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283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7
页数: 31
页码: 14-44
摘要: 小说撷英收录了《小小说五题》、《大雪无痕》、《风景何处》等。
关键词: 小说 季刊 《七里海》

内容

小小说五题
  李振起
  嘎三放炮
  当了放炮组长的嘎三心里倍儿爽,感觉嗓子眼儿喘气都顺溜,自信自己是天底下最牛A和牛C之间的人了。
  肖家园城中城平房改造胜利竣工,村民们兴高采烈准备返迁,村委会决定搞个欢庆仪式,村长铁老八说“盼了几辈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叫咱们赶上了,哪能不好好庆贺庆贺呢!”嘎三就是村长提名具体负责购买和燃放鞭炮的。村长说庆典有两个亮点,一是县长讲话二就是放炮,还诙谐地说嘎三就像乳罩,,把重点部位保护好了就生动,保护不好就出丑。并当场让嘎三挑了几个人组成放炮组由他当组长,把嘎三美的半个小时去了三趟厕所差点得了前列腺。嘎三激动地表态说;“老少爷们儿请放心,别说乳罩,我就是当被面也作好保驾护航,到时候我嘎三非炸出个惊天动地、流光溢彩来!”
  嘎三从村委会出来时心里还暖烘烘的。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就愿意干有闪光点的事,何况还让他当了个小头目,尽管就管几个人,那也是柴火棍儿当楔子——好歹是个橛了!他甚至窃笑村长太胆小了,不就是放点儿彩花、雷子、二踢脚的,能出啥事,会有啥乱!真事的,他甚至有点惋惜村长,本来干啥事宽刀阔斧挺爷们的,咋当官儿就像娘儿们了!
  不过,嘎三也不敢把村长的话当耳旁风,他知道鞭炮毕竟是炸药做的,一挂两挂的没啥,千挂万挂那是威力呀!特别是那些小作坊的鞭炮千万不能要,省俩钱儿事小,出了漏儿事大,于是嘎三是关外的胡子不开面,三亲六故八大姨的通通拒绝,亲自带队开车到正式鞭炮店采购,气得有人骂他是小人得志中山狼,他不但不恼还很大度地说:“别说是狼,就是王八蛋,我今格儿也不在乎!”
  庆典的日子到了,嘎三和手下人早早来到会场,选择好适宜的位置就开始摆放鞭炮。摆放好后又叫人把成箱的花炮往远处挪了挪,说这家伙劲儿大,离近了,真要是把主席台上的哪位领导给穿了那就坏菜了。村长检查后也挺满意,告诉他下步就是和庆典主持人保持密切联系,以便准确掌握放炮时间。嘎三就去找主持人,主持人挺重视这件事,提醒嘎三一定要把握好时机,嘎三就很诚恳地询问,主持人想了想告诉嘎三说:“一般领导在讲话结束时都会强调‘最后’或‘祝’什么的……那,万一领导要是不说‘最后’或‘祝’什么的咋办?”嘎三有些担心地说,“那嘴可是领导的呀!”主持人一怔,也嘬了一下嘴巴为难地笑了。最后,嘎三和主持人商定:领导讲话开始后,由嘎三看主持人的手势,主持人的手往下一挥,嘎三立即放炮!嘎三回到放炮地点,把放炮人招齐沉着脸宣布:“领导讲话开始,我看主持人,你们看我,谁也不许出错!”
  庆典开始了,嘎三有点像自己的老婆难产那样紧张,就点燃一支烟吸起来,等到领导讲话时他的心里倒平静起来,这时,手机响了,是狗四来的。狗四和嘎三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好友,说话有点结巴:“嘎三,你干、干、干、啥呢?”嘎三生性好出洋相,就稍稍离开众人,眼睛盯着主持人,来回踱步学着狗四的结巴声调:“啊,我在放、放、放、炮呐!”说话间觉得手指灼热,他知道是烟头烧手了就急忙使劲地把烟头扔在了地上。猛然,就听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惊得他目瞪口呆……
  原来,高度紧张的放炮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他连喊三声"放",又使劲地一挥手,慌得哥几个忙不迭地点着了鞭炮……
  鞭炮刚停,硝烟未散,嘎三和放炮人还没醒过神儿时村长铁老八就冲了过来,指着嘎三怒不可遏:"你干啥呀你,拿我开涮啊!这就是你的流光溢彩么,这就是你的惊天动地么!你还恬着脸子当被面,我看你当裤衩儿都没人要!你……”
  嘎三耷拉着脑袋,悔恨地掴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一声没吭。
  魂之死
  王老太太是在水寒如冰风似刀的初冬死的。
  三天了,尸体早已冰冰凉、硬邦邦的了,可儿女们既不火化也不埋葬,孝子孝孙,披麻带孝,跪匍倒地,白花花的一片。接三送路,走街穿巷,像朵朵飘移不定的蘑菇云。而且还从唐山地区花大钱找来了戏班子,每天哀乐声声,歌声阵阵。
  小村有很多人被吵得睡不着觉,可又没法说,谁没有死的时候?况且这份孝心!
  夜深了,鼓乐歌唱停了,小村许多人都入睡了,却有一个人醒了,不,准确说是王老太太的魂儿醒了,是被棺罩外的悲凄凄的哭声惊醒的。
  魂儿很感动,她真的没想到儿孙们会这样思念她。按说人死了,真想假想的嚎上几嗓子意思意思也就行了,虽然人们都厌恶“活不孝死乱叫”可一连几天还嗷嗷地叫,而且还叫得这么悲伤!不易呀!于是,魂儿就忍不住飘出了棺罩。
  夜风很冷,魂打了冷战,不由得想起自己曾住过的冷屋子,倒有些怀念棺罩里的温暖来。
  棺罩,是透明的玻璃钢的,很漂亮。魂儿知道这就是人们说的水晶棺,火化之前,尸体都要放在里面的。停一天要花不少钱吧,魂想。不早早火化,这般摆设,白花的钱呀!魂有点儿心痛。按说儿女们都是精细的人,那年,寒流袭来,她多开了电热风,老二家两口子就抱怨电费花的太多了,吓的她悄悄裹着棉被没敢再开电热风。也许,老人死了,孩子们会突然的孝心发现呢,只是……,魂儿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灵棚里外摆着很多花圈、花篮,纸的、绢的,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香味?近前细看竟是鲜花呢,呀,还多亏从棺材里出来看看,要不,多遗憾!
  灵棚迎面,用黑纱扎着一个硕大的花,两条挽带在两旁垂落。框帮上有副挽联:终天惟有思亲泪;寸草痛无慈母容。啊,句句含悲,字字泣血,魂儿感动了,她没想到自己的死,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巨大的悲伤,她甚至为自己的死有些自责,甚至为自己曾有过的不满而内疚。
  棺罩前,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是个女的,正悲切切地哭喊着奶奶,许多人在评头品足。那人头匍地,也看不见脸庞,看身段,胖胖的不像孙女,声音也不熟,。围观的人太多,魂儿挤不进去,就转到了新房的窗前,一下子瞧见自己的两个孙女正在打盹。哎,人在这儿,那哭的是谁?魂儿正心中诧异,又忽听得有人开始哭姥姥,魂儿一怔,“外孙女正在上大学,这深更半夜的哭坏了身子……”,魂儿有些担心,听了一会见还没停止,就想回去劝止。还没走到近前,就又听有人悲天呛地嚎起妈来,魂儿又吓得一哆嗦:“女儿有心脏病,这样大哭……”魂儿就紧着往灵棚赶,她想,无论如何要劝女儿节哀,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一定好好地活下去!
  围观的人更多了,而且都在啧啧称赞:“哭的真好!”
  “真好?哭还分好坏?”魂儿觉得这话说的太可笑。她终于挤了上前,看跪着哭的人身材像女儿,可声音不像,倒像刚才哭奶奶的,也像哭姥姥的。莫不是哭昏?人太悲伤了,哭啥的都有啊!那年,对门狗剩儿妈去世,狗剩哭着哭着,不知咋就哭起爸了,蒙了呀!叫他爸踹了他一脚才醒过闷儿来!
  哎呀,不好!魂儿发现,女儿连滚带爬,抽噎得气儿都要喘不出了。可别出事呀!正在着急,就听又有人说“嘿,这年头,只要有票子,哭啥都行呢!”,魂儿不爱听,几乎是在大声抗议“这不混帐话么,你妈不死你嚎妈呀?这跟票子有啥关系!”可是,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
  忽然,哭声戛然而止,魂儿定眼望去,那人既不是孙女,也不是外孙女,更不是女儿,是个三十多岁的外地女人。只见那个女人从地上刚爬起来,就赢得众人热烈的喝彩,连她的两个儿子和刚刚从屋里出来的三个女儿也都赞不绝口。魂儿有些迷惑了。稍倾,就见那个秃了顶的大知宾笑眯眯地赶来,手里拿着一把票子,唱帐般地递给那个女人:“哭奶奶三百、哭姥姥三百、哭妈五百,数数,一共一千一百元!”
  魂儿恍然大悟,原来还真是儿女们雇的陪哭的!再看孝子贤孙们,人人眉开眼笑没有一个悲伤的。魂儿觉得自己被儿女们戏弄了。魂儿越想越气愤,就觉得心里刀绞般地痛,魂儿知道要坏事,必须赶紧回到棺罩里去,否则魂不附体,她将成为孤魂野鬼!不料才移动脚步,就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栽倒在了灵棚里。
  魂儿死了,死在了棺罩外面,而且没有任何人看见。
  为了心中的那片宁静
  大学毕业后被证券公司招聘为项目经理的敏,忽然接到田姨的电话,问她现在能不能马上回来一趟,并顺路把母亲接着一同来。听得出田姨的口气很急。敏没顾得上细问,放下电话安排了工作就驾车接了母亲奔了县城。
  田姨是老家的县妇联主席。敏与田姨,就像女儿与母亲。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敏在路上,不停地猜测,甚至有些胡思乱想,她知道,田姨这么着急地叫她回来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七年前,敏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当录取通知书送到敏的手时,敏的心情却无比沉重。敏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爹爹刚刚去世,治病时欠下了很多债,家中只有妈妈一人料理着责任田……深夜,望着妈妈憔悴的脸,敏的心像开了锅的水上下翻腾,终于,她默默地把录取通知书锁进了抽屉里,作出了不去上学的决定。她要和妈妈相依为命,一起料理责任田替爸爸还债。妈妈坚决不同意,母女俩拥抱着哭了很久。
  母亲串空去打工,遇上了小学的刘老师,刘老师听说敏不去上大学了,连忙叮嘱敏的母亲一定要让敏去上学,并提供了一个消息,说县妇联正在组织困难救助活动,能不能去试一试。敏的母亲没到过县城,就托刘老师去打听,刘老师同意了。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就是田姨,敏就是从那时开始认识田姨的。田姨告诉敏的母亲说县妇联确实在搞困难救助活动,不过一下子不会拿出很多,但能解决入学的问题。临走时,田姨特意拉着敏的手说,大学是一定要上的,记住,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不要轻言放弃!敏含着眼泪记下了田姨的话。
  敏如期去上大学了。每个学年的开学前,田姨都会把一批救助款送到敏的家,敏和母亲每一次都拉着田姨的手热泪盈眶。一直到敏大学毕业,以及找到了工作,敏都把田姨当作自己的亲人,心里始终充满强烈的感激之情,母亲也常常抚摩着女儿叮嘱:人要有良心,不管将来能不能出息,忘了谁也不能忘田姨!
  敏的工作很忙,又是部门负责人,很少有时间回家,但每次回家必去看田姨,田姨总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却欲言又止。这次会是什么事情呢?敏问母亲,母亲也猜测不出,敏的心里就更加不安起来。
  到了县城,敏忐忑不安地拨通了田姨的电话,田姨说她在医院,敏的心就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医院的大门口,敏和母亲看见田姨,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没等敏询问,田姨就神色凝重地说要带她们母女去见一个人。
  进入重症监护室,敏和母亲看到了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身上插着许多管子,脸上罩着氧气罩。
  “哎,这不是刘老师吗!”,敏和母亲都惊异了。
  “是的,是刘老师,也是你们的恩人!”
  敏和母亲都被田姨的话惊呆了,怔怔地望着田姨。
  “真的,他才是你们真正的恩人!”田姨缓缓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年,县妇联是组织过困难救助活动,不过,对一个大学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刘老师来县妇联,接待人正是田姨。当听说希望不大时,刘老师默默地走了。转天,田姨正为此事犯愁时,刘老师又来了,说自己愿意资助敏上学,并且一直到大学毕业,条件是:保密。除田姨外,不许任何人知道!而且,还说出了一段令田姨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我不愿意因为我的资助而使人感恩戴德,我只想我和我的受助者的心中都拥有那片宁静……
  “你们知道吗,你们每次向我们表示感谢,我都想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我不能,我有过承诺啊!”
  “直到昨天,大夫宣布了刘老师病危且人已陷入昏迷,我才作出了把你们找来的决定,我想我已经维护了宁静,但也不能留下遗憾……”
  田姨的话还没有说完,刘老师已溘然长逝。
  敏和母亲拥抱着刘老师的遗体哭成泪人。
  跪膝
  老肖和老吕是铁哥们儿。
  老肖常去老吕家串门。
  那天,老肖走进老吕家的大厅,从门缝儿瞥见卧室里的老吕正跪在床上。半晌,老吕才笑着出来。老肖心里纳闷,但没问,老吕也没说。
  “老吕家,那个娘儿们不行!”老肖回家吃完晚饭时没头没脑地对老婆说。老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肖就把看见老吕在床上跪着的事告诉了老婆。
  “这里面肯定有事!”老肖神色凝重地判断并叮嘱老婆千万不要对外人说。
  “老吕叫老婆罚跪啦!”一觉醒来,忍不住的老肖老婆就把老吕家发生的事儿,悄悄地而神秘地告诉了自己相好的姐妹们。
  一个姨婆一面锣。很快,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了。
  有人不信。都啥年代了,况且都啥岁数了,还罚跪?
  不信的人们就去老吕家串门,果然,还真有看见老吕在下跪的。
  这下子,小区里满城风雨了。
  “啊,怪不得老吕近来走路都艰难,上楼梯都得扶扶手呢……”
  “可妈了的,真折腾啊!这年头不光年轻女人狠,老女人也狠哪!”……
  谴责老吕老婆的浪潮,着实在小区里激荡了几天。后来,人们又有了新消息。
  “听说了吗,不是老吕老婆狠,是老吕自己惹的祸,搞女人了”
  “嘿,怪不得他走不动道呢,累的!”
  “哎,不可能吧?”有人不相信,可尽管没人捉奸见双,但老吕被老婆罚跪确有人见。
  打虎亲兄弟,上阵铁哥们。铁哥们有事儿了不能不管。老肖想了又想后就去了老吕家。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老吕正跪着,这回叫老肖看了个满眼。
  “我说他婶,”老肖竟有点儿替老吕打抱不平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呦,不能逮着蛤蟆掐出尿呀!”
  老吕的老婆一头雾水地看着老肖,老吕也怔怔地站在一旁。
  “人呐,哪能不犯错,”老肖瞥一眼老吕意味深长地说,“我这个兄弟是好人,有错改了就是好家伙嘛。”
  “错?”这回轮着老吕夫妇俩一齐疑惑了。
  “我也不是外人,”老肖见把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在吞吞吐吐了,把听到的和心里想的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听完老肖的话,老吕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怪不得前段时间那么多人来串门,感情是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
  “哎呀,可冤死我了”老吕的老婆这时也整明白了。“都是你鬼迷心窍,说电视里啥教授讲跪膝,膝盖有毛病一跪就好,就偷着跪,不让说!哼,这下可好,”她指着老吕生气地说,“你的膝盖还没见好,我的名声倒叫你给跪坏了!……”
  老肖有些尴尬却又满心欢喜地走出了老吕家。
  小区里又风平浪静了。老吕每天照跪不误。
  后来,人们见老吕真的腿脚利索了,跪膝的人就不光是老吕了。老张、老李、老王……许多人都在跪。
  不过,都不像老吕当初那样偷偷摸摸地跪了。
  困惑
  单位里新来了个看门的大爷,慈眉善目,举止端庄,又文质彬彬的。领导很满意,办公室主任心里更是欢喜——因为人是他招聘来的。
  不料,时间不长,领导就在楼道里把办公室主任叫住,脸色凝重地小声告诉说这个看门的不合适,要他留心重新物色人选。
  办公室主任心中疑惑不解,想问,没敢问。
  领导对看门的大爷不满意,是因为他不经意间,发现了看门大爷有损单位形象的行为。
  那天,领导值班。晚饭后在院子里溜达,发现新来的看门大爷,不但把收发的包装纸什么的在室内保存,而且还竟然从垃圾箱里捡破烂。
  这是一个很追求正规的单位。工作人员全部着装上岗,连看大门的都是,曾引起社会的轰动和赞誉,领导颇引为自豪和愈加关注。如今,找了个看大门的竟偷偷地捡破烂,不雅!传出去对单位影响不好。每每想到这事儿,领导就皱眉头。可说又不好说,人家谦恭温和,工作又塌实,仅仅因为人家利用业余时间拣了破烂就辞退,是不是显得当领导的太小肚鸡肠?领导久久举棋不定,犹豫再三。领导甚至纳闷,拣啥破烂,真的就缺那点儿钱?
  后来,领导想通了,为了顾全大局,当领导的不能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于是,就有了领导在楼道里对办公室主任的郑重吩咐。
  吩咐完后,领导就有了点儿轻松感,偶尔,心里还隐隐地为将被辞退的看门大爷有点儿惋惜。
  领导有了轻松感,可办公室主任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知道,领导要换人肯定有原因,只是,看门大爷来了一个多月,机关上下反应都很好,费劲卖力的把人家招来,不清不白地又叫人家走,咋说呢?
  “凡事必有蛛丝马迹”,逼急了的办公室主任就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于是,着实留心了几天,又到传达室找大爷聊天,可一切正常,没有一点可供他参考的信息和迹象,只好死心塌地地去招聘人了。
  一天,领导又值班。晚饭后,领导又在院子里溜达,瞧见看门的大爷,正把捆好的纸箱纸片往一辆三轮车上装,旁边,有一个看上去年纪更大、身材瘦弱的老人,正在数着手中的一把零钱,然后向看门大爷的手中塞去,这时,领导看到了令他出乎意料的一幕:只见看门大爷挣扎着、推让着,把钱又塞给那个瘦弱的老人,并把三轮车的车把扶正,示意那个老人离开。
  啊,卖破烂不要钱?领导疑惑着走了过来。
  看见领导,看门的大爷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但马上又镇静下来,热情地把领导让进了传达室。
  “那人,你认识?”领导努努嘴用眼光示意着远去的收破烂老人问。
  “收破烂的。我认识他,可,他不认识我。”看门的大爷一边说着,一边沏了一杯茶水递给领导,看到领导有想听的意思,就缓缓地说了起来。
  “二十多年前,我在乡下教书,他是乡党委书记。我在教师节的庆祝会上见过他,那时,他在主席台上。因为拖欠教师工资的事,我曾告过他的状,后来,工资补发了,我却被调离……那时,我年轻气盛,我恨死他了!”
  “后来,他退休了,搬到县城,听说,他老伴身体不好,儿媳离了婚,孙子又生病住了院,我曾经幸灾乐祸过。再后来,我也退了休,却听说他因生活困难去捡破烂……”
  “党委书记捡破烂?我一个退休教师看大门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呢!我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挨门挨户收敛破烂找到咱们这儿,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见到他的刹那,我的心中不但没有一丝快慰,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看到他那饱经沧桑的脸,看到他在寒风里挺立的形象,我感受了他的坚强,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想起曾经教给学生的那句话:在贫困中昂起头争得尊严,在富贵时低下头赢得尊敬!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尊严!面对他,我觉得我很渺小,您知道吗,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我才坚定了在您这里看大门的决心啊。”
  “从那时起,我就想我能为他做点什么……也许,我这样做,不合适,尽管是在下班以后……”
  “不,不不,”没等看门的大爷说完,领导就急忙拦住了他的话头,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走了。
  又过了一些天,办公室主任来找领导,有些欣喜地说新的看大门的人已经物色到了。领导正在看文件,连头都没抬,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不换了。”
  办公室主任张着嘴,怔怔地站在了原地儿,困惑地望着领导。
  “怎么,没听明白?”领导抬起头见他没走,似乎有些生气,竟挥挥手大声说,“不换了,就用他!”
  办公室主任更困惑了。
  责任编辑:闻平
  大雪无痕
  李晓楠
  刘天明根本不是横镇人,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年来的,现在他能操着满口的横镇方言。横镇靠海,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日子一天天过,房价一天天涨。刘天明来时带着一个娇小的女人,租住在一个未拆迁的大杂院里,算房东住着七户人家,每天彼此打招呼,偶尔也借点醋,借根葱,但谁也没有问过刘天明到底是干什么的。带来的女人是不出去工作的,有时刘天明穿戴很讲究,偶尔会有高级轿车来接他。不是横镇人不好事,反正没有人问过他的职业,包括他昼伏夜出的生活。
  家充满暖意。刘天明抖落身上的雪花,炉子上的铝壶“哗哗”开着水,冒出一股股的白色热气。女人躺在床上,手里捧着小说,橘黄色的灯光将满屋子映的很安静,包括女人那张俊美的脸庞。女人并没有起来,依旧捧着小说。
  “菊子,家里来人了吗?”他忍不住问道。女人仍读她的小说,没言语。“我是说,那雪地里的脚印。”刘天明看见,那脚印一直踩到家门前。
  “不是,刚走吗?是……”刘天明显然很不放心,满脸的疑惑。
  “脚印是我踩的,闷得慌,在外面站了一会,和雪儿说了会话。”
  刘天明懂得菊子在想什么,但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让菊子从鸟笼里飞了。今天不错,刘天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信封。菊子瞟了一眼,翻个身:“给我买个手机吧?”女人说得很轻。
  “手机有什么用?你也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就不能有手机?”女人愤怒的坐起来,将手中的瓜子洒了一地,又慢慢躺了下去,不再跟他废话。
  刘天明讨个没趣,脱光了衣服,钻入被窝。
  夜一下子静了。
  却睡不着,索性坐起来,透过薄薄的窗纱,外面银装素裹,月光映白雪,夜真的很安静。他不只一次在夜里回家,那迫切的心情让他欲罢不能。
  那同样是一个安静的夜,但刘天明既亢奋又恐慌,他不知道为什么,酒没有喝多,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宾馆楼道的灯是声控的,他不停地咳嗽或跺脚才能让楼道亮堂些,他不想到房间里,因为就自己一个人。
  站久了,索然无味,刚进房间,电话就响了。
  “您好,需要特殊服务吗?”电话那头传来娇声娇气。
  “什么特殊服务?是干啥的。”刘天明真的不知道。
  “先生,你有性要求吗?要是爷们就有,你不是爷们就不需要了。”对方烦了。
  “刘天明就怕这句话,原来在盐场上班,他是工友们嘲笑的对象,奚落他的就是这句话。
  “我要,不就是小妞吗?快来。“刘天明将电话摔的山响。
  小姐是齐肩的短发,一双忧郁的眼睛,一身纯白的短装,样子不过二十。怒气未消的刘天明还是在酒精的支使下,三下两下就上了小姐的身上,这让她想起他的老婆,老婆是经人介绍的,也算温柔,婚后的生活安详。可孩子的出生,让他失去了男人的尊严。十个有九个说孩子不是他的,因为他太丑,孩子太美。起初,他并不在意,可风言风语不断,吹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说长了,假的也是真的了。老婆不愠不火,始终没有表态,这让他更恼火。难道自己真的戴了绿帽子?单位工友欺负他,家里老婆的冷漠,让原本憨憨的他爆炸了。内心含蓄的他选择了逃避,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很晚才进家,进家就睡,和老婆形同陌人。
  小姐的身子远比老婆的娇嫩,这让他很满足,身下好像是自己老婆的亲戚,他满脑子的报复。小姐,准确的说是一个小姑娘,痛苦的呻吟着,这让他更加疯狂。
  突然,他看姑娘的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滴,他嘎然而止。若真是小姐怎能这样,他猛然醒了,自己在干缺德的事,这么小的姑娘。他翻身下来,姑娘也愣了一下,急急的奔向了洗手间。
  “姑娘,你为什么干这个?”刘天明就是想弄明白。
  “怎么能干这行呢?”
  “你不是在嫖吗。”姑娘伸手要钱。
  “对不起,我喝多了,我刘天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不然天打雷劈。”
  姑娘看出眼前这位四十出头的男人的确不同别的嫖客油滑,竟然对她发誓。
  刘天明像犯了错误,呆呆的站在那,两只手不知放在哪,姑娘好像也看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坏。
  突然,姑娘跪在他的面前,泪如泉涌。
  “叔,救救我吧。”
  刘天明此刻也明白了,姑娘是被逼的。
  他扶起姑娘,断断续续听清楚,姑娘是河北人,被人拐卖到这里,逼迫卖淫,才十八岁。
  老天不睁眼,真是造孽啊,刘天明也流下了泪。
  一个是受人凌辱,一个是被迫卖身,同为天涯沦落人。一定要救这孩子。
  姑娘说这伙人是黑社会,地盘大,人手多,她逃了几次,差点把命丧了。恐怕不好办。
  “没事,我有钱,咱花钱买。”刘天明真的很有钱,他就是因为有了钱,才逃离了单位,逃离了家的。
  姑娘领着刘天明来到一间没有编号的房间,两个黄毛,刺龙刺凤的混混在喝酒。“哥们,我想包这个姑娘陪我到天龙洗浴玩一玩。”刘天明直截了当。其中一个黄毛翻了翻眼说:“小姐不出台,只在这宾馆干活。”
  “哥们,怎么都是做生意,不能不赚钱吧。”
  黄毛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这样,一天一夜五千,但要交五万押金。”
  刘天明心想,这不是打劫吗,但看看姑娘可怜的样子,痛快的交出了五万元。两个黄毛傻了眼,只是说说,的确,大哥有话,小姐绝对不能让客人带出去,但看着眼前的钞票,有点犹豫。
  “男子汉,站着撒尿,不能说了不算吧。”刘天明步步紧逼。
  “好吧,明天下午,将人给我送回来。否则,要你的命。”
  “一言为定。”
  刘天明拉着姑娘返回房间,他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这是他第一次响当当的当男子汉,他想他应当让那些欺辱他的工友知道,刘天明敢跟黑社会谈判。简单收拾,退了房,两人直奔火车站。
  当火车刚刚启动,两个黄毛带着十多人追到了站台,显然看着眼前开动的火车,很沮丧,在那大呼小叫,喊爹骂妈。
  就这样,姑娘菊子跟着刘天明来到了横镇,她无路可走,那伙人一定会抄了她的家,命是他救的,人就跟定他了。
  刘天明赶到时,王惠早到了。马不停蹄,包厢1888,“高处长特意嘱咐邀请的是省里的领导,要掌握好分寸,你的身份是高处的秘书,不要多插话。记住。”王惠一边叮嘱刘天明,一边将三张大团结塞给了他,老路子,我在外面等你。
  菜点完,刘天明在包厢慢条斯理地抿着菊花茶。六点正,高处长和省城里的领导准时走进来。刘天明赶紧起身相迎,按主次安排好座位,亲自斟满茶水送到贵宾面前。高处长是老熟人,彼此配合过多次,心领神会,又不是第一天当秘书。高处长让刘天明喊省城的领导为刘局。彼此握过手,刘天明心间又掠过一次诡秘的笑。
  席间,刘天明见刘局大腹便便,满面红光,一看就能喝个斤八的,在高处长的授意下,频频举杯。刘局也来了兴致,喝的淋漓痛快,明显,高处长有点招架不住了。
  刘局举起酒杯说:“高处长,你这个秘书小刘可真到位,哪天,我挖挖墙角,给我当秘书吧。”
  高处长忙陪着笑说:“那可是他小子的福分,小刘还不快敬敬刘局长,刘局长可是慧眼识才呀。”
  “刘局长,多谢您了,我跟高处长四年多了,多蒙照顾,您那大门口,我可干不来,不过还是谢谢您,我干了,您随意。”
  “随意就是干了,看你对高处长这么忠心,就让人喜欢,来干。”刘局长一个仰脖就干了。
  高处长看时候到了,见缝插针。
  “刘局,您看我这副字什么时候能去了。”满脸的肉挤在一起,高处长本来脸就大,俨然像一个大核桃,笑比哭还难看。
  “高处长,我这不就没有在叫副字了吗?今天高兴,酒喝的痛快,回去,我给你操办了。”刘局说完哈哈大笑。
  席间,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刘天明插不上话,就吃菜,抽烟,需要他这颗子弹了,就上膛,随时准备着干杯。
  酒席散时,刘局长一再让刘天明一同去洗浴中心,刘天明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下个节目没自己的份,他能懂高处长的眼神,悄悄退场了。
  王惠将车开过来,要送他,他没有上车,自己想走走,王惠风一样消失了。
  刘天明今天酒喝得有些高,头晕乎乎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完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朝家蹭。一阵风吹来,一口接一口地全喷出去了,酒也醒了一半,操,那么多山珍海味只在肚子里转了一遭,就走了,真他妈的。刘天明已经习惯了这种麻木的生活。
  他和王惠认识是在刚来横镇的两个月后,在酒馆中,听到了家乡话,王惠就过来和只有一个人的刘天明喝酒、说家乡、谈人情。喝得昏天黑地,侃的乱七八糟。但刘天明只是说在横镇做生意,并没说其他的。
  王惠是公司办公室主任,靠着老岳父的面子,勉强顶着,领导不好说什么。可就是酒局王惠始终也顶不下来,领导还没喝定,他就钻到桌子下面了。其实不是王惠没酒量,可能是领导酒量太大,王惠喝个半斤没问题。一天,领导建议王惠找个接待员,每陪一次酒给五百元钱,要找能喝一斤多的。王惠与刘天明的相遇,让他发现了新大陆,刘天明沉稳,话少,能喝,符合条件。经领导审批后,刘天明上任了,凡是有重要场合,都会开车去接刘天明,而后必给五百元辛苦费,当然,王惠从中又抽出二百元的“水儿”。起初,刘天明很胆怯,不敢上酒席,因为他在盐场的时候,看到领导就冒汗。俗话说,胆是练出来的,一来二去,刘天明越来越轻车熟路,乐此不疲。
  不是为了那几百块钱,关键是它能从中找到快感,一种作为男人的快感。盐场时,自己不过是一个装卸工,没有人瞧得起,自卑。有时,自己就瞧不起自己。他要让那帮人服气,和我一起喝酒的都是官爷,你们别从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
  风寒夜冷,他却脱了外衣,心烧得慌,边走边看,陌生的城市,好像已经被他征服,他感觉他就是大帝,能征服一切。刘天明嘴边浮出一抹嘲弄意味的浅笑。看着一个个官爷们让自己灌倒,他有一种有点变态的快感,说不出,就是有一种冲动、一种高兴。夜中,像一片片飘下的叶子,他就那样慢慢的飘着,向着那个家的地方,他知道家是租来的。但他在竭力经营着,他要让自己的老婆后悔,我刘天明,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夜中,他踉踉跄跄的走着,身边没有一个人。
  四
  过了腊八就过年了。除夕之夜,横镇年味十足。家家户户彻夜不眠,喝大酒,吃大肉,每个窗户中都能传出欢声笑语。
  刘天明没有像横镇人那样欢娱,他躲在屋子里,喝着茶水,坐在椅子上看春晚。
  菊子伫立在窗前发呆,烟花的五彩缤纷映着她的脸庞,一会黄,一会红,一会绿。她穿件紧身的华服,是刘天明给她买的,刘天明舍得给她花钱,吃穿用都是名牌。过年嘛,红红火火,热闹些,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神情忧郁。自从搬来横镇,她很少出屋,不是不想出去,刘天明不肯,怕再遇到黄毛或是那类人把菊子拖走。菊子不知道是幸福还是悲哀。她不想伤他的心,因为命是他给的。这样的日子她感到没有了起初的光泽,完全变成了忍受。
  事实上,刘天明很熊,从骨子里就熊,不敢惹家里的老婆,不敢惹盐场的那帮工友。这些年,他自己受委屈受多了,每次都忍受了。论家庭,论工作,论能耐,他只有求人的份。他除了搬运食盐,没有任何手艺,就是自来水坏了,也不会修,没有爱好,哪怕是唱首歌都不会。可现在他很满足,这种让他偶尔喝多的机会。院子里,家家户户对他都很客气,不像老家的样子,他每天都灰溜溜的活着。
  爆竹整夜没有停,刘天明和菊子吃了饺子,都上了床,看着娇美的菊子,他有说不出的感激,因为他知道,菊子有了他的孩子,这更能说明他是个男人,一个可以延续香火的男人。
  “过年好。”菊子面对着他,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了。“过年好,睡会儿,天亮了,我们到院子里去拜年,又是一年的开始,我们会越过越好的。”刘天明天真的像个孩子。
  屋子里静了。外面很热闹,因为好像没有人睡一样,除夕的夜就是不眠之夜。
  大年初一的阳光暖暖的,把声声祝福从这家传到那家,但传到刘天明的家时,他才发现菊子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他害怕她走,害怕的不敢去想。因为她怀着他的孩子,能证明他是男人的他的孩子。
  他疯了一样朝车站跑,跑出镇子没多远,他就看见雪路上走着一个人,是菊子,那件红上衣在雪地里十分的抢眼,像一朵遗落的玫瑰。他朝那朵玫瑰猛跑,跑了没多远却停下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把菊子叫回来,没有理由把她像鸟一样关在自己的笼子里。他在心里干涩地笑了两声。“让她走吧,她也该回家了,家里有爹有娘呢。”
  刘天明拧过身子往回走,脚步软软的,他想回头再看一眼那个红色的背影,但是鼓不起勇气。“有啥好看的。”他对自己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天明发觉自己的生活被掏空了,像一具被掏尽内脏的动物标本,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整天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睡醒了就抽烟,抽够了再睡。白天和黑夜对他已无任何意义。
  五天滴水未进,他感到自己快到天堂了,但他还不想去。王惠告诉他,他和他老婆的孩子可做鉴定,叫啥DNA,一查便知是不是亲生的。
  他突然想,自己为什么出来,离开工作岗位,离开自己的老婆,就为了证明自己作男人的尊严吗?就为了逃避吗?其实都不是。那天遭到了工友的嘲笑,委屈的他经过彩票站,用仅有的两元钱买了一注彩票,回到家,一觉醒来,自己竟中了五百万,他把自己的大腿都掐肿了。他不知如何支配这五百万,他不知道钱能买回来什么?是否能买回来尊严。他就带着五百万逃了,逃离了曾经的过去。
  该回去了,回到过去,回到从前的日子里,他想。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又是一个飘着雪花的黎明,刘天明迎着风雪,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了一段他站住,回望来路,一路的脚窝已经被雪花填满,没留下一点痕迹。
  责任编辑:闻平
  风景何处
  李淑梅
  一
  贺强的故事应该从1996年的暑假讲起。
  那年暑假,天气特别闷热。
  放假的第一天夜里贺强睡得很不舒服,他住的是平顶楼的顶层,楼板很薄,没有隔热层,白天若是阳光足,到后半夜屋顶还是热的。屋子又小,睡觉时媳妇儿小霞不让开电扇,说是怕吹歪了嘴吹斜了眼。躺在凉席上,贺强感觉就像馒头在蒸笼里。他心里又愁着不上班的日子怎么打发。狭窄的小屋挤挤挨挨地堆放着家具物件,人可活动的地儿不过几步,再加上热,人憋屈得喘气都费劲,啥性格的人能待住呢。虽是不愿意在屋子里呆,贺强可没嫌弃过自己的房子。能分到这套房,还多亏了小霞的舅姥爷。要不,凭自己恐怕还得在学校破烂的仓库里住几年——出去干点什么呢?小霞要他给自己当小工。小霞已不在街上摆摊了,在商业街新市场租了柜台卖小百。对小霞的安排,他不吭声也没打算去。放假前,几个男老师核计着去海边捞鱼虫,卖给鱼虾养殖户挣钱。去年暑假体育老师大刘干了一暑假,买了摩托车。可回来跟渔民一个肤色了。那活又腥又臭,不体面,还需要好体力,贺强有些发憷。
  天刚蒙蒙亮,贺强一翻身逃似的离开了床。热!他喊。
  小霞趁势摊开了身体,丝毫不在乎贺强在凉席上留下的汗渍。她继续睡。。
  贺强赤裸着上身来到了阳台上。阳台很小,与同样很小又被煤球采暖炉占去
  大半的厨房相连。四下里堆放着杂物,粮袋、带着黑灰底的大铁勺、铝锅,散放在地的黄瓜土豆大葱,气味污浊。贺强推开糊满黏稠油渍的阳台纱窗,把上半身探出去。
  推开窗,一股挟着花草或海的气味的清风扑面而来,吹动轻软的白色纱帘。放眼窗外,含黛的远山,碧蓝的天空,清波荡漾的湖面或海面,葱郁的绿色植物……也许是从电影电视里看过这样的画面,贺强多少次梦里推开过这样的窗,梦醒后又多少次痴痴地幻想过这样的窗。
  可现实是一栋砖混结构的五层楼房矗立在对面,墙面的红砖和水泥都已破损。贺强看到的是这栋楼的阳面,而阳面没有向外突出的阳台,整栋楼面是一排排向外张开的铁窗,在这闷热的空气里,让人想起锅里开壳的蚌。贺强的视线被间距仅二十几米的这栋楼拦着,憋在胸腔的气吐不出,仰头向上望,天灰蒙蒙的,看不出是阴是晴。他伸出双臂在没有一丝凉爽的清晨的空气中,刚想要做扩胸动作,忽然发现前面楼房正对着他的一扇窗上有一张脸,他吓了一跳。天色还暗,看不真切。他赶忙收回了手臂,睁大眼仔细看,原来是那家得了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可能是天热气闷,老人胸闷,家人把她老人家安排在窗前透透气。老太太张着嘴,痴呆呆地还在看着他。贺强扫兴地离开阳台,转身到厨房外的小方厅。
  贺强住的房从面积上讲叫做一间半——十二平米的卧室是一间,六平米的小方厅是半。小厅里靠墙搭了一个小床铺,平时儿子睡。小家伙上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那天,他叫来爷爷在学校外等他,考完试,爷俩就回农村老家了。
  贺强坐在儿子的小床上看着对面的墙。墙离他不到两米远。距离太近不免有压迫感。为了消除这种感觉,贺强在墙上贴了一张大的风景画,画面是热带海滩风光,淡蓝的天,深蓝的海水,随海风摇动的椰子树,金黄的沙滩。贺强看着这张已发旧的画,怎么看都是画,而不是风景。他不看了,找了衬衫穿上,开门出去了。
  往西走,可以去体育场,体育场对面是小公园,公园后面的一条街是早市。人们遛早多是奔那里。贺强往东走,沿着楼前小马路,他走到了津汉公路上。公路上载重车很多,每辆车驶过,都扬起一阵尘土。他退到路坡下一直向北走,磕磕绊绊,走了五六里路,来到蓟运河边。他浑身汗湿,扶着一棵小树站定,望着河面。
  此处对岸河堤上也有柳树,但离河水太远,没法儿水中照影,却把不远处几栋六层小白楼掩映得秀丽。那是县房地产开发的高档商住小区,叫富达小区。贺强听说没用两个月那几栋楼房就销售一空。他在心里感慨有钱的人真多,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呢。双气,就是说每个月不必用自行车驮着煤气罐去换煤气,冬天不用烟熏火燎生炉子。有钱就是好。
  贺强在体育馆铁栅栏外看了一会儿打篮球的,估摸着小霞该去看她的柜台了,贺强才慢悠悠、百无聊赖地往家走。
  走到楼下,贺强看到楼洞里@倚着一辆自行车在那里冲他笑。
  你怎么在这儿?贺强诧异。@是他中学同学,和他一个乡不一个村儿,中学毕业后两人从来没联系过。
  找你有好事。@笑眯眯的。这小子上学时就又嘎又坏,贺强愣愣地看着@,还是一脸意外。
  @拉住贺强的胳膊,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让我进去喝口水呀。
  贺强说:你从哪冒出来的,咱俩多少年没见了,快上楼。
  贺强开了门,小霞果然不在家里了。
  呦,这小屋太闷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不知往哪里坐。贺强从厨房里倒来两杯水,端进卧室里,卧室里除了床,还有一套组合家具,一个三人沙发。贺强让@坐在沙发上,开了落地电扇。
  @说:我买了几吨报废的机器,拆了卖废铁。连拆带卖,得有个地儿。你们学校不是放假了么,借你们的操场用用,贺大主任,没问题吧?@一脸嘎笑。
  贺强被学校任命为德育主任这点事儿不知@怎么知道的。贺强对@不放心,不是偷来的吧?他笑着问。
  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放心,我干的都是合法的事。@拍了拍贺强的肩,哎,你不是放假了吗,和我一块儿干,怎么样?@豪爽地说。
  贺强说,能挣钱,不犯法,有这好事我就干。
  学校离贺强家不远,进了学校大门,宽宽的甬路两侧各有高高的三排平房,是二十四间教室。甬路的尽头横着一拉溜平房共十二间,校长室、教师办公室、会计室都在这里。从学校大门往里看,谁都会疑惑这个学校的操场在哪。原来,办公区的平房在东面和围墙之间有三十几米的缺口,甬道在办公室前向东拐了弯儿。直铺到缺口处。后面是操场。贺强想,@是不是在这里侦察过了,在操场上干什么可是挺背眼,这小子搞什么猫腻呢?他心里犯了嘀咕。
  贺强推开学校的大门,推自行车进入。恍惚看见女教师何晴从校长室闪出来。
  何晴三十多岁,和贺强同一师范学校毕业,是贺强的下届。离婚一年多了,带着儿子住学校单身宿舍。她住的宿舍也和办公室校长室一排。放假了她也不能离开学校。
  贺强聪明有眼色,知道校长在,这时候不能踟蹰。进了大门,他又骑上自行车,直奔校长室。
  学校有八十五名教师,其中七十二名是女性。中年女性又占七十二名的大多数。在这个女性王国里,小学男教师一般都是三种状态:一是端端正正,积极进步,最终走入校领导的岗位;二是在女教师和孩子的群体里逐渐与之同化,也琐琐碎碎婆婆妈妈是是非非;三是工作吊儿郎当,晚来早走,在校外想方设法挣外快,比如开个电动三轮拉客,给小饭店送货。这样的教师,校长也奈何不了,主课不能让他们教,因为家长不满意。所以大多安排他们上体育课。
  贺强最羡慕同学王长新、郝玉庭,跳槽到政府机关。他找小霞的舅姥爷,谁料舅姥爷听他说要改行就黑下脸,批评他工作不塌心,还说教师是最有前途的工作。贺强想什么最有前途,肯定是他老人家退了下来办不成事了。别的门路一条也没有,他也就不指望着了。在学校认认真真教自己的课,很少去女教师堆里叽叽呱呱东拉西扯。没事的时候就看小说,学校图书室多少年无人问津的书成了他的伙伴,日子过得无聊郁闷。但他也绝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学校的事大小都记挂着,适当的时候给五十岁出头的校长提个醒。当车夫,做小商贩他抹不开面子,变态到不男不女他认为那是彻底毁了。小学校长、副校长的称呼感觉比小学老师不那么让人轻贱。贺强心里盘算自己有晋升的机会,王校长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学校副校长是女的,各方面的能力都太差,校长这摊活儿她支应不了。教导主任兼着主课,忙得很。找了个机会,他向校长透露了心思。没几天,王校长就在教师会上宣布,任命他为德育主任。一切都顺理成章,他想,这辈子也就圈这里了。
  王校长容光焕发,端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材料,吊扇在他头上呼呼地转着。
  学期总结还没有写完吗?贺强进门打着招呼,坐在校长对面。他跟校长说占用操场的事。
  是我老家的表哥,他让我求校长无论如何得帮个忙。贺强怕校长不同意,把@说成自己亲戚。
  王校长说:假期又不影响学校工作,用吧。
  县城商业街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商场内有中央空调,滚动电梯,这在小县城可是新事物。商场营业到晚上十点。吃过晚饭,人们都往这里溜达。不光是贪图家里和室外没有的凉爽,还因为这家商场经营的大多是名牌产品,虽然大多数人买不起,可小县城人心底里有份虚荣,不能拥有没关系,但是,一定得知道,他们不能不认识潮流,不能不了解时尚,认识和了解,也叫跟上了时代,享受了进步。
  这天晚上,贺强和小霞沿商业街去商场闲逛。意想不到,在电梯口,贺强遇到了@。更想不到的是@身后袅袅婷婷地站着他上初中时最向往的女同学兰芬。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兰芬在女生中该算功课好的,和贺强同班时还是班委成员,经常被贺强找去开班委会,可那时他们乡中学教学条件落后,升学率极低。兰芬考上了普通乡中,最后也没有学有所成,高中毕业后就断了升学梦,回家务农。
  他俩走在一起,贺强没想到。
  兰芬双手提满购物袋,看到贺强也是一脸意外。
  贺强和上中学时一样,见了兰芬手足无措,不敢正眼看,匆匆一瞥间他发现,兰芬还和中学时一样,见了他,脸儿就渐渐发红,小巧的嘴羞涩地向上翘。唇依然如一瓣初开的玫瑰那么鲜润。
  @把手搭在兰芬的纤纤细腰上,不怀好意地冲贺强笑。
  没想到吧,兰芬被我骗来了。当初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可是你,这谁都知道。可是你这匹白马跑到城里来了,没了音信,兰芬没辙了,只好跟我了。来,芬儿,见过嫂夫人——哎,我没说错吧?@涎着脸问小霞。
  兰芬忸怩着挣脱了@的手。说:你当着嫂子的面儿胡说啥呀。嫂子,别介意,他没正行儿。兰芬双颊绯红,不好意思地对小霞说。
  小霞不知该介意啥。她问@:你们是同学?
  同学同学,嫂子好!@抓住小霞的手,煞有介事地握了握。
  走,小弟给嫂子买条裙子,算是见面礼吧。@豪爽地说。
  我不要。小霞拒绝道,贺强虽然和你是同学,跟你可没法比,他每月只挣一壶醋钱,啥都买不起。
  贺强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小霞的话像一勺滚热的油,把他的虚荣心反过来倒过去的煎。他开始想丢开小霞走,又觉得那样在兰芬@面前更丢人。小霞这副德行谁还能不一目了然,没办法,随她去吧。
  贺强尴尬地调侃:全中国第一号直率人,今天让你们碰上了。
  兰芬替贺强难受,她感到了贺强境遇的悲凉。他身上已找不到上初中时帅气、机灵和信心百倍的模样了。贺强很瘦,一件旧无领T恤衫套在身上松松垮垮,那衣服起球跳线,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在兰芬记忆里,学习和体育成绩永远在班里拿第一的高高大大的贺强是男生的标杆,女生的梦中情人。和容光焕发的@站一起,此时的贺强脸色暗淡,神态畏缩。
  兰芬说:嫂子,有空去我们家吧。我们还有点儿事儿,先走了。她上了电梯。
  你们在哪儿住啊?小霞问。
  走,嫂子,我拉着你去一趟就认得了。@也上了电梯,冲小霞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
  呵,还有车,那咱们就去认认门儿。小霞也没招呼贺强,紧跟着@上了电梯。
  天,人到了这种状态是什么境界呢?贺强气得差点儿坐地上。
  @和兰芬住在富达小区,早晨,贺强曾隔着蓟运河朝那里眺望过。@的家三室一厅一百三十多平米,贺强见识了什么是宽敞明亮和富丽堂皇。他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坐着,迷离地望着屋顶上造型繁复的水晶大吊灯。小霞在房间内四处游走大声感叹,兰芬后面跟着。
  @进屋就听到电话铃响,忙着接电话。
  兰芬说:@小人乍富,最好臭显摆,买房还贷款呢,谁也别学他。她从卧室里搬出个小台扇摆在贺强身边,四下里找电源插座。
  不热,别开电扇。贺强说。厅里有壁挂式空调,贺强看到了。如果兰芬开空调,小霞肯定又咋呼一阵。他感觉到了兰芬的细心呵护,心底里涌动着一股温热的感动。
  @接完电话告诉贺强,明天下午五点在家等他,@开卡车接着他去塘沽拉货。贺强问什么货,@说他的表哥在一个工厂当厂长,他们厂报废的机器当废铁卖给他,他再倒手卖给铁贩子。
  @把贺强小霞送回家,开门进屋,小霞说人家住的是房咱住的叫窝。
  此时贺强的脑子里,一个字正被无穷地放大,这个字是“钱”。
  三
  转天下午,贺强坐上@开着的双排座大卡车去塘沽。驾驶室里还有两个人,又高又胖,体重足有二百来斤的叫二喜,另一个叫大鹏的也是精壮的小伙子。贺强问@为啥下午下班的时间去,@说,你傻呀,当着全场的工人往外拉货,那不给我表哥找麻烦吗。车快进塘沽区的时候@在路边停了车,@、二喜和大鹏下了车,仨人前后张望,见四下无人,弯下腰用力拔公路上的路边石,贺强不解,@说到时侯你就明白了。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几块水泥石块弄上车,放车座下。二喜和大鹏没坐进驾驶室却爬进了后车厢。贺强又不解。@又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继续开车。
  大约又开了十分钟,车到了一个工厂的大门前,@下车和门卫打招呼,贺强在车里等,没多少工夫,@就上了车,把车往工厂里开,在一个很大的库房前停了车。
  @说:下车。他麻利地跳下车。
  一个穿蓝工作服的男人在库房前转悠,@凑过去递上烟。说:师傅,今天您当班儿,辛苦了,先抽烟。
  那人打量着@说:我仓库保管,厂长让我晚下班,等的是你吧?
  是,师傅辛苦。@说着鬼祟地往那个人怀里塞东西,贺强看出是一条烟。
  保管员满脸是笑,推让了几下揣到了怀里。你是张厂长的表弟,客气嘛。别耽误时间,你们还得赶回去,好嘛,几十里地呢,先把车过地称。保管员绕到车后,车厢里没嘛东西吧?
  没有没有,只有一块帆布。@点头哈腰地应承。
  将车过完地秤,保管员说,好,进去装吧,我们厂别的没有,废铜烂铁可多。你们装好我再来。好嘛,我自行车坏了,下班了还没修好呢。保管员把仓库卷帘门打开后走了。
  二喜大鹏,下车。@冲车厢喊。
  二喜大鹏从车厢的帆布堆里钻出来,二喜冲着保管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儿,他说:闷死我了。
  贺强此时想起车座下的路边石,明白它的用处没有了。忙上车往下搬,一块块丢到远处。二喜大鹏又从帆布堆里拎出两个装满水的大白塑料桶,把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往路边倒。
  嘿嘿!晚上的酒钱有了。二喜傻笑。
  你小子真聪明。快点,咱装车。@领着仨人进了仓库。
  仓库里到处堆着废旧机器,铁管电线。成块的,成卷的。成捆的,整个的,零散的。四个人连抱带扛,你搭我拽,搭滑板用撬棍。忙活得浑身汗湿,额前像下了雨。@异常兴奋,好像江洋大盗发现了宝库,两只小眼睛熠熠生光,在大仓库里东窜西窜地寻找。
  贺强喘着粗气,他的体力不如人家三个。
  当老师把人当废了当傻了,@数落贺强,别当老师了,跟我干。看着,大票子又赚一大把。
  @嘻嘻笑着忙活,贺强已经累得答不上话。
  车装满后,@找保管员过地秤。二喜大鹏猫在车下,保管员没发现。
  好嘛,哥俩挺能装,车这不超载了吗。
  分量少写点儿,您得让我们赚顿酒喝呀,瞧我们这身臭汗。@跟保管员嘿嘿地笑。
  少写三百斤?保管员拿笔看着@,犹豫着要填单据。
  去零儿,师傅照顾照顾我,回头咱喝酒。@讨好地用报纸给管理员扇着风。
  好嘛,去八百多斤。这就是厂长的亲戚就完了。管理员摇着头写单据。
  @更卖力地给管理员扇风,嘴里不住地说谢谢。
  二喜大鹏乘机悄悄爬上了驾驶室。
  晚上九点多,@就把车开到了学校。贺强跟看门大爷交代了一下,就去卸车。
  操场上叮叮咣咣的响动引来了何晴,她穿着短短的睡裙站在远处看着,手里拿把纸扇上下拍打着赶蚊子。
  贺强对她喊:何老师,受累给我们烧一壶热水。浑身是汗,不洗洗没法吃饭。何晴应了一声扭身去了。
  这位女老师长得可不赖。@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边奋力干活,一边不停地拿几个人打趣。何晴的出现,让他的话又多了,你们学校还有家属宿舍?
  贺强说:何老师现在还没家。
  卸完车,贺强打开学校浴室的门。放假了,锅炉停了,没有热水。贺强找来几个水桶,每人一桶水,何晴烧好了一大壶开水,贺强往每个水桶里倒了点热水。关上门,四个人稀里哗啦地洗了个痛快。洗完后,换上干净衣服,出去吃饭。
  吃着饭,几个人商定,明天@二喜多找几个人再去拉废铁,把能拉的都拉来。贺强大鹏整理这堆废铁。吃完饭,@几个开车回去了。贺强不放心又回到学校,决定不回家夜里照应着这堆东西,在自己的办公室长椅子上睡。他把吊扇打开,卷了一沓报纸当枕头,在长椅子上躺下,贺强很困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何晴敲门,来给贺强送西瓜,贺强眼睁不开,喊:不吃了谢谢。自己也不知喊了几次,外面才没了动静。
  第二天,贺强和大鹏在操场上整理那堆废铁。贺强发现,所谓废铁,可不单单是铁,有好多铜和完好的电机、成捆的铜芯电线,他们把零散的废旧铜芯电线的橡胶皮烧掉,打成捆,大鹏用气割分解了铜铁联结的好多大家伙。下午,@又送来一车,这次竟拉来一个船上用的铜螺旋桨,足有一吨重。@比昨天还兴奋,向贺强夸耀他表哥在塘沽真是个人物。他表哥长,表哥短,把他表哥的事儿向贺强说了半天。
  没几天,@就指挥着贺强二喜大鹏把活干完了。各路小贩纷纷登门,废铁很快卖出去了。@说剩下的“宝贝”要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他说的“宝贝”是指铜、铜线和电机。于是,这些“宝贝”就在操场上多留了几日,贺强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睡了好几天。
  椅子很硬,睡着不舒服,小霞来过两次,看看就回去了。何晴细心,帮贺强铺了褥子和凉席,何晴天天晚上给贺强送西瓜,有时何晴的儿子睡了,她就坐下来和贺强聊天,从学校,到学生,从每个人的过去到现在,一次,竟到了夜里两点多。何晴每次都坐在办公桌前这一个地方,可睡裙是换了又换。贺强发现,在学生面前总是铁着脸的何晴原来是这么妩媚多姿温柔和善。
  何晴讲她的丈夫。他是个公安,工作是扫黄打黑,前年跟着一个坐台小姐跑深圳去了,丢了工作,抛弃了妻儿。何晴说到气愤处问贺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薄情寡义,喜新厌旧?贺强不吭声,不知怎么安慰何晴
  我们俩初中就好了,为这,我妈都动手打我了。你说这样的感情基础还不牢靠?他竟然做出这种事。弄得我人前抬不起头来。何晴仰头靠在椅背上,无限感伤。她叹到:所以呀,我看透了,世界上没有值得认真的事。
  贺强默默地听,他为何晴悲伤,不知怎样开导她,他的话越来越少。心里起伏翻腾,百种滋味。
  @终于给“宝贝”找了好买主。东西全拉走了,贺强把操场打扫干净。这天傍晚,@来找贺强,俩人在小酒馆里喝酒。
  贺强没少喝。他说:@你有头脑,比我强。我活的啥样你也看到了,我算没啥出息了。
  @说,敢不敢换个活法?趁着年轻,拼一把赌一把。
  俩人边喝边聊直到十点多。临走,@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他说,二喜他们是我雇的的小工,他们拿小工的钱,一天五十。刨去小工的工钱和上下打点的钱,剩下六千多,咱哥俩平分。这是三千,你拿着。
  贺强不接,说:给我小工的钱就够意思,我还不如小工出力多呢。
  @说:咱是一起长大的,别外道。这也是兰芬的意思。@把钱装入贺强的上衣口袋。把贺强推出了门,他又冲酒馆老板喊:来两箱饮料,给绑自行车上,结账。
  贺强推着自行车,没敢骑上。酒喝多了点儿,他怕把上衣口袋的钱弄丢。三千块,相当于贺强半年的工资。走几步,他就用手摸一下鼓鼓的衣袋。
  经过学校,贺强看到何晴孤零零地在校园甬路上溜达。校园内没有灯,黑暗中,只有她的花睡裙看得真切。
  贺强扶着铁栅栏门喊她:还没睡?
  何晴走过来,打开了门。
  贺强说:这儿有饮料,你搬一箱。
  何晴说:我就不客气了。
  两箱饮料用塑料草绳捆得很结实,校门口路灯又暗,何晴解了好一会儿也没解开。
  我把车推进去,你用剪子剪。贺强说。
  贺强把车推到何晴的屋门口,何晴找来剪子剪开绳子,搬起饮料箱并没有急着回屋。黑暗中,她望着贺强,眼神幽幽的。
  你陪我坐会儿,她说。
  贺强没有说话,支好自行车,和何晴进了屋。
  何晴的屋子贺强很少进来。屋子狭长,靠墙一张大木床才占去屋子的一小半儿,大衣柜小课桌又靠墙摆了一溜,课桌上是锅碗瓢勺。何晴的儿子穿着小裤头在木床上睡得正香。
  何晴坐在床沿儿上,让贺强坐床边椅子。屋里很静,房顶上挂着一个低瓦数的灯泡,光线昏暗。贺强刚从灯红酒绿的地方来,他感觉何晴这里荒凉得像座孤岛。没有人喧车闹,没有人家灯火。空寂漆黑偌大一个校园,母子俩孤独守在一个小角落。
  贺强说:何晴你孤单吧寂寞吧。他简直要为何晴流泪。
  何晴把双臂枕在头上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眼望着房顶,我很孤单很寂寞,所以找个人啊。她眼中涌出热泪。
  贺强酒喝多了,没听出何晴话里的怨怒,也没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两人离得很近。何晴穿着白底小红花的短睡裙,两条光洁秀美的腿就在贺强眼前,她的胸高高地耸着,从开得很低的领口处,贺强看到粉红的胸罩像两片花朵根部的叶正托举着两朵硕大的花。何晴没看贺强,呆呆地望着屋顶若有所思。
  两人都没说话,屋里很静,贺强感到血往上撞,仿佛满屋闷热的空气都向他身上拥来,挤压着他。他坐不住了,在何晴的身边跪下去,眼迷离地看何晴的腿,何晴的胸。他没让自己伸手,手却摸着何晴的腿一点点上移。何晴无动于衷。贺强粗重的鼻息热浪般喷涌在她的脖颈,她忽地伸出双臂紧紧搂住贺强的脖子,把贺强的脸紧贴在自己胸上。
  妈,我要尿尿。何晴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
  孩子一说话,俩人都吓了一跳。贺强赶紧站起来。何晴忙去找尿盆儿。
  小孩对贺强说:主任舅舅,你还拆废铁呢?小家伙没有一点儿迷糊。
  不拆了,舅舅挣钱了。你不是喜欢变形金刚吗。贺强掏出那叠钞票,从中抽出两张,递给孩子。孩子拿在手里,说谢谢主任舅舅。
  何晴没说话,木然地端着尿盆儿,神意淡淡。贺强头脑晕眩,弄不懂何晴表情的含义。他赶紧走出去推上自行车回家了。
  接下来几天,贺强过得昏头胀脑魂不守舍。他在家里一时一刻也待不住,一天往学校里跑无数趟。何晴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贺强弄不明白她是怎么个心思。
  四
  这天上午,@开车进了校门,贺强和几个人在校长室打扑克,@看校长室里热热闹闹的就径直去了何晴那里。@走哪都自来熟,在操场上拆废铁的几天里就和何晴成了熟人。讨杯水喝,借点东西,总有借口跟何晴搭讪。
  何晴在屋里收拾东西,见@进来,让@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拿起没织完的毛衣。
  @说:何晴你毛衣织得真好,求你给哥也织一件,哥穿上心里都暖和。
  你个大老板,还穿手针织的毛衣?别拿人开玩笑。
  那得看谁织的。
  俩人说说笑笑间,贺强走了进来。
  @说:中午贵宾楼,何晴,孩子呢?贺强,把孩子找来,咱上车走了。
  何晴说不去。
  @说:请的就是你,怎么不给哥面子。
  请我干什么,我可当不起。
  那几天我们叮叮咣咣闹,搅得你不安生,就算给你道歉了。
  @拉何晴胳膊。何晴娇嗔地喊,看,都掉针了,刚才白织了。
  @拿过何晴手里的毛衣放一边,说,哥还指望你帮我陪陪客人呢。
  刚才说请我,原来是让我陪客人,你拿我当什么人啊?何晴朝@的肩上打了一拳,身子扭了扭。
  当家里人,不是外人。何晴,你看哥实在不,我可没拿你当外人。给哥个面子,换件衣服走吧。
  @走出去。贺强已把何晴的孩子找来,三人上了车,@按喇叭催促何晴。何晴换上一件湖蓝色立领无袖短旗袍裙,裙子的前胸绣着几朵小白花。仿真丝缎的面料泛着柔和的光泽,颇显华贵。她头发盘得高高,穿着白色高跟鞋,更显身材高挑,她拿个小皮包,婀娜地走过来。
  @说:何晴真漂亮,贺强,你们学校这朵花就这么闲置着,资源浪费呀。贺强说:别胡说,她够可怜的了。
  @打开车门,何晴,坐哥这里,哥才有面子。何晴没理他,拉开车门坐了后排。
  贺强扭过脸看何晴,何晴搂过儿子没理会贺强。
  贺强想,那天晚上何晴对自己动了那个心思,过后肯定后悔了。自己一文不名,白人一个,从他这儿,何晴能捞着什么?王校长还能在私下里给何晴几张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的荣誉证书,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何晴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不会投怀送抱到他这里。贺强用自卑压抑着被何晴搅扰得躁动不安的心。
  贵宾楼饭店典雅的包间里@请的客人都到齐了。有农业银行信贷科的马科长,税务局的王科长,工商局的老陆、小刘。法院的肖斌。几个人中,马宗山、王桂明、肖斌都是贺强的初中同学同乡,虽然同在县城,贺强从没有和他们联系过,这是初中毕业后的第一次聚会。
  @一一介绍认识,这是马科、王科,陆主任、肖法官……这是一小贺主任。@介绍自己是“主任”,贺强有点儿不自在,谁都知道他这个“主任”头衔是糊弄小孩的。
  @介绍何晴,最优秀最漂亮的教师何晴。何晴很大方,马科、王科地叫得甜腻,挨个握手。
  马宗山挨着贺强坐,他比中学时大出一圈儿,红光满面,说话还是大嗓门儿。坐下后,把大哥大蹾在桌上,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三五烟,他抽出一支给贺强,贺强忙说不会。
  该学就得学,该会就得会,你还当上初中啊。
  马宗山在桌上挨个让烟,何晴摆手表示不会,那个陆主任挨着何晴坐,他拿起一支烟往何晴嘴里塞。
  点上点上。陆主任打着了火机,何晴只好将烟点燃,试着吸了一口。
  @拿过何晴的烟叼在嘴上,还是别练这个,我告诉你吸烟老得快。
  何晴笑,你怎么什么都懂。
  肖斌说,贺强,上学时你是班长,都在县城住,你应该操持操持咱哥几个多多聚会,这都多少年了,头一回坐一起。
  贺强说:你们几个都重任在身,我找你们怕影响你们公务,哪里敢。
  菜上齐了,@问大伙喝什么酒。
  女士优先,让何老师点。马宗山说。
  何晴说:别跟我客气马科长,我没有酒量。
  我妈妈喝红酒。何晴的儿子大声喊,那天晚上喝了一大瓶,我看见啦。
  儿子别胡说,妈妈什么时候喝酒了?
  何晴打了儿子一下。贺强看见何晴打儿子的时候瞥了自己一眼。难道何晴夜里喝酒跟自己有关系,这些天,何晴着实让贺强糊涂。
  那好,就上红酒和茅台吧。马科长说。
  小伙子,几岁啦?马宗山逗何晴的儿子。
  五岁。小家伙很大方,大眼睛忽闪着看马宗山。
  待会儿你得跟我干两杯,不喝酒不给饭吃。马宗山唬孩子。
  小家伙生气了,他撅着嘴嘟囔:小孩不喝酒。扭过身子不理马宗山了。
  舅舅逗你呢。@哄他,来,给舅舅们背首古诗。
  小家伙立刻站起来背古诗,声音洪亮。大伙鼓掌夸赞。
  王桂明说,比我儿子强多了,我那个少爷上三年级了,连小六九都记不住,我们两口子该愁死了。
  愁啥,给贺强送去,让他教。马宗山说。
  肖斌说:我说贺强,你天天哄孩子不烦啊。不知你怎么想的,不上高中考大学却上师范,当孩子王有劲吗?
  贺强最不愿别人提这个话题。他拿起面前的空酒杯在手里转。脸发热眼发涩,他眨了几下眼,笑着,显得勉强。
  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没啥出息。贺强没抬眼,说话声怯怯的。
  坐在这里,贺强不自在。他头一次来这样奢华的饭店。@请的这几个人时下可谓炙手可热,对@来说都是有用的人。马宗山王桂明肖斌又都是自己的同学同乡,相比之下,他们个个志得意满的气势让贺强更感到自己渺小卑微。
  马宗山接过肖斌的话茬: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初你是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你没报考师范。我们这帮农村户口的谁没报,师范录取分数线被抬得高高的,我差了六十多分,没考上该我走运,要不,这辈子就毁了。贺强倒霉,考上了。马宗山看着贺强哈哈大笑。
  马宗山的话说到了贺强的痛处。初中毕业报考了县师范学校是他人生的败笔。
  1981年,县师范在初中毕业生中招生,当时县重点高中的高考升学率很低,村里能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在高考中也大多落榜,高中生考上县师范的在村里也是凤毛麟角。初中生被师范录取,全乡仅仅贺强一个,当时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可是,造化弄人,两年后,大中专院校扩招,县一中高考升学率提高到百分之八十多。贺强那些没考上师范上了一中的同学,三年后都考上了大学。像马宗山普通乡中毕业的,也考上了不错的中专,学的金融,分到银行工作。那时候上大学,国家出学费,包分配工作。凭贺强的学习成绩,上重点本科是没问题的。贺强错过了好机会。
  服务员把酒送上来了,@给每个人斟满,举着酒杯说:今天桌上的是我的老同学、老乡、老朋友,我先干为敬,祝你们官运亨通,大展宏图。
  酒宴开始,@挨个敬酒说恭维话。马宗山眉飞色舞大侃他在香港的见闻;王桂明向大伙介绍上海五星级饭店;肖斌描述抓贪官查抄家产的细节;@何晴捧哏似的配合着他们讲故事。老陆对他们的故事不感兴趣,他像找到了腥臭的苍蝇,怎么赶也赶不走。一直守在何晴身边动手动脚强迫何晴喝酒,
  不多时,何晴就成了酒桌上的主角,她双颊绯红,又说又笑兴奋异常。马哥刘哥王哥陆哥……,除了贺强满桌子的人都成了她的亲哥哥,喊得人神魂颠倒。几个人围着她嘻嘻哈哈,纠缠不休。
  贺强始终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静静地听着看着,酒杯满了他就喝酒,服务员不停地倒,他就不停地喝,心里像着了火。胸腔里涨得满满的,他想说想闹想哭想发泄。他想灌何晴两杯酒,然后问问她为什么不理人,知耻了了还是后悔了?他站不起来,他找不到机会。他也想大声地说,说个痛快,可不知说什么,面前也没有人听。几个人似乎把他忘了,何晴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个人。他眩晕、窒息。他想起了自己在师范上学郁闷时在日记本上胡乱写的几句:
  我是一条沙滩上的小鱼
  由于贪恋一时的安逸
  我逃避了海浪
  躲在了沙窝里
  我错了大错特错
  这是最悲凉的迷失
  因为我的家在遥远的天际
  我的同伴们
  正和着涛声奔向那里
  而我却不能回去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沙滩上的鱼,被阳光烤得快要窒息的鱼,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鱼,被懊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鱼,被人嘲笑的动弹不得的渺小的鱼。
  五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贺强向教育局递交了停薪留职报告。小霞把柜台转租给了别人,俩人东挪西借凑了两万块钱,贺强带着钱找@去了。
  随后几年,人们听说贺强在塘沽搞管道工程发了财,把家搬到了津南。贺强偶尔在县城露面,差不多都是提着公文包打手机的姿态。
  学校的老师们时常想起他,念叨他。大家说,瞧贺强那个忙,忙得牛气,忙得潇洒,贺强活得找着感觉了。他们抱怨他发财忘了乡亲,自从走了,没回过一次学校。
  有时老师们跟何晴讨论:没想到不声不响的贺强还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何晴说:他这个人其实胆子小……胆子小的人一旦做事都是大的、绝的……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呢……提起贺强,何晴总有些失神。
  人们偶然会看到小霞。小霞比以前苗条多了,话也少了。大家说,小霞有钱了人也深沉多了。你看她的眼神,谁还看得懂?
  2003年,贺强出事了,被判了十二年徒刑,据说是诈骗罪、偷税漏税罪、行贿罪……
  就在贺强锒铛入狱的那一年,王校长退休,曾经教了十多年体育的大刘接替了校长的工作,成了刘校长。老师们说,如果贺强还在,校长的位子没有大刘的份。学校的领导岗位不再被人不屑,因为小学教师职称里有“小中高”一级,副处级工资待遇。当时能参与这个职称评选的都是领导阶层的人物。
  不要说校长,想当贺强那时的主任,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
  责任编辑:戴雁军
  梧桐树下
  昂文专
  1
  心始终静不下来。佛曰:杂念太多。可是连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也许等到哪天我忘记了所有的人,忘记了所有的事,忘记了所有的感情,归隐山林成为一个老不死的妖精的时候,就真该安静下来了。又一想,老不死的妖精肯定是耐不住寂寞的。说不定哪天脑袋发昏又会想出什么鬼点子,祸害人间。所以,我决定修炼成古老的森林里那棵参天大树。一棵树,让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梧桐树下。
  很多年前,我每天都会经过那条窄窄的街道。虽窄,却异常的繁华,来往人群的嘈杂声,过往车辆的轰鸣声,生意人之间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致使这个窄窄的街道鼎沸了几个世纪,南來北往的人流带着这里的欢乐,走向世界各个角落。
  走过的次数多了,那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在不经意间,我注意到了一个很小的店面前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下,被绳索圈住了脖子的老狗。那是一只很普通的家犬,只不过它的块头比其他的狗大些。一直静静的躺在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下,安静得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仿佛已跟随着这条窄窄的街道躺了几个世纪,偶尔用疲倦的双眼打量着來往的过客。
  这条街道并不是只有这一条狗,每次看到自己的同伴们摇着尾巴在面前放肆的奔跑,追逐,嬉闹时,它似乎就已变成了一只活力四射的充满魅力的狗,一切颓废都不复存在,它眼神中透露出不可阻挡的光芒,它疯狂的往前奔腾,用尽全身气力。颈上的绳索虽然不是很粗,可是很结实,尽管绳索已深深嵌入它的脖子,全然没有一絲疼痛,在这一刻,它已完全迷失,亦或疯狂。直到看见同伴们都已渐渐远去的身影,它筋疲力尽的站在原处,遥望良久,眼神中充满着怅惘与渴望。它依然回到梧桐树下,静静的躺着,闭上了双眼。
  很多日子,它就是这么空虚的度过。也有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和它差不多,在虚度年华。
  2
  日子就像生了霉菌,没有人愿意去打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离开了这方土地。漂泊了大半个中国之后,带着满面风尘和疲惫回到了故里,就当我快要将它淡忘的时候,再一次走进这条街道,那棵熟悉的梧桐树下,那只疲倦的老狗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不同的是这次老狗的身旁多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时至夏初,老人身着白色麻纱衬衫和淡蓝色的休闲裤,坐在老狗旁边的椅子上,微微发福的身体,鼻梁上驾着一副花镜,一头短发,显得格外精神。他一边抽着香烟,一边微笑的看着那条老狗,透过镜片,我窥探到那双深沉慈祥的眼神。老狗不时的看一眼老人,又不时的窥看一下路人,不知道它是否感觉身边有个人在陪伴着它,而显得的格外安逸。
  日复一日,老人几乎每天都会在梧桐树下静静的坐着陪伴老狗一段时间,而且每天都会带来食物给老狗享用,所以老狗每次看见老人走过来时,眼睛里都放射出光芒,兴奋的摇着尾巴在老人腿边转圈或者撒娇。老人不怎么爱说话,只是轻轻地抚摸老狗的毛发,老狗在老人的抚摸下显得格外平静,享受着爱的真谛。
  那天,当老人照常带来食物正在喂老狗的时候,一只很小的黄色吉娃娃狗突然就闯了过来,毫不客气的抢走一块食物在老狗身旁大口的吃起来。老狗显然有点生气,冲着小吉娃娃猛叫了几声,吉娃娃也毫不示弱,嘴里叼着食物,还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敌意的哼声。当老狗边叫边要扑过来时,小吉娃娃立刻吐出嘴里的食物,然后用那双短小的前腿护住食物,冲着老狗呲牙裂齿的怒吼,就像在保卫着自己的生命一样。老狗似乎被这小小的爆发力震撼住,又像是不屑和这个小家伙一般见识一样,闷哼了几声就转回去继续吃食物了。小吉娃娃像是一个胜利的战士叼起食物大摇大摆的走到一旁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老人微笑的看着吉娃娃,然后拿出一些食物分给它吃,小吉娃娃兴奋的舔了舔老人的手臂,而那只老狗偏着脑袋嗯嗯哼哼了几声,仿佛不太高兴老人的做法,老人又走到老狗旁边将剩下的食物丢在地上,此时老狗才高兴的摇起了尾巴。
  这时,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对那只小吉娃娃狗喊了一声“弟弟”,吉娃娃听到喊声並沒有抬起头來,依然在大口大口的吃食物,只是小尾巴不停的摇动。老人转过头,刚好和年轻人四目相对视,他有一点惊诧,一丝忧虑迅速消失在老人的眉宇深处。年轻人客气的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老人微微一笑,不语。年轻人走到吉娃娃身边蹲下对着它说,我的小皇帝,在外面可不许这么调皮。此时,店主走了出来看见年轻人笑着说,哟,小吴回来啦!年轻人笑着回答,前几天刚回来。店主又说,国外住的习惯吗,还回不回去?小吴说,还好吧,这次就回来办点事,准备下个月就移民到美国去了。店主笑笑说,好啊,好。然后就走开了。
  小吴站在这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抬头望着茂密的树枝和树叶,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叹了一声。吉娃娃吃完食物精神头十足,正在和老狗玩耍,一点也不认生也不害怕。老狗突然多了一个小玩伴,开心的逗着吉娃娃。老人慈祥的看着他们时而微笑时而摇头。小吴抱起小吉娃娃说,小皇帝,该回家啦。老狗正玩的兴起之时突然失去了小玩伴,似乎很失落,它歪着脑袋眼巴巴看着年轻人抱着吉娃娃渐渐走远,原本摇着的尾巴也慢慢垂了下来,眼神中的那丝渴望和失落让老人看的很是揪心和疼痛。老狗一直等到看不见那个年轻人和吉娃娃之后,又在原处转了几个圈然后躺下,依然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过往人群。
  3
  老人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都会在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广场上锻炼身体,这里的早晨很热闹,许多人都在跳舞健身。老人身穿宽松的白色唐装,飘逸潇洒,打着刚柔并济的太极拳。突然,一只小吉娃娃狗跳了出来,老人抬头看去,那个年轻的小吴也来了。小吴冲老人一笑,然后打着招呼说,嗨,真巧!老人停下微笑着点头说,你起的挺早。小吴笑着说,是啊,我最喜欢早晨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老人说,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少。
  说完走到一边的花圃旁拿出毛巾在额头上擦了擦,然后坐下來点燃一支香烟,老人忙问,你抽烟吗。小吴摆了摆手说,不抽。老人点头示意。
  小吴一边做着运动一边说,您的太极拳打的很不错啊。老人吐出一口烟圈,微笑着说,打了二十多年了!小吴惊诧的说,哇,难怪呢,怎么坚持下来的?老人说,中年发福,怕胖了之后对老年人身体不好,所以这就成了每天早晨的必修课。小吴笑着说,不会呀,中老年人发福一点才好看,精神十足,像您这样的身材就很好了。老人哈哈一笑说,是嘛。小吴嗯了一声,然后掏出相机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您拍张照吗?老人一愣说,拍照?小吴忙笑答,我喜欢摄影,也喜欢太极,所以想请您做一个动作,给您拍下来,当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老人笑着说,哦,这样啊,那好吧。然后起身做出一个白鹤亮翅的动作,小吴忙按下快门。老人又做出一个手捧琵琶的动作,小吴依然很快的按下快门。老人然后是进步栽捶,又上步七星等等,这一下拍了很多张,小吴说,这是太极拳的四十二式吗?老人答,是的,这是一套国家竞赛的套路,你也很懂啊。小吴笑着说,皮毛而已,以后多多向您讨教。老人谦逊的说,讨教不敢,可以一起研究。
  两人坐下后,老人问道,你姓吴?小吴忙说,是的,口天吴,不知道您贵姓?老人说,免贵姓童,童年的童。小吴忙笑着说,啊!梧桐?老人不解的问,什么梧桐?小吴说,我姓梧您姓桐啊,加在一起是梧桐。老人恍然,接着哈哈大笑。小吴说,我喜欢梧桐树。老人说,是嘛,为什么?小吴叹息一声自语道,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老人转头看着小吴清澈的眼神,然后说,你很博学。小吴说,我喜欢“梧桐”的那种意境。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老人说,怎么,有伤心事啊。小吴摇着头微笑不语。老人点燃一根香烟,没有说话,可眉宇间又多了一丝忧虑。
  广场上很多不同种类的小狗,吉娃娃东嗅西闻,两只小腿就没有停过。
  老人笑眯眯的看着笑吉娃娃说,好可爱的小东西。小吴笑而不语。老人又说,你可以经常带着它去梧桐树下看望那只老狗。小吴说,那是您的狗吗。老人忙摇头说,不是,但是那只老狗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吉娃娃。小吴说,是吗!老人说,那老狗蛮可怜的,天天被一根绳索禁锢着,像坐牢一样,就那么小块地方。小吴沉思了一会说,好的。老人说,你下个月移民去美国了?小吴轻叹一声说,是啊。老人说,全家人一起吗?小吴点点头。老人也点点头说,美国好啊。小吴笑笑,没有说话,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无奈。
  4
  日复一日。老人依然每天去梧桐树下看望老狗,小吴也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小吉娃娃来和老狗玩耍。每次看见小吉娃娃,老狗的眼睛里就发射出一股兴奋的光芒,两只狗渐渐变得很亲密,一起吃食物,一起逗乐,小吉娃娃时不时的还撒娇。
  老人和小吴也熟识起来,有说有笑。当小吴问起老人的家庭时,老人沉默了良久,然后说,早年离异了,亲手拉扯大的儿子在一次车祸中去世。老人看着小吴时的眼神似乎无比的悲悯。小吴抱歉的说,真对不起……我……。老人摇着头苦笑,然后长叹一声说,我本来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可是我……。小吴看着老人伤心的脸庞,眼角闪着泪花,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好沉默不语。老人点燃香烟,无奈的吐着烟圈。小吴说,那您一直一个人住?老人点点头说,一个人……二十年。小吴突然间对这个垂暮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怜惜感,看着眼前这个年近花甲的孤独老人,想象着这二十年来背负对儿子的愧疚而寂寞的生活,他突然明白老人为什么对这只老狗有着特别的情愫,他们一样的孤单,一样被禁锢着。小吴想问这二十年来难道没人照顾您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突然觉得这问题好傻。转而说道,那……以后我可以经常来看望您……,老人说,今后?你下个月不是就要去美国了吗。小吴突然觉得这句话更傻,愣住不说话了。老人淡淡的说,谢谢你年轻人,你的心意我珍藏了!
  接连的好多天里,老人和小吴的话语突然变少了,似乎生疏了,可是那相互间眼神中的关切愈加深沉了。这种感觉就像一座活火山,它始终会在某一天汹涌的爆发出来。
  有人问,一个月究竟是多长。有人答,弹指一挥间。
  小吴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看到老人来到这棵梧桐树下了,可是又无法联系到他。所以他只有依然每天在树下等。老狗和小狗依然每天欢快的玩耍逗乐,它们仿佛谁也离不开谁了。
  已经第四天了,小吴满面忧伤。离去美国只剩下最后三天。小吴突然觉得他对老人了解的太少,一个孤独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老人。
  第五天。艳阳高照。离去美国只剩下最后两天的时间。梧桐树下,依然没有老人的身影。小吴绝望的等待。
  傍晚,红霞满天。老人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小吴的心怦怦的跳动,然后静静平息下来。老人慢慢走了过来,在马路对面驻足,手里依然提着狗狗们的食物。老人似乎消瘦了。小吴招了招手,嘴角微微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老人的表情很淡,看不出笑容,却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割舍。老狗看见老人的时候立刻摇着尾巴站起身来,小吉娃娃似乎也看见了老人手里提着的食物,于是它兴奋的朝马路对面奔过去,而就在此时,一辆疾驰的汽车恰好驶过来,当小吉娃娃意识到汽车飞快的撞过来时竟然楞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老人和小吴几乎同时惊呼一声,而就在那一刹那,小吴身边的那只老狗的双眼似乎有一道电光,它仿佛将已凝聚了几个世纪的力量全部迸发在了这一刻,它疯狂的向前冲去,绳索断了!它像乌云中的一抹耀眼的闪电,小吉娃娃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同时已经被老狗闪电般给撞了出去,小吉娃娃被老狗顶的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斗,终于停在了老人的脚下,惊吓未定,呆呆的愣在那里。
  然而,来不及刹车的汽车却无情的从老狗的身体上碾了过去!时光在一瞬间掠过,又在一瞬间定格。
  老狗的尸体静静的躺在那里,可以清晰的看见身体上被车轮碾出的两行深深的印记!它是在那一瞬间断气的!没有临死前的痛苦,可是夹杂着太多的遗憾!似乎可以看见老狗眼角上的淡淡泪痕,它的双目没有关闭,眼神中依然透着渴望,对自由,对生活。嘴角边留下一丝微笑,仿佛是对自己用牺牲换来了一个崭新的小生命的自豪与骄傲。
  老人和小吴都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老狗,天地似乎已经凝固。小吉娃娃带着受伤的小腿瘸到老狗身旁,不停的嗅着它的身体,只见老狗一动不动的趟在那里,小吉娃娃焦急的用鼻孔直哼哼,不停的用另只未受伤的小腿踢着老狗的身体,它那里知道喜欢他的老狗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老人哀伤的走过去,在老狗身边蹲下,用手轻轻的平抚着凌乱的狗毛,然后合上了老狗未闭的双眼,小吴走过来抱起地上不知所措的小吉娃娃。老人忽然吃力的抱起地上的老狗朝一个方向走去,小吴抱着吉娃娃紧紧地跟在后面。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小吴看见了一个庭院,老人用钥匙把门打开。然后走进院里,把老狗放在石板路旁,转身在院子里拿起一个铁锹,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老狗放进坑里,老人再一次久久地注视着老狗的遗体,然后缓缓用土将它盖住,垒起一个小土包。
  老人将铁锹丢在一边,静静的坐在土包前。小吴将吉娃娃放下,然后来到老人身边蹲下将老人抱住。此刻,老人眼角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老人喃喃自语道,它终于解脱了……
  5
  小吴将那只小吉娃娃留给了老人做伴。老人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小吴,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小吴的脸颊,淡淡的说,你知道吗,你的眉头,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角,都让我想起我的儿子……本以为我这几天不来见你,就不会想起你,等你离开了我,我就可以慢慢地将你忘却,可是,你的影子一直在我脑海里奔腾,让我无法入睡……。小吴没有说话,轻轻的搂着老人,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不挺的往下掉,身体抑止不住的颤抖,内心的情感永远都无法释怀……
  第二天,小吴还是离开了。老人打开家门,小吉娃娃冲了出来,在老狗的坟墓旁不停的嗅着,它似乎能感受到老狗尚在世间的气息。一封书信整齐的放在大门口台阶上,老人将信封拆开,里面是小吴在广场给老人拍的那些打太极时的照片,还有一张纸条,只有浅浅的两行字:
  梧桐树,花瓣雨,漏转更澜初永。屏幕上,君情深,字花结缤纷。
  人言言,情不了,心期已成又晓。长忆得,与君期,窃香私语时。
  很多年后,我依然常常经过那条窄窄的街道,蓦然回首,我似乎依然可以清晰的看见老狗静静的躺在那棵梧桐树下,闭着双眼,它的世界里没有喧嚣……
  远处,不知是谁在唱:
  乌衣巷,忆江南,点点惆怅满。青石街,碎夕阳,片片往事伤。
  责任编辑:闻平
  春
  付乃秋
  树叶在万山丛中攒首私语
  眼眸凝着昨夜委屈的泪水
  繁星如带系不住如烟的回忆
  月光偷窥
  译不破绿色的秘密
  枝条下舞动着童贞
  初绽未绽的蓓蕾
  跃动着青春的旋律
  讨厌那纠缠的蜂蝶
  不理解这上帝的赐与
  只(把相思告别冬季
  让燕子将这深情为秋捎去
  你把诗写进我的日记
  你把倩影藏进我心里
  你的名字铭刻脑海
  一盏灯光忽近忽远
  挂在别路天际
  难产
  东芳
  一阵剧烈的疼痛,羊水破了。我立即兴冲冲地给老公挂手机:“山狗子,快回来,我要生了。”二楼卧室的电话放在床头柜上,来电话时铃声很响。山狗子几次想把它移到梳妆台上去,我强烈反对他才作罢。他经常外出,我一个人在家,楼下是店铺,万一有动静,报案、叫人都方便。我为自己的英明决策庆幸。
  伐木的地里还有一点枝桠材,请农用车运出去,半天时间可赚七八十块。吃完早饭,我挺着大肚子独自忙家务,他就嘴里嚼着饭骑上摩托车走了。我不怪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每一分钱都要靠自己挣,要挣钱就得想方设法让别人把口袋里的钱掏给你。安徽人卖劣质奶粉,广东人卖有毒大米、有毒白酒,西安、深圳卖彩票做手脚,其实其他地方还不是一样?前年过年的时候进了一批蜜饯、礼包,一个春节都没卖完,我把这些东西封起来,今天春节再拿出来卖。只要有人愿买,管它变质不变质。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最简单最便利的方法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乡里县里不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吗?学校变着法子收学生的钱,医院明里暗里榨病人的钱,一些机关三天两头变着名目来收费。没有办工厂做生意的,工商税务干部的日子有这么好过?山狗子做竹木生意,要办证,要交这个税那个费就赚不到钱,不办证能赚钱,但当官的那儿要孝敬,办事的那儿要打点,留在腰包里的也不多。奸商奸商,商人不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以假当真,拿什么养家糊口?
  山狗子家四代单子独孙,当地的说法叫“金线吊葫芦”。他十一岁时母亲去世,前年他的阿爸还没有盼到日思夜想的孙子又去了。无论他怎么努力,甚至日以继夜,我这肚子就是不争气。有人在背后说我是石女,有人故意在我面前说谁去哪里看病看好了,谁吃了谁的药怀上了,我都嗤之以鼻。我了解自己相信自己,没吃一剂药,今天,盼望已久的儿子终于要来了。
  放鸭子时鸭子少了一只,我九岁那年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次,耳朵差点被扯下来,从此两人碰破头了我也不叫一声妈。她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经常骂我“神经病”、“脑子进水了”。她没进过一天校门,扁担躺在地上横看竖看都不懂是“一”字,说话做事古古板板。她嫌我,我更看不惯她。她骂我时我就“回敬”她“死脑筋”、“土老帽”。后来她又反对我嫁给山狗子。
  当地谈婚论嫁,男方有了意中人或男女双方相互交往私定终身后,男方要托媒人向女方父母提亲。女方父母若有意向,会邀兄弟叔伯,一般三人或五人,到男方家“看人家”。如果对男方的经济、居住等条件不满意,一切免谈。如果满意就正式确立婚恋关系,男方可选一个逢三或逢九的日子,包一个一百九十九或三百九十九的红包,派三人或五人到女方家“小扎”,索要女方的生辰八字,并谈妥聘金数量、嫁妆数量、饼或面数量、请客人数量。三五个月后再去“大扎”,人数一般五人或七人,多的九人,按约定送去饼或面,女方衣服三套或五套,多的七套九套,聘金先付一半。结婚前一个月要“送日子”,男方把选定的结婚日期、时辰等有关事项写在红纸上送给女方,并付清另一半聘金。女方请先生查询日期、时辰,如果对女方不利,男方得另选吉期,如果无异议,就着手置办嫁妆。结婚前一天,男方派出五人或七人,挑一个猪头以及猪、牛、鱼等菜到女方家宴请女方的亲戚。傍晚,女方派人送嫁妆到男方,男方留下一人“催嫁”,监督新娘按时辰出门。第二天,女方派十三人或十九人送新娘上门,男方宴请宾客。好在母亲反对,我的这一切繁文缛节全免了。没人送我出门,结婚前五天,我提着一大包生活用品到村口坐上山狗子的摩托就走了。别人聘金多的三万九千九、五万一千九,少的一万三千九、一万五千九,嫁妆是聘金的一半。我没一分钱嫁妆,也没一分钱聘金,父母也没办法。他们抚养我花了不少心血,我不想欠他们的情,出门时给了他们九千九百块。婚后除了春节回家转一圈,我与娘家很少来往,虽然娘家离这儿才七八里路。
  女儿生孩子前几天或十几天,母亲要送蛋、米粉等来“催生”。母亲出门碰到的第一个人是男的,女儿就会生男孩,碰到第一个人是女的,女儿就会生女孩。我母亲没有来“催生”,我照样生孩子。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我遮遮掩掩地向别人打听女人生产的事。她们告诉我,月子做得好,以前的老病都可以根除。如果不注意落下病根,会终生百病缠身。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一次新生,或者说是第二次生命的开始。
  预产期还要一个星期。该准备的一个月前都准备了,买了小衣小帽、奶粉奶瓶、一次性尿布。早晨没什么预兆,吃过早饭几次想拉尿,上厕所后却没拉。后来肚子痛得厉害,我以为同以往一样痛一会儿就没事了。便躺下来休息,哪知道是要生了。刚开始时只是肚子痛,后来腰也痛了,屁股下的纸已更换两次。我时不时喊叫一声,感觉才舒服一些。心里想,女人当母亲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山狗子还没有回来,我非常希望有一个体己的人。忽然想起了傻女。傻女原来不叫傻女,她的名字叫张彩娥。我、张彩娥、李菊英,三人是初中同学,后来又一起进城打工。张彩娥长得比我们漂亮,一进城就被天喜宾馆看中,包吃包住,每月五百块。我和李菊英身上的钱用完了,才不得已进了一家印染厂。印染厂累,脏,一天做十二三个小时,每月才四百多块,还要扣房租水电费六十块。当然,这点收入比乡下多多了。没过多久,张彩娥被老板强奸了。她被吓懵了,忘了喊叫。完事后,她一边穿裤子一边哭着说:“我要去告你!”回到宿舍,她满腔仇恨地把自己洗了又洗搓了又搓,非常厌恶地把撕破的短裤扔进了垃圾池。洗好了穿妥了,才打电话给我们,说她要去派出所报案。我们找到她时,她已从派出所出来。派出所的人把老板叫去,没半个小时就放了,理由是双方自愿。我不服,陪她再去找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要有证据,可证据早已无踪无影。天喜宾馆的人都说她是家里穷想敲老板一笔钱。让人白睡了,自己反而闹了一肚子怨气,没有比她更傻的了,从此我们就叫她傻女。一气之下她回家了,后来嫁到离这儿七十多里的山里去了,几乎足不出户。我两年多没见她了。
  其实,睡就睡了呗,洗个澡穿上衣服,既不多块肉也不少块肉,只是不能傻到让人白睡就是了。前年县林政科一帮人下来,吃饱喝足后到我家里喝茶,刘科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扶他到三楼的客房去睡,其他人又出去喝酒唱歌。他们是我家的常客,每次来都是山狗子掏腰包。我洗过澡刚躺下,刘科长就摸下来了。他为山狗子的生意帮了不少忙,今后也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半推半就让他上了床。之后,生意上有难处,打个电话给他他马上就办。他不会忘本,我也不怕他忘本,局长、副局长、科长、副科长、站长、副站长,乡里的书记、乡长,哪天送了多少钱哪天花了多少钱,我本子上全记着。有他们护着,我家的竹木在县内畅通无阻。去年,一车木头在外地被拦下来,他们凶巴巴的,说要没收木头并罚款六千。刘科长打电话给他的同学,不但木头没没收,罚款也变为三百块。今年春天税务局的人到店里来收税,一个月要五十六块,以前一个月二十四块,突然翻了一倍多,我们接受不了,几间店铺的人围在一起与他们论理,他们就说我们逃税、妨碍公务,说每间店要罚款两千。我打电话给刘科长,他去找税务局的一个副局长,最后只罚款两百块。其他的几间店铺罚款一千二,有的还罚一千五。
  吴成山大家叫他山狗子,除了顺口,还有一层意思是他像山里的狗一样精灵。他初中只念了半年就捆起铺盖回了家。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当官的儿子当官,开店铺的儿子做生意。他的父亲在村里开了一间小卖店,他先是看店卖东西,后来出去做生意,卖过西瓜,贩过菠萝,后来才做竹木生意。我们认识时他已在乡里的大街上买了地皮。他原来的女朋友谈了两年正准备结婚,却突然嫌他“花”,说他与哪里的发廊妹睡了,又在哪里泡了女人,分手了。我才不在乎这些呢,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君,一丈之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领了结婚证他就是我老公,只要把赚的钱都给我,管他与谁睡。何况生意场中人有时也是出于无奈。退一步说,如果他敢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让我独守空房,短时间可以,长时间的话我随便也找得到人。男人追女人也许一生都上不了床,女人追男人五分钟就可以搞定。他说他看中我的正是我的通达、近人情,我看中他的是他会挣钱。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办,有钱可以离开山旮旯到乡里的大街上盖房子,有钱可以说大话耍牛气。山狗子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老家的房子没人住,但我还是要在村里盖一幢全村最好的房子。去年花三百块买了一块菜地,盖房时吴永强说挡了他家的光线和风水,不让我盖。我就要盖,我就要挡他家的光线挡他家的风水,他能怎样?告到镇里,他们今天说没空明天说有事,推来推去就不理他。乡里的干部有几个没喝过我家的酒没抽过我家的烟?
  吴永强说我们以强欺弱,我说这是适者生存,是人类的发展规律。最近几年一直有人写信告山狗子,说成片成片的水田变为旱地是山狗子伐木造成的。上面来人调查,我请他们吃好喝好,再送点香菇之类的特产便啥事也没了。打开电视一看,全国各地不是抗洪就是抗旱,有啥理由怪山狗子?平心而论,树砍光了水源会枯竭,只要肯动脑筋不伐木也有地方赚钱,但伐木的钱好赚。放着好嫌的钱不赚是傻瓜,而我们肯定不是傻瓜。有钱了可以买官,民政办的小江花一万八买了个副乡长,企管站的小刘是自收自支的职工,花五万二也买了个统战委员,他们外出也可以坐乡里的桑塔纳了。开竹席厂的郑老板花四万多买了个县代表,工商税务不能随便到他厂里去查,真划得来。过两年叫山狗子也买一个什么当一当。
  大概十一点山狗子才回来,他虽然有些邋遢,但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气。看我痛苦难忍,他抓起枕巾给我擦汗,关切地问:“玉英,没事吧?”我喜滋滋地说:“没事,你快去叫接生婆。’我家离卫生院仅两百米,但到卫生院去生最少得花五百块,叫接生婆来家里包一个十九块的红包就够了。我家并不缺这几个钱,但每花一笔钱我都要算一算它的价值和回报,亏本的生意不干,没必要花的钱不花。不一会儿,村里的接生婆来了。她六十岁左右,瘦瘦黑黑,显得有些干瘪。掀开床单仔细瞧了一会儿,在我肚子上轻轻揉了两下说:“到头了,把脚缩起来,屙屎一样用力。”我按她说的做,刚开始下腹一阵撕裂似地疼痛,后来就麻木了。进城打工时我才八十多斤,结婚后胖了起来,怀孕前已一百二十八斤。这小子太留恋我胖胖的肚子了,千呼万唤就是不愿出来。一次次努力都不见效,累得我大汗淋漓,浑身疲惫。接生婆不得不放弃到了嘴边的肥肉,叹惜地说:“还是送到医院去吧。”生孩子如流水下滩,瓜熟蒂落,只要是女人谁不会?“就在家里生。”我斩钉截铁地说。
  接生婆走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使劲。山狗子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风风火火,不知他在忙什么。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特别慢。
  “一点了。”山狗子轻声说。
  “一点二十了。”过了一会儿山狗子又说。
  “一点四十了,去医院吧?”山狗子伏下来问我。
  “再等一等吧,也许很快就生下了。”我轻言轻语地说。
  其实什么时候能生下来我心中也没有底,但我知道自己能吃能喝是个正常的人,用不着去医院。
  山狗子自言自语似地说:“两点了,还没生下来。”
  我装作没听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山狗子几乎在哀求:“两点多了,还是去医院吧!”他的话音刚落,我的母亲一阵风似地闯进来问:“什么时候破水的?”
  一见她我心里就不舒服。“八点多。”我很不情愿地答,眼睛盯着天花板。
  “快去医院。”母亲不容置疑地说。
  我无力地说:“没必要!”
  母亲火辣辣地说:“你自己能生下来?能生下来我与你同姓!”
  “我姓张你姓李,谁要和你同姓?不缺胳膊不少腿,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张玉英做得到,别人做得到的事我张玉英更做得到。”
  母亲气得双手发抖:“泪水往上流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此时我已意识到可能是难产了,不去医院起初是想省几个钱,现在则是不认输。我知道难产的后果,但心存侥幸,仍死鸭子硬嘴巴:“我什么时候后悔过?”虽然我一千个不情愿,一双手乱抓乱舞,但他们还是把我送到了卫生院。刚进门几个医生就马上围绕过来,李医生大声说:“把病人抬到住院部去。”
  女人怀孕叫有喜,生孩子叫添丁,是好事。李医生说我是病人,我心中倏地涌起一股无名火,不由自主地顶了她一句:“你才是病人!”因为口干舌燥,有气无力,语气的分量不够,但李医生还是一脸迷惑地盯了我好一会儿。
  医院里没有其他病人,说是住院部,其实是一楼左边的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两张小铁床。我刚被放到床上,李医生和一个护士就进来了。她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铁架子,丢在床上,把我的脚架上去。接着给我打了一针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医生她们又进来看了看,又给我打了一针,然后像指挥推车似地吆喝我:“用力,往下用力!”想早点把儿子生下来,此时的我不得不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按她的指挥一次又一次地用力,但每一次都是徒劳。因为我早已精疲力竭。
  李医生把山狗子叫到门外:“吴老板,小孩恐怕保不住了,赶紧转院吧,迟了大人也保不住。你去结账,我帮你打电话。”我迷糊中听到她在吼叫:“有个难产病人,要马上转院。”
  从县城开来的救护车鸣着让人揪心的喇叭声,一股不祥之感爬上我心头,像蚂蚁在心上啃咬。我力不从心,像一头死猪任由他们摆布。
  迷迷糊糊中我一直在大声说:“保住我的儿子!我需要儿子!”但是我的声音并没有从嘴里出来,只是我的嘴唇在动,声音却像一块石头沉在心底。
  责任编辑:戴雁军
  没有必要
  刘志国
  夜的悄临曾让昨日的孙平神清气爽,已至于竟会忘记自己是个年届不惑的中年男人。
  而今夜,他却再没有那种高傲的情致去满大街的泼洒了。因为,他刚刚同几位知交的朋友们在一家酒馆儿里小聚了一番。
  席间,当他从众人口中得知一位上二年的只有九岁的小女孩突患“血癌的时候,他一下子便被一种强大的惊愕俘虏了。接着,他又听说,那女孩在县城的第二小学上二年级二班,名叫赵阳阳时,他的心就更加地收紧了。
  至于孙平怎么会这样,只有孙平自己知道。赵阳阳是他的聪明可爱而且画得一手好画的学生。在他自己看来,那简直就是一个当画家的好苗子。
  前些日子,她父亲来到学校,为孩子请病假。他问阳阳的父亲,孩子是不是得了感冒时,他父亲脸上的表情不同寻常,他感觉是怪怪的那种。
  此时,没有一个人发觉孙平脸上突现的那种异样的表情。他们仍然激动的谈论着有关该怎样去救助这个可爱的小女孩的事情。尽管彼此陌生。
  孙平喝酒和神侃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一直在想,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怎么会纠缠上她呢?家庭状况是其次,她可只有九岁呀!未来对于她,是何等的美好。她应该是一只小鸟,一只快乐无比的小鸟,张开翅膀任意翱翔,天空和大地都属于她。
  孙平中等身材,白净的脸上常挂着西瓜一样甜甜的微笑。一双大而明澈的眸子在眉下就像两只光华四射的夜明珠那样炯炯有神。平日不善言辞的他,心胸却如同浩瀚的大海,广阔无际。
  时至酷夏的夜,很大很长,如同一条失去长度的绳子,固执地一直向前伸展着伸展着。
  席间,孙平就做出决定,他要使出全身解数,去帮一帮这个天真可爱的优秀的好学生。他没有任何理由袖手旁观。
  已近午夜,优美的手机的接听提示音加带节奏的振动的韵律不知响了多少次,孙平都没有理会。当最后一个电话要过来的时候,他连显示屏上出现的号码都没看,便迅速地按下了关机键。此刻,他仿佛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大街上徘徊徘徊。
  孙平一脚踢飞了一个空饮料瓶,他随即扫了一眼停在商场或酒店门前的各色象征身份的轿车,心想,你们少喝一顿酒少抽一包好烟,该会有多少人脱离贫困和疾病的苦海。然而,孙平明白,这终归是一个假设而以。人与人不同物与物不同,如果真的相同了,那么,这世界就不会有故事发生。不是吗?
  接着,孙平又想,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都要去见他的校领导。如果校长是个可悲的冷血动物,那么,他还有全校的学生和同事。名利是什么?粪土不如。如果里有太多的如果,顾及太多的如果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实实在在地做好了。
  第二天,在耿校长的办公窒里,孙平象竹筒子倒豆子一样,把想说地话都倒了出来。之后,他一脸激动地又是一心渴望地深情地注视着耿校长。
  耿校长却是一脸的平静,像是没有遇到狂风的一池水那样。只见他稳稳当当的离开坐下的皮转椅,有派头儿地点燃一支香烟,然后腆着装满油水的大肚子,很有节奏地踱到孙平的身旁,半弯着腰轻拍了一下孙平的左肩,温和地对他说:“孙老师,你的出发点是对的,我也非常地同情那孩子。你知道,学校是个清水衙门,有其心无其力呀!再说,那孩子的病是不可治愈的。让学生们捐钱,那还不是白搭了。你要明白,孩子们的钱可是他(她)们父亲和母亲一把泪一把汗辛辛苦苦挣来的。俗话讲的好—有钱花在刀刃儿上嘛。你说是不是,孙老师?”
  这时,耿校长已经站直武大郎一样的身子,用手轻拍了一下他那肥硕的大肚子,自言自语又好像不是自言自语地说:想出名儿展风头的路可不只这一条。哦!我看那,还是教育好孩子才是重中之重。教师嘛,首先要教会孩子做人的道理。其他的都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当孙平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他真想仰天大笑。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觉得那不值得。
  第三天中午,孙平在找朋友的路止,他哭了。幸福的眼泪晶莹剔透。因为,他怀揣一万多元人民币,是一颗颗充满热爱的心。
  面对知心朋友,孙平讲述了一切。朋友说:把好个可恶的人送上道德的审判台吧!
  孙平挥了挥手,泪流满面激动地说:“我愿意做我愿意做的事,其他的,没有必要。”
  责任编辑:闻平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阅读

相关人物

闻平
责任者
李振起
责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