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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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367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26
页码: 4-29
摘要: 小说撷英收录小说作品来去中国、粮食、小小说五则、回家之路、胡二奶。
关键词: 小说 文集 七里海

内容

来去中国
  戴雁军1
  很多年过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日,我在首都机场登上波音747国际航班飞往日本东京。
  起程的前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日本的大伯。电话接通的时候,父亲的眼睛潮湿了,父亲对着话筒说:“吉原兄,南星明天就要到东京去了,您在各方面多关照他吧。父亲讲一口流利的日语,我很难理解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疏离,父亲的日语还是那么纯正。父亲曾经视日本国土为战争和罪恶的渊源,他痛恨那块土地,那种痛恨刻骨铭心。我想,随着几十年风雨时光的流逝,那种恨,已经沉进父亲的记忆深处了。
  父亲把话筒给我,父亲说:“南星,你吉原伯父要跟你说话。”
  “南星君,你是南星君吗?”
  我说:“是我,我是南星……”
  在我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有一个十五公分见方的黑色檀木盒,里面是我奶奶的骨灰,但不是全部。我曾亲眼看着父亲把奶奶的骨灰分出二分之一装在这盒子里。父亲说:“你奶奶二分之一的生命在中国度过,二分之一的生命在日本度过,把这些骨灰带到日本去吧,你奶奶会高兴的。
  我不难理解父亲的那份心情。
  此时此刻,我那颗无羁无绊的心灵莫名地沉重起来。我想起奶奶,在我的童少年时代,奶奶始终与我相伴,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是所有善良女人中的一个,奶奶的一生平凡无奇,但我知道,奶奶一生中所付出的东西比常人要多得多。
  我也知道,由我来讲述奶奶的过去,讲述遥远岁月里发生在异域他乡的故事有多么吃力,多么难驾驭。但做为我们家族的一段历史,我要试着把它讲出来,并努力讲好。
  但是,我不知该怎样评述我的奶奶,该用怎样一种口吻来讲述我的奶奶。这是因为,我奶奶是一个纯血统的日本女性,而我是中国人。也许,我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女人,一个养育过儿孙的母亲和奶奶,她的血统和身份是多余的。实际上,在人类繁冗浩长的历史画卷中,在由黄白棕黑多种颜色组成的人类群体中,奶奶是一种很自然的存在,谁都没有理由把她排斥在外。
  2
  历史总是出现相似的惊人之处。我想,历史有时是循环着前进的,历史的脚步很不均匀,时缓时疾,时走时停。
  飞机穿行在蓝天白云间的时候我产生出这样的想法。那时候机翼下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水,我知道那是日本海,我眼前幻化出一幅久远的画面。当年,一群愤世嫉俗不满于清政府腐败统治的中国青年,毅然离开那块灰暗的国土,远涉重洋,东渡日本,寻求理想,寻求希望。他们就是在这片海水中睁大一双迷茫的眼睛,在心底编织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未来世界,那其中有我的爷爷。一九零八年离我眼前的日子太遥远,但我能想象出垂于爷爷脑后那条粗黑油亮的发辫。那发辫曾令我奶奶,那位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日本姑娘惊惊诧不已。那发辫在我爷爷头上茁壮地生长了二十八年,最后被我爷爷永远地丢在了日本。
  一九零八,一九八八,时隔八十年,我们祖孙非常巧合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而且,年龄都是二十八岁,我不能不怀疑历史早就做出了精心的安排。但是我明白,我们祖孙所面对的是两种不同的场景,两幅不同的画面。我爷爷当年乘坐那艘日本货轮“丸造”号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他的身边是团团冷雾,凄凄海风,轮船烟囟涌出的浓烟在灰蒙蒙的天水间划出一个长长的黑色叹号。而我所面对的是一块晴朗明净的天空,旭日高挂在机身上方,我的座前茶几上摆放着咖啡和甜点,我的眼前晃动着空姐甜蜜的微笑。我今日所拥有的祖国和我爷爷当年身处的土地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想,我们祖孙的愿望是一致的,我们去探寻,去付出,去收获,我们都想为自己的祖国带回点什么。
  一九零八年秋,日本明治四十年,我爷爷到达日本东京。在新桥车站出口处,我爷爷睁大一双新奇的眼睛,日本旧京都的繁华让我爷爷惊羡不已。那时节,正值东京团子坂菊花玩偶的繁盛季节,文京区由谷中通往上野的道路两旁,五彩缤纷姿态各异的菊花玩偶将东京清丽的秋季妆点的分外妖娆,那一幕景色作为最初印象给我爷爷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
  在木挽町,我爷爷找到一家叫做“吉原”的旅馆。迎出店外的日本姑娘将门帘高高挑起,也许是因为那姑娘的纤巧清秀,我爷爷才决定住下来。我爷爷住进去的时候绝不会料到那姑娘会在第二年成为他的妻子,那一瞬间做出的选择让我爷爷在日本居住了二十四年。
  我爷爷奶奶在在日本的那段婚姻生活我了解的很少,即使是他们的儿子我父亲也只是粗略地知道一些。因此,我只能靠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断,靠父亲不成章的回忆来连接逝去的往事。
  从奶奶晚年翻捡出的往事中,我们知道了当年吉原旅馆的老板夫妇是如何地喜欢我爷爷。作为异国青年,我爷爷高大英俊的外貌让吉原夫妇赞叹不已。然而吸引他们女儿的除去异性间自然而生的情感,还有我爷爷那广博的知识和忠厚爽直的品性。对于我爷爷来说,老板女儿吉原良子秀丽的容貌,纯洁的少女情怀,日本女性那种特有的温柔体贴贤淑妩媚,早就似一股春风吹皱了我爷爷心中的那湾湖水。吉原夫妻极力促成这桩婚事的时候,我爷爷和良子早就两心相印了。
  我爷爷第一次向我奶奶发脾气是在他们结婚的前一晚。那是一个九月的黄昏,清凉的晚风在木挽町的街道上缓缓流过,跃过屋脊的高大树梢上的片片叶背稠密浓绿沙沙作响,天地间已显出初秋季节的轮廓,我爷爷在寓居客房的塌塌米上,计算着离家后的时日,差不多满一年了。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吉原老板亲手烹制了油炸鲜松鱼、清水炒丁鱼块和酥嫩可口的烧牛肉、新鲜的生鱼片以及用豆腐汁烧制的几样家常菜。那一桌精美的菜肴让我爷爷对日本民族的饮食文化产生了深深的羡慕。
  那天晚上,我爷爷回到客房站在窗前眺望街市夜景的时候,格子门被拉开,良子轻轻走了进来。那晚的良子格外地美丽动人,十八岁少女面颊上涌起的红晕似被晚霞染过的两块碎云。我爷爷看到良子鬓边插戴的粉白色簪花在灯光下格外醒目,藕荷色绣花和服衬托出良子娇好的身段,令我爷爷浮想联翩。
  良子在我爷爷面前展示出一件做工精细、紫地白花的男式单层和服。良子说:“我的女红不好,不知宏业君喜不喜欢这件和服,宏业君穿上和服一定很好看吧?”良子把和服捧到我爷爷面前的时候,蓦地发现我爷爷朝她射来两道惊诧的目光,我爷爷那张脸忽地阴沉下来,我爷爷问:“你干吗?干吗给我做和服?”良子说:“明天是我们的婚期啊。”我爷爷说:“你想让我穿和服结婚?“良子说:“不可以吗?”我爷爷说:“我不是日本人,我不穿和服,你拿走,马上拿走!”看着爷爷一张阴沉的脸,良子倏地跪下了,说:“宏业君,对不起啦,是良子昏了头。记得宏业君夸奖过我父亲,宏业君说我父亲穿上那件藏青色的和服便显出日本男子十足的味道。我以为宏业君也喜欢和服,现在我伤害了宏业君的感情,我这就把它撕碎,我这就撕……”
  良子颤抖着一双纤细的手奋力撕扯着那件和服,我爷爷看见良子因惊惧而变得煞白的脸,他夺过那件和服对良子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很想家,很想回中国,我不知道中国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良子,请你原谅我的粗鲁。”良子说:“宏业君没有什么好让人原谅的,宏业君如果愿意回中国,就……回去吧,不要因为良子而违背自己的心,良子知道宏业君想念祖国的心情,宏业君到日本来吃了好多苦,学校的工作很累是吧?”油灯下,我爷爷看到良子一双婆娑的泪眼,良子在那一刻显得那么柔弱,我爷爷抚摸着良子的头发说:“良子,一年来你和你的父母给我的照顾我没齿难忘,有时候我甚至忘了是在异国他乡。良子,如果有一天我回中国,你愿意跟我回去吗?”良子说:“我去,我丈夫的祖国就是我的祖国,实际上,良子也很想看看中国呢。”
  3
  我无法把一九八八年的东京和一九零八年的东京做一个比较。将近一个世纪过去,多少次的星转斗移,沧海桑田的迁徙演化,许多旧有的事物已经永远地沉积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丰田轿车载着我在东海道公路上行驶的时候,我除了目不暇接思绪紊乱之外,一种背井离乡的苍凉窘迫感陡然而生。同属东亚的这块土地对我来说太陌生,我虽然置身于此仍觉得很遥远,很不踏实。我不知道我爷爷当年是否也和我同样的心境,我们祖孙二人拥有的是两种不同历史和人的情感的局限,但我们都无法逃脱这种局限。
  我表伯父的寓所在东横线附近的目黑路上,离我就读的都立大学很近,徒步只需十分钟。在我表伯父那间八坪(相当于26平方米)的客厅里,我看到了奶奶吉原良子年轻时的照片,这使我一下子把奶奶的青年时代和她的中老年时代连接起来。照片上奶奶十八岁时的风韵久久地吸引着我的目光,让我明白了我爷爷为什么在日本一住就是二十四年。
  “往事有时候一下子就走回到你的面前。”我表伯父这样说,“良子姑姑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良子姑姑离开东京的时候我十岁……”
  那时候,和我爷爷一道来日本的伙伴早就陆续回国了。我奶奶吉原良子为我爷爷营造的家庭暖巢让我爷爷回国的念头始终悬而未决。当时我爷爷在银座一所国立高等学校教授中文,在异国土地上辛勤地传播古老悠久的汉文化,当时的日本政府对引进和吸收汉文化很感兴趣。我爷爷常年累月地奔波于东京和银座之间,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和温柔贤淑的妻子曾经使我爷爷一度淡却了那份思乡之累。时光纷纷扬扬地逝去,我爷爷在那块国土上经历了明治、大正和昭和三个年号的更替。
  一九三一年,日本昭和六年。那一年的秋季和所有已经逝去的秋季好象没有什么区别,轰轰烈烈的黄菊朝天怒放,东京上空的淡蓝色天幕高远辽阔,薄暮时分晚霞照旧染红了天边。在那样一幕景色中,我爷爷带着一脸阴沉回到木挽町的居所,当时只有五岁的我父亲正缠着我奶奶让她做鲫鱼寿司。我奶奶丢开儿子迎接自己丈夫的归来,一颗心随着我爷爷那张阴郁的脸高高地悬了起来。我奶奶说:“他爸爸,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我爷爷扳住我奶奶的肩头,愤怒的目光惊得我奶奶倒吸一口凉气。我爷爷说:“九月十八日,日本军队在我国东北挑起了战争,良子,那可是赤裸裸的侵入啊!”我奶奶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爷爷说:“宏业君,这是真的吗?”我爷爷说:“已经无数人头落地了我的良子夫人!”
  我奶奶一下子跪在我爷爷脚下,已经爬上皱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塌塌米上。“他爸爸,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了。日本军队有罪,这真是不应该,不应该呀!”我爷爷拉起我奶奶说:“你何必向我道歉,关你什么事呢?”我奶奶说:“宏业君,战争真是太残酷太可怕了,当年的日俄战争死了那么多日本士兵,让人胆战心惊,宏业君现在一定很惦记祖国吧?”我爷爷说:“岂止是惦记,我要回国,我没有理由再待在日本。”
  “宏业君仔细地想过了?”
  “想过了。”
  “一定要走吗?”
  “一定走。日本军人开枪杀死我的同胞,轰炸我的国土,我却在这里为他们的国家服务,这是我的耻辱,长久下去我将没脸见我的祖宗。”
  “我明白了。那么,宏业君是不是也带我一起回去?”
  “你不能去。”
  “为什么呢?”
  “谁能预料战争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你去干什么呢?战争会给你带来灾难。”
  “可是宏业君,你说过要带我一起回去,我很想回去呢,我也始终惦记着中国的那个家呢。”
  一九三一年底,我爷爷带着十九岁的大儿子,告别了妻子和两个小儿子,乘坐一艘日本商船回到祖国。我爷爷和我奶奶相约,战局一旦平稳,他就来日本接她们母子回中国。那时候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幻想着战争早日结束,和平的日子会很快到来。
  4
  我说过我奶奶的一生平凡无奇,我也说过由我来讲述我奶奶的故事有些吃力。是的,我确实很吃力。六十年代初在中国大陆出生的我,怎么能深刻理解和体会当年我爷爷奶奶一家人骨肉离别时的痛苦。寒风凛冽的东京街头,我奶奶挥泪告别了我爷爷,泪水冰冻在她的脸上,谁能不相信,此时此刻,她的心也被一层厚厚的坚冰包裹了呢?
  次年四月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奶奶吉原良子一人独自徘徊于樱花园中。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樱花,却已物是人非。我奶奶忆起每年的樱花季节都要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来这里赏樱,他们身边蹦跳着三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一家人共享春季四月明媚的阳光,那一份幸福每次都让我奶奶陶醉不已。我奶奶甚至想起和我爷爷初恋时的岁月,那岁月给我奶奶留下一份多么美好和珍贵的回忆。那时候,我奶奶带着我爷爷跑到很远的山野里去,火红欲燃的樱花辉映着初恋少女吉原良子那张娇美粉嫩的脸,在片片绯红、粉白的樱花丛中,我奶奶为我爷爷唱起那首古老的日本民谣《樱花》。
  樱花啊,樱花啊,
  三月阳春晴空下,
  一望无际是樱花。
  如霞似云花烂漫,
  芳香飘荡美如画。
  快来呀,快来呀,
  一同去赏花……
  此时此刻,我奶奶遥念远在大海那边的丈夫和儿子,渴盼一家人早日团聚。也许就从那一刻起,我奶奶萌生了去中国寻找丈夫的念头,那念头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孕育,日比一日地强烈起来。
  那时候,我奶奶最小的弟弟吉原青秀从学校里被强征入伍的消息像一个死亡使者突然闯入吉原家。一家人惊恐万状,阴云在吉原家屋顶的上空飘荡。我奶奶抱着自己弟弟的肩头泪流不断。我奶奶说:“青秀你怎么能去打仗,你这么文弱,你只能是个好学生,不可以是士兵啊。”实际上,吉原青秀在当时是一位左翼青年,参加过反战活动,面对突然出现的残酷现实他也只能茫然无措。那天晚上,吉原家庭的全部成员集体诅咒日本天皇,可是,诅咒并不能改变吉原青秀的命运。
  不久,青秀被派往中国东北参战,从此杳无音讯。直到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才从回国军人口中得知,青秀在去中国东北的途中跳车自杀,早就尸骨无存了。
  据我表伯父说,我奶奶来中国之前和她的父母发生了争执。那时候吉原夫妇年事已高,小儿子青秀去中国打仗对他们已经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愿意女儿再从身边走开,谁能保证这一走就不是永别呢?然而我奶奶决心已定,一颗心早就飞到中国。一九三二年六月,我奶奶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别父母,舍故土,携幼子离开东京,踏上了前往中国的漫漫路程。
  行程半个多月,我奶奶终于辗转到了北京。站在旧北平的火车站出口,我奶奶激动得对两个小儿子说:“看啊看啊,这就是中国,这就是北平,我们总算到家了!”那时候,我爷爷正用一双焦灼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妻儿,他竟没能一下子认出我奶奶。我奶奶吉原良子梳着一个标准的中国妇女的发型,一颗圆圆的发髻堆在她的脑后,上身是一件阴丹士林大襟袄,下身是一条靛青色平纹布裤子,脚上是一双方口布鞋。我爷爷只顾在人群里寻找穿和服的女人,他怎么会料到我奶奶是那身打扮呢?
  我爷爷那时候没能理解自己的妻子,我奶奶说:“他爸爸,一踏上中国国土,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了。”
  在虎坊桥一座青砖瓦舍的四合院里,我奶奶认识了自己的新家。那个夜晚,夫妻被一种喜庆的氛包围着,分别不足一年,好象经过了一个世纪,昏暗的灯光下,夫妻二人久久对视,我奶奶不能预料,等在她身后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爷爷说:“良子你的胆子可真大,就这么带着儿子从东京跑到北平,真让人后怕。”我奶奶说:“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我担心自己会垮掉,所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宏业君会耻笑我吗?在分别的日子里宏业君想过我吗?”我爷爷说:“怎么能不想,想我的良子夫人,想我的儿子,想念所有的亲人。”
  “宏业君再不要叫我良子夫人了。”
  “为什么呢?”
  “按照中国……不,按照北平的叫法叫我吧,宏业君我还想让你为我取个中国名字呢。”
  我爷爷说:“这好办。中国女人的名字要比日本女人的名字动听,但不能乱取。”我奶奶说:“照你们中国的规矩办就是了。”我爷爷说:“按道理,兄弟姐妹间的名字要排字号,照你们吉原家的字面儿,叫你清婉怎么样?”我奶奶说:“我想叫一个普通些的名字,我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叫秀芝的姑娘,我也叫秀芝吧?”我爷爷说:“行啊,可你想姓什么呢?”我奶奶说:“当然姓夏。”我爷爷说:“中国妻子没有随夫家姓氏的习惯。”我奶奶说:“那我就姓李吧,宏业君的母亲不是姓李吗?赵钱孙李的李,这还是宏业君教我的呢。”
  我爷爷笑了,说:“你的记忆可真好,这还是几年前教你的。那么,从今儿起,我就叫你秀芝了。”我奶奶说:“是的,我叫李秀芝。那么,中国妻子对丈夫该怎样称呼呢?”我爷爷说:“那可麻烦了,职业、地位、贫富和文化修养不一样,叫法可多了。像什么先生、东家、当家的、我们那口子……对啦,有一种叫法跟你们日本一样,他爸爸。”
  我奶奶说:“我们那位,这种叫法挺不错,宏业君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爷爷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我奶奶说:“我们那位,咱们睡觉吧。”我爷爷大笑起来,说:“这种叫法,只能在外面用,不能在家里用,我看,你还是叫我他爸爸吧。”
  我奶奶说:“好吧,他爸爸,咱们睡觉。”
  5
  多少年以后,我父亲回忆起他的童少年时代,认真全面地总结了自己的母亲之后,我父亲说:“你奶奶的适应能力真强,她很快习惯了北京城里四合院的生活。她像一颗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把自己移植到一块陌生的土壤里,倔强地伸展开自己的根须,结结实实地生存下来了。”
  第一次,我奶奶从中国的火炕上爬起来,她觉得自己嗓子发干,嘴唇上绽起一层白皮,整个身子燥热难忍。我奶奶摇醒我爷爷说:“他爸爸,中国的火炕真厉害啊!”
  也是第一次,我奶奶把一笼屉窝头端到饭桌上,我爷爷看着那些七扭八歪的窝头笑得眼泪流了出来,我爷爷说:“老天爷,你这是什么东西啊?”我奶奶认真地说:“这是窝头啊。”我奶奶拿起一个窝头翻过来举到我爷爷眼前说:“他爸爸,你看啊,这里有一个洞,很深的,我用两根手指在里面捅了好半天呢。”
  终于有一天,我奶奶蒸出一锅漂亮的塔型窝头,那窝头能和北京城里任何一家的窝头媲美,一个个均匀整齐,上面排列着清晰的手指印,我奶奶骄傲地对我爷爷说:“他爸爸,现在我行了吧?”
  那一年的冬天,一场大雪呼啸着漫天飞舞,北京城一夜之间被大雪尽数覆盖,天地茫然难辨东西,凛冽的北风吹得人心头发紧,没来由地产生出恐惧感。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季节中,一场持续不退的高烧几乎把我爷爷逼上绝境。躺在土炕上,我爷爷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天堂之路不远了。那些日子,爷爷拿不到一分钱薪水,一家人处在饥饿的边缘。
  风雪骤停的那个黎明,气温陡然下降,滴水成冰。在那个奇寒的早晨,我奶奶用一块蓝布包袱皮儿包住脑袋,提了一条破麻袋,冲进屋外尖利的北风中去。
  我可以想象,冰天雪地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一串深深的雪窝在我奶奶身后越拉越长。我奶奶穿着一身打过补丁的棉衣棉裤在雪地上艰难跋涉,空旷雪景里孤独的背影如果定格下来,谁都会惊叹那是一幅艺术氛围很浓的泼墨大写意。我由此联想到我姥姥,在我的另一部专门讲述我母系家族历史的小说中,我写过我的姥姥,我姥姥也是一位坚强无比的女人。她们虽然不属于同一个国度,但是做为同样的女人,人类顽强生存的意志被她们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天傍晚,我奶奶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走回家来。打开那块已经发白的蓝布包袱皮儿,十几个焦黄诱人的烧饼滚落出来,那一刻里,这些烧饼强烈地吸引了全家人饥饿的目光。我爷爷满脸疑惑地问:“秀芝,这是哪来儿的?你这一天干什么去了?”我奶奶说:“到煤场附近捡煤渣去了。捡煤渣的人可真多,我把捡来的煤渣卖给四牌楼那边的烧饼铺,换了这些烧饼,你们爷几个快吃吧。”那会儿我爷爷可能没注意到,我奶奶说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没有人怀疑她不是北京人。她甚至学会了骂人,混在那些捡煤渣的中国女人堆儿里,她的国骂也很有些水平,她大声对那些女人说:“这天儿,真他妈的冷嘿!
  实际上,她从十七岁就开始接受我爷爷的熏陶,接受中国文化,把自己置身于中国妻子的位置上,她觉得必须这样做。
  看着我奶奶那双冻肿的手,我爷爷难过得流泪,他对我奶奶说:“明儿可不能再去了,你已经不年轻了……”
  就是从那一年的冬天开始,我奶奶的手留下了久难治愈的冻疮,每一年的冬季都要发作。
  在那一段艰难的岁月里,我奶奶竭尽全力帮助我爷爷苦苦支撑着那个家,我奶奶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难以计算。我想,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中,我奶奶占有着辉煌的一页。
  我还要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我奶奶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的一个片段。
  为了维持艰难的生计,我奶奶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其中之一就是到马路边卖年糕。一九四二年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奶奶忽然萌生蒸年糕去卖的想法,也许我奶奶没意识到,她做出的年糕是纯日本风味儿的。她把年糕摆在马路边高声吆喝:“年糕!又香又甜的年糕,又软又黏的年糕!来瞧一瞧看一看尝一尝,包你吃了这回想下回!”那纯粹北京风格的叫卖声引来一群日本兵,日本兵像一群饥饿的狗,扑过来狼吞虎咽,边吃边咕哝日本话:“中国女人会做日本年糕?好久没吃到东京风味的年糕了。”
  日本兵们吃完了年糕就要扬长而去,我奶奶拦住他们伸出一双红肿的手向他们要钱。日本兵凶恶地把我奶奶推倒,我奶奶爬起来追上去,我奶奶用日语大声说道:“如果我是你们的长辈,如果这是在日本本土,你们会这样吗?会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吗?”日本士兵惊诧地问道:“你是日本人?我奶奶说:“我是中国人。”日本士兵摇着脑袋说:“不,像东京口音,你是日本人。”我奶奶坚持说:“我是中国人,是北京人。”日本士兵怪笑起来说:“你是北京人?那你一定跟日本男人睡过觉吧?”我奶奶当时可能忘了怎样用日语骂人,所以我奶奶用中国话骂道:“操你祖宗!你姥姥跟日本男人睡过觉!”日本士兵听不懂我奶奶的话,可他们知道我奶奶说得不是好话,一阵拳打脚踢过后,我奶奶从马路牙子边爬起来,瞪大一双乌青的眼睛,望着远去的日本士兵高声骂道:“畜牲!滚回日本去!”
  那一刻,我奶奶确实忘记了自己是日本人。
  其实,当时我奶奶尽可以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她至少能免遭一顿拳脚之灾。可她死活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她无比坚定地说自己是中国人,是北京人。
  历史之笔该怎样书写这一幕呢?
  6
  许多真实的故事因离我们眼前的日子太遥远而变得模糊,变得让人难以相信,许多故事也因它们太真实而令后来的人不愿相信。但是,历史是真实的,历史能证明这一切。
  我奶奶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带着渴望和平的美好愿望走到一九四五年。中华民族以顽强的意志终于赢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中日之战随着最后一缕硝烟的散尽画上了句号。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整个北京城沸腾了。人们潮水般涌向街头,欢呼着跳跃着,流着热泪奔走相告:日本鬼子完蛋了!我们胜利了!在那万头攒动的人群里,有我奶奶。我奶奶和全体中国人一道体会着抗战胜利给人们带来的喜悦,那个时候有谁知道,那个逢人就讲中国胜利了日本完蛋了,那个热泪盈眶的老妇人会是一个战败国的女人呢?实际上,在大海那边,在日本本土,有多少个像我奶奶一样的日本女人也在为战争的结束而高兴,战争同样给她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战争夺去了她们许多亲人的生命,战争使她们幸福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
  时隔四年,同样或者说更为激动人心的场面在北京城重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天安门城楼上,一代伟人毛泽东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在欢庆者的队伍中,我奶奶手里高举着一面彩色小纸旗,我奶奶跟着人们大声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那一刻里,谁能体会和理解一个异国女人为一个崭新的不属于自己的国家的诞生而发出的由衷欢呼呢?也许,那时候我奶奶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了。
  那年,我奶奶五十八岁,从一九三二年起,她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十七年。
  我还想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我希望读到这故事的人能相信这是真的。
  那时候我奶奶已经很老了,那年她七十六岁。在一间红彤彤的屋子里,强烈的灯光刺得我奶奶睁不开眼睛,几个年轻人围住我奶奶,他们想知道我奶奶的日本名字叫什么,他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奶奶那张干瘪的嘴,可是无论如何,我奶奶也没能想起她的日本名字。我奶奶用力敲打着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吉原良子这四个字就是跳不出来。我奶奶无可奈何地说:“我叫李秀芝呀。”
  红色风暴席卷整个中国的时候我六岁。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黄昏,一群孩子在胡同口儿玩,我和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男孩因为一个玻璃球打了起来。那男孩突然就给了我一拳,说:“夏南星你他妈逞什么能,你奶奶是日本娘们儿,你们家就快倒霉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我跳着脚大骂:“你奶奶才是日本娘们儿!你妈也是你姥姥也是!”
  我无法容忍那男孩说我奶奶是日本娘们儿,我奶奶是一个多好的奶奶呀,她是中国人,她叫李秀芝。最后的结果是,那男孩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哭着跑回家问我奶奶:“你是日本娘们儿吗?”
  六岁的我当然不能明白我这么问对奶奶是一种什么样的刺激。我看见奶奶下垂的眼角颤抖了几下,然后她狠狠打了我一个嘴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我。奶奶厉声说道:“谁说我是日本娘们儿?这是谁说的!”奶奶的声音因颤抖而跑了调儿,听上去像哭。我奇怪奶奶那个巴掌把我打得火烧火燎我却没觉得疼,我固执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奶奶一下子老泪纵横,一下把我拉到她怀里,说:“星子,我的好孙子,奶奶什么人都不是,奶奶就是奶奶。”
  红色浪潮毫不例外地冲击了我奶奶。
  二十多年过去,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的那些往事,仍觉历历在目。红袖章们拖拽着我奶奶,七岁的我哭喊着追在后面。
  红袖章们问我奶奶:“你为什么跑到中国来?”我奶奶说:“中国有我的家呀。”红袖章们拍响桌子:“扯他妈蛋!别跟我们玩猫腻,你要老老实实交待问题!说,你的日本名字叫什么?”
  “我的日本名字?我的日本名字叫什么来着呢?”
  “装什么大瓣儿蒜,名字还他妈能忘?”
  “我不会蒙人,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老实,说,你的日本名字到底叫什么?”
  “我、我叫李秀芝啊……”
  那时候,奶奶已是风烛残年,奶奶的记忆确实衰退了,奶奶在那种特定的氛围里大脑出现了短期空白,只知道自己是李秀芝,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不能怪奶奶,历史不是也经常遗忘一些东西吗?
  那天晚上奶奶回到家里,奶奶打开那只樟木箱,在箱底翻出一个陈旧无比的香荷包,那是奶奶当年送给爷爷的定情之物,也是奶奶的十八岁。奶奶看着那只香荷包沉思良久,混浊的泪水悄然而落,奶奶忽然明白过来,说:“我叫吉原良子,我是吉原良子呀。”
  我忘不了病危期间奶奶把我叫到她的病床前。那时候中国大地阳光灿烂一片祥和。奶奶对眼前的岁月无比留恋,说:“真想再活二十年。”奶奶还说:“星子你长大了去一次东京吧,东京四月的樱花开得可好看呢。”
  沿着复活起来的记忆,奶奶找到了自己的十八岁,奶奶当时说话的口吻就是十八岁少女的口吻。奶奶肯定想起了十八岁时和我爷爷在山野里赏樱的的情景。时光无情地将奶奶的青春岁月践踏殆尽,残留在心底的能有多少呢?
  我想,做为一个日本人,那是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念起日本。奶奶在中国生活了四十五年从没提到过日本,奶奶不愿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奶奶知道日本对中国欠下了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奶奶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偿还,有谁能感觉到这种偿还呢?
  一切都远去了,历史远远的走开,战争也远远地走开,奶奶带着八十七岁的高寿也远远地走开了。
  7
  我知道,我没能把我奶奶的故事讲好,我遗憾。奶奶在她八十七年漫漫人生旅程中经历了那么多悲欢,编织出那么多动人的故事,我没有能力尽数讲来。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奶奶吉原良子李秀芝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真实地存在过,她深深地热爱过这块土地,热爱过自己的丈夫和儿孙,更热爱没有战争的祥和岁月。这块土地上留有她的笑声和眼泪,痛苦和欢欣,生存和死亡。也许,我的上述文字只能算做她的简历,但是,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们如果能感觉她确实存在过,这便是我最大的满足。
  我还想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我的奶奶。还是那句话,我只能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奶奶是个好女人,她具备一个好女人的品质,我不否认这评价里面包含了我的个人情感。
  现在,我奶奶长眠在这块她曾经热爱过的土地上。我要告诉她,这块土地永远温暖宁静,这是一块坚实的土地,它的上面承载着一个伟大而不朽的民族,我奶奶李秀芝,也是这个民族的一员。
  责任编辑:闻平
  粮食
  杨树明
  丁老山年轻时就死了媳妇,没有女人愿意上门给这个穷庄稼汉作填房,他只能又是爹又是妈地拉扯一对儿子大旦和二旦熬日子。河头村人戏称这爷儿仨是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儿。丁老山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屋里没有女人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丁老山靠租种本村地主丁大滚子的三亩半薄田,再加上吃半年时光的野菜凑合糊口,过苦日子的营生都得要他费心动手地去操持。
  那一年初冬,天刚下了一场小雪。东北进关的解放大军经过河头村边的官道,头戴狗皮·帽子的大军排着队伍、开着炮车过了几天几夜,径直向南边开去。听说不几天就把天津城围个水泄不通,又过了几天解放大军就和驻防天津城的国民党军队开战了,经过一天工夫的交火激战,国军吃了大败仗——天津解放了。
  解放大军雄纠纠地打河头村边一路过,这个村子就算解放了。紧接着,一对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土改工作队就进驻河头村。河头村闹起了土改,地主丁大滚子这回算是彻底败家了,工作队给他一家留几亩口粮田和几间住房外,绝大部分土地、房屋和粮食统统分给村里穷苦人家。丁老山爷仨儿不但将原来租种的三亩半薄田分到自家名下,还分得三亩上好河滩地,丁老山乐得几宿没睡好觉。
  老天爷好像专门和穷人作对。第二天开春,刚翻身的穷人们打算在新分的田地上开犁时,天上银河象决了口子,一连二十多天瓢泼大雨下个不停,一直下得沟满壕平,土地变成一片汪洋泽国,村边的官道变成一条大河,水面上可以撑船。河头村坐落在一块高台地上,成了汪洋中的孤岛。家家户户屋里口粮本来不多,眼看今年种不上地了,一年收成被这场大水冲个精光。人们发愁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最难熬的要数丁老山,眼前大旦和二旦这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即便吃土也能吃出两个坑。明明刚喝了一肚子高粱面粥就吵着饿得慌。家里那口盛粮食的破缸,舀粮瓢都能把缸底碰得叮当响了。退一步说,即使屋里有粮食也无法做饭,一连二十多天的大雨,把平日烧火做饭的柴禾淋得透湿,听说有的人家把刚从丁大滚子家分的木箱炕柜都劈了当柴禾烧了。还听说有的人家因为绝粮少柴,吃了煮的半生不熟的淹死猫狗尸体连吐带泄,全家人险些送了性命。
  “真是两个讨债的冤孽啊!咋不全都饿死呢!”丁老山被两个孩子吵得心烦,朝小哥俩儿发起了狠话。
  以后一连三天,丁老山家真的断了炊烟。这时候,大旦和二旦已经没有力气闹腾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土炕上呼哧呼哧地喘气,那是饿的昏睡呀!丁老山心疼儿子,生怕小哥儿俩真的饿死,那样丁家断了后代香火不说,更对不起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媳妇。其实,丁老山自己更是饿的前胸贴后心了,软绵绵地蹲在门槛上,看着外面哗哗猛下的大雨,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他猛然抬起头,朝着外面雨幕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老天爷呀!你真的要断了穷庄稼人的活路吗!”
  到了傍晌午时候大雨忽然停了,天空厚重的雨云裂开一道缝,投射出一道久违的阳光。突然,外面街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紧接着,传来村长丁三儿公鸡打鸣儿一样的喊声:“各家各户听好喽!下午县上派船给咱村送救命粮来啦!现在就到村东头等着接粮食吧!”
  这时候,丁三儿走到丁老山门前,朝着正在发愣的丁老山说:“大哥,你还发哪门子呆呀!我早就说过,共产党和民主政府不会不管穷人的!快到村东头等粮食去呀!”
  “啊!啊!会管的!会管的!”丁老山仍旧木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缓不过神来,嘴上含混地重复这句车轱辘话。等到丁三儿敲着铜锣走远的时候,他突然完全明白了,急忙扭身朝屋里走去,一手拽起大旦,一手拽起二旦,说:“走啊!快领粮食去!这回可饿不死啦!”
  村东边的官道原本地势就低,发起大水淹的就深,吃水深的大船可以直接靠岸。水边靠泊着一条几丈长的木帆船,帆蓬已经落下,只剩下高桅杆笔挺地直指天空。船吃水很深,不难看出装满重载,船上面的舱被苫布蒙得严严实实。这时候,船上船下有不少穿土黄军装的公家人正在忙活着,他们正在往岸上卸粮食。岸上的粮食已经堆成两座小山,一座“小山”堆的是麻袋包,另一座稍小的“小山”堆的是鼓囊囊的洋白面口袋。
  丁老山爷仨儿赶到村东头时,这里已经积聚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排着不整齐的长蛇阵队伍。雨后的阳光照在人们菜青色的脸上显得有些惨白,连排队的姿态都是懒恹恹、软绵绵的,但人人眼睛里焕发出兴奋和期盼的光芒。
  丁老山爷仨儿排在队伍的末尾,都把脖子伸得老长,不错眼珠儿地望着前面的两座“小山”,丁老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金子般贵重的东西,真的是给咱这些穷庄稼人的吗?天上真的掉陷饼了吗?
  这时候,村长丁三儿从全村转了一遭,径直折回到分粮食现场。按照土改工作队的指派,他担任分粮现场维持秩序的差事。
  丁老山上前一步,从后边拉住丁三儿的袖角,低声低语地问:“老三,这粮食真的是政府给咱送来的?过去的政府,都是找咱老百姓要粮食,从没给过咱粮食啊。”
  丁三儿有些不认识似地看着丁老山:“大哥,你这脑袋是不是也进了雨水,你说的那是啥政府,现在是啥政府?我不是说的明明白白的吗,共产党和民主政府不会不管穷人的,你就等着回家烙白面饼吧!”
  丁老山无声地看着丁三儿,眼睛眨了几下,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戴雁军
  小小说四则
  李振起
  一兜葡萄
  他走进会客室,一下子惊呆了,是她?
  十年前,他到蓟运河畔的一座叫做芦台的小城出差。
  吃过晚饭,他去拜访同学,走出旅店,他一边欣赏着小城的晚景,一边轻松地走着,忽然,一阵清脆的叫卖声吸引了他。
  “葡萄,汉沽茶淀的葡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声音甜甜的,长着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特别是眉间有一颗美人痣。他停下了脚步。他认出那是有名的玫瑰紫葡萄,颗粒紧凑地拥抱着,葡萄的表皮上还泛着一层薄薄的诱人食欲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葡萄。
  他精心挑选了几串,刚刚称好,他又嫌其中的一串不好,挑剔地换了下来,又称,刚好十元钱的。
  他高兴地去掏钱,不料掏钱的手却僵在了胸前。兜里没钱!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汗也一下子沁出了脑门,他想象着姑娘的恼怒、购者的讥笑……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他听到了一个爽朗且温柔的声音:“怎么,没有带钱吧?”他尴尬地点点头,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烫。
  “没事的,葡萄您带走,钱啥时给都行,我就在这块儿卖葡萄……”
  “啊?!”他疑惑着,那兜葡萄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中。他连声道谢,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
  离开时,他再一次注视了姑娘的模样……
  夜晚,他躺在床上,想起那兜葡萄,心里还暖烘烘的,暗暗叮咛自己明天一定去还钱。
  不料,早晨,他就接到速回公司的电话。
  后来,他曾经来过两次,没有找见她,再后来,他当了公司的老总。十年来,他心里一直存挂着那兜沉甸甸的葡萄,一直敬仰着她,为人处事也努力像她那样给人信任,给人温暖。
  没想到,她来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那眉间醒目而好看的美人痣……
  公司投资几十万元搞厂区绿化,谈了四家搞绿化的都不理想。她,是第五位洽谈者。
  他兴奋地让她坐下,亲自沏了一杯龙井茶递给她,情不自禁地说起那兜葡萄的事。
  她依稀记得这件事。她没有丝毫的惊喜,只是静静地听。
  他如释重负地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对他的寻找表示了感谢和歉意。因为她喜欢花草树木,喜欢用美丽装点生活,所以离开了小城去学习花木栽植。
  她还告诉他,她卖葡萄的第一天,干了一辈子买卖的爷爷送了她三句话:商道如攀,路在脚下;诚信是金,贵在做人;童叟无欺,和气生财。她至今没有忘。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她说,“十年了,一兜葡萄能让您这样久久不忘,对我,不也是一种温馨、一种幸福、一种感动吗!”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讲话
  老乐头从婚礼台上刚走下来,就看到了村长,老乐头朝村长拱手作揖连声说:“见笑了,我服了,服了!”
  老乐头平时挺佩服村长的,说他年纪不大但脑瓜活络,挺能干事儿的,可就烦村长讲话,说他说话太得瑟,屁大个儿人,就像得话痨似的。“哼,茶壶摔了,就剩个嘴了!”
  村长听了并不恼,还嘿嘿坏笑说:“哪天,您老也上台讲讲……”
  “嗨,你还别说,”老乐头不屑地打断他的话,“咱就是没那露脸儿的机会,要是有,没准儿比你强!”老乐头说完这话时,看见大伙儿都哈哈大笑,就觉得挺开心,挺解恨,美滋滋地下地摘棉花去了。
  老乐头说的是戏言,没想到成了真。
  半年后,老乐头的儿子要结婚了。这年头,日子好过了,结婚都兴举行隆重的结婚典礼,而且主婚人一定要讲话。老乐头有点怵头,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主婚人能随便换吗!
  “嗯,不能讲得太馊囔了!”思忖着没有退路,又忆起揶揄过村长的老乐头倒坚定了信心,叮嘱当司仪的侄小子给他写几句:“简单点儿,写个三句两句就行!”
  为了好记,侄小子给他浓缩写成了四句话,他没费劲儿就背熟了,偷着试了几回,嗯,还行,特别是最后一次,连一点锛儿都没打,老乐头放心了。“嘿,弄好了咱还兴许露把小脸儿!”涌出这个念头时,老乐头美得想走猫步。
  结婚的日子到了,典礼在村委会的大会议室里进行。
  随着司仪的指令,穿戴得焕然一新的老乐头和一应人等站在了台上,先是司仪“吉日良辰,男婚女嫁”的一通白话,然后是介绍人宣读结婚证书,又是“相亲相爱,改口茶”等的一通忙活,本来有些紧张的老乐头也就放松下来,特别是听了亲家公的发言,结结巴巴的,老乐头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就越发地坦然了。这时,他还瞧见了前来贺喜的村长在台下朝他示意,他胸中陡增一股豪情,模仿着不知哪个伟人的姿态,朝村长挥了挥手,这时,司仪宣布主婚人致辞。
  老乐头本来计划好挺胸昂首迈上三大步,然后大大气气地站在台中央的,不料不知腿咋不听使唤了,前两步迈小了,最后一步迈得又太大了,有点像罗锅子上山,台下有人哄笑,老乐头知道是自己没亮好相,心里有点儿沮丧。
  “唰”,刺眼的镁光灯打了过来,录像师将镜头对准了他。老乐头顿时觉得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先生们,女士们”
  “操,头一句就错了!”,老乐头心里一紧,因为司仪告诉过他:现在讲究跟国际接轨,国际惯例:女士优先!
  汗珠儿一下子就沁出了脑门,老乐头拿麦克风的手开始有点儿颤抖了。
  “我说四句话。第一句话,我代表全家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说的很顺溜,台下有人在鼓掌,老乐头心里松了口气。
  “第二句话……”老乐头有点儿忘词儿,司仪急忙用手指指一对新人,老乐头马上恍然大悟。
  “我祝福一对新人,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掌声响起,老乐头又松了口气,心想“操,多简单的词儿,差点儿忘了。”
  “第三句,第三句是……”老乐头又想不起来了,他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司仪,不料司仪佯装不见,还朝台下张望什么。“妈的,你这儿小子,见死不救哇!”老乐头心里恨恨地骂着。
  不能再等了,台下已经有了掌声和哄笑声。
  “祝一对新人白头到老,幸福美满!”话一出口,老乐头知道自己说重了。
  “哗……”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哄笑声。
  老乐头慌了,汗珠儿从脑门上淌了下来。
  事不宜迟,赶紧结束,老乐头稀里糊涂地喊出了一句话:“最后,祝大家新婚……新婚快乐!”
  “哗……”大厅里,掌声、笑声、怪叫声连成一片。人们都乐得东倒西歪,连新娘子都忍不住了……
  此后,老乐头听村长讲话再也不厌烦了。
  绿色食品
  “绿色食品展览会”,在绿树成荫的县城举行。
  A、C、D三位“绿色食品”生产者,因此相聚而相识,且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受。
  胖胖的A,年纪最大,已是爷的辈分了,虽然聪明绝了顶,但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自称是长期讲究绿色食品的结果。他是这个地区“菜篮子工程英雄榜”中很有名气的养猪专业户。他饲养的猪,屠宰瘦肉率比国家级瘦肉型原种猪场的猪都不逊色。逢年过节,猪贩子们买他的猪得走后门。不少养猪专业户找他讨教,乡里也组织过由他主讲传经送宝的讲座,可谁也没取到饲养瘦肉型猪的真经。
  瘦瘦的B,三十多岁,是个养鱼专业户。他之所以有名气是因为他有一手养鱼促肥且鱼不排卵的绝活。他专门饲养鲫鱼,和别人喂一样的饲料,可他养成的鱼却个个又大又肥满肚子带籽,甚是喜人。许多养鱼户眼红的不得了,可就是搞不清他养鱼的绝招。
  C是个姿色不错的女青年,聪明伶俐,举手投足都透露着机灵劲儿,她是这个地区最早搞大棚蔬菜种植的,人称“绿色食品专家”。她种植的大棚蔬菜不但品种齐全,而且产量极高,特别是她种植的蔬菜,色泽堪称一绝,翠绿欲滴,鲜艳水灵,且保存期长,引得菜贩子们争先恐后地到她这里来趸菜。许多菜农都纳闷,但百思不得其解,谁也没整明白其中的奥妙。
  就要散会了,彼此都有些依依不舍。相逢即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呀!于是,年纪最大的A就提议: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的发展,搞个小小的聚餐吧,找个餐馆,就用咱们参展的鱼、肉和蔬菜……
  B、C一致拥护,他们又跟经常就餐的饭店老板商议,老板也欣然应允,说你们都是绿色食品的专家呀,在我的小店聚餐那是给我长脸,我得好好表现表现啦!
  菜上来了。果然,肉瘦瘦的,鱼肥肥的,菜绿绿的,味儿香香的。很是诱人食欲。饭店老板还兴冲冲拎来一瓶酒,说你们开的是绿色食品会,吃的是绿色食品菜,我再给你们赞助瓶儿绿色食品酒,助助兴,不成敬意啊!
  众人细瞧,果然,精美的外包装上印有显赫的“绿色食品”字样。三人很高兴,非拉饭店老板坐下一块儿喝酒,饭店老板更高兴了,说跟你们几位专家喝酒,我可是瘸子上轿巴不得呀。我的小店明年要扩大,鱼、肉、菜的,少不了麻烦几位多关照啊!
  饭店老板的话把A、B、C三人说得眉开眼笑,虽然都是搞生产经营的,但同业不同行,没有冤家掣肘之弊,所以大家的心情就格外的轻松,酒桌上的气氛就特别的欢愉,连那个不饮酒的C姑娘也开了酒戒。
  席间,饭店老板发现,A、B、C三人对自己的产品几乎一筷不夹,一口不尝,而对别人的产品却狼吞虎咽,吃的津津有味,还赞赏有加,包括他赞助的绿色食品酒也受到了赞美,饭店老板既感动又感悟:唔,看看人家,不愧是专家大腕,不偏爱自我,坦率地去承认别人、赞美别人,这是境界,这是品味呀!饭店老板暗自庆幸自己能认识这些人物。
  一瓶酒还没喝干时,就有了状况。先是瘦瘦的B坐不住了,捂着肚子苦着脸说这几天自己的肠胃差劲,不好意思啊,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年轻的C,桃腮挂红,柳眉频皱,觉得恶心,刚说完自己不胜酒量就“哇”地呕吐了;胖胖的A想近前表示关心,不料,才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目眩,一屁股又坐回原位;因为是自己的酒而没舍得多喝的饭店老板,知道到大事不妙,马上叫服务员赶快打120要救护车,说完也觉得自己心跳气短,浑身发软,倚在了沙发上……
  救护车呼啸着来了,把A、B、C和饭店老板都拉去医院抢救。
  有关部门的人也赶来了,拿走了剩余的鱼、肉、蔬菜和那瓶没喝完的酒……
  由于抢救及时,四个人很快脱离了危险。出院时,A、B、C和饭店老板,没有互相联系,都蔫吧叽地各自回家了。
  化验结果出来了:鱼有避孕药的成分,蔬菜里有剧毒农药的成分,肉里含瘦肉精,酒是工业酒精勾兑的。
  聚会
  她悄悄地坐在舞厅的一角,心在激烈地跳,扶着沙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是昨天才接到同学聚会的通知的。刚刚接到电话的刹那,她激动得说话竟有些颠三倒四,急的负责与她联系的同学在电话那头直嚷:“哎呀呀,老班长,可把你找到了,明天你一定要来啊……”
  放下电话,她流泪了。她为同学们还记得她这个老班长而高兴。三十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当时作为省重点中学的县城这所学校,并被推选为班长,一直到回乡务农,三十年来她很少有机会到县城,更极少见到她的同学们。
  可是……她看了看瘫痪在床的丈夫,她有些犹豫,直到夜深,她才在丈夫和女儿的劝说下,决定参加这次聚会。
  她是乘早班车来到县城的,可还是晚了些。三十多名同学,她竟能一一辨认出来并大多能叫出姓名,同学们都惊叹她的记忆,可许多同学并没有认出她来,她知道是自己变化太大了,虽然来前刻意打扮了一番,可仍没掩饰住自己的苍老。
  西服革履的张坤,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当年,他是班里最笨的“蛋”,如今是县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当他宣布每个人进行自我介绍时,她有些惶恐,尽管有心理准备,可她拿不定主意该说什么好。她想起昨晚女儿的话:“妈,您有什么比不上别人的?虽不是大款大腕,可我们考上大学,不是您的骄傲吗!我爸爸能活到今天,不是您的骄傲吗!咱家被评为市级文明标兵户,不是您的骄傲吗……”女儿为了给妈妈鼓气,竟一连气说了那么多的骄傲。她想着,嘴角溢出微笑,心里有了些坦然。
  第一个自我介绍的是张坤。不愧是节目主持人,举止仪表、言语谈吐都显露出他的潇洒和自如。她惊叹他的变化与进步。第二个是当了运输公司经理的王允,他站起来,边发名片边谦虚地说:“本人这个官儿是个小小芝麻粒儿呀,不过是牵头承包了个运输场,别的忙咱帮不上,盖房垒墙需要个砂石料什么的,尽管言声……”。她为他的真诚、实在鼓了掌。第三个发言的是当了建委头头的同学,胖胖的,肚子鼓得像孕妇,硕大的头,说话时一晃一晃的,眼睛仰视着,一副横空出世的样子。“也许,官儿当大了就这样?”她想着,竟忘了鼓掌。
  第四个、第五个……,同学们陆续自我介绍。
  她越发地感觉自己没什么可介绍的了,她甚至怀疑女儿说的那些“骄傲”。谁不生儿育女,儿子考上清华女儿考上南开,那是孩子们的努力,做母亲的有什么可显摆?丈夫瘫痪,别说伺候十年,就是二十年、一辈子,做妻子的不是应该的么!家庭文明标兵户是乡亲们的鼓励鞭策,有什么理由去炫耀?要不,说一下自己种植大棚,闯市场、找销路,确实很难的……可,为了生存,谁家容易啊。
  忽然,掌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主持人张坤微笑着朝她走来,把麦克风递给了她。她紧张,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习惯地用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
  “参加今天的聚会我很激动,很想念大家,心中一直珍藏着三十年前那段美好的记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啊!学生时期,大家选我当班长,给了我信任,也给了我人生的信念和动力。和大家比,我没什么成绩,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承包着蔬菜大棚,说心里话,每天真的很累,但很快乐……这么多年来,我没忘记政府和乡亲们对我的支持和帮助,也没忘记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产生着着巨大的震撼,同学们都在静静地倾听。
  “我没有名片,但很好找,七里海大道旁边的第一个蔬菜大棚就是我家的,过来过去的,捎些新鲜蔬菜尝尝,我和全家都会非常高兴的,保证是绿色食品,没毒的。”
  刹那,舞厅里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旋即,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快晌午了,主持人提议去饭店聚餐。她看看表,有些犹豫,这个时间,丈夫的尿垫该换了,她担心在家歇假的女儿忘记她的叮嘱或干不好。终于,她站了起来,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说完,她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个躬,匆匆地走了,踏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同学们默默地望着远去的汽车,没人说话,很久,很久……
  责任编辑:闻平
  回家之路
  陶子
  一
  今天别想让我为谁做任何一件事,谁也别想让我为他动一根手指头。做牛做马伺候这家人十几年了,够了!够了!今天我就歇歇手脚,人模人样地过上一天自在日子。未必缺了我一天,这个家就没得吃没得穿了。
  曹慧躺在床上,脑子里无比清晰地这样盘算着。换别的时候,曹慧有这样的念头那一定是疯了,脑子不清醒,家里哪一桩哪一件少得了她操心?可今天曹慧的脑子和以往一样,非常清醒,她非常清醒地盘算着这个念头。
  天刚蒙蒙发亮,可曹慧的瞌睡像赶着去投胎似的跑得一干二净。不是曹慧不再喜欢睡觉,曹慧还是个清清爽爽的姑娘时,要是娘家有个事情拗着她了,她能犟着不吃不喝地从黑睡到白,从白睡到黑,睡了醒,醒了睡。那时曹慧有间小屋子,拉上暗色的窗帘,曹慧便与瞌睡不分白天黑夜地缠绵着,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在睡睡醒醒之间,她有时甚至分不清楚透过窗帘扑进来的朦胧亮色到底是黄昏的余辉还是黎明的晨曦。
  可是自从结婚后,曹慧那些舒坦的生活一下子便烟消云散没了踪影,并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曹慧和瞌睡差不多要形同陌路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整日形影不离地黏糊着她,到哪跟哪,躲都躲不掉。每天只要曹慧一睁开眼,它们便争先恐后地朝她扑过来,仿佛她的亲娘老子似的支使着她。曹慧看看身边的女友,额头泛光脸颊滋润步子轻快的铁定是未婚姑娘,而人妻人母多半面色黯淡步履匆忙。这令曹慧非常困惑,弄不懂未婚姑娘和人妻人母这两拨女人的生活状态到底哪一拨才是生活的本质?人妻人母这拨女人看未婚姑娘那拨女人,感慨与羡慕流了满头满脸,可未婚姑娘却又总是迫不及待地要加入人妻人母这拨女人的队伍。她们日后多半也会为自己的行为在心里暗暗懊丧,抱怨柴米油盐沤皱了她们曾经光洁的额头,仿佛当初是受骗上当才跳进婚姻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似的。
  曹慧每天要在七点十分前要把女儿送到学校。女儿不在家吃早饭,学校统一早餐,每月收六十块钱的早餐费。曹慧暗自掐算,一个月除去八个双休日,每个学生实际在校只吃了二十二次早饭,平均每个早上的早饭钱是两块六毛。女儿说他们的早饭是漂着零星肉末的肉汤冲米粉,或是同样漂着零星肉末的肉粥。这让大部分和曹慧一样把每一分钱都做精细打算过日子的母亲们感到不能理解,也很不满意学校这种做法。但学校态度很强硬,交学费时连同早餐费一次性交清,不交早餐费不给报名注册。女儿虽不在家吃早饭,但也要早起给她整理书包,穿戴衣服。原先把公婆从乡下接来时,曹慧暗想公婆能帮上一把了,扫地倒垃圾接送女儿什么的,谁家的老人不是这么帮儿子媳妇过日子呢?但曹慧很快发现她这种想法很荒唐,公公倒通情达理,婆婆却小心眼,爱计较,一句平常的家常话都能给她挑出刺来。曹慧把公婆接来的第二天,出去摆摊子前对婆婆说,妈,你抽空把垃圾倒倒,把地扫扫。婆婆闻言老脸一下子挂霜了,奔进房间收拾东西就要回乡下,说曹慧嫌她吃白饭,摊派她干活。曹慧就明白了,在这个家她谁都指望不上,累死累活也别指望会有谁帮她。曹慧叹了口气,幽长而无奈。
  许福来显然也醒了,因为一夜的呼噜已经偃旗息鼓,但他就是不动,四平八仰地舒服躺着。他有什么可动的?他不用起来做早饭,也不用给孩子穿衣服梳头整理书包送孩子上学。
  她在被窝里踢了许福来一脚,许福来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后背给她又不动了。曹慧又踢一脚,许福来翻身过来,手朝曹慧伸过去摸进她的睡衣里。曹慧撇掉他的手,胳膊肘子捅了他的胸膛,许福来睁开双眼,眼里满含不快:“有毛病呀你?”
  曹慧说:“你才有毛病。你起来,起来给你爹妈烧早饭,再送孩子上学。”
  许福来说:“你哪不舒服了?”
  曹慧说:“我哪都舒服。”
  许福来说:“那是怎么了?”
  曹慧说:“什么怎么了?”
  许福来说:“那怎么不起来?”
  曹慧说:“凭什么就该我起来?”
  “有毛病。”许福来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
  曹慧冷哼着:“许福来,你起不起?你不起孩子今天就不上学,你爹妈也不用吃早饭,午饭晚饭也不用吃,都饿着。”
  许福来又睁开双眼,并欠起上半身瞪着曹慧,曹慧把眼睛闭上,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许福来知道老婆犯劲了,只好起来。平时曹慧什么都好,好说好哄,但只要她犯了劲,爹娘老子都说不进半句话,只好等着她那根筋扭过来再说。婚前曹慧常犯劲,可婚后她就不再轻易犯劲了,许福来一般还是顺着她的,可犯劲得逞后往往让她觉得得不偿失。比如曹慧偶尔想偷偷闲,支使许福来买一次菜,但许福来买回的菜却让曹慧为自己的行为悔得肠子都绿了。许福来买一天菜的花销换了曹慧能买上两天甚至三天的菜,他简直是没带脑子和眼珠子去买。
  一次曹慧说:“许福来,你这是给自己家买的菜吗?你这是给你们食品公司里的猪买的菜!”
  许福来说:“那你怎不去买?”
  曹慧说:“这家是我一个人的?你就不能买菜?”曹慧说得理直气壮,她怎么不理直气壮,许福来徒有其名,食品公司一个操刀杀猪的,今年说是要改制把公司承包给个人,他操刀杀猪的大限说不定哪天就临头了,因为他们家无论如何是拿不出一万五千块钱去入股的。许福来挣不到钱也就算了,富贵贫贱,曹慧相信命里有定数,认了吧。但许福来却显摆着当老爷的架子,把洗衣做饭伺老带小都归为女人该做的份内事。有时曹慧跟他急了,许福来的妈,在乡下受媳妇的气吭都不敢吭声,却老觉得当“干部”的儿子该找一个门当户对当的老婆,而不是像曹慧这样摆地摊的老婆,她岂能看着儿子受一个摆地摊女人的气,于是阴阳怪气地帮腔了:“女人天生该做的事,嚷上天也都该女人做。”
  不一会,外屋仿佛赛场上没了裁判全乱套了。女儿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肯穿昨天穿过的衣服。女儿活像曹慧,犯起劲来比曹慧厉害多了。曹慧听见许福来先哄,再劝,然后火了:“昨天的衣服怎么了?昨天的衣服就不能穿了?”
  女儿带着哭腔说:“你没鼻子么?闻闻都有汗馊味了。妈妈天天都给我换衣服,就你们,就你们,不讲卫生,还往地板上吐口水。”
  许福来知道女儿说的“你们”指谁,怒道:“你们是谁?你穿不穿?”
  女儿说:“不穿,我就不穿……哇……妈妈。”
  曹慧听见女儿在叫她,硬着心肠躺着没动。许福来拗不过女儿,口气缓和下来:“好好,不穿昨天的。你说穿哪件?”
  女儿止住哭鼻子说:“穿蓝色裙子……”
  许福来说:“好好,就穿蓝色那件……妈,你能不能起来帮忙理下书包?”
  曹慧听见许福来在叫婆婆,心里冷笑,可有好戏看了。婆婆应声而出,问许福来:“她妈呢?”
  许福来说:“病了。”
  婆婆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病了?”
  许福来硬梆梆地:“昨天好好的今天就不能病?说不定明天就闭眼咽气了。”
  婆婆说:“什么病,多半是又拗上了。一个女人不理孩子不理家,成什么样。”
  许福来不耐烦了,粗声大气:“你就不能起来熬熬粥?她白天不也要出去摆摊吗?在老家谁伺候你?”
  许福来大钱挣不来,小事不愿做,但耿直,老娘和老婆谁有理谁没理分得一清二楚,仿佛他干的杀猪工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索。可他哪里晓得,连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哪能像他干的杀猪工作,任由他一刀切就搞清楚啦?许福来这回算是彻底惹火了他老娘了。曹慧听见婆婆的嗓子发颤,话却毫不含糊:“怎么了?我养你二十年,供你吃穿给你书念,才换来你今天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你现在嫌弃我白吃喝了?”
  许福来知道话重了,口气降下来:“妈你别那么小心眼,我没那意思。”
  婆婆说:“你没那意思?你就是那意思。”
  许福来没吭声,终于把女儿收拾好送出门,半小时后回来了。他敲敲房门问曹慧早饭放多少水和米,曹慧没搭理。一会儿厨房里便传来刷锅洗米声,水开得仿佛泄洪似的,曹慧欠起身,想出去警告把水笼头拧小些时,水声嘎然停止,接着听见许福来咔地点燃液化气灶,他现在肯定是把液化气灶拧得像爆发的火山口,有那个必要吗?火苗把锅底舔足就行了,冒出来的都是浪费,曹慧很懊恼地想着,但想到今天要给自己放一天假,于是又重新躺回床上,你们浪费吧,好日子又不是靠我一个人节俭就能过上的。
  在床上躺到九点钟,曹慧实在躺不下去了,仿佛躺在针毡上浑身难受。往常这时她把老的小的伺候妥当,早在菜市场的肉摊或菜框前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了。曹慧摆地摊的旧街其实也是个菜市场,但多是二手贩子,菜不新鲜,价也贵,乡下卖菜的都爱在城南菜市场那边摆,新鲜又便宜,所以曹慧每天都舍近求远往城南菜市场那边跑,把菜拿回家才心急火燎地赶到旧街摆摊,开始张罗一天的生意。旧街的地摊货都是面向乡下人卖的,有款式新颖但质地粗糙最受乡下年轻少妇青睐的人造革皮鞋,样式粗笨但耐穿耐磨的水鞋,小孩的红帽子绿袜子,老人的单衣棉袄,冬天还会摆上几扎大红大紫的毛线……这么满盆满钵的摊子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千元,赚的都是零星票子,没多大利润。所以地摊老板们要是接到五十块的一张票子,是摸了又摸照了又照,找回去的十块二十块,乡下女人们也都是指头沾着口水抹了又抹,要是抹出点红的绿的出来,她们立马像烫了手似地惊慌地把钱丢还给摊主,直到双方验明货真价实才交钱交货做成生意。
  许福来估计忙利索了,推门进来看见曹慧还摊手摊脚地挺着,不满地说:“还发什么神经?今天不摆摊了?”曹慧闻言气不打一处出,翻身下床奔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翻找出平时舍不得穿的一套衣裤换上,头发梳好,出门。许福来莫名其妙地看曹慧,弄不清楚她怎么了,又和什么事情拗上了。
  曹慧一家住的是食品公司的职工宿舍楼,一间宽不过三米的狭长筒子屋,用木板糊着报纸靠着左墙隔起三间只够安上一张床铺的小屋,进门是巴掌大的客厅,挨着客厅进去的第一间小屋是许福来夫妇的睡房,中间是女儿的,里边是公婆的,再往里是同样巴掌大的厨房和卫生间。曹慧走过女儿的小屋时往里看了一眼,屋里仿佛遭劫一般,女儿的衣服到处都是,东一件西一件的,肯定是许福来给女儿找衣服时给搅翻。曹慧使劲咽下窜到喉咙的火气,没进去收拾而朝厨房走去。厨房也一片狼藉,地板上一大滩水,煤气灶上到处淌着白色的黏糊糊的米浆,有的已滴到地板上了。曹慧踮起脚尖走进卫生间洗漱。
  曹慧想悠着过一天,可出门来到大街上时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街上人头攒动车来人往,曹慧想了想,想起昨天收摊回来时路过百货大楼看见门口竖着一块广告牌,上边写着血淋淋的毛笔字:商品大减价。曹慧本身就是生意人,自然明了买卖人的生意经,所谓的大降价大放血大甩卖大优惠,其实都是商家诱惑顾客的一种营销手段。明看是降了,但之前去买讨价还价后也就这个价。曹慧她们摆地摊的也会这招,天气转暖了,她们就用一根木棍顶着一块硬纸牌在摊前竖起来,上书:冬袄便宜处理,立秋后牌子上的内容又变成:凉鞋降价。一样的理,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掏顾客的腰包。
  二
  曹慧还是沿着马路朝百货大楼走去,边走边思索着家里目前紧缺急需的生活用品,她想到该给许福来买条新皮带了,许福来那条皮带可真是条牛皮带子,结婚十几年来他一直都系着,用倒是还能用,可边边沿沿的细小裂缝和蜷曲起来的尾巴看着寒碜,曹慧一直想给许福来买条新的,但整天忙着守摊,偶尔抽空转一转,发现一条皮带最少也要八十块,是不是真皮还难说,犹犹豫豫一直到现在。女儿书包也该换了,不晓得百货大楼有没有折价的。女儿的书包从幼儿园背到现在,背带断过好几回,每次曹慧都给接好了,可接了又断断了又接,不能再接了。
  曹慧又想到自己母亲,父亲很早就过世了,遗下少不更事的姐弟俩给母亲,母亲实在支撑不下去,想招婿上门,奶奶以死相逼,说母亲胆敢招男人上门,她一条老命外加两个孙子就一块悬粱抹脖子。母亲顾念父亲生前对她的一片深情,不忍心撇下老人,含辛茹苦抚老养小,送终婆婆嫁出女儿,又给儿子讨上媳妇,身子骨却给熬坏了,老天一变脸,她浑身骨头关节都疼。曹慧很惦记母亲,可家里这光景又不能允许她多尽孝心,只好从自家生活费里东克西扣节省一些给母亲买瓶药酒擦擦关节。年前曹慧回家拜年,看见母亲的棉衣洗薄了,裹不住暖气了,百货大楼如有老人棉衣折价,无论如何都要给母亲买一身。她想到也实在该给自己买两个胸罩了。想到这曹慧心里怪不好意思起来,曹慧两个胸罩穿戴三年了,里边的海面垫早搓洗得变了形,穿戴起来凹凹凸凸,冬天穿厚衣服还能糊弄,夏天单衣,凹凸尽显,弄得曹慧很别扭。
  曹慧二十三岁嫁给许福来,为了还清结婚时买现在这间筒子房所欠的钱,夫妻俩没敢要孩子,怕孩子生下来跟着吃苦受罪。省吃俭用五六年总算还得差不多了。那五六年是怎么过来的,曹慧想都不敢想。记得一年大年三十,许福来表姐上门来讨要借给他们的三百块钱,那年曹慧夫妇没打算还表姐,怎么说表姐夫也是给人开车的,手头紧也不会缺三百块,就把钱先还别处了,表姐一副要不到钱不走人的模样,从年三十中午一直磨到傍晚。表姐一脸鄙夷地说:你们摸摸良心,这钱都借给你们三年了,三年你们都省不下三百块?把我当光屁股娃娃哄么?这年头谁过日子容易?谁挣钱容易?说什么你们都得把这钱还了……曹慧无法忍受表姐的冷嘲热讽,奔进房间拿出家里留着过年用的的钱给了表姐。
  把表姐打发出门,曹慧砰地摔上房门就朝许福来一头撞过去,又撕又咬,大骂许福来是个草包,挣不来好日子给她过就算了,连个安稳年都不让她过。曹慧把许福来的祖宗八代骂遍,许福来脸上脖子上也给她刮出几道血痕,许福来没还手,木头似的站着任曹慧撕咬打骂。夫妻俩后来抱头痛哭打发了那年三十。
  之后,曹慧把一年攒下的积蓄分为几份,每个欠钱的亲戚还上一百两百,主动送上门再托上笑脸和好话,果然亲戚们都很少上门讨债了。表姐后来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实在有难处,不然哪能大年三十上门讨债呢,叫曹慧别往心里去。曹慧淡淡地说,哪会往心里去呢?你帮了我们,感激你都来不及。曹慧真没往心里去,但她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日子再穷再寒碜都不能欠别人的,寒碜日子要是再欠上别人,做人的底气就没了。曹慧拼命省吃俭用,吃穿能抠就抠,人情往来能免就免,夫妻俩勒紧裤腰带过了五六年终于把所有欠债都还清了。
  最后一笔欠款还掉的那天晚上,许福来决定给曹慧烧锅鱼焖豆腐。许福来知道曹慧想吃鱼焖豆腐想好几年了,一次许福来的朋友给儿子办满月酒,邀请他们夫妇去。曹慧回来后对朋友家饭桌上的鱼焖豆腐念念不忘,许福来就说,等我挣了钱,天天给你做鱼焖豆腐吃。曹慧撇着嘴巴说,等你挣了钱,我牙齿恐怕都掉光了。许福来终于要把他的玩笑变成现实了,他特意让曹慧休息一下午没出去摆摊,自己跑到菜市场,当许福来提着鱼和豆腐进家门,曹慧正蹲在卫生间洗衣服,许福来把还在活蹦乱跳的鱼从曹慧头上吊到她眼前,曹慧傻愣愣地直了半刻眼,才呀地叫一声跳起来转身抱住许福来,叭的给他一个亲吻,弄得许福来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简单一个菜就把她高兴得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许福来开膛破肚把鱼收拾干净,开始刷锅做了。吃饭时许福来筷子动得很勤,但都是往曹慧碗里夹,看见她吃得满嘴泛油欢天喜地,许福来搁下筷子伸过手去摸摸她的头说:“哎,跟着我连条鱼都难得吃上,后悔不?”曹慧嘴里的鱼嚼着嚼着就掉眼泪了,良久,曹慧说:“这回可以喘口气了。”
  可夫妻俩还没把气缓过来,操心事又来了。还清欠债使他们乐昏了头,居然忘记了安全措施,女儿当月就怀上了。
  女儿生下来后,曹慧本来打算把母亲接来带女儿,也算是让母亲歇几天手脚,自己孝敬孝敬她。带孩子无论如何都比呆在家里做农活轻,可寻思多一人吃饭又得多开销一份生活费,曹慧就犹豫了,始终没有说出口。出月子后,曹慧就背着女儿摆摊去了。女儿在她的摊子上摸爬滚打长到四岁时,乡下的公婆因为受不了弟媳妇的种种刁难,前来投奔大儿子大媳妇了。其实弟媳妇也没那么蛮不讲理,她只是比曹慧耐性差些,看不惯婆婆的小心眼和倚老卖老的模样。老的不懂事,小的不谦让,家里就整日如同战场了。公婆没来投奔他们之前,逢年过节许福来都会带老婆孩子回去看望老人,弟媳妇就和曹慧诉苦,说婆婆小心眼,爱计较,曹慧一直不太相信弟媳的话,公公婆婆来了以后,曹慧才对弟媳妇的话深信不疑,只不过曹慧隐忍些,她也不想让许福来为难。许福来是挣不来什么钱,家务活也少沾,但他从不挑剔吃穿,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尤为难得的是他对曹慧母亲非常好。曹慧有时摆摊忙得顾头不顾尾,把自己母亲的生辰都给忘了,幸亏许福来记得,不声不响地把礼物张罗好送过去。将心比心,曹慧也就不愿和婆婆过多计较了。
  曹慧一路走一路感慨,盘算着要买的东西,还真不少,没百八十块怕是不行,曹慧一时犹豫起来,心疼起来。想到自己母亲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不中用,说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无论如何今天也得给母亲买件棉袄。
  快到百货大楼时,曹慧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她想进百货大楼一时半刻出不来的,得先吃点东西饱饱肚子。曹慧四下张望,见百货大楼左边有个卖快餐的,就走过去,可门口竖起的一块价格牌子却把她的脚步给绊住了,二两米粉两块二。哎呀坑人!曹慧心里惊叹。曹慧平时从不在外吃饭,给公婆熬粥时顺便就着隔晚的剩菜喝上两碗就出门了,她哪里晓得外边饭菜什么价格。曹慧一家挨一家走过去,想找家便宜点的,但大都这个价。她便在路边一个卖包子的老太婆那里花一块钱买了三个馒头,嚼完后觉得有些口干,又花五毛钱买了一杯豆浆润润口。曹慧返回百货大楼时,一直后悔出来时没在家吃早饭。
  曹慧在百货大楼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一直转到中午十二点半才出百货大楼。她给许福来买了一条三十八元的黑色皮带,女儿的书包二十五元,母亲的棉袄是四十八元,花去一百多,提在手上却轻飘飘的。曹慧感叹现在物价涨得没了谱,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一块两块的根本派不上用场,挣起来却老大难。曹慧之所以决心离开百货大楼,还因为她在内衣柜前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给自己换新胸罩。曹慧在百货大楼打了半价的内衣柜前看来看去,半价的居然还卖三四十元,曹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两片巴掌大的布片哪里值那么多钱呢?内衣柜连着有五六个,曹慧一个一个看,想找最便宜的。刚到柜台前,促销小姐就迎面给她一张灿烂的笑脸,那笑脸让曹慧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能不能在那些笑脸前的柜子里找到一件款式和价格都适合自己的胸罩来回报灿烂的笑脸。有次差点就被个促销小姐说动了心,她甚至都试穿了,但当她准备往口袋里掏钱时又舍不得了。
  曹慧走出百货大楼门口,终于吁了一口长气,可没等她吁完,她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连连数落自己是猪脑壳。给许福来买了,女儿也有了,自己母亲也买了,这么大袋小袋提回家,可公婆的呢?公公未必计较这些,婆婆定是没什么好脸色的。曹慧不由地在心里暗暗叫苦,如果给公婆各自再买一两样,自己母亲这件棉祆量婆婆也就咀嚼不出什么闲话来。曹慧站在百货大楼门口左右为难,她手上提着母亲的棉袄,好像提的是什么不该提的东西似的。她左思右想,想着怎么免去为公婆花钱,又能把母亲的棉袄拿回家,想着想着,胸中慢慢燃烧起一股无名怒火,曹慧想自己有什么可为难的?为自己母亲买件棉袄有什么可为难的?别说一件,就是买两件三件,她也犯不上为难。婆婆没有自己的儿女么?她的儿女不晓得给她买?为什么要我曹慧给她买?她给我曹慧什么好处?帮过什么忙?虽然这样想,但曹慧还是转身重又走进百货大楼里,她觉得百货大楼的门洞仿佛一只朝她张开大口的怪物,一口就把自己给吞没了。
  再次从百货大楼出来时,她手上多了两个塑料袋,她给婆婆买了一套拔火罐,四十五元。婆婆先前也有一套,但女儿给玩坏了,婆婆为这没少在曹慧夫妻俩面前唠叨。曹慧早就想买,可许福来不让买,就搁下了。今天正好买了赔给婆婆。曹慧给公公买了一件棉坎肩,三十六元。公公春秋季节喜欢披坎肩,现在披的那件太旧了,正好给他换件新的。曹慧是真心给公公买坎肩的,仿佛她真心给母亲买棉袄一样,公公为人不错,曹慧中午忙着守摊,午饭都是公公烧的,烧好后还给她送到摊子上来。公公有时见曹慧忙不过来,还主动把孙女的脏衣服洗了。曹慧受婆婆的气而忍气吞声,多半也是看在公公为人厚道的面子上的。
  该买的都买了,该有的都有了,一共花去一百九十二元,今天损失大。先前是打算轻松自己一天,到头来不仅生了一肚子气,还花了一大笔钱!曹慧寻思着,这时她实在太饿了,早上二个馒头和一杯豆浆早给腿脚消化掉了。肚子一空,人的精气神就短了,曹慧两手提着袋子盒子,一副满载而归模样,昂首走进早上被门口的价格牌挡住脚步的快餐店里。
  服务员把曹慧引到座位上坐下,笑容可掬地问:“大姐吃饭?一共几位?”
  曹慧说:“吃饭,就我一个。”
  服务员说:“我们有五块、八块一份的快餐,还有小炒,你吃小炒还是快餐?”
  曹慧知道小炒是点菜,可以择些合胃口的菜炒,但价格没有十元八元是炒不上一碟的。曹慧环顾四周,吃快餐的多,她心安理得了,心想吃不上小炒还不能吃顿快餐么?于是问服务员:“八块钱的快餐都有些什么?”
  服务员说:“米饭,一份青菜,两份荤菜,一个荷包蛋,一碗汤。”
  曹慧想要一份八块的,脱口却对服务员说:“那五块的都有什么菜?”
  服务员说:“少一份荤菜,其他都一样。”
  “我要份五块的就够了。”曹慧想有荤有蛋,五元钱的快餐该够她吃饱吃好了。五元钱能买一斤大米、三块钱的猪肉,剩下的几毛钱凑合着能买上斤把豆子瓜菜什么,这可是一家人的一顿饭了,现在一家人的给她一个人吃喝了,还能吃不好吃不饱?
  快餐端上来时曹慧却傻了眼,精巧的不锈钢盘里松松垮垮地趴着一团米饭,压实了还不够一小碗。青菜份量倒是很足,那份所谓的荤菜,几片瘦肉搀着西红柿炒,扒开了也就找到一小片肉。倒是好看,红的开胃青的诱人,但曹慧是来吃饭的,她可没那闲钱来欣赏他们的菜色。曹慧有种上当的感觉,觉得五块钱花得冤枉。她想起有天中午下大雨,公公没能给她送午饭,雨停后曹慧到对街不远的中学学生食堂里花两元钱买的一份饭菜,荤的素的,她吃得打了半天饱嗝。曹慧心里疙疙瘩瘩的,极不舒服地消受了这份饭食。她把饭菜滴水不剩地填进肚子,还觉得肚子空亏,很不踏实。曹慧出快餐店后朝早上卖包子的地方走去,她想再买两个包子填实肚子,半饱不饥地实在折磨人。曹慧来来回回走了两遭,却怎么也找不着早上卖包子的老太婆,一拍脑瓜才恍然大悟,老太婆卖的包子是早点,这会都中午了,哪还有什么包子卖?只好作罢。
  立春刚过,尽管头顶悬着明晃晃的太阳,却不热,阳光温润地贴在人身上,使人通体舒坦。高阔的天空漂浮着一朵白云,就一朵,孤零零地悬着,很孤独。站在车来人往大街上的曹慧也感到有些孤独了,她不知道剩下的半天时间该往何处去,家是不想回去的,凭什么现在就回家?那个家有永远操不完的心,她才想着要逃出来一天,现在吃中午饭了,家里不定乱成什么样子。曹慧早上出门时搁了二十块钱在茶几上留给他们做今天的菜钱,二十块钱曹慧能掰着当作全家两天甚至三天的菜钱了,可她知道许福来没耐性讨价还价,所以多留了些。曹慧心疼起来,剩下的半天不能再消遣下去了。这么一想,曹慧就提着大包小包沿着熟悉的方向急促向旧街走去。
  三
  曹慧走进旧街那两扇锈迹班驳的大铁门时,头顶上晃了半天的那朵白云仿佛忽然被谁欺负了,哭丧起脸来,片刻后,豆大而仓促的雨点把旧街里高声讨价还价的人们赶鸭子一样全赶进了米行肉行里避雨。曹慧随着四散避雨的人们跑进了副食行里,雨越来越大,劈头盖脸地扑下来,敲打在米行肉行铁皮盖的棚顶上,在人们头顶哗哗炸响。
  突然传来一阵瓶子翻滚落地的咕噜声和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你是怎么的?站就站好,挤什么挤?我的东西啊,这下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也是别人挤着我了……”
  曹慧循声望去,只见棚子边一个木架的杂货摊给挤倒了,酱瓶醋罐跌落一地,骨碌碌地滚在人们脚下,滚进大雨里。曹慧心里哎呀地叫了一声,赶紧在人群里挤开一条缝朝被挤倒的摊子挤过去,那是肖老太的摊子。曹慧把手上的袋子挂在被挤歪了身子的木架挂钉上,把木架扶正摆稳,蹲下身子双手拔开沾满泥巴的人脚,大声嚷嚷:“挪一挪,挪一挪,你的脚踩到花生上了……”曹慧双手在人脚间来回扒拢着地上的散货,把散落的干木耳干腐竹都归拢回来放妥在木架上。肖老太躬着腰怀端一簸箕瓶瓶罐罐,浑身挂水地从棚外钻进来,曹慧赶紧接过她手上的簸箕放在木架上,说:“肖妈,就你一个人啊?肖叔呢?”
  肖老太撩起腰间湿漉漉的围裙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说:“今天让他在家歇了,整天喘得像个破风箱,哪里晓得碰上这雨。慧儿,你看这腐竹木耳都泡软得能下锅了,就这点干货值钱,真是造孽啊……”
  曹慧看着泡了雨水的木耳和腐竹,很揪心,她安慰肖老太:“肖妈,雨住了你晾晾,晾干就行了。”
  肖老太又撩起围裙往脸上抹了一把,曹慧看见肖老太双眼泛红,肖老太这次不是在抹雨水了,她说:“花生米还能晾晾,腐竹和木耳碰水就变形,晾干也卖不出价了。”
  曹慧低着头把木架上拢在一起的湿木耳和腐竹摊开说:“肖妈,要不你折个价卖吧,折价卖要个本钱就行。”
  肖老太闻言停下撩双眼了,她迟疑地盯着曹慧问道:“这行吗?人家愿买?”
  曹慧见肖老太同意了,就麻利地从货架上扯下一个塑料袋,往里抓了两大把半湿不干的木耳放到称盘上说:“肯定有人买,我先称上,你算算该卖多少钱?”
  曹慧摆出买卖人的架子,甩着两片嘴皮朝避雨的人们连哄带劝地吆喝起来,肖老太拿着一扎塑料袋,站在一旁迟疑地观望。避雨的人看看确实也只是进了点雨水,价却是不经意捡着的便宜价,在一两个带头买了后,便都纷纷围过来,挑挑拣拣地称上半斤八两,一堆淋了水的货物转眼换成了钱,肖老太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转向曹慧说:“慧儿啊,人老不中用,今天可幸亏你来了。”
  曹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说:“肖妈,我走了,耽误一上午了,我还得赶过去摆摊呢,你慢些。”
  没等肖老太回话,她就猫腰走出铁皮棚朝自己摆摊的方向跑去,一路上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一丝不苟地守在自己摊子上,仿佛忠诚的战士坚守自己的阵地。那些大大小小的摊子都是他们赖以养家糊口的饭碗,可自己这大半天居然丢下饭碗不管,真是昏了头。
  到了成衣行,瞥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摊子,曹慧仿佛瞥着自己赌气而丢下不管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愧疚。她继续往前,朝成衣行后边一排破旧的瓦房去,那是库房,专供曹慧他们这些小摊贩们存放货物的。
  看守库房的老头垂着惺忪的泡眼,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慢吞吞地摸索挂在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抬了一下眼皮说:“都过中午了,才晓得着急?”
  曹慧说:“家里有点事,耽误了。”
  周大爷唠叨:“有事?还有比挣钱更大的事?你们这些年轻人过日子不知轻重……”周大爷边说边吃力地扭着钥匙,两扇笨重的大铁门吱嘎吱嘎一打开,曹慧就往里冲,她在昏暗的库房里很快摸到自己存放货物的地方,在黑暗里三下两下胡乱绑成团,一共四只圆滚滚的蛇皮袋,身子一歪就歪到肩膀上了。别看这些都是三五块钱的贱货,压到肩膀上却死沉。肩上的沉重感使曹慧感到心里踏实,她喜欢这沉重感,多年来,一家人的日子都是从这沉重感里挣出来的,肩膀上要是轻飘了,一家人的日子也要轻飘起来。
  曹慧扛着沉甸甸的袋子朝她的摊子走去,仿佛走向自己的阵地。一个行里摆摊子的姐妹纷纷朝她打招呼,曹慧歪头偏脸应道,到了自己的摊位,她旁边摆摊子的李姐见了她说:“你急什么呢?摊子都不让摆了,你还急着回来。”
  曹慧一听,扛着袋子站住,歪头瞪着李姐问:“李姐这消息哪来的?怎么不让摆了?
  李姐叹着气说:“这旧街要拆了,要往这盖大楼了。”
  曹慧吃惊地说:“拆了?那我们怎么办?往哪摆摊去?”
  李姐说:“还能往哪里去?去新菜市场摆。”
  曹慧说:“新菜市场?不是还没盖好吗?”
  李姐说:“这个月底旧街的摊子都往新菜市场搬,早上来人通知了。”
  曹慧说:“搬就搬,有地方摆就行。”
  李姐说:“你说得轻巧,能让你白白搬进去?得交押金五千元,摊子月租也提了,每月多出三十元。摊子还分好分次,好摊子次摊子租金不一样。
  曹慧一听,半刻脑子转不过来,她扛着袋子站着,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
  李姐诧异地看她:“还不把袋子放下?傻扛着不花力气?”
  曹慧回过神来,身子一歪,肩上的袋子噗地闷响一声落地。曹慧一屁股坐上去,抬手拢着额前松散的头发说:“李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李姐说:“晚上你看电视吧,电视准打通知出来,我哪有闲心拿你开玩笑。”
  曹慧低下头不吭声了,这事太突然了,她心里毫无准备。曹慧想,租金提了,可她们卖的这些贱货不能涨价呀,还有什么钱赚?再说上哪弄那么一大笔押金啊?曹慧干着嗓子眼朝李姐说:“李姐你打算怎办?”曹慧这一问把李姐的眼泪给问出来了,仿佛那泪水早就在她双眼里蓄满了,就等曹慧两片嘴皮给撬开个口子似的。
  李姐说:“能怎办?家里刚过白事,横竖拿不出押金来,没办法了。”
  “想想办法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曹慧低声安慰李姐,可自己心里也是乱糟糟的没了头绪。
  李姐抽着鼻子:“没法子想,有钱的亲戚看我们寒碜,哪肯帮我们?有心帮的都像我们一样的光景,活着累啊。”
  李姐说累,曹慧忽然就真感到累了,那是从心底泛出来的累,从骨头渗透出来的累,绝望的累。李姐走过来拍拍曹慧的肩膀:“老勾着头干嘛?摆摊啊。”
  曹慧这才回了神,发觉自己双眼泪水迷糊,抹了一把泪又撸了一把鼻子,哽着说:“李姐,我不想摆了。”
  李姐说:“不摆了?你想干别的?”
  曹慧说:“今天不想摆了。”
  李姐说:“来都来了,怎么不摆了?走,我帮你搬货去。”
  曹慧坐着没动:“今天真不想摆了。摆什么摆?还有什么可摆的啊。”
  李姐不再劝了,回到自己摊上坐下。
  曹慧呆坐好一阵后,把地上的蛇皮袋竖起来,蹲下身往肩上倒。蛇皮袋仿佛比刚才沉重了许多,挨在肩上时把曹慧撞了个趔趄。李姐见状赶紧过来帮忙扶正。
  曹慧拍拍身上灰尘说:“刚才挺轻巧就起身了,现在却鬼压了似的沉得起不了。”
  李姐说:“心里压着事,空着身子都觉有千斤沉呢。”
  曹慧扛着蛇皮袋回到仓库,看管仓库的周大爷站在门口,见曹慧又把袋子扛回来了,泛着泡眼说:“怎么?货拿错了?”
  曹慧说:“今天不摆了。”
  周大爷奇怪地看曹慧,唠叨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唉。”
  曹慧把东西放在库房,灵魂出窍似的面无表情地穿过家禽行、猪肉行,出了蔬菜铺,那模样仿佛一个逛菜市场的家庭妇女。曹慧在水果行里放慢脚步,眼睛瞟着水果铺上一个个光鲜红润的苹果停了下来。曹慧爱吃苹果,每次收摊回来走到水果行前,苹果散发出的诱人清香总是绊住她的脚后跟,使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但最终都是收回贪恋的目光紧步走出水果行。苹果贵呢,一斤苹果能买好几斤米了。曹慧走近一个水果摊,伸手逐个摸那些粉嘟嘟诱人的苹果,她今天非要买上几个苹果吃,吃几个苹果犒劳犒劳自己。曹慧选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苹果,过秤付钱,捏起一个往衣袖上来回擦擦后狠咬一口,苹果却没想象中的那样香甜。
  四
  走到旧街口,面对交错的街巷,曹慧仿佛成了陌生人,不知该往何处去了。她想这么多路怎么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走呢?怎么就没有一条该她走的?她怎么连该走的路都分不清楚了?曹慧看着面前来来回回走动的人,蚂蚁一样散乱,看似没有方向,但只要紧盯住一个就会发现,蚂蚁一样散乱的人群个个都有自己明确的方向,碰到叉路口时,个个都能坚定地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条直奔而去。
  曹慧抬脚朝与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驰的一条路走去。这条路走到尽头是一个绿化小区,曹慧想在小区里坐坐,坐到天黑,坐到天亮,爱坐多久坐多久。小区的正面是马路,背面原是一口池塘,夏天铺满荷叶,碗大的荷花在碧绿丛中吐着芬芳探着粉脸,很悦目。现在池塘被填平了,碧绿的荷叶和芬芳的粉脸都被埋到地底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尚未拆除脚手架的大楼,楼前堆满乱七八糟的沙堆和废弃不用的浆桶。此刻小区里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闲聊。
  昨天,甚至今早,曹慧下定决心不摆摊悠闲自己一天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眼下又是一道坎了,眼前的这道坎让曹慧心里没底,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迈过去。五千元钱押金,家里满打满算也就这么点钱,如果全投到前途未卜的摊子上去,仿佛给人一下子掏空了肺腑,没了底。曹慧不是没经过坎,天生吃苦受累的命,哪能少得了绊脚?碰到的坎实在太多了,坎子大大小小,曹慧都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迈过去的。她记得有一年到外边去进货,身上带有三千元钱,那是家里全部的积蓄啊,连许福来当月的工资她都押上了,不料刚到异地下车还没走出车站,里三层外三层缝在裤腰上的荷包早给开膛破肚,钱没了。曹慧摸着瘪下去的裤腰,一下子遭电击般傻掉了,回过神来前胸后背一片冰凉,她双手颤抖十指哆嗦,仿佛一条脱水已久的鱼在做垂死前的吐气,直到惊恐的泪水叭嗒叭嗒落下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才冲嗓而出。钱没了,货没法进了,一家老小怎么糊口?家还怎么回?没法活人了,曹慧在车站里绝望地号哭引来了里里外外几层人观看,有的叹息表示同情,嘴巴里把小偷千刀万剐,有的却怀疑她是骗子,嚎上几声是为博取好心人的同情给吃给喝给钱。
  曹慧在车站保安的帮助下回到家,水米不进地蒙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她觉得这辈子倒霉透了,十二岁起就被母亲当作大人使唤,一起支撑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出嫁后,许福来的肩膀从来没有靠住过,好不容易把个家撑到现在,不再欠人片砖片瓦,日子渐渐有起色了,曹慧正想把摊子扩大,不想现在又横来一棒。
  曹慧再也不敢动家底子钱的念头了,尽管这点家底薄得像层窗户纸,吹口大气都能让它破个窟窿,可有总比没有的好。一个家没有了底子,慌得人心都要焦。女儿日渐长大,花销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公公婆婆,还有娘家的母亲,都渐渐上了年纪,她和许福来又是家里长子长女,老人有个好歹还不得先找他们?曹慧觉得日子过得实在没劲,都是为别人遭罪,累死累活的。曹慧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软得发虚,仿佛浑身筋骨都给抽走了似的。五千元!五千元钱就把她的筋骨都给抽走了!一个大活人,活了三十几年,五千元钱就能把筋骨都给抽走了吗?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曹慧想越过马路到对面小区里再坐一会,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一辆车厢标有“煤气”的车轰鸣着跑到她跟前咔地一声停下,接着从车厢里弹出个男人横到曹慧跟前,把她给吓一跳。曹慧以为是给身后小巷里哪户人家送气的,她在浓重的夜幕里瞪了一眼横在她跟前的男人,突然她呀地惊叫起来,横在曹慧跟前的居然是许福来。
  曹慧说:“你……怎么在送气?”
  许福来慌得话都结巴了:“是、送……气。”
  曹慧盯着许福来:“多久了?”
  许福来说:“一个……一个多月了,嘿嘿……”
  曹慧仿佛明白什么似的,转身朝身后的小巷望了望,又转回来望望许福来,男人的脸在夜色里模糊不清,略显过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曹慧伸手往塑料袋里摸摸,摸出一个苹果,是咬了一口的那个苹果,再摸,摸出那个好的递给许福来,说:“是苹果,吃吧。怪不得这段时间你夜里睡得死沉,都不吭个声。”
  许福来笑笑,尴尬地搓着双手,接过苹果啃一口,口齿不清地说:“不就怕你担心么?食品公司……咳,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先回家去,晚上我再和你说。送完这车气今天就收工了。”
  曹慧说:“小心点,别毛手毛脚的,碰坏了胳膊腿连煤气罐都轮不到你扛了。”
  许福来嘿嘿地笑,说知道了,你回家吧。
  曹慧点点头,看着他扛着气罐走进小巷深处。她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兜回袋子里,想留着给女儿吃。默站了一会儿后,重又把苹果掏出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今天她三十四了,生命的年轮在今天又圆满地画了一圈,也算活了半辈子了,私自吃个苹果都不行么?女儿有女儿挣苹果的命,她的苹果由她自己挣去吧。曹慧边咬着苹果边想,边想着边慢慢往回走。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路灯特别明亮,把回家的路照得亮堂堂的。
  责任编辑:戴雁军
  胡二奶
  刘然
  那年,胡二奶糊里糊涂害了两场病,病得很重,却都有惊无险。
  第一次,她全身瘫痪,直挺挺躺在床上,粒米不进,一天到晚喊口渴,儿子媳妇就喂她茶水喝,一碗喂完,还渴,再喂,还渴。儿子害怕,不敢再给她喝,她就祖宗八辈地骂。儿子就大锅大锅地烧开水,居然供应不上。一连喝了八天,喝了尿,尿了喝,褥子换不及,臊气冲天,八天后病竟然好了。
  第二次是害眼病,两只眼肿成了五月桃,儿子请来大夫,她死活不让看,且把儿子骂得昏天黑地:“你存心害老娘哩,你请了啥狗屁大夫,全都给我滚!”骂完她就反闩了门,一个人在屋子里哼哼唧唧地喊疼。但是没几天,胡二奶的眼疾也不治自愈。
  胡二奶眼病好后,眼睛清亮了许多,俩瞳子黑得能照出人影儿,身子骨也硬朗了。后来的许多事,很让人费解。
  邻居五叔有匹上好的骡子,毛光发亮,牙口也正是好时候。一日这骡子却病倒在村头,要死不活的样子,两个兽医折腾半天,打针灌药,无济于事。五叔哭得极哀,这骡子是他的命根子,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它死,以五叔当时的心情,恨不得也跟了这骡子一块走。
  胡二奶赶到村头,拨开围观的人群,照骡子肚子上狠狠踢了三脚,那骡子全身抽搐了几下,居然奇迹般站了起来,一村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没几日,胡二奶隔壁的张六爷突然一下子没了呼吸,家人都以为老头子驾鹤西归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胡二奶闻着哭声过来,看一眼停在床上的张六爷,扭头对张六爷的儿子说:“你爹没死,他还有二十年寿命呢。”在场人无一相信,只当胡二奶在说梦话。胡二奶却态度坚决,跳到床上,跪在死者身上,两手推拿按捏,一袋烟功夫,张六爷睁开双眼看着胡二奶说:“你这老太婆手劲咋这么大,弄疼我了。”
  胡二奶从此名声大振,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人称“神奶”。于是,谁家有天灾人祸,纷纷来请胡二奶消灾除邪。
  对此,胡二奶一概拒绝。儿子问其原因,胡二奶嘿嘿一笑说:“五叔那头骡子,我踢它三脚,是想让它快点死,省得活受罪,不承想,这三脚下去它却活了。”
  儿子问:“六爷呢,你可是让他起死回生了。”
  胡二奶又是嘿嘿一笑:“六爷压根就没死,只是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了。我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就算六爷真死了,也不能赖我害死的吧?你娘我哪是啥神奶,不过是爱管闲事罢了。”
  儿子听完忍不住一笑说:“原来这两件事,都是磕头碰了肚脐眼儿——寸劲儿?”
  胡二奶说:“是该着你老娘我露脸。我渴了,快给我泡茶去!”
  责任编辑:闻平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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