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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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303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31
页码: 4-34
摘要: 本文记述了七里海小说的情况。其中包括第一百只羊、小说三题、势力、车祸、情荡、债主等。
关键词: 七里海 作品 小说

内容

第一百只羊
  甄建波
  可能上天觉得人世间不应该都是聪明人,应该有一些傻子作陪衬。因为傻子可以知道许多聪明人不知道的事情,傻子的眼睛,可以让这个世界多几分透明,傻子会把一些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上天,否则上天就不能完完全全的看清楚这个世界。于是,就有一批傻子应运而生,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虽然我很不情愿,但上天就是这么安排的,我除了乖乖的做一个听话的傻子,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1
  娘生下我的时候,我并不傻。娘经常抱着我去看我爹盖房子。我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建筑师,他不光能给世上的凡人盖房子,还能给耶酥盖房子。那年春天我们村诞生了第一座教堂,这座教堂就是我爹带着一群乡村的泥瓦匠们盖起来的。教堂封顶的时候我爹非常骄傲地站在教堂顶上伸开双臂仰望苍天,那样子就像一副十字架,谁都没有想到,我爹居然把自己挂在了这个十字架上。
  爹从教堂顶上掉下来的时候我咯咯地笑起来,我觉得爹从教堂顶上朝地面飞落的样子就像一只笨重的大鸟,非常可笑。我的笑声很快被我娘的尖叫声湮没,娘把我扔在地上嚎叫着朝我爹扑过去,爹只来得及朝我娘微笑了一下,就双眼圆睁凝望天空,整个世界就在爹的凝望中定格了。
  死亡毕竟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所以我不想过多描述我爹的死亡。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说,那就是教堂的第一声钟鸣。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教堂的钟声响了,一个独臂女人用她仅有的一只手拉动了钟绳,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独臂女人用力拽动钟绳,她苍白的脸因此而变得红润和生动。那时候我太小,读不懂她脸上的表情,也读不懂她的美,她叫玉娘,是我们村最年轻的寡妇。
  后来我娘跺着脚咒骂这个年轻的寡妇,我娘说:是你的丧钟把我男人敲进了地狱!你将来也会下地狱!
  我成了一个没爹的孩子,然而这并不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情。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来年的五月。五月的一天娘突然全身发抖,娘的身体就像秋季里一片残叶在秋风里抖个不停,娘病了,娘得了绝症,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就去另一个世界陪伴我爹了。
  娘走时,把我托付给一个本家叔叔,我的本家叔叔和本家婶婶成了我爹和我娘。
  爹没了,娘没了,这还算不上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是七岁那年的一场持续不退的高烧。这场高烧烧坏了我的脑袋也烧坏了我的一条腿,我成了一个又瘸又傻的废人。也许是苍天有眼,把我脑子里最角落的一根神经保留了,因此有的时候我能够看明白一些事,那根没有被烧坏的神经里保留了一些记忆,也保留了我的一点叙述能力,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一个傻子讲故事,只有那个独臂玉娘,她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前的槐树下听我说那些没头没脑的故事。
  我的叔叔婶婶一直没有生孩子,我成了他们的儿子之后他们夫妻如获至宝。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我会变成一个傻子。我叔叔非常愚蠢地希望我能变回到从前,他经常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长崽,知道我是你的啥人吗?我是你爹呀。我不信,我也大声说:我是你爹!我叔叔听了怒火万丈,抡起拳头就揍我,说我乱了纲常,我就往村街上跑,一直跑到玉娘家门口,看见玉娘坐在门前的槐树下用一只手缝衣服。玉娘对我叔叔说:你跟一个傻孩子较真儿,你比他还傻。我叔叔听了这话就把抡起来的拳头收了回去,痴呆呆地看着玉娘飞针走线啧啧称叹道:你的一只手比两只手还好使呢。
  2
  村里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活计,我也不闲着,拖着一条瘸腿东游西逛。每到饭口时,我就挨家挨户闻着由他们那里飘出来的饭香,毫不客气地一脚跨进门去。这家的妇人就给我白眼儿看,拖着时间不揭锅。我反正是个大闲人,我就等着,耗着,直到那家的小孩子饿得哇哇叫,女主人才十分不情愿地去掀锅盖,这可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我的心跳成一锅粥,幸福的一塌糊涂。
  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指着一家的小孩子说,这孩子长大后,会成大器的,准不是吃家里饭的。我追着瞎子问:瞎子瞎子,大器是什么东西?瞎子翻了翻白眼儿,仿佛有光。他说,怎么会是东西呢,那是本事,人物,英雄!我兴奋地转起圈儿来,迷迷咯咯,包菜馍馍,迷迷咯咯,包菜馍馍……我想我还没长大呢,就经常吃别人家的饭,我就是理所当然的英雄啦!
  但是好景不长,我再去时,人家就把门啪的关严,我能吃到的就只有闭门羹了。唉——当个英雄可真难,饭并不是顿顿都能吃到的。但是我不生气,我笑他们无知,把一个英雄拒之门外,他们也比傻子聪明不了多少。
  我只能另辟蹊径,哪村哪户有了红白喜事儿,我就忙不迭地赶去。忙活人就为我盛上一碗米饭,上面顶着几块肥肉片子,我的口水马上就流了出来。
  忙活人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跟大伙说:这傻小子运气真是不好,本来不是亲爹亲娘,这下好了,他婶子怀上了,等生了自己的孩子,这傻小子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哼!我只管吃我的,让他们像鸟一样叽喳吧。
  但是他的话不幸言中,我婶婶真的生了一个男孩,我高兴得拖着一条瘸腿在村街上边跑边喊: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虽然从这一天开始婶婶就不再拿正眼看我,让我搬到柴房去睡,可我不在乎,我高兴得像捡了金元宝,因为我有弟弟了!
  弟弟小的时候身体瘦弱,经常招小孩子们欺负,我就挺身而出保护弟弟。那会儿数我年龄大,有股蛮力,收拾小家伙们不费劲儿。每次得胜后,我就牵着弟弟的手,往人多的地方跑,边跑边嚷:我是大傻子,你是小傻子……弟弟红着脸,一个劲挣脱,然而他却没我有力气。只能凶巴巴的冲我来一句:你个死长崽,傻长崽!
  要说以前别人说我傻,我还不爱听,如今弟弟也这样说我,我真是兴奋极了。弟弟是在我帮他之后才夸我傻的,也就意味着傻等同于英雄了。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指令一群孩子,围在我左右高喊:傻子,傻子……一句一句的英雄,英雄,听得我心花怒放。我告诉他们,你们这一群可爱的宝贝将会福星临门了。
  以后弟弟天天在疯长,我的战斗力渐渐衰落了。在我被别人打得人仰马翻时,他却没有勇气上来帮我一把,他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弟弟上学了,剩下我自己坐在院子里发呆。叔叔看我闲得难受,给我买了一群羊。我不喜欢这群羊,于是故意与叔叔作对,人家放羊都往草多的地方去,我却把羊赶到学校旁边的一块盐碱地上。那里长满了野菜,什么马苓、荠菜、圆叶菜……多得很,羊吃了就拉稀。我才不管呢,只顾坐到土坡上看学校里的孩子们游戏,寻找弟弟的身影,我喜欢弟弟,比喜欢我自己还喜欢。我傻乎乎的看到太阳落山,才赶起那一只只拉稀的羊回家。
  回到家,它们就向叔叔诉说我的不是。它们当然不会用嘴说话,它们用屁眼说话,把稀屎拉满了羊圈。我叔叔心疼的给这只灌药给那只灌药,我躲到角落里看热闹。叔叔给羊喂完了药已经累得不行,但他还是向我大发雷霆:以后再让我见到有一只羊拉稀,我就打得你也拉稀!他常常把我打得尿裤子,这拉稀肯定更厉害,没见到那些羊们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我本来就走路不稳,要是像它们一样还了得!唉,我决定不与我叔叔作对了。
  可那些讨厌的羊刚一出村就疯了似地直扑那片野菜地。大口小口地像我见了肉一样狼吞虎咽。我先是轰,它们不动,我就用鞭子抽,抽跑这只还有那只,抽跑那只刚走的又掉头回来了。一会儿,我就精疲力尽了。我给它们跪下了,亲爱的羊们,别吃那些东西了,吃完会拉稀的,会死的!咱们做哥们儿好不好,以后我会像带我弟弟一样带你们!
  羊们竖起耳朵都在听。最小最瘦的那只向我蹒跚走来,我抱住它吻,小小你就是我的上帝。小小受了我的吻,向同伴咩——咩——替我说情,终于它们欢喜了,我也同它们一样欢喜。
  3
  我一天天长大了,其实是在一天天变老。我也常常疑惑:为什么我比别人老得早?难道婶婶的话要应验了吗?
  我叔叔婶婶无视我的成长,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傻子,满足于我的只有吃饱,我能满足于他们的只有放羊。他们却不能不关注我弟弟的成长,在他长到十七八岁时,我发现他们投给他的眼神不光是疼爱,有忧郁,有焦虑。
  有一天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唉——叔叔先是一声粗粗的长叹。老二(指弟弟)要考出去还好,就怕留在家,得给他说对象吧,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肯一过门就跟个又瘸又傻的大伯子住对面屋呢!
  婶婶也叹息一声说:现在只有盼他争口气,还能有啥办法呢。
  他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中考时弟弟落榜了。与弟弟同时落榜的伙伴,回来后就有了对象,弟弟没有。他就躲在屋里,不想出去。看到人家成双成对的肯定难受,然而却没有一个媒人愿意登我家门槛。
  后来弟弟自己领来一个姑娘,说是同学。我扒着窗户偷看,她长的可真俊呢!嗯,这个兄弟媳妇我是相中了。
  婶婶走过来让我走开,她就怕我捅娄子。而且她为了今天,还特意给我穿了一条牛仔裤,硬邦邦,紧巴巴,把人裹出几道弯来,特别是屁股那兜得难受,所以有时,我不得不用手去拽去扒。婶婶真是,为什么要我穿上自己不喜欢的衣服去给别人看?这样不就成了别人的宠物了吗?
  那位姑娘在我叔叔婶婶和我弟弟的陪同下笑着走出来了。我跑上去迎着她,一把攥住她那纤细的小手儿:你不要走,留下来做我的兄弟媳妇吧。这里有的是羊和鱼,你吃了一定欢喜。她尖叫一声,挣脱我的手往外跑。我叔叔婶婶和我弟弟追了出去。院子里只剩下我呆呆立着,我闻了闻那只手,羊的膻气鱼的腥气,如此美妙的东西,你应该感到舒坦,为啥要跑呢?
  为这事儿,叔叔婶婶和弟弟合伙打了我一顿,险些把我的那条腿也打瘸呢。
  “当——当——当——”教堂的钟声勾魂似地,心都被敲慌了。我领着我的羊,一瘸一拐的步子更加凌乱了。它们不想去,我求它们看在哥们儿的面上就跟我去吧。最终它们依了我,把我夹在中间,向教堂涌去。走起路来它们比我快,却不嫌我慢,它们每一只都愿意让我骑,可是我舍不得骑它们,我宁愿它们骑我。
  来到教堂,我把它们安置在旁边的草地上,它们一个个看着我,我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于是就对看门人说,你打开门,让我和我的羊进去!看门人打量了我一下,你进去可以,它们不行!羊们在向门口逼近,跃跃欲试。迎面碰到了瞎子,他问我,难道你就不怕丢了羊挨你叔叔打。我就实话告诉他,它们不会丢的,它们是我哥们儿。他就又问,你知道你有多少个哥们儿吗?我挠挠脑袋,好大一堆呢。瞎子说,我也实话告诉你,正好一百只。我对瞎子说:瞎子,我知道你的双眼是有光的。
  我的羊终于没有进成,我就安慰它们,你们先吃饱肚子,等我回来把精彩的东西讲给你们听。教堂里面可真大,东西有很多。最让我疑惑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左边的那个男人,长头发,黄黄的,胸前挂着十字,肯定不是中国人。右边的和他长得差不多,只是怀里多了一个小孩子,我就坐在那儿呆呆地想:他们之间是个啥关系?
  礼拜开始了,由两个妇人在前领拜。玉娘也在,她背对我,所以看不到她的脸。我学着周围人的样子,跪在木板上,身子前倾,两手扒在前面木椅的靠背上。玉娘终于转过脸,冰冷而又俊俏,我的冰美人儿!然而,她却不肯抬头望我一眼。只顾盯着那些画像看,眼都不眨一下。
  礼拜结束后,人们纷纷走出教堂。神色一下子活泛了。玉娘缓缓地顺着台阶向下走。我跑上去扶她,她也没有拒绝,她给我讲故事,关于她男人的死,关于她的胳膊怎么没了一条,她的好多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愿意站在她身边,离她这么近,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她让我想起我的亲娘。
  后来,我和我的羊一同欢喜地回了家。叔叔过来查数,只剩九十九只了!少了一只!叔叔把我打得拉稀了,我求他,叔呀,就让我做那一百只赔你吧!傻子快去找羊!我趴在地上,不能动了。我的羊走近我,那股温暖的膻气让我欢喜。它们伸出舌头帮我舔,痒而又滚烫,那伤痛带着余温早早地离开了我的身体。在它们那闪亮的瞳仁里,我看清了自己。我和它们拥抱、亲吻,那欢喜就像找回那丢失的第一百只羊。
  我把这事跟和叔叔一起打网的年胡子说了,他听了后两只眼睛瞪得跟灯泡似地,跑去找叔叔理论,他对叔叔说:你是不是想把长崽打死啊?叔叔把脑袋摇得像铜铃,叔叔跟年胡子说:你想哪去了,长崽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也是我家的骨血,我能害他吗。年胡子走后,叔叔对我说,你既然已经长了本领,那就去找回丢失的羊吧,若找不回羊,人就别回来!我去找年胡子,他家的门紧锁着,我在心里说:年胡子你可千万不能走啊,你有没有看到在你丢失的地方有我丢失的羊?他和长崽一样瘸,很瘦很小,它叫小小,是公羊大猛生的叮当,叮当生的白云,白云生的小熊,小熊生的小小,它娘被卖掉了,小小没奶吃,所以很小。
  我和我的羊找了一天小小,也没找到。饥饿与困乏缠住我们,在天黑之前,我把它们领到玉娘家。我向她哭诉我的一切,她就答应让我和羊同住。她为我洗澡,用力为我搓身上的每寸皮肤,弄得我火燎般疼痛。当她确认我已是一身洁白时,才肯让我上炕,我那条穿了许久的裤子被她扔掉了。她弹了一下我身下的那个小东西,麻酥酥地像在过电。那一夜,我整个人就像躺在柔软的云彩里熏蒸。痛快!痛快!一个庞大的气球炸开来了,我终于看到那些个旁人眼里的“傻”慢慢地飘溢在地上,这一片土地就盛开了五彩缤纷的花……她欢喜了好一会儿,都说长崽傻,其实他也知道疼人哩!我爱她此刻脸上绽放的被泪水冲洗过的笑容。
  她常向我说起一些事情。由赤足牧羊的基里斯督到背负重重的十字架遭受苦难的主;从高加索悬崖上的那条绳索到但丁的《神曲》,有联系的,没联系的,只要她知道的,不管次序是否颠倒,都和盘托出了。
  在梦里,我还见到了贝阿特丽采招我去天堂。
  至于她为啥没有再嫁人,这是我总想问的。是人们嫌她只有一条胳膊吗?我真希望除了我,全世界的人都不理她,因为我喜欢她!
  叔叔亲自来找我,我哭着不愿回去,我的羊也往后躲。她却不言语,我是多么地希望她替我和我的羊说句公道,甚至可以向找上门的叔叔大声狂叫,长崽和他的羊已经属于我了,和你有什么相干!但她却一言不发,她的心飞到去天国的路上了。我大声告诉她:这回我不爱你了!
  4
  叔叔这一次没打我,竟毫无道理地把我的羊全卖掉了。我冲他咆哮,歇斯底里地咆哮,也把我同它们一块卖了吧!一百只岂不比那九十九只更值钱?叔叔说,那是因为你不比它们值钱。我哭着跑去向年胡子告状。还是他仗义:长崽你别怕,我去跟你家里人说。没想到年胡子只是冲着我叔叔婶婶和我弟弟说了一句话,他们就打蔫了,至于说的是啥年胡子不告诉我,叔叔也守口如瓶。
  叔叔说,你长了本事,你和我们一块儿去打网吧!年胡子拽了一下我,我理直气壮地答应了,年胡子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我知道他想说啥。那天晚上我觉得燥热,怎么也睡不着觉,弟弟说,你瞎折腾啥?弄得我都睡不着了,我还得早起打网去呢!我在心里嘀嘀嘀地乐他,心里说,你真傻。
  等我早早地坐在锅台前时,叔叔婶婶和弟弟才一个一个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来,看到我,竟一下子傻了。哈哈,我心里这美呀!婶婶问,你起这早干啥?是啊,你起这早干啥?叔叔和弟弟都这么问。我对叔叔说,是你让我跟着打网啊!这时,我们家大门响了,是打网的人来了。张松、老七、傻小六、小海……傻小六进门就问,长崽也要参加战斗?敢情傻子也能打网啊?我说快得了吧,你比我还傻呢。傻小六说,你傻!我说,你傻!叔叔吼了一声,别囔囔了!我看一个比一个傻!长崽也去吧。
  三马车开到村外的的一间小房子旁停下了,年胡子站在那等着。刚上车就看到我,忙把嘴里嚼着的一口东西吐到车外边,呵,他还不让我看到吃的什么?准没好吃的,我常听到叔叔念叨:年胡子这个蒙古汉子除了爱喝酒,什么都好,干活是把好手儿,只可惜快回家娶媳妇了,真有点舍不得这棵摇钱树。年胡子问,你怎么来了?我说,你不也答应了吗?那天你还指指我的脑门。年胡子狠劲戳了我的脑门一下,疼得我直想骂他。
  到了鱼坑,叔叔就操持着卸网、下网。每一个活儿都是年胡子打头儿。坑主过来发烟时看到我了,故意给我,我慌忙说,不要不要,我不会抽!叔叔替我拿过来,装进兜里,我儿子,凑个热闹。坑主哦了一声,转身走了,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我想,一定相上我了。拉网的时候,叔叔嘱咐年胡子照顾我。拉着拉着网我突然说,我知道你的事儿还多着呢。年胡子一愣,忙问,是吗?说来听听。我说,其实你还叫胡子鲶。年胡子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忙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我一指那些队员,当然还有我叔叔。年胡子听我这么一说,就眯起眼睛来,看他听得高兴,我也就放心大胆地说开了。
  那鱼叫不叫胡子鲶叔叔也不知道,反正长着长长的胡须,硬硬的刺儿,谁也不敢碰它们,一摸就被扎得嗷嗷叫。就连皮糙肉厚的傻小六也不是个儿。叔叔可真发愁了,又不能用网捞,东家说了这鱼娇嫩。关键时刻,东家的小工儿年胡子跳进水里,一捧一捧地往鱼筐里装,一下也没扎着。傻小六学得才邪乎呢,他说打网的人一沾着那些鲶鱼,它们就把刺儿竖起来,敢拿眼珠子瞪你!可是年胡子的手刚一碰到它们,一下子就忪了,刺儿也变成海绵做的了。在场的人都说,这年胡子上辈子一定是胡子鲶他老爷变的。那天叔叔跟东家死磨硬泡,非要年胡子不可,巧得是东家要去外地承包鱼池了,想找个靠得住的本地人看坑,所以也就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了。叔叔给年胡子在村里找了间小草房,年胡子就在这间小草房里给我拉马头琴听。
  上网了,那么多的鱼呀!窜上蹦下的。真想下到水里去抓它们。可我不管站在哪儿,他们都嫌我碍事儿,连傻小六都拨拉我,去去去,站一边去!我心里话,你神气个啥,傻瓜!从开始过磅到装车,一直没人理我。装完车后,叔叔去算账,老板一指我,他还算吗?他可啥也没干?叔叔说,你看着办吧。老板说,多他一个不管事儿,我看你的网队要散摊子了。叔叔说,你还爱用不用!别老说用不着的!老板急了,你瞅你这个网队,傻子、瘸子、矬子还有一个小内蒙,简直就是一个杂货铺!一直在一旁抽烟的年胡子眼睛瞪得贼亮,过去就给了老板一耳光。再瞎说我把你闯到坑里去!老板没敢理年胡子,冲叔叔说,张春树,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要想证明你没占我的便宜,就让你儿子把水里的那根竹竿薅上来!年胡子说,我去!老板说,你去不算!叔叔也是忍无可忍,长崽,去!把竹竿薅下来!弟弟、张松、傻小六……都冲着竹竿跑去,我疯了似地跑过他们,到坑边儿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里,挣扎着起来,抱住竹竿用力薅,竹竿一点点上升,我的身子却往深水里滑去,腿一下子绷直了,坏了,要抽风!我想起医生的话:不能着凉、不能作水里活儿、不能做那个。我看到所有人都向我跑来,嘴里一个劲地喊:英雄!英雄!我的全身抖个不停,然后是肌肉、筋骨,变得僵硬僵直。
  我睁大白色的眼睛,前面出现了无数和我一样的人,然而,他们不瘸、不傻,把我还给我!把我还给我!长崽,长崽,你又胡说了。天呢,说这话的是谁?怎么都生着一副长长的嘴。他们把长嘴贴近我的肉身,由脸部的凹处淌下几滴水,滑过长嘴,既像泪水又像口水,我惊慌了,抖动在加剧,我怕什么?就怕那些蒙蒙胧胧看不清的东西。我冲他们反驳:我没胡说,我没胡说,你不是我叔叔,你不是我婶婶,你也不是我弟弟!他们的长嘴就在我一声声的驳斥中,一寸寸的短下去,然而实话却不能多说,等到风止了,那些鸟们依然会长出长嘴、那赖已生存的长长的嘴……死了好,听玉娘说过:死才是人的终极归宿。
  5
  叔叔把我葬在了一个土岗上,领着他的网队出发了。我望着他背影,悲伤了好一阵,他竟走得如此轻松,仿佛甩掉个大包袱。土岗的对面是一片桃林,此时的桃花还未开呢。这地方真好,站得高看得远,左边是鱼池,右边是青草。玉娘神色匆匆的赶来了。她倾斜着身子慢慢跪倒,一只手抚于胸前,微闭双眼,她对我说:我知道是谁把你害死的。
  我在坟墓里大声喊道:没有人害我呀,是我自己把自己淹死的啊!
  玉娘听不到我的喊声,她还在重复她的话:我知道、我知道……
  玉娘走了,却没有按来时的方向,我望着她的背影,难过了好一阵,她也走得如此轻松,就像甩掉一个大包袱。瞎子来了,他是向我还羊来的吗?瞎子说,你真聪明,是我偷了你的羊,今天我已经还给你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愤恨了好一阵,他竟走得如此轻松。从我坟前走过多少人、长得什么样子,我全然不知,离开我的样子竟是如此轻松,真好,就让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这才是天堂。
  有一群孩子坐在一条木船上打闹。船在划过食台时,惊了一条红色鲤鱼,它嗖地跃起,调皮地向孩子们一努嘴儿,一个孩子脱个精光,一个鱼跃,攥住鲤鱼的尾巴,嗵地一声落到水底,冒了几个泡,两手空空的上来了,笨蛋,笨蛋!我拍红巴掌嘲笑他。一只小蛐蛐拿长长的角向我挑衅。呵,小东西来吧!我左扑、右扑、上窜、下跳,就是挨不着它的边儿。一会儿,它闪展腾挪累了,就与我远远的对峙着,然后一下子投到我的怀抱,我轻轻的抚摸它:你是来找我娘的吗?神了,神了!它竟冲我使劲的点了点头。晚上,我拥着我的蛐蛐,抬头数星斗,一颗、两颗、三颗……八颗,八颗……小蛐蛐咯咯的笑我,我也不好意思的笑笑,看来这漫天的星斗,不知要数上多少个轮回,才能数清。
  沉闷的鞭炮声响了一年又一年,清明节过了一个又一个。那位熟悉的老汉总是向我的坟上添几锨新土,潮湿的泥土的芬芳让我雀跃,与老汉同来的人们也纷纷效仿。好人呢,温暖就将降临在你们身上啦!
  年胡子领着一个姑娘来了。见我的坟上已有了新土,就拉那姑娘向我拜了拜。那姑娘不就是被我吓跑的兄弟媳妇吗?真好,我走了,她就来了,你要一直不走的话,该更好。你果真成了年胡子的媳妇?年胡子我问你,你也果真把她带回老家吗?你在我心中是个义人。年胡子跪在我的坟前,呜呜地哭。我吩咐他,起来!难道你没有长崽那么坚强了吗?年胡子就站起来,向我说了一堆话。他们走后,叔叔就来了。
  叔叔和另外几个人对着我的坟指手画脚:你们推鱼池行,坟却不能动!它是我傻儿子的,给多少钱也不准推!说完一甩手走了。哈哈,叔叔可真棒,这会儿我可真想管他叫一声爹,唉,他怎么不陪我说会儿话呢?为此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随着抓车那巨人般的手掌一次次掀起泥土,一股股清亮的水引过来了。刹那间,四下一片汪洋,我和我的坟被困在水中央。我在这岛屿上只快乐了几天,就不安起来,我失去了干土,青草,昆虫,庄稼……我像鱼一样只能呆在这里,有时我还不如鱼呢,人家可以自由自在游泳呢。寂寞,焦躁,总会让人转变的,何况我的灵魂……
  数日后,我变成一只瘸腿的蛐蛐,跃然坟上了。寂寞时,就立在坟头上独自嘟嘟的唱上几声;快乐时,同样立在坟头上嘟嘟的唱上几声。终于有一天,我和红嘴鲤鱼交上朋友,以后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我都邀来它,跳到它身上,要它带着我去水中驰骋。
  然而,我可以在水中作乐,身上却永远也长不出鳞片来,所以成不了水族中的一员。以后,我常常驻足坟头,向遥远的地方观望。有人说,遥远的地方是美丽的,那有花开花落的桃园;有飘扬着钟声的教堂;有我喜欢的……。我不能再呆下去了,那样真的会变傻,我不想那些已经逃离的“傻”再回来。就在这个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在心中盘算着逃离的计划。
  打网的吵闹着过来了。网头立在坑边指挥着。那个人竟是年胡子。他大声吆喝着他的队员,可他们已不像从前的那些人听话了,一个个不情愿的样子。我生气了,大声提醒他:年胡子,谁不听话你就骂,不行就打,再不就拿我长崽的大名吓唬他!是的,我本该诅咒年胡子,但又不想叔叔婶婶失去他,他是叔叔婶婶的摇钱树。望着他们远去的影子我哭了,弟弟到底去了哪里呀?我哭了。就在我晶莹的泪光中,那只可爱的小蛐蛐死去了。我抬头仰望星空,这漫天眨着光的就是耶和华的眼睛吗?
  我点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网漂上了岸,想回村看看。村里已经变了摸样,以前是土路,一下雨就雨水横流。我这副腿脚走在上头,免不了多摔几个跟头。如今清一色的立砖铺道。几个由娘领着的孩子在街上玩,孩子偶尔哭闹几声,就会招来她们的斥责:再闹,傻长崽就该来了!奇怪了,他们听完就不闹了,真灵!长崽,连我自己几乎都要忘记的名字了,这么久了,还有人替我想着。我的步子轻松愉快起来,当英雄的滋味又一次涌上心头。我的家已经没有了,搬到楼房了,年胡子花钱买的。
  今天的夜好冷,天上没星星没月亮。越是这样,天仿佛才能与我融为一体,我的行走,也是天的行走。这只野外孤独盘桓的夜鹰的眼,放出惶惶的光来。就在它的旋转之中,我无法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感到天地停止了行走,它是一只狡猾的鹰,像睁开眼睛的瞎子。
  我去了玉娘的家。院子里很杂乱,长满了青柴与荒草。风轻轻吹着,愈是荒凉,愈能熏蒸出深埋在心里头的欲望。
  草丛中探出几个小脑袋,还有一个浑身火红的摇头儿蛄蛄,它们眼里闪出机敏的光。我的心一下子悬浮起来,它们会不会把我当作入侵者?趁它们还未采取行动,我直扑房门。门关得严严实实,只有上面被蛀虫咬出一个洞来。我爬上去,顺那个洞溜了进去。玉娘不在,她嫁人了吗?
  6
  我想我该去天国的路上瞧瞧了,在那里我将看到无数的灵魂,却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他们时隐时现着赤裸的身子,他们争先恐后,各不相让,攀上一截金色的柱子,在他们“嗷嗷”的野兽一样的嚎叫声中,拧成了一条无尽的长绳。他们攀呀,攀呀,刚刚攀到顶端的被下面的拽下来……他们就这样重复着,重复着……却不见有一个攀到天国去。
  他们呼出的臭味,弥漫了那一片土地。于是,我踩着他们光滑的身躯,走到柱子的顶端,攒足力气朝他们呐喊:你们都回吧!我惊喜地看到我的羊就在前方。
  我,还有我的九十九个伙伴,情愿变成送你们回家的一百只羊,骑在我们的背上,让我们一同回吧,高高兴兴、快快乐乐一同回,回呀,我们回呀……
  泪水从我眼中汹涌而出,把我的脸烫得很热很热。口口
  责任编辑:闻平
  小说三题
  李振起
  时下兴养生,八奶颇不屑,私下嗤之于八爷:“甭听他们瞎咧咧,啥冬虫夏草西洋参,阳虚肾虚的,我看都是心虚,怕死!”
  八奶没有文化也不懂得啥叫养生,就记得那年头夜校扫盲时教员说过“活动活动,疾病难碰”的话,还不知跟这个养生挂不挂钩,但让她觉得活得有滋有味的是自己有五个儿子。尽管她也曾抱怨过这些娃儿都是她和八爷乐和时,一不留神鼓捣出来的,但等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她就知道自己拥有了神气活现的资本:“哼,吹啥吹,看俺这水水灵灵一堆崽儿,这才叫也养了也生了呢!”
  八奶七十岁时,第五个儿子也娶了媳妇。“瞧,不怕儿女晚,就怕寿命短,你看人家八奶奶!”,村里人羡慕地这样说。“嘿,老儿娶媳妇,大事完毕啦!”八奶如释重负且不无自豪地这样说。
  卸了载儿,没事干,八爷倒好说,每天去街头和那些老哥们儿山南海北地侃大山,一天倆倒三个饱,美哉悠哉。八奶呢,打太极拳她没耐性,扭秧歌她嫌太张扬,微机电脑的又不会摆弄,每天干点啥呢?忽然间她想起了自己的五个儿子,嘿,乐了!
  村里有五条街,八奶和老伴住在最老的中街,跟老儿子是同一条街,老儿在西她在东,另四个儿子正好每人分住在东、西、南、北四条街上。都分家另过,五个儿子五个家,八奶饭后没事就串门儿,别人家也不去,说七十八百了不能给人家添疙瘿,只去儿子家里。每天从自家出来先奔老儿子家,然后东南西北挨街转,五个儿子家都串遍,最后由北街的胡同口转回到自己那个家给老伴烧菜做饭。一天串两遍,上午一遍,下午一遍,一遍来回一个多小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风雪无阻。后来村里街道硬化了,就连下小雨的天气,八奶打着雨伞也要转一圈。也不多呆,每家不超十分钟,歇歇腿脚儿就开路。儿子们给老妈算过帐,五个儿子五条街,一个来回五里路,两个来回整十里,活动量不小呢,八奶笑笑说:“没觉得累,就是开始小腿肚子有点疼,几天后就没啥事了,再后来就觉着越走腿脚越有劲儿,心眼儿里头越来越豁亮。”
  八奶八十岁时,八爷去世了。没了朝夕相处的老伴,八奶有些失魂落魄,常常默默地瞅着八爷的遗像发呆,而且每天都要给老伴烧香,有时还要供上一盅白酒,点燃一支香烟……
  儿子们发现后商议,说不能让老妈自己独住了,这个岁数的人了,阎王爷随时都会招手呢,真要是有个好歹,后悔不说,在老少爷儿们面前也抬不起头哇!,尽管八奶觉得自己还行,但经不住儿子们的劝说和央求,也就同意与儿子们一家一个月地轮住。
  为了表示孝敬,儿子们每家都专给老妈腾出一间屋子、备一套褥被,省得每次搬家时倒腾。还按老妈的意见,放大了五张老爹的遗像,每家供一张,摆放在八奶住的屋里。
  八爷活着时,儿子们对老妈的出行都不在意,可一轮住了,忽然地就都有了责任感,都不再让老妈出门满街跑串了,毕竟八十岁的人了,哪儿也不如在屋里待着安全,特别是儿媳妇们的顾虑更大:在别的儿子那儿平安无事,在你这儿就磕了碰了,左邻右舍的人家会说“瞧,还是不是亲妈吧!”
  于是,八奶持续了十年的串门习惯,被孩子们坚决而委婉地阻止了。然而,随后的发展却令儿子们大伤脑筋。
  和八爷感情笃深的八奶虽然和儿子们住在了一起,却一时走不出悲伤,本来就有点不愿意出屋了,这下就整天呆在屋中闷闷不乐、寡言少语,渐渐地竟连屋门也不肯迈出了。不愿意出屋的八奶,就觉得饭不香了,腿儿软了,浑身难受,就经常看大夫,大夫也查不出有什么大病,儿子们挺发愁。
  村里有人支招儿说换换环境,到县城去住住老年公寓吧,那里都是老头老太太们的,容易沟通和交流,兴许管事呢!儿子们一开始还不肯,说这么一大帮儿子,把老妈送出去叫别人伺候,那显着当儿女的也忒操蛋二五眼了,不明底细的还会指着脊梁骨骂儿女们丧良心呀!支招人挺执著,说叫老妈多活几年那才是真孝呢,再说,那不是推出去不管,那得大把大把的掏人民币啊!儿子们思忖着有点儿道理,于是就推选了代表去了县城实地考察,感觉不错,只是开支的确大一点儿。不怕,儿子们多,五家分摊,谁都闪不腰岔不气的,只要老妈能高兴起来,花再多的钱也值。儿子们还商定不跟老妈说花钱多的事,怕老妈心疼。
  做通了八奶的工作,儿子们就打的把老妈送去了老年公寓,儿孙男女的还跟了一大帮相送,既热闹又威风。连公寓的管理人员和那里的老人们都羡慕。又赶上是冬天农闲,儿子们隔三差五的去探看老妈,八奶的精神状况还真的见好,不那么悲悲戚戚的了,脸上有了笑容,见人也有了话语,儿子们都挺高兴,心里暗暗庆幸多亏听了高人的指点。
  不料,忙过了春播春种时节,再去看老妈,儿子们大吃一惊,老妈不但瘦了许多,而且脸色憔悴.公寓的管理人员告诉说八奶近来似乎有心事,整天闷闷不乐的不爱说话了,也不参加娱乐活动,甚至连电视也不爱看了。儿子们不解,就问老妈:“这里不好吗?”老妈说:“好。”“好为啥这个样子呢?”八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半响才说:“总觉着这儿……不是……家。那时,想你爸,现在,不光想你爸,还想你们……”八奶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孩子,妈,想回家。”儿子们抱着老妈都哭了。
  八奶被儿子们接回了家。儿子们这回咨询了心理医生,并接受了医生的具体指导,不再阻拦老妈走出家门。
  于是,八奶又开始了到儿子家的串门,上午一遍,下午一遍,雷打不动,风雪无阻。并且,八奶有了更宽松的自由:不论轮住在谁家,行进在大街上的八奶可以随意在任何儿子家暂吃暂住,届时,妯娌们会拿起手机互相通报老妈食宿的信息。
  一晃,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九十岁的八奶,还在五个儿子家之间不停地走着,颤巍巍的身影成了街道上的一道风景。
  刘爷的故事 刘爷出了交通事故,于是病房里有了令人捧腹的故事。
  一
  刘爷已经退休十年了,却在家里待不住,老往城乡结合部的那个湖边去,说那里野草香野花艳,虫唱蛙鸣,树高水清的心眼里豁亮,喘气都顺畅。
  刘爷出事,不是人家撞了他,也不是他撞了人家,而是他自己撞在了路边的水泥墩儿上了。电动车无大碍,人却大腿骨折,刘爷住院要有人陪床,一家子都犯怵
  刘爷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蔫儿,性慢,火上房不急;老二叫雷子,性急,点火就着。这哥俩的乳名是刘爷取的,用刘爷的话那是根据孩儿们的揍像叫的,刘奶一辈子不爱听,可乳名几十年越叫越响。都说“六十耳顺”,刘爷都古稀了脾气却照样暴躁,听不得人劝,特别是儿女的话,不爱听时他说那是“放屁!”,
  犯怵归犯怵,老人住院不能没有人伺候。于是哥俩抓阄,结果老大手壮抓了个第一,只好无可奈何地先来伺候。其实,刘爷还就腻歪老大,嫌他泥泥糊糊,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怎奈老大低眉顺眼,格外小心,几天平安无事。一天,刘爷问起大腿里搁了钢板的事,蔫儿告诉他是块进口的钢板花了一万八呢。刘爷一听就急了,啥?一万八!我一年的退休费还挂拐弯儿呀!就虎着脸吓唬老大,你以为那钱是大风刮来的?不就当个镳棍儿使吗,弄块铁板也对付个年儿八的呀!刘爷越说越生气,就抱怨儿子们舍不得给他换辆新车。因为出事那天,刘爷正要过水泥墩儿设的路障时,身后喇叭哇哇地响起,一辆大摩托“嗖”地冲了过去,刘爷一愣神儿就出事了。要是给我换个大摩托,我不也“嗖”地过去了吗!
  偏偏那天蔫儿没小心,接了话头,还换车呢,就您那三六眼,“嗖”的一下子还不到火化场呀!一句话惹了大祸,刘爷正气得不知朝那儿撒疯儿,早忘了他自称自己一只零点三一只零点六的眼为“三六眼”的磕儿,眼睛一瞪骂了起来,你咒我早死呀!火化场,那是我想去的地方吗!滚,看见你我就心烦!
  二
  去了穿红的就有戴绿的,老大前脚走老二后脚就到了。其实,爷俩的脾气,用赵本山、小沈阳说小品,不差钱的,刘爷也挺喜欢老二的,说他说话、办事都快性。不料,几天后老二竟也叫刘爷炒了。
  那天,护士长告诉家属该续交押金了。晚上,把刘爷安顿好,雷子就到了一楼交费处,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女收费员正捧着一个大本本在看,雷子就挺礼性地用手指敲了敲玻璃,看看没有动静,雷子就用力敲了敲,可能把那个女的吓了一跳,拉开了窗子就呵斥雷子,雷子就火了,啥,怨我?你还有理啦!你出来,你把衣服给我脱了!雷子一边擂着窗子一边吼着。门口的保安匆匆赶来按住了雷子,雷子挣扎着还吼,你以为这是学校呀,你穿着白大褂装天使呀!
  保安明白了,就松了手,还劝雷子别生气,女的也道了歉,雷子回到病房还气得鼓鼓的,就跟刘爷叨咕,不料,刘爷听完竟朝他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啊,逮谁吓唬谁呀!再听听你说的那话,混帐不?你以为那是你老婆呀,想脱就脱啊!哼,你是遇上人家保安了,你要是遇上我试试,非脱光你,踹扁你!
  雷子一看老爷子朝自己来了,傻眼了,多亏有病友暗示他快走,于是雷子吐着舌头做着鬼脸溜出了病房。
  三
  老二被轰回去了,儿媳妇们想去伺候刘爷,刘奶说,咳,他那个驴脾气,你们谁去也白去,还是我去吧。 老伴来了,刘爷很高兴,说老伴老伴老来是伴呀,一连几天刘爷都很开心。忽一日,刘爷睡不着午觉,听得窗外蝉鸣鸟叫,就侧身望去,但见窗外宽阔的院子尽头是池塘绿柳,还有不少坐着轮椅的病人,心里就痒痒,也想出去,可自己还不能拄拐,又没有轮椅。心里正烦着,忽然想到自己的病床就是带轱辘的,心中大喜,就叫老伴把自己推出去到外边透透风。老伴有点害怕,说推着床出去行吗?刘爷说,那有啥不行的呀,你没看见床是按了轱辘的吗,按了轱辘啥意思,不就是出来进去方便吗。再说,犯人还得放放风呢!也凑巧护士不在,刘奶就推着刘爷顺着楼里的坡道到了外边,人们都惊奇地瞅着刘爷,刘爷故意指指点点,旁若无人,心里美透了。到了钟点,护士检查体温,看没了刘爷,慌了,就到处寻找。刘爷一看护士不满意了,就拿老伴说事,说老伴初来乍到,不懂医院规矩,还说了不少好话,就是楞没让刘奶说话。
  回了病房,护士走了,刘奶就不干了,说真是好马长在腿上,好汉长在嘴上,好人歹人咋都让你占了。刘爷自知理亏,也不言声。刘奶就又说,没见你软过呀,咋一腿瘸嘴也软了呢?刘爷不耐烦了,教训刘奶:我看你是一点也不灵活,啊,你以为现在和谐社会了,就谁也管不了谁啦?那你看看,有司机不怕交警的吗?有病人敢不听大夫的吗?
  四
  老伴走了。不过,不是被轰走的,是被气走的。正巧孙子放暑假回家,就自报奋勇伺候爷爷。
  刘爷一见孙子来了,马上眉开眼笑,拉着孙子的手拉个没完,越说越投机,忽然,刘爷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把孙子拉到跟前,很郑重地叮嘱说,天有不测风云,马有转缰之灾。爷爷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上了西天,真到那一天,你可长点心眼儿,别跟着你爹他们捧着骨灰瞎咧咧,你想着把那块钢板拿着,虽不是啥古董,打把菜刀好歹也使几年,还有纪念意义。孙子说,嘿,爷爷说话还真哏,太幽默了,刘爷就美气得哼小曲:王寿昌我急急忙忙来把小桥上,那边来了巧儿姑娘……
  没想到乐极生悲,第二天刘爷就感冒了。
  那天,天气特别的闷热,晚上不开空调根本睡不着觉。正巧同屋的病友都出了院,孙子怕爷爷着凉,就开一会闭一会遥控着空调。夜深了,睡着的刘爷忽然冻醒了,觉得脖子发硬,脊背发麻,刘爷知道是空调吹的。可看看就在头顶上的空调,刘爷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遥控器在孙子手里攥着。孙子在另一张床上,呼噜打得正热闹,有粗有细、有来有去还时有间歇。刘爷心疼孙子,就自己忍着。
  刘爷感冒了,还发了高烧,孙子就自责,拉着爷爷的手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把爷爷慌得连忙朝孙子摆手说,咳,傻孩子,咱爷俩谁和谁。再说爷爷感冒了在这儿躺着,不感冒也在这儿躺着,瞎子掉井,那儿不背风呢。爷爷的话说得孙子热泪盈眶,倒把爷爷更感动了,背着孙子对别人说,瞧,咱那孙子,跟爷的感情那个深哪,爷感个冒儿,孙子那眼泪流得哗哗的呀!
  小城风景
  比邻滨海新区的小镇有两道亮丽的风景,一是喝酒的男人们,二是开车的女人们。
  每到傍晚下班或节假时日,小镇大大小小的餐馆,酒香飘溢,人声鼎沸,坐满眉开眼笑的男人们,光秃秃的下巴或精心修饰的短髭上,闪动着酒的惊叹号;待到酒酣人散,又见家家酒店门前,各种车辆络绎不绝,各自从家开车赶来的女人们嬉笑着、嗔怒着,把自己醉眼朦胧、脚步踉跄的男人扶上车,然后疾驰而去,宛若一幅温馨动人的“酒局才散车马至,家家拉得醉郎归”的画图。
  小镇的有心人分析发现:男人们喝酒与小镇的富裕有关,女人们开车与男人们的喝酒有关,此外,还都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小城大名鼎鼎的“张一瓶”。
  “张一瓶”原名张水道,是酒厂的业务员,因为他酒量大,人们先是称他为“酒坛子”、“酒篓”、“酒圣”,后来见这家伙实在太能喝谁也整不了他干脆就称他为“下水道”,他自谦为“张一瓶”。每天喝酒跑业务是他的活儿,人们惊呼:“哇噻,‘下水道’通上酒厂了,‘张一瓶’酒流儿没挡了!”
  老张能喝酒还好喝酒,但最不愿意自个儿喝。哪怕拉个讨饭的凑伴儿也不独酌,而且从来不让别人花酒钱,都是自己掏腰包。俗话说“耍钱耍薄了,喝酒喝厚了”,老张和酒友们的感情就越喝越深,他的人脉就越来越好,影响也越来越大。
  老张劝酒的本事更是隔着门缝儿吹喇叭,酒颠时还能手舞足蹈地背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诗句,清醒时就更甭说了,沾酒就像雨后的青蛙呱呱叫,每次都能把人们的酒瘾撺掇得要冒火苗儿。
  那天,酒友又聚会,有个人说酒喝多了不好,得酒精肝儿了,不喝了。老张就接了话头:“啥,喝酒不好?啥好?天堂好,你去吗?”大伙儿就哈哈笑,老张打开手机给大家念了一条短信:“都说钱是罪恶,都在捞;都说当官累,都在跑;都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都说烟酒伤身体,都不戒!你们听听,这才是真话!”老张说着还挺亲切地给了那位酒友一个脖溜,“甭听别人瞎咧咧,有累死的、病死的、老死的,哪有几个是喝酒喝死的?啥,喝酒引起死亡?那不赖酒,那是有病!有病是啥概念你懂吗?”他说到这儿扫视了众人一眼加重了语气:“那就是不喝也得死!”他还告诉酒友们:“喝酒喝的就是心情、喝的就是好日子!笑一笑十年少,喝一喝快乐多,喝痛快了,兴许病就没了。别心疼钱,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管你穷的、富的、肥的、瘦的,进了火化场的大烟囱出来都是一堆灰儿呀!哥儿们,该吃吃,该喝喝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
  众酒友被他一通开导,如醍醐灌顶,个个心眼儿敞亮,人人酒情满怀。一时间,小镇骤刮男人们以喝酒为荣之风,乃至把说了几辈子的见面语“吃了吗”改成了“喝了吗”,连平时一提死就腿肚子转筋的王老二也酒壮怂胆,酒后疾呼“活着灌,死了算,不喝酒不是男子汉!”
  老张还有个习惯,喝酒必带车。许多人都劝过他喝酒不能开车,他不听,说自己死了算开一辈子车了,哪能因为喝点儿酒就不开了呢。“车就是我,我就是车!”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绝了,所以很少有人再劝他。不过老张是个明白人,知道人们是为他好,就告诉大家说他是越喝了酒开车越稳当,不喝酒还提不起精神儿呢!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的话,但他喝酒开车十多年还真的没出过事儿。只有他的老婆预言他喝酒开车早晚会出事,所以就坚持和他吵架,有时吵得天昏地暗,总是老张下了保证,家庭才蓝天依旧,可维系不了几天,酒盅一端,酒胆就包天,老婆的劝告就从胸腔里蹦到后脑勺了。
  后来老张当了酒厂的供销科长,酒局更密,酒情更浓,身边的酒友也就更多了,这时一个消息把老张惊得目瞪口呆:国家立了法,醉酒驾车算犯罪。公安口有和老张不错的也郑重地给他提了醒。看来政府是较了真儿,老张知道这法律可跟老婆不一样,黏糊不得,不敢当儿戏了。
  怎么才能使家庭不吵架、喝酒还得别犯法?就在老张愁得打不起精神的一天傍晚,厂长带了他去喝酒。到酒局该散时,只见厂长打了个电话叫人来接,等到他和厂长上了车,才发现开车的不是厂里的司机,而是厂长的夫人。他惊慕得差点成了结巴,夜里做梦都没忘,醒了时还在想,忽然就心有所悟:厂长他有老婆我不也有老婆么,厂长有车我不也有车么?他兴奋得睡不着,躺在被窝里暗暗琢磨好了劝说老婆的理由。
  他找了个适当的时机,那是他刚把一万块钱的奖金给了老婆,瞅着老婆的脸蛋很灿烂,就恰到好处地提出要老婆学开车的事。老婆很意外,说我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学开车,你拿我开涮呀?老张摇摇头不慌不忙说了三个理由:一是孩子上学要接送了;二是喝了酒开车算犯罪了;三是咱家有车。他还启发式地说:孩子没有人接不行吧,我喝多了给逮进去丢了工作没了钱你还得守空房吧,再说,艺多不压身,娘们儿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再会开车,嘿,哪啥成色!连哄带劝,老婆终于点头了。
  几个月后,老婆拿到了驾照,老张就开始了他的密谋行动。他精心组织了一个酒局,特意挑选了三个顺路而且有车的酒友参加,在酒局要散时,他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儿给老婆打电话,叫老婆开车来接他,把一大桌子人唬得面面相觑,他故意视而不见,还漫不经心地问那三个人搭不搭车。众人将信将疑的拥着他出了酒店,当看见开车的真是老张的女人时,一个个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特别是那三个搭车的酒友,不但羡慕得一个劲儿地夸老张和他的女人,还详细地问了嫂夫人学开车的经过。
  女人有了资本就张扬,男人有了资本就疯狂,老张的老婆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的男人众星捧月般地恭维她,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美气,逢人便说开车的感觉真好,于是,就有女人们纷纷来取经;老张见出招就奏效,又有这么多的酒友们羡慕他,心里就惬意得不得了,逢人就支招儿::喂,叫你老婆学开车!嘿,包你酒喝多了有人接,不吵不闹还和谐!
  后来,小镇不但喝酒的男人越来越多,开车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了,有人就开始担心,不过,旋即就放心了,因为小镇公安部门的年度总结显示:本辖区治安明显稳定,酗酒率明显下降,醉驾量为零。口口
  责任编辑:闻平
  势力
  米兰
  从退下来到现在,将近两个月了,他基本不出屋。他不想出屋,就那么每天闷在屋里,郁郁寡欢。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就从局长的职位上退下来。虽然他知道船到码头车到站,该下的时候就要下来,可还是觉得无法适应。
  那天的情形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清楚地记得,刚一得知他离职的消息,局里的几个副局长和几个科长,都来到他的办公室,把属于他的私人东西都搬上了车,然后似乎是他的司机小张扶他上了车,他们把他送回了家。因为新的局长已经来了,来的那么快,像等不及了似的。
  这一幕老在他的脑海里转,挥之不去。
  他,曾经的局长,呼风唤雨,风风光光,但突然权力像一条泥鳅,从他手里溜掉了。他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模式,他不习惯,太不习惯。
  从退下来那天起,两个月了,他没笑过,不,其实他也笑过,那是没人的时候,从心底里发出一声苦笑。他睡不着觉,人开始憔悴,无光的脸,本来就稀疏的头发,似乎又少了几根。以前,人家都说他长得年轻,气色好得像个小伙子。他自己也那么觉得,每天早晨他照镜子,都会看到一张白胖而精神的脸。
  现在他觉得是那么寂寞,每天无所事事。自他退休,就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以前他家常常是高朋满座,笑语欢声。那时很多人都争抢着陪他打麻将,而且他们都想方设法地让他赢钱。那时他们还找各种理由请他喝酒,都一门心思地投他所好。可是这些天,他甚至很少接到别人一句问侯的电话,哪怕只是一个电话,他也那么渴望、也会让他知足。但是,他的手机已经沉默了好多天。
  那天单位突然来了个电话,是李副局的儿子结婚,让他去喝酒。如今,找他喝酒的人,除了谁谁的女儿儿子结婚,没有人再找出其他理由请他喝酒。因为他女儿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是随过礼的,现在找他喝酒的人,也无非是礼尚往来,让他还他们的礼罢了。他本不想去的,他怕见到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怕见到那些恨他的人。但最后他还是去了,他还是想看看人们对他的态度,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别人这么对待他。
  他骑着自行车朝饭店的方向骑去,以前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是坐自己的专车的。老实说,这些年他对自行车有点陌生,有时他觉得自行车有点不好驾驶,可是没办法了,以后只能慢慢熟悉了。
  婚礼挺热闹的,宾朋满坐。一进饭店,他先看到李副局长正洋溢着一脸的笑,把新任局长往一个单间里请。一会,把新任局长安置好了,李副局长从单间出来,继续招待客人。
  他来了好一会,李副局长似乎才看见他,和他打了个不冷不热的招呼,又去忙了。以前他出席这样的场合,也是会被请进单间的,单间里都是领导干部。看来,现在明摆着是让他随意坐了。这个李副局长假惺惺的,看他表面对新任局长那么热情,其实内心恨死新局长了,他心知肚名李副局长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他该坐哪一桌呢?单间是不能进了,看来,只有在外面大厅,和一些副科级和科员坐一桌了。
  可是,目前也只有一个科室的科员所坐的桌还有空位,而这个科室的科员都对他没好感,原因是有两年局里发奖金,他没把这个科室的科员划进范围圈。科员们知道了这件事,就一起去找他,让他解释为什么。其实他只是对这个科室的科长有不满,就迁怒于这些科员。最终他没能解释出来,只是说他们科室没把工作干好,任务不达标。他还告诉科员们别再闹了,好自为之,不然明年奖金也没他们的份。
  他觉得非常尴尬,自他坐下起,就没什么人搭理他。有两个年轻人他不认识,可能是新来的学生吧。这两个科员肯定和新来的局长有点什么连带关系吧,他独自想着。
  最尴尬的事还在后面。新郎新娘典礼完毕是要来敬酒的,敬酒的时侯李副局长并没有单独介绍他,而是把他和科员们一起都叫做哥哥了,新郎新娘说:哥哥姐姐们吃好喝好,谢谢参加我们的婚礼。
  接下来,科员们似乎有意灌他,老是给他倒酒,都没理由地敬他酒,让他干。他还看到刚刚上任不久的胡副科长和几个人互相使着眼色,意思是合起伙来灌他。这个胡副科长显然是被新任局长提起来的,因为他没退前,胡副科长还在基层呢。胡副科长是被他分配到基层的学生,当时胡副科长托人求他不到下边去,因为家里父亲生病需要照顾,他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可是他没能答应胡副科长的要求,他当时对胡副科长说;也不光你家里有困难,有困难的多了,要都不下去,下面的工作谁来干。胡副科长去了基层不久,他就安排他朋友的儿子在机关上了班。自己其实做得够过分的,他意识到了些。
  酒席散了,他喝多了。回到家就吐得一塌糊涂。
  以后再不去参加单位人的婚礼了,把钱捎去得了,人再不去喝酒了,他苦闷地想着那天的尴尬。
  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接完,他愣了好半天。是一个和他一样突然被告知退休的于局长家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于局长去世了。肯定是心态调整不过来,才把命搭进去了,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去吊唁的时候,他发现现场有些冷清。还记得前年于局长他爸去世的时候,那场面那个热闹,只要和于局长稍微熟识些的都来吊唁了。如今于局长走了,很多熟悉的人都没看见。
  唉,人在事情在,人走这茶凉的可真是快呀,他伤感极了。
  于局长的离去,对他影响是很大的,因为接受不了那突然的事件,想不开,每天郁闷着,就那么郁郁而去了。自己可不能那样啊,就为了权力,不值得把命搭了去。他终于肯出屋了,也像以前一样去锻炼了。
  一天早上他去散步,他正在路边慢跑,迎头看见单位钱小菊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了。兴许是开始钱小菊没看见他,待快到他跟前的时候,钱小菊却绕开他走过去了。钱小菊是办公室主任,是他一手提拔的。那时钱小菊对他使劲地溜须拍马,他也喜欢钱小菊的机灵会办事儿,尤其是钱小菊很是博得了他妻子的喜爱。钱小菊对服装很入门,会缝纫,做出的衣服既合身活又好。局长夫人身材富态,买衣服不太好买,小菊就亲自为夫人量身定做,夫人自然喜欢。在夫人的努力下,小菊升任了办公室主任。后来小菊又表露出想提副局长的意思,局里打算讨论讨论提拔小菊的事。而小菊的性子实在是急,她认为无需讨论,还不是局长一句话的事。也就是因为他坚持要讨论,没有直接任命小菊任副局长,小菊似乎有点不痛快。谁知他突然退了,小菊最终没能提起来。可这也怨不得他呀,难道小菊记恨着这件事吗?
  唉,这人势利眼真是重啊,不光势利眼重,还不知足,你对他有一千个好,但如果有一个不好就前功尽弃了。
  他觉得自己把一切都看透了,原本心里有点别扭,突然间就豁亮了,眼前的路被朝霞映得金光灿灿的,他跑步的速度快了起来。毕竟生活是美好的,手中有权力也好,没权力也好,都要热爱生活才对。
  太阳就在这一刻高高地升了起来。口口
  责任编辑:戴雁军
  车祸
  涛子
  1
  我在办公室写材料。我写材料通常先根据安排确定写多少字多大篇幅,然后才动笔写。写材料不能像写小说,可以信马由缰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多少就写多少。那些公文材料我认为是一种新八股文,八股文有一定的格式、一定的框架、一定的标准语言,所以一叫我写八股文我就头痛心烦得想骂人,可又不能烦不能头痛不能骂人。敢骂么,敢烦么,领导安排的,服从也得写,不服从也得写,就这样。
  就在写到一半时我接到一个电话,家里打来的,说有人找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肯定有事的,可我能办什么事呢?我不能帮别人办成什么事,可我又想有人时常来找,这样方能显出我工作繁忙,找的人多就说明我是能办一些事的。可恰恰相反,凡是找过我的人我都没能给他们办成事,以致后来凡找过我的人都说:“找他啊,水打一棒!”我就会那两招三脚猫,既不能看门又不能当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来找我,都认为我在城里工作,大小也是一个机关,在乡下人眼里是有些能耐的,可谁知道我是狗屎当钢鞭,文(闻)不得,武(舞)不得,硬撑。
  找我的是一个在乡下工作时认识的人,一个女人。
  “有女人找么,这下好啊,有桃色新闻了。”“哎,那女人肯定漂亮吧,你有种呢,真羡慕死你了。”办公室的人调侃着,一片轰笑声,笑得牙暴嘴歪手舞足蹈。有人捏了我的屁股,有人在我裆里摸了一把。
  我打了招呼请了假,然后回家了。
  我的女人深陷着眼,仿佛永远都没有睡醒.我一进屋她炮轰似的唠叨就上来了:“干什么去了,这半天才回。”
  我没有回答,对我的女人我是知道的,除了嘴上、床上以及女人扎堆的地方有一份力量外,其余再没有什么能力。她的言行我一概不予理会,她也就拿我没办法了。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吴姐来老半天了,找你有事,你能办就办一下。”女人又噼噼啪啪起来。这时我才懵懵懂懂知道是吴姐来了,仔细一看,原本我认识的这个女人现今似乎有些不认识了,头发很乱,深陷的眼窝如干枯的井,脸被沟壑一样的皱纹布满,衣服邋遢。我搞不清她需要我办什么事,开口问她:“吴姐,你来啦。”我的声音淡淡的细细的,仿佛面前是陌生人,语气如冬天雪地里的石头一样冷。
  “老向死了。”她的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枯井似的眼窝似乎有了点儿变化。她哭了,放声地哭了,很伤心,鼻涕摔了一把又一把。我向来不愿意别人在我家里哭的,觉得不吉利,便说:“哭啥呢,死都死了,人总有一死,再说人死不能复生,迟死早死都是死,你冷静一下啊。”
  我的话让她哭得更大声了。我的话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哲理,可对于面前的女人来说或许不会有什么意义,因为老向就是她的丈夫。
  我问:“怎么死的?”
  “车祸。”
  “处理了吗?”
  “没有……”
  2
  吴姐、老向与我的认识是基于一次意外,那时他们在我工作的乡街上摆个小摊经营果品。一天她们的儿子被我班上的男学生打了,打得并不重,他们的儿子却眼泪一把鼻屎一把地告了状。他们知道是我班上的学生打的,便来找我。他们来找我时我感到很诧异,因为那个打人的学生一向不善言谈,性格很内向,在我眼里属于乖巧学生,还曾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生。一问,才知原来是因为吴姐、老向的男孩骂人,我的学生才伸手打了一巴掌,起因虽在那男孩,但为了平息事态,我还是叫那个学生写了检查,我还罚那个学生做了一百道题以示惩戒,事情平息了,可我的学生很委屈地说:“老师您是不公平的,我并未做错。”说完他委屈地流着泪走了。
  自那以后,我和吴姐、老向在路上碰见便打起招呼,彼此就这样认识了。
  与吴姐、老向真正熟悉是他们的大女儿读初中的时候,世间事就那么巧,他们的大女儿就在我的班上,作为班主任老师,我与他们的接触便多了起来,相互的关系便似锅里的水慢慢升温了,升了温的关系使我们在节日间便有了走动。
  每年正月开学,他们都会叫他们的大女儿给我捎上一瓶酒或是一块腊肉以示拜年。每年腊月间是当地人杀年猪的时候,他们家也总要邀上一批我们这些为人师者去他们家呼啦一顿,大块大块地吃肉,直吃到嘴角流油。每次我不但去吃,走时老向还会顺带送我一个小包——两斤瘦猪肉,我们就这么交往了几年。
  离开那所学校进城时,他们也送了礼物:“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你高升了,我们还是平民百姓。”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收了,而且收得彻底。
  回忆到这里,我继续问:“老向怎么会发生车祸呢?”
  “不知道。”她说。
  “找交警去看过现场没有?”
  “看了。”
  “交警怎么说?”
  “他们说会处理好的。”
  “会处理好就行了,人既已死,无非是经济赔偿问题。”
  吴姐不说话,干枯的眼窝又开始流泪,她两颊很白,不知是不是流泪的缘故。我们请她吃了饭,我动用我的一点权力用单位的车送她回家。
  路上我问:“对方给安葬费没有?”
  “给了一点。”
  “责任认定是谁?”
  “叫我们先把人埋了再说。”
  “这样啊,如果处理不好咋办?”我有些担心。
  “处理不好我就将人挖出来,横在公路上向世人喊冤,现在是共产党领导。”
  吴姐家里坐满了人,闲聊的,唱孝歌的,扎幡的,敲打黄表纸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我认识,于是彼此打了招呼。扎好了的幡在风中摇晃,似要把很远很远的鬼怪都招来迎接老向。老向脚边点着一盏长眠灯,他身上盖着白的和红的老被,头边墙上长长的白白的祭帐上大大地挂了一个“奠”字。活着的人希望能让他死得隆重一些,也算是对死者的一种安慰。
  我也献了花圈,以表他生前与我不错的关系。
  我在吴姐家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这时一个原来是我学生的人告诉我:“老向死得好惨,脚断了,身体被撞得飞起来落到乱石沟里时又被沟边的树枝对穿而过,肠子都出来了……”
  “你们拍照了么?”我的神经过敏了。
  “没有,当时谁也没想起拍照,谁也没见过那场面,再说也没相机。”
  “现场还在么?”我问。
  “现场当时被交警画了图。”
  “现场情况有人清楚么?”
  “有人清楚。”
  “目睹事故的人有么?”
  “不知道。”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想问也是多余的,几十个小时过去了,现场肯定已被破坏,但我还是要求我的这位学生带我去看看。
  路上我大致了解了出事经过——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在学校和人打架住了院,打架是为一个女生,女生的肚子大了,一个男生用六个啤酒瓶砸向了他儿子的头。老向骑摩托车去医院给儿子送钱,刚上路就与一辆货车撞了。
  “老向的儿子回来了么?”我问。
  “回来了,白眼狼一个,在厢房里和他一帮同学打麻将呢。”
  从吴姐的家到公路要经过一段小路,小路弯弯曲曲,路边的野草仿佛也知悲伤,把自己的头低成一条抛物线,风吹来才有知觉地摆动身体,仿佛舞台上的倩手在缓缓袅娜地飘着。
  公路很宽,油黑中点缀着惨白,我分明看见了白色,那白色伸得很长很长。
  “这就是划痕,现在唯一存在的就这划痕了。”带路的学生说。
  我仔细地看,然后走到沟边,沟底的水洼一片又一片,仿佛还透着血光。
  天空灰蒙蒙的,有雨点飘下来,悲凉从我袖口和领口嗖嗖地摸索进来,我似乎看见了老向,他向我走来,从沟底走来,轻飘飘的。他在向我微笑、点头、招手。我说老向是你么,你不是在院坝里那白花黑草中幸福地躺着么,你身上不是盖着白边红花的被子么,你不感觉冷么?他似有话对我讲,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就飘走了。我想这是心灵感应,传说死了的人见到久未见面的好友时会显灵出来相见的,会向好友说一段道别的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就飘去了。
  我在现场看了又看,交警已经介入了,我还能怎样。
  离开吴姐家已是晚上,她的屋子周围都点了灯,灯光昏黄,照得人有些磕睡。我匆忙离开了,我是来和一个老朋友最后见面的。
  3
  我的思绪回到过去,那是让我有些难忘的日子。
  老向的儿子七岁时入了小学,原想这捣蛋鬼进学校后会变得听话,可他的儿子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入学才三个月,学校的玻璃就被他砸烂了,再不久许多同学课本被他撕了!这么个孩子却与我有些交往,他有时还会给我一些疑问,一次他问:叔叔,刀子刺在肉里能出血么?我说我不能回答你,要知道答案你就用刀子在自己脚肚子上刺一下看看。其实我是逗他的,他果然就做了,他从商店里卖来裁纸刀做实验,一刀下去眼都没眨,一条白口子就拉下了,瞬间白口子变成红口子,他狂欢地跳起来说出血了出血了。一会儿又大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朝他诡诈一笑,带他去上药包扎,老向对我说:你莫逗他呀,他还小,不懂事呢。
  后来有一次,我因为老向的儿子而大病一场,那次大病也使我与老向的关系从此好得亲如战友了。
  那天老向的儿子在学校又调皮了,老师在老向面前告了状,说你那公子我管不了了,请另谋高就吧。老向知道事情闹大了,便等着儿子回家,原本想把儿子暴打一顿的,可老向左等右等都不见儿子的踪影。正值冬天,天空中缓缓飘着雪花,我在家里与几个朋友喝着烧酒,老向跑来对我说:你快帮我找找儿子吧,这小子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二话没说,我披了大衣便出门。我和老向满山遍野地找,满山遍野地喊,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这时一个学生问我:老师您找谁?我说明意思,他说您到某处去看看。他说的是一处洞穴,听说当年闹饥荒时饿死了的人就扔在洞里,后来又时常有人在洞里寻短见。一到洞口,果然看见了老向的儿子,他要我保证他爹老向不打他,保证学校不处分他,还要保证他爹每天给他一角钱才愿意出来,我全部答应了,终于把他完整地交给了老向。酒后的我因为遇了风寒,回到家里便大病一场。
  我在车上佯装睡觉,心里却在想,老向呀老向,你咋就这样走了,你咋走得这么匆忙,走得这么不明不白,你超车了么,你占道了么,你有驾照没有,你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事,老向你回答我好么,你笑什么,难道你就死得从从容容么?
  那时我一家的生活是困难的,我一人那么几十元的工资要养活三人,能不困难么?
  老向给我出主意,他说不如叫你老婆出来做点事,在家玩着也是玩着,天天守床铺实在不是好办法。
  我说做什么呢?她又能做什么?
  做生意吧,你有工资,她能赚点就赚点,你就要轻松一些,不赚就权当为人民服务了。他说的时候一脸的诡笑。
  做生意要本钱的。
  我给你出,你有了再还我。
  我瞪大了眼睛说,你真能帮我么。
  他扯了嘴巴露了大牙说,骗你是狗。
  我真的做起了生意,正确的说法是我老婆在做而不是我在做,我有我的职业。后来我们租的门面就与他们隔壁,当时我不同意,我认为那门面不吉利,人们都说那房子里有鬼,虽然租金少,我还是想另外租房。老向说你真就相信有鬼么。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我说。
  书呆子一个,活人怕死鬼。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没见过鬼!
  于是我信了老向。在我记忆中,那间门面房内新近死了三个人,一个是他杀,一个是自杀,还有一个是气死了的。房东一家原本是很和睦的家庭,因为男人发现了女人的外遇并当场捉奸,男人便把女人杀了,事后自知罪责难逃,男人于是上吊自杀了,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老人本就年龄大了,承受不住家庭的变故,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里去了,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气死的,唯一的生者是那个小孩,也被送进了医院。
  有人说他们晚上听见屋内有哭声,也有人说他们晚上听见有人在屋内说话,老向说没有的事,他不信邪,搬过来做起了加工业。时间久了好像如老向说的什么事也没有,他说屋内的响动是老鼠交配的声音,所谓的哭声是风从窗缝中溜进来的声音。有了老向的解释,人们逐步减少了对那屋的恐惧。我们进来做生意后,好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顾客越来越多,生意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4
  从吴姐家回来不久,关于老向的事我几乎快要忘却时,吴姐再次造访了。
  踏着阳光的影子回到家,吴姐已经坐在我家沙发上,她血红的眼,苍白的脸,草窝似的乱发,凌乱的衣裳,我说:“吴姐来啦!”
  “来啦,出来散散心。”她说。
  “快过春节了,年货准备了么。”
  “准备啥呀,老向死时猪已经杀了。”
  “不光是猪呀,还有其他呀,烟酒副食什么的。”
  “没有呢,今年只有过个残年了。”
  “什么呀,不至于吧。”
  “老向死了,家里死气沉沉的,儿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问学校说早放学了,只有我一人在家。”吴姐欲言又止,其实我能理解一个女人死了丈夫的苦处,我想只有让岁月来抚平她心上的创伤了。
  其实吴姐与老向婚前是有些波折的,吴姐碍于她父亲的压力才与老向结合的。老向当兵出身,乡下人那年月里视当兵为一条好前途,谁不想当将军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老向就去当兵了,目标是高远的,可和平年代里能有多少将军产生呢,将军没当成,三年后交了枪又回老家了。
  老向从部队回来后发现了花一样美丽的吴姐。农村的男欢女爱不比城里,农村有农村的规矩,老向便找到媒人,然后购了礼去吴姐家说亲了。吴姐其实心里有了人的,老向就急了躁了,有时他一个人时总要骂上一句我操。老向在吴姐的老爹面前献殷情了,帮吴姐家挖苕、割稻、耙田,有啥做啥,无事也不闲着,终于得到了吴老汉的好评:“这娃不错!”便向吴姐吼:“你还挑什么,人活一世图个实在,好看的能吃么,能当衣穿么?”
  吴姐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吴姐想逃,可逃不出父亲的范围。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吴姐在挨了吴老汉的棍棒后,最终还是上了老向请来的花轿。
  成了夫妻后,吴姐没有闹了,她和老向开始了新生活,那年她十八岁。
  “交警那边解决了么?”我问。
  “处理好了,可不很理想。”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平平淡淡就像对待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显得有些冷漠。
  “为啥?”
  “起初勘现场时,我不很懂就在勘察图上签字了。后来才知责任认定结果是双方负同等责任,只补偿了我两万来块钱,我不服。”
  “后来呢?”
  “后来我请了律师想打官司,律师说要打官司只有改变认定书,如果责任认定书的结果改变不了,官司打下来仍会是这么个结果。”
  “那不行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怎么两万块钱就打发了呢。”
  “我也这样想,可要想改变责任认定结果谈何容易,我一个乡下女子怎么斗得过别人……”她眼泪出来了,哽咽着用手将鼻涕撸了一把。
  “处理了就行,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要节哀,你要保重身体。”我说。
  吃了早饭我们谈了点别的,我已经不想再谈老向了,他在我心中只留有那么一星星记忆,可吴姐不想让我把老向的影子抹去,她又开始谈老向了:“真是该他死,早不走晚不走,为什么就刚好是那时呢。哎,怪来怪去还是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个千刀割万刀剐的呀,现今都没归家,也不知野到哪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腔。
  “读高中后就天天进网吧,谈恋爱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就差没杀人了。”
  “恋爱了呀,给你找媳妇不好么,早抱孙子早享福啊。”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还享福呢,老向不是因为他会死?老向死的头天他和别人打架被砸了六酒瓶子,住院了,医院打电话要家里送钱去,老向就是送钱去时发生车祸的!”
  吴姐在我家玩了一天就走了,她说她要去找儿子,找到后要他到他爹坟前磕几个响头去。
  5
  吴姐走后,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寻到了她的儿子,那宝贝得有些超然的儿子。我没有去问,也不便去问,我不想再惹别人伤心,再向别人的伤口抹盐。
  可老向我想忘都忘不掉,每次下乡从那曾经住过的鬼屋门前经过时,仿佛就有老向的影子在跟随我:“好啊,下乡呀。”等我使劲睁眼看时他又不见了,我便大喊老向你在哪里,过来一起喝杯酒吧。我这一吼惹来了众多的眼睛眯我、斜我,有人说你神经病啊喊什么,老向早死了。醒来才发现我是在做梦。
  我下到那乡虽然看见了老向,却没看见吴姐,不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许是找她儿子去了,许是上坡了,许是回娘家了。每次下到那乡时我都要到她家去看看,堂屋的香火台上恭恭敬敬地放着老向的像框,我去一次,他笑一次。吴姐总是不在,板壁上的灰很厚,用手摸一下手指都看不到肉了。我问她邻居,她邻居斜了我一眼说不知道,说老向死后她得了一笔钱便很少回家了,有时回到家,也是哭一阵笑一阵的……
  一次出差去省城,事办完后我在省城的街上瞎逛,突然看见一群人中间有一个人在地上跪着,似乎在哭,很大声。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只见那人面前铺放了一张红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伯、哥哥、姐姐,你们行行好,我是一名学生,考取大学了,家里遭了变故,父亲死于车祸,母亲死于癌症,姐姐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想读书,希望你们伸出援助之手,等我大学毕业了再来感谢你们!——苦命人小向
  小向!我大声喊叫,他没应,他还在哭。旁边有人说别看他装副可怜相,实为骗子,于是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我没有去评说,放了一元钱在他面前的红纸上,我想就让他将我这一元钱骗去吧。
  真是老向的儿子小向么,回头再看时,眼前已是茫茫人海。
  6
  吴姐又来我家了,那是正月的一天,阳光灿烂,我和邻居们正在院里玩扑克。我下乡去见她没见着,她却来见我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脏得不堪入目,和我打扑克的人瞬间便消失了。我消失不了,我得面对她,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与她的老向是朋友。妻子扶着她,她只是嘿嘿嘿地笑,不时地说:“他死了,他活着,他死了,他活着……”
  “谁死了?”我问。
  “他死了,嘿嘿嘿。”
  “谁活着?”
  “他活着,嘿嘿嘿。”
  我不忍心看她那样子,叫妻子帮她洗了澡梳了头,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让她去看电视,她才不闹了。
  “吴姐,吴姐!”过了一会儿,妻子去叫她。
  “嘿嘿,老向来看我了。”吴姐用手指着我。
  “吴姐,吴姐,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妻子继续叫她。
  “嘿嘿,老向来看我了。”她又指着我说。
  “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就飘呀飘呀,嘿嘿,老向来看我了……他死了,他活着……”、“他也死了,他也活着……嘿嘿,老向来看我了……”她一遍一遍地自语着。
  妻子把饭做好后喂着她吃。我摇了摇头,怎么这样了呢,怎会这样了呢。
  她的神经有问题了,需要关爱,何况我们是朋友。
  她不认得别人了,可她还认得出我们,因为我们是朋友。
  她到我家来,她没有去处了,还是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
  7
  后来下到那乡,还是那山那水,山更青了,水更绿了,建筑更多了,人气更旺了。
  老向和吴姐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故事,人们都知道老向的死与小向有关,因为小向打架住院,老向送医疗费去的路上死了,小向活了下来。往小向头上砸了六酒瓶子的男生跑了,至今不知去向。他们是同学,吴姐便找那男生的父亲索要小向的医疗费,那男生的父亲就出去寻找自己的儿子,可找了好久儿子也没找到,回到家后他又听说老向惨死了。那男生的父亲见自己儿子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吓得用一根白白的宽宽的布带上吊了……
  六个酒瓶害死了两个老人,确切的说是两个父亲,留下了可能还活着的两个不知去向的儿子。
  吴姐又自语了:“他死了,他活着;他也死了,他也活着;他们是老,他们是小;他们是父,他们是子……嘿嘿嘿嘿……”
  空空的回音……
  空空的回音!口口
  责任编辑:戴雁军
  情殇
  董建玲
  梅兰的爹刚过世两年,家里的日子就支撑不下去了。
  爹生前是个教书先生,赚钱不多,好在爹画得一手好画来贴补家用,日子还算过得去。爹去世以后就靠母亲每天为人家缝缝洗洗,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家里该变卖的东西差不多都卖了,可还是到了揭不开锅的这一天。
  年幼的弟弟妹妹围着母亲喊饿,喊得母亲泪水涟涟。十五岁的梅兰,每天帮着母亲浆洗衣服,寒冬腊月,一双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把骨头都刺疼了。她经常抬起冻得红肿的双手,撩开额前散落的长发,望着母亲日渐瘦弱的身体,心里就生出一丝愧疚,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替母亲多分担些忧愁,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临近腊月二十三,娘俩的活计渐渐多了起来,母亲平时都是自己出去揽活,从不让梅兰抛头露面。母亲听人说城东张大财主家的使唤婆子有急事回了乡下,想到家大业大的张家一定有许多需要浆洗的衣物,就赶忙过去打听,到了张家,果然她家有许多需要浆洗的帘子、帐子和衣服,母亲匆匆用眼一过心里就有了数,她寻思一个人是拖不回这些衣物的,她兴奋得一路小跑着回家,不由分说拉着梅兰的手就走,这虽是个寒冷的早晨,但是临近年关的街上热闹非凡,提篮挑担,叫买叫卖的的,红红绿绿的头饰,香气四溢的小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赶场似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梅兰看的眼花缭乱,走着走着忽然和一个妇人撞了个满怀,那妇人尖声嚷道:走路不长眼啊,把老娘刚上脚的一双绣花鞋都踩花了!梅兰看到一个油亮光滑快要翘上天的长髻在眼前晃来晃去。母亲赶忙躬下腰毕恭毕敬的给妇人陪不是,那妇人一眼就认出了母亲,母亲这时也认出了她,原来她是这个镇子出了名的媒婆,一辈子就靠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生活,谁家姑娘丑俊,谁家后生好赖她都摸得一清二楚。媒婆一把扯住母亲的胳膊,把眼神丢向梅兰,在母亲耳边嘀嘀咕咕好一阵,只见母亲一个劲的摇头。
  梅兰一阵心跳,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果然媒婆是在给她作媒,所说的人家,儿子得了肺痨,娶个媳妇为的是冲喜。母亲怎忍心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回到家里,她看看可怜的弟弟妹妹,再看看鬓角早生华发的母亲,一咬牙,再一跺脚,说:娘,我就嫁了吧。
  盖头是小叔子扶着男人颤颤抖抖的手用一根秤杆挑下来的,梅兰看到半人半鬼的新郎惊得花容失色。陌生的婆婆冷冰冰的扔过一句话:从今天起,你男人每天穿衣、吃饭、拉撒、喂药你都要小心侍候,记住,你可是我家用两头耕牛换来的。
  可怜的梅兰不知道两头耕牛究竟是个什么价钱,想到临上轿前,母亲拽着梅兰的胳膊哀哀的说:别怪娘心狠,要怪就怪咱的命。
  梅兰只有十五岁,她还不晓得前面等待她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她用麻木、凄楚的眼神瞅了一眼鬓发染霜的母亲,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恨!她就那么茫然地被媒婆拉扯着上了轿子,一路颠颠颤颤,身子在轿内晃来晃去,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睛,直到鞭炮齐鸣,她才惊醒过来。
  婚后第一个清晨,天刚破晓,男人一口不住一口的大声咳嗽,梅兰被咳醒,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囫囵着身子睡着的,男人尽管就在身旁,他的病让他连掀开眼皮看一眼新娘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也就佳丽当前,无心缱绻。
  男人的剧咳让梅兰的心揪在一起,尽管梅兰对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很漠然,可她毕竟是善良的,她为这个男人专心熬药,药锅“咕嘟嘟”吐着泡泡,草药的味道怪怪的,梅兰几次捂住嘴巴想呕。
  半个时辰后,药终于熬好了。
  她端来铜盆,想用毛巾蘸水为男人洗漱,面对枯槁的脸她双手停在那里,一时无从下手。
  男人又大声咳了起来,抬起无力的手用尽浑身力气摇着,喃喃地像呓语,轻得如蚊叫:梅兰听懂了,他叫她不要靠近他,这病传人,千万不能染上。
  就是这句话让梅兰心中生出一丝暖意,心里的畏惧、冷漠一下子跑掉了,她更加精心地侍奉起他来。
  几天过后,男人似有了几分生气。
  一日,梅兰在灶前熬药,男人向她招手。
  梅兰怯怯地走过来,安静的坐在床头,乌亮的发髻盘在脑后,稚气未退水灵的杏眼羞涩的半开,抿着红红的小嘴,一只手慌乱的绞弄着衣襟。男人温柔的伸出手对她说:你拉一拉我的手好吗?
  梅兰惊惧得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男人先是一愣,他望着眼前如受惊的鹭鸶一样可爱的女人,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温暖的阳光从半掩的窗棂上跳到他们新婚的大红床幔上,娇小的梅兰笼罩在一片红色的明亮的光里,男人心中慨叹:多么美好的人儿!但心底马上又涌出一连串的自责:这么美好的生命就这样活生生断送在自己手里,他恨他的母亲,自己本来是将死的人了,还那么残忍的白搭上一个女孩的青春给自己陪葬。他恨他的病,他多想跟她白头到老!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摆手叫梅兰到自己的跟前来,他掀开衣襟取出一块玉佩对梅兰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只有这块祖传的玉佩是母亲为护佑我的性命才戴在我身上的,我知道得了这种病,任世上什么宝贝都不可能救回我的命,不如送你留个念想。
  梅兰被他异常的举动搞懵了,一下子不知所措。男人非常认真地说:西墙根儿有一架长梯,夜深人静时,你翻墙逃走,出了胡同口朝庙东一直往南跑别回头,天亮你就到自己的家了。梅兰心里高兴极了,一想到能见到亲娘,一想到将不再忍受婆婆的恶言恶语,她的心兴奋得要蹦出来。她情不自禁的从床檐上拍着手掌跳起,病榻上的男人第一次从这个小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这让他激动不已。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原有的气氛,梅兰望着男人痛苦的样子,心柔软的像一滩青荇,她走向前对着男人悄声说:我不急着回家,等你的病好些吧。今天太阳真好,我扶你晒晒太阳。男人看到梅兰诚恳的样子,默默地在她的搀扶下踱出正屋,他的心里一阵欢喜,一阵心酸。说心里话他舍不得她走,他为刚才的一时冲动说了许多愚蠢的话感到后悔,她那么温柔,她那么善良,他已经离不开她,很爱她。正午的阳光晒得墙皮发烫,他靠着墙感觉很舒服,院子里的鸡们一窝窝,一群群追着赶着抢食,公的追着母的,大的撵着小的弄得满院子沸沸扬扬生机一片,他想到了小孩子,过几年他和她会有一帮小孩子,白天满院子跑啊,闹啊,拽着他的裤管一声声喊爹,牵着她的衣袖一声声叫娘,那才叫日子。黑天了钻进花被窝他和她说话,亲热,她会怎样呢?他喜欢看她的所有神态;妩媚娇痴,天真自然。他还在想他的心事,完全忘记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她和他离开一个指缝的距离,她若有所思的看门外那一座如黛的山岚,她的心像一只风筝在天上悬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种感觉她说不清楚。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她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她的心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在碰撞,搅得她心绪不宁,她不自觉的把身子悄悄向他那边挪过去,他感觉到一个绵软的身子在向自己靠近,他的心怦怦乱跳,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突然他的母亲不知从何处跳出来气咻咻的大骂:小贱人,你想害死你的男人么?梅兰怯生生的应道: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自己的男人啊。婆婆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敢嘴硬!说着将手中的烟袋锅轮圆了打过来,梅兰吓得闭上眼双手护住头。男人迎上去,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一把夺过母亲的烟袋,她睁开眼看到男人拼尽全力保护着自己,女人呜咽着一把攥住男人的双手:我要你活着,这双手我要攥一辈子!男人幸福地笑了。
  一个月后,男人悄然辞世。
  梅兰到死未再改嫁,她经常坐在廊下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她曾把这双手给了男人,这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了。口口
  责任编辑:闻平
  债主
  黄琼喻
  牛村有个外号叫苦瓜的本分人,他作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做一回债主。可现在居然做起了债主,而且做的还不是一般人家的债主,竟然是村委会主任牛宽家的债主——牛宽家如今欠他一千五百元的工钱。
  苦瓜家承包土地不多,活路比较少,家庭虽没多少收入,可他从不跟别人出远门打工挣钱,因为他清楚村里的男劳力都出外打工去了,他一个大男人在家也有很多活干。虽然收入没有出外打工好,但一年四季呆在家里,除了能把自家的田地家园收拾好,剩余时间就在村里给人家做做短工,比如给东面牛家挖圈粪三五天,帮西头刘家挖山地个把月,一年到头虽没多少积蓄,但也不用像出远门那样苦死累活地担惊受怕。苦瓜家的生活在牛村算是过得勉勉强强,属中等水平。按常理,苦瓜决不可能当上主任牛宽家的债主,可事情还是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那晚村主任牛宽来到苦瓜家,请苦瓜帮他家挖个鱼塘。牛宽说,这回帮我家挖鱼塘不做软包工,因为我不能天天来鱼塘边守着你,你按我的要求做,一次性讲断工钱。
  苦瓜在村里打短工从不喜欢做软包工,不管哪家都是不用管吃喝,每天开三十五元的工价,这叫软包工。苦瓜知道牛宽是怕自己干软包工偷奸耍滑,干活不卖力。苦瓜真想说,牛宽你把我苦瓜看扁了,我在牛村帮那么多的人家干活,哪一家说过我干得不下劲?苦瓜却说,主任,我跟牛老六他们说好了,过两天跟他们出远门找活去的,你另找人吧。
  主任急着说,你跟他们出门干嘛?他们年年出远门,可哪年挣回来过大钱?你还不如在村里干呢。
  苦瓜没有立即答应牛宽。牛宽说,我家鱼塘挖多大你已经知道,我不会亏待你,总共给你一千五百元钱,你看怎么样?
  苦瓜的老婆却急不可奈地说,苦瓜你就答应主任吧,只当给主任家帮帮忙,我们以后求主任家的时候还多呢!苦瓜知道老婆就盼着自己赶紧找到挣钱的活,挣到钱她想买冰箱的愿望就实现了,于是说,好,就给你家做一回。
  从正月二十六开始,苦瓜下蛮劲地给主任家挖了整整四十五天的鱼塘,人累得掉了好几斤肉,脸也变得像只真正的苦瓜样了。苦瓜喘过一口长气,心满意足地想,老婆想买冰箱的钱总算到手了。完工那天下午,主任到鱼塘边检查苦瓜挖的质量,看后很满意,请苦瓜到他家喝酒吃饭。苦瓜说,饭就不吃啦,你如果对挖的质量没意见,就把工钱开给我。
  主任说,你慌啥,质量我没意见。晚饭你一定要来吃,你不来就是看不起我牛宽。说好啦,一定要来吃。主任说完走了。
  晚上苦瓜没在家吃饭,准备出门。老婆问,你去哪?
  苦瓜豪气地说,去主任家,他请我喝酒吃饭,就着结结工钱。
  半夜里苦瓜醉醺醺回到家。老婆还没睡,问他,工钱呢?
  啥工钱?主任说他家这两天手头紧,打给我一张欠条,说过几天给。
  他说什么时候给?老婆追问,你可别上了主任的当。
  他是什么人,你还怕他赖帐?苦瓜睡眼惺忪,他没看见老婆的脸色很不好看。
  苦瓜在村里给人家做短工有个规矩,活干完的当天必须算清工钱,就是赊欠也不能超过十天。苦瓜在牛村干了十几年的短工了,还没有哪家赊欠过他的工钱。可这回主任牛宽欠他苦瓜的工钱一晃就是一个多月了,吃饭那晚村主任牛宽对苦瓜说得多好,苦瓜兄弟,哥暂时手头有点紧,等一有钱我会亲自给你送上门去的。可这么长时间了,别说把工钱送上门,苦瓜找过主任多次,连主任的踪影都没见到。苦瓜有种不祥的预感,主任好像有意躲他似的。苦瓜整天为主任牛宽家欠他的工钱苦恼着,吃不安,睡不宁。
  三个多月前,苦瓜老婆提出要买台冰箱,还要买两包尿素给玉米施肥。苦瓜赞成,认为这是家里急需解决的事。特别是冰箱,不能一拖再拖了,牛村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有了冰箱,比他苦瓜家困难的人家都有冰箱了。所以老婆提出要买冰箱,苦瓜非常支持,可村主任牛宽拖欠着工钱,哗啦一下把这计划给搅黄了。
  主任牛宽不给工钱,让苦瓜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因为苦瓜老婆正想用主任牛宽家开的工钱买冰箱。主任赖着不给钱就打碎了她的梦想,苦瓜就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老婆对他的惩罚和教育。
  那天苦瓜站在院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脑袋搓着光脚,认真地接受着老婆对他的教育。老婆的教育可不像老师教育学生那样和风细雨,开口就一顿臭骂:狗日的,你白白给村主任挖了一个多月鱼塘。都一个多月了,他一分工钱也没开,你准备咋办?你去后山玉米地里看看,没钱买尿素施肥,玉米苗黄恹恹的都长不起来了,今年你准备拿什么去喂猪?老婆边骂边在屋里出出进进。
  主任会把工钱给我的。苦瓜小声嘀咕。
  给给给,给你个白日梦。主任那烂人,看他什么时候给你工钱!老婆边骂边收拾着一家的换洗衣服。
  我会跟主任把工钱讨回来的。苦瓜又嘀咕了一句。
  你个窝囊废,我看你有什么本事去把工钱讨回来。在别人面前,我从来没听你放过一回响屁。
  苦瓜有些不服气,嘟哝着说,当时我本不想帮他家干,是你答应他的,还不是你想买冰箱想疯了,要不我早跟别人出门打工去了。
  冰箱你不想买吗?你没本事还倒怪我,你还是个男人吗?如果你没本事把工钱要回来,我们娘儿俩没法跟你过下去了。老婆撂下一串臭骂,拉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苦瓜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眼巴巴地看着老婆孩子走出家门。
  老婆孩子回她娘家都快一个月了。家里就剩苦瓜一人,还有几头猪和几十只鸡。苦瓜整天都在寻思着如何去跟主任牛宽讨工钱,也没心思去料理家禽家畜,它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槽中无食猪拱猪,猪们在圈里十分烦躁,尖声大嗓地闹着抗议。鸡们没了女人的管束,根本没把苦瓜放在眼里,猖狂地在家里到处折腾,弄得一地的鸡屎。
  苦瓜尝到了没有老婆孩子的滋味,他很想去岳父家把老婆孩子接回,可自己没把牛宽家的工钱讨回来,估计女人和孩子是不会跟自己回家的。一想起那天自己不慎重考虑,轻而易举就同意给主任牛宽家挖鱼塘,苦瓜就狠狠地煽起自己的嘴巴。
  东山的太阳一竹竿高了,苦瓜歪在院中的竹椅上,让暖烘烘的太阳烤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实际上他脑壳里全是村主任,塞得他头昏脑胀,心烦意乱。必须跟牛宽把钱要回来。苦瓜这么想着,想归想,可怎么去要呢?
  几天前他去村委会逮到过主任一回,主任跟乡里来的几位干部正高声大嗓地猜拳行令喝老酒,主任的脸都猴子屁股一样红了。苦瓜站在边上看着,正想着如何跟主任开口说钱的事,牛宽好像突然看见苦瓜似的,像明白苦瓜要跟他讨钱,举着半杯酒递给苦瓜说,苦瓜兄弟你来得正好,快帮帮老哥的忙,把这杯酒喝了。
  苦瓜推辞说,我不想喝。
  主任说,我知道你能喝,给个面子,救老哥一把,老哥快要喝醉了。
  苦瓜想自己正有事找主任,不帮他喝两杯还真是不给面子。于是喝了一杯,接着又喝了一杯……也不知最终喝了多少杯,最后他眼睛花花绿绿的了,只看见人头在晃,拳头在挥。酒醒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村委会的草坪上,嘴边一堆吐出的秽物,臭气熏天。天已暗下来,村委会里连个鬼影都没有,主任牛宽也不知跑哪去了。苦瓜头昏脑胀,摇摇晃晃回到家瘫在躺椅上,细细地想着喝酒的事,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狠狠地刮了自己几耳光。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事情没跟主任说成也罢了,居然又中了主任的圈套,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苦瓜身子闲着,眼睛却没有闲。他疲乏的目光贼一样地扫着村庄里的屋舍。几十间村居散落在一面山坡上,苦瓜家恰好坐落在最高处。目光向下一扫,全村错落无序的房舍,七弯八拐的村道,零乱走动的人影,尽收眼底。苦瓜的目光扫射到村西一间鹤立鸡群的屋顶,他把目光定住了。那屋青砖绿瓦,飞檐翘壁,霸气十足。那便是村主任牛宽家的屋。
  妈的牛宽,你屋修得那么好,却不开我工钱。苦瓜心里忿忿地骂。他骂完牛宽又骂自己,狗日的,谁叫你给牛宽家干,难道你还不知道牛宽那德性?
  说起牛宽,村民们常在背后议论他,有的骂他好色,常跟村里一些不守妇道的娘们勾三搭四。有的骂他喜欢借钱,谁手头上有钱,他就想方设法找借口跟人家借,本来借点钱应应急并不奇怪,怪的是牛宽借了钱后一年半载都想不起还。债主跟他讨,他就可怜巴巴的装穷诉苦,推三磨四的。所以村人谁手头有两文钱,最怕让主任牛宽知道了。
  苦瓜家在牛村是中等,主任对他家知根知底,所以苦瓜从不担心主任牛宽会向他家借钱。苦瓜老婆不漂亮,甚至有点丑,他也不用担心主任牛宽会跟自己的老婆勾三搭四。因此没有无关紧要之事,苦瓜坚持尽量少跟牛宽家往来。主任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到他苦瓜,他就去帮忙一两天,苦瓜跟其他村民的认识一样,毕竟他是村主任,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去求他,给自己留条求人的后路。
  那晚主任来找苦瓜挖鱼塘,苦瓜本不想答应的,但他心里明白老婆要买冰箱,靠自己在村里打短工挣钱不是短时间里能做到的,于是他跟村里的牛老六他们说好,决定跟他们出门打工找钱去。可他经不住主任的好说赖劝,碍不过情面,最后还是决定给主任家挖鱼塘,没想到到现在工钱都没拿到。如果当时自己跟牛老六他们出了门,可能买冰箱的钱早挣到手了。唉!苦瓜的肠子都悔青了。
  苦瓜虚虚的目光一直盯住村主任家大门,他希望看到牛宽的动向。只要看见牛宽的影子,他就要想办法去接近他,然后找个借口跟他讨工钱。
  盯了一阵,还真把牛宽给盯出来了。主任走出家门,先是向村西走去,后又转了个弯向西南方向的后山走去。主任到后山干嘛呢?说不定又是跟哪个骚娘们约好在后山树林里幽会吧。这不是一个极好机会吗?苦瓜很兴奋,他扛起一把锄头就往后山去。后山的树林旁有他家一块玉米地,他想去玉米地等主任,主任做完好事一定会从他家的玉米地边返回。那时主任心情一定很愉快,看见他苦瓜在玉米地里锄草,不会不跟他打声招呼的,他就正好乘机跟主任说工钱的事了。
  苦瓜甚至想到怎样跟他打招呼了——主任一定会问,苦瓜你给玉米锄草啊?苦瓜就要故意问,主任,我看见你从树林里出来,你在树林里干啥呢?主任可能说,没干啥,来后山吹吹风,这后山真他妈凉爽。苦瓜心想,你他妈跟骚娘们做见不得人的事,当然凉爽。但嘴上只能这么说,主任啊,我正想问你一件事。主任问,什么事?苦瓜说,你看我这玉米苗怎么黄恹恹的长不起来,是个啥原因?主任肯定会说,缺肥,你赶快给玉米喂尿素,喂了尿素就变绿啦。苦瓜就说,你看我现在没钱买尿素,帮你挖鱼塘的工钱你能不能给我?……后面主任会怎么回答他,苦瓜还没想出来呢。
  苦瓜来到后山玉米地里胡乱地铲了几锄,就放下锄头到地边的树阴下乘凉。苦瓜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家的玉米地前几天已铲过一遍,现在一根草都没有,他来的目的是等主任牛宽,等他办完好事出来跟他苦瓜打招呼。
  地里的玉米苗被热烘烘的太阳烤着,叶片蜷缩,泛出锈黄色,苦瓜知道玉米苗缺肥,不赶紧施尿素看来难有好收成了。村主任不给钱,拿什么买尿素?难怪老婆骂得那么凶。
  苦瓜眯眼瞅着地后边的树林,树林里风平浪静,只传来蝉的狂噪,噪得苦瓜目光虚虚的,心神恍惚起来。狗日的怎还不露面?难道他是郎猪托生,办那事也要那么长时间?会不会早把事办完,突然看见他苦瓜,悄悄地从其他地方绕道溜了?苦瓜觉得等的时间太长了,等得心里发毛。正疑惑着,树林里一晃,突然闪出个人来,远远的就可看出是个娘们。等她走近,苦瓜才认出是大贵的老婆,按辈分苦瓜该喊她二婶。
  苦瓜嘿嘿地笑,二婶你来做什么?
  女人的脸唰地红了,我……我到林子里找菌子。
  苦瓜讪笑,没有再说什么。女人瞥了他一眼,急急地去了。苦瓜继续把目光盯紧树林,就怕主任从他眼皮底下逃了。过了好长时间还没看到主任的踪影,苦瓜正心焦火燎,终于看到主任从树林里晃出来了。
  狗日的终于露面啦!苦瓜小声骂了一句。赶紧拿起锄头弓背低头做出铲玉米草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偷窥着主任,做好跟主任答话的准备。
  牛宽像喝醉了酒,哼着小调,无比幸福的样子。当主任走到他身边时,苦瓜突然直起身子把脸面向主任,他们之间仅四五米的距离,可主任似乎并没看见苦瓜,目不斜视地从苦瓜身边一闪而过。苦瓜急了,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喊了一声“主任”,主任没应。苦瓜又大喊了一声“牛主任”,可主任的身影轻飘飘地像空中飞过的一只燕子,哗地一下就不见了。
  我日你!你见到我简直是视而不见,太欺人啦。求我给你挖鱼塘的时候装得像孙子,欠着我的工钱你反倒做起大爷来了!苦瓜一边恶毒地骂着,一边狠劲地铲着玉米,仿佛铲在主任身上一样解恨,片刻工夫,半块玉米苗被铲倒在地,倒在炙热的阳光下。
  苦瓜又连续找了主任三天,把牛村的旮旯角落都找遍了,可连主任的影子都没见一个。苦瓜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事,做点能引起主任注意到自己的事情,让他主动来找自己。苦瓜思量一番,决定说做就做,不做不行,不做点什么给牛宽看看,他还认为他苦瓜是个没长胡子的娘们。
  中午苦瓜胡乱扒拉了两碗冷饭,便扛上锄头背着篮筐往山下走去。他光着大脚,裤腿卷得老高,故意漫漫悠悠地走在村道上。
  有人遇到他问,苦瓜,你吊着一张苦瓜脸去哪?
  去主任家的地里。苦瓜有意重声重气地答。
  去干嘛?
  去挖他家的洋芋。
  苦瓜一路遇上人,一路都有人跟他搭话,苦瓜你老婆跑娘家干嘛去啦?苦瓜你这回给主任家挖鱼塘搞了一大笔钱,什么时候请客啊?苦瓜你家冰箱买了吗?
  村主任欠苦瓜挖鱼塘工钱的事村人们都知道,人们背后一边骂主任欺人太甚,一边讥笑苦瓜没用。苦瓜没搭理他们,只管埋头向前走。
  苦瓜来到主任牛宽家的洋芋地里,他站住四处望望。洋芋地靠近主村道,只要不是瞎子,过路人一眼就能看清苦瓜在村主任家的洋芋地里干什么。苦瓜在心里说,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不是偷,更不是抢,我就光明磊落地挖牛宽家的洋芋。就是想让村人们看见谁挖了主任家的洋芋,让他们去告诉主任是他苦瓜挖了他家的洋芋。苦瓜看看路上暂时没人走过,就在地里歇着,他想等一等,等有人过路时再动锄头。要是没人看见他挖主任家的洋芋,那挖着什么意思都没有。一顿饭工夫,终于有人过路了。苦瓜看得很清楚,过路人是主任的堂弟牛大有。牛大有一定看到他了,于是苦瓜立即行动起来,他凶狠地挖着,挖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动作有些夸张。苦瓜挖了大半篮洋芋,然后又转到主任家的菜地里,趁有人看见又拔了主任家几棵白菜。还糟蹋了一小块嫩韭菜。认为差不多了,他就背着一篮子主任家的蔬菜,大摇大摆地走在村道上。遇到人他还要停下来跟人家东拉西扯地唧咕上几句,有意让人家看到他背着的东西。
  回到家,苦瓜把菜篮放在院里,拖了把椅子半坐半躺,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主任牛宽来找他。苦瓜都已经想到了主任会怎么跟自己对话——
  主任气势汹汹地来找他,苦瓜,是不是你挖了我家洋芋?
  是的,是我挖的,怎么啦?苦瓜决定正义昂然地回答主任。
  你为什么要挖我家的洋芋毁我家的韭菜?我哪里得罪了你?
  不为什么,就为让你来我家找我,我找你好多天了,一直不见你踪影。我很想你哩。苦瓜慢吞吞地说。
  你找我搓什么鸟蛋?
  不搓你的鸟蛋,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开我挖鱼塘的工钱?你当主任,不会说没钱吧,更不会说让我等到牛年马月吧……
  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村庄,电灯一盏盏地亮起来,苦瓜还不见主任来找他。他进屋点燃火塘架上一壶水烧着,他想等我这一壶水烧开,主任一定就会来了。水烧开了,火渐渐灭了,开水又慢慢凉了,还是没见主任来。苦瓜的心开始躁乱起来,他走到院场惨淡的月光下,见村道上一个影子都没有,牛村昏昏欲睡,只剩下几盏浑黄的灯光亮着。
  妈的,主任肯定不会来了,老子挖他家洋芋那么多人看见,他应该不会不知道。也许没人敢告诉他,也许他出了远门不在牛村,也许他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也许他成心不想理睬自己,也许他就是想气死自己,也许……也许……狗日的牛宽,老子跟你没完。苦瓜骂着,狠狠地关上房门。
  狗日的,就算你藏在老鼠洞里,老子今天也要把你掏出来。苦瓜心里骂着,随手拿了一把杀猪刀,一脸阴气地走出家门徜徉在村道上,惹得许多村人驻足看他。有好事的跟他打起招呼,苦瓜要去哪呢?
  找狗日的村主任,你们看见他去哪了吗?
  刚才还见他在村西走着呢。你找他干嘛?
  找他要挖鱼塘的工钱。
  苦瓜急忙向村西走去,一路遇到人就问,看见主任牛宽了吗?
  有人说刚见他往村南去啦,苦瓜又往村南追,到村南没见人影,又有人告诉他往村东去了,苦瓜折回来向村东赶去,也没见牛宽。不知是村人们哄骗他还是主任躲得快。苦瓜像只无头苍蝇,一忽儿这一忽儿那,瞎追乱赶好一阵,可连主任的影子都没见着。
  苦瓜,怀里揣把尖刀干啥?有人问他。
  苦瓜一怔,才发现自己怀里确实抱着把杀猪刀,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拿着把刀到底要干什么,便随口说,杀人。
  杀谁?
  杀主任牛宽。苦瓜又随口答了一声。
  你杀他干嘛?
  他狗日的欠我工钱不给。
  你敢杀他吗?
  有什么不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杀人可要偿命的啊!
  偿就偿吧,反正他不给工钱,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苦瓜继续走在村道上,走着走着,在村东头一棵老柳树下遇到了村支书。苦瓜想,正好把主任欠工钱的事跟支书说说。
  支书问,苦瓜你搞什么名堂?
  我正想找你呢。苦瓜说,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主任牛宽欠我帮他家挖鱼塘的工钱都有几个月了,他一直对这事不闻不问,对我不理不睬。你帮我说说他,让他把工钱开给我。苦瓜可怜巴巴地。
  支书说,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管不了。
  你有什么管不了的?你是支书他是主任,你们都是村干部。
  支书说,谁请你给他挖鱼塘的?你给他挖鱼塘时咋不和我说说?现在你叫我怎么管?这烂事我听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牛宽,我劝你忍忍吧,只当工钱丢了。
  支书你咋这样说呢?难道我帮他干了一个多月就算白累了?苦瓜有些不满。
  我还能咋说?你不服,可以告他去啊,最好把他告倒,连他的村主任也给他告掉。支书撂下这些话急急忙忙地走了,剩下苦瓜茫然地愣着。
  听了支书一席话,脑袋空落落的苦瓜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去。刚进家门,看见主任牛宽斜躺在他家院场里的藤椅上,苦瓜先是一愣,后是全身一激灵,有些不知所措。
  主任坐直身体笑眯眯地招呼,苦瓜兄弟去哪了?我可是在你家等你半天了。
  苦瓜支吾着,我看玉米地去了,不知主任你会来……
  苦瓜啊,这几天我进城办事去了,回来就听人说你天天在找我,真对不起。我知道你找我是为工钱的事,今天特意来给你道个歉。主任说着手伸进口袋里掏摸,苦瓜以为他在掏钱,可掏出来的是一包云烟。主任递给苦瓜一支继续说,来来来,抽一支。说着还给苦瓜点燃烟。苦瓜有些受宠若惊。
  苦瓜吞吞吐吐地,我是找过你几次,想跟你说说工钱的事,如果你方便,你就……不方便就算了,什么时候给我都行。发现自己把话说成这样,苦瓜直想把自己的一张臭嘴捣烂。
  主任悠悠地吸了一口烟说,不行,虽然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但我不能老欠着你工钱,欠了这么长时间,就算你不急着找我要,我自己也感到对不住你了。
  狗日的你明白就好。苦瓜心里想,嘴上却说,我家里也是等钱用,你看我的玉米还没施肥,女人又跟我闹着要买冰箱。要不急着钱用,你什么时候给都行。
  我知道,我知道。主任连连点着头,又递给苦瓜一支烟。都是我耽误了你家的事,这样吧,现在我口袋里没揣多少钱,今晚我去想想办法把你的工钱凑拢,明天你拿上我给你打的欠条来找我。万一没找到我,你就去后山找你嫂子要,这几天她在那里忙着给玉米锄草,我会把给你工钱的事跟她说好。
  主任说完就走。苦瓜在他背后亲热地说,主任你走好啊!
  这晚苦瓜心情舒畅,睡得很实很沉,美梦恶梦都没做,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后他嘴里胡乱地吹着口哨,在院场里活动了活动,感觉满脑子透亮,全身轻松爽快。东山的太阳刚刚挣脱山尖,像块烧熟的生铁红艳艳的。苦瓜感觉到今天的太阳与往天大不相同,跟自己格外亲热。
  苦瓜忙出忙进,一边给自己做饭一边给猪们喂食,还跟鸡们打起了招呼,叫它们不要闹,好好地吃玉米。吃过饭,苦瓜很得意地坐在院场的藤椅上歇息。他想好一会儿去跟主任拿工钱,明天就去乡上买冰箱,后天就去把老婆孩子接回来。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苦瓜拿出主任打的欠条优哉游哉地向村委会走去。在村道上有人问他,苦瓜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老婆回家啦?
  苦瓜笑答,后天就回来。
  才走几十米,又有人问,苦瓜,看你一脸的高兴,冰箱买啦?
  明天去买。
  苦瓜一路走一路跟人们搭讪,心情无比愉快。快到村委会时,他没忘记到旁边的小商店赊了一包云烟。走进村委会,只有村文书坐在办公室里,苦瓜赶紧掏出一根云烟递给文书。
  文书笑了,我们的苦瓜都抽上云烟了,看来我们牛村的生活水平确实提高啦。
  狗东西你拿我开心,我这是叫花子摆宴席,露着屁股显富贵。苦瓜亲昵地骂过后问,主任哪去啦?
  我就知道你来找主任。他有事到乡里去了,说叫你到后山去找他老婆。
  苦瓜谢过文书准备去后山,文书在他背后说了句,苦瓜老弟,小心后山的勒鸡扣把你勒住了。
  苦瓜听着这话虽不阴不阳的,却没去多想。他沿着小道来到后山,见主任老婆正在玉米地里锄草。主任老婆穿件薄薄的碎花衫,因弯腰使锄头,鼓鼓的两驼胸往下坠得满满的,随着她身体的运动,就像两个大大的梨子在风中摇晃。看着不停摇晃的梨子,苦瓜几乎流出了口水。这时主任老婆突然直起身子笑眯眯地看着苦瓜,她的脸色在阳光下像熟透了的苹果。苦瓜干咳一声,掩盖着自己的窘态。
  苦瓜你来啦,我快热死了,快帮嫂子锄一下地,我去那边树林里乘乘凉。主任老婆把锄头塞给苦瓜。
  苦瓜说,嫂子,我是……是来找你……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要工钱的,你牛宽大哥昨晚跟我说好了。你忙啥呢。主任老婆用手扇着风,我这时也没揣着钱,你也来了就帮我铲一会儿草,晌午回家时你跟我去拿不就得了?
  苦瓜只好说,不忙不忙,我帮你铲,你去歇着乘凉吧。
  主任老婆用眼睛勾了苦瓜一眼,扭着蛇腰一摇一摆地走进树林。苦瓜认真地给主任家的玉米地锄草。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玉米地,很快,苦瓜的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汗珠。
  苦瓜兄弟快来呀。苦瓜刚铲完两行玉米,听见树林那边传来主任老婆的尖叫。
  嫂子怎么啦?苦瓜问。
  你快来帮帮忙啊。听主任老婆的声音好像她遇到了什么危险。苦瓜丢下锄头急忙向树林里赶去。到了树林里却没看见主任老婆。
  嫂子你在哪?苦瓜问。
  我在这里。苦瓜寻着声音找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密林的昏暗,才看清主任老婆在一攒茂盛的树丛中半躺半坐着。
  你咋啦?苦瓜看看并没什么危险,有些惊奇。
  主任老婆惊慌地说,有什么东西钻到我的后背里去啦,你快帮我看看。
  我咋帮你,你抖一抖不就掉下来了吗?苦瓜为难地说。
  抖不掉嘛。快点,一个大男人怕啥啊。
  苦瓜很不情愿地把手从她的碎花汗衫里伸进去,左摸右摸,啥也没有,只摸到滑溜溜的肉。什么都没有啊。苦瓜说。
  有有有,跑到肚子这边来了。主任老婆惊叫着,你快把手转到前边来。
  苦瓜不自觉地把手移到她的肚子上。
  往上往上,在上边。主任老婆催促着。
  苦瓜还没往上移,主任老婆把他的手轻轻一抬,苦瓜的大巴掌就抓到了肉嘟嘟的梨子。苦瓜像触了电一般,全身倏的一麻,手脚软绵绵的,脸上的肉颤抖起来。苦瓜想把手抽出,可又不愿抽,也很难抽出来,他心里有一群蚂蚁在咬,全身一阵阵发热,逼着他疯狂地想干一件饥渴已久的事情。
  摸、摸到了吗?主任老婆哼唧哼唧地问,脸上的红晕像火烧云。
  抓、抓到小虫了。苦瓜口干舌燥粗喘如牛,很快,两具躯体就像磁遇上铁,紧紧粘在一起了……
  狗日的苦瓜,你敢欺负我老婆,你吃豹子胆啦!就在两具躯体缠绵得分不开时,一声怒吼在他们头顶炸响,苦瓜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头发,他的头皮一阵刺痛,被狠狠地摔倒在一棵树下。
  苦瓜半蹲半坐,全身赤裸,他双手紧紧捂住下身,又害羞又痛苦的样子。主任老婆背过身去穿上裤衩,嘤嘤哭泣,很伤心的样子。主任牛宽靠在一棵老树根上,悠然地吸着烟,不喜不怒,像只猎狗一样欣赏着已被自己咬伤的猎物。
  苦瓜你说这事咋办?主任丢掉烟屁股,狠狠地踏了一脚。我也不想为难你,你自己说吧。
  主任,不,宽哥,我错了,你宽宏大量饶了我。苦瓜可怜地说。再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我,是嫂子她把我勾得鬼迷了心窍。
  狗日的苦瓜乱咬人!我到树林里小便,他乘机把我扑倒就强奸我,我反抗,可我没力气啊!牛宽呀,你如果再来迟一步,我就真被这狗日的给糟蹋了。主任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
  嫂子,你,你,你怎么这样说呢,你不愿意我敢动你一根毫毛吗?也怪我一时管不住自己中了你的套。苦瓜哭着说。
  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苦瓜你就说咋办?主任不耐烦了。
  宽哥,我跟嫂子还没成……你大肚大量放我一马行吗?这样吧,你欠我的工钱我不要了!苦瓜说着,找到自己的衣服从衣兜里掏出欠条,当着主任的面撕了。
  狗日的,你们如果丑事做成了,我今天非把你苦瓜的头砍了。就是看在你们还没把事做成,我才有耐心跟你讲话。可你苦瓜把我牛宽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撕了欠条不要我的工钱就完事了?没这么简单。你苦瓜近来做事太恶毒了,你挖我家的洋芋,糟蹋我家的韭菜,还拿着杀猪刀在村道上当着村人的面扬言要杀我,今天你又乘机强奸我老婆。你说说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欠了你几天工钱吗?你竟然接二连三地报复我。主任愤愤地说。
  苦瓜还光着身子,听主任厉诉自己的罪状,明白把事闹复杂了,就算自己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不寒而栗,全身筛糠地说,宽哥,你说咋整呢?
  我不知道你想怎么解决,路有两条,公了还是私了,你自己说。主任说。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公了,那简单,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请他们来现场,他们会秉公执法的;如果你想私了,也简单,不知你愿意出多少钱,你要愿意就说个数我听听。话已说透,你自己看着办。
  苦瓜终于明白了主任的意思,他要的是钱。只好说,主任,我没钱,就只有你欠我的那点工钱,我不跟你要了,行吗?
  苦瓜呀,你把我当叫花子打发,你叫我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牛村做人?直说了吧,这事少说也要三千块钱,否则没法私了。如果你要跟我撕破脸皮耍赖,那我只有陪着你玩了。主任把话说得板板的,意思是已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你叫我怎办呢?苦瓜无奈,只有任由牛宽宰割了。
  主任说,好办,你现在没钱可以打欠条给我。我不会像你那么为难我,你什么时候有了给我都行,我不会催你。
  那、那就这么办吧,我给你打欠条。苦瓜一脸哭相,喉咙噎得几乎说不出话。
  欠条我都帮你写好了。主任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欠条,还拿出了印色盒,你只要在欠条上按个手指印,咱俩今天的事就算了了。
  苦瓜接过欠条看了看,用大拇指重重地蘸上鲜红的印泥,然后重重地在欠条上按了一下,按得他苍白的脸都黄了。原来是村主任欠自己一千五百元工钱,现在是自己倒欠上了主任一千五百元。
  主任拿着欠条带着老婆走出了树林。苦瓜呆坐着,感觉出主任和他老婆是一脸得意的笑。很久苦瓜才走出树林,他抬头看看天,灼热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苦瓜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事情整成这样,他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路骂着回村。口口
  责任编辑:戴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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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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