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349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45
页码: 4-48
摘要: 小说撷英收录小说作品女人辛苦、逛公园、出轨、广场之旅、迷失 。
关键词: 小说 文集 七里海

内容

王修竹
  女人辛苦
  1
  一大早,吕薇便接到苏太的电话,让她去所里拿资料。苏太则已经在克劳斯公司的写字楼里等待签约。苏太今年六十四岁,作律师已经三十年了,如今走起路来依旧佘太君一样,雄纠纠的。本市司法界提起苏惠君律师,十之八九是佩服的。
  刚进办公室,吕薇的手机便响起来。吕薇把手机放到耳边,听见秋秋大声喊道:吕薇,马上过来见我!我快不行了!
  吕薇吓了一跳道:你别这样好不好,跳骚大一点事,每次都搞得像原子弹爆炸。
  秋秋拖着哭腔说:这次我真的要完蛋了。现在一下子说不清,你马上来见我,否则你只能向我的遗体告别了!
  吕薇看了下表,无可奈何道:好吧,我顺路弯到你那儿。不过,我只有十分钟时间,到时候你可别缠着我,喂,你在公司还是在家?
  我在公司。我的精神和灵魂早就无家可归了。
  放下电话,吕薇急匆匆直奔秋秋的莎尔美商厦。
  秋秋是商厦二层经理,主管服装鞋帽类,十几平米的一间办公室,布置得当。进门的时候,秋秋正披散着头发,铁青着脸,训斥一位中年男子,眉目之间活脱脱上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监狱里的女狱卒。秋秋说:四十几岁的人了,是不是还要我扶着你走路,斯力德的那笔货款讲好了分期付,你竟然一次付清,那边的董事长是你岳父啊!
  中年男子也不分辨什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吕薇觉得好笑,心想这个男人算是撞到秋秋的枪口上了。
  中年男子走了以后吕薇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剁成肉酱呢。秋秋说:这种男人,受了对方一点小惠,竟然作主把不该付的货款提前付了。若不是看在我承包楼层时他投了支持票,我立马让他滚蛋!吕薇说:人一旦披了商人衣,一个个都变得赤眉绿眼,真可怕。
  秋秋不满意道:你少说风凉话,几百万货款给了人家,弄得我资金周转不灵,十分被动。吕薇说:我可不懂你的生意经。还是说说你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秋忽然愣住,眼睛眨眨,不说话,过后便捂住脸哭起来。吕薇吓得关了房门说:快别这样,让你的下属见了,你的形象就全毁了,再说,哭哭啼啼可不是你姜秋秋的风格。秋秋抹着泪说: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马上要成弃妇了,我还在乎什么形象。
  怎么,又闹离婚?吕薇一下子变了脸,怒气冲冲道:你以后少拿这事烦我,你们夫妻闹离婚不少于十二次了吧?
  十四次。秋秋纠正说。
  简直无聊透顶!吕薇拿起包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可没工夫陪你玩!秋秋从皮椅上跳过来死死拉住吕薇说:这次是真的,王洋已经单反面起诉,他造伪证陷害我,逼我就范。吕薇这才回过头来说:为了离婚造伪证?王洋不会吧?秋秋收拾着桌面说: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找个地方,你要帮我策划一下,彻底打败王洋。婚我是不离的,拖死他!
  若不是亲耳听到,吕薇不敢相信秋秋会说出这样的话。秋秋和王洋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恋爱,爱的如同水泥和沙子搅拌在一起,相识四个月便偷偷做了一次人流。世事变幻如烟,如今竟发展到这一步了。
  要不是有事在身,吕薇很想听一听这个离婚故事。抬腕看表,大叫一声不好。说:秋秋,我现在必须赶去克劳斯公司,我们老板苏太等我的资料呢。你的事我不会不管,我们再找时间好不好?
  不行。秋秋堵住门说。眼前的事对我来说性命攸关,我要你马上想出对策给我。
  吕薇发急道:可你要替我想一想,我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投在苏太旗下多么不容易。眼下接手的案子,有一笔可观的代理费,又能提高我们事务所的声誉,若是因我而出错,你想苏太能放过我吗,还不剥了我的皮?
  秋秋正要说什么,吕薇的手机响了,吕薇把手机放到耳边一脸惶恐道:喂,苏阿姨。说着朝秋秋吐舌头。那头苏太怒冲冲道:别叫我苏阿姨,说过多少次了,叫我苏律师或姓名全称。吕薇,你怎么回事,我在克劳斯一楼大厅等了四十分钟,刘姥姥一样。
  吕薇急忙说:对不起,我马上就到,有事耽搁了几分钟。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苏太不依不饶地问。
  吕薇眼毛都不眨地说:堵车加上等红灯,我都快急死了。苏太哼了一声说:你等我电话,别来克劳斯公司了。吕薇吃惊道:案子让别人抢走了吗?苏太说:别说这种晦气话。雷诺尔先生去医院割盲肠,推迟签约,否则这个时候还不见你的人影,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吕薇捂住话筒恶狠狠对秋秋说:你险些砸了我的饭碗!那头苏太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吕薇,下午四点,你代表我们君恒律师事务所去医院看望一下雷诺尔先生,买一束鲜花,要天堂鸟和马蹄莲,配得整齐些,千万别买错了。
  秋秋一脸不耐烦道:跟老女人打交道就是麻烦。吕薇说:你这就错了,苏太虽然六十几岁,心态始终不老,喜欢听王菲的歌,跳一手漂亮的拉丁舞,跳舞的时候穿自制草裙。
  吕薇陪秋秋去了天梦园酒吧。酒吧大约有三十几个平米,小巧幽静,窗子一律拉上天鹅绒幕帘,灯光淡似水,侍者一律是二十岁以下的童男,均是眉清目秀,白衫红坎船型帽,一个个文静的比女孩还女孩。其间流淌着斯美塔娜的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情调非一般酒吧能比。吕薇后悔以前竟不知道有这么个清幽所在,下一个结婚纪念日一定和可言到这里坐坐。
  吕薇要了一杯巴西咖啡,秋秋则凶狠地要了一大杯金马利开胃酒,一口喝掉半杯,然后从手袋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吕薇。吕薇接过来看,照片上秋秋穿一件裸背超短裙,大腿明晃晃地露着,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秋秋的脸面对镜头,那个男人则背对镜头,背景肯定一家五星级宾馆的高档套房。
  你和男人到外面开房?吕薇吃惊地张大嘴巴问。
  你相信吗?秋秋横着眉毛问。
  这种事很难说。吕薇半真半假地说。秋秋瞪一眼吕薇,仰脖喝掉剩下的半杯酒,拍巴掌叫男侍过来,十分豪爽地说:茅台一瓶。男侍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我没听错吧?秋秋不满地看那男孩一眼道:你这种年纪,该叫我阿姨。告诉你,阿姨就喜欢烈酒,茅台算什么,认真起来,北京二锅头、衡水老白干才够劲,只不过这些东西太落伍,你们这里又没得卖。吕薇拦了一下男待说:拿两瓶蓝带吧,有什么下酒的东西配一盘,要干净的。男侍说:美国杏仁和腰果怎么样?吕薇说可以。
  秋秋气势汹汹地站起来说:我就是要喝茅台。吕薇甩脸道:那好,你自己喝,我走!
  秋秋这才作罢。
  几分钟两个人都不说话,吕薇反复看那照片,眉头皱在一起。秋秋忍不住道:亏你还是个律师,看看清楚,这照片是电脑合成的。吕薇说:我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的两条腿好象没这么性感。秋秋抢过照片说:这张脸是我的,身子不是我,是王洋从网络上搞来的,他想置我于死地。王洋说到了关键时刻,他要把这照片拿给我妈。你知道我妈受不了这种刺激,她不把我的头发一根根拔光我就用脑袋走路!
  吕薇说:既然是假的,你就没理由怕他,这种事,一下子就能拆穿的。
  一下子就能拆穿?秋秋瞪圆了眼睛说:这年头,假的比真的还真,谁有功夫听你申辩?等到拆穿了,我的名誉我的人格早完蛋了!
  那该怎么办?吕薇看一眼盛怒的秋秋。
  怎么办?这话该我问你啊。
  吕薇沉吟片刻道:王洋为什么会这样,他当初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连卫生巾都买好了送到你们女生宿舍去,我就不相信,你们的爱情一下子就没了?
  我也不相信一下子就没了,更不相信王洋会这么恶毒,可事实就是这么血淋淋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和我离婚?我还不老,我才三十二岁,我有能力满足他的一切欲望。精神的、物质的、肉体的……
  吕薇气乎乎道:秋秋,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太下作,不就是离婚吗,何必怕成这样。我会尽力帮你,但我不敢保证结果会怎样,除非你想把王洋彻底搞垮。
  怎么搞?
  就凭这照片,我拿去找人鉴定,让他乖乖地站到被告席上,至少有两年刑期等着他。
  秋秋吓一跳道:不行,不是这种搞法。
  吕薇愣在那里,再看看秋秋时,竟看出几分温柔的意味,不由叹息一声说:到这种时候,你还替他牵心牵肺,真搞不懂你是什么心态,既然这样,我先替你搞清他为什么离婚。
  秋秋不吭声,烛光映着她一张瘦削的脸,有晶莹的泪珠垂在眼角边,吕薇不由心动。商场上的一员女将,却在这种事上变得软弱无助。女人到底不同,事业有成,婚姻失败几乎是惯例。反过来,男人稍有成功,便要女人跪拜脚下,男人有一千个理由可以夜不归宿,换在女人则是罪不可赦。
  出了天梦园,吕薇急匆匆赶去美容院做皮肤护理,然后洗头,化妆,对镜的时候,感觉还满意,心里想着怎么也要给那个德国佬一个好印象。
  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吕薇去花店买了花,然后去医院,完成了苏太交给的任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吕薇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好象也是一家事务所的律师。怎么这么巧,这律师不会也是来找雷诺尔的吧?抢案子?吕薇迅速作出这个反应,转身跟在那个律师身后,不出所料,那律师果然进了雷诺尔的病房。
  吕薇马上打电话给苏太,苏太听后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我苏惠君接手的案子别人抢不走。吕薇一向佩服苏太的自信,但仍有些不放心,说:这次不一样,雷诺尔是外国人,您的名字对他来说和其它汉字没什么两样。苏太说:你错了,雷诺尔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八年,他知道苏惠君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吕薇,这次如果胜诉,雷诺尔有可能请我作他们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到时候我会推荐一名所里的年轻律师。吕薇应了一声,心说苏太你也用不着敲山震虎,随便你推荐什么人,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但又不得不巴结说:今天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苏太说没有,今天你就提前下班吧。吕薇看一下手表,已经五点半,天边夕阳西下,下班一族行色匆匆,吕薇想活见鬼,这也算提前下班吗?
  2
  到家的时候六点,吕薇只觉得疲惫不堪,今天跑的路,不会少于一百公里。
  好在可言已经做好饭菜等她。可言也忙,他是外贸局属下一家电焊材料厂的技术副厂长,常常搞到半夜才回家。夫妻两个各忙各的,同在一个屋檐下,竟很少有时间坐在一起聊聊天。经常是一个已经进入梦乡,另一个夜半而归,连衣服都懒得脱倒头便睡,第二天早晨被窝早已空了一半,人已经不知去向。许多时候两个人见面都会情不自禁地问一声:最近在忙什么?好象两个经常不见面的朋友。
  可言的可爱之处在于他从不抱怨什么,也不要求吕薇为他做这做那。只有在某一天,两个人都回来的早,吃过洗过,可言的眼神不对了,冲吕薇挤眉弄眼的,吕薇便笑,笑中充满爱意。吕薇就是弄不明白,结婚几年了,可言在夫妻这件事上永远保持着初恋时的羞涩,但这正是让吕薇永远迷恋可言的原因之一。吕薇尤其喜欢可言每次得到响应后便率先上床,吕薇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可言便急得在床上喊:你快点行不行啊!可言那副模样,永远像个清纯少年。吕薇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与可言不同,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就不会跳下床把妻子抱上床吗?
  吃饭的时候可言说:咱妈来过了。吕薇说:咱妈?你妈还是我妈?可言笑道:我妈。吕薇说:我知道你们母子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你可千万别讲出来。可言说:你什么时候停止对我妈的折磨,她盼孙子盼得眼蓝。我妈说如果你再不生,她就去医院抱一个。吕薇笑道:那我求之不得,生孩子太恐怖了。可言说: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有创造新生命的能力吧?
  吕薇想了想,拉住可言一只手说:可言,我爱你,也喜欢孩子,适当的时候,我会生的。可言不满意道:你总是搪塞,都是让你这份职业搞的,三百六十行,偏偏选中律师,老老实实待在检察院该多好,自己给自己制造危机。吕薇说:世上这么多男人,我为什么选择你?可言说:还不是因为我好欺负。
  天地良心!吕薇喊起来,不就是生孩子吗?犯不着这么挤兑我,我马上就给你生!可言闪到一边说:一点生理常识都不懂,老鼠还要满一个月呢。
  吕薇气得追打可言,可言却一回身把吕薇抱住了,也不管桌上的残局,拉着吕薇直奔卧室。吕薇尖叫起来:不行,我马上还要出去!
  可言当即松了手,沉下脸说:又去调查取证,女特务一样。
  吕薇无心再闹,认真答道:秋秋的丈夫要和她离婚,我不能不管。
  3
  晚上八点,吕薇收拾好了出门,开车去王洋的父母家。秋秋说,王洋这次为了表示离婚的决心,一个星期前就搬去他父母那里了。吕薇想我这是最后一次给秋秋当说客,以后绝不再涉足他们的事。
  王洋的父母对吕薇十分冷淡。好在吕薇在法庭上看惯了冷眼,无所谓的。王洋还算爽快,半调侃半讥讽地说:吕薇,你应该调到市妇联去,那样全市的妇女和儿童便都有了靠山。
  吕薇一下子抓住话题道:想不到你心里还装着妇女和儿童。既然这样,就不该一次一次和秋秋这个妇女过不去,她究竟怎么了,你非要抛弃她不可吗?
  王洋说:小姐,拜托,我那里是抛弃她,我是受不了她。每次闹,姜秋秋都请出你这副鸾驾,每次我都给足了你面子,顺水推舟委曲求全。可你并不了解我们夫妻间的内幕。有一次她都喝得醉眉醉眼回来,当着我父母骂我是王八羔子,还有一次,她竟然打了我两个嘴巴,我妈都没打过我。以前只是闹闹,并不是真刀真枪,这次不同,除了离婚,我别无选择。
  吕薇一笑说:你也太夸张,真有那么严重?
  王洋的母亲说:你用不着替姜秋秋辩护,这种女人,有什么了起,不就是个楼层经理吗,又不是女市长,凭什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王洋的哥哥在西昌,我们身边只有王洋,好好的住在一起,她硬是买了房子搬出去,弄得我和他爸像空巢老人一样。
  王洋的父亲说:站在男人的立场,这种威风八面女皇似的老婆,搞得男人抬不起头,换成我,也只有离婚这条路。
  吕薇想怎么会是这样?以前王洋的父母说起秋秋赞不绝口,在外面更是拿儿媳妇当明星一样炫耀,今天是怎么了,一家三口开起了秋秋的声讨会。通常情况下,父母很少有支持儿子离婚的,这种局面,秋秋怕是没救了。
  吕薇解释说:秋秋其实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换一种环境,她也是个贤妻良母。问题是她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她被推到另一条轨道上。一个女人,达到和一个男人同样的目标,她要付出比男人不知多几倍的力量,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顾此失彼。秋秋是个事业有成的女人,每年为公司创造上千万的利润,为此她要绞尽脑汁,她要付出全部精力,她需要一份理解和支持。王洋,你和她同是商学院出来的,你难道就没有梦想吗,谁不想在商界有所作为呢?
  王洋说:我当然不希望她沦落成市井女人,我一向支持她,可她太自私,正是由于她的自私,对我造成极大的伤害。她明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可还是一意孤行,反过来再乞求我的原谅。吕薇说:可以举例吗?王洋的母亲说:若不是她暗地做手脚,王洋已经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了。
  有这种事?吕薇不相信地问。
  王洋怪他母亲多嘴。他母亲气乎乎道:有什么好遮掩的,说出来,也让她的好姐妹听听,都说律师是最讲公道的。
  吕薇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洋沉吟片刻道:你也知道,我在证券交易所一向业绩平平,没什么作为,整天守着一台电脑一部话机,实在没趣的很。我想去美国深造,学校都联系好了,接下来我就跑美国领事馆,想不到姜秋秋一个电话就把我毁了。她对美国领事说我曲线移民,正在闹离婚,她说你们美国人不是最讲仁慈吗,那就请保全我的家庭和婚姻吧。
  吕薇一时无言,想想,秋秋在这件事上确实做过了头。至少,她应该尊重王洋的选择。秋秋毕竟是女人,不能做到虚怀若谷,犯了致命的错误,这种事,让人原谅确实很难。
  王洋的母亲插进来说:她休想再阻拦王洋去日本。
  吕薇有些惊讶,目不转睛地盯住王洋说:去日本也不一定要离婚,除非你想一去不回。王洋点头道:你说对了,我这次是移民。吕薇十分意外,这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王洋接电话的时候眉飞色舞,一口流利的日语,能听清电话那边是个日本女人,好象在问王洋离婚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吕薇多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冷笑一声对王洋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去日本做上门女婿?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伪造那种有辱人格的照片,要挟你曾经热恋过的妻子。
  你误会了。王洋解释说:那是我闲着没事弄着玩的,我只是拿它吓唬一下姜秋秋。
  吕薇沉下脸说:这叫不择手段,你这么做,就不替自己的人格想想吗?
  这和人格没关系。你们作律师的,许多时候为了出奇制胜,为了达到目的,不也是要撒撒谎,设个骗局,弄个圈套之类让人钻钻吗?
  吕薇正色道:你不要转移话题。你们全家设下圈套让秋秋钻,你母亲刚刚说过他们身边只有你,现在看来,他们倒是情愿老来寂寞,或者本土移民,到西昌去找你哥哥了。
  王洋母亲冷笑道:人往高处走,我们的事你就不必操心。再过两年,王洋爸爸退下来,王洋在日本也有了根基,我们自然是去日本定居。哪里黄土不埋人,更何况并没有走出亚洲。
  吕薇笑道:真是机会难得,以你们的年龄,恐怕这是末班车了。
  回家之后吕薇即刻给秋秋打电话。吕薇说:秋秋,你完了。秋秋惊道:为什么?吕薇说:秋秋你听好,当今社会,一个男人若想抛弃女人,谁都别想拦住他,这是环境造成的,你和我都无能为力。
  4
  连续几天,吕薇都在忙克劳斯的案子,开庭在即,更顾不上别的,再加上苏太鞭打快牛式的工作方法,简直没有片刻的喘息功夫,连秋秋离婚一事也抛到脑后去了。如果不是秋秋找到事务所,吕薇差不多忘了她。
  秋秋带来两件皮衣,一件女士法西尼皮衣,玫瑰色,一件男士雪豹皮衣,浅棕色。进了门便甩在吕薇写字桌上说:送给你们两口子的。吕薇一下子很惶恐,说:这怎么行,太贵重了,我们之间始终君子之交淡如水,你这是搭错了哪根神经?秋秋说:我们不是君子,我们是两个女人,女人自然要比君子俗气一些。再说,现在和以前不同,以前我们也只能淡如水,顶多互相换裙子穿穿。现在条件允许,你何必跟我客气。两件皮衣算什么,几千块钱而已。去年公司给我的个人奖励是十万,我当即拿出三万给了下面的员工。要那么多钱干吗,我又不想进入福布斯富豪排行榜。
  吕薇坚持说:不行,在哪家店里买的,趁早退回去,否则即使我想收,可言那儿也通不过。
  这是从广州蒙地卡罗精品广场买来的,你要我坐飞机去退货啊?我还想买一套房子送你呢,我就不信可言会为此去自杀。他又不是市委书记,能构成受贿罪不成?
  吕薇吓得跳起来说:秋秋,你要敢买房子送我,我就和你断交!秋秋忍不住大笑道:看把你吓的,我只不过有这个想法,现在全让你吓回去了。吕薇这才松口气说:对了,你和王洋有没有转机,他还在坚持吗?
  秋秋叹口气道:吕薇,我忽然想开了,这种事情一厢情愿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的助理对我说,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办不到的。比如,一尘不染的地板,不尿床的婴儿,永远忠实的丈夫,不吃肉的老虎等等。所以我想,随他去吧,没有王洋我也不会死掉。
  吕薇吃惊道:秋秋,你让人难以置信。这才几天,你前后判若两人,是不是受到什么人的威胁?
  我姜秋秋是那种胆小如鼠的人吗?只不过出现了新情况,我原本不想讲的。
  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总之我很在乎这件事。公司人事方面有变动,局人事科长找我谈过,准备提拔我做公司副总经理。这种时候,和王洋去法庭离婚,一定闹得沸沸扬扬,我的对立面肯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弄不好会影响我的事业和前途。所以我想安安静静地离婚,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吕薇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脱口说道:看起来,人都逃不过名利的诱惑,相比之下,爱情真是分文不值。
  秋秋委屈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误解我。换成你,你该怎么办?是他负我又不是我负他。吕薇,我们不再是少女,爱情是什么你我都很清楚。换在十年前,我会为了爱情去跳楼,因为那时候不懂爱情的真谛。昨天我见到王洋的时候,一下子对他没有了任何感觉,爱呀恨呀全都没有了,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这是为什么。
  怎么搞不清?我一下子就能搞清。可我不想破坏你的情绪,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有你的道理。
  吕薇,你别这么打击我好不好?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又不能各取一半,请你理解我。
  吕薇无奈一笑说:我理解你,但我不能理解婚姻、爱情、家庭就这么不堪一击,想想让人心寒。秋秋郑重其事道:这就是生活呀。我们只能面对生活的选择而不能选择生活。不属于自己的就不要刻意追求,属于自己的绝不能放过,我错了吗?吕薇想秋秋确实没错,大家都没错,但一切又都是实实在在地错着,错在哪里,一时竟理不出头绪。
  苏太戴一副花镜进来,瞥一眼秋秋说:吕薇,工作时间不许会客,这是所里的规定,你和你的客人聊得热火朝天,别人还怎么工作?吕薇刚要解释,秋秋拦住道:老太太,这间事务所虽然是你说了算,可也要保留一点社会主义特色吧。待人总要讲究些分寸,没必要一张嘴就搞成资本家那样。
  苏太怒道:你叫我什么?老太太?这里又不是红楼梦里的贾府,你也太没有教养,吕薇竟然有你这种品位的朋友,真是不可思议。
  我是什么品位?秋秋不依不饶道:你不是老太太是什么,大龄女青年吗?
  苏太气得摔门而去,吕薇也十分恼火地站起来道:秋秋,你发什么疯,你怎么能这样?秋秋冷笑道:活该她倒霉,本经理心情不好,正憋着跟谁吵一架呢。吕薇火道:你到大街上去吵!你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女企业家,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我还想把你隆重介绍给苏太,苏太最喜欢事业型女人,这下可好,她肯定把你当成刚从劳改农场出来的失足少妇。
  秋秋说:你还当真了啊?拜托,我是替你抱不平,你看老太太那副样子,简直拿你当四川打工妹,我真不明白你就这么能忍受!吕薇急道:小姐,我也拜托,苏太就是这种脾气,我已经习惯了。苏太外表冷漠,其实内心热情如火,坦率正直,人品是一流的。
  秋秋说:你这些话最好拿到评选三八红旗手的大会上去说。算啦算啦,咱俩没必要为一个老太太南辕北辙。你还是帮我看看这份离婚协议,看我有没有吃亏的地方。
  吕薇说:商人离婚,自然不会吃亏,算计周全是职业本能,这方面我可不如你。
  秋秋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别扭?是不是也处在转型期?千万别把自己转走了样。
  吕薇挥拳示威道:再胡说,小心我揍你!
  5
  克劳斯一案开庭在即,苏太金口玉言,指定吕薇上庭辩护。吕薇无处可逃,只能持戈试马上阵一搏。其实心里并无多少害怕,只是觉得标的这么大的案子,克劳斯公司是奔苏太来的,自己贸然接了,有越俎之嫌。但苏太是真心让贤,并且案子百分之百胜诉,因此吕薇十分感动。但到底有些不放心,开庭的前一天又跑去安科商行,证人方面千万不能出错。
  安科商行已经被工商局查封,不要说人,鬼影子都没一个。吕薇当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苗经理若是不肯出庭作证躲起来怎么办?这种先例不是没有。其实躲是躲不掉的,但有些证人仍以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心态做出这种愚蠢之举,害得律师手忙脚乱。
  吕薇急匆匆赶回所里翻出苗经理的名片,上面印有宅电号码,但宅电号码并不等于准确住址。而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打电话,只能亲自登门,否则事倍功半。可一时三刻,去哪里打探苗经理的家庭住址呢?
  这样茫然发了一会呆,忽地一下来了灵感,即刻打电话给在邮电大楼上班的表弟石磊,口气是十万火急的:石磊,我是薇姐,马上帮我查一个住址,住宅电话的档案里肯定有,越快越好!石磊却不紧不慢地说:原则上,用户的家庭住址我们是保密的。吕薇说:我不管,我要你十分钟之内必须查到,否则我就失业!石磊这才紧张起来,说:你等我电话吧。
  吕薇辗转找到苗经理的住处,是一栋很旧的住宅楼。苗经理的妻子是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这大大出乎吕薇的预料。想象中,有男人在外面大把大把地捞钱,女人一定是八面风光,不说珠光宝气,至少也是体体面面,手上戴钻戒,胸前垂一颗大大的金坠。
  吕薇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苗经理生意上的朋友,然后扫视一下凌乱不堪的屋子,看见两个男孩在屋里探头探脑,男孩身后的床上一位老太太躺在被子里,双眼盯着天花板。
  吕薇疑惑地问:苗经理不在家吗?
  苗妻把吕薇拉到另一间卧室,压低声音说:你是老苗的朋友,我不拿你当外人。这几天他在家里摔摔打打,看谁都不顺眼,是不是外边出了事?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吕薇大惊失色道:两天没回家?他去哪了?
  苗妻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大前天晚上,我的两个娘家哥哥从东平乡下来,三个人嘀嘀咕咕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早上老苗就不见了。吕薇不甘心道:他没对你说什么?比如生意上的事。
  苗妻说:生意上的事他从来不对我说。可我知道,他这人凡事都触霉头,做生意老是赔本。当初他是个穷光蛋,城里姑娘没人跟他,这才找了我。我嫁了他十几年,家里还是这个样子。他老娘的病要花钱,两个孩子也要花钱,只苦了我,当初还不如嫁个乡下人过太平日子呢。
  吕薇想真是莫名其妙,做了十几年生意,不说暴发,至少也该家境殷实,怎么还是这副等待扶贫的样子?可已无心再听,一阵风似的赶回所里向苏太汇报。
  苏太脸上立刻挂了霜,说:这个女人在撒谎,你被她骗了。吕薇说:不会吧,她比我还急呢。苏太说:你以为就你会演戏?这世上天才演员有的是。吕薇分辩说:她是个农村妇女,看样子完全不知情。苏太说:现在讨论这个没意义,你去守在他家门口,也许能堵住他。现在我必须赶去申请延期开庭,克劳斯公司也要打招呼。
  吕薇说:要我守一夜吗?
  苏太头也不回道:晚上我派齐律师接替你,你还愣着干什么?
  一直到晚上九点,齐律师才像救火一样赶来,见了面就说:对不起,我老婆宫外孕,洗衣服的时候晕倒了,这会正在手术室里,所以来晚了。怎么样,有情况吗?
  吕薇说:那你还跑来干什么,手术中随时有情况发生,我自己能行,你快回医院吧。
  齐律师刚走,吕薇的手机响了,是苏太打来的。苏太在电话里说:苗经理有下落了,我正赶去东平县找他,你先回所里吧。
  所里只有吴律师歪在沙发里打盹。吕薇叫醒吴律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苗经理自己跑了又自己回来了?小吴说:啼笑皆非,他被他的两个大舅子半夜弄到乡下去了。两个山区农民,听说自己妹夫惹上了官司,还有外国人掺在里面,立马晕了头,其中一个懂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走为上,怕女人嘴不严,连自己妹妹都没告诉,把烂醉的妹夫装上卡车就拉走了。据说是锁在红薯窖里。苗经理在红薯堆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发觉不对劲,死说活说大舅子就是不放人。姓苗的说他只是出庭作证,大舅子说你甭蒙我,你豁出去了,我妹子咋办?后来姓苗的装病,这才趁机跑出来,怕大舅子追,躲在东平县城火车站的厕所里等咱们去接呢。
  电话这时候响起来,半夜三更也不知是谁打来的。抄起话筒吕薇便听出是雷诺尔先生。雷诺尔说:证人找到没有?我们公司已经在名誉和经济上受到双重损失,这样拖下去怎么行?吕薇说:雷诺尔先生,我不想解释什么,只想告诉您明天准时开庭。
  雷诺尔颇感意外道:真的吗吕小姐,我太高兴了。胜诉后我请你和苏女士喝中国酒吃中国菜。吕薇笑道:您的美意我们心领。明天见。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午夜,屋里黑洞洞的。这个时候,可言恐怕还在他的流水线上。打开灯,吕薇不由大惊失色,窗玻璃全部被打破,深秋的冷风满屋子飘荡,地板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一片狼藉。吕薇从沙发上捡起一块纸壳子,上面用粉笔写着:臭女人,你是不是中国人,德国鬼子是你情夫还是你干爹?
  下半夜,吕薇突然发起高烧,恶梦不断,最骇人的一幕是秋秋用水果刀杀死了王洋。
  6
  整整一个星期,吕薇才懒懒的从床上爬起来。莫名其妙地发烧,去医院也没有查出结果,许多事情都被耽搁了。最遗憾的莫过于克劳斯一案,最终还是苏太出庭辩护。过后苏太说:这场官司虽然胜诉,其实没意思得很,太顺利了,不费一枪一弹。被告的辩护律师从头至尾没说上三句话。加上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裁定准确,法庭宣判后被告无话可说,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苏太说世界上的官司都是这样打法,我们作律师的就太幸福了。
  吕薇病愈这天秋秋正好打来电话,报喜般道:吕薇,我现在是自由人了。吕薇沉吟一下道:听你的口气,是否要庆祝一下?好歹夫妻一场,连最起码的悲哀都没有,好象王洋是你身上的一颗肿瘤,现在终于割掉了。秋秋道:我又不是林黛玉,要悲哀,早就魂归离恨天了。这年头,悲哀顶什么用,王洋王八吃称磅铁了心,我干吗还要自作多情折磨自己?
  吕薇想这哪里像个弃妇,十足一个宫女刚刚被封了贵妃。
  秋秋继续道:我已经推荐你做我们商厦的常年法律顾问,你不会拒绝吧?吕薇说:这种事我怎么能拒绝,你最好替我多拉几家,这会大大提高我在所里的地位,苏太也会对我刮目相看。
  秋秋说:我哪有时间替你跑这个,不过我会留意,有时间你到商厦来一下,也好下聘书给你。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吕薇没有见到秋秋,秋秋也没有联系吕薇。只是有一天,吕薇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远在异乡,孤影对残月,遥念朋友的心情,似海潮摧岸,层涌不迭。秋秋于鼓浪屿。吕薇很纳罕,秋秋什么时候成了浪漫主义诗人?又什么时候跑去厦门?再一想,秋秋每年都要参加各类商品交易会、订货会,不要说厦门,国门也是飞进飞出的。
  所里也一直很忙,连续接了几起委托辩护的案子,大家都忙得没了脾气。不要说别的,光查阅案卷就够人受的。这和读书读报不一样,要阅出那些对辩护有重要意义的材料,要找出主要矛盾,要抓住辩护的关键问题。要一次一次去监狱或看守所会见被告,还要穿街走巷调查取证,拟定辩护词,发问提纲等等。累得吕薇真有些挺不住了,人瘦了许多,眼睛周围一圈黑晕,像足了一只刚刚断奶的熊猫。可言看着心疼,买了很多补品回来,吕薇觉得十分温暖。
  最棘手的莫过于一宗人命案。被告崔玉红是市农业银行一名职员,三十几岁,丈夫两年前死于空难,一个人带着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生活。崔玉红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男人,交往一段时间后彼此都认可了对方。可崔玉红的儿子非常排斥这个男人,每逢那男人上门他便堵住门口不让进,有一次竟对那男的拳打脚踢。崔玉红很恼火,打了儿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在儿子腹部,竟打成脾破裂,当即送医院做了脾切除手术,同时检查出孩子患有先天性白血病,已经很严重。手术后从外科转入内科继续治疗,岂料转入内科的的第三天孩子突然死亡。孩子父系一族起诉崔玉红杀人罪,并声称崔玉红早就嫌弃儿子,因为儿子影响她再婚。崔玉红的弟弟打听到苏太是本市为数不多的资深律师之一,便找到苏太,要求苏太为他姐姐辩护。
  那几天苏太犯了高血压,时间又不等人,别的律师都有案子在手,所以这起案子的调查取证、会见被告、泡法院的阅卷室等任务全落到吕薇身上。苏太能做的只是在家里研究材料,出谋划策。吕薇那几天光医院就跑了十几次,医生们都被她闹烦了,说:这个律师比小报记者还难缠。不光如此,吕薇还借了两本砖头厚的《内科学》回家研读,可言大惑不解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想考医大啊?
  吕薇终于拟出一份辩护词,有理有据地阐述了孩子的死亡原因。这种病本身即可导致死亡,也可造成动脉栓塞死亡。孩子死于肺栓塞,而血栓的形成与脾破裂无任何关系。并且,血栓在住院切脾前已经形成,所以,被告对孩子的死亡不负任何责任。根据刑法规定,应宣告被告无罪,当庭释放。
  判决结果,无罪释放。
  出人意料的是,从被告席上走下来的崔玉红当着许多人的面一把揪住吕薇的衣领说:你为什么替我辩护,你为什么不让法院枪毙我!
  吕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崔玉红精神恍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案子结束后苏太十分满意,很男人气地拍着吕薇的肩膀说:我决定提前结束你的试用期,今后怎么发展,全靠你自己。我相信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一说法,我喜欢那种以奋斗而自娱的人,尤其是女性,这种人通常是成功的。人生在世的最大乐事莫过于事业有成,希望你成为一名杰出的女律师,将来我苏惠君倒下去之后,还有你吕薇前赴后继。
  苏太说完让秘书把早已准备好的“吕薇律师”的座标放在吕薇的写字桌上。吕薇看一眼那四个彤红的仿宋字,眼中竟然涌满了泪水。苏太不满道:什么样子,又不是远嫁匈奴。
  有一天中午,吃饭之前吕薇觉得身体不对劲,头晕,胃也不舒服,吃到半路便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吐得哇哇作响。可言紧张地守在卫生间门口,很久以后不见吕薇出来,推开门一看,吕薇已经晕倒在洗脸池旁,不由大惊失色。
  醒来的时候,吕薇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吊瓶,睁开眼便看见可言一张喜滋滋的脸。可言的母亲也来了,忙前忙后的,脸上也笑成一朵花,仿佛捡到钻石一般。吕薇惊疑地问:你怎么笑得像花儿似的?可言伏在她耳边说:天大的喜事,你怀孕了。
  吕薇一下子坐起来,气急败坏地说:这是真的吗?
  可言不满道:你看你,一脸恐怖,怀孕有这么可怕吗?快躺好,针头弄掉了还得再扎一次。然后把化验单拿给吕薇看。
  吕薇愤愤地扔掉化验单说:我要回家。
  可言说:这怎么行,医生不准的,要你静养。
  吕薇说:静养什么,不就是怀孕吗,女人怀孕像日出日落一样正常,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天翻地覆吗?
  可言说:你不在乎,我还在乎我的孩子呢,来得多不容易啊。吕薇无理搅三分道:你在乎的只是孩子,根本不在乎我,你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可言说:你也太委屈了我,我是那种人吗?吕薇说: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要打掉。
  什么?可言母亲惊恐地叫起来:可言,你必须打消她这种念头,这关系到我们陈家后继有人的问题,我已经迁就了你们好几年,这次绝不由着你们胡闹!
  可言把母亲劝出病房,回身对吕薇说:我知道,你只是说说罢了。吕薇想起什么似地问:不对,我是按时吃药的,这孩子是从哪来的?可言搪塞道:当然是我们两个辛苦得来的。
  吕薇认真道:不对,这里面有问题,你休想骗我。可言说:已经这样,说什么都没用了。
  那我也要弄清楚。吕薇坚持道。
  我承认,是我把避孕药换成维生素,我妈催得太紧,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吕薇生气道:结婚的时候我就应该写一份协议,三十五岁生孩子,拿到公证处公证!可言说:你也太固执,生孩子又不是诱导犯罪。换成我是女人,早就替你生下十个八个了。吕薇无奈笑道:你以为是三伏天生痱子,那么容易呀?可言,这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苏太刚放飞我,提前结束我的试用期,正式挂牌,并且对我充满希望,我正想赤膊上阵大干一番,这种时候怎么能怀孕呢?你一向理解支持我,如果说,现在让你放弃事业,回家抱孩子做饭,你肯吗?可言急道:我当然不肯,我是男人。再说这根本就是两回事,苏太那里我去说,让她放你一年长假。吕薇一下子白了脸: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当初告诉苏太我的孩子已经八岁,绝不会再有生孩子这种麻烦事,苏太这才要了我,否则说破大天苏太也不会让一个随时会怀孕的女人进她的事务所。
  可言气道:你们这个苏太也太不通人情,而且,你正朝她那个方向发展,日后恐怕有过之无不及。我再说一遍,这孩子你一定要给我生下来!吕薇哼一声道:否则呢?
  否则你会伤害到我们之间的感情,伤害整个家庭的感情。
  吕薇一脸豁出去的表情道:大不了步秋秋和王洋的后尘。
  什么?可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这种话你怎么一下子就说出了口?
  吕薇自悔失言,可一时又收不回,强硬道:是你逼的。可言说:孩子在你身上,我不可能每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你,你看着办。
  吕薇忽然沉默下来,从来没料到她和可言之间会发生这种风波。正如以前说秋秋的,谁都没有错,可又都实实在在地错着,若想改正,除非自己做出巨大牺牲。可是为什么凡事都要女人牺牲呢?这样想着,从心底冒出一股委屈,不由垂了泪。
  可言也调整了自己,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善解人意,你不会伤害我。刚才大家都说了气话,我首先道歉,只要你留住这个孩子,我当你贴身男仆也毫无怨言。
  吕薇一脸不开晴道:你少甜言蜜语,我早过了十八岁,你骗不了我。究竟怎么办,我还没最后决定。
  怀孕的事搅得吕薇惶惶不安,没情没绪的。可面上还要撑住,否则让苏太看出眉目后果不堪设想,苏太最恨别人骗她。好在吐过几次之后便稳定下来,每天遮遮掩掩不知情者也看不出什么。可毕竟纸里包不住火,吕薇最后还是决定打胎。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打胎的一切后果自己承担。只要可言肯原谅,要她每天唱赞美诗也情愿。如果可言不肯原谅,那也只好撒手合眼,有什么算什么。以可言的性情而论,多灌输一些甜言蜜语不会有太大问题,夫妻几年,这点把握吕薇还是有的。
  秋秋打来电话,盛气凌人地说:吕薇,你马上来我们商厦,有重要公事和你谈。吕薇不满道:秋秋,你什么口气,好象我是你女儿一样。秋秋说:作为我们商厦的法律顾问,从下达聘书之日起,你还没为我们做过一件事,付你的年薪可是不少。吕薇道: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我不想干,是你们自己没事,我总不能帮你无事生非吧?秋秋说:你们作律师的真是难缠,我已经说过有重要公事,你以为我闹着玩吗?
  吕薇匆匆赶去莎尔美商厦,秋秋的办公室里聚着好几个人,正在商量什么事。见吕薇进来,秋秋把那些人打发走,然后对吕薇说: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南方,明天的动车。
  吕薇说:到底什么事啊?
  秋秋道:邑昌市的时霸服装公司近日给我们发来一批高档男西装和茄克,款式和颜色都是新潮的。可用料却与合同不符,纯毛变成毛涤面料。现在正是西装和茄克的销售金季,我们只能按同类面料的价格出售。如果按合同价格,不但不赚,反而要赔一大笔。因此我们拒付百分之四十的货款,并通知对方修改合同,降低价格。时霸公司昨天打来电话,要我去邑昌,他们那里正举办服装看样订货会,另一方面也正好面对面商谈合同的修改。时霸公司是我们多年的老关系,但我们不能因此吃这么大的亏,拒付部分货款也实出无奈。见了面有些话怕不好出口,有你去,可以替我临场解围,我不能说的话作为律师你可以说,修改合同的时候有些条件你可以替我讲。
  吕薇笑道:好啊你,把我推到前沿,我扮曹操你扮刘备,我的下场肯定好不了。
  秋秋也笑:说:你这是什么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给你机会表现一下,你谢我还来不及呢。
  吕薇想说自己刚好怀孕,路上怕不方便。但又怕秋秋误解自己临阵退缩,况且这也是自己应履行的职责,于是改口问道:邑昌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秋秋眉飞色舞道:邑昌你都不知道?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景色宜人,四季常青,以服装业闻名全国。温州是鞋城,邑昌是服装城,大凡有些才气在内地施展不开的服装设计师一大半都投奔了邑昌,所以才造成领导全国时装新潮流这种局面,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吕薇说:要做些什么准备?我没出过远门。
  秋秋说:你只要准备一副好心情,一副好胃口,其它什么都不要管。吕薇说:我最怕坐车坐飞机时的寂寞,挺熬人的。秋秋道:守着我能让你寂寞吗?我有的是段子和艳情故事,如果你嫌不够,我还可以找个俊男陪你,至少要比陈可言有情趣。
  要死啊你!吕薇瞪起眼睛道:男人寻女人开心还不够,干吗还要自己寻自己开心?秋秋道:我不在乎啊,反正我已经是单身一族,找些刺激,省得委屈自己。吕薇气道:你干脆改行去做色情业。秋秋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到山穷水尽那一天。吕薇道:我拒绝跟你去南方,回来后不变成个失足青年才怪。
  秋秋冷不防叹息一声道:我真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现在除了自娱也没有什么其它办法可以安慰自己了。
  吕薇惊恐道:千万别这样,你不正经的时候我还吃得消,你一深沉我就彻底找不着北,我走了,晚上再联系。
  吕薇回所里做了交待,苏太叮嘱早去早回,并抱怨所里人手紧,恐怕还要招聘几名熟手律师。吕薇闹不清苏太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也顾不了那么多,赶去菜场买了几样菜,想着临行之前给可言好好改善一下,可一直到晚上八点可言还没有回来。打他手机没人接,打厂里电话,值班的说陈厂长在车间,流水线出了问题,忙着抢修呢。
  吕薇一下子很沮丧,饭菜依旧摆在桌上,一点胃口都没有。心里想着可言要是整夜不归怎么办?明天就要去邑昌,怎么也要告别一下。于是收拾了两个饭盒,装好饭菜,开车去可言的厂里。
  车间里很静,一个青工告诉吕薇大家刚刚下班,好象陈厂长也走了。吕薇说:我刚刚看见他的车还在,人也一定在。青工说:那您自己找找看,我还没吃晚饭呢。吕薇谢了那个青工,心里替可言心疼,看起来厂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出了事故一要身先士卒,二要承担责任,刚刚三十四岁,神态已经像个小老头了。
  吕薇依次找了车间主任办公室,更衣室和配电室,都不见可言。有人指给她车间北角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说:你去技术值班室看看,陈厂长可能在那里。
  技术值班室果然有人,隔着门,吕薇看见一个男人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一个年轻姑娘伏在那男人胸上,屁股下面是一只工具箱,看样子也睡着了。一张图纸遮住男人半张脸,身上的工装满是油渍,吕薇想这大概是一对恋人,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细看时,那男人不正是可言吗?
  吕薇一下子炸了头皮,呆立在那里说不出话。偏巧这时候图纸掉了,可言睁开眼,一下子看见呆立在那儿的吕薇。
  吕薇扔掉饭盒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听见可言在后边喊她,吕薇只作没听见,开车就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家后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去找秋秋,心里特别感激秋秋为她提供的这次出差机会,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可言。大吵大闹吕薇做不出来,但这种事又怎么让人保持沉默呢?
  到秋秋家的时候吕薇已经冷静下来,想想几年来自己对可言失于照顾,心里一直有种负疚感。这种愧疚心理被今晚的一幕撞击得荡然无存,大家都扯平了。至于这件事的后果,吕薇不愿多想,只是觉得自己过去太幼稚天真,以为自己遇到了世间少有的纯情男子,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7
  到达邑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接站的是一位年轻帅哥,瘦瘦高高。待秋秋自报家门之后,对方即刻堆起笑脸,满面春风道:邑昌这种地方条件不好,还望多包涵。说完了便过来抢提吕薇和秋秋手中的行李箱,吕薇挡道:我自己来。
  汽车就在不远处,是一辆本田·艾科德。车里下来一个男人,接站的帅哥介绍说是马经理。马经理笑容可掬地请秋秋和吕薇上车。岂料车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马经理介绍说是王经理。秋秋客气道:真过意不去,来了这么多经理。说完了对吕薇耳语道:这两个经理我没见过。吕薇也感觉奇怪,既然接站,为什么不去出站口而是躲在车里?南方人真是莫名其妙。并且,两排座位,而这两个经理却和她们挤在后面一排,张龙赵虎一样一边一个,而那个接站的帅哥已经不见了踪影,司机是另外一个年轻人。
  大概秋秋也觉出不正常,刚要说什么,嘴巴猛地被那王经理贴上一块胶布,随即把一个黑布袋套在秋秋头上。吕薇刚要喊,这边马经理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法炮制,并且用一根软绳缚住了吕薇的双手。
  吕薇一下子如坠深渊,头如牛头般胀大,脑中除了恐惧再没有第二种感觉。
  大约三十分钟后,市声远去,汽车减速后停了下来。
  两个男人架着吕薇和秋秋下车,走了大约十几米后提醒她们注意台阶。吕薇感觉出台阶是一级一级往下去的。不用说这两个男人是把她们往地下室里带。到后来那男人索性把吕薇夹起来走,吕薇只剩下踢蹬双腿的份儿,如同一只被人拎着翅膀走的母鸡。
  终于熬到双脚落地,手上的绳子被解开,听得咣当一声巨响后,四周便安静的像坟墓一样。
  吕薇除掉面具和胶布,看见秋秋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目光直直的,吕薇连喊两声秋秋竟毫无反应。吕薇慌了神儿,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着说:秋秋,能看见我吗?秋秋,你怎么啦?
  都已经陷入魔掌了,我还能怎么。秋秋冷不防叫起来。
  吕薇这才放心,打量四周,果然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地下室,堆满了烂床板,破木箱,旧桌椅,三条腿的文件柜之类。秋秋拖着哭腔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恐怖组织干的,那两个家伙呢?吕薇说:这又不是萨达姆的地盘,哪来的恐怖组织,可能是黑社会或绑匪。说着走过去撼那扇沉重的铁门,沮丧道:我们被软禁了。秋秋道:他们想干什么?劫色还是劫财?会不会是地头蛇,把我们卖到境外当妓女?吕薇说:各种可能都不能排除。秋秋,你在邑昌会不会有什么仇家?这几个人冒名时霸公司接站,对你一定很熟悉。
  秋秋说:不可能的,我招谁惹谁了?吕薇说:比如,订货的时候,你同时面对两家公司,你选择了这家放弃了那家,那家公司肯定对你不满。秋秋说:这种情况自然是有,可是,这属于商场上的公平竞争,司空见惯的。吕薇说:不管为什么,我们现在只有伺机逃出去这一条路好走。等一会他们来人,我豁出命也要杀一条血路,保护你突围。秋秋说:你可不能乱来,我们毕竟是两个弱女子,又不是杨门女将。
  吕薇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秋秋,那两个男人可能就是时霸公司的,你拒付了货款,他们耍花招把你骗来,我们怎么就把时霸排除了呢?秋秋张大嘴巴道:不会吧,时霸总经理郑壮烈是个很和善的老头,温柔得像个女人,一直要认我做干女儿,他怎么能干这种事?
  吕薇道:画龙画虎难画骨。如果不是他们,谁会知道咱们几时几刻到邑昌?他们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条件,我敢肯定就是他们。你拒付的货款是多少?秋秋仍旧不信,说:就二百多万,为这下此毒手,我还是不信。况且,我身上又没带巨额现金,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吕薇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让人相信的事?男人可以变成女人,贫民可以变成富翁,市长可以变成董事长,合作伙伴可以携款外逃,丈夫可以背叛妻子,相比之下,时霸公司这么做一点都不奇怪。
  秋秋这才半信半疑道:果真如此,我们还有生还的希望,他们总不至于搞暗杀,把我们抛尸荒郊吧?吕薇说:现在讨论这个毫无意义,他们总会有人出面的,到时候再想对策。
  秋秋叹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总算有了切身体会。吕薇,我若不能活着回去,日后见了王洋,替我转告他,即使离了婚,我也是爱他的,这辈子除了他,我不会再爱第二个男人。吕薇顿足道:秋秋,你就别再吓我,你以为我是虎胆英雄啊,我现在比你好不了多少,你就不要雪上加霜了。
  总算有了动静,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推开,走进来的仍是那两个所谓的经理。秋秋一下子跳起来,脸上毫无惧色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快放我们出去!语调之中没有半点落难女子的悲戚。吕薇此刻倒是冷静的,按住秋秋对那两个男人说:明人不做暗事,至少要让我们知道你们的身份,死也死个明白。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跟时霸公司有关系吧?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说:其实事情很简单,只要两位小姐合作,我们马上就是朋友。秋秋横眉立目道:请你们正面回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否则我们没法对话!那个所谓的马经理道: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小姐这样大喊大叫不累吗?
  吕薇道:不管你们是谁,我提醒你们,你们这样做已经触犯了刑律,我要控告你们!
  马经理皮笑肉不笑道:随便你们告到哪里。莎尔美商厦亏欠时霸公司货款,这种赖账行为有损商业道德。堂堂国营企业,不该打私营公司的歪主意,如果大家都这样赖账,时霸公司可是吃不消,我们就是想把这件事搞掂,所以委屈二位,就算开个玩笑吧。
  秋秋气得嘴唇发抖道:是你们时霸公司背信弃义以次充好,是你们不讲商业道德!我要见你们总经理郑壮烈,马上叫他来!王经理呲着两颗板牙说:这就不必了吧?只要姜小姐拨一个电话,给贵公司财务部,让他们把亏欠的货款马上汇过来,一切完事大吉,那时候姜小姐再见郑总也不迟啊。说罢晃了晃自己的手机。秋秋抢前一步道:既然这样,请你们放了这位吕小姐,她是律师,这件事跟她无关,有我一个做人质就够了,否则一切免谈!王经理狡猾地一笑说:这种小把戏姜小姐最好不要玩,你干脆把她说成大法官算了。秋秋抢白道:我说的是真的,吕薇,把你的证件给他们看!
  吕薇急道:秋秋,我不会走,他们也没有资格看我的证件。即便死,我们也死在一起。然后对那两个男人说:你们听好,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时霸公司必须承担一切法律责任。马经理道:我们几时说过是时霸公司的人?吕小姐既然是律师,应该懂得有证有据,可不能乱讲哟。秋秋继续坚持道:既然你们相信了她是律师,就马上放她走!马经理笑道:两个人一起走不是更好吗?
  冷不防秋秋牛一样闷头朝那马经理撞过去,马经理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撞成仰面朝天。吕薇也一下子被提醒,好歹也是学过女子防身的,出手一拳,捣在王经理面门上,听得一声惨叫,吕薇拉起秋秋就跑,岂知,门外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凶神恶煞般对着吕薇和秋秋。
  马王两个早已追上来,拖了吕薇和秋秋往回走。吕薇挣扎了几下突然觉得身上不对,小腹一阵绞痛,一下子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来,身子早已软了。秋秋一声锐叫扑过来:吕薇,你怎么了?吕薇根本回答不出,又听得秋秋一声尖叫:吕薇,你淌血了,到底怎么回事?吕薇忍住剧痛呻吟道:我……我怕是坠胎了……
  秋秋大惊失色道:坠胎?上帝,你怀孕为什么不早说?然后对马王二人说:请你们马上送她去医院,如果你们还有一点人性的话!
  马经理冷笑着说如果姜小姐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请打电话给你们的财务部长,我们马上送吕小姐去医院。
  吕薇拉住秋秋的手有气无力道:秋秋,千万别打电话,你回去无法交待,我没事……
  秋秋放开吕薇喊道:好,我打,姑奶奶豁出去了!
  吕薇下意识地阻拦秋秋,无奈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8
  直到第四天傍晚,秋秋才寻到医院里来。乍一相见,恍如隔开了一万年,两个人险些抱头痛哭。秋秋满面憔悴,衣衫不整,仿佛灾民一样,原先的淑女风范荡然无存。
  吕薇抓住秋秋一只手,一时竟无从说起。好半天才问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秋秋道:我没事,你怎么样?都是我连累了你,怀孕你应该告诉我,否则说破大天我也不会让你来。吕薇说:反正这孩子我也没打算留,准备回去做人流的。秋秋道:你就不要安慰我,这种话我会信吗,都是我害了你。
  吕薇说:不骗你,你知道我三十五岁生孩子的计划,还差三年呢。你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秋秋说:我把电话打回去,然后就是等,直到一小时前汇票到了,他们才放我出来,告诉我你住这家医院。吕薇,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钱这东西能生出多少罪恶。吕薇道:如果不是亲历,我也不相信人心会险恶到如此地步。以前说商场如战场,我还觉得夸张,现在看来,仅用战场形容竟有些不够。秋秋,我现在只担心你回去怎么跟上面交待。
  秋秋说:这不成问题。好女不吃眼前亏,生命是最重要的。况且,我为商厦浴血多年,赚了多少利润人人心里一本账,总不能以一时一事论英雄吧?吕薇说:都怪我不争气连累你,这样也太便宜了时霸公司。秋秋说:我当然也咽不下这口气。但这事以后再说,你身体千万别出岔儿,否则我无法向陈可言交待。吕薇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我的邻居张姐,怕影响奖金,人流的第二天就去上班,没事人一样。秋秋说:你就断了这个念头,至少要十五天你才能出院。吕薇叫道:十五天?陈可言还不害相思病死掉!
  两天以后,吕薇坚持出院,再不肯多住一天。秋秋拗她不过,见她气色好转,走路时脚步咚咚的,只好退让,帮她办了出院手续。办手续的时候吕薇说:回去之后我一定把医药费还你,到时候你可别推三阻四。秋秋拉下脸道:我们两个如果也在钱上斤斤计较,那这世上再没有清纯之地了。
  秋秋带吕薇去时霸公司,横眉立目,把上前问询的秘书小姐推到一边,直奔总经理办公室。看见郑壮烈的时候,秋秋恨得咬牙切齿,就差扑过去咬那老东西一口。
  吕薇冷眼看那郑壮烈,大约六十岁的样子,满面红光,一身合体的藏蓝色纯毛西装,颇似一位政界要员。谁会相信这个斯斯文文的老年绅士会买通黑道绑架两个弱女子。
  郑壮烈见了秋秋惊喜迭加道:哎哟哟姜小姐,你怎么姗姗来迟?我足足等了你一星期。
  秋秋冷不防笑起来,吓了吕薇一跳。秋秋说:老狗!郑壮烈故作惊疑状道:姜小姐,你是在骂我吗?秋秋道:岂止是骂你,我现在杀你的心思都有,只不过杀了你还要搭上我一条命,不值!你这个衣冠楚楚的老混蛋!郑壮烈继续惊疑道:姜小姐,你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路上受惊吓了吗?我听说有一列动车出轨,你是死里逃生吧?
  秋秋道:你听着,本小姐二十几岁就在商场上混,如今也熬成一只鹰了,见过的英雄英雌也是五花八门的,没想到被你这老王八咬了一口!但你不算赢家,你没赢!郑壮烈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道:姜小姐在说些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我老了,你这种玩法我很不适应。
  秋秋继续喊道:我要控告你,我要把你拉到被告席上!
  郑壮烈敲打着桌面说:姜小姐这是干什么?我们一向合作愉快,你要告我什么?怎么越说越走板,你都把我搞糊涂了。我犯法了吗?犯了什么法?本人和本公司一向奉公守法,我们又是多年的贸易伙伴,你可不要嘴巴一张乱讲一通,这会影响我们公司的声誉。
  吕薇上前拉住秋秋道:这种人老谋深算,存心跟你胡搅,不要再理他了。秋秋不甘心道:我们就这么作罢了不成?吕薇说: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但地头蛇也有被人捉了七寸的时候,来日方长。
  走到门口的时候秋秋转回身道:老狗,我祝你阳寿锐减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吕薇拉起秋秋下楼,边走边说:别惹了他,再使坏,弄得我们有家难归。秋秋道:这种人,只要钱到手,你骂他祖宗先人三天三夜他也只当耳聋。
  走到外边,秋秋止住步子问:我们是不是去报警?吕薇无奈一叹道: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公安局不能光凭咱们的一面之词就立案。有些事情法律也鞭长莫及,这些人很会钻空子的。秋秋道:怎么没有证据?那间地下室是物证,司机虽说是他们一伙的,但总能作为人证吧?吕薇说:我们被蒙上眼睛,到哪里去找那间地下室?罪犯也好人证也好,茫茫人海,我们两个外地人岂不是大海捞针?况且,那两个人戴着假发,胡子也是粘上去的,就是当面撞见也认不出来。秋秋说:就这么算了?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你,孩子也没了。吕薇突然改了话题道:秋秋,这些年你在商场上是怎么滚过来的,我还以为你舒舒服服呢。
  秋秋道:一言难尽,许多事不堪回首。实话告诉你,我除了没有出卖色相,什么手段都用过。商场如同人生,都是你谋我我谋他。认真想一想,女人真不该卷入其中。可是,果真换一种活法,相夫教子,作贤妻良母,人生又太没意思,是一种更大的悲哀。无论如何,女人也应该有一点女皇精神,不想当女皇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
  吕薇被她逗笑了,问:这话是谁说的,我从来没听说过。秋秋道:管他呢,不是武则天就是慈禧,算在我姜秋秋头上我也认账。
  回到家那天是清晨,吕薇和秋秋两个身心俱疲地走出车站,看见熟悉的街市,两人对视一笑,顿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即使身陷囹圄的时候秋秋也是撑着没有掉泪,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吕薇不敢再凑热闹,鼓励自己说:女儿有泪不轻弹。
  9
  屋子里凌乱不堪,家具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吕薇没料到家里会是这个样子,没有一点久违后的亲切感,进屋之后便呆呆地愣在那里。记着可言说过,家的温暖是和女人连在一起的。那么,女人需要温暖的时候,该到哪里去讨呢?
  过后听见卧室里有响动,推开门才发现可言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如同秋天的落叶,头发长长的,两眼深陷。这中间不过相隔十天,怎么变成这样?吕薇扑过去喊着可言的名字:可言,你怎么啦?怎么瘦成一只小公鸡了?
  可言早已抱住了吕薇,受了天大委屈似地哭起来:吕薇,你可回来了,这十天比十年还难熬。吕薇从没见过他这样,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严重变故,扶他坐起来,有些紧张地问道:我不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可言说:你还对我好是不是?吕薇莫名其妙道:废话,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人私奔了?可言说:我一直担心,那天晚上你那么冲动,也不听我解释,而且一走就是十天,幸好我知道你和秋秋在一起,我也不敢打电话,就在家里等你回来,我知道你会回来。吕薇一时愣住,问道:你说的是什么跟什么?你要我解释什么?可言说:你别这样好不好,那天晚上车间里的事是一场误会。
  吕薇这才猛然想起十天前的那一幕,一下子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可言,自己都奇怪,这种无论哪一个女人都计较的事,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或许,这只是暂时性遗忘,有了邑昌的历险,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值一提。于是大度一笑说:算了,不要再提,这种事全凭你自己把握,对你对我,我都是有信心的。可言分辩道:那的确是一场误会,我现在就解释给你听。吕薇打断他道:我都说了不要再提,女人不计较,你这个大男人干吗蛇肠鼠肚。然后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可言说:大概是胃不好,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吕薇跳起来说:为什么不去医院?养病如养虎,我不在,你可以去你父母家调养。真要出了问题,罪名全是我一个人的,你父母那里我如何交待?
  可言道:能出什么事,看把你吓的,我现在好多了。然后摸一下吕薇的腹部说:这里没事吧?
  吕薇仿佛被人捉赃在手一样,心虚地看一眼可言。这种时候,决不能告诉可言实情,要等合适的机会。于是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最烦这件事,你少提。可言吓得吐一下舌头道:我不提,再提我就真是老鼠了。但愿我们的孩子能在你肚里健康成长。
  吕薇转移目标道:如果你爱上了别的女人,最好事先告诉我。可言果然紧张起来,信誓旦旦道:我若有背叛,就变成一只甲鱼给你熬汤喝!惹得吕薇大笑不止。
  中午的时候,吕薇从床上爬起来做饭。足足睡了两个小时,感觉神清气爽。可言也一下子精神了。吕薇想有些男人在女人面前一辈子都长不大,可言就是这种。刚刚见面的一幕,哪里是夫妻小别,分明是母子重逢,那一刻的可言十足是个孩子。吕薇为此满足,和秋秋的婚姻相比,自己无疑是幸福的。
  吃饭的时候可言突然说:你抽空看一下苏太,她好象病了,住在总医院。吕薇惊道:苏太的身体比我还结实,怎么一下子病了?可言道:女强人也不是铁铸的,总有倒下去的一天,你以为你们苏太是百年金身啊。吕薇道:你这算什么态度,好象苏太谋过你性命一样。可言说:虽说没谋过我的性命,也霸占了我的老婆,我真希望君恒律师事务所早一天垮掉,你也不要再作律师。
  吕薇用筷子敲打着可言的脑袋说:真没想到你包藏着这么一副祸心。告诉你,全中国如果多几个像苏太这样的律师,人间正气就会多几分。三十年前苏太的丈夫因脑溢血猝死在法庭上。当时法庭辩论刚刚结束,那是一场十分精彩的辩论,旁听群众险些为他鼓掌。他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别人以为他累了,闭目养神呢。遗憾的是他没有听到宣判结果。那是一桩恶人先告状的冤案,被告被判无期已经入狱三年。三年中苏太的丈夫上下奔走,最终为被告洗清冤狱。当时,被告和他的家属抱着苏太丈夫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群众无不落泪,被告流着眼泪说,林玉恒律师是为我死的,我再没有机会报答了。苏太那时候在法院搞预审,从丈夫死的那天起便立志接替丈夫做律师,维护人间正义,告慰九天英灵。苏太说过,她的律师资格只有到她死亡那天才能被取消,你能理解这种精神吗?
  可言道:算啦算啦,我承认苏太是你们律师界的领军人物还不行吗?
  吕薇愤愤道:什么境界,纯属小市民意识。
  下午,吕薇买了一束香雪兰去看望苏太,也不知苏太得了什么病,心里惴惴的。直到看见苏太精神尚好,这才放下心。苏太看见那束花皱起眉头道:我又不是新娘,干嘛买这种花给我?吕薇说:我哪里懂得这许多讲究,就是觉得这花好看就买了。苏太说:我喜欢满天星,热热闹闹的。吕薇无奈一笑道:那只好等下次了。苏太佯怒道:你还想我住院啊?吕薇自知失言,纠正说:等您下次生日啊。苏太说:生日应该送报春花或龟背竹,你的生活知识太差。
  吕薇只有点头的份儿,刚要问苏太到底得了什么病,谁知苏太改了语气,拉下脸说:南方是不是很好玩?说好了五天回来,结果翻了番儿,十天才回来。都像你这样,跟上聘用单位游山玩水,所里的工作还要不要干?
  吕薇大叫冤枉,一脸委屈道:此行我险些壮士一去不复返,今日重逢不知托了谁的福呢。苏太说:我知道你会有一大堆理由。实话告诉你,刚才我还考虑是否解聘你。吕薇吃一吓,急道:苏太,放我一马,我祝您万寿无疆还不行吗?
  苏太说:你不祝还好些,你这一祝倒损我十年阳寿。说说,怎么就壮士一去不复返了?
  吕薇大致说了邑昌遭遇,说的时候,稍稍夸张些,隐去了自己坠胎住院一节,心想苏太听了一定感到惊骇。
  岂知苏太若无其事道:这算什么,当年我被人堵在角落里,两个歹徒,一个持刀,一个提一桶粪水,逼我放弃辩护。我当时横了心,他妈的,不要说一把刀一桶粪水,就是一挺机枪一罐镪水我也绝不就范。律师是干什么的,关键时刻屈服了就等于变节。我苏惠君虽是一介女流,也绝不做那种让天下人耻笑的事。
  吕薇问: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苏太道:他们把粪水浇在我头上就跑了,害得我在浴室里洗了两个小时,洒了半瓶香水还是全身不舒服。算了,往事如烟,不说也罢。
  10
  大约两个月后,吕薇随苏太一起从外地办案回来,进门就见可言一张债主面孔。吕薇疑他厂里出了问题,顾不得旅途劳顿,走过去关切地问:是不是厂里有了麻烦?可言满面怒容道:厂里麻烦再大我也能应付,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摆不平自己老婆!吕薇被这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呛得晕天晕地,斥问道: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惹得你用这副嘴脸来对我?
  可言怒不可遏道:若不是我母亲提醒,我还傻乎乎的等着当爸爸。你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怎么还是平的?孩子呢?你把他弄到哪去了?吕薇知道事情败露,无法再隐瞒下去,可就是受不了可言这副德性,也怒冲冲喊道:孩子没了,是意外事故,我没有理由承担罪名!
  可言指鼻剜眼道:我太了解你,怀孕初期你就去过医院,如果不是时间不够你当时就打掉了!你也太自私,太狠心,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吕薇也顾不得斯文,锐声叫道:你太卑鄙,竟然私下调查我,你算什么男人!可言道:我这个男人再怎么说也是合格的,还是问问自己,你还算不算女人?
  吕薇气得全身乱抖,一下子瘫软在沙发里。这期间,她和苏太五下西北,已经筋疲力尽,如果没有可言精神上的支撑,恐怕早就躺倒下去。现在,面对可言给她的意外打击,再也无力承受,鼻子一酸,泪水决堤似的流了下来。
  可言虽然停止了吵闹,但绝不意味着就此罢手,冷面坐在一边,虎视眈眈,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
  哭过之后,吕薇冷静下来,想一想男女间的情爱,到底有多少是纯粹的。她和可言之间往日相亲相慕,体贴温存,枕席之欢说到底是被一种欲望维系着。即使是爱,也是有条件的,它带有不可抗拒性。这个想当父亲的男人,一旦愿望落空,便把一切丢在一边,即使再炽热的爱,也成为空花泡影雁过无痕。女人的错误在哪里?在于自己不能决定自己,一旦自己决定了自己,悲剧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吕薇尽可能控制自己,平心静气地对可言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随你怎么办。既然已经是隔了心,再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可言说:我能怎么样,只能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失败得连一点自尊和人格都没有了。日子很容易打发,心已经死了,熬时间还不容易吗。
  吕薇横下一条心道:你可以提出分手,这样大家都轻松。可言说:我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想过离婚,即使情况比这糟糕十倍,我也会坚守到底。吕薇叫道:真是不可思议,无情相对互相折磨吗?可言说:随你怎么想,我比你更了解无情相对时的尴尬。好在过些天我就要去阿联酋,那边的厂三年轮换制,现在轮到我了。
  这一招吕薇没料到,一时愣愣的,第一次了解到可言冷酷的一面。吕薇想有些事也只能顺其自然,到时候自然会有结果。
  忙忙碌碌之余吕薇忽然想起秋秋,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和秋秋联系了,秋秋竟也无声无息仿佛失踪一般。吕薇匆匆拿起手机给秋秋打电话,手机里机械的女声说已经停机。吕薇把电话拨到秋秋办公室,那边的人告诉吕薇秋秋早已辞职不干。下班之后吕薇急火火赶去吕薇的公寓,门是紧锁的,敲了半天没人应。吕薇更加慌了神,心想秋秋不会出什么事吧?
  直到第四天晚上,吕薇才把秋秋堵在家里。见了面,吕薇不由火道:发生了这么大变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还拿我当朋友不?我担心吊胆了好几天。
  喊完了,吕薇这才发现秋秋已经不同于往日。秋秋理了一个平直的短发,衣衫素雅整洁,人显得深沉许多,往日的浮躁无影无踪。
  沉默了好一会秋秋才说:混到这种地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老友,胜者王候败者贼,我现在整个一副作贼的心态。吕薇说:究竟什么事,非要辞职不可吗?秋秋叹一声道:换成你,也会这么做。公司上下风传我收受了时霸公司大笔贿赂,所以拿公司的利益作肮脏交易。我姜秋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别人泼脏水,除了辞职,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吕薇急道:为什么不找我?我可以帮你解释清楚啊。秋秋一声冷笑:谁肯信?没人相信的。吕薇说:那你现在干什么呢?秋秋苦笑一声道:在一家法国公司做白领,混饭吃。
  吕薇一下子很伤感,世事变幻,面对心灰意冷的秋秋,吕薇也只能安慰道:凡事想开些,以你的资历,不怕没有发展。秋秋无所谓道:我早就想开了。这些年来惨淡经营,经营我的事业,经营我的婚姻,辛辛苦苦,到头来又怎么样?别人以为我轰轰烈烈,其实甘苦自知,到如今,除了剩下你这份姐妹情,再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东西了。
  吕薇不敢把自己的事讲给秋秋听,两个人的事加在一起岂不乱了套。于是叹息一声道:下辈子咱们投胎做男人,省去多少烦恼。
  秋秋说:下辈子我还是做女人,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不管有爱没爱,二人厮守一生。吕薇不想再多说,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但能肯定,秋秋总有一天会走出低谷,秋秋不是那种输不起的女人。
  可言去阿联酋近五十天的时候,给吕薇的邮箱发了一个十分平淡的邮件。邮件的结尾说:我无法预测我们婚姻的走向,是中止还是继续,这段时间我们都好好想一想,何去何从,做一个认真的选择。
  吕薇当即复信说:我无话可说,你的选择就是我选择。这样写了又觉得自己失于冷静,太被动又太委屈,于是删除重写,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敲上去的,还是那两句话。
  责任编辑:闻平
  李振起
  逛公园
  阳光柔柔的春日,老伴拉我去逛公园。
  二线以来,息肩家中,闲无它事,初始尚觉轻松,旬日未过就有了落寂之怅,继之更年不适之纷呈,竟有了垂垂暮年之感。本来不喜外出,遂更倚老而不愿出动了,但这次实难拒绝,只好随老伴去了。
  公园是政府投资新修缮的,甚是美丽。从离家最近的南门进入,便见各种树木组成的绿化带和池塘。残雪消融,溪流淙淙,我注视着嫩芽才上的垂柳,想起“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句,心底油生春日的温暖,游园之兴渐浓。
  公园里有用各种石材修建的小路、精心栽植的高大树木和风格各异的园艺小品,常常使人才叹曲径通幽之神秘,忽而又生柳暗花明之惊喜。一座大理石砌成的拱型小桥,很有古代赵州桥的韵味,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下了桥,便是供游人休息的凉亭,八角飞檐,琉璃珠瓦,古香古色,使人心旷神怡。歇了一会,再走下去是一片很大的池塘,上面架起一座很现代化的便桥,不锈钢桥栏,厚厚的果松木桥面,桥下是刚刚融化的池水,满池春光,碧波荡漾,偶尔一阵风儿掠过,涌起轻轻的涟漪,逗引了很多人特别是孩子们的驻足和一阵阵惊喜的欢笑声。
  走过便桥,绕过丛林,忽见辟出一块娱乐的场地,面积虽不大,但设施挺齐全,沙坑、秋千、木马、转台……都是孩子们喜欢玩儿的。令我惊异的是,有一位老奶奶竟蹲立起纵,像小孩子那样欢快地荡起秋千,在旁边观看的老爷爷不无显耀地嗔怪老伴:“瞧,八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一样疯!”围观的人都笑了,我也在为老奶奶健康长寿的祝福中,感悟到了自己其实很年轻。
  沿着鹅卵石铺砌的小路,老伴带我到了健身场,这里的器械很多,坐推器、牵引器、坐蹬器、推背器、……数不胜数,功能各异。这里的人以年长者居多,都在兴致勃勃地操作着器械锻炼身体。老伴叫我试一试,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瞧见并没有人注意我,胆子就大了起来,手脚也放开了些。试了几种器械,尽管动作拙笨,但肌肉已略感酸胀,身上也有了些须微汗,我甩甩胳臂松松腿,倒有了些舒服之感。这时,我注意到一位老大娘在我的旁边踏跑步器,她的熟练令我惊讶。她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很主动地告诉我她是农村来的,到城里闺女家小住。“乡下也有这样的健身场,我们老头老太们都去锻炼呢。”她还骄傲地告诉我,“如今的乡下可好了,种地不纳粮,国家还给补贴,生病也有了医保,还给我们零花钱,我每月领七十元呢,嘿嘿,不瞒你说呀,我们老年人常常在一起议论说这国家比儿女都强啊!”她说这些话时,很是自豪,饱经风霜的脸上像绽开的九月菊那样灿烂。
  走过层峦叠嶂的石山,眼前出现了令人鼓舞的场面,一片前有碧水荡漾,后有绿树环绕的幽静处,一群老人在打太极拳。他们一袭白衣,横纵排列,动作齐整,一招一式,刚柔想济。或白鹤亮翅、或怀中抱月、或猿猱攀岩、或童子打坐……春风掀动的缕缕鹤发,在阳光的照耀是那样的光彩,我驻足观望,心中顿觉清爽起来,仿佛和他们一同进入了抱元守一、返朴归真的境地。
  公园里,既有曲径相沟通,又有大路主循环。大路上大多是散步的人们,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脚步松缓;或单枪匹马,低头看路,脚步频疾;也有如马拉松竞赛一般的快走队伍,中途甩下三五人,但马上又有奋进补充者,丝毫不影响大股队伍摧枯拉朽般的前进。走上大路的老伴用鼓励的眼神示意我跟上队伍,我陡生勇气和力量,不但跻身队伍之中而且跟进了数百米,最终,虽然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但心中增添了一份欣喜。
  和我同时放慢脚步的除了老伴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我的一个老乡也是我小学时的同学。他是自动慢下来想和我说话的,他问了我的情况后对我说:“你是知道我的,大夫说我得的是癌症,前几年就判了死刑的,可现在,嘿,不是还好好的活着么!”他爽朗地笑了笑后又说,“不瞒你说,别看我当时嘴上说不在乎,那是安慰我的亲人们呀,我那时还没退休,好日子还一天没过,哪能不在乎呢!后来,我想开了,这事儿,只有自己能劝自己,不就是活不长吗,那我就好好活,多活一天就赚一天!从那天开始,哪儿人多我就到哪儿去,哪儿快乐就在哪儿呆着,街头看下棋、路边儿玩扑克、公园里面遛着玩儿、小区操场学太极拳……你瞧,我现在咋样?”他拍拍自己的胸脯,“那时,大夫说我最多活仨月,现在五年零仨月都多啦!”他停了一会问我现在干啥,当老伴告诉他闲赋在家什么也没干而且什么也不想干时,他竟有些着急起来:“你可别闷在家里自生疯啊,你没听现在大人小孩都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么,那是真的!出来转转,你就知道了!”他还告诉我,住宅小区里就有老年活动站。“要不,你和我一块儿去上老年大学吧,我知道你文章好字也好,从小就是尖子生!”老乡的话说得老伴眉开眼笑,说得我心里暖烘烘的。我答应了跟他去上老年大学并互相留了联系电话。
  在小路一端背风向阳的竹林处,遇见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公园工作人员,一问才知是退休了的园林局的园艺师,受聘为管理公园花木的顾问,他大概看我注视着尚未撤去遮棚的竹子就说:“这些竹子是从南方移植过来的,所以仍要再遮一段时间才好。它们不太适应北方的干燥和风寒,但别看它们有的叶子已经枯萎了,可主干还活着,只要春暖花开,它们就会春风又绿。熬过一、二年,生命力就强壮了,即使不再遮掩,风寒也不会再使它们枯萎了。”听他说着,我留心看了一下遮棚里的竹子,是的,有的叶子已经干枯,但主干却已泛绿,充满着顽强的生机。“这大概就是适者生存吧,那些活着的竹子,不是因为大自然的环境适应了它们,而是它们在努力适应着环境。”园艺师富有哲理的话令我砰然心动、若有所悟:国家对老年人的关注与呵护,不正如这遮风驱寒的防寒遮棚么,而我们,不,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不也应该像那些泛了绿的竹子,面对变换了的自然环境,充满自信、顽强生长、延续生命吗!
  太阳很高了,该回家了,我站在公园门口,又想起那些热爱生活的农村大娘、老奶奶、老乡、打太极拳的老人们和园艺师以及他们说的话,觉得浑身有了一股奈捺不住的信心和力量,我挺了挺胸,举起双臂,做了一个很久以来未有过的深呼吸,离岗后的怅然和步入老年的惶恐荡然无存。忽然,我明白了老伴执意拉我走出家门的用意,心头一热,回头寻她竟不在了身边,抬眼望去,她正在路的前方微笑着朝我招手,我雀跃着迈开大步追去……
  责任编辑:雁军
  出轨
  李淑梅
  1
  临近期末,卫珍又急躁又疲劳。她所教的班后进生多,一学期来,受了不少累成绩也不见提高。卫珍担心在学期末年级评比中,她所教的班学科成绩排名落后,排名果真落后于其他的班,要强要好的卫珍心里会压上块石头,连年都过不好。
  晚饭吃过,卫珍放下碗筷就躺倒在沙发里,上下眼皮直往一块粘。丈夫小韩不声不响地收拾饭桌。儿子见无人监管,迫不及待地溜到电脑桌前。点击鼠标的嗒嗒声急促流畅地敲击着卫珍的耳膜。
  卫珍强打精神坐起来,向儿子发布命令:回屋写作业。
  儿子撅着嘴走了。卫珍昏头胀脑地帮小韩收拾完餐桌就去卫生间洗漱,她把照料儿子的事吩咐给小韩,回到卧室倒头就睡。
  夜里,卫珍梦魇连连。她带着一群学生去郊游,走得腿酸脚痛气喘吁吁,来到一个旅店门前,卫珍准备进去休息,一个胖女人走出来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卫珍急了,上前与她理论。不知何时几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朝她围过来。卫珍慌乱地喊:你们不能乱来。她掏出手机,给关明打电话求援,可是怎么按手机键,屏幕上也不显示数字,卫珍急呀,这一急就醒了。
  厚厚的窗帘已透着光,卫珍急忙看闹表,六点半了,要起床了,她七点半上班。小韩一动不动地在被子里窝着,双手枕在脑袋下,大睁着双眼对着屋顶若有所思。
  卫珍喊,咋还不起?忽地想起刚才的梦,她想,在自己潜意识的记忆屏上,关明让小韩暗淡失色毫无影像了?
  卫珍愣着。
  小韩侧过身来说,活期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要钱干啥?卫珍穿衣下床。
  我再给书记送点礼。这技术部就是受气,行政部的天天跟着领导身后转,啥好处都捞得到,占尽先机,我一定要调行政部去。小韩一边穿衣一边说,看样子决心不小。
  卫珍瞪眼,又送礼?今年已给你们书记上三千块钱的贡了,还不够?
  小韩说,三千块钱人家是看不上眼的。
  把家给他搬去!卫珍稀里哗啦打开衣橱抽屉找存折,送!送!卫珍气恼得不行,照这样送,汽车钱永远攒不上了。活期存折被她扔在了床上。
  卫珍喊,儿子起床,要晚啦!她进了儿子的房间。
  三个人在房间里走马灯似地忙乱了一阵。
  卫珍背着儿子的书包下楼,把捂得跟棉包似的儿子抱上电动车后座,娘俩出发了。
  半路上,卫珍停下车,大衣长靴手套围巾,再加上后座上的孩子,下车很艰难。她到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算是早点。刚到校门口,几个学生就围住了她,
  老师,暖气漏了,教室发大水啦。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
  卫珍急忙放好车,把包子往儿子怀里一塞,乖儿子,你先吃包子,别放凉了,别蹭一身油,别忘交作业,上楼别跑,把羽绒服脱了……卫珍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嘱咐着。
  她跑步到后勤请师傅,借墩布,找水桶,棉靴泡在水里忙活了半天,总算把教室里的水收拾干净,刚把挤在楼道里等候的五十八个学生安顿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上午要进行语数双科期末模拟考试,卫珍要到二班监考。她急忙回办公室找二班老师要考卷,又想起牛奶还没给儿子喝。她在杯子里倒了点开水,腋下夹了考卷急匆匆去二楼给儿子送水。等到回到四楼来到二班教室门口,她觉得心怦怦跳得要出了膛。
  考试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时候,卫珍发现一个女生东张西望。她把那女生叫起来问:不好好答卷,东张西望地干什么?
  女生说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扭扭脖子不行啊?
  卫珍压住火气,脸色一沉说:那你不要考试了,到外边扭脖子去吧。
  女生用白眼睛翻她:我现在不想扭了,要扭你去扭吧。
  卫珍气得不行,又怕影响学生们考试,就不再说什么,心想考试结束她要找这女生的班主任好好反映一下情况。
  2
  下午上班,楼道里有两个学生家长,像是夫妻。见卫珍走来,女人白了她一眼转过了身。卫珍想今天算是撞着鬼了。她开门进了办公室,二班班主任王老师随后也进来了,两个家长立即跟里进来。
  女家长毫不客气地拖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大声说,王老师,今天上午考试,哪个老师监的考?她对我们孩子进行人身攻击,这样的老师合格吗?她不配做老师,今天我们要讨个说法。
  王老师一脸茫然。卫珍火往上撞。是我监的考,我怎么对你孩子人身攻击了?她接了话茬儿。
  嘿,果真是你呀,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妖里妖气的。女人站起来挽袖子,拉出打架的姿势。
  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撒野?卫珍正色说道。
  一旁的男家长忽地抄起一把办公椅要砸卫珍,陆续进来的老师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拦。王老师想把两个家长推出办公室,她说,有话好好说,这么做不合适。可这对夫妻就是不走,和拉架的老师们撕扯着,嘴里骂着要往卫珍面前冲。
  你敢胡来,我打110!卫珍不甘示弱。
  我怕啥?我们家有人当官,我叫你下岗你信不信?女家长嚣张地吼着。走,找他们校长去!这样的人也配当老师?女人朝卫珍啐了一口,领着男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卫珍的脸火辣辣地灼痛,心怦怦跳,手抖个不停,坐到椅子上,老师们七嘴八舌地问,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上课铃响了,卫珍拿了英语卷,要去二班监考,王老师说,你还去吗?卫珍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受了人身伤害的学生现在是个啥状态。王老师说,你消消气,缓缓神儿,我找人替你去吧。卫珍见王老师很真诚,就把卷子给了她。
  考试开始了,办公室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卫珍的眼泪汩汩地涌出眼眶。想起刚才的一幕,羞愤难当,她教学十几年了,这是头一次让家长指着鼻子骂,她怎么能接受。哭了一会儿,卫珍收了眼泪。给自己倒了点热水,对着镜子擦了擦脸,她想去找校长。又想那两个自称有人的家长有可能在校长那里,她想等一会儿再去为好。刚才这里这么热闹,校领导们一个也不来过问一下,是真的都不知道吗?卫珍感到孤单无助,心里阵阵发凉。
  她拿起手机,忽地又想起了那个梦。她拨了小韩的号码。小韩听完叙述,声调高了起来,在学校教学连安全都保障不了,这是啥学校?校长干啥吃的?小韩近几年脾气变了,有事就先义愤填膺慷慨陈词,主意迟迟拿不出一个,卫珍拦住了小韩的话,不然他会滔滔不绝。卫珍又想到关明,她拿着的手机迟疑着,最后还是把手机放进衣袋里。关明的电话不好打,他的号码不是办公室的,卫珍想肯定也不是他常用的,打过去多是无人接听或关机。卫珍也不想因为这件事给他打电话,他公务繁忙不好去打扰他。何况,被家长骂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她不想让关明知道。
  这个大她九岁已过不惑的男人,英俊伟岸,卫珍少女时期的印象里关明就是童话里的王子形象,如今可以说是女人们眼里的极品男人,位高权重,风度翩翩。她必须做个纯情娴雅仙子般的女人,她想否则关明是不喜欢她的。
  在关明的怀里,卫珍窥视过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是欣赏一件心爱物的眼神。卫珍愿意当关明的爱物,做一朵精美剔透、不染尘垢的水晶花。
  考试结束,卫珍是班主任去组织放学。手机响了,是校长打来的,让卫珍去校长室。
  校长五十岁,容光焕发地坐在办公桌前,一脸严肃地让卫珍坐下。
  校长说,刚才来反映你的两个家长是市场上卖鱼的,都是火爆子脾气,又仗着有当领导的亲戚,在这大呼小叫真不好对付,我好说歹说把他们安抚走了。
  卫珍听后站了起来,安抚?难道他们受委屈了?校长你了解情况吗?他们无理取闹,开口骂,动手打,你还安抚他们?我的委屈谁来安抚?卫珍脸涨得通红。
  校长说,冷静点。我怎么没了解情况?你有不妥之处,考试中你让学生出考场扭脖子,这不明摆着理亏吗?
  卫珍说,那女生想偷看别人的卷子,我就不能说她两句吗?这就成了人身攻击了,有那么严重吗?
  你说问题不严重,人家家长可说了,孩子到家不吃不喝,有了心理障碍,这还不严重?
  卫珍没想到校长和家长一个鼻孔出气,气得一时语塞。
  校长郑重地说,我说过,家长和老师发生矛盾,我肯定站在家长一边。咱们是干什么的,是服务于社会服务于学生的,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自己消化掉。
  卫珍说,服务于学生的就不是人啊?
  什么话?校长脸有愠色,今天晚上,让王主任陪着你,去学生家里一趟,给人家道个歉。
  卫珍脸色一变说道,你作为校长,你也有保护老师的责任。不问青红皂白就让我去道歉,我有什么错?你太武断了,太不近人情了!道歉我是不会去的,要去你去。卫珍摔门走了。
  回到办公室,卫珍止不住流泪。同事们都过来安慰。大家七嘴八舌,现在的学生没法教了。差点儿让他们打了还给他道歉?这活儿没法干了!
  冷静之后,卫珍走到操场的无人处,给关明打电话。
  出于不便,俩人电话联系不多,关明不轻易接她的电话,但这次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珍珍啊。关明浑厚的声音传出来,似乎带着一股电流,卫珍全身立即融化般地感到了那股大男人带给小女人的温情。她不自主地抽泣起来。把情况简单地跟关明说了,然后问,怎么办啊?
  别哭了珍珍,你受了委屈,校长这么做不对。道歉咱不去,明天别去上班了,先休息几天吧,今天中午我在路上看到你了,瘦了也憔悴了,怎么回事啊珍珍,跟二哥说说。
  以往打电话关明不过三言两语,此时难得的的关心使卫珍有依偎到他身边的欲望。
  二哥,我想你了。卫珍这么说了又觉得难为情,这是她第一次和关明流露内心的渴望。
  二哥知道,好了珍珍,二哥会去看你,我有事先挂了。
  电话的忙音响了好一会儿,卫珍才把手机收起来。关明带给她的愉悦之情冲淡了心中的不快,下班铃响了,卫珍找儿子回家。
  3
  卫珍一天没来上班,王校长有些懊悔,自己对卫珍太过严厉了,这件事也处理得草率了点儿。他和卫珍谈话前根本没认真想过这件事。学校八十多个老师多是女性,女教师工作认真,性格柔顺。脸上挂点儿颜色,语调抬高几分就能把她们镇住。一言堂是他的风格,但是,如果什么人和什么事和上级领导沾上了边儿,他却是十分小心谨慎,怕自己哪天不小心捅了马蜂窝。现在想想,觉得自己也可笑,那两个学生家长自己说有当领导的亲戚就信了,如果是唬人的自己岂不是被涮了?就是省长市长的亲戚又当如何,他这个小学校长和这些大领导有什么关系?惧上的毛病自己怎么总也改不了呢?卫珍工作认真,任劳任怨,教育教学成绩很突出,是青年教师里的的骨干,打击了她的工作积极性是他的失败啊。再有,卫珍是个十足的大美人,身材那么窈窕,脸蛋儿那么漂亮。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每天对自己笑几回,足够养眼养性养精神。难得的是卫珍不仅外表漂亮还伶俐乖巧,常逗自己开心,时不时发个搞笑的短信,偶尔在他的抽屉里放一个有趣的小礼物。昨天卫珍柳眉倒竖,估计以后这样的待遇是没有了。
  他把二班的那个学生找来谈心,这个四年级的学生也没把他这个校长放在眼里,大大咧咧,丝毫没有心理障碍的迹象。他三言两语,孩子就表示想通了。他让孩子给父母带个话,学校希望他们来沟通,孩子说,快过年了,父母的买卖很红火,没时间来学校,卫老师的事就让校长看着处理,他们不再过问了。校长更觉得对不起卫珍了,亲自给卫珍代课。
  不上班,卫珍心里空落落的,她放不下她的学生。有了关明的嘱咐,她烦乱的心情才稍微平静。把儿子送到学校以后,她就搞起了卫生,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她觉得累了,捧出首饰盒倚在沙发上,她惯用这种方式休息。
  手镯指环耳环胸针项链手链,一件件拿出赏玩。这些亮闪闪的物件卫珍就摆在梳妆台上,小韩从没有正眼看过,他以为都是些玻璃塑料金属片,不知道每一件都价格不菲。这些大多是关明送的。卫珍赏玩着这些爱物时心里想的是关明。
  小时候卫珍没少看童话,女孩的童话里多是王子公主的爱情故事。少女时代,卫珍也曾陶醉于琼瑶的情爱小说,等到婚嫁的年龄,她已懂得婚姻不是童话。小韩家世好,学历高,有责任感,嫁给他卫珍是没有遗憾的。婚姻的现实就是生计劳作过日子,卫珍过得踏实。三年前关明从天而降使她情乱神迷,关明给她构建了一个梦想中的童话,卫珍心底从此改换了天地,飘飘渺渺如梦如幻,爱意缱绻春光沉醉。虽然和关明约会的机会很少,但关明就像太阳,在她的精神园地里永远地照耀着,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中午,小韩回家很是兴奋,他对卫珍说,糖衣炮弹威力不小,书记通知我,市里组织各企业人员到广东参观学习,公司派我去。你说,这是不是说明他要考虑提拔我?
  卫珍说,你想当官都想疯了。搞技术是你的专业,你不应该想别的。
  这年头,谁不想当官儿。你给我准备点单衣服,广东那边热,我明天早晨七点就得走。我不在家,把孩子姥姥接过来帮帮你吧。
  卫珍说,得了吧,还想着我啊,你的心现在已到广东了吧。
  第二天送走了小韩,卫珍把儿子送去学校。心情烦乱,坐在在家里发呆。关明一直没给她打电话,学校也没人过问她,她两天不去上班,不知校长是啥态度。她热切地希望关明此时来。
  卫珍和关明这种情人关系已有三年了,由于种种不便,两人幽会不是很频繁。每次关明都驱车而来带上卫珍立即就走,有种劫掠的味道。卫珍也不多问,随他带到什么地方。两人在一起,似乎总在赶时间,三言两语就进入主题。陌生的环境有时让卫珍难以放松,像惊恐的小兽在关明身下幽幽哀鸣。关明似乎永远没有紧张的感觉,雄狮猛虎,肆无忌惮。
  手机响了,是小韩打来的。他说,卫珍,我就要上飞机了,不能打电话了。你干脆就歇一个星期,让校长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冰箱里还有解冻的海虾,炒辣子吃,儿子不怕辣,买尖辣椒。小韩离家刚到机场就有了层层牵挂,卫珍觉得好笑,在家时他可是个马大哈。
  小韩的电话刚接完,卫珍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校长。
  校长说,卫珍,怎么还不来上班?脾气挺大啊。
  卫珍说,我病了,再歇两天。
  闹情绪解决不了问题,上班来吧。校长命令道。
  卫珍说,病好了我会去上班的。她挂了电话。
  报病假就得有医生的诊断证明,卫珍想去找她的姨姥姥,姨姥姥是医院内科主任。
  到了医院内科,卫珍一眼就看见了关明,他在候诊间里坐着,正侧着脸和一个女人说着话。卫珍虽然没见过关明的妻子,她认定那个女人就是。卫珍心跳加快,赶紧在他们后面找了个角落坐下。
  关明看着女人的脸讲话,态度极为虔诚,不时抚摸女人的背拉女人的手,卫珍分析是他妻子病了,他在安慰她。女人有时把头靠在他肩上,显得温柔娇弱。关明坐在人群里气度出众格外显眼,人们有意无意地都关注着他们。卫珍心里酸酸的,眼巴巴地看着。
  电子屏幕闪了闪,关明拉女人站起来,去了内科诊室。卫珍跟过去,在门外向里张望,她姨姥姥在给关明的妻子诊病。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出来,卫珍打量关明的妻子,那女人没有多少病态,相貌端庄,皮肤白净,有着中年人微胖的身材,头发精心打理过,穿着轻柔的浅色羊绒大衣,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她依偎着关明,微蹙着眉,关明搂着她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轻轻说着什么,似在安慰。
  卫珍知道关明的妻子是高干子女,在财政上班。他们夫妻的关系卫珍不了解,也曾有过种种猜测,但她从没有向关明探寻过。
  两人下楼看不见踪影了,卫珍进了诊室。她姨姥姥看见了她,问她干什么来了,卫珍摆摆手示意不打扰姨姥姥给病人看病。等病人走了以后,卫珍向姨姥姥说了开假条的事。姨姥姥拿出诊断证明。
  卫珍问,刚才那对夫妻谁有病啊?
  姨姥姥说,这么大的官你都不认识啊,那不是关明吗?他妻子有肾病,挺严重,为了妻子养好病,两人三年多没有夫妻生活了。人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
  卫珍心里一惊,她对“三年”这个数字很敏感,也就是说关明和她的开始正是他妻子患病,生活不能正常进行的时候。
  从医院里出来,卫珍拎着挎包木然地走在街上,她心情败坏到了极点。穿着高跟鞋,腿酸脚痛觉得很累很累,不知走了多久,她瞥见路东侧似有一个小公园,她寻着了入口走了进去。
  原来这里有个不大的人工湖,公园依湖而建。湖面结着一层薄冰,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边和空地上,凋敝的树木还长着蓬乱的枝杈,一簇簇黑褐色的枯叶也无聊地挂着。卫珍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挎包扔在一旁,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暖冬给北方的这座小城带来太多情暖的这日子,太阳当头照着,一丝风也没有。小公园里空无一人。小桥、草丛里的石雕……所有的一切都静默着,一片沉寂。
  卫珍刚才走热了,她解开大衣的扣子,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她眼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地看着头上的一片天,那天蓝得那么深邃,一时间她浑身的感知在这蓝色的澄净中消失了,仿佛自己分解成了空气向着那深不见底的蓝色飞去,飞去,世界不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丝丝缕缕的忧伤和痛楚像蛇一样开始在心底里游动,她的感知复苏了,随后,这种感觉像火一样蔓延,越来越真切,渐渐地压迫得她透不过气来。
  关明,关明,她心中那么温暖的人,那么神圣的人,把她当做了替代品,不,是工具!卫珍心里翻腾不休。她的长发垂在长椅背后沾满了枯叶,脸色苍白。关明的影子在她的脑际周游,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4
  三年前五月的一个早晨,清爽的晨风挟着槐花的甜香一阵阵扑面人来,路两旁的树冠炫耀般地摇动着繁茂的新叶,恬淡的阳光像快乐的小精灵在叶尖跳着舞。卫珍站在路边的大槐树下等班车。窈窕的身段,浅色的衣裙,飘动的长发,使她似乎也在春风中一枝花般地摇曳。过往的行人车辆无不注目这道亮丽的风景。
  卫珍在离城七十余里的乡村小学教学,朝出暮归,每天要坐两个小时的班车。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不声不响地停在了卫珍的面前,车窗无声地摇下,车里一个男人冲着他笑。卫珍吃了一惊,怯怯地喊了一声二哥。
  车里的男人四十多岁,白净的国字形脸,双目炯炯。洁白的衬衣领映得人分外精神。他就是关明。
  二十多年前,关明家和卫珍家在一条街做邻居。关明的父亲是省级干部,他的哥哥在北京上大学,他家的门前时常停着只有干部才能坐的轿车,因此,关明的家庭格外引人注目。卫珍小的时候,常坐在自家的门口望着关明家紧闭的、颇显神秘的黑漆大门,猜想门里的情形。
  卫珍上小学的时候,关明已是风华正茂的高中生,关明在同龄人里格外出众,高高的个头,清秀的五官,得体的衣着,文质彬彬的举止,再加上他优越的家境,许多女孩子都围着他转。她们三五成群的在他家进进出出。卫珍时常看到大姐姐们从门前走过,红着脸一边走一边热切地议论着。关明站在大门口,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向她们挥动。
  一个黄昏,卫珍和小朋友在门前跳房子。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大姐姐站在胡同口向她招手,卫珍跑过去。大姐姐蹲下身来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小妹妹,帮姐姐给关明送去好吗?千万别让别人看见。大姐姐攥着卫诊的小手,大眼睛烁烁闪着光。卫珍把信攥在手里很紧张,急忙向关明家跑去,羊角辫像小鸟一样在脑后跳着。
  推开关明家厚重的大门,卫珍把脚步放得轻轻地往院儿里走。四下张望,关明一个人正在屋子里低头写着什么。卫珍悄悄地溜进去,把信扔在关明的桌子上就往外跑,关明一把抓住了她的羊角辫。卫珍不得不站住了,她怯怯的不敢抬头。关明笑着刮她的鼻子,捏她的红脸蛋儿,从桌子上抓了一把奶糖塞进她的衣袋才挥手示意让她走。卫珍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十几年后,关明在政府当了领导,整条街的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家搬走了,卫珍没再见到过关明。
  此时,关明人到中年,给卫珍的感觉是成熟稳重亲切。关明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卫珍说等班车去上班。
  关明惊叹,你都上班了?
  卫珍笑着说,我都三十多了,再不上班,那不把我爸我妈愁死?
  关明也笑了,他上下打量着卫珍,珍珍都三十多了,一晃儿啊,你在哪上班?关明问。
  我在大王庄当小学老师。卫珍答。
  离家太远了,关明说,调回城里吧。
  卫珍心里一阵惊喜。
  暑假里,卫珍果然接到了进城的调令,开学初办调动手续,关明派了自己的车,他的秘书陪着,卫珍处处受到关照。
  卫珍的爸爸觉得关明给卫珍帮了大忙,一定要表示感谢。他三番两次让卫珍给关明打电话邀请关明喝酒,关明每次都三言两语回绝了。后来卫珍的爸爸想明白了,关明职位那么高,和他们这样的老百姓喝酒那是瞎耽误工夫,再有,领导吃吃喝喝形象也不好。于是卫珍的爸爸不请关明喝酒了,但是不表示谢意人情上过不去。卫珍的老家在东北,爷爷叔叔辈的老人还健在的很多,卫珍的爸爸托他们买了两根地道的老山参,绑扎个仔细,让卫珍给关明送去。卫珍抱着两根宝贝人参这里等那里望,终于有一天黄昏,关明自己驱车而来,让等在路边的卫珍上了他的车。在车里,卫珍小心地看护她的宝贝人参,生怕断了须尾。
  车在高速路上飞驰了近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了北京。卫珍感到惊诧,关明说,二哥太累了,你陪二哥放松放松吧,二哥请你吃西餐。
  进了饭店,奢华的环境让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卫珍很拘谨。刀叉用不好,叮当作响,好在俩人在包间里,要不卫珍想怕是要给二哥丢脸了。
  关明笑着,双臂环绕着卫珍手把手教她。一下子和关明靠得这么近,卫珍很紧张。关明的举动和眼神让卫珍感觉他们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小妹妹大哥哥了,而是女人与男人,此时的二哥是正从心里萌生着对女人的各种念头的男人。迷离的光线梦幻般的环境,关明越发显得神采迷人,他很兴奋,不停地说着卫珍小时候的事,卫珍都记不得了,不知道关明是不是在拿她打趣,此时的她已情迷意乱,关明这个人好像有强大的磁力,在卫珍周围形成了一个带着神秘力量的场,卫珍身处其中无法抗拒,只有陶醉的感受,没有清晰的神智。后来关明把卫珍抱在了怀里。
  从北京回来好多天,卫珍才想起两根宝贝参被她忘在了饭店里。
  关明忘情时总是在她耳边呢喃细语,我的小公主啊,我的小天使啊。卫珍就觉得自己是公主是天使,关明是她的王子和上帝。
  坐在长椅上的卫珍心里苦笑,公主?王子?关明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日日想夜夜念,打个电话都很困难。关明有了要求就实施,从没有过问她有没有不便。而自己积极配合从没犹豫过。
  这样的想法把以前美好的感觉彻底颠覆了,卫珍的心惨淡得如同长椅后凋零破败的枯叶。
  手机响了,卫珍在长椅上坐正了身子,刚才一动不动的姿势使她眼睛发涩,脖子发酸。她掏出手机,屏显是关明的电话,卫珍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关明说,珍珍,今晚八点我去你家,你安排好。说完电话就挂了。
  卫珍想,关明知道小韩出差了?忽又明白,也许就是关明让他不在家的。小韩此时正美滋滋地在飞机上做他的升职梦呢,卫珍觉得小韩很可怜。
  5
  晚上,卫珍早早地把儿子送到了姥姥家,说同事邀请有应酬。
  她化了淡淡的妆,穿了白色的低领绒线衣,是关明最喜欢的颜色。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她唏嘘感叹,想了很多很多。
  自己为什么轻率地和关明偷尝禁果?是什么诱惑着自己?是自己的生活天地太狭窄,日子太枯燥太辛劳缺乏色彩,关明给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多彩世界。再有,关明在自己心中太神圣了,对自己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卫珍想关明,从他对妻子的态度看,他和妻子情感还好,他的妻子也有着显赫的家庭,这对关明难道不重要吗?自己是工人家庭出身,没什么见识,价值能有几何?她卫珍像一只花蝴蝶,永远不会飞入关明的世界,也不会在关明情感的花园里停靠,因为,这些都太高远了,不是卫珍可以企及的。
  卫珍看着镜子里自己娇好的容颜苦笑,自己不过长了一张漂亮脸蛋,一旦人老珠黄,关明就会离她而去,杳如黄鹤。那时怎么承受这个现实?
  九点半了,门才被轻轻地叩响,卫珍从门镜里看是关明,她开了门,关明提着几个礼品带进来了,卫珍没看他,转身回到沙发上低头坐着。
  关明随手把礼品袋放在衣帽架上,走到卫珍跟前。卫珍知道他在等她扑到他怀里温存一番,然后替他脱下大衣,
  卫珍仍是不抬头。
  关明笑了,自己脱下大衣挂到衣帽架上。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关明坐在卫珍的身边,胳膊搂住卫珍的肩,歪着头看着卫珍的脸吟诗,想逗卫珍一笑。
  卫珍侧过身不理他。
  还在为学校里发生的事生气啊?关明站起来,把他带来的礼品袋提到了卫珍面前。珍珍,这是雪蛤燕窝,这是梅花参,你得补补了。他刮卫珍的鼻子,用手轻轻点卫珍的额头和红唇,忘情地说,我的小公主,我的小珍珍,你真是个小美人,真是个小妖怪。他把手伸到卫珍的衣服里去。
  卫珍挣脱了他,坐到沙发的角落里,她看着关明,晶莹的泪水慢慢地在眼睛里蓄积成两颗珍珠,悄然滑落到腮边。她含泪说道:你走吧。
  关明一下子愣在那里。
  走吧。卫珍又重复了一遍: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关明有些不甘心地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卫珍沉吟片刻说道:知道结果就可以了,原因并不重要。
  关明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没说,转身默默离去。
  卫珍把门关好,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想,她和关明,真的结束了吗?
  责任编辑:闻平
  一夫
  广场之旅
  题记:人生是条奇妙的旅程:你不知道要和谁相识,也不知道最终结局。因此当你审视未来时,人生之旅总让人有点惶惑。
  他从石凳上站起来。
  夕阳沉下去了,暮霭正冉冉升起。市音从树林溢进广场,嗡嗡营营的,象一首回旋曲。
  他在广场己经坐了很久。
  他觉得应该走了。
  晚风很凉,吹刮着他瘦削的脸。他把风衣领子竖起来,心里很冷。
  他的影子很模糊。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走着。
  甬道两边的草呈青苍色。
  身后,沉在脚手架里的夕阳,网不住挣扎的精灵,红色的光线把他的影子弄得很长,很模糊。
  树丛里有人在弹吉它。
  他走得很吃力。
  “喂,等等。”
  身后传来一声唤。
  他回过头,看到了一男一女,脚手架滤出的光线网络着他们。
  是他们?没错。是他们!
  他认识他们纯属偶然。
  那天,他在报纸的中缝里看到一则征集广场雕塑的广告。他是东方工艺店的光棍老板,从停薪留职干个体手工艺开始,生活一直过得挺拮据。他觉得命运在向他招手。
  他来到广场。
  四周全是林立的脚手架。据说,这儿将变成汽车城的中心。
  他久久地望着夕阳。
  太阳好大好圆,象枚火红的勋章,别在高高的吊塔上。
  他觉得这儿立一座类似自由女神的雕塑能相当不错。
  他就那么站着,那么想着。
  “喂,来张逆光的。”
  他的臂部被人撞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娃娃似的圆脸。
  “啊,对不起。”小伙子歉意地笑。
  他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那架相机。
  那是一架挺昂贵的“柯达”。
  “喂,你干什么呢?”从淡淡的树丛下飞来一声嗔。可能是小伙子的道歉浪费了女友的感情,那声音极脆极具威慑力:“来张逆光的”。
  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有韵味的女孩!
  他觉得把她雕塑出来能绝对能入选。
  “喂,把脚手架也照上”。那姑娘指着身后说。
  “照那玩艺没意思。”
  “要照”。
  “为什么?”
  “那里有我家的一个单元。”
  “是吗?”小伙子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圆圆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很快消失了。“好的”。
  叭嗒。快门响了。
  他知道这张相肯定照不好,逆光照前景应该是明亮的,而这张照片后面没有光。
  他们肯定是玩玩的,他想。
  “喂,咱俩照一个。”
  姑娘向小伙子招手。
  小伙子回过头,把相机递给他:
  “先生,帮按一下”。
  他接过相机,看了一下快门和光圈,更肯定他们绝对不懂。
  “刚才那张废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小伙子惊讶地问。
  “光圈和速度都小,肯定废了。”
  “不可能吧?”
  “完全可能。”
  姑娘走过来,极礼貌地朝他一笑。刚才那一闪念更加强烈。
  “怎么了?”姑娘把洒脱的长发拢拢,又一笑。
  小伙子说:“他说刚才那张废了。”
  “真的?”姑娘问。
  他点点头。
  姑娘那张略显苍白的鸭蛋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眼睛矜持地沉默着。他被打动了。
  “这样吧,”他说,“我给你们照两张。如果照坏了,我赔。如果效果不错,我们交个朋友”。
  姑娘笑了,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笑得也深邃。
  他把他们领到广场中心。他觉得那地方是立雕塑的理想位置。那姑娘站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背后是网状的脚手架。西天满目红霞,近处是朦朦胧胧的青苍。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像被吸住了,以至在揿动快门那一刻,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抖动着。
  那小伙子站在一边,抿着嘴,目光古怪地望着,童稚的娃娃脸上有点狡黠。
  照完相,他把相机还给小伙子:
  “愿我们能成为朋友”。
  小伙子把手伸给他:
  “理解万岁!”
  那姑娘又朝他一笑:
  “师傅,您在哪儿工作?”
  他摇摇头:“我总到广场来,下周日我在这儿等你们。”
  太阳收尽最后一抹霞光,尽管远处天宇晴朗,近处却暮霭蒙蒙。人与人在这一瞬间,似乎距离拉远了,连近处的吉它声也变得渺渺茫茫。
  夜幕降临了。
  “师傅,我们交个朋友吧?”
  那姑娘一手拿着照片,一手极坦诚地伸来。他知道那照片效果会不错。但为什么在这儿苦苦地等待?似乎还有别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握住了那只手。
  一种极怜悯的情绪涌上来:那只手很纤弱,很冷。
  在抽出手那一瞬间,他的心情不自禁地颤抖了。
  你怎么?他问自己。废物!他骂自己,嘴角于是有了淡淡的笑。
  “你照得真棒”。那姑娘又说。
  “是吗?”他望了望那双眼睛。
  “真不错。”那姑娘拢了拢头发。
  他把那幅照片拿到眼前,心一下子不跳了,整个身心都凝固在眼睛上。
  这是一幅绝对成功的雕塑版本。
  那姑娘侧着身子,风把她的裙子和披肩长发吹得极飘扬,背后的脚手架象诗,整个构图和谐完美。
  他把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里,然后把手伸给小伙子:
  “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早就认识你。”小伙子说。
  “是吗”?
  “你是东方工艺店的”。
  “你怎么知道?”他很诧异。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总到广场来?”
  他告诉了他们报纸征集广场雕塑的事,告诉了他们想把她的形象雕塑出来。他还讲了《蒙娜丽莎》,讲了罗丹和《思想者》,讲了米开朗基罗刀下的《大卫》。他滔滔不绝,他们听得入了神,最后他问:“你们呢?”
  “我们来看脚手架。”小伙子说。
  脚手架?噢,他想起来了,那脚手架里有他们的希望。他突然涌上一种怜悯之情,这己经是第二次了。怜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又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我在你那儿买过一尊维娜斯”。
  维娜斯?他出售过一批维娜斯石膏像,但对面前这两位,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其实也不可能有印象。
  “师傅,”姑娘说,“你能告诉我,维娜斯为什么断臂吗?”
  他回答不上来,但他笑了。
  姑娘又说:“她那么美,断了臂多可惜呀!”
  他望着姑娘那双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象黑夜里星星的亮光。他又一次被打动了。
  他长长叹口气:“缺憾也是一种美。”
  “缺憾?”姑娘陷入沉思中。
  天渐渐暗下来。
  他觉得应该告别了。
  “很高兴认识你们。”他说。
  “师傅,”姑娘在握住他的手时说:“我有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你说吧?”他望着他。
  “你能给我雕塑一个吗?”
  “当然可以。”他说。
  “我真高兴。”她摇着他的手,显得很激动。
  他望着她那苍白的脸,望着她那飘曳的长发,心里古怪地翻腾着。
  城市的街灯亮了。
  他与他们挥手告别。
  走出广场,树林里的吉它还在响。
  十几天没去广场了。
  清晨,有人敲门。
  谁?这么早?
  夜里没睡好觉,天亮又做了个梦。梦见什么来着?噢,球!那是一个旋转的金属球,满汽车城都被它弄得光怪陆离。为什么做这个梦?鬼知道。
  近来他常常做梦。
  医生说他可能是神经衰弱。
  趿拉着鞋去开门。
  原来是他们。
  “师傅,我们给你贺喜来了。”姑娘溢着盈盈的笑。
  “贺喜?”他恍惑地望着他们。
  小伙子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是的”。
  他接过报纸,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名字,看到了那尊入选的雕塑照片,心一阵狂跳。
  “恭喜你。”姑娘说。
  小伙子拍着他的肩膀:“师傅,真有你的!”
  突如其来的成功,令他感到茫然。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家里有人吗?”姑娘问。
  “啊,没有。”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微笑道。“快,请进。”
  他把他们让进屋里。
  姑娘穿了一件银白色的绸衫,下边是一条黑色筒裙,长长的头发用一条银丝带系在脑后,显得很随便,又很潇洒。只是那张脸显得愈发苍白。
  “请坐。”他说。
  “这店里只你一人?”姑娘问。
  “只我一人”。他说。
  “噢。”姑娘环视着四周;这个屋子很小很乱,遍地是雕塑过的碎石子,只是她的彩照极显眼地挂在墙上。她似有所悟地笑了。
  “你们坐。”他又说。
  他们坐到了沙发上。
  他为他们倒了两杯桔汁,然后,陪他们坐下。
  “这几天怎么没去广场?”姑娘问。
  “这几天我挺忙。你们天天去吗?”
  “天天去。”
  “脚手架又升高了吧?”
  “嗯。”姑娘点点头。
  不知为什么,眼前又浮现出梦中那个球,那个把世界弄得光怪陆离的金属球。
  如果把球竖在广场上……他突然打下寒噤。这一闪念太强烈了!
  “你在想什么?”小伙子调皮地问。
  “我这几天总做梦。”他笑着说。
  “梦是人类内心的珍品。”小伙子眨着俏皮的眼睛问:“都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了一个球。”他说,“是一个会发光、会旋转的金属球”。
  “啊?”
  “噢,”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等等,我拿一样东西给你们看”。
  他折进里屋,把夜里刚刚完成的小雕塑捧出来。这是一尊用汉白玉石做的小雕塑,小巧精美,神态气质绝对逼真。这尊雕塑花掉他整整五个晚上,倾注了他所有的感情。为一个陌生女子雕塑,为了什么?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人,真古怪。
  “啊,真棒。”姑娘接过那尊小雕塑,那双深邃的眼睛陡然生辉。
  “这是送给你的。”他说。
  “是吗?”姑娘把小雕塑搂在怀里,激动地说:“师傅,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我应该感谢你。”他说。
  “为什么?”
  “我雕这尊石像时,像有一种力量推动着我。我从来没有这么顺手过。”
  他在一刹那间说了真话,他看到姑娘苍白的脸上溢出红潮。
  “为了你的成功”姑娘晃动着那尊小雕塑,“也为了我们的友谊,我们去音乐餐厅放松放松,怎么样?”
  他没想到会在音乐餐厅里看到那球。好多天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梦中,突然结识的朋友、突然的成功、突然梦到的那个球——他从没见过那球,那球却真实地存在,而且闯进他的梦里!神奇的世界。
  好多天来那神奇的球和那光怪陆离的世界缠着他的心。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又是一个黄昏。
  他来到广场。
  夕阳象个燃烧的精灵,在脚手架上方盘旋着。广场里溢着雄浑的赤色。
  风送来隐隐的哨子声。
  远天夕照下,一群鸽子翩翩起飞。那一闪一闪的亮点像银箔片一样。
  他又想到了那个球。
  蓦地,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在广场中心的青石上,夕阳为他的剪影镀上一层金边。
  “你好。”他走近小伙子。
  小伙子一怔,缓缓站起来。
  他发现那张圆圆的脸上布满愁云。
  “怎么就你自己?”他有些诧异。
  小伙子痛苦地摇摇头。
  “究竟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神经。
  小伙子低沉地说:“她病了。”
  “病了?”他的心一阵摇憾。
  那个上午又重新浮出现来。
  他怔怔地望着那球。
  音乐厅里荡溢着《这不是梦》。
  那金属般的球悬在棚顶,隐在暗处的聚光灯照着它,它旋转着,把浮动的奇幻光点向整个大厅折射。
  他觉得自己有些喝多了。
  满眼的光怪陆离。
  满座的红男绿女。
  世界在这里呈现另一种色彩。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趴在姑娘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发现姑娘在说话时,不时地用手指点着他。
  服务员走了,走到麦克风前,说:
  “来宾姜玲点唱《开始与结束》。”……这是一个美丽的开始。也是一个伤感的结束。令我深刻记得你的好风度。我愿意这是一个开始,我不愿意这是个结束……
  开始?结束?那歌声痒着耳膜,很远、很细象从地球那一侧传来似的。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球。
  “她病得厉害吗?”他问。
  “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小伙子说。
  “我们去看她好吗?”他说。
  “不,我不能去。”小伙子说。
  “为什么?”他很迷惑。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那尊小雕塑,望着,久久地望着……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音乐餐厅里。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她做伴娘……”
  那天,从音乐餐厅出来,他俩把那姑娘送回家,走在路上,小伙子对他说。
  他怀疑小伙子醉了。或者,是自己醉了。
  他记得他们又来到广场。
  他们坐到那条石凳上。
  “我从来没恋爱过,她是我第一个恋人。”
  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们结婚登记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她的肾病很严重,她现在不适合结婚。”
  他喝多了,肯定!
  “我觉得,爱一个人不在于她能活多久,关键是在于爱过,这就够了。我买了一架相机,我要把我们的一切都拍摄下来,做为长久的回忆。”
  “你在编故事。”他拍着小伙子的肩膀说。
  小伙子眯起眼睛:“你认为这是故事?但愿这是故事。”
  “你们登记了?”
  “我们都盼大楼早点竣工,我希望有一个真正的开始再结束。开始,结束,懂吗?!”
  他觉得自己确实醉了。
  风,送来隐隐的哨子声。
  塔吊象一只金色的仙鹤啼鸣欲飞。
  那一群鸽子落到了脚手架上,远远望去,象偌大稿纸上的一行朦胧诗。
  黄昏显得那么庄严辉煌。
  “师傅,你喜欢这首歌吗?”
  《开始与结束》结束了。
  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到了霓虹灯里那张笑脸。
  那个金属球还在转。
  好多奇幻的光点在那张脸上晃动。
  她是谁?他在问自己。是梦吗?不。是现实?也不。他摇摇头。
  “我喜欢这首歌”。姑娘拢了拢头发,缓缓地说:“我有过那么多开始,却从来没有过结束。仿佛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你常到这里来吗?”他问。
  “我和你一样,也是个体户。”
  “你?个体户?!”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怎么?不信?”姑娘摆弄着那尊小雕塑,自言自语地:“人有时无法选择自己的路。人生细想想,似乎像木偶一样被命运摆弄着。”姑娘停了停,又说:“那时候我很浪漫,有过好多次开始。但是,二十多年在阴暗的屋子里生活,健康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
  姑娘慢慢地垂下眼睛。
  “你很爱你的行业吗?”他问。
  “是的。”姑娘点点头:“我设计的第一套服装是校服。后来我把它烧掉了。”
  “为什么?”
  “在考生检查身体时,我被筛下来了。那条路只开了个头就结束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当了裁缝。和你一样,个体户。后来又恋爱了。后来又失恋了。后来有人给我雕了像……就这些。”
  《这不是梦》又开始了。
  他把目光又落到那悬转的球上。
  哨子声似乎响得急了。
  落在脚手架上的鸽子被沉沉的夕阳哄飞了。
  暮霭象落潮的水。
  他对小伙子说:“我决定把她的塑像换下来。”我们一起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好吗?”
  “为什么?”
  “我觉得这儿立一座象征性的铁塔,要比立一座美神要令人回味。”
  “铁塔?”
  小伙子思忖片刻,点点头。
  他们走了。
  他们的脚步很沉重。黄昏的太阳把他们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
  一年后,林立的脚手架拆掉了。在无数楼群的簇拥下,广场立起一座巨大的铁塔。这铁塔的顶尖有一个巨大的金属球,在太阳的照射下,或在夜晚探照灯的照射下。这个金属球旋转着,把光芒向四处幅射,远远望去,象一颗诱人的明珠。
  谁也不知道这儿曾发生过一段故事。
  当休憩的人们在这里散步时,总能看到一个孤伶伶的影子。那人总喜欢坐在一条石凳上。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一尊小巧的汉白玉雕塑。
  树林中的吉它没了。
  有的只是市音,象回旋曲那样的嗡营市音……
  责任编辑:戴雁军
  肖慧
  迷失
  一
  付小离出了银行大门,将存折小心翼翼塞进包内,用手按了按,心情很好地甩甩头发,一眼看见了陈午杰。
  陈午杰从银行隔壁的早餐店出来,一手扶着眼镜框,一手拿餐巾纸擦嘴,他也看见了付小离,两人都意外地“哎”了一声。
  付小离的叫声有点夸张:“跑这么远来吃早餐?”
  陈午杰用嘴唇笑了笑,牙齿都不露出来,镜片后的眼睛也没笑:“来这儿办事。”他侧过身指着路边的税务大厅。
  付小离又看到了陈午杰的这种笑。跟过去的感觉一样,她对这笑厌恶得说不出身体哪里直痒痒。今天原本很高兴,她把刚领的工资一部分存入了银行,一部分准备买新衣服,结果被这个扫帚星破坏了。
  付小离顿了顿,没话找话:“来这么远吃饭呐。”
  陈午杰就又指了指税务大厅,嘴里不知咕哝了些什么。
  付小离忙说:“那你快办事吧,我先走了。”
  两人不甘落后地道了“再见”,付小离抬头挺胸,皮鞋得得得地响着从陈午杰面前走过去,陈午杰也朝相反的方向急急去了。
  几年前付小离和陈午杰曾经关系密切,密切到上了一回床。
  作为男人,陈午杰有些过于俊秀了。他近四十岁了没有一点发胖的迹象,皮肤不长痘不起斑,白净得令女人们羡慕,金丝眼镜让他儒雅斯文,说话慢吞吞的。付小离和陈午杰不是一个单位的,两人的单位在一个大院里办公,上下班或打开水时经常见面,点点头就过去了。陈午杰在他们那个可有可无的部门担任一个业务科室的科长,付小离从学校毕业后就在这个院子里工作,机关里很难见到几个令女人心动的男人,天性活泼的付小离不由自主地对儒雅的陈午杰产生了好感,两人逐渐由开始点头开始答腔并开始闲聊几句。
  那年新年到了,大院里举办联欢会,两人借着认识跳了一曲。付小离叽叽喳喳说着笑着,显得很大方,跳舞时她总觉得不知是肩膀还是腿很不协调,付小离觉得累,但为了陈午杰的俊秀她坚持着。过了会儿,陈午杰和别人跳舞时付小离发现了问题,是陈午杰的臀部有问题,需要跨大步的时候他的臀部总是只摆一下,由于上身僵,全身就被带动得起伏一下,这么一来陈午杰的两条腿好像不一样长似的。付小离闭了闭眼睛,承认陈午杰的舞姿对他俊秀的形象有不小的影响,男人跳舞时乱扭身体或者僵着,有这两种姿势的男人,情商不是过高就是过低,跟这两种男人交往,女人不是很累就是很乏味。
  付小离第二天闲着无聊时突发奇想地给陈午杰寄了张贺年卡,想着陈午杰的沉默和忧郁,付小离调皮地在贺卡上写道:祝你新的一年里如我一样没心没肺!付小离没有把贺卡亲手交给陈午杰,而是投进了邮筒,想着陈午杰的惊奇她很开心。两天里付小离见了陈午杰一次,付小离看他没有反应。第三天陈午杰的电话来了,说谢谢她,而且请她吃饭。付小离有些失望,她以为也会收到对方的贺卡的,哪怕是只言片字,另外陈午杰电话中语气沉闷,没有热情,既然这样还请吃什么饭呢?付小离犹犹豫豫,最终百无聊赖的她还是很鲜活地去了。
  在一家格调高雅的茶坊里,陈午杰老练地点了各样小吃,小吃们秀气地摆了一桌子,付小离一点一点地品尝着,见陈午杰不大吱声,她便不时没话找话。陈午杰也吃着,漫不经心的,好像临来时刚饱餐了一顿似的。两人吃完饭陈午杰又请付小离去唱歌,付小离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答应了。进了歌厅转过拐角,一排长沙发上坐满了年轻而又浓妆艳抹的女孩子们,付小离觉得她们的装扮很奇怪,好奇地看。陈午杰低声说:“都是小姐。”付小离吓了一跳,有点不敢看了,下意识地抬抬头挺挺胸睁大了几下眼睛,很多余地显示着自己的纯情和无辜。
  在昏暗的包厢里,付小离开始紧张起来,为了掩饰自己,她装模作样地四处摸着看着。包厢里除了一排长沙发一张茶几外,还有一扇门,她好奇地推开门,里面几平米的地方仅仅摆着一张沙发,没有任何物品,“这不是卫生间啊?干什么用的?”陈午杰也过来看了看,模棱两可地说:“跳舞用的吧。”两人点了零食在茶几上摆开,大部分时间是付小离在说话,陈午杰只负责回答,可能是因为陈午杰大了付小离近十岁的缘故,付小离说话很调皮也不拘束,如果她的话能让沉闷的陈午杰发笑,她就觉得很高兴。说了一会儿,两人开始点歌,陈午杰拒绝唱,付小离以为他是深藏不露,强迫他跟自己合了两曲,调子跑得令付小离难过,她不再勉强陈午杰了,独自唱起来。付小离的歌声动听,打开嗓音以后堪称优美,但付小离发现陈午杰反应平平,唱了一气劲儿也小下去了。两人又放出原声站起来跳舞,为了活跃气氛,付小离还让陈午杰带她到那个小屋里跳了一曲,可惜实在转不开身,俩人只好又出来。陈午杰已经彻底不说话了,手偶尔从付小离腰间抽出来扶扶眼镜捋捋头发。隔壁包厢传来高一嗓低一嗓的吼声,有点鬼哭狼嚎的味道。付小离忍不住踮起脚从门上方的玻璃框向外张望,陈午杰说:“你够不着我帮你吧。”并从背后将付小离抱起向上举。这个突发事件让两人的身体很紧凑地贴在了一起,一下子结束了两人之间的生涩别扭,下来时便直接滚到了沙发上。陈午杰镜片后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付小离的动静,同时抬眼瞟着门上方的玻璃小框,那表情令付小离想起小偷将手伸进别人衣袋后的样子。付小离从倦怠中被激醒,但陈午杰的表情让她不舒服,她推开陈午杰坐起来,拉拉衣服整整头发,陈午杰便也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
  付小离那时已结婚五年了,孩子两岁多,放在奶奶家。付小离的丈夫比她小半岁,玩兴很浓,几乎天天在外面吃饭,还干些什么付小离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他总是半夜半夜地回来,有时还夜不归宿。付小离和他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付小离想用双手扳住丈夫的肩膀再把他摔倒,结果反被丈夫捏住了手腕,疼得火烧火燎,这疼痛激起了付小离勇猛的斗志,她抬脚乱踢,丈夫不松手,她的腿没踢着,付小离四肢使不上劲,就用嘴去咬丈夫抓着她手腕的手,丈夫左躲右闪,撕扯得付小离的肩膀生痛,付小离愤怒无比地扭来扭去,最终被丈夫牢牢按住。他们多次整夜不睡地谈判,付小离伤心地边哭边问夜归的丈夫今后怎办,丈夫边打盹边语无伦次地说“改改改”。一次,丈夫敷衍的态度重新勾起了付小离的万丈怒火,她利落地起身穿好衣服跳到地上,正在脱衣服的丈夫呆呆地看着她,付小离说:“你,穿上衣服,咱们好好谈谈。”丈夫耍赖:“躺着不也一样谈嘛。”付小离不说话了,丈夫看付小离脸色难看,不情愿地重新穿好衣服,两人带了怨气站着,没两句话就说崩了,付小离坚持说他经常晚归肯定有鬼,丈夫只承认打牌,别的一口咬定付小离是诬蔑,并说今天晚上就是在哪儿跟谁打牌的等等。付小离决定认一回真,听见这地方离自家不远,便说要去问问,边说边换鞋,丈夫气恼地看着她,并不阻止,两人就这样很冲动地出了门。
  半夜时分外面又冷又静,两人相距两三米鬼影似的一前一后走着。到了那一家的门口,付小离回头看丈夫,丈夫把头扭向别处,下不了台阶的付小离举手敲门,门口出现了一张迷惑惊愕的脸,付小离早忘了自己是来对质的,她虚弱而又强词夺理地说了一些,大致是说你以后不许再叫他打牌了,如果再叫,我就还在深更半夜来找你。她边说边用手指着门外。那人呆了一会儿,伸长脖子往外瞅,看到付小离的丈夫双手插在衣兜里哭丧着脸站在楼道外面。那张惊愕的脸似乎受到了惊吓,慌慌张张点着头。
  那是一个让人惶惑的冬夜,以后想起这事,付小离会有一些非常难受的生理反应,比如会无缘无故地干咳一下,或者猛地吐出一口气,像哽住了或憋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甚至有点不认识那一夜的自己,她清晰地感到自己把身上的某些东西扯下来扔到路旁用脚踩烂,那种破坏的痛感带给她恶狠狠的开心。她觉得那是划时代的一夜,从此她由一个自尊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不容易脸红的少妇,这一发现令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自卑。当再一次面对晚归的丈夫时,付小离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来对付了,犹疑不定中,她只好痛苦地装睡,丈夫蹑手蹑脚地在她身边躺下来,家中出现了短暂的太平局面。
  第二天付小离无精打采,办公桌对面的老米问她:“怎么,病啦?”
  “没有,心烦得很。”
  老米好像很关切:“有什么事吗?”
  付小离抬头看看老米,老米其实不老,只比付小离大八岁,还不到四十。老米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就是太瘦,瘦得有些发干,从上到下似乎没水分,且人精于算计,和她共事首先要学会吃亏。她苍白干枯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正盯着付小离,这是一双美丽的杏眼,本应充满女性的宽容和睿智,现在却发出攫取的光。
  付小离淡淡地说:“好着呢,没事。”
  老米不甘心地看着付小离,付小离提起水壶走了出去。
  二
  尽管那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事,付小离还是不安了几天,陈午杰的形象不时在她脸前闪现,她总是抽空让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幕幕地在脑子里重放,这样也好,总算有个事情可以让自己想一想了。
  机关的工作日复一日的雷同,没有立即要做的事,付小离趴在三楼的窗户上看下面路上过往的车辆和行人,观察女人又穿戴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再看男人有没有顺眼的,还可以数一数人头,她发现春夏两季数起来不容易,秋冬两季数起来较容易,她研究了一下,明白了原因是春夏季节枝叶茂密,而秋冬季节树干秃裸。明白是明白了,再站在窗前数人头时,付小离开始对自己的智商表示了怀疑。
  电话铃声响起,付小离拿起来问了问,便对着走廊大叫:“米师傅,米师傅!”
  机关里叫师傅有点不伦不类,付小离非常想叫她老米,但试了几次总开不了口。老米张口闭口都是她那十岁的女儿,讲着讲着见付小离不感兴趣,就去别的办公室找知音去了。付小离对家长里短的事情没兴趣,也没有那八面玲珑的功夫。现在付小离觉得自己有了一个秘密,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令她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这种感觉和谈恋爱时的感觉有点像,但又有些不一样,区别在哪儿呢,付小离偷偷想着,对了,就区别在这“偷偷”上了。付小离原本以为爱过了,青春过了,连孩子都生了一个了,生活不是死水也该是静静的湖面,没想到新鲜的浪花还会在这时开始翻腾。
  周末下雨,婆婆打电话叫付小离别过去接孩子了,免得孩子着凉。付小离下班后对着电话发呆,她不愿回家又不知去哪,这时想起了陈午杰。
  两人仍然先去吃饭,仍然去了那家茶坊。陈午杰西装革履扎了领带,付小离见他那模样,自己先替他觉着拘谨。陈午杰这次话多,问付小离上班忙不,下班都干些啥,有什么爱好,付小离每回答一次都会牵出陈午杰对该问题的自我阐述。付小离这才知道陈午杰是两年前从县城调来的,在县城时他曾经非常“辉煌”,陈午杰说无论他的事业还是他的个人问题在当地都造成过一定影响,当然不是负面影响。付小离有一点儿相信,陈午杰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背景,全凭着自己往上爬。来到这座城市后,认识他的人很少,冷落、碰壁让陈午杰很难适应。
  唉!陈午杰那吸引人的忧郁不过缘于他的自恋和失落罢了,付小离失望地想。
  至于个人问题,陈午杰原话是这样说的:“我很挑剔,跟县城有头有脸的女孩几乎都挨过了。”
  陈午杰的话立刻让付小离产生了反感,她半开玩笑地说:“没办法呀,你当时肯定是你们县城的一枝花吧,不过现在成老花了。”
  陈午杰看了看付小离,没说话,俊秀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满。两人停止了说话,一阵丝竹声灌入耳中,付小离这才注意到大厅中央坐了一个年轻女孩在弹琵琶,周围的卡座里有窃窃私语的,有高声喊叫用力掷牌的,没人理会年轻的女孩和她的音乐。女孩自顾自地轻拨慢弹,眼睛迷蒙地注视着前方,恍入无人之境。付小离佩服地盯着女孩看,随口问陈午杰平时听什么音乐,陈午杰回答:“哀乐。”
  付小离没听清:“什么?”
  陈午杰又稳稳地说:“哀乐。”
  付小离转回头吃惊地看着他,陈午杰又说:“只有这种音乐能让我放松下来。”
  付小离皱眉不语,脑子里开始回忆哀乐的旋律,陈午杰略有思忖地看着付小离,似乎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
  这时付小离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我这儿来了几个同学,我得尽地主之宜招待招待他们,晚上回来会晚。”
  付小离沉吟了一下问:“是回来晚还是不回来?”
  “都有可能吧……”丈夫那头立刻顺杆就爬。
  “那你好好玩吧,永远不回来都可以。”付小离挂断了电话。
  “家里有事吗?”陈午杰看到付小离涨红的脸,小心地问。
  付小离勉强笑笑说:“没什么。”
  从茶坊出来后,付小离没有犹豫地跟着陈午杰走,一直走到一个宾馆楼下,付小离才猛然停住了。陈午杰说他们单位下属的一个公司一直在这里办公,为他们科也保留了一间办公室,供他们每年年底来查账时用的,上去看看,坐坐。付小离此刻无论碍于自己的面子还是碍于陈午杰的面子都不能退回去,她看上去挺勇敢地跟陈午杰上去了。果然如陈午杰所说,房里办公桌文件柜都有,不过靠墙处比普通办公室多了一张床。
  付小离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比如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怎么过渡到了床上的。付小离有点紧张,但一点也不激动。紧张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忧,她的身体堪称匀称,属于时下那种穿着衣服常被赞美为身材真好可脱了衣服却有些偏瘦的女人,尤其让付小离不满意的是自己乳房太小。丈夫有天晚上喝多了酒给她讲故事,说是有个客人在歌厅点小姐时提出的条件是:小姐的乳房必须比橘子大,在黑暗中摸索时他连喊上当,小姐却微微一笑说,我怎么不比橘子大,我这不比金桔大多了嘛!付小离想起来就恨,觉着丈夫是在影射她。胡思乱想中,付小离感到陈午杰几乎没有什么前奏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可能是因为摘了眼镜的缘故,怎么看都不像陈午杰,他的脸上没有喜悦没有陶醉,对欲望的压抑让他的脸有些变形。看着这个俊秀男人陌生扭曲的样子,付小离空虚的心顷刻间便被更大的空虚吞噬了,她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付小离坚决拒绝陈午杰送她,从宾馆下来匆匆打的直奔家去,进屋时她没敢开灯,确定丈夫没有回来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付小离踢掉鞋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打开床头灯,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她呆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飞快地冲进卫生间开始清洗自己。
  躺在床上,付小离进入回忆,她想自己恐怕要度过一个难眠之夜了,毕竟发生了一件平生没有经历过的事件,这应该是挺严重的事件,可她想了半天,什么也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陈午杰扭曲的脸。怎么跟这么一个人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就是想做这种事也应该找一个舒服一点的人吧?付小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受教育多年,头脑也很正统,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而且一点都不自责!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啊?不会是荡妇吧?付小离跳下床打开灯又站到镜前,尖尖瘦瘦的一张脸,谈不上漂亮也不算难看,白天穿了套装拿着文件夹显得温文尔雅,像是作风正派的机关工作人员,付小离暗暗给自己打气。再想想陈午杰那个暮气沉沉的鬼样子,连笑都只咧咧嘴,眼睛都不配合一下,付小离觉得身上什么地方难受得直痒痒。
  眼睛再次开始骨碌碌地转动已是第二天一大早了,付小离看了看墙上的钟,想到自己在滴答的钟声里竟然呼呼大睡了一夜,她再次被自己吓了一跳。
  三
  那一夜之后,陈午杰见到付小离时在伪装的前提下又多了几分鬼祟,从陈午杰眼神里看到这些后,付小离便开始躲他,上下班和打开水不是提前就是错后。偶尔见了,两人会客气地点点头,没人时陈午杰就口气急促地问候付小离几句,回到办公室陈午杰立刻会给付小离打电话,碍于面子,付小离没有立刻挂了陈午杰的电话,只是皱着眉头听他在话筒里啰嗦。
  两天后陈午杰再邀付小离吃饭,付小离谎说孩子病了,得回家陪孩子。下班时付小离在大门口碰到陈午杰,付小离有些紧张,陈午杰倒若无其事:“下班了?”
  付小离点点头。
  陈午杰接着说:“我在这儿等个人。”
  付小离悄悄看了陈午杰一眼,冬日清冷的空气使他愈发显得眉清目秀,付小离低了头加快脚步,她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那天夜里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男人脱了衣服怎么就变了模样?是不是男人都这样?想想科室里的其他男人,科长五大三粗的样子,想都不要去想,局长倒挺精干,但个子太矮,平时都颐指气使的,脱了衣服会怎么样呢?好像都挺让人恶心的。如果一个男人脱了衣服和穿着衣服给女人的感觉相差无多,那他肯定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付小离希望自己遇到的男人可以没知识但得有教养,可以不体贴但得懂温柔,浪漫嘛,就算了,哪能有那么高的要求。忙着争名逐利的男人,调情功能大多已经退化了,剩下的那些没名没利的男人也许还能浪漫起来,但又被女人们看不起。付小离又想起了自己丈夫,他穿着衣服和脱了衣服好像没变,他很优秀吗?好像也不是,丈夫的那种“没变”纯粹是一种习惯,付小离就那么脑子乱乱地回到了家。
  付小离在阴暗的楼道里摸钥匙,门突然开了,丈夫脖子上架着女儿站在门口,付小离心里一阵惊喜,看着他们俩说不出话。
  “今天我回来早,就把妞妞接回来了。”
  付小离想起这几天自己和丈夫还在冷战,便掩饰了惊喜没搭茬。丈夫接着讨好地说:“今天我带你们去外面吃吧。”
  “我要吃薯条,还要吃圣代。”妞妞立刻欢呼。
  丈夫为了显示诚心,带她们去了市中心一家大餐厅,三人选择了靠窗的座位,丈夫要了几个空盘,把刚买来的薯条汉堡放上去,妞妞专心致志对付着那堆东西,两口子点了些菜慢慢吃。付小离拿餐巾沾沾嘴角,侧过脸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突然,她在玻璃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陈午杰那张俊秀的脸仍然文文雅雅的,似乎永远不会在吃喝中乱了方寸,他对面坐着的女人付小离认得,是他们局下属一个公司的会计,每个月来送一次报表。女会计长相不很漂亮,但不知从那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又柔又甜,让人看了很舒服。
  付小离用手托着头挡住半个脸,另一只手将茶杯送到嘴边,忍不住歪过头看窗玻璃上的动静。陈午杰慢吞吞地吃着,没胃口似的,间或说句话。女人微笑着,也慢慢吃着,一直在说话。付小离感觉自己像在看电影,电影里放映的就是陈午杰和自己。她生怕被陈午杰看到,不知自己是该吃快点还是吃慢点,脸越来越红。丈夫奇怪地问她:“有这么热吗?”
  付小离用手掌给红扑扑的脸煽了煽风:“谁知道啊,怎么这么热。”
  这时让付小离感到别扭的事情发生了,在陈午杰的座位附近传来了妞妞的哭声。付小离喊声“糟糕”,推推埋头吃饭的丈夫,丈夫不愿动,扬扬下巴让她去,付小离只好站起来慌慌张张朝妞妞那边跑去。
  陈午杰抬头看着渐渐走近的付小离,一副迷惑的样子,好像在努力辨认面前这个人。付小离先从地上抱起妞妞,这才忙忙地说:“你好陈科长,在这吃饭?”
  陈午杰朝付小离周围望了望说:“你好。你也来这儿吃饭?带孩子来的?一起吃吧,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付小离和女会计相互点点头,然后说,“不了不了”,转身朝身后一指,“我爱人还在那边”。她抱着孩子往自己桌子那儿走,双方又客气了几句。付小离紧紧抱着妞妞,要不是孩子,她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谁啊?”丈夫问。
  “单位的。”付小离淡淡地回答。
  付小离尽量避免左右张望,她有点僵硬地坐着,催促丈夫快点吃。起身离开走时付小离朝那边悄悄看去,陈午杰他们还在。付小离一家三口只好过去,陈午杰和女会计忙起身,丈夫和陈午杰握了手,很客气地道别,陈午杰也有点乱,不如平时那么有板有眼。这个发现突然让付小离非常气恼,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第二天上班时陈午杰给付小离打电话,扯了几句闲话,陈午杰主动说起昨天吃饭的事:“她托我办点事,本来要在她家请客,但她丈夫不在,所以在外面吃,没想到见着你了。”
  陈午杰不提自己撒谎的事,付小离更懒得解释,便敷衍说:“你们挺熟?”
  陈午杰说:“没有,就是最近为了给她办事她常来找我。”
  “办成了吗?”
  “噢。”
  也不知道他的“噢”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办的是什么事,付小离不愿再问,陈午杰和女会计不归她管,归她管的她都管不住,哪有精力管额外的那些。
  付小离现在见了陈午杰就不舒服,看到他偶尔露出的暧昧神色就觉得作呕,她这才知道女人负起情来比男人要狠百倍。谁都会觉得哀哀怨怨低眉顺眼的女人可怜,可哪个女人还会对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的男人动心?付小离挺崇拜的一个哲学家说:女人怕男人侵犯她,但更怕侵犯了一次之后永远不再来侵犯她。看着陈午杰的可怜相,付小离想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挺合适的。
  陈午杰打过几个电话后,见付小离总是冷冷的,便也淡了下去。
  付小离觉得自己真得对生活刮目相看了,活着活着才知道有意思的生活还在后边呐,新鲜事物不断涌现目不暇接,回想二十岁的纯洁,让人又留恋又不屑,青果子一样生涩的年代永远过去了。
  次日上班时付小离和老米无聊地坐在办公室里,付小离不想和老米说话,便拿出一本书挡着脸想心事,隔壁办公室的老胡慢悠悠踱了进来。老胡好像有四五十岁了,戴一副黑框眼镜,搞不清是近视还是老花,使他本来就没有棱角的脸更是模糊成一团。看着老胡笑眯眯的样子,付小离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一件事,那时她刚从学校分来不久,几个资格老的同事常常聚在老米和付小离的办公室开玩笑,窝窝囊囊的老胡总是别人攻击的对象,米师傅那时应该是在自己现在这个年龄上,比现在要多些傲气,她伶牙俐齿几句话下来,老胡不战而败,吃了亏的老胡咧开阔阔的嘴巴憨笑着:“你们女人才可怕,人在这儿站着,不知道根在哪儿扎着呐,我惹不起你们先跑了吧。”付小离现在想想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付小离知道老胡又准备胡说八道了,她还没来得及退场,老胡就急不可耐地开了腔:“老米你可是越来越瘦了,多吃点,少算计,才能变水灵,看看你这里,还没我的大!”
  正值夏天,老胡顺手撩起衬衣摩着自己的胸脯,用说不上是怜惜还是遗憾的目光在老米干瘦的胸上瞟来瞟去。付小离后悔自己没早点出去,当着付小离的面身经百战的老米也有点挂不住,她斜睨着老胡比平时尖刻百倍地回应道:“你不就是有那点长处吗?别以为我有漏洞你就想入非非,告诉你,没你的空子钻!”
  老胡挨了一通抢白,似喜似恼,人却站在老米身边久久不愿离去。
  老胡走后,付小离说:“男人们都很厉害啊。”
  老米答:“可不,在结了婚的女人面前他们什么不敢说。”
  付小离说:“结婚了怎么了?就得容忍他们这么放肆?”
  老米倒是很平淡:“谁容忍他?他那个品位值得我去容忍?”
  付小离说:“有高品位的你就容忍?”
  老米没回答,却转移了话题:“怎么?你遇到高品位的了?”
  付小离笑了笑:“我哪有那魅力,结婚前也就只有一个男人围着转,更别提现在了,都成过季黄花了。”
  老米说:“过什么季呀,只是变成了有缝的蛋。”
  付小离歪着头:“变成什么?”
  老米像老师给学生上课那么耐心:“女人一旦变成少妇,在男人眼里就成了有缝的蛋,鸡蛋裂了个缝,你想想那是什么样子,会有很多苍蝇围着转呢。”
  付小离说:“那么难听啊?”
  老米一笑:“这只是一个比方,不过你也可以把他们看作蜜蜂。”
  付小离哈哈大笑起来。
  老米又说:“那就看你自己的感受了,苍蝇呀,蜜蜂呀,我们女人可得自己把握好才行呐。”
  付小离撇了撇嘴。这时有人敲门,付小离和老米同时喊“进来”。
  一位中年男人探了探头,这人付小离认得,已经来过几次了,据老米说是她过去的同学,老米对这个同学很不一般,一见着他就开始拿腔拿调,像要唱戏似的。老米说他们俩现在都在炒股,没事就凑在一起探讨探讨。付小离帮着招呼了一阵子,便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偶尔抬头发现两人说话挺不自然。付小离懂事地站起来出去,她在院子里的绿化草坪带转了转,看到来来往往端着盆子的人,才想起今天是大院放澡水的日子,干脆躲进澡堂里去吧。她折回办公室利索地收拾东西,米师傅他们二人还真停了说话等着她离开。
  四
  付小离来到雾气弥漫的澡堂,眯起眼睛寻找熟悉的人。
  “小付,到这儿来!”付小离连连答应着,朝声音走过去,是原来的打字员小夏。付小离站在龙头下,闭眼,屏息,让热乎乎的水从头顶沿着面颊浇灌下来,她每次都会先这样站上几分钟,小夏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夏是从农村来的,不知是哪个领导的拐弯亲戚。她善良热心,大部分时间热心得令人受不了,只有少部分时间能热心得恰到好处,就像刚才那样。付小离睁开眼看见小夏原本就丰满的身子因为才生过孩子变得更加丰硕了,两个乳房鼓鼓胀胀立于胸前,付小离自惭形秽,不由想起小夏刚来时水灵灵的样子。
  小夏刚来时是在机关里当通讯员,又机灵又勤快,付小离清晨在公园跳完健身操早早来到单位,看见小夏给局长打来了开水,局长笑着和小夏说话,小夏脸红红地低着头笑。那时小夏还没结婚,一个人住在办公楼顶层的一间空房子里,那时好像听机关里的人神秘地议论过,说小夏来了以后局长呆在局里的时间也长了,同事们来上班时看见局长在伏案工作,同志们下班走时看见局长还在伏案工作。局长把电动剃须刀插在小夏的打字室里充电,没事就过去边在脸上嗡嗡嗡地刮着边和小夏闲聊,说的话都被嗡嗡声盖住了,小夏不简单啊,能给局长充电。当初付小离听了觉得那些人无聊透顶,嗤嗤鼻就过去了,现在付小离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陈午杰事件”轻轻一挑,嘣地一下开了窍,她看着身旁壮硕雪白的肉体,想着小夏很快就由通讯员变成打字员再变成科员,感觉就是那么回事。又联想到老米,她和她的同学过去关系怎么样,她那个同学会不会也是一只“苍蝇”,或者在老米眼里会是一只“蜜蜂”?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会不会也上过床?
  回到家,付小离扔下包一头倒在床上,双手按着太阳穴,悄无声息地躺着。天已黑透了,外屋有钥匙插在锁眼里的转动声,妞妞父女俩进了门。
  “回来了怎么不开灯啊?吓人一跳”,丈夫嘟囔着,“病了是不是?”
  付小离没吭声。妞妞爬上床骑在付小离身上。
  “没事就带妞妞洗澡去吧,楼下澡堂还开着呢。”
  “哎哟我忘了,我自己刚洗过了。”付小离有气没力地说。
  “那我去了。”丈夫说着就要下楼。
  “等等,我们还是跟你一起下去吧。”付小离说。
  家里地方小,给妞妞洗一次澡很麻烦。又进了雾气腾腾的澡堂,付小离顾不得别的,全力对付妞妞,妞妞一会喊这儿疼一会喊那儿疼,付小离凶一阵哄一阵,旁边一个女人柔柔地说:“妞妞怎么不勇敢了?下次打游戏妞妞还能当战士吗?”付小离和那个女人一唱一和地哄着妞妞。女人估计是丈夫单位的同事,看着面熟。好容易洗完了,给妞妞穿衣服时那个女人又搭着手帮忙。出去时,付小离让妞妞说谢谢阿姨跟阿姨再见。妞妞亮亮的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出乎意料地说:“谢谢妈妈,妈妈再见。”女人好像难为情似地看了看付小离,对妞妞摆了摆手。
  一出门,付小离便问妞妞为什么叫那个女人“妈妈”,妞妞甩着手里的玩具水桶说:“爸爸让我叫的。”
  付小离心里紧了一下,按住妞妞的手问:“什么时候让你叫的?”
  “下午在爸爸办公室,那个阿姨妈妈教我玩电脑游戏,让我叫她妈妈,才让我玩的。”
  “爸爸在吗?”
  “在”。
  “他说什么?”
  “爸爸也让我叫的。”
  付小离的脑子急速地转了两下,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妞妞在她怀里开始往下滑,付小离索性松了手让妞妞滑到地上,她自己蹬蹬蹬地上楼去了。
  五
  丈夫被付小离凶恶的样子吓住了,听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摊着手解释:“说着玩儿呢,纯粹是玩儿呢。”
  付小离盯着丈夫的眼睛:“是不是玩儿,你们自己最清楚。”
  丈夫继续笑着说:“妞妞要玩游戏,小黄就逗她,要叫了妈妈才准玩。”
  付小离觉得他笑得很虚:“那你为什么也让她叫?”
  “叫就叫呗,她能沾多大便宜,我又能吃多大亏?”
  “孩子管一个女人叫妈那么随便?你们关系都亲密到那一步了?‘叫就叫’,说得好听!她可能的确没有沾到什么便宜,你可能也确实没有吃过亏!”
  丈夫歪着头,好像没有听明白付小离的话,想了想又说:“那就是一个玩笑,你要是不相信我,爱怎么想你怎么想。”
  付小离悲愤地说:“我相信谁啊?你说是真的我就相信,你说是假的我就不相信,这样就称你心满你意了吧?”
  丈夫冷冷地:“你是怎么了?说这些什么意思?我发现你越来越神经质了。”
  付小离开始哭起来,哭得肩膀直抖,她用力喘着气让胸脯跟着起伏,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抗身体深处那种又痒又痛的感觉。
  丈夫看她那可怜样,走了过来:“行了,别哭了,干嘛折磨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的。”
  付小离哭着说:“什么……没有啊,什么……都有!”
  “是你太多心了,小黄……”
  付小离抽抽噎噎地:“别提小黄……,哪儿都一样,到处都是……有缝的蛋!”
  丈夫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付小离慢慢擦干眼泪:“你知道什么,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
  看着丈夫一脸茫然无辜的神情,付小离觉得自己更加委屈了,停了停,付小离突然喊道:“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肯定明白。谁还不明白啊?谁都明白!”
  付小离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这个憋闷的屋子了,于是就逃兵似的夺门而出。屋外华灯初上,晚风正起劲地摇曳着树的影子,风迷离,树也迷离。
  付小离一路踱着,漫无目的,她迷失了自己,不知归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那个家里去,她也不知道回去了的自己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 责任编辑:戴雁军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阅读

相关作品

女人辛苦
相关作品
逛公园
相关作品
出轨
相关作品
广场之旅
相关作品
迷失
相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