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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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368
颗粒名称: 旧说新语
分类号: I277.3
页数: 7
页码: 30-36
摘要: 旧说新语收录文章误入红尘,讲述了一个狐狸误入红尘的故事。
关键词: 故事 红尘 狐狸

内容

误入红尘
  张光辉
  但凡你们这些尘世里奔走的人都知道一个故事——烽火戏诸侯,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若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做了些啥?我也不甚明白。不过此事说起来话长。
  我原本是一只狐。那时我披了通身雪白的毛发,每日在山间行走。无名无姓,清冷孤绝。
  据说我初生的那夜,一颗斗大的星星在我们狐族的上空遽然爆开,迸出的火花映红了周遭上百里的土地。就在我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狐族长老手中的占卜龟甲无端碎裂,风雨陡至,山洪倾泻。长老们大惊失色,认定我是灾星。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举族迁走。只留下我,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中苦熬岁月。
  我居无定所。为躲避猎人的追杀,我走过山涧水流,走过参天古树,走过荆棘沼泽,每日疲于奔命。月光如水的夜晚,在阴暗森然的山洞,我冷,我饿,我累极,我踽踽独行,我悲鸣我长啸,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悲鸣和长啸。
  那日为贪闻一朵花的香气,我闭目片刻。却不知一支利箭已经悄悄瞄准我的身体。风声过处,凭着狐类特有的警觉我飞身而起,却还是被硬生生地射中左腿。剧痛钻心。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爬起来,我逃,在林中狂奔。恍惚中似乎能看见猎人贪婪的眼神,我的皮毛可为他换来几十两白银。然血流如注,我终是不支。前方景物开始模糊,忽见人影密集,却再也无法奔出一步。我终于重重地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周身团团温暖。伤口微微有些疼痛,但已无大碍。
  我蜷缩在一双有力的臂膀中。抬眼望去,一个白衣男子正低头微笑,用手指轻轻刮着我的鼻尖。哦,是他救了我。
  心下有什么开始汩汩流动。几百年来我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饥饿寒冷无处不在。
  他要走了,放我在地上。我不肯,紧紧衔了他的长袍,跪在地上悲声嘶叫。这几百年来才得遇见的温暖,我怎忍轻弃。我要随了他去,生生世世。他终是不忍,抱了我放在怀中,一路飞驰回了他的府第。
  朱漆大门,高墙巍峨。门上铜钉闪烁,耀得我睁不开双眸,楼台亭阁,小桥流水,下人们唯唯诺诺喊他公子。原来他是褒国公子洪德。虽是小国,却也丰衣足食,安享太平。
  每日里我就娴静地在廊前晒着太阳。他喊我灵儿。啊,我多幸福!因为我有自己的名字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每每听到洪德喊我名字的时候,我会一跃而起奔向他的怀中,他的怀是如此温暖,令我如醉如痴。他的眼如星,他的眉似月,他的每一个辗转回眸都让我痴迷爱恋。
  忽有一日,下人奔走高喊,个个行色匆匆。他亦失了往日的沉稳,惊慌失措。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敢靠近。只好独自去了池塘边,对着碧绿的荷叶发呆。
  蓦的,我周身如遭雷击,噬骨断肠的痛,我在泥土中翻滚挣扎,周身却放出万丈光芒。昏沉中忽记起一只狐活到五百年,会自动幻化成女子模样。啊,那摧心腐髓的疼痛犹如凌迟。我咬了牙,默想着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既然弃了血肉,就要做世间绝色!
  啊!一声尖厉的叫声后我自尘埃中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狂奔至水边,清澈的水波映出我如花的容颜,我的姿态是无限娇媚超群绝伦。白纱垂地,发丝流丽,薄薄地飘散在肩颈。静寂的眼神带着点点妖异。虚空中一个转腕,怀中立时有了一只幽暗碧绿的琵琶。指尖过处,清亮铿锵。
  心中骤然狂喜——洪德,我即将用人类的身体陪伴在你身边了!想起这些,我兴奋得浑身战栗。
  身姿曼妙,发丝飘扬,我一路反弹着琵琶径直闯进庭前大殿。公子,快来看这新生的人体,你可知,这番弃绝血肉,都只是为了你啊!
  幽深的大殿里,繁弦急管,嘈嘈切切。周遭是目瞪口呆的人群,他们忘记了礼仪,流下了口水,瞪出了眼珠。我不管,我继续往前走。
  我弹,我舞。眼波流转,凌空飞起的丝袖如水波蜿蜒。那一场舞我跳得惊心动魄,似火妖治,如烟幽魅。
  洪德惊得连连打翻了桌前的杯盏,走上前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知所措。忽然,他身形一矮,跪了下去。
  我大惊,亦匍匐在地。公子何故,我承受不起。洪德盯了我,目光炯炯似火燃烧:姑娘,我不知你从何处来,但我知道你就是我褒国的救星。我父因触怒大周天子,被锢下狱,褒国百姓危在旦夕。我搜尽褒国珍宝,进献大王以赎父,然大王不屑一顾。我父若亡,大王定会出兵荡平褒国,将百姓尽数屠戮。危急存亡之际忽见姑娘驾临,这是上苍怜我百姓啊!
  公子,我不过一介民女,你说这些做什么?
  姑娘,你有着天下人不敢亵渎的绝世容颜。普天之下佳人虽多,却再无比你更美之女子。如你肯舍身入镐京,进献周天子为妃,大王欢喜,定会赦我褒国。姑娘,请怜我苍生!
  我默然,心里却在呼喊:洪德,我是你的灵儿啊,你可知,我只要这唯一的温暖,生生世世陪伴在你身边。五百年来初绽的心怀,你可知晓?我颓然跌倒。这是怎样的不可思议的人间?天,我昏了。
  翌日辰刻,我穿着晚霞般绚烂的羽衣,坐上了华丽的马车,踏上了赶往镐京的路途。临行前洪德看着我,笑容灿若星辰。
  洪德说:去吧褒姒,你是我们褒国的骄傲,你将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女主,我的父亲和褒国的百姓在翘首等待你的救赎,我们将生生世世为你祈祷。
  我无语。抬眼望去,远方的大地深邃遥远,那是我去的地方吗?镐京,一个响彻天下的都城。
  驼铃苍凉,飞鸟回旋。黄沙弥漫的驿道上,草木低垂。掌心里的万千柔情,瞬间已零落成尘。
  洪德,我会拼了我的全力去救褒国,只因你的眼你的眉、你俊朗的笑容已在我心中牢牢生根。世间情爱原来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力量,可以刹那间决定一生的命运。不问去处,不问今生,我只知道,为了你的叮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宫殿巍峨,鼎镬肃穆。连绵不绝的檐壁如巨大的山峦,冷冷俯视脚下的万物。
  随着一声声长长的宣令,我穿着雪白嵌红的裙裳,披着如瀑的黑发,头上的玉环泛着幽幽的光泽。行走在庄严的大殿上,身旁的士兵凛凛肃立,刀枪剑戟,映体生寒。我心里清冷,面色苍白,眼光流转处却是冷冷潋滟。世人的丑相如此可笑,我是狐,绝美色相颠倒众生,也不过弹指间。
  如云的宫女手执五彩团扇,高高的宝座上,一个肥胖的中年人神色萎顿,条条金线在他头上纠集着可笑的结。这就是大周的王?这就是大周的天子姬宫涅?在这辉煌的大殿里他更像一个苍老的木像。我抬眼望他,飘然下拜,一缕发丝幽魅地拂过雪白颈边,黑白相映里我嫣然一笑,静寂妖异,狐媚乍现,整个大殿顿时春光明媚。
  大周天子惊得脚步踉跄,奔过来一把揽住我,手在微微颤抖。
  我轻笑,妖艳红唇荡出凛凛光芒,斜倚在他怀中,轻纱滑落处露出瘦削的锁骨。我说:大王,请赦褒国。
  胜败在此刹那,我胸有成竹,笑容愈加妩媚。
  赦,赦,赦,即刻就赦!赏,赏,赏,重赏褒国!赐褒妃曦云宫!大周天子色迷迷地盯了我,一迭声地喊,眼神沉迷,透着无边的狂热。
  当夜,大周天子临幸了我,凤交鸾配,君王的旨意我怎敢违,再不肯再不甘也得从,我这个身子可是褒国百姓的命。
  摇曳的灯光里,浓烈的麝香。红绡罗帐垂下金络流苏,锦天绣地,奢靡宫闱,呈祥合欢被,七色鸳鸯锦。大周天子姬宫涅掀开了裹在我裸体上的锦被,他的眼睛一下子惊呆了,他似乎从未见到我这样雪白的肌肤,也从未闻到过我这样的女子肉体散发出的浓香,他当即晕得不能自持,他那毛茸茸的手放在我的脸上、胸上,并急转直下揉搓我那隐秘地带。荧荧灯光下,他的手再也无法保持节奏,顿时乱了套路。天哪,他那又黑又丑的阳具直挺挺地捅进了我的下体。满目的红,钻心的痛!我五百年修炼的身子竟然像一只野兽放在了被人宰割的俎板上,万分不自愿地任人剥离着我近乎麻木的肉体。我还不能有任何抗争,因为这是我的使命和任务。洪德呀,天旋地转中我含泪默念这个名字,口里紧紧衔住自己的发梢。洪德啊,我原本是想把一只五百年修炼的狐身献给您的,可您不肯,到如今却将我的贞洁送给了这个枯木老朽。
  大周天子终于困乏了,他那松塌塌的肚子一起一伏,他那不断忽闪着的鼻孔露出几根长毛,就像几只黑色的毛毛虫,我心里充满了厌恶;他那黑乎乎小腹下的一堆卷毛更让我恶心,直想呕吐。我不知为何如此厌憎他,可能我的心里只装了洪德吧?洪德呀洪德,躺在我身边的若是您那该多好!我会目不转睛地朝着你的身体看,直到窗帏透出淡淡白光……
  堂皇的曦云宫,珠帘随风轻曳,玉鼎内的龙香淡淡弥漫,一张巨大的毡毯从大殿此端绵延开去,繁复神秘的花纹,无穷尽地伸展,似在隐隐叹息我的命运。
  大周天子这个死后被叫做幽王的人宠我,水晶杯、夜明珠、锦丝玉绸,每次他都带来诸多奇异的东西。我不看,亦不理,再多的珍玉我都不屑一顾,狐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这种俗物。
  无月的夜晚雾霭沉沉。洪德啊,在这繁华喧嚣的宫殿,为什么我的心这样寒冷?我是如此想念家乡和你的怀抱,虽然可以随时飞离,但我不敢,不敢。只因那日你说:姑娘,你是我们褒国的命。
  曦云宫,这巨大华美的樊笼啊,为了你褒国的命,生生困住我一颗爱你的心。
  大周天子后宫嫔妃如云,个个雪肤花颜,风姿摇曳。然自我进了宫,幽王就再没去过别处半步。每日里他迷醉在我的宫内。揽了我说:爱妃,爱妃,有了你,我连神仙也不羡。
  我不语,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暖气,却蝴蝶一样慢慢舞到大殿中央。水袖飘扬,红纱薄如蝉翼,鬓角一支红色羽毛颤颤微微,长发飞散如鞭,宛如妖魅。颠倒众生的狐舞惊艳绝世。大周天子连连惊呼,手中的美酒倾泻在地上亦不知觉:爱妃,你不是人。他颤抖着取下天子衮冕戴在我头上,喉咙里挤出热切嘶哑的声音:爱妃,我只是人间的王,你是天上的仙啊!
  大王,臣妾担当不起这样的称呼。我不看他,冷冷回答。
  爱妃,为什么你再不笑了,你可知你的一笑足可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爱妃,请为寡人一笑吧。大周天子半跪在地,仰头看我,眼中尽是哀求。
  笑?臣妾不会。我漠然举杯,闪闪的金盏下是迷离的深渊,真相被期望的目光层层覆盖。谁又知我心里那曾经爱的焰火蜿蜒,寸寸烧蚀。如躲在心里的鬼魅,牵我手,遥指褒国。有谁知道,这孤独流动的血液,这惊世骇俗的美,像穿了惊世华丽的锦衣,在黑夜中穿行,无人欣赏,更无人相知。
  我不理他,记忆中流转成一片又一片时光,阳光下的洪德一袭白衣,深山、猎人、春日、飞奔的骏马、他温暖的怀抱……遥远的画面飘忽不定,刹那间我忘了自己究竟在哪里……洪德呀,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原本可像人间最平凡的女子守候在你身边,可为什么这遽然落定的承诺不容悲凉?
  那夜,我幽幽醉倒,分外妖娆。
  几度花开花落,雨雪时灭时起。宫中岁月缓慢悠长,辗转思念间几载已过。后宫的花园里,一池红莲绽放出无比芬芳。我低头,纤细的手指划过水面,水波潋滟,阳光在我身上荡漾飘舞,长发幽幽地披了下来,光影摇曳,明亮如魅。
  冷不防,身后有人大喝:放肆,王后驾临,还不参拜!
  回头看去,见宫女如云,团扇凤辇,下面罩着一个华丽的中年妇人,眉间一股杀气,她凛凛看我,目光如炬。我起身淡淡说了句:见过王后。我深知她嫉妒成狂,早已恨我入骨,无数次在幽王面前说我是妖姬,要杀了我这祸国殃民的褒妃。只是那大周天子怎肯,我是他的天他的地,是他在这人间最美的流连。
  无礼贱人,依仗狐媚勾引君王,祸乱宫廷,败坏朝纲!来人,给我推下池中!她咬了牙寒了脸,字字铿锵。
  众人蜂拥上前,错愕间来不及思索我已被重重扔进水中。沉沉下坠的时候我心里不禁冷笑,也罢,这清澈的水底水草蜿蜒,泥床柔密细腻,且让我闭目休息吧。虽然我五百年的法力足可令她们生不如死,只是,只是妄开杀戮又何必?
  一个时辰后我被吵醒,满池的护卫,娘娘,娘娘。他们张皇失措地嘶喊。拔起了满池荷花,掀起了水底泥浆,好好的莲池被弄得乌烟瘴气。我被搅了好梦,心中气恼,索性闭了气,任由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上池岸。
  岸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眼角余光扫去,只见幽王怒目圆睁,须发皆张,手里擎着一把利剑,剑尖直指王后的眉间。那不可一世的妇人此刻却在簌簌发抖,发髻已被挑开,散乱地飘乱在胸前,衬出她心底的惊惶。
  见我上岸,大周天子立时扔了宝剑直奔过来,将我紧紧抱在怀内,一迭声地喊:御医,御医,速救褒妃,救不回,我灭了你九族!
  午夜时分我悠悠醒转,不忍看众多御医战战兢兢的脸,唉,罢了,罢了。
  自此,大周天子更加宠我,拨了千万侍卫层层守住我的宫闱,围得铁桶一般。我所到之处,无数宫女捧着珍馐美果,随身在侧。声势之浩大无与伦比。
  从那日起,王后便被禁闭。后宫嫔妃个个胆战心惊,再无人敢在幽王面前诋毁我一个字。
  为哄我开心,大周天子频频设宴,夜夜笙歌。但我心底寒冷,每日里依旧是蹙了眉头,眼底是浓郁的悲凉。
  一日,他神神秘秘地说爱妃你快来看,我宣了褒国国君带来你家乡的特产,以解你思乡之苦。
  我大惊,蓦然立起,见下面那人低首垂目慢慢走上,丰神俊朗,眉目清晰,仍一如当初。我喜极,眼里湿润,寸寸流动。十年,十年了,洪德,我刻骨相思的洪德呀!他在走近,每一步都与我的心脏同时震动。我目眩,摇了几摇,幽王扶住我的纤腰问:爱妃,哪儿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是心,是为他储存了十年的爱,令我几近颤栗,无法自抑。可洪德却只淡淡然看我一眼,而后伏地跪拜。他说:臣给大王和娘娘请安。
  娘娘?他叫我娘娘?冲到他面前,我一只手指紧紧扣住掌心低低地说:公子,我是灵儿。
  他不敢抬头,以脸面地:娘娘,臣不记得了。臣只知道您是我们褒国的荣耀。
  刹那间我腿一软,几乎倒地。十年的苦苦相思,他一句不记得就烟消云散。我目不转睛盯了他,泪落如雨。幽王赐他平身,却奇怪地问我:爱妃,爱妃,你怎么了?
  我突发妖嗔,媚态尽生:大王,臣妾离家十载,见了家乡人喜不自胜,难以自抑。
  大周天子不断地哄我,用袍袖替我抹泪,低声下气全不似叱咤天下的君主。我闪进他怀里撒娇:大王,大王啊,我要和他聊几日家乡旧事。臣妾久居深宫,思乡成疾,你就准了吧!
  大周天子笑着说:好好好,孤王依你,依你。只要你开心,就是把天下送了你又如何?
  洪德跪在地上,自始至终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心里欢喜,脸上开出花来,狐媚入骨,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幽王呆呆地看我,宛如木雕,半晌才喃喃道:爱妃,爱妃,你这一笑,让孤王不知身在何处了!
  金盏杯,繁复细致的花纹,玉指纤纤,把玩在手上。玉壶流转,潺潺声响,满目佳肴。喝退所有宫人,曦云殿上,酒不醉人人自醉,天地间只我们两个。我眼角是娇嗔嗔万种风情,唇边是婀娜娜笑意盈盈。走近,靠近,坐下,洪德,灵儿来了。
  玉臂环住他的脖子,我战栗着抚摸他的面庞,十年了,洪德变得愈加沉稳,举止间尽显成熟男人气息。我脸颊绯红,迷醉:洪德,抱我,抱抱我,快抱抱我!
  洪德大惊,用力起身推我在地,蓦地跪倒战战兢兢地说:娘娘,莫要让臣洪德担了淫乱宫闱之嫌。
  我上前拼命摇他肩膀:公子,带灵儿离开这里吧,我讨厌这里,我想念我们家乡!终于我的泪无法控制,那一刻我的世界全面坍塌。
  洪德不语,他颤抖,后退:娘娘,臣不记得灵儿,您是我们褒国的命,是褒国无上的荣光,我们将世世代代为您祈祷……
  滚!我大哭,泪如雨下,点点零落衣襟。
  他慌乱后退,脸色张皇。
  洪德,我轻喊,他站住身子,却不抬头。
  我不敢再哭,用最甜美的声音说:洪德,我们一起走好吗?我们逃去深山,隐姓埋名,我做你的妻,给你做饭给你做衣,给你生许多孩子好不好?我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晶莹闪烁,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最美,我拼命开到灿烂,若再留不住他就会永远失去。
  洪德一边转身一边摇头,然后疾走。
  哇!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忽然觉得自己好轻,世界刹那间黑暗。闭目前的那一瞬,我只看到一个冰冷刺骨的背影。
  昏迷中我低语:洪德,拿你的心来,我要你的心,洪德……
  软,软到整个骨架寸寸散落。我花儿一般萎靡,喉间却是一阵腥甜。
  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幽王惊喜地抱了我连声喊:爱妃,爱妃,你醒了,这个法子果有奇效。
  我低问:什么法子?
  褒国公子洪德的心啊,你病中一直说拿他的心来,你看,用它熬的羹真将你救活了。
  刹那间天旋地转,气血翻涌。我知道喉间的腥甜是什么了,我吃了洪德的心了,那颗被我刻骨思念爱了整整十年的心,现在竟被我吃了。
  胸前一热,鲜血狂喷溅在棉被上,点点犹如桃花妖娆。
  我虚弱地躺着,眼里却无一滴泪,爱生恨,恨生根。凌厉的眼神扫过幽王肥胖的脸,这个人活活杀了我的洪德,我跟他自此仇深似海。
  看吧,幽王,你将会看到一个烟视媚行的妖姬,仪态万方地款款走近,伸出尖利的指甲,噬空你的国库,败坏你的江山,毁了你的疆土,让你大周的累世基业为我的洪德殉葬。
  我不管天怒人怨,狐类做事从来就凭直觉,或爱,或恨。我要为洪德讨还被剜心切骨的血债,幽王,我要颠覆你的城池乱了你的朝纲,我要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高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代价。欠下的你要偿还。少一点都不行!
  我复原得很快,身体的伤痛不过是拂手间的事情而已,唯眼神日益冰冷。
  辉煌的曦云宫里,彩纱灯一字儿排开,幽艳妖娆,摇曳在夜色中。我的心如同墓地里游弋的磷火,在荒芜的白骨间闪烁着森森的碧绿。
  穿上流霞般的羽衣,额上晶莹的玉环紧紧束住如云的黑发。我含一张红纸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嘘气如兰,香郁里却夹杂着一丝血腥气味。
  镜里出现一张绝世美艳的脸,脸上却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我愈冷淡,幽王愈宠我。我说要做王后,他立刻绞尽脑汁,不顾群臣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废了王后的名分。诏书里说她天性狠毒,善妒成性。随意杖杀人命,无德执掌后宫。旨意颁下,天下大惊,只因王后的父亲驻扎边防,国之倚重,就连幽王都要让他几分。
  太子宜臼在我宫前长跪不起,为母乞命。我不理他,不过是迁居冷宫罢了,和我那洪德的命比起来她简直太微不足道。不做王后,我如何颠覆大周江山。
  我开始拉拢势力,立时有虢石父一干臣子谄媚效命,宫中有数不尽的珍宝供我挥霍,幽王的大殿上时时有人为我歌功颂德,频频密报朝臣的动态。
  太子旋即被废,我的名号威震朝堂。红颜妖姬执掌后宫,臣子妃嫔莫不噤若寒蝉。“月将升,日将没。桑弓竹箭,实亡周国。”一时镐京流言四起。
  静坐在御侍重重的后宫,淡淡的雾霭在空中弥漫,我脸色苍白,泛出隐约的透明,仿佛万年玄冰,举手投足间却妖媚入骨。幽王每日在我宫中流连不去,迷恋我如孩童般执着,他已是我的傀儡。
  车辚辚,侍卫军左右卫护,带着大周王朝无上的尊严,在沿途百姓敬畏的目光里,我与周王的龙车行走在去骊山的路上。
  下了辇来,我呆呆望着,眼神开始迷离。幽王微笑:昔年西戎强盛,先王恐彼入寇,乃于骊山之上置无数烽火台。若有贼寇入侵,则立时放起狼烟,直冲霄汉。附近诸侯遂发兵相救。而今连年太平,此烽火台不燃久矣。
  烽火连绵,光影灿烂,炽热的火焰中无数将士奔走于苍穹下的大地,那是怎样的一种壮观啊。我屏住气息说:大王,我要点燃烽火。
  大周天子刚要迟疑,虢石父察言观色,跪倒上言:大王,娘娘久未开颜,烽火燃起,定可博娘娘欢心,大王何不一试?
  好!听了此言,幽王顿时眉开眼笑。
  大王不可!身边臣子立时跪了一地,高声疾呼。烽火台乃先王战急时以此号令诸侯而用。今无故举烽火,是失信诸侯也。他日倘有不虞,即使举烽,诸侯亦定然不信。无人救驾,试问届时如何解急?
  幽王大怒,孤王今与王后出游,无可消遣,点燃烽火聊与诸侯为戏。今天下太平,怎会平起战乱,再阻拦者,杀无赦!
  夜空深邃,侍卫军的火把却将宏伟的骊山映得恍若白昼。烽火点燃,漫山遍野轰然爆起巨大的火焰。山风疾劲,火势猎猎,似火龙蜿蜒,顺着山势直奔天涯。
  军士们举起手里的长矛,漫天的火光里,“嗬嗬!嗬!嗬!嗬!”如雷的吼声在乌云压顶的山颠浩然冲天。我和幽王怔怔站着,被宏伟的气势冲击得失去了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震耳欲聋的呼喊中,我听见万马奔腾而来的轰鸣之声,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大片大片如阴云席卷般的阴影。四面八方,万万千千刀剑铁骑的将士,似大海怒潮直奔骊山而来。
  马声嘶鸣,天下诸侯的精锐军队排位列阵,没有喧嚣没有纷乱,表现出了天下雄师的凛凛军风。
  我和幽王高高地站在烽火台上,俯视前来的各路诸侯军队,通天的红光里,大海一样广袤的军队,大周累世的威严,此刻就在我的脚下。
  山风疾吹,我流霞般的羽衣在漫天火焰中愈加光影绚烂。流波回转间,狐媚乍现,惊得幽王目眩神迷。多久没有这样纵情过了?我笑了,我听见自己清脆的笑声荡漾在骊山之上,刹那间想起了那些山中奔跑的岁月,山涧水流,古木清凉,野花清香怡我心怀……
  妖媚的笑容摇曳着幽冥般的美貌,幽王喃喃低语:爱妃,爱妃,你这一笑真可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爱妃你不是人,你是天上的仙啊!
  我不理他,低下头笑得难以自抑。
  洪德,洪德,你看,这无边无际的暗夜里火光冲天,这威武森严的将士在我脚下宛如蝼蚁。大周的基业将在我手中败亡,我的心已被熊熊燃烧,我找不到原来属于我的路了。我听到苍穹有个可怕的声音在我心中轰鸣:褒姒,这是你的命,你的命……
  那夜自骊山归来,幽王兴奋异常,和我一样,他似乎也迷上了那巨大惑人的游戏,迷上了那不该属于他的恶作剧,他不在乎骊山下诸侯归去时犹豫恍惚不可置信的眼神,不理会大殿上朝臣长跪叩地的血谏,几次三番烽火戏诸侯。
  月色如水,静静洒落窗前,夜风夹杂着肃杀的冷气扑面而来。更漏水滴清涩寂然,时间于我已无任何意义。我坐在宫闱重重的大殿,不听外面的怨叹诅咒,洪德你的亡灵在天上吗?天大的笑话就在我的面前,你看见我笑了吗,洪德,我用幽王的性命和这大周累世的基业为你殉葬,够隆重了吧?
  血色妖唇无声地翕动,针尖般冰冷的悲伤颤颤飞散,我的心多像一个腐烂了的巨大石榴,夜风下裂着红艳的伤口。站在窗前望着幽深的夜空,那里有无数的夜云灿然掠过,天地万物遵循着自己的轨迹有条不紊地运转,但一个心如死水的女子却看不见花好月圆的美梦,眼光直视那冷酷的底纹,只因心已烂成一个无底空洞,再无任何幻想。
  其实我心底明白,这些年来我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洪德心里始终不曾承认过灵儿是我的事实,抑或褒国于他才是整个世界,我是不值得他来记住的。轻轻闭眼,遥远得没有尽头的往事扑面而来,刹那间迫得我无法呼吸。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其实他的信念明确明晰,从来就未更改过。
  生命本身不过是一场骗局,生命的意义也不过如此。我已知自己的结局。
  春末,申侯进谏,恳请幽王复其女王后之位,并重立太子。王拒绝。夏,申侯再度上书奏请,王怒绝。秋末,申侯撤西戎之防,引犬戎大军进犯周土。
  探子飞马来报,犬戎铁骑席卷大周疆土势如破竹,直逼镐京。大周军队步步后退,兵败如山倒。朝堂之上,幽王惊慌失措,威仪尽失。他急遣将士去骊山点燃烽火召集八方诸侯,可烽火熊熊燃烧了三日,火光映红了方圆数百里的天空,然诸侯军队一个都未曾见。
  王在朝堂上暴跳如雷,臣子们脸色惨变,面面相觑,无人敢说一句话。
  十日后镐京被破,犬戎大军直取王宫,百姓们久未经历战乱,奔走哭号,仿若人间地狱。混乱中,幽王被士兵杀死在殿前。宫中燃起大火,侍女们四散奔逃,熊熊火光中,大周至高无上的王权彻底崩溃。
  云雾弥漫,幽深的夜空星辰流转,我披了长发坐在静水流深的湖边,默默凝视着水中自己的脸,一如既往的冷艳。
  湖烟散了,夜色浓了,我终于开始相信,有些人、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了。几百年的春风夏雨,冬雪秋霜,似水流年,终成过往。然寂寞如斯,如影相随。
  记得初涉人间的那天,我一袭白纱,清澈的眼神,如花的容颜,一路反弹着碧绿的琵琶,对爱情单纯的幻想令我心中盈满小白马般跳跃的快乐,我一路奔他——洪德——而去。却未料,从灿烂到死寂,从起初到最后,冥冥的宿命里,心融成泪,泪凝成冰。
  在这长风漫卷的夜晚,遥远的风在低咽,空旷的大地在肃穆,一声凄厉悲凉的嘶叫后,我终于现了原形。
  后世人类一直称我是妖孽、祸水,其实我只是一只狐,无名无姓,清冷孤绝。我每日在山间行走,走过山涧水流,走过参天古树,走过荆棘沼泽。不过是一不小心,曾经走进了红尘。
  责任编辑:柯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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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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