太阳。
  就是这件事,让我觉出了敏秋对我的与众不同。我喜欢敏秋,也自认为属于校草,比较受女生青睐。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有定力的,我绝不会像别的男生那样傻乎乎的写什么纸条,更不会急猴猴的在敏秋面前上蹿下跳地表演,我只是暗中观察,然后寻找适当的机会,现在,我觉得机会已经来了。
  想明白之后,我出手了。其实我的手段也不比别人高明多少。我知道敏秋喜欢读外国小说,于是就把珍藏了几年的《简爱》拿出来,在里面夹上一朵雪白的梨花标本,我没有偷偷摸摸的去做这件事,而是大大方方的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把书给了敏秋。敏秋表现的很惊喜,她说她很早就想读这本书。敏秋的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她能接受我的礼物,让我觉得我成功了。
  但是十多天之后,敏秋把书还了回来。敏秋对我说:“谢谢你借我这本书,我看了两遍,这书真的不错。”我当时就傻了眼,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愣眉愣眼地站在敏秋面前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敏秋微笑着对我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是我们都还小,还是好好上学吧。”
  敏秋就这么微笑着拒绝了我。我以为我会陷入失恋的痛苦,但是好象没有,只是小小的惆怅了一下也就过去了。十六七岁的年龄,真的不懂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投入,就是青春期的游戏,特别是在我们这种条件特别差的乡村中学,男生追追女生,或者女生追追男生,是最快乐的游戏了。
  敏秋的家在牛尾坡,距我们梨树沟有七八里的路程。她的家境不是很好。其实那个时候,不管是牛尾坡还是我们梨树沟,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都不是很好。那个时候梨树沟连一条正经的路都没有,只有弯弯曲曲的山道,马和骡子是唯一的运输工具。每年的秋季,我们梨树沟的雪梨都是靠马和骡子运到外面,山路上长长的马队是一道非常特别的风景。
  其实在敏秋读初中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开始给敏秋物色合适的人家。敏秋的相亲经历,也是从初中开始的。每一次父母安排的相亲,敏秋都不拒绝,她默默的去,默默地回来,回来就摇头,说不合适。
  这样一直到二十岁,敏秋都已经记不得相了多少次亲,但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敏秋的父母开始着急了,他们问敏秋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再这么下去,就要老在家里了。
  敏秋知道父母的心思。他们一直想给敏秋找个好的人家,所谓好的人家就是指的经济条件,他们希望敏秋能过上好日子,敏秋的日子好了,娘家自然也沾光。前几年,牛尾坡梨树沟一带好的人家不多,但是随着乡村公路的修通,出去的人多了,做生意的也有了,赚钱的路子五花八门,只靠几亩坡地和几棵梨树维持生计的时代结束了,好的人家自然多了,这预示着敏秋的机会也多了。
  但是敏秋的选择却大大超乎他父母的意料,她选择了我们梨树沟的赵国海。
  国海也是我在乡中学的同学。那时候乡中学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因为有的学生上学晚,像国海,十二岁才读小学一年级,所以他的年龄比我们大了好几岁。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国海很怪,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最后一排,没有同位,他很少说话,性格孤僻,从不跟我们一起玩,时间长了,同学们都把他当成透明视而不见。但是在村里的时候,国海会主动和我打招呼,有的时候还跑去我家问我数学题,他好象不太聪明,一些题很简单,但他不会做。可当第二天到了学校,他又像陌生人一样对我不理不睬,我呢,也知道配合,我也不理他。
  国海个子很高,宽宽的肩膀,纯正的小麦肤色,眼睛很有神,特别是眉毛,浓黑上扬,很有一股气势,可能就是这股男子汉特有的气势,惹动了敏秋的少女情怀,让她从初中起就喜欢上了国海,但她从没表露,她心里一直装着国海,而傻乎乎的国海,根本不知道会有一个女生喜欢上他。直到几年后的梨园偶遇,才让敏秋揭掉了那道幕帐,登台亮相。
  3
  那天敏秋和村里的三个姐妹路过国海家的梨园,她们可能口渴了,每人摘了树上的一个梨。这情景正好被国海爹看见,国海爹就大声喊起来:“国海,有人偷梨,快去追!”国海当时正在给梨树喷药,听见爹喊,就朝敏秋她们追了过来。敏秋几个吓得拔腿就跑,国海就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四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其他三个仿佛烟雾一样在国海眼前消失了。剩下的这一个,索性不跑了,站在那里扭过身来盯着国海看。
  国海看着眼前的姑娘不由一愣:“徐敏秋,怎么是你?”
  敏秋用一副讥讽的语气说:“怎么不能是我?赵国海,你看你这点出息,我们不过摘了你家四个梨,值得你这么玩命追吗?”
  国海看着敏秋手中的梨赶紧辩白说:“我不是追梨,我是……”
  敏秋笑起来:“不是追梨就是追人喽?现在我让你追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国海说:“我是想告诉你们,这梨是刚刚打过药的,要洗干净了才能吃。”
  敏秋一下子愣在那里,她没想到国海会这么说,本来伶牙利齿的她一下子无语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国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脸一下子红了,也不知道说啥了。
  这时候玉米地里传出三个姑娘鸽子一样的笑声,她们从玉米地里跳出来,其中一个叫玉琴的姑娘大声说道:“赵国海,你个大狗熊,你傻不傻呀,我们是调虎离山,把你引到这儿来,实话告诉你,敏秋是来和你谈对象的,现在,你表个态吧?”
  国海听了呵呵地笑起来,说:“你们可真能闹。你们要是想吃梨,就到我家梨园吃个够。”
  玉琴说:“赵国海你别装傻,我说的是真的,你喜不喜欢敏秋,给个痛快话!”
  国海这才知道是真的,他看着敏秋,整个人呆在那里。等他扭过脸的时候,三个姑娘已经走远了。
  那天晚上,敏秋约国海在卧龙坡见面。国海紧张了一个下午,也兴奋了一个下午,他爹庆德叔看他有点不对劲,问他:“你是不是让黄鼠狼迷上了?我让你给梨树打尖,你却给我摘了一筐梨回来,你这是中了啥邪了?”国海不说话,嘿嘿地傻笑,气得庆德叔拿梨砸他:“这梨还青着,狗都不吃,你把它摘回来想干啥?”
  到了晚上,国海去卧龙坡赴约,一路上心里慌慌的难受,不知见了敏秋的面该说啥。那天晚上的月光有点朦胧,梨树沟的丘丘陵陵也变得迷迷朦朦,像浸泡在水中的一幅画。国海走在山路上,第一次感觉到梨树沟的夜晚居然这么美,自己像在人间仙境中行走。
  敏秋比国海到的早,隔着老远,国海就看见了沐浴在月光中的敏秋,他大步走了过去,刚刚站在敏秋面前,他的脸就一下子红到耳根。本来准备了一些要说的话,可是事到临头,一句也想不起来,就那么看着敏秋傻傻地笑。
  敏秋倒是落落大方的。她给国海带来了十几双鞋垫,全是手工绣花的,有喜鹊登枝、梅花闹春、牡丹、玫瑰、龙凤呈祥,虽然是在月光下,国海也看得清清楚楚。敏秋告诉国海,从初中的时候开始,她就开始绣这些鞋垫,她不知道国海的脚是多少码,就偷偷把国海踩在地上的脚印描下来,后来他们离开了学校,敏秋就把鞋垫的尺寸一点一点地往上加,直到前几天,她绣完了龙凤呈祥,尺寸是四十三码。
  国海的眼睛湿润了,他从小没娘,爹的脾气又暴躁,所以他的生活中根本享受不到温情。他做梦也没想到敏秋默默爱了他这么多年,他把鞋垫紧紧抱在怀里,憋了好半天才说:“我配不上你,我家里穷。”敏秋听了很生气,说:“我等了你好几年,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你们家穷,难道我们家富吗?再说,你就认定自己穷一辈子吗?你是个男人,你就不会想办法改变生活吗?别人都出去打工,你为啥不出去?就知道守着那几棵梨树两亩坡地,要是这样,你真的一辈子也富不了。”国海一脸羞愧地说:“我爹不让我出去,他说外面太乱,担心我出事。”敏秋听了更生气了:“你就心甘情愿让你爹拴在裤腰带上?你自己长个脑袋是干啥的,光往里边装饭啊?”国海被敏秋逗笑了,说:“我爹的哮喘病挺严重,要是我走了,犯了病没人管他。”敏秋说:“如果咱俩的事你愿意,你想出去闯,我就替你照顾你爹。”国海想了想说:“你知道我现在是啥感觉吗?我就觉得一个肉饼从天上掉下来,直接砸在我脑袋上了,我能不愿意吗?”敏秋气得喊起来:“你才是肉饼呢!我以为你多老实,没想到你比谁都坏!”
  国海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是一颗动物牙齿的化石,用一根蓝绳拴着。国海说:“这是我娘当年从山上捡来的,说是能避邪,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
  敏秋小心翼翼地收下了。
  他们的终身大事,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定了下来。
  4
  说起国海的爹,敏秋的父母都认识。尤其是敏秋的娘,一说起国海的爹,马上就火冒三丈。有一次敏秋娘去赶乡里的集日,拿了一篮子鸡蛋去卖,结果,本该属于她的位子让国海爹占了。敏秋娘让国海爹让地方,国海爹不但不肯让,还说了很多臭话,问敏秋娘这块地方写着你的名字吗?你把身份证印在这了吗?还向买鸡蛋的人说敏秋娘的鸡蛋不是真正的土鸡蛋,是喂饲料的鸡生出来的蛋,敏秋娘气晕了,和国海爹大吵大闹,引来一百多号人围观,像看赵本山小品似的。
  娘对敏秋说:“那赵庆德是梨树沟有名的倔驴,也是最穷的人家,一村子都盖了新瓦房,就他们家还是老房子,比牛棚强不到哪去,一老一小两个懒汉,你咋就看上了这样的人家?”
  敏秋说:“富不传代穷不扎根,现在穷不等于永远穷,有人就有钱。”
  娘冷笑一声说:“他们家两个大老爷们,都是活人,为啥没钱?”
  敏秋说:“那是时候没到。”
  娘说:“这件事,说破大天我也不愿意,你就死了这份心。”
  敏秋也不和娘吵,声音弱弱地说:“我的事,你们最好不要管,管的多了,是个啥后果,你应该知道。”
  娘不怕敏秋和她吵,要是吵了,就啥事没有。娘最怕的就是敏秋用这种声音说话,娘吓出毛病来了,娘知道敏秋要是用这种声音说话,那就是铁了心了。敏秋读完小学那年,娘不想让敏秋继续上学了。牛尾坡就是那个风气,女孩读完小学就算拿到了最高学历,就要回家务农了。但是敏秋不肯,敏秋要上中学,娘不答应,敏秋就用那种弱弱的声音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娘听了觉得可笑,说:“你这是吓唬谁呀?”敏秋二话没说,一头朝院里的石碾子撞去,要不是家里的黄狗正好蹿起来扑食挡住了敏秋,敏秋肯定撞得头破血流,只这一回,娘就知道了敏秋的厉害。
  但是娘不死心。娘虽然没有文化,却懂得曲线救国。她亲自出马到梨树沟找国海爹。那天国海爹正在院子里编柳条筐,突然看见敏秋娘一身黄土一脑门子汗走进他家的院子。敏秋娘没说啥,直接进屋,把三间房子里外看了一遍,然后出来站在国海爹面前说:“看看你们这个破家,这还是个人家吗,炕上不像炕上,地下不像地下,满屋狗屎味儿,从里到外冒穷气,就这屌样还想娶媳妇,做梦吧你!”
  国海爹一时摸不着头脑,问:“我上回在集市上见你,没见你有神经病,你这是啥时候变得精神不正常了?”敏秋娘气歪子鼻子,破口骂道:“我呸!你装啥驴粪蛋,赵庆德你给我听着,好好管教管教你儿子,别让他缠着我家敏秋,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猪八戒娶媳妇你就别想美事!”
  国海爹哈哈大笑,总算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他不紧不慢地对敏秋娘说:“牛尾坡来的老娘们你听着,这都啥年月了,干涉婚姻自由?嫌贫爱富?有本事你当着我们梨树沟全村的人,把你的歪理说一说,看看有没有人把唾沫往你脸上吐?国海和敏秋的事,那是两个孩子自己的事,你管不着,我也管不着,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回家把自己的闺女管好,不要在我这放驴屁!我儿子又不是娶不上媳妇,地球没谁都转,我赵庆德早晚能抱上孙子,不信咱就走着瞧!
  这一仗,敏秋娘大败而归。窝了一肚子火的敏秋娘回到家里坐在炕上一行鼻子两行泪地哭起来,谁劝也劝不住,急得敏秋爹屋里屋外团团传。敏秋到园子里摘了两个菜瓜洗干净了。菜瓜水水嫩嫩的,敏秋把菜瓜送到娘的嘴边说:“娘,吃个菜瓜解解渴,消消气。”娘一把打掉菜瓜说:“我自个养的闺女我管不了,要不是你,我能受那赵庆德一肚子窝囊气吗,你不把我气死你就不甘心是吧?”敏秋说:“娘,你不愿意我嫁给赵国海,所以你哭。可是娘你想过没有,你要是不让我嫁给赵国海,那就是我哭,我才二十岁,我要哭一辈子,这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吗?”娘听了一愣。敏秋接着说道:“娘,你也是女人,你也从年轻的时候过来,想当年,你不也是因为要嫁我爹和我姥姥吵得人仰马翻吗?”
  娘听了无语,貌似愿意了,敏秋心头一喜,敏秋知道娘不是烧火棍子不通气,但是有些话必须跟娘说明白娘自己才会明白。
  敏秋娘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但是有个条件,国海家必须盖上新瓦房才能把敏秋娶过门。敏秋知道娘的心思,天下的娘,哪有不疼自己闺女的。
  其实好多事情都是一顺百顺。国海爹原本没指望这桩亲事能成,因为敏秋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孙二娘,有她在中间搅和,事情不黄才怪。可他万万没想到,孙二娘居然答应了把她的闺女下嫁到赵家,这意外的结果把国海爹感动了。那天国海爹扛了一只羊腿,提上两瓶好酒去敏秋家提亲,见了面就说:“亲家母,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全都过了,就当啥也没发生。”敏秋娘脸色一沉说:“啥以前的事,以前我认识你吗?”国海爹听了哈哈大笑说:“对,对着呢,咱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敏秋娘也笑了,说:“亲家,要是不把房子翻盖了,就算把媳妇娶了,你脸上也无光吧?”赵庆德说:“这就是你们女人的小心眼了。翻盖房子是肯定的,我就是想等国海娶媳妇的时候再盖房子,盖早了,新房子又变成旧房了,那不是拿钱糟蹋吗。我跟你说实话吧,盖房的钱我早就准备好了,存在信用社呢,我还想盖两层小楼呢你信不信?”
  敏秋娘听了笑得抬头纹都开了,眼角眉梢的皱纹也全都绽放得花儿一样美。敏秋娘说:“这可真是啊,包子有肉不在褶儿多。这话你要是早点说,咱俩也不会鸡嘴对鸟嘴地吵得那么热闹,让外人看了一出好戏。”国海爹说:“不打不相识,要是不打,咱能成亲家吗?”敏秋娘说:“你那倔脾气我知道,日后,你这个当公爹要是敢给儿媳妇气受,我会找你算账。”国海爹说:“哪能呢,敏秋这丫头,自打一见面,我就把她当成亲闺女了。”
  亲事定下来之后,国海就跟爹商量,说:“我得出去打工赚钱了。”国海爹还是老态度,说:“咱不缺那点打工的钱,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娶媳妇,你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咋办?”国海说:“谁让你答应了敏秋娘要盖二层小楼,咱家那点钱根本不够,我得出去赚钱。我走了还有敏秋,她会过来照顾你。”
  国海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好半天说:“我老了,家里的事,也该你做主了。”
  国海把家里该打理的事打理好,还专门跑到县城给爹买了治哮喘病的药,半个月后,国海就动身去了省城,敏秋给他介绍了牛尾坡在省城打工的李志,李志在省城搞建筑,是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敏秋说你去找李志,就跟着他干吧。
  国海走了之后,敏秋隔一天就跑过来,里里外外一通忙,洗衣做饭不说,梨园的活也全都揽了。国海爹满足得不得了,见人就夸儿媳妇,惹得一村人羡慕。
  敏秋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是把国海爹拉到县城看病。国海爹的哮喘病得了七八年,一次也没去过医院。一是怕花钱,二是怕麻烦,所以就这么拖着。这次敏秋死说活说,硬是把国海爹拽到了县城,先是到县医院检查,抽血化验心电图B超全都做了,后来又找了一位中医把脉,中西医双管齐下,输了几天液,然后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回到梨树沟。敏秋干脆就住在这边,每天给国海爹熬中药,中药汤把国海爹苦得张不开嘴,每到喝药的时候,国海爹就偷偷往梨园跑,藏起来。敏秋就把药汤装在酒瓶子里追到梨园,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国海爹喝药。有一次国海爹被哄哭了,老泪纵横的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能遇上这么个好儿媳,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
  国海爹的病,在敏秋的细心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不再喘了。
  5
  敏秋和国海的婚礼,直到三年后的春天才举行。婚礼是梨树沟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因为那时候国海已经带起了一支施工队,施工队的成员全是梨树沟和牛尾坡的青壮劳力。这支施工队是李志交给国海的。因为在城里打拼了几年的李志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有了更大的发展,所以,施工队在李志眼里已经不算啥了。就是说,施工队是李志的一盘剩菜,他已经没有兴趣再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了。但是李志没有一拍屁股就走,他要挑选一个能接替他的最佳人选。李志考虑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决定把施工队交给国海,他认为国海完全有能力带好这支施工队。
  国海果然不负李志重托,把施工队带得很好,甚至口碑比李志好。因为李志脾气急,动不动就骂人,国海性情温和,人情味重一些,觉得大家出来打工,抛家舍业不容易,应该互相温暖和照顾。最重要的一点,国海从来不拖欠工资。李志在的时候,经常把甲方拨过来的工程款挪做他用,工资一拖几个月不发,工人们本来就已经等了几个月,李志再拖几个月,把人们的口袋都拖空了,买包烟都没钱了,所以大家很不满意。另外,李志觉得是他给了大家一个饭碗,总把自己当上帝,居高临下的看人,让人很不舒服。而国海不是这样,国海认为施工队是靠大家来支撑的,钱是靠大家赚来的,不是他一个人赚来的,施工队如果没有工人,那还叫什么施工队?
  敏秋和国海的婚礼,选在春节过后龙抬头的那天。因为这时候天气还冷,施工队还没有进城开工,整个施工队的兄弟们都来参加婚礼,村街上搭了长长的帆布棚,一桌一桌的喜宴就摆在这帆布棚里。早上六点,太阳还没出山的时候,国海就带着一列车队出发,每辆车都挂了彩色气球,一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开到敏秋家门口。敏秋穿了一套大红的呢裙,头发盘了起来,缀了几朵粉色和黄色的绢花,化了不浓不淡的妆,看上去光彩照人,美若天仙。
  最大的遗憾,是国海家的二层小楼始终没有盖起来。不是国海拿不出钱盖房,而是另有原因。其实在国海进城打工的第二年,他就在计划盖房了,因为要盖二层小楼,图纸都请人画了。但是国海他们施工的那个楼盘,开发商和承包方之间发生了矛盾,合同上明确规定承包方垫付百分之三十的工程款,但是工程已经进行到一半,开发商却迟迟不拨百分之三十以外的工程款,国海他们是承包方下面的承包方,承包的是瓦工活,上一级的承包方拿不到工程款,自然也没有钱付给下一级的施工队。本来说好了收麦之前给大家发工钱,到头来却无法兑现,这让国海十分纠结。
  其实这事一点怪不得国海,而且施工队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人说啥,也没人给国海脸色看,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等钱用,但是大家伙都理解,都默默的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割麦,只是行李中少了买给妻儿老小的礼物,进家的时候在老婆面前也少了那份理直气壮。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回到家的第三天,国海就亲自上门,挨家挨户给大伙发工钱,虽然不是全部,却也让人感到意外和惊喜。很多人问钱是哪来的,国海说是他从甲方那里讨来的。只有梨树沟的少数几个人知道,那是国海把家里盖房的钱拿出来了。因为他们听到了国海爷俩为这事的争吵。国海爹的意思,房子要是不盖,他在敏秋娘面前就抬不起头来。国海说这事敏秋会把她娘说通。国海爹说,就算敏秋娘通了,他在全村人面前也没面子,喊盖房喊了两年了,光说不练能行吗?国海说爹呀,大伙领了工钱,这一百多户人家都高高兴兴的,咱的面子又能算个啥呀?
  结婚前,国海只是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敏秋也跟着忙前忙后。国海对敏秋说:“先委屈一下你,房子晚点再盖。”敏秋笑了一下说:“我要嫁的是你赵国海,又不是房子。”国海就抱紧了敏秋说:“我一定要让你住上好房子,一定。”
  原以为,婚后的一年半载,国海会把房子盖起来,敏秋也是这么和娘说的。但是那笔盖房的钱,竟然成了国海手里垫付工人工钱的周转资金,怎么也拿不出来了。直到他们的儿子出生,房子还是老房子。儿子五岁了,满院子跑着撒欢,国海爹抱着孙子用胡茬扎他的小脸,儿子就咯咯地笑,敏秋也在一边笑。国海爹笑着笑着就不笑了,说:“敏秋啊,你再催催国海,给俺孙子把新房盖了吧。”敏秋就笑,说:“这事,国海心里有数。”
  儿子出生的时候是个夏季的黎明,晨曦初泛,繁星满天,还有一弯新月挂在天际迟迟不肯睡去。折腾了大半夜的敏秋就在这一刻把儿子生了下来,帮忙接生的云姑把门打开半扇挤出半个脑袋喊道:“赵庆德,敏秋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在门外守候了一夜的国海爹闻听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在院子里走马灯似地来回转,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时候,国海正在城里忙,他们刚刚接手的工程要抢进度,合同上有时间要求,不敢耽搁。国海在电话里问敏秋:“儿子长得像不像我?”敏秋就笑,说:“不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男孩像爹,女孩像娘,当然,也有爹不随娘不像的。但是敏秋的儿子,却完全继承了敏秋的基因,俊眉俊眼,唇红齿白,像是和敏秋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商量着给儿子取个啥名,国海想了想说:“天亮的时候出生,就叫黎明吧。”敏秋说:“叫黎明太直接,不如叫晨光。”国海听了觉得晨光比黎明要拽一些,显得有文化,也好听,就同意了。敏秋又问:“孩子还要有个小名,叫个啥好呢?”国海说:“小名就让咱爹取吧。”国海爹想都没想,脱口就说:“小名就叫个狗狗。”
  房子的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没盖,直到狗狗六岁,房子也没盖起来。
  6
  转眼又是春节,一进腊月,年味儿就出来了。家家蒸馒头,打年糕,磨豆腐,把磨好的豆腐放进院子里的大缸冻起来,大缸里当然还有鱼和肉,有收拾好的白条鸡。大捆大捆的粉条和白菜储存在厢房里。村里的小学老师忙着给各户写春联,写得词不够用了,就重复前面写过的,写得手腕都酸了。
  施工队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是空手而归,没有拿到工钱,但他们仍是欢天喜地的,因为国海答应他们年前一定把工钱发下来,他们心里踏实,国海是那种一字千钧的人,说出的话,落地砸坑。
  因为在城里催讨工钱,国海比别人回来的晚,是腊八那天到家的。一进家门,国海就和狗狗亲热,抱着狗狗转圈子,越转越急,越转越快,转得狗狗大喊大叫:“天也转了,地也转了,爷爷转了,娘也转了!”敏秋和国海爹就在一边笑。一家人难得团聚,每次国海回家,不是节日胜似节日。
  敏秋熬了一锅稠稠的腊八粥,里面放了大枣、栗子、花生、红豆、绿豆、小米、大米和黄米,粥熬好了又往里调了蜂蜜。又香又甜的腊八粥喝到嘴里,一下子暖到国海心里。敏秋有些心疼地看着国海说:“你看你的脸,又瘦了一圈儿,工钱要来没有?”国海说:“这些日子,我天天往老板的办公室跑,好话说了一火车,请他吃饭喝酒,给他买好烟,老板多少有些人情味,保证年前把工钱打到我的账号上,说是明年还要跟我合作。”国海爹说:“城里那些老板,说瞎话不带眨巴眼,嘴上说的是一套,背地做的又是一套,啥时候钱到了才是真的。”敏秋也有些担心,说:“年前老板要是不把钱打过来咋办?”国海皱起眉头说:“我也担心老板说话不算话,腊月二十要是还没动静,我就再去城里找他。”
  过了几天,陆续有施工队的兄弟来家里串门,说是串门,其实是来打听工钱啥时候发。国海就把跟敏秋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给老板打电话,但是老板不接,电话里总是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这样打了几次,国海就明白了,老板这是把他拉入黑名单了。这一下,国海慌了,敏秋也慌了,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年前就别指望老板把钱打过来了,这可怎么向大伙交待呢?
  国海一脸沮丧地说:“老板也是农村出来的人,就要过年了,他应该知道这些钱对农民工的重要,我把道理都给他讲了,掰开了揉碎了的讲,他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要是年前不把钱给我,他就是四条腿的。”
  国海第二天就去了省城,回来的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二,第二天就是小年了。看看国海的脸色,敏秋就知道是无功而返,一问,果然是,老板的办公室根本没人,国海这些天就在那里守着,老板一直没露面。国海爹说:“老板不是傻子,他不会等你去要债,说不定,这辈子你都见不着他了。当初我说啥来着?我让你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可你听我的吗?”
  敏秋说:“爹呀,这个时候你说这些有啥用?咱想想办法吧。”
  国海爹说:“有啥办法好想?我的棺材本都让他拿去发工钱了,房子到现在也盖不上,我都没脸见人了。”
  过年的喜庆气氛,被这事搅得无影无踪,再加上阴沉沉的天气,敏秋突然觉得日子沉重起来。
  第二天是小年,黎明时分村里就有人开始放鞭炮。敏秋早早起来做早饭,看见外面下了雪,不是很大,雪花似有若无的从天上飘下来.在堂屋烧火的时候,敏秋听见里屋国海的手机响了,没一会,她就听见国海惊喜地喊起来:“敏秋,钱到了,钱到了!”敏秋一惊,急忙进屋,看见国海满脸的笑容像开了花的馒头。国海说:“敏秋你知道吗,原来老板也去外地讨债了,昨天刚刚回省城,他已经把钱打到咱的账号上了。”敏秋的惊喜不亚于国海,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总算能过个安稳的年了。”
  国海麻利地起身,三下两下穿好了衣服,说是去县里的农业银行提现金,马上给大伙发工钱。敏秋看着窗外院子里积起的一层薄雪对国海说:“下雪了,路上滑,晴了天再去吧。”国海说:“不行,一分钟都不能等了,你通知大伙下午到咱家领工钱。”
  出门的时候,国海爹阻拦道:“天气预报有中到大雪,不要去了,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国海说:“那就更要去了,真要下了大雪,路上结了冰,几天都去不了县城。爹你放心吧,我会在下大雪之前赶回来。”
  国海开上那辆雪铁龙,没一会,就在村街上消失了。
  敏秋做梦也没料到,国海这一去,竟是永别。
  其实国海走的时候,雪就开始下大了,没一会便刮起了西北风,风声尖利,风势凶猛,老人们称这种天气为“风叫雪”。
  当天晚上,国海没有回来。敏秋打他手机,打通了,却没人接。敏秋不放心,一次接一次地打,可就是没人接,到后来,手机告诉她拨叫的用户已经关机,敏秋就慌了。
  国海的雪铁龙,是在第二天下午找到的。返程途中,估计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在山路的一个拐弯处翻了下去,四只车轮朝天,两边的车门因变形而卡住,国海出不来,被冻僵在车里。
  钱是取回来了,后备箱的蛇皮袋子里,装着沉甸甸的人民币。就是这些钱,要了国海的一条命。
  料理完国海的丧事,敏秋和国海爹看着那些钱发呆。这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敏秋擦了下眼泪,叫了一声爹说:“爹,咱把这些钱发给大伙吧,不能再晚了。”国海爹一下子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敏秋啊,你咋能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我的儿子,为了这些钱,把命都搭上了,他的一条命,就抵不上这些钱吗?”敏秋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问:“爹,你的意思,这些钱不发了?”国海爹一把抓起钱袋子说:“这钱,是国海留给咱们的活命钱!咱这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这往后的日子该咋过?这钱要是发出去了,咱这老少三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敏秋呆在那里,她完全没有料到国海爹会是这么想的。敏秋说:“爹,你给国海当了三十多年的爹,他是个啥脾气秉性你难道不知道吗?出事那天,国海顶风冒雪地去县城提钱为的是啥?为的是要在年前把工钱发给大伙。施工队的那些兄弟,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为的是啥,为的是养家糊口,这大年下的,好多人家在等着这钱过年,他们要给老婆孩子买新衣服,要给老爹老娘置办年货,这钱,咱不能不发呀!”
  国海爹吼了起来:“不对,这钱是咱赵家的,赵家盖房的钱哪去了?早让国海拿走了。敏秋啊敏秋,你是不是以为爹自私?是不是以为爹的心让獾油糊住了?不是,爹是为你想,为狗狗想,不错,是有些人家等着这钱过年,可咱,是等着用这钱过咱的后半辈子,你懂不懂啊!”
  这时候,对门的云姑拿着一张纸闯了进来,进门就说:“你们爷俩不用吵了,看看这个吧。”敏秋接过云姑手里的纸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云姑说:“看见没有,施工队一百零八个人,都在这上面签了字,大家伙都不要工钱了,不要了。”
  敏秋十分惊讶地问:“这是咋回事啊?”
  云姑说:“是我们家三顺把大伙聚在一块,商量这工钱的事,大伙都说,国海人都没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的小,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再说这几年,国海是咋对待咱们的,大伙心里都有数,他家的房子为啥到现在也没盖,大伙心里也明镜似的,这节骨眼上咱要是上门要工钱,那可就太没良心太不仁意了。”
  国海爹仰面而泣,说:“国海啊,我的儿啊,你看见了吗,咱遇上好人了,这是多好的乡亲啊!”
  敏秋泪流满面地说:“云姑啊,大伙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这工钱,一定要发给大伙。”
  国海爹颤抖着嘴唇说:“敏秋啊,你这是跟谁过不去啊?你为啥要这样啊?这工钱,说破大天也不能发,所有的骂名我顶着,我情愿让人在背后骂我缺德,没良心,不仁意,这钱,不能发!”
  敏秋说:“爹,不是我要把这钱发出去,是国海要把这钱发出去。国海活着的时候,从没欠过大伙一分工钱,如今,他不在了,难道,你要他在天堂里背着一身债而良心不安吗?”
  云姑也流着泪说:“敏秋啊,云姑我说话直来直去,有啥说啥。你呢,还年轻,说改嫁就改嫁,可你爹呢,这把年纪了,他今后指望谁?他只能指望这些钱了。”
  敏秋说:“还有我啊,我会出去赚钱,我会给爹养老送终,我会把狗狗培养成人。从国海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把爹当成了我的亲爹,我不再是你的儿媳妇,我是你的亲闺女,闺女当着你和云姑的面发誓,我这辈子不改嫁,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就遭天打雷轰!闺女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替国海把工钱发给大伙,国海在天堂里啥都看得见,他对对着咱们微笑的,爹,闺女给你跪下了!”
  国海爹冲到院子里,仰天叫道:“儿啊,你看得见吗?你要是看得见,就给爹笑一下吧!”
  说来也是怪事,阴沉了多日的天,就在国海爹仰天大叫的时候裂开了缝儿,一缕阳光把国海爹晃得眼前一片金色。
  尾声
  敏秋当年给大伙发工钱的过程我是知道的。施工队一百零八个人拒领工钱,敏秋在村头的麦场上给大伙跪下了,含泪恳求道:“你们要是想让国海安心,想让我徐敏秋踏踏实实地过好下半辈子,就把工钱领了吧。”
  当时的场面是特别让人震撼的。一百零八个男人,齐刷刷地给敏秋跪下了,他们含泪接受了工钱,敏秋也含泪而笑。
  周末我回村看望爹娘,在村街上遇见了敏秋。我问敏秋庆德叔逼她改嫁到底是怎么回事?敏秋淡淡一笑说:“当初我发誓一辈子不改嫁,我爹就落下了心病,一年、两年他挺过来了。可是到了今年,他再也挺不住了,四处托人给我找合适的人家,说我要是再不嫁人,他就出家当和尚。”
  我说:“这么老的和尚,没人要了。”
  敏秋也笑了,说:“其实,我爹舍不得我走,更舍不得狗狗。”
  我问:“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要是有了合适的人家你嫁不嫁?”
  敏秋说:“那我得先跟人家说清楚,他要娶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爹和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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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三题
  陈妍
  A-羽轩
  B-夏凌
  C-安琪
  羽轩
  毕业后,丁羽轩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心高气傲的羽轩只身从北方的一个小城市,千里迢迢南下打拼。然而,自从来到这个知名外企,羽轩一次次地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当初的凌云壮志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寒彻骨髓的绝望和悲伤。如今,羽轩已经在这家公司的销售部工作快一年了。然而,她在公司的处境却日益窘迫。
  十二月的深圳总是雾气蒙蒙。下午三点,羽轩忙完了一堆事,刚坐下。她所在小组的组长就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过来,瞟了羽轩一眼,说:“部门主管要见你。”羽轩怯生生地问,“有什么事儿吗?”“去了就知道了”,组长没再多说。羽轩不知是福是祸,一路忐忑地来到主管办公室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要敲门,突然又把手停在了半空中。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门口迟疑了很久,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敲门进屋。主管开门见山:“对于你最近的表现,有什么要说吗?”羽轩迟疑了一下,一时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公司里的人和事儿。
  平时,有几个同事经常笑眯眯地对羽轩说:“诶,现在我手头活儿很多,你人好,帮我做一些,行吗?这个明天就要交了。交晚了,要被批的。拜托拜托。”羽轩看着对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叩拜的搞笑样子,即使自己手里的工作可能又要因此延期完成,她还是忍不住答应下来。每当组长阴沉着脸批评羽轩做事拖拉,羽轩都会无所谓地在心里偷笑。她总觉得自己挨点小骂没关系,为朋友两肋插刀嘛。可是,事与愿违。有一次,组长要求羽轩做一份季度工作进度表。羽轩需要一份统计数据。羽轩明知道常求她帮忙的一个同事有这份数据。可是,那个同事却对羽轩摇着头,说:“没有,真的没有。爱莫能助啊。不好意思。”说完,一低头,把羽轩晾在了一边儿。
  初到公司,组长要求羽轩按照小组已经议定的B方案写一份策划案。当羽轩写到一半时,主管来检查工作。主管看了羽轩写的草稿,面带愠色地问:“你这么写是想让这个项目泡汤吗?两天前,客户刚刚修改了订单需求,要按照A方案进行,你不知道吗?”羽轩吓得脸色发白,憋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是按照组长要求写的。”主管把脸转向组长,而组长的脸早就铁青。之后,羽轩渐渐发现自己被周围人“冷处理”了,做错了是错的,做对了也会变成错的。尖酸刻薄的嘲讽,防不胜防的算计,驱之不散。无论羽轩如何奋力挽回残局,都于事无补。职场冷暴力让羽轩处处碰壁,举步维艰。
  “咳咳……”主管干咳了两声,算是提醒。羽轩慌忙把思绪收回,不敢再想。羽轩不想指责别人,也不想委屈自己,因而,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办公室里异常安静,羽轩紧张得感觉空气都凝住了。等了一会儿,主管悠悠地飘出一句话:“公司只聘用真正有能力的员工。如果你觉得公司不适合你的发展,你随时可以另谋高就。我们历来是不缺少新鲜血液的。”说完,他非常有风度地挥了下手,就自顾自地忙去了。
  出了主管办公室。羽轩逆着忙碌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沿着楼梯走着。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一直走下去:似乎每走一步,心中的委屈和痛苦就能减轻一分,每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上,钻心地疼。她感到胸口发闷,长久以来郁结在心底的委屈和沮丧,此刻化成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割着早就千疮百孔的心。羽轩感到肠子绞成了一团,手脚虚弱得无力,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软绵绵、轻飘飘得左摇右晃。羽轩颤抖着伸出手去抓楼梯扶手,想要站稳一点儿,却是徒劳。于是,她只好昂着失败的头,像只骄傲的鸭子,摇摇摆摆地继续走。迎面而来的人们在她的眼里变得模糊不清。远远近近的人声像沾染了水的光线,刺目得令她泪水涟涟。泪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脸庞悄声滑落,弄花了脸上精致的职业妆,羽轩用力向后仰着头,自言自语道:“没事的,我很好。我没事。勇敢点,勇敢点……”可是,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在一楼侧楼梯的转角,羽轩再也走不动了。她干脆停下来,躲在楼梯转角,无力地倚着沾满尘土的墙壁,任由不争气的眼泪在脸颊上蜿蜒。她只想简简单单地上班赚钱,开开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她想不通为什么到头来工作搞得一团糟。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羽轩用尽全力去改变、去争取。结果,她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无力挽回。出路在哪里?她犹如迷路的旅人在沙漠中东突西撞,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救命的绿洲。每个清晨,羽轩都强打精神,自我催眠一样,默念道:“今天是新的一天。坚持下去。”可是之后呢,每晚还不是心力交瘁地下班回家?早上还斗志昂扬的自己,最终在苍白的现实面前懦弱得不堪一击。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深夜,羽轩点亮屋子里所有的灯,裹着被子枯坐在床边,睡意全无。白天令人伤心、无奈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再次上演。想到明天还要去面对无力改变的困境,她忍不住害怕得裹紧被子、蜷起身子。
  羽轩不知道自己在楼梯转角哭了多久,只觉得头晕眼花、手脚止不住地发抖。她索性蹲下来,用双臂抱紧自己,不再在乎旁人的眼光,抖着肩膀放声大哭,哭尽所有的委屈和绝望。够了,够了。为什么一定要逼着自己忍了再忍、拼了又拼呢?主管的话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羽轩真的累了,不想再挣扎了。这一路坚持的酸楚、脚步的犹疑,只有羽轩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足为外人道。结束吧,也许结束了就解脱了。羽轩觉得自己像一叶无依无靠的扁舟,颠簸在重重乌云笼罩的汪洋中。此刻,她执意让自己在一座暗礁前搁浅。悲伤像狂乱的漩涡将她吞没。她带着甜美的笑闭上双眼,安心地沉沦在绝望的海底,不再恐惧、不再心酸。永久地沉睡在这个醉人的绝望中,要远远胜过遭受无尽的折磨。幽暗的海草枝枝蔓蔓地伸展开来,妖娆得摇曳着,召唤着她、缠绕包裹了她。羽轩陷在海草的纠缠中不能自拔,冰凉的手指不再奢求沐浴明早朝阳的温暖。此刻,沉沦所给予的冰冷的安宁,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甜蜜。
  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放弃或坚持只在一念之间,结果却大相径庭。想通这个道理,羽轩擦干眼泪,硬起心肠,继续惨淡的拼争。墙上的日历一页页翻过,而羽轩也在锲而不舍的坚持中磨砺自己。昨天的泪痕已经蒸发,明天的微笑还会远吗?
  四月的清晨,窗外的麻雀在枝头嬉闹,羽轩关了枕边的闹铃,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下了床,开始了新的一天。来到公司,羽轩在电梯里又遇到了那个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喜欢穿着娃娃裙的女同事。羽轩刚来的时候,这个同事就一直嚷嚷着说要跳槽。然而,一年多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半点挪窝的迹象,反倒是常常劝羽轩离开。娃娃裙眨眨眼睛,凑过来小声说:“诶,我朋友告诉我,有家公司在招人,待遇特好。我本来想去,但是专业不对口。你的专业刚刚好,要不要考虑一下?别人我可不告诉。咱们可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可不能把大好青春都耗在这啊。”脱离了初到公司时的稚嫩,羽轩早就懂了这话的意图。羽轩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刚走进办公区,斜对面的那个“斯文男”立马抬起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眼镜框,说:“诶,我有个文案写不完了,马上要交了,帮帮忙行吧?”羽轩气定神闲地直视着对方,说:“不好意思,我也很忙。如果你把qq关了,可能就有效率了。”“斯文男”吃了一惊,忍不住大幅度地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眼镜框险些从并不高挺的鼻梁上滑落。羽轩没有回头看四周,但是她能感觉得到四周投过来的惊诧的眼光。
  十点钟,公司的内部会议快要开始了。此前,羽轩所在的小组研究出了两套营销策略,两套策略的思路正好相反。然而,一半组员倾向于第一套,而另一半则力挺第二套,就连一向果断的组长本人也拿不定主意。负责发放资料的羽轩探寻道:“您看,发放哪套文案给参会人员?”组长犹豫了很久,最后不耐烦地把第二套方案甩到了羽轩眼前。会议开始了,组长一边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兜圈子,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公司高层们阅读策略文案的表情,迟迟不肯转入正题。忽然,经理的表情由晴转阴,问到:“你认为这个策略能给公司带来多少利润?”组长一时语塞。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适时地,羽轩谦卑地起身,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失误,我拿错了文案。真正的文案在这里。”说着,羽轩递上了第一套策略文案。经理转过头问组长:“是这样吗?”组长稍稍迟疑,继而镇定地点头称是。会议结束后,组长悄悄走过来,拍了拍羽轩的肩膀,赞许地一笑,就走过去了。
  逆着风更适合飞翔,苦难的泥土让生命之树更有高度。经过无数次“明天”的艰难挣扎后,羽轩蜕变了,学会拒绝、学会圆滑、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微笑面对。现在的羽轩,偶尔胆怯却不绝望,面对困境,羽轩会微笑着坚持,对着天空大声呼喊:明天,你好!
  夏凌
  结束了一晚上的应酬,夏凌挥挥手和众人道别,带着浓浓的醉意转身走进了夜色之中。刚走出几步,夏凌就掏出手机打给妈妈。电话是二姨接的。二姨告诉夏凌,妈妈絮叨了一天,吃了安眠药后总算睡着了。夏凌稍稍安了心,挂了电话。晚上十一点,这个北方城市刚刚开始它躁动的夜生活。路边高楼林立,霓虹光彩流离。夏凌的嘴角还挂着刚刚和客户道别时挤出的微笑,而心底却一片冰凉。几天前发生的事儿又浮上心头。
  当时,夏凌正在上班。妈妈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被检查出脑部长了肿瘤,情况十分严重,医生建议马上手术。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夏凌险些站立不稳,跌坐在走廊。工作的疲惫、人情的虚伪总是令夏凌这个直脾气感到厌烦,只有家人才是夏凌最温暖的依靠和寄托。然而,现在爸爸正躺在ICU病房里,生死未卜。柔弱的妈妈哭肿了眼睛,手足无措。想到这些,夏凌叹了口气,踩着不跟脚的高跟鞋,沿着马路牙子摇摇晃晃地走着。夏凌感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担心爸爸能否度过危险期,一会儿又担心妈妈能否撑得住。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夏凌本能地抓紧了手里的包。接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股外力向前踉跄了几步。她觉得胳膊和手被撕扯得生疼,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一下子跌坐在路边。过了好半天,夏凌才明白过来,刚刚还拎在手里的包儿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上的人抢走了。她呆坐在原地,微凉的夜风阵阵袭来,吹得她酒醒了一些。夏凌这才觉得脚踝隐隐有些疼。她借着昏黄的路灯查看了一下,才发现脚踝已经肿起老高,小腿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脚底的高跟鞋也崴断了一个后跟。无助和恐惧在夏凌的心底蔓延开来,渐渐遍布全身,夏凌像婴儿一样,抱紧双膝,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她想念妈妈温暖的怀抱,想念小时候划破了手指后,妈妈心疼地印在夏凌额头上的那个湿润的吻。夏凌突然觉的很累。真想停在原地,耍赖不往前走了。为什么长大后就一定要不停地奔跑?即使在黑暗中跌伤了,也还要带着泪一路向前?
  连日来发生的事儿,让夏凌感到有点承受不起。她捂住耳朵,不去听周围喧嚣的人声和车声,真想逃离眼前的困境,放逐自己到一个世外桃源,享享清静:守一潭碧水,闻一树花香,听一曲鸟鸣,赏一抹斜阳。不过,这只是妄想。夏凌闭上眼睛,努力地向下扁了扁嘴,想挤出一些眼泪,释放掉郁积在心底的苦闷。然而,最终她还是习惯性地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礼貌性微笑,一如平日里她对客户摆出的甜美笑容一样。每每遇到或刁钻或嚣张的客户的喋喋不休和挑衅,夏凌都会卑微地低下头、陪着笑、不反驳。夏凌的脸上笑得绚烂如夏花,心底却平静得像一池死水。她忘了什么是愤怒,就如同忘了什么是喜悦一样。久而久之,夏凌麻木得都忘了怎么去哭,如同一个快乐的小丑,习惯了强作欢颜、习惯了掩饰悲伤,笑到脸抽筋,笑到心麻木。
  既然哭不出来那就接着笑吧。此刻,微醺的夏凌坐在马路牙子上,甩掉高跟鞋,光着脚丫子,手里甩着鞋跟,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哼唱着儿歌,脸上挂着抹不掉的傻笑,“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路人诧异地看着夏凌,小声议论着:“这姐们耍酒疯呢吧?”夏凌懒得去解释,仰头望着被高楼大厦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苍穹。真难得,朦朦胧胧中夏凌竟然在灰蒙蒙的夜空中发现了几点微弱的星光。于是,往事如闪烁的星光,扑面而来。夏凌怀念起小时候,她在老家的乡间小路上崴了脚,爸爸就俯下身,一路背着夏凌,哼着歌谣回家。坑坑洼洼的土路,起起伏伏的肩膀,嘤嘤鸣叫的夏虫,沁人心脾的草香,演奏着一首天然的摇篮曲。那一年的静夜,夏凌踏踏实实地趴在爸爸宽厚的背上进入梦乡。在这个城市躁动的夜晚里,夏凌很想循着儿时记忆,找到回家的路,远离奔波的生活。
  然而,酒醒后夏凌终归要面对暴雨滂沱的日子。既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勇敢地直面灰暗的现实。怀着一份晴朗的心情去等待、去拼争,“明天”终将放晴。
  多雨的七月。又是一次漫长的商务谈判。对方公司坚持要压低购买价格,而自己的公司又寸步不让。双方僵持了两个小时,谈判毫无进展。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对方公司代表自以为占了上风,说起话来气焰嚣张。夏凌的部门经理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飞扬跋扈的家伙。夏凌和同事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落地窗外,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堆在灰蒙蒙的低空中,狂风吹得楼外的小树折弯了腰。屋里的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夏凌心不在焉地低头做沉思状,心里却在担心着躺在ICU里的爸爸。昨天,夏凌又陪妈妈去探望爸爸。爸爸的状况还是不稳定。对此,医生也不抱乐观态度。这阵子,妈妈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只几天功夫,整个人憔悴得瘦了一圈,头发白了一片。
  那个家伙已经自我陶醉地讲了很久。此刻,他开始不时地用拳头轻击桌面,眼神咄咄逼人。突然,夏凌的手机震了起来,是妈妈打来的。坐在夏凌旁边的部门经理转过头来对夏凌怒目而视。对方公司的代表住了嘴,挑着眉毛打量着夏凌,似乎在埋怨夏凌打断了自己精彩的演讲。大家都盯着夏凌看。夏凌顾不得这些,迫不及待地接了。电话那头,妈妈哆哆嗦嗦地告诉夏凌,爸爸已经脱离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了。瞬间,夏凌难以自持,握着电话咯咯地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响遍了整个会议室。夏凌笑着笑着,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喉咙发堵,竟然低声抽泣起来。窗外几道厉闪亮起,轰隆隆的雷声接连炸响,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瓢泼而下,被骄阳炙烤得火热的地面上激起朵朵水花。伴着雷声,夏凌已经由小声抽泣转为嚎啕大哭,心中积蓄多日的压抑喷涌而出。会议室里除了夏凌的有点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楼外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不再有其他的声音。静了好一会儿,对方代表终于开口了。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夏凌的哭声打击了他的猖狂气焰,他竟然主动提出双方各让一步。坐在夏凌旁边的部门经理转怒为喜。接下来,谈判一路顺畅,圆满收场。回公司后,部门领导竟然破例放夏凌一天假,去照顾爸爸。
  雨过天晴。离开公司,夏凌直奔医院。由于刚刚脱离危险期,爸爸的身体还非常虚弱。主治医生做了例行检查后说:“目前,病人恢复得很好。要注意他的营养摄入、按时用药。”听了这话,夏凌和妈妈倍感欣喜。受到脑部肿瘤术后后遗症的影响,爸爸的面部神经受到损伤,说话也时常出现混乱。为了哄爸爸开心,夏凌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说起了自己童年的事儿。当夏凌讲到爸爸背着她在乡间走夜路时,一直安静躺着的爸爸突然吃力地张了张嘴。夏凌赶忙凑过去听,爸爸用沙哑微弱的声音缓慢地吐出几个字:“我、梦到……你小时候、老家小路……”说完,他吃力地向上牵动了几下嘴角,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夏凌不由得一阵心酸,但并不觉得沮丧。这些天的遭遇让夏凌体会到,只要还有明天,一切就都有转机。她握着爸爸苍老的手,动情地说:“爸,您安心养病,会好的。妈妈由我来照顾。”爸爸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欣慰地笑了。苦难终究还是有尽头的,熬过潮湿的雨季,夏凌总算见到晴天。
  安琪
  凌晨五点三十分,天光渐渐放亮。安琪等了一整夜,手机铃音终于响了起来。不是电话,只是信息。安琪抓过手机,迫不及待地翻看。看完后,安琪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熬了一夜,熬得眼睛都出了问题,竟然连字儿都看不清了。安琪用力揉揉眼睛,又使劲儿眨了眨,再次看了一遍信息,还是不对,是发错信息了吗?安琪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是在做梦呢。这不是真的。”她下意识地用手在身上掐了一下。疼。安琪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每次,她都在心里祈祷:假的,假的,不是真的。然而,“分手吧”这三个字就那么刺眼地摆在信息的最后一行,将前面那些冗长的寒暄所带来的一丝暖意一下子降到冰点。安琪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屏幕,好像着了魔一样。心停止了不安份的跃动,犹如坠入了一个无底洞,一路无声向下,没有终点。阵阵寒意从心底腾起,凝住了安琪的情感和思维。失神了很久,安琪终于累了,甩手把手机扔到床角。她抓着枕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瑟瑟发抖的刺猬,让大脑放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愿想起。安琪没有丁点儿力气去哭,只想默不作声地蜷缩着,一直蹉跎到岁月的尽头。
  安琪和他相识六年,是令身边朋友艳羡的一对儿。一年前,他说服安琪一起去澳洲读研、工作,然后定居。那时候,他们在海边。咸涩的海风吹得两个人宽松的外衣列列作响。耀眼的阳光令安琪幸福地眯起了眼。远处的碧海蓝天将他口中勾勒出的美好愿景映衬得分外迷人。安琪从他笃定的眼眸中感受到了坚定和勇气,看到了他们的美好未来。他们约定好,一起去澳洲奋斗、相爱、生活,牵手走过这个十年、下个十年、下下个十年,直到双鬓斑白也绝不放开彼此牵紧的手。为了追随心中所爱,安琪毅然放弃了保送国内名牌大学的机会,辛苦地准备了几个月,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这片阳光明媚的澳洲大陆。安琪记得那个大雨倾盆而下的午后,她狂奔过几条马路,就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自己刚刚收到的通知书。安琪还记得候机大厅里的洒泪相拥,玻璃窗外飞机轰鸣而过,划下一缕云,蜿蜒着为他们的童话写下句点。回首望去,当初点点滴滴的悲悲喜喜,如今都已成枉然。
  关于分手,安琪早有预料。他们约定好,安琪先于他来到澳大利亚悉尼,等他办好手续便赴澳和安琪永相随。从八月开始,远在中国的他就和身在澳洲的安琪,联系越来越少。对于何时赴澳,他总是支支吾吾。安琪也不敢追问,生怕听到自己猜测出的结果。果真,他还是失约了。他只用一条寥寥数语的短信就提出分手。是他没有勇气面对安琪,还是安琪在他心里已经变得毫不重要?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把安琪从编织了六年的美梦中摇醒,宣布着幸福不会再来。梦碎了。蓦然回首,安琪发现那些曾在心中期待过无数次的梦幻童话,就像脆弱的冰,一旦见了光,就伤心地掉眼泪,直至哭尽最后一滴,化成一滩柔弱的水,赤裸裸地暴露在荒唐的现实面前,无奈而窘迫。这场马拉松式的爱情像一出草草收场的歌剧,男主角早就飘然谢幕,而安琪还毫不知情,继续投入地演着独角戏。曾经说好要一起牵手走的路,如今安琪却要一个人孤单前行。昨日订下的誓言还回荡在耳边,而曾经紧握住安琪的手早已松开。
  午后的阳光轻抚着安琪的脸庞,把安琪从湿漉漉的回忆中唤醒。安琪撑起身下了床,披散着长发,穿着睡裙,趿拉着拖鞋,倚坐在门廊前的小楼梯上发呆。对他的依恋就像刺青烙印在安琪的记忆深处,美丽的过往让安琪不忍抹去,但切肤的疼痛却又久久不散。安琪张张嘴想唤他的名字,喉咙却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只好默不作声地坐着,出神地望着远方,忘了悲喜。不远处繁盛草场上的大片羊群像缓慢流动的云朵。羊儿咩咩叫着,眼神温顺如绽放的雏菊。安琪望着羊儿温暖的眼眸,内心筑起的冰冷防线瞬间融化,泪水溢满眼眶,晕染得远处的景物像笼罩了一层浓的化不开的迷雾,真切却又虚幻。正如前方的路,近在咫尺却又难辨方向。
  失恋熄灭了安琪对明天的美好盼望。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角,不知何去何从。其实,走进死角的并不是安琪的境遇,而是她柔弱的心。漫画作家几米说过,要在最深的绝望里,看见最美的风景。与明天牵手,希望的花藤终会装点灰暗的世界。
  弹指一挥间,两年过去了,毕业如期而至。下午两点,毕业典礼开始。典礼大厅里金碧辉煌,高高的穹顶上灯光璀璨,犹如漫天繁星。主席台前的大屏幕播放着煽情的纪念片,片中展现了安琪这一届毕业生在这两年里的喜怒哀乐。在这充斥着离情别绪的特殊日子里,泛黄的记忆再次被敏感的心绪掀起。
  记得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安琪忍着失恋的阵痛,忙学业、忙兼职、忙着适应新环境、忙着提升自己。白天她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忘了伤心。夜里一回到寄宿家庭,她便把自己锁在狭小的浴室里,让花洒不断淋下温水,捂热寒彻心底的悲伤。宁静的深夜,安琪关上门窗,蜷缩在浴缸中。浴室的狭小空间和花洒涌出的温暖水流让安琪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水滴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敲乱了安琪刚刚安定下来的思绪。经过两年半的努力,安琪顺利完成了在澳大利亚的硕士学业,并且在当地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拿到了工签。当初两个人约好一起追逐的梦想,离开了他,安琪一样可以完成。
  此刻,台下坐满了受邀前来的学生的亲朋好友。镁光灯咔咔闪个不停。安琪向观众席上的父母和好友挥着手。咔嚓一声,幸福被相机定格。奏乐,全体起立。校长带领院长们走上主席台。他披着红袍,开始了毕业演讲。安琪听着听着,就有些走神。远在北半球的他还好吗?转而,安琪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走进别人的风景里了。他高兴时眯起的丹凤眼,生气时皱起的眉间细纹,都和安琪没有任何关系了。
  头顶强烈的灯光亮得有些晃眼,安琪微微偏了下头,却感应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眼神一直在温温柔柔地望着自己。正是在安琪身处异国他乡、饮下失恋这杯苦酒之后,安琪与这个眼神邂逅、相知、相伴、相恋。过往的日子里,这个眼神的关切和爱恋充盈在安琪生命的每个角落。当安琪做课程项目模块遇到棘手问题、被脾气古怪的房东老太太刁难、在深夜的荒谷里迷了路时,那个温温柔柔的眼神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着安琪。只是这一个眼神,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安琪的心里便溢满幸福、填满安宁。安琪禁不住嘴角上扬,默默感念这“明天”的馈赠。爱情的路上峰回路转,带着对明天的期待,怀着一颗坚强的心,越过层峦叠嶂,终会转出迷阵,邂逅自己的幸福。
  责任编辑:陈凯
  驴腿的故事
  杨树明
  上篇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所在的生产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队里一头八岁口儿的老驴折了一条驴腿!
  生产队长陆老二哭丧着一张铁青的脸,活像死了亲爹娘老子。
  全生产队可以下地干活的男女劳力集合到场上。人们面前的空地上,那头折腿的老驴趴卧在地上,屁股蛋子上的肌肉突突地颤抖着。
  陆老二朝着大伙吼道:“是哪个狗日的干得好事儿!”
  在场的人们一言不发,人人脸上挂着一副奇怪的表情,表面上故意沉重,却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那种兴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期盼。
  “真是和尚打儿——不疼自个儿的肉呀!”陆老二注意到了人们脸上的奇怪表情,更加气急败坏地说。接着,又用手指点着地上的老驴,严肃地说:“这头老驴是集体的财产,变成这副德性,就是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要上报大队、上报公社狠查下去!你们当中的‘四类’分子就等着挨查吧!”
  陆老二把话说到这个份儿,在场的人们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了。人群中几个“四类”分子差点把脑袋垂到裤裆里,根本不敢抬头看别人一眼。
  “你狗日的陆老二瞎咧咧个啥!”人群中突然有人响亮地吼了一嗓子。
  无异于平地炸响一声惊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呆了。
  陆老二好长时间才缓过神儿来,抬眼一看,说话的人是我父亲。
  “大炮!你是不是想造反呀!”陆老二觉得在人前栽了面子,朝我父亲气急败坏地吼道。“大炮”是我父亲的外号。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就造反了!你能对老子咋处置?”我父亲用时髦的政治口号毫不示弱地大声叫板。
  我父亲这么一叫板,还真把陆老二给叫住了。其实,陆老二对我父亲这尊“大炮”一直非常怵头,平时凡事都要让三分,为集体的事儿挨一顿“炮轰”实在划不来。因为我父亲只要脾气上来或者看事儿不顺眼,不管是天王老子都敢“轰”上一炮,在村里算早就有了名号。
  我父亲之所以敢当“大炮”,因为我家祖辈几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贫农,属于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不管干什么事儿都属于“革命行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爷爷在村里算是资格很老的“老革命”。解放前,我家是地下县委的秘密交通站,我爷爷是地下交通员,有过多次冒险为县委送信或护送上边大干部过境的光荣经历。解放后,我爷爷一直没有离村脱产“吃皇粮”,土改时当“贫协”主席,互助组时当组长,合作社时当社长,人民公社时开始当村支书,一干就是四十年,七十八岁才“退居二线”,九十岁那年“驾鹤西归”。老爷子在世时,逢年过节,县、乡领导都要带着礼品礼金登门拜年慰问,老爷子偶尔生病住院,都是由县里派小轿车接送,医药费全部由公家结算。家里有这么一位“香火旺盛”的老神仙坐镇,晚辈儿孙在外边连说话底气都足,也就惯成了我父亲的“大炮”脾气。
  那时,“文革”正在如火如荼的年代,我爷爷对这场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文革”却表现得出奇冷漠,村里乃至公社两派造反队都登门请老爷子表态支持,我爷爷愣是一言不发。他知道我父亲“大炮”脾气,很容易被造反队选中当造反“先锋”。于是,老爷子向我父亲定了三条戒律。其一,不许参加“造反队”;其二,不许欺负“四类”分子;其三,不许贴老干部大字报。为了这件事情,我父亲和我爷爷大闹一场,最终还是拗不过老爷子,只好委屈地尊“旨”了。
  眼下,生产队一头八口老驴折了一条驴腿,在我父亲看来倒是一件好事。大队、生产队隔三差五地开控诉旧社会的忆苦会,吃难以下咽的“忆苦饭”。平日里,家家户户一天三顿饭,杂交高粱面窝头玉米面稀粥生咸菜,再加上吃更加难咽的“忆苦饭”,吃得人们肠胃里没有一点油水。俗话说,好汉长在嘴上,好马长在腿上。一头拉套使役的牲口,折了一条腿就成了只吃料、不干活的废物。趁着还有一口气,宰了给大伙分肉,等于为大人孩子过了一个开荤解馋的“小年”。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我父亲看到生产队长陆老二小题大做,上纲上线的,才忍不住朝他狠狠放了一炮。他想到这里,心里更加生气,又朝陆老二放了第二炮,说:“老驴折了驴腿就没啥用场了,宰了分肉算是给全队老少爷们儿解个馋!别屁眼儿插鸡毛——愣充大尾巴鸡!”
  “你陆老二别愣充大尾巴鸡!”
  “我们还等着分驴肉呢!”
  “没人听你瞎咧咧啥!”
  在场所有出身贫农的劳力跟着起哄似地嚷嚷起来,站在我父亲一边说话,一起朝陆老二开炮。
  这回,陆老二终于明白了大伙脸上那种奇怪表情的真正含义了。其实,他何尝不想把这头折腿老驴宰了吃肉,他肚子里也吊着一挂素“下水”,心里早就对驴肉馋的要命了。他想,如果表面上不虚张声势地说道说道,就急急忙忙动手宰驴,大队一旦追查下来不好交代。于是,他朝我父亲说:“我这个当生产队长的,大小也算个头儿,长短也算根棍儿。总得要问一问这驴腿是咋折的吧?是谁使唤弄折得吧?跟大队也算有个交代吧?”
  “不用问了!是我使唤弄折的!不是阶级敌人破坏的!”我父亲毫不犹豫地承认下来。
  在场的几个“四类”分子耷拉着脑袋偷眼看我父亲,心里的感激就甭提了。因为我父亲的一句话,为他们化解一场灾难性的低头挨斗。
  中篇
  事情一点不假,是我父亲使唤老驴弄折驴腿的。
  我父亲虽然是点火儿就放的“大炮”,却没有动故意弄折驴腿的歪心思。平日里,我父亲在生产队享受令他人眼馋的“特权”,象看场护青、浇地看泵之类的俏活儿非他莫属。
  老驴就是我父亲干“俏活儿”时弄折驴腿的。
  当时,国家电力供应紧张,农村不时地拉闸停电。这一天,正赶上停电,生产队场边一块菜地急需上水浇地,抽水泵在一边派不上用场,只好使用老辈子传下来的水车绞水。这种水车需用牲口蒙上眼罩,象拉磨一样拉动木制绞盘,动力通过齿轮带动绞盘下一大串木水斗自下而上转动,木水斗从下边水沟里舀满水,转上来自动把水倒进地边垄沟里,水顺着垄沟流入菜地。
  这一类活计不用生产队长临时派工,我父亲会当仁不让地操持给菜地浇水。
  当时就是使唤这头倒霉的老驴干拉绞盘的活计。也许是眼罩没有戴牢靠,突然从驴眼上滑落下来。老驴一见这个阵势就不会原地转圈儿拉套了,腿脚一下子乱了步伐,一条后腿扎进正在转动的绞盘里。我父亲赶紧拉起木闸把绞盘停下来,费了很大力气把驴腿从绞盘中拽了出来了,看得出来驴腿骨头已经折了,又生拉硬拽地把老驴牵到场上,老驴实在走不动了,就倒卧在场上了。
  倒霉的老驴终于被开膛破肚地宰了。
  在分驴肉时,陆老二划了一条“爱憎分明”的界限:“四类”分子人家没份儿,只分给中农成份以下人家。这回,大多数人当然举双手赞成,这样每家每户可以多分一些驴肉。
  让我父亲意想不到的是,陆老二把我家和“四类”分子人家划在一起,分驴肉没有我家的份儿!
  “陆老二!我日你祖宗八代!”我父亲这回真急眼了,他上前一把揪住陆老二衣领口,手指点着陆老二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你日我祖宗十代也没有你的份儿!”陆老二反而显得不温不火,没有还手挣脱,软中带硬地说:“你把队里的驴使唤废了,看你是响当当的贫农出身,事儿就一了百了了。还想分驴肉——尿炕还没挨打呢!”
  “我先打你个狗日的!”我父亲说着抡圆了巴掌,朝陆路老二脸上狠狠地搧了一耳光。
  我父亲这一巴掌着实不轻,陆老二被搧的在原地转了三圈儿,左脸当时就肿了起来。陆老二用手捂着肿脸,跺着脚,朝在场的人气急败坏地嚷道:“驴肉不分了!都运到生产队仓库锁起来!宁可放臭了扔掉喂狗!”
  这回,在场没有分到驴肉的人们对我父亲发起进攻了,指责我父亲有事儿讲理,不应该下狠手打队长。这样一闹腾可好,耽误了大伙吃驴肉解馋,你得背上多少骂名。
  我父亲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顾不上分驴肉的事儿,扭头悻悻地走开了。
  我父亲一走,在场的人一起大骂我父亲“狗日的”,又连哄带劝的安慰陆老二,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呀,什么甭跟那狗日的一般见识呀,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呀之类的。
  “那好!我就给大伙儿一个大面子!”陆老二觉得挨打委屈,但看到人们一下子站到自己一边,就做了一回顺水人情,答应继续分驴肉。
  在场的人们自然是一阵叫好,就差一点山呼“队长万岁”了。更让人们感动的是,陆老二就像当年姜子牙封神,诸神封到位了,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牌位——驴肉分到最后没有给自己留一份儿。其实,这是陆老二故意做出的样子,嘴上响亮地说先给社员们分,心里早就惦记上那挂驴肝驴肚驴肠子和大驴头了。
  下篇
  这天,我们生产队的人家,除了几户“四类”分子人家,就像大年初一包饺子,包得是油腻腻、香喷喷的驴肉蒸饺。人们为了吃好这顿饺子,把小卖铺的老醋差点打光了。
  陆老二家更像腊月三十过大年,一派红火的气氛。炖驴下水和驴头肉的香味儿从院子飘到大街上了。正屋里摆上一桌宴席,碰杯声划拳声夹杂着女人上菜碗碟声,热热闹闹地响作一团。
  被陆老二请到家中喝酒的全部是大队的头面人物,有大队书记、大队长、治保主任、民兵连长、大队会计。
  “大炮这个狗日的,把牲口使唤坏了不说还打人!”陆老二往嘴里填着驴板肠,呱嗒呱嗒地嚼着,接着说:“我愣是没有分给他家驴肉,把他跟四类’分子划到一个粪堆儿里了!末了也是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你狗日的陆老二还真行!”
  “大炮这回算是栽到家啦!”
  在场的人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又是一阵响亮的碰杯声。至于老驴折腿的原因和责任,没有人去追究这些无聊的闲事儿了。
  与此同时,我家里是一派清锅冷灶的情景.我母亲是一个碎嘴子女人,埋怨我父亲不应该带头放炮,不应该动手打陆老二。看着人家吃上驴肉饺子了,自个儿家连个驴毛都没有捞到。
  “我吃不上驴肉,他陆老二也甭想吃好!”我父亲的心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开始,觉得自己做事理亏,打算忍下这口窝囊气算了。可是,听我母亲一顿数落,心中的火又腾地冒了起来,扔下一句话就走出了家门。
  当我父亲来到陆老二家的时候,已经酒过三巡,菜上五道了。在场的人们看到我父亲横眉立目地闯进来,知道来着不善。陆老二早就躲到大队书记身后,恐怕再挨一顿暴打。
  “大炮!你小子不许犯浑啊!”大队书记厉声规劝我父亲,又用温和的口吻说:“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喝酒吧!”
  “你们喝尿去吧!”我父亲说着抢前一步,抬手把桌子掀个底儿朝天。满桌酒呀菜的溅了在场人满脸满身。
  “你狗日的大炮!真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啦!”大队书记这回真的急眼了。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酒菜,一边大声吼道:“过去惯着你,是看你家老爷子的天大面子,不敢惹他老人家生气!如今,老爷子走了,我看你还有啥仗势?”
  “弄折驴腿就是破坏集体财产!”
  “我看够得上案件了,应该上报!”
  “贫农堆儿里也有蜕化变质的坏分子!”
  “怕个啥?处理这个狗日的!”
  在场所有人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酒菜,一边忿忿地说。
  我父亲这回真的傻了眼,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呆呆地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真是上不来下不去。
  第二天,县里来了一辆绿色吉普车直奔我家,从车里跳下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在我父亲手腕上咔嚓扣上一副铮亮的手铐就带走了。几天以后,从上边传下来了消息,说我父亲构成破坏集体财产罪,可能判刑入狱蹲大牢。
  就在这关键时刻,大队书记不知是看在故去的老爷子面子,还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出面跑县上找“革委会”领导说情。承诺带回村严肃处理,监督劳动,把我父亲从看守所里提出来。
  我父亲回村后,带上了一顶“坏分子”帽子,真的归到“四类”分子堆儿里了。经历几轮低头挨斗,信口开河地承认对新社会不满,故意弄折驴腿,破坏集体财产。
  我父亲这尊“大炮”彻底哑巴了。整天里挨陆老二吹胡子瞪眼数落不说,总是被派干又累又脏的活计。苦累一天了,晚上还得和其他“四类”分子一起,挑着粪桶掏厕所积肥,抡着大扫帚扫大街,挨了不少人们的白眼。
  我父亲从人上人,一下子变成阶下囚,我们一家人也跟着吃挂落儿。最让人扼腕痛惜的是,我姐姐、哥哥从此改写了人生命运。
  我爷爷临终咽气前,遗憾自己当初没“脱产”出去干革命,托付大队干部一定把孙女、孙子安排出去“干革命”。当时,大队书记指天发誓一定照办。大队书记打算推荐我姐姐以“工农兵学员”身份上大学,推荐我哥哥以“亦工亦农”身份进县城工厂当工人。当时,我年纪还太小,暂时对我没有什么打算。
  我父亲成了“四类”分子,我姐姐、哥哥的美好前程彻底泡汤了。更悲惨的是,我姐姐、哥哥到了谈婚论嫁年龄,没人上门提亲,只好与本村另一家“四类”分子换亲,两家兄妹姐弟互娶互嫁,成了臭味相投的“四类”亲家。
  两年时光里,我父亲腰板佝偻了,显得衰老许多。整日一句话不说,活像换了一个人。其实,他心里时刻都在自责与悔恨中不能自拔。后来,他偶尔说自己胃口疼吐酸水,带到医院一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回家在炕上折腾两个月就去世了。
  我母亲经不住这一连串沉重打击,精神错乱了,整天里念念叨叨地说“一条驴腿呀!一条要命的驴腿……”
  家里只剩下精神错乱的母亲和我这个未成年的孩子。多亏了姐姐姐夫、哥嫂照应着过日子。过了许多年后,我赶上了改革开放好时光,从干修理农具小作坊开始,事业象滚雪球一样,发展到拥有上亿元的出口机械制造企业,我当上了八面风光的大老板。我在县城买了一幢别墅楼,把八十多岁老母亲从乡下接出来,安顿在我家调理治病。后来,母亲神智基本恢复了正常,但我永远不敢提“驴腿”两个字,更不敢提及当年发生的驴腿的故事。
  责任编辑:闻平
  远去的大雁
  李秀莲
  开春,老五老婆从镇里集市上捉回来二十只小鹅。开始的时候,老五对这些毛绒绒的小不点们没什么感觉,鸡鸭猫狗都在老婆管辖之下,没老五什么事,但被黄鼠狼和野猫们知道了,三夜里就叼走了八只,老五老婆就心疼得直掉眼泪,老五不好再装傻不管,就找来几块破木板和旧渔网,在船艄下面做了个吊篮把小鹅放了进去。小鹅们睡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巴水,那些馋嘴的小毛贼们不敢冒险下水,绕着船艄滴了几夜的口水,死了心,就走了。
  在小鹅们红嘴壳变硬、翅膀能击退冒犯者的时候,老五用从河里捞上来的旧竹篙子、枯树枝子在河滩上围了一个大栅栏,让鹅从狭小的吊篮里移到栅栏里过夜。看看栅栏里还很宽敞,老五顺便就把鸭子和鸡也给圈了进去,不过给它们各盖了一个有顶有门能遮风避雨的圈舍。鹅们就不需要,光滑滑地睡在天地之间。
  卖鹅的贩子没有扯谎,老婆捉回的那些鹅确实是母的多,公鹅只有两只,很淘气,为了吃食或争雄,在老五的船边和空旷的河滩里展开翅膀相互追逐,张着大嘴相互咬着,终日战争不断,天生的争强好斗。随着个头长大,那争斗又增添了爱情的内容,架打得就愈发频繁和激烈,有时候一天到晚不过瘾,还热热闹闹地半夜加班干。中秋节那天,老五实在气不过,就把那只最好斗的家伙带到集市上卖了,剩下来的那只立马雄姿勃发,一扫往日的萎蘼形象,自然而然地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优哉游哉地享受着十个妻妾绝对纯洁的爱情。
  一天早晨,老婆在栅栏里惊乍乍地叫起来,听着很急,老五慌忙跑到栅栏里,看到地上趴着一只雁,一只受伤的雁。
  闯入者被鹅群围着,有的用嘴在它身上轻轻啄着,有的很亲善地帮它梳理羽毛。看着老五来了,鹅们让开了,雁却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瞪着两只明亮的小眼睛,挺胸昂首挣扎着迎了上来。老五发现它的腿有问题,右翅的尖上还有紫黑色的血迹。俗话说“九雁十八鸭”,说的是雁有九个品种,鸭却有十八个。老五以往见过几种雁,但这只公雁年轻,更像一只家鹅,嘴短而硬,羽毛白中稍有灰点,色泽鲜亮,却少了鹅的胖肚子,整个身体呈优美的流线,是他以往没见过的。老五便弯下腰来抱住大雁想仔细察看伤情,不想它奋力反抗不停地啄他,老五不得不捉住它的脖子。这时候老婆从船舱里拿来菜刀和盛了小半盆盐水的瓷盆。
  你这是干什么?看着笑眯眯的老婆,老五一时没反应过来。
  杀了吃呀,还能干什么?宁吃天上飞的四两,不吃地下跑的半斤,这家伙估摸着有十多斤呢。老婆说。她天天在镇上卖鱼,手估重量还是很准的。
  吃,你就知道吃!去砍个老南瓜来。老五说。
  南瓜来了,老五用瓜瓤伴着盐水笨手笨脚地给雁包扎伤口。伤口主要在翅膀上,腿上只擦破了一点皮,看来是被猎枪击中的贯穿伤,好在没伤到主骨,雁才飞到了这里。第一次包伤口的时候,雁因为恐慌而顽强地反抗着,老五只好喊老婆帮忙。两个人轻也不是重也不行,弄得都一身臭汗。老婆没吃到大雁肉,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等到第三天换药时就找个借口跑了。没想到那雁通人性,知道老五不会伤害它,就乖乖地趴在老五怀里接受包扎。老五把雁放到船艄下原来小鹅住的吊篮里,雁在里面呆着,身子伸不开,也只好凑合了。每次包扎好伤口,老五就把给鸭子和鹅们吃的饲料拌上稻子放在它面前。开始雁还戒备着,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看老五一阵,慢慢吃上几口,再看一番老五,再吃,反复几次才专心吃起来。老五要老婆每天砍一个老南瓜,用新鲜瓜瓤给雁治伤,老婆心里不愿意,但又不敢反对。实在气不过了她就用南瓜做饭做菜,蒸南瓜、煮南瓜、烩南瓜、红烧南瓜……五六天过去,害得老五见了南瓜就翻胃,宁可饿一餐也不端碗,那雁倒是越吃越多。老五看大雁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的体力也快撑不住了,就叫老婆停止砍南瓜,又将雁移到了栅栏里与鹅们同住。
  雁和鹅们很快混熟了,它受到了绝大多数母鹅的欢迎。有那么二三只还特会献殷勤,围着雁迈着舞步,频频地扭动长脖子,时不时用红嘴帮它梳羽毛,引得公鹅醋意大发。但它似乎不愿发生直接冲突,只是瞅准机会,用嘴、用翅膀狠狠地教训那几只“红杏出墙”的鹅娘子。这时雁就会冷冷地看着,一副高高挂起的矜持样子。
  老五家的渔船泊在青草河的左岸,青草河从几百里外的大山里流来,一路上匆匆忙忙,裹砂挟石十分闹腾,到了这里离长江也就二三十里了,脾气好多了,河水深了,水面宽了,水声静了,水速也缓了。冬春是枯水季节,荒滩平平地铺在蜿蜒的水间,草就蔓蔓地长起来,满滩发着诱人的绿。接着桃花汛来了,江水开始涨起,到梅子熟的时候漫漫地连成一片,鱼儿就成群结队地跟着上滩了,戏玩、交配、生子。这时候是老五他们最忙的时候,一大家子八条渔船,上下二三十里依次在青草河铺开,放网,撒网,赶网……在天地间画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直到河边的柳树落叶缤纷。
  在以粮为纲的年代,人们在滩涂里围出一些土地开荒种粮,河水老实的年份也能收些果实,要是水大也就是饱了鱼虾的口腹。现在稻谷贱了,人也都进城打工去了,正经的田地都不种了,哪还有人来打河滩的主意?河滩也就寂寞地恢复到百十年前的模样,开阔而自然,只是有的地方春草特别茂盛,让人还能想起过去垦荒的痕迹。这倒美了老五家的那群鹅,饿了吃草,饱了划水,乐了引颈高歌,展翅亮掌舞蹈一番。
  秋凉,水退,深深的夜空时不时会传来阵阵南去的大雁或天鹅的鸣叫声,地上的鸭、鹅们也不甘寂寞地叫起来。特别是那只受伤的大雁更为激动,扑腾着翅膀似乎也要挣脱大地的束缚冲向无边无际的夜空,寻找那血脉相通的情意和梦幻般的自由。秋夜的河滩对天空旅行的生灵是很有吸引力的。村镇在夜里显得静寂而深远,灯火和喧闹这些属于人类的气息似乎全部被年轻人带到城里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们都早早上床或深或浅进入了梦乡。水退了,鱼儿走了,和鱼斗了一个春夏的老五一家人也早早睡去,似乎要把几个月来欠下的瞌睡好好地补一补,也就没有心思管鸭、鹅怎么去吵闹。
  也许天上飞累了,想下来歇歇翅膀。也许飞烦了,想找陌生的面孔谈谈心。更有可能的是它们知道了这里还有它们的同类。总之,隔三岔五的夜里便有十五六只成群,二十七八只结伙的空中旅行者落在老五家的栅栏里,不知它们聊些什么,反正很热闹很融洽。不知它们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留下来的爪痕和排泄物让老五很是不解。有天晚上酒喝多了,他半夜起来站在船头上对着河里撒了一泡带有酒味的臊尿,那尿尿到一半的时候,老五感到栅栏里面动静不对,淡淡的月光里,可以看到多了不少灰白的影子。睡意朦胧中,他以为是老七家的鹅来窜门了,三四里路对那些家伙们来说正是散散步的距离,但转念一想,老七家那三只鸭四只鹅怎么也挤不满这个栅栏啊。撒完尿,他腾出手来揉揉眼睛拍拍后脑勺,他断定是天上飞的下来了,本想下船去看看,但酒后身上懒劲正浓,不愿走那几步。回到床上见老婆醒着,便对老婆说了一句:咱家的大雁招来了一大群天鹅。说完便放倒身子睡去。
  老五对半夜来客没放心上,有人却牵挂上了。老婆是个心里装不住话的大嘴巴,这种奇事哪能在肚子里放得住,没过两天就到了老七耳朵里。对于这个最小的兄弟,老五心里不怎么痛快他,认为他机灵过度厚道不足,就是他带头用电网打鱼的,大鱼被打昏了捞起来,小鱼被打死了,就仍由它们白花花地拖在渔船后面,在河面上制造了一条白色死亡飘带。老七还在冬天水少的时候背个电瓶在河汊里、水塘中将虾米小鱼乌龟王八黄鳝泥鳅统统打死装到集市上卖,老五曾劝他不要这么干,他当面笑着应着,转过身还是怎么想就怎么干。开始干这事的时候,老七家确实是淡季不淡,深秋和冬天都有乌龟泥鳅到菜场去换钱用,但很快别人也会电瓶打鱼了,所以只热闹了两年,老七的生意就不行了,最后歇伙。电瓶过了一遍,水族全部断子绝孙,那水也跟着死了,除了游蜉和孓孑,什么鱼虾都没有了,没个五六年活泛不过来。老七的邪门歪道多,很快又找到另外一条挣钱的路子。这几年老百姓用液化气了,河滩上的蒿草芦苇、山坡上的树木毛竹都在疯长,生出许多野鸡野兔,老七花点小钱搭上了派出所的人,得到他们默许后把多年前藏在船舱底下的土枪悄悄拿出来,经常偷偷放上几枪,随着枪响,那密集的草丛里飞鸡呀跑兔呀便轰飞轰跑起来,飞不起来跑不了的就统统落在了老七手中,有时还能打到獐子獾子之类的大家伙。由于经常干这营生,老七跟那些专做野味的贩子们也就混熟了,互相就喊上了朋友。
  五哥,朋友们说市场上一只大雁要卖好几百块钱,活的更贵。这夜晚落在你圈里的宝贝可都是钞票啊,咱不能让它从手指缝里溜了。
  它长着翅膀,你怎么能逮住?老五看不惯老七,脸上冷冷的。
  怎么逮,我想办法。你就等着数钱吧。老七已经与五嫂说好,事成各分一半。
  老五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碍着亲兄弟的面子,又加上老婆暗中支持,也就不好再言语。
  老七先将丝网松松地悬在栏栅上,这种网是用丝线织成的,放在水里鱼们都看不见,大雁在夜晚里怎能看出?只要落下来就会被丝网裹住。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七熬红了眼睛,可奇怪没有一只雁落下来,偶尔飞来的几只也只在网上盘旋,应和着鹅鸭的鸣叫,可就是不肯落到网上。老七气了,又想出一毒招,用药,死的也是钱。于是就把拌了毒饵的稻谷撒在栅栏里,用旧渔网把家禽隔开。可大雁似乎知道,扇着翅膀高声鸣叫,就是不上当。倒是老五家的大公鸭闻到了稻谷的香味,不知怎么钻出围网将地上的毒谷吃了一小半,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老七说要赔鸭,老五怎么会要?老七又提出用猎枪打,打几只算几只。老五说:要打你到别处打,我这里不行,我怕报应。老五的老婆看野雁天鹅都没逮到,却将自家的大公鸭给弄死了,就把曾经积极支持老七的想法给忘了,逮着老七就是一顿臭骂,弄得他不敢再提抓雁的事,好多日子都不敢上老五家的船。老七收起了坏心思,那些天上飞的像是知道似的,又经常半夜光临老五家的鹅群。
  老五老婆以为看出了门道,对老五说:肯定是那只大雁通风报信的,它只要叫一声,天鹅、大雁就知道了,老七能逮到个屁!
  肚子里长满心眼的老七挖尽心思也没想到,一个大活人竟然斗不过天鹅和大雁。
  老五和雁的感情越来越深,看它伤好了就停止包扎,但一到包扎伤口的时间雁就跑过来围着老五嘎嘎叫。老五觉着好玩,就抓一把稻谷喂它。慢慢地,那雁不知是迷上了稻谷还是恋上了老五,老五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有次老五上镇里有事走了三四里路,觉得身后声音不对,回头一看,雁在后面一摇一摆地紧跟着。老五赶它回去,它趔趄着扑腾着,左躲右闪就是不愿回去。老五只好摸起地上的石子把它打回了头。可他还不放心,于是不去镇里办事了,一直陪着它回到船上。从那以后,老五出门就先把雁关起来。
  一天老七又找到老五,打起了这只雁的主意。他说有人出三百块钱,卖了吧。老五说我不缺那几百块钱用。
  那你养它干啥?不吃,不卖,又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雁,早晚飞了,你白忙乎一场。
  我也没忙什么,它要飞就飞吧,长翅膀的野物本来就该在天上飞的,它要是不飞,我就养着玩吧。
  听了这话,老七被噎得直翻白眼,心想五哥真是个少有的傻瓜。
  每天夕阳快要落山时,鹅们都会来一段团体操,它们张大嘴巴,哦哦哦地喊着口令,舞动着双翅跳跃着转圈,然后由公鹅做升空表演。只见它收紧双翅,拖着肥胖的肚子,突然加速跑上几米,张开双翅猛烈地拍打水面然后起飞。一般它能飞五六米,运气好的话能飞上十几米。跌落下来后,它自我感觉良好,“哦哦”地吹嘘着,有时干脆直接骑在母鹅背上,自己奖赏自己一番。这时候,雁呆呆地立在旁边,傻傻地看着,有时它会伸展一下受伤的翅膀,用嘴去啄一啄。吃食的时候它也会和鹅们一道争食,大公鹅有时护食啄它,它并不反抗,每次都躲闪开。
  鹅们做团体操的时候也是老五最惬意的时刻。一天的活计都忙完了,他会立在船头看着落西的太阳把金子一样的光辉洒在水面上。在这天地将要交合之际,风静,水静,人的心也是静的。老五喜欢一个人这么看着,看天看地看水,就会将整个人都化在了这份宁静之中,直到黑夜降临、露水出来、满天繁星眨眼看他,才能把他惊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的惊醒不是繁星,而是那只大雁。只见它颈部前伸呈直线状,用力蹬腿助跑,双翅迅速展开,剧烈扇动,转眼就离开水面冲向天空……雁是背着夕阳飞的,落日的余辉给它涂上了金色,像一只黄金大鸟在飞翔。在它掠过头顶的时候,老五觉得大雁看了他一眼,而且还低沉地鸣叫了一声。鹅们先是看傻了,个个伸长脖子凝视着大雁在空中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身影,接着便“哦哦”地叫起来,有二三只也想追随而去,用力扑腾着翅膀,然而最终还是无奈地看着大雁在空旷幽静的天空中渐行渐远,鸣叫声由强渐弱。
  晚上睡在床上,老婆责怪老五:我说杀了吃掉,你不让。我说把翅膀剪短你也不让。人家要买你不卖。这下好了,鸡飞蛋打。
  不是鸡飞,是雁飞,是雁就要飞的,早晚的事。老五嘴上不软,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长年在水里讨生活,除了水里的鱼,对一切生灵都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觉得世上万物自有它们活着的道理,人不应该因为自己的贪婪就把灾难加在它们身上,不然迟早要遭报应的。对于雁的突然离去,老五觉得按道理说它应该飞走,但他还是有些失落,养了这么多天,疗伤喂养,有了感情,说走就走了。恍惚中,他又觉得雁并没飞走,还在身边绕着向他要东西吃。要醒没醒之际,他知道是梦,翻身想再睡,忽然传来老婆惊喜地喊叫:老五,回来了,回来了。老五一激灵,雁是回来了。他急忙翻身下床,外面天已大亮,晨曦中的那雁宛如一个仙子,见老五来了,它若无其事地欢叫一声,展开翅膀围着老五转了几圈算是打招呼。
  大雁走而复来,大家都很欢喜。只有大公鹅例外,两只面貌相像、血脉相近的家伙也没闹清楚什么原因,太阳一出来就干起来了。大雁一改过去的温良谦让,对大公鹅的挑衅不但坚决抵抗,甚至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反击。第一天鹅是主动者,但进攻之势由强而弱,在老五的干涉下,双方都没吃什么亏就结束了。第二天老五外出,雁成了进攻者,频频向公鹅挑战。开始时鹅也不含糊,你来我去打了一上午,是个平局,但到了傍晚雁却如武侠小说中的无情杀手,长颈为枪,硬喙似剑,枪枪索命,剑剑封喉,几个回合,公鹅的白脖子就变成了花脖子,右脸也被撕破,眼睑少了一块。老五回来看着心痛,把雁独自关进笼子才终止了这场战斗。
  到了第三天,鹅不再接招,见到大雁便垂下头来轻轻地鸣叫,离它远远的,那样子算是俯首称臣了。在大公鹅看来,最可恶的倒是那群母鹅——它的那些昨日的妻妾们。对阵厮打时它们远远观看,没一个帮忙的。打败了,它们连瞧都不瞧它,争先恐后地对胜利者献媚争宠,个个都围着雁“哥哥”地欢叫,用红红的大嘴巴亲它,用长长的脖子缠它,乖乖地让雁享用。好在雁对大公鹅还宽容,除了偶尔显示一下王者的权威外,不再穷追猛打了。
  新的秩序形成了,雁被母鹅们簇拥着爱戴着,享受着妻妾成群的王者生活。公鹅像一个不合法的在野党,只有时不时背着雁偷着和母鹅亲热一番,那还要看母鹅的情绪如何。有时大概觉得太伤自尊了,它便狠狠咬那些不给面子的母鹅们,却又招来雁的一顿惩罚,久而久之,大公鹅残存的一点自尊也就没了。无论是在草滩吃草,还是在河里游泳,它都远远地离开鹅群,独往独来,形影相吊。
  鸭被主人驯养得很听话,每天太阳落山时它们就欢天喜地地挤到栅栏来,争抢一天中主人为它们准备好的唯一大餐。老五老婆喂鸭主要是想让它们把蛋生在窝里,因为鸭子管不住自己的屁股,只要肚里有了,就像人类中被叫做嫖客的人那样,哪里都可以乱下的。鹅就不这样,它们不跑远,大白天的也跑回来好几趟,围着主人撒娇,要吃要喝,不给就不走,一直把你叫烦了,给了它才算完。
  雁的凶猛不仅使它在鹅群里称王称霸,鸡、鸭们也躲得远远的,不敢沾边,就连大花狗也让它几分,轻易不到鹅群边上来。但它对母鹅们可尽心了,温柔又体贴,绝对是一个好丈夫。原来母鹅们下蛋都是自己回来,现在都是雁耐心地陪着,有时一天要跑七八趟。来的时候它在后,走的时候却在前,摇摇摆摆,悠然自得。老五看着又笑又气,对雁独自说开了:人们说你们大雁是一夫一妻,不弃不离从一而终,是飞禽中的正人君子,你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这么快?就算你是家养的,按照鸭五鹅六的说法,也不能霸的太多吧?
  雁变成了鹅王,幸福地生活着。但后来它还是飞走了。
  第二年初春,草滩上的草儿冒出了嫩嫩的芽,大雁的儿子——小雁们破壳而出了,小家伙们出来后,个个从体形上看全是雁的翻版,矫健优美、流畅有力的体型没有一点胖鹅的影子,羽毛倒传承了母亲的纯白色。大雁本来就勇猛无畏,如今护窝更凶了,谁也不能碰他的儿子们,草滩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敌敢招惹小雁们,于是小雁们在荒滩上吃得饱玩得好,长得也快,到深秋初冬时,个头都快赶上了大雁.大雁经常领着它们练习飞翔,每天黄昏水天一色的景色里,老五就呆呆地看着他的雁,那白色的翅膀在绿草上扇动,在蓝天下盘旋,总是让他想起美好、漂亮一类的词汇来。老七却是妒火中烧,三十几只像雁一样的鹅,或者说像鹅一样的雁,在市场上能卖好多钱的。
  雁最后离开是老五家的一件喜事带来的。老五是船家,一直逐水而生,没想过也不打算定居岸上,但老婆却逼他到镇上争了块宅基地,说是水上的营生越来越难,他们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最终要到岸上生活的。老五就上镇上找领导,还带了刚打的野鱼。报告递上去后老五也没当回事,反正他在水上自在惯了,只是老婆隔三差五提示他要多跑,不跑批不回宅基地的。
  深秋是渔家的淡季,老五他们的大网早收了,每天就放些地笼、虾笼捕一些黄鳝、泥鳅、龙虾什么的,偶尔也能碰上螃蟹。可那天早上却是一个大发市,不但罩着了十几斤黄鳝五六斤螃蟹,竟然还有三只斤把重的老鳖。第二天老婆骑着自行车到镇上卖鱼,因为要卖的水货多,要买回来的菜疏、日用品也多,更主要的是老五一晚收获大心里特高兴,于是他也骑着摩托车跟着老婆颠到镇上去了。平时老五一般是不到镇上赶早市的。
  还没把摊子放好,镇里分管河道和渔业的八主任就站到了面前,老五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心里却暗暗叫苦,看来这些螃蟹是白捉了。没等八主任开口,老五就非常麻利地捉了六只螃蟹放进一只网兜递给他说:早上才起网的,拿去尝尝鲜。八主任也不客气,只丢了十块钱,毫不掩饰地说:给你意思意思吧。收摊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事在等着你呢。
  主任别拿我开心,我一个打渔的能有什么好事?
  老五你别跟我唱洋腔,你的宅基地这回是真有了眉目。县里的表格都发下来了,你们一门八个家庭,一家一张表,等会你去拿了带给他们,也省得我一家一家地跑了。
  八主任说得认真,老五信了,脸上的笑也温热真实起来。前些年镇里的干部见人不是收税缴费就是各种罚款,凶神恶煞一般,这两年税费少了,各种补贴补助也多了,干部们的眉毛鼻子好像也长得顺溜些了。不过老五还是过去的老观点,只要他们能干事、干好事、干实事,多吃点多沾点多拿点也没关系。但老五从来也没敢想过这种好事竟然能够从八主任嘴里说出来。从水上移到岸上,从船上搬到房屋,不知多少渔家人做了多少代的梦啊,眼下立马要变成现实,老五的老婆一时还不敢相信。老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赶紧催老五跟八主任去拿表,回家给老爹和兄弟报喜信去。
  拿表的时候,八主任说:县里很重视这项工作,要派工作组下来到每家每户去落实核对,因为宅地面积和补助款都是按人口比例发放的,估计下星期一不来,星期二肯定会来,你回去要好好准备一下。
  老五说:您放心,肯定准备好,船上有人,网里有鱼,池里有鳖,舱里有干虾腌鱼,每家拿出七八十斤都没问题。
  八主任知道老五为人爽快,到时少不了自己一份,便轻松地说:我对这事没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只是政策是对岸上无房的渔户的,全镇够得上条件的也就你们一家子八户了。弄好弄坏,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工作组星期二早上来了,车子直接开到河埂上停在离老五渔船不远的地方。工作组的人商量了一下,就分头到每条船上根据填表的数字核对具体人数,差不多忙了半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面对一桌丰盛的河鲜,他们坚决不愿留下,说上午还要回到镇上和镇里的领导交换意见,下午还要赶到另外一个点。看那领队的态度非常坚决,八主任也不好劝。更糟糕的是当家的女人们看客人留不住了,便把早已备好的老鳖、螃蟹、干腌货拿到小车旁,可那女领队却是破天荒不收。
  一方真心要送,一方执意不收,相持的场面有些尴尬。这时雁却来凑热闹了,它带着妻小们到栅栏里要东西吃的,那洁白的羽毛、欢快嘹亮的叫声立刻把人们的注意力给转移了。领队看到,猛然想到今天是儿子生日,她要给儿子准备一份生日礼物,而她那心肝宝贝特淘,就喜欢小鸡小鸭小猫小狗的,只要跟它们在一起他就会安静下来。领队不知鹅和雁的故事,但看到这群生灵很夺眼,心里就喜欢上了,便对陪同的八主任说要买一只做儿子的生日礼物。八主任也没当回事,反正都是你老五自家养的,有什么金贵的,捉几只就捉几只嘛。于是就对老五挥了挥手说:还不快点?哪知老五像没听见似的站着不动,过了好一会才面带难色吭吭叽叽地对着八主任、实际上是跟那领队说:这雁野性大,白天根本捉不到,只有夜里才行。要不我今晚捉好,明天送给你们?领队觉得太麻烦,忙说那就算了,便上车去了。八主任是最后上车的,车门关上的时候丢下一句车下的人全都听到了的话:你个呆老五,瞧你干的好事!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车,老七说:不就几只雁么?值多少钱?我给!老爷子说:五儿呀,这可是你爹一辈子的盼头,就算爹向你要几只都不行吗?老五的心跟刀割一样的难受。
  老五没说错,那雁野性是大,根本就不让生人靠近,就连天天喂养的老五的老婆也休想。但雁记得老五的救命之恩,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接近,它不仅不啄他,还会撒娇地围着他用长脖子蹭他,用红嘴巴吻他,有时还会亮开翅膀美好地跳起舞来。
  老五站在栅栏里望着正在吃食的雁,迟迟下不了手。老七他们的责怪他可以不买账,但老父亲的意愿却不能违背。老七见他不动手,催道:捉六只送去,领队两只,其余每人一只。多少钱你老五说个数,几家平摊。老五鼻子一哼说:钱钱钱!这哪里是钱的事?他最后把眼光落在那只最小的雁身上,他多么希望那只小雁能够平息事件。
  小雁受大雁的影响,也不戒备老五,顺从地让老五抱起,只是似乎在嘀咕你打断我进餐了。那嘀咕声引起了大雁的注意,当老五抱着小雁上船舱的时候,大雁丢下吃食跟在老五后面嘎嘎地叫着,老五的老婆撵它回栅栏,它不回,却飞到船棚上歪着头看着。
  老五把小雁装到蛇皮口袋里放到了摩托车的架子上。袋子里的小雁开始惊慌,叫得很急很响,老五狠心不理睬它的叫声,骑上摩托车就向镇里赶去。在老五行进的路上,大雁飞起,一直在老五头上盘旋鸣叫。最后它一声凄厉鸣叫,翅膀划成弧线,折身离开了老五……
  此后的那些日子里,县城上空总是盘旋着一群大雁。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没在意,因为每年那时候总是北雁南飞的,但很快他们发现今年跟往年根本不一样,那群雁飞得很低,又总在一个地方反复盘旋、不停鸣叫,且声音凄惨,久久不愿离去。后来,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晨,人们又发现所有的大雁突然都不见了,于是关于那只大雁的故事才慢慢传开,不少人听后感叹不已。
  责任编辑:戴雁军
  滑坡
  李永娣
  今年的雨格外多,还没立秋就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爆豆似的雨点射向大地,考验着宏达建安公司青山项目部施工队。
  一天,甲方青山铝厂管基建的尹主任接到了乙方施工经理安建国的电话:“我们发现楼后的护坡出现了裂缝。包工队干下的护坡不行,以防万一,我建议办公大楼先停一停,再修一道防护坎……”
  “有这个必要吗?”尹主任说。
  安建国一愣,笑着说:“尹主任,请您和监理来一下,我陪你们上山去看看。”
  “我们正忙着呢。”尹主任挂了电话。
  晚上趁施工队的工人们在工棚里唱歌的时候,尹主任拿着手电筒偷偷爬上山坡,果然办公楼后的山坡上出现了几道一厘米宽的裂缝。但坡度并不陡,就是滑坡起码还得几年。哼,这个小安真是见缝插针,想多揽些工程,我才不上他的当。尹主任想。
  几天后安建国来尹主任办公室说:“那几道裂缝增大了,请您们赶快采取措施。”
  “知道了,不就那么几个小裂缝嘛。”
  “楼房离山坡才28.6米,我担心……”
  甲方会计小白插嘴说:“你担心啥?我看你是想多揽些工程吧!”
  “你错了,我是为贵厂负责。以后万一出了事,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安建国说完愤然而去。
  接连下了两天暴雨。早上刚上班,安建国风风火火一身泥水闯进尹主任的办公室嚷道:“快去看看那几道裂口.. ..”
  事情一定严重了,不然这家伙不会如此无礼。尹主任克制住内心的紧张,忙穿上雨衣跟他急奔工地。
  到了工地,安建国的火气更大了,冲着工长怒喝:“为什么还不拆脚手架?”
  “皇上都不急,太监急什么!”工长看了一眼尹主任后不满地说。
  “你少废话,快拆架子!”接着他转身吩咐一个工人:“你上山坡去看看裂口。”然后回身蹬蹬爬上脚手架,叽叽嘎嘎地拆起来。
  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尹主任心里犯了疑,也随那工人爬上山坡。啊!最大的一道裂缝已有2、3厘米宽了。看来滑坡是早晚的事。山坡距楼房约有30米远,即使滑了坡,对5层的楼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估算了一下,心里轻松了许多。
  红黄蓝各种颜色的安全帽像一盏盏灯在脚手架上晃,安建国见尹主任从坡上下来,便愤愤地说:“尹主任,拆搭脚手架的工资,你们得按10倍支付!”
  “要滑坡就让它滑吧。”
  安建国眼睛瞪得大大的,吃惊地说:“你说什么?”
  “楼房离山坡这么远,还有护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您……您敢保证?”
  工人们都看着他们,安建国转过身说:“看什么?还不快干!”
  尹主任也使起了性子:“把钢管给我扛回去,出了问题我负责!”
  有人嘟嘟囔囔把材料扔在了地上,安建国气得一跺脚吼道:“谁让你们停下的?快干啊!”他瞪了一眼尹主任扭身就走,肩上的钢管险些扫了尹主任的头。
  尹主任七窍生烟,绕到他前面说:“就是冲垮了十层楼也是我们厂的事,与你何干?”
  “混蛋!竟敢把国家几百万的财产不当回事!”安建国心中燃烧着怒火。
  “呸——”尹主任正要回骂,山坡上的工人喊:“安经理,裂口有动静!”
  安建国飞身爬上坡去。尹主任的心又一下悬了起来,万一滑坡,小安岂不是太危险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尹主任身不由己地奔跑在遍身泥浆的人群中。
  几个小时后,山坡下用木方、钢管搭起的架子像无数只牛角牢牢地抵住了山坡。雨下得小了一些,安建国说:“我在这里守着,你们都回去吃饭吧。”
  “吱吱吱!”突然山坡下的架子呻吟起来,安建国头也没回就把大家往后推。不一会儿,约千立方的泥石缓慢地往下滑。木方、钢管发出痛苦的咯咯嘎嘎的断裂声,接着“轰”地一声,一段山坡滑落下来,坡脚滑到楼房的墙根停住了。
  安建国长长吁了口气。尹主任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下来,落汤鸡一样悄悄离开了现场,他觉得双腿沉重,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下午一上班安建国就来找尹主任,他神色凝重地坐到沙发上说:“尹主任,今天的事怎么处理?”
  “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尹主任递给他一支烟。
  “那我就不客气了。一、搭拆架子的工你要按10倍计算,还有材料;二、滑落的土石搬运问题;三、工程要延期交工。
  会计小白站起来说:“岂有此理,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主任,建筑公司多的是,让他们走……”
  “那好,我去向我们公司领导汇报。”安建国说完起身而去。
  “小安你别走。”尹主任火了,面向小白:“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胡说好不好!”
  办公室一阵沉闷后,尹主任收拾了一下办公桌匆匆出门,他来到安建国办公室兼宿舍的板房:“小白不了解情况,请你不要介意”,给了一支烟后又歉疚地说:“这次事故怪我麻痹大意,责任都在我,多亏了你们搭的那排架子,要不这五层楼就完了。拆搭架子的工照你说的按10倍计算,其他问题我们再商量解决。”
  安建国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话,半天才说:“尹主任,我们是重合同守信用的单位,除了干好工程还希望得到尊重。如果我们干得不好,你们怎么处理都行。”
  “那两个车间你们干得不错,本来我们合作得很好,滑坡给我们的关系也造成了裂缝。这次事故对我的教训很深,希望我们之间出现的裂缝尽快修补好,不要再造成滑坡。”
  “我态度不好,请您海涵。”
  “你是出于公心,哪天有时间了我请你喝两杯,咱们好好聊聊。”尹主任诚恳地说完,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戴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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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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