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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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269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43
页码: 4-46
摘要: 本部分是《七里海》杂志中的小说撷英,其中包含了以下几篇小说:《都市玩家》、《租房奇遇》、《黄老爷子》、《金戒指》和《小小说三题》、《关键时刻》。
关键词: 小说 文学 作品

内容

都市玩家
  米嘉
  ①
  我和达子再度相遇的时候,达子基本上还是一个穷人。达子在这座城市里默默无闻地生活了二十五年之后才有了一次大放光芒的机会。这个机会来自于一位年龄模糊的女人,达子叫她费姐。费姐有一次去达子所在的印刷厂印刷挂历,这本挂历由十二位绝代佳人的大腿、胸部和面孔组成。其中的两位佳人在最关健的时刻提出刷新稿费,她们联合起来收拾费姐,索要的稿酬标准是原先议定的五倍,否则她们就要撤回肖像权,让费姐的挂历在新一年到来的时候只剩下十个月,这无疑是逼费姐跳楼。她们追到印刷厂和费姐大吵大闹,费姐当时恨
  不得手持一把牛耳尖刀割掉两个小婊子的舌头。
  但这一天费姐又是福星高照。费姐在绝望之际眼前忽然一亮,她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达子,达子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沐浴了费姐。
  达子后来以一种风情万种的女性姿态出现在挂历的首页和末页上。但真正的机会是费姐把达子推进一部电视剧。这部没头没脑的爱情剧长达五十集。达子基本上是凭着一张脸和各式各样的微笑来完成自己的表演的。在长达八个月的拍摄中,达子饱受乏味与无聊之苦。他像一只猴子被导演牵来牵去,嘴里说着那些十分可笑的对白。
  达子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这部电视剧播完之后他一下子成了这座城市的大众情人。走在大街上,达子经常被一些女人团团围住,她们欣赏完达子的真人之后让达子在她们的玉腕或脖子上签名。直到有一次一个疯狂的女孩非要达子在她肩上咬一口,咬得越狠越好,她对达子说:“这种幸福的疼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第二天我和达子在雅玛逊迪厅见面。这是一家美国人开的迪厅,它吸引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像蝗虫一样聚集在这里,不知疲倦地一蹦就是一个通宵。
  音响师把声音调到最大,山洪暴发般的音乐直捣你的耳膜,灯光闪电般突明突灭,伴以炸雷般的鼓鸣,每个走进来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便都一下子疯狂起来。他们甚至来不及脱掉上衣,便从入口处蛤蟆一样一路蹦跳过来,所有人的身体都像被开水烫过的塑料管一样扭曲变形,他们仿佛一条鱼被人扔进热锅里那样不停地腾跃着,他们看上去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炼狱里挣扎。
  中场的时候,一道瀑布般的白炽灯光把几个身披红色斗篷的金发女郎推到舞池中央,她们的脚下立刻升起一座旋转舞台。她们在台上开始了旋转,红色斗篷飘飞起来,她们手拉手组成一个圆,红色斗篷连在一起,她们像一股红色旋风在台上拼命地旋转,她们的疯狂是纯粹美国式的。
  我坐在一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发呆。我的心态有些像老鼠,不愿意让人看到我,躲在阴暗处偷窥人间欢宴,我甚至不敢走过去拣一块哪怕是掉在他们脚边的骨头,我是一只老鼠,我没有胆量接触这疯狂的人类。
  达子来了,达子身后有一个白乎乎的女孩。
  “她是皮皮,”达子介绍说。
  皮皮甩掉白色风衣和脚上淡紫色水晶鞋,朝不远处的美国音响师打了一个响指,立刻,舞池中央凭空垂下一道柱形灯光,这灯光如同比隆大教堂的大理石巨柱一样力撑千钧,皮皮就像一只蚂蚁钻进了这颗柱子。皮皮只穿镶有白色亮片的短裤和胸罩,脚踝处戴有脚镯,腕上有宽大的手镯,耳垂上钉两枚半月形耳坠,这些饰品统统是白金的,这些白金饰物和她的短裤胸罩浑然一色,使她的身体具有了金属般的品质。
  皮皮银光闪闪的站在柱形灯光里,如同茫茫黑夜里燃起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所有男人的眼睛和魂魄。皮皮开始舞动了,皮皮先是像春风中的柳枝一样款款飘摇,然后她的身体如同一座火山那样爆发了。她先让自己剧烈地颤动起来,接下去便开始了山崩地裂般的狂舞。皮皮的身体如同一根钻石项链,每一个部位都是独立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是一个单独的舞蹈;皮皮的身体,如同若干身体的组合,这个组合出来的身体如同一只怪异的野兽,让你无法解读它的任何语言。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金发女郎们瞪着蓝色的大眼睛在心中呼唤上帝的名字。
  “哥们儿,”达子一把把我拖起来,“去,去和皮皮一起跳,去和皮皮一起沸腾,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我不行。”我对达子说,“我可以开始新
  生活,但我沸腾不起来。”
  “只要你是男人,你就会沸腾。生活让你沸腾,皮皮让你沸腾,你自己也让你自己沸腾。”达子边说边扒掉我的外套,魔术师般从他的领口处抽出一条红丝巾扎在我头上,“瞧瞧你有多精神。”达子说,达子伸出手将我用力一推,然后就开始鼓掌,达子热烈的掌声和冷峻的目光逼得我没法不往前走。我一步步走向皮皮,皮皮从柱形灯光里伸出两只莲花般的手迎接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的身体扭动起来,我木然挺立在那里像一根拴马桩。这时候,四周的灯光全部暗下去,整个世界仿佛陷落海底,只剩我和皮皮在一页小舟上追浪逐流。我紧张的几乎要休克,我的心脏骤然间肿大起来,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膛。
  这时候,皮皮开始行动了,皮皮肯定知道该怎么对付我这种人。她像一条蛇爬上了我的身体,她的两只小腿勾住了我的大腿,双臂如同一对翅膀般伸展开,然后整个上身朝下仰,“转起来。”皮皮低吼道,“你这个傻逼,你想当众出丑吗?”
  我终于像一头驴那样迈动了脚步,这是我的第一次舞蹈,我真的像一头驴那样在磨道里兜起了圈子。我开始加速,再加速……皮皮就像一片扇叶那样旋转起来……突然间,我的脚下有了动感,我的身体感觉到了音乐的摧动,我想跳,我真的想跳了!
  ②
  尽管我想像达子可能混得不错,我作了思想准备,但达子住宅的豪华还是让我感到吃惊和虚幻。
  宽大的客厅里清一色进口红木家俱,门的左侧是吧台和酒柜,酒柜一侧是四门餐柜,里面摆满了高档饮品和食品。靠窗处是一张特大型班台,班台右侧是一套健伍牌高保真回环立体声视听组合,紧挨着的是一张玻璃钢写字桌,上面是一台奔腾电脑,又瘦又高的书柜直抵天花板,波斯地毯上几张小牛皮沙发摆成莲花状,周围是一些盆栽观叶植物,巴西木和大叶绿萝让人感到春意浓浓。
  “还行吧?”达子问。
  可我的感觉却是不伦不类,豪华中的不伦不类,客厅不再是客厅,而是展厅。
  达子可能误会了我的表情,解释说:“房子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多久。”
  电话是金黄色仿古拨盘式,达子在十五分钟内接了六次电话。达子后来烦了,握着话筒大声喊:“我不是达子,达子已经到下个世纪去了!”然后他就把电话线拔掉了。
  “猛子,我们先谈什么,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
  “我不知道。”我对达子说,“谈什么都可以,也可以什么都不谈。”
  我们的谈话被皮皮打断了,皮皮一脚踢开门就大喊大叫:“干什么你!为什么把手机关了?”皮皮冲过来拉起达子就往卧室里钻,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仿佛她从来没见过我。达子这一刻完全没有了血性,羊羔似的跟在皮皮身后,皮皮连背影都是愤怒的,“你是不是存心躲我?”皮皮一路质问着把达子拖进了卧室。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达子狼狈不堪地从卧室里出来,然后皮皮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皮皮在极短的时间里为自己补了妆,她像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她的身上散发着法国绿毒香水的味道,走路的时候把两爿屁股夸张的扭来扭去,她在沙发一角和吧台前分别找到自己的两只鞋,“再见。”穿鞋的时候她盯着自己的两只脚说,然后她就像一股烟从门缝里飘出去了。
  皮皮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三流歌星。皮皮的演唱不是最好,但皮皮的听众永远最多。皮皮以独具特色的表演风格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男人,他们如蝇逐臭般环绕着皮皮,把皮皮哄抬
  到最著名的位置上。
  这一晚,我睡在达子的另一间卧室里。卧室宽大的如同一座大森林。我躺在柔软舒适的铜床上,希望能有一个柔软的睡眠和一个柔软的梦境,梦境中我或许能走进一段美好的时光。对于我来说,最美好的时光莫过于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我愿意永远生活在童年时代,穿着开裆裤,随便在什么地方撒尿,随便走进达子家,朝达子妈妈要好吃的东西,奶油饼干或巧克力。我还希望在梦境中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已经故去的母亲。我希望能单独看见他们,我不想让他们两个同时出现。他们如果同时出现,肯定是两张阴冷呆板的脸。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们始终就是这样,他们同宿一个屋顶同眠一张床,但他们却像两幅肖像垂挂在墙壁上,谁也不会看谁一眼,谁也不会开口说话。他们同时又像一双筷子,被人捏在手里产生无奈的碰撞。他们的方式是任何夫妻都不能忍受的。但他们却以惊人的毅力共度无数个秋冬。这或许就是我母亲华年早逝的原因。她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那年我刚刚进入初中,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他对我的老师说:“刘思猛的妈妈死了,我要带他回家。”
  我躺在柔软的铜床上并没有进入预想中的睡眠和梦境。我瞪大眼睛对着天花板遥望过去的岁月,我开始怀疑起生存的意义,我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得很累。这个时候,有谁来拉我一把,为我指一条路呢?
  我听见门响,门被推开了,涌进一些十分黯淡和来历不明的光。是达子,达子从自己的卧室走过来了。达子上了我的床,撩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
  “这样,行吗?”达子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不行。”我在黑暗中说,“我们两个月大的时候就睡在一床被子里了。”
  达子笑了,黑暗中我能看见他的牙齿在闪光。达子摸摸我的肩头和胳膊,“我们都老了。”达子说,“一晃我们都快三十岁了。”
  “二十七岁。”我说,“距离三十岁还有一千多个日夜,这一千多个日夜应该是奇迹频频发生的日子,我需要奇迹的拯救。”
  “别指望奇迹。”达子说,“奇迹可能会扭曲你。”
  “奇迹扭曲你了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否定奇迹对一个人的作用,能有多少说服力呢?”
  “猛子,我不骗你。这里只是旅店,时间久了你肯定会讨厌它,我们需要有自己的家。”
  “我更需要我的女孩,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真的那么好?”
  “她是一个圣洁的女孩,圣洁到我都不敢碰她,我只吻过她的头发。”
  “我们都是一棵树。”达子在黑暗中说。
  ③
  第二天早晨老猫来了。老猫笑过之后拉下脸说:“达子,事情你掂量着办,你又不是不知道费姐的脾气。”
  老猫走了。老猫走路的时候真像一只猫,步态轻盈,如一团雾。
  老猫走后达子又开始吸烟,他就那么一支接一支地吸,整个房间里烟雾弥漫,达子的脸在烟雾中一点一点地扭曲着。
  “猛子,别离开我。”达子抓住我一只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一个永远不会出卖我的朋友。”
  我朝达子点头,感谢达子对我的信任,我对达子说:“告诉我,你和费姐是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复杂?”
  “没什么复杂的。”达子说,“从前我是她的合作者,现在,我想离开她。”
  “别骗我达子。我知道你和费姐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我多少能猜出一些,我知道你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你想离开费姐,但你又不能轻易走掉,因为费姐一向对你不错,离开费姐,你会觉得良心不安,你还要担上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名,费姐不会放过你,即使放过了你也很难在外边混。达子,我知道一个男人依附在一个女人身上是什么感觉,我认识一个小子,他和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女人混在一起,结果,他把这个女人弄残废了,大家两败俱伤反目成仇。更重要的是,你没有百分之百的自由,我知道没有自由是什么滋味,所以达子,我宁愿作一个自由的穷人,也不愿作没有自由的富人。”
  “我总以为你还是九岁。”达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我,然后他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把自己凝固在窗前,城市东部正在旭日东升。
  我走到达子身后,“达子,这件事很难吗?”
  “没什么难的,只要我想离开,谁他妈也别想阻拦我。”达子扭过脸,达子的表情让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达子,我并不想干扰你的生活,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起达子对我许下的承诺,达子说:“我保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我怀疑达子的承诺,我不知道达子离开费姐之后还能不能带领我过上好日子,或许,我不应该鼓励达子离开费姐,我鼓励达子的时候不知道费姐正在歇斯底里地爱着达子,我的鼓励将会改变达子的人生走向,将会让费姐在感情的油锅里痛不欲生。
  “我知道怎么做,我不能像死人一样活着。”达子撩开窗帘,上午九点的阳光朝达子沐浴过来。
  达子不假思索地告诉我说:“做生意,现在傻子都可以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更何况我们有不错的智商,智商就是我们的财富。”
  我想,到目前为止,我总算弄懂了达子对我的热情所在,童年的纯真根本没有演绎到十八年之后,达子只是把我当成一颗大力丸,这颗大力丸让他产生力量去挣破费姐那张结实的网。我并不怪达子,我甚至有点感激达子对我的看重,
  现在,我特别想了解达子,只有了解了达子我才能和达子混在一起,我之所以说“混”在一起,是基于我们的身份,我们这种没钱的人活在世上只能叫混日子。我和达子十八年没有见面,十八年如同一座山,我不知道山那边的达子变成了什么样,是好是坏我不能光凭浮光掠影就妄下结论。可是眼下,我了解达子的惟一途径是让达子自己说,让达子自己告诉我他和十八年前有什么不同,我允许他变得很坏,但他必须说实话。
  达子不太适应这种方式,达子的目光有一刻变得迷离而恍惚,达子说:“一个男人二十七岁了算不算成熟?”
  我说:“二十七岁的男人是一只半红半青的苹果,一半成熟一半无知。”
  达子想了想说:“我很懦弱,我非常讨厌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无法改变。”我认为一个性格懦弱的男人不会坏到哪里去,我应该相信达子。
  我和达子的这次谈话比较舒服,达子经过深思熟虑终于作出决定,达子说:“我要去见费姐,我要向费姐摊牌。”达子在这一刻显得特别高兴,我想我有必要提醒达子,费姐很有可能微笑着吻别达子,费姐那种女人公开的一面是气度不凡,转过脸却是小肚鸡肠不会容忍你对她一丝一毫的背叛,更何况她挚爱着达子,这种女人不爱就是不爱,一旦爱起来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和投入,它会把人推向极端,一端是爱,一端是毁灭。
  我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整座城市以优雅的姿态挤进我的眼睛,同时也把我的思想挤得无处存身,因此我的脑子空洞
  无物像一块收割完毕的麦田。我漫无目的的行走,后来我就想起了我的女朋友素素,我想起我在大街上像巡警一样走来走去是为了寻找素素,我希望素素能从青草般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下走入我的眼睛里。
  三年前我和素素在玫瑰门饭店前的霓虹灯下相遇,素素像一盏灯站在夜晚的马路边,吸引我的是她的纤纤弱质。很久以来我一直想找一个像素素这种弱质的女孩,我要用我的强大为她遮风挡雨,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不理解我的行为,我走上去和她们搭话,我的脑子纯洁如雪,但她们却把我看得龌龊不堪,把我当成渔色之人。因此,我是带着思想准备走向素素的。我对素素说:“你好,再过几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
  “你们家要不要保姆?”素素操着浓重异地口音对我说。
  素素是一个从遥远的外省到我们这座城市里讨生活的女孩。素素当时的最大愿望是找一个好的人家作保姆,每天提着菜篮像城里人一样去菜市买菜、去粮店买米,像城里人一样用洗衣机洗衣服。我和素素十分友好地交谈,素素无所归依飘蓬断梗的样子让我一下子爱上了她。但是这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达子出门之前告诉我抽屉里有钱,是一些零用钱。达子说:“你在每个抽屉里翻一翻,我已经记不清哪个抽屉里有钱,你到外边走走,身上没钱是不行的,这个城市的最大特点就是每个角落里都有一只手,这些手是专门等在那里朝你要钱的。”
  我在写字桌的第一个抽屉里看到一些钱,这些钱像废纸一样胡乱躺在抽屉里,上至百元钞下至角币参差不齐,它们至少有几千块,我把这些钱整理一下,整理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把所有抽屉都打开的想法,后来我就照着这个想法把所有抽屉都打开了。我一共打开了十二只抽屉,结果,其中的七只抽屉里都有钱,它们或多或少或整或零,让我产生了一些激动,这些钱展示了达子不凡的气度,这些钱凑在一起差不多是两万块,我把这些钱收好,这些钱可能会让达子在离开费姐的最初日子里不至于挨饿。这些钱还告诉我达子以前是不把钱当成一回事的。
  达子去费姐那里三天未归,这期间皮皮打过两次电话,我如实告诉皮皮达子的去向,皮皮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然后皮皮对我说:“费姐不会放过达子。”我安慰皮皮说:“那也未必,达子不会有事。”
  第三天下午,皮皮来了,皮皮显得忧心忡忡,皮皮说:“我有一种预感,达子要么就是今天回来,要么就是完蛋。”
  “不会吧?”我看一眼皮皮,皮皮今天淡妆素裹,神情忧郁,眉目之间别有一番娴雅的风韵,皮皮确是一个姿色翘楚的女孩,往日的挑达不拘换成今日的愁绪万斛,让人顿生偷香盗玉之心。好在素素在我心中,我心中的素素幽艳如锦,她占据了我体内所有爱的空间,再怎么好的女孩也走不进来了。
  皮皮像老年妇女回忆年轻时候的旧事一样叙说着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情,皮皮后来叹息一声说:“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发现我真正爱上了达子。我知道自己完蛋了,因为达子并不真正爱我,达子是一棵树,永远不会走近别人,只有别人走近他。”
  我和皮皮说话的时候窗外已经亮起了霓虹,我们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些面包和火腿,皮皮的诉说伴着霓虹深入展开,皮皮说:“我知道爱上达子是个错误,但是我没有办法,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达子是否真正爱我,他从没对我说过爱这个字,他连骗都不肯骗我一次。但我依然要爱他。”
  天意一夜别,人心千古同。我只能在心底祝福皮皮一生拥有爱情。
  我和皮皮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门铃声把我
  们弄醒了。皮皮像松鼠一样敏捷地跳起来跑去开门,皮皮激动的心情达到沸点,皮皮边跑边说:“达子回来了!”
  门开处,果然站着达子,三天不见,达子的变化让我和皮皮大吃一惊,三天前的达子多么鲜亮,三天前的达子如同一件刚刚出窑的精美瓷器,三天后的达子却变成了一件刚刚从古墓中挖出来的旧铜壶。达子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像被剪下来晒了一星期的羊毛,干巴巴乱成一团。达子的两腮也深陷下去,嘴唇皱裂暴起一层白皮,达子的样子,让人想起牵一峰骆驼穿越撒哈拉沙漠的苦旅者,或者一名从炮火硝烟的战场上偷偷溜下来的逃兵。
  皮皮捂着嘴尖叫起来:“达子!”皮皮流着眼泪扑向达子,抱住达子以后就再也不肯把手松开了。
  这时候,老猫出现在达子身后,老猫飒爽英姿风度翩翩,老猫不说话,始终保持一种温情而又冷漠的微笑。老猫仿佛是在执行某种任务,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达子。达子一直僵硬着,对皮皮的拥抱毫无反应。这样过了很久,达子把皮皮推开了,这时候,达子和皮皮相距不过一米远,达子站在一米远的地方遥望着皮皮,达子和老猫一样,进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过。
  老猫后来非常细腻地咳嗽了一声,老猫说:“干净点,我还有事。”
  老猫的这句话让达子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达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皮皮,达子后来说话了,达子说:“皮皮,我们之间完了,请你离开我。”
  皮皮是个聪明的女孩,皮皮也是那种不会拖泥带水的女孩,同时,皮皮还是一个特别讲究自尊的女孩。皮皮没有像一般女孩那样一脸被抛弃后的绝望,皮皮说:“懦夫。”皮皮这一刻大概只有恨,她理了一下头发,皮皮的脸经过几个小时的睡眠显得异常红润,皮皮像一朵冬季清晨里的梅花,有着经霜增艳的美,皮皮冷笑着转身就走,走到门边皮皮蓦地扭过头说:“达子,请你告诉我,你究竟爱没爱过我?我要你说实话。”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达子背着脸说。
  “达子,我从没开口朝你要过什么,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这句话对我很重要。达子,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了解我的人都应该知道,我是不会真正爱上谁的,这当然也包括你。”
  “我懂了。”皮皮冷笑一声,皮皮的水晶鞋跟在走廊上踩出一串音乐般的悦耳声音。
  达子的身体先是朝左倾斜了一下,然后又歪过来向右倾斜,最后直通通的向前扑倒,达子晕过去了。
  达子很快就醒过来了,醒来后的达子很轻松地微笑着,声音沙哑着对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你在骗我,你没有理由骗我,你应该对我说实话。”
  “我没骗你。”达子说,“费姐通情达理,她知道留不住我了,勉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费姐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打发掉皮皮?这是不是费姐的附加条件?”
  “这和费姐没关系,我现在一无所有,皮皮只能是一个累赘。”
  “达子,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猛子,是你给了我勇气,否则,我这辈子大概都离不开费姐,我这个人的弱点就是依赖性太强。”
  “达子,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当初,你怎么就钻进费姐的圈子里去了呢?”
  “怎么说呢,”达子长长地叹息一声,“那个时候印刷厂每月只发几百块钱的工资,我穷
  得连袜子都买不起,费姐是在我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出现的。她一下子把我送上了天堂,我没有理由不跟她走,当时,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这座城市人如潮水,费姐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就偏偏让我遇上了,我像一根藤把自己绕在费姐这棵大树上,我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
  ④
  第二天,达子带我去凯宾斯基饭店赴费姐的饭局,达子告诉我,费姐坚持要为达子举行一次告别宴,这在费姐是史无前例的。以前也有人离开费姐去独闯天下,费姐给他们的只有惩罚。但是,我看出达子的紧张情绪,我猜想这不是什么告别宴而是鸿门宴。我同时也有一种紧张的情绪,我马上就要见到费姐了,我早就想见一见费姐,我想和费姐作一次长谈,我要告诉费姐生活有各种各样的选择,我要让费姐真正放过达子,大家都活得自在一些轻松一些这有什么不好呢?
  凯宾斯基饭店是我们这座城市很有名气的饭店和建筑,它的外形有一半是古老的爱奥尼亚式,另一半则是拜占庭式的圆顶和拱形,它就像一个两面人用不同的面孔审视着这座既古老又新鲜的城市。它的设计者完全不顾我们这座城市百花争艳的绚丽背景,把西方的陈旧强加给我们。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古老的爱奥尼亚式竟然成了一座现代大都市的象征,许多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在这座建筑前驻足留连惊叹不已,使得这座建筑产生了哲学上的意义并具备了文化上的品味。
  迎接我们的是老猫,他把我和达子带到“蓬门茅舍”。这是一间极其讲究的雅间,里面坐着几个以前和达子同舟共济的伙伴,他们一律朝达子微笑,其中有一个懒洋洋地歪在高背椅上说:“达子,有发财的机会别忘了哥们儿。”
  达子不说话,阴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达子的目光后来落在迎面正中的座位上,那个位子是空的,不用说,那个位子是费姐的。我开始想像费姐的模样,在我的想像中,费姐很有可能是一个半老徐娘,当然,也不排除她是一位端丽优雅珠圆玉润的迷人女子,除此之外,她也可能是一个粗俗不堪的肥婆或泼妇。
  后来,我的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纤纤弱质的女人,这个女人一脸忧怨地朝我走过来,我看清楚这个女人秀质似规,她的眼睛缠绵媚美,一望即深入你的骨髓,我被这个女人惊呆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想她不可能是费姐,但我希望她就是费姐,我和达子大概都需要这样一个费姐。
  老猫十分亲昵地拍着达子的肩头让达子坐,但是达子不坐,达子一脸厌恶地推掉老猫的手,达子说:“我要等费姐,费姐不来我是不会坐的。”
  老猫冷笑一声说:“那我就告诉你,费姐今天全权委托我来照顾你,你必须听我的。你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你以为费姐会跑来陪你喝什么告别酒吗?”
  达子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你想怎么着就来痛快的。”达子说,“想要哪一件我都给,只是,下手麻利点,别他妈拖泥带水。”
  “费姐说了,不让我们为难你,我们当然照办,只是,我们觉得费姐太委屈了,费姐为了你大病不起,哥几个瞧不过眼。作人呢,要讲良心,要讲一个义字。”
  “老猫,你他妈少跟我说废话,你到底想怎么玩我达子就陪你怎么玩。”
  老猫挥了一下手,靠近门边的一个小子出去了,一会功夫,那小子牵了一条狗进来,是一条纯黑色的普通柴狗,老猫嘿嘿一笑说:“达子,这是条母狗,正在发情,我要你把它的那个地方舔上一舔,这不算难为你吧?”
  “老猫,我日你祖宗!你他妈太损了点吧?”
  “这也是费姐的意思。”老猫眯着眼睛说,“其实,这有什么呢?比这脏的东西我都舔过,人生在世,该过的关口海了,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话说回来,这也是你自找的,依我们大家的意思,想弄一头母猪让你尝尝鲜,可费姐疼你,费姐说你小子翻脸不认人,跟狗差不多,就弄条狗让你玩玩。”
  达子往外冲,门已经让几个小子堵住了,老猫一个眼神,几个小子上去便把达子放倒了,达子的手脚被摁死,头发被揪住,有人抱起了那条狗,把狗的那个地方对准达子的嘴。
  这场羞辱长达五分钟之久,达子被放开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他像死人一样躺在地板上,然后,他慢慢地翻转身体,紧闭着眼睛,他就那么闭着眼睛爬了出去,后来就一路嚎叫着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我在一楼的楼梯口扶起达子,达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脸大概是被狗爪子抓破的,横七竖八的血痕像一张血网罩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并且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呛鼻的尿骚气,是那条母狗的排泄物,达子的身体上充满了狗的骚腥味儿,达子就那么一语不发地伫立在楼梯口,一些上下楼梯的人大惑不解地把目光投在达子身上,达子大概忘记了羞愤,以为自己还是平日里风度翩翩的达子,所以他像展示自己一样昂首伫立在楼梯口,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微笑着对我说:“猛子,忘了今天这件事,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达子养伤的这几天,我仍是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行走,我的行走可以说是毫无意义,我依旧痴迷地希望能在大街上找到素素,我想见到素素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我为什么总是忘不掉素素呢?
  现在,我和达子已经搬到城北一幢普通的楼房里,我为达子收拾起来的那些钱果真派上了用场。达子在电话里和一些人温文尔雅地谈话,很有风度地笑着,我就利用这些时间到外面去走走,于是,我就看见了皮皮。皮皮和一个叫李肯的男人走在一起,皮皮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那个叫李肯的男人把手伸给我说:“我叫李肯。”我把手伸给李肯,我对李肯说:“皮皮是个好女孩。”李肯说:“我知道。我会很认真地对待皮皮。”
  这个叫李肯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留着一个光头,他的头皮在阳光下闪着青幽幽的光,这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皮皮解释说,李肯正在拍清宫戏,为拍这个清宫戏,李肯一年前就把头发剃掉了,他是剃掉头发以后才被导演看中的,导演说光头李肯太像太监了,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把李肯收进了剧组。
  李肯后来去厕所,我趁机问皮皮,“和李肯在一起你幸不幸福?”
  皮皮也趁机问我,“达子怎么样?”
  我说达子还好,达子正在为创造新生活而努力。
  这之后我沿着大街一路走下去,我在国贸大厦门前看见了老猫,老猫正躬背弯腰打开一辆黑色奥迪的车门,一个女人的背影在我眼前闪过,然后就消失在汽车里。我吹了一声口哨,老猫回过头看见了我,老猫很兴奋地朝我走过来,一下子捏住我的手,老猫灿烂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但我却十分友好地说:“我想请你吃饭。”
  老猫喝酒的时候完全丧失了男人的品性,扭扭捏捏仿佛杯中物是毒药,我对老猫说:“你不肯喝酒就是对我有防备。”我给老猫布菜,把牛肉和水煮大虾夹到老猫的吃碟里,我说:“我请人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是土命,而且是五层土包着,因此我这人吃亏就吃在一个实字上。”
  老猫说:“真的吗?”
  我说:“骗你是孙子。”
  老猫说:“那好,我就再喝一杯,哪怕这酒里有艾滋病毒我也豁出去了。”老猫扬起脖子,喝下第二杯红粉佳人。
  老猫喝下第二杯红粉佳人后神情立马显出不正常,老猫对着我嘻嘻发笑,笑了一阵老猫就哭开了,老猫说:“我很痛苦。”
  我对老猫说:“只有痛苦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对着老猫的一张泪脸一通胡侃,我把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一些理论灌输给老猫,老猫很认真地听着,我告诉老猫人应该具备一些痞子精神,痛苦的时候痞一下,不如意的时候也痞一下,这样许多烦恼就都过去了。我最后用两句诗来安慰老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老猫说:“我他妈哪有得意的时候,我他妈其实是一条狗!”
  老猫又哭开了,老猫一边哭一边说:“其实,我很佩服达子,达子真他妈有勇气,达子说离开费姐一咬牙就走了。我他妈也想走,可我没那个胆量,我不知道离开费姐还能不能活,我只能跟在费姐后面摇尾巴,我是一条狗。”
  “老猫,你跟我说实话,费姐和达子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叫我老猫,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老猫把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摸出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有他的身份证,老猫很认真地看了看身份证,然后说:“我叫吴晓青,你叫我的名字,不要再叫老猫,我讨厌别人叫我老猫……”
  “你告诉我费姐到底和达子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她想把达子怎么样,她们两个之间到底谁欠谁的?”
  “你这是什么话?费姐想把达子怎么样?费姐喜欢达子胜过喜欢人民币和美元,达子这个臭小子,他有什么了不得,他不就是有一张潘安和宋玉的脸蛋吗?妈的,老子也不比他差,可费姐喜欢的就只有他,费姐一刀断了自己一根小指让达子看,费姐放着大宗生意不做和达子滚了三天三夜,一个女人,你还能让她怎么样?”
  “可是,这种事不能一厢情愿,费姐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费姐当然明白。费姐早就在前头等着呢,费姐只要达子五年时间,达子愿意,达子当初说只要费姐能让他过上好日子,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他也干。可这才几天,达子就烦了,达子这小子又怕吃又怕烫,又要有钱又要有爱,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就是说,达子把自己卖了?”
  “这话难听。达子是情愿的,就差没签字摁手印儿。五年时间
  有多快后达子这臭小子可能不知道,过了这五年,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他迷上了那个唱歌的妞儿,不顾还有三年的期限提前离开费姐。为了达子,费姐放弃了去美国发展,费姐不甘心白白赔上三年时间,所以让达子赔偿她五百万。”
  “五百万?达子凭什么认可五百万?”
  “两年时间,达子糟踏掉的岂止是五百万?换成别人,费姐早就下手了,让他到现在还全须全尾,那费姐就别想在市面上混了。”
  “费姐到底发哪路财?”
  “这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能说。”老猫把空酒杯端起来,“来,再干一杯!”
  “老猫,费姐给了达子多长时间?”
  “三个月。”老猫用舌头舔着酒杯说,“三个月内一笔还清,达子这穷小子,我倒要看看这三个月里他是怎么折腾。”
  “三个月过去还不上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乖乖回到费姐身边,要不,就废了他,让他一辈子做不成男人……”
  “老猫,我想见费姐。”
  “这不可能。”老猫把酒杯摔在地上,“除了达子,费姐不见任何男人。”老猫看着碎在地上的酒杯,眼泪又流了出来,老猫呜呜咽咽地说:“我心里苦,我是个苦命的人,有的时候,我真想从楼顶上跳下去……”
  ⑤
  老猫那种男人我见过,见过不只一个,他们的麻烦是搞不清自己的性别,他们老是弄不清自己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他们老是为自己的角色发愁,所以他们就比别人活得累,也比别人活得苦,最要命的是,他们有苦说不出。所以,我相信老猫的眼泪是真的,老猫并没有演戏。但是,老猫的痛苦不关我的事,我也痛苦,因为我找不到素素,如果让我找到素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达子没有把他和费姐之间的细节告诉我,比如五百万的欠款,这是很关健的一件事,这意味着我要帮达子赚足五百万,看来他不想告诉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担心吓跑我还是怕我有压力,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明白达子是带我发财还是利用我发他自己的财。我想达子没有理由利用我,我和达子见面的时候,他和费姐之间还没有五百万这一说。我想我如果呆在达子身边就必须装傻充楞,我对达子的本质没有太大怀疑,达子基本上还是一个好人。
  达子的第一个计划是弄几张画卖卖,为此,达子宴请了一些人。我对卖画这种生意一窍不通,但达子却让我以“红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出现。达子在宴客这天刻意修饰了自己,他以一副不受尘埃的洁净面孔和大家谈笑风生。在我看来,达子宴请的这些客人不过是一些城狐社鼠,但达子却介绍说这些人全是他割头换颈的朋友。达子在宴会开始前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辞,达子说:“神州浩荡,红日当空,我们红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从今天起就要为弘扬民族文化迈出我们结实有力的一步,我们从今天起步,起步就意味着发展,我们靠什么发展,当然要靠各位的鼎力支持。所以,我祝各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各位的福,各位的寿,就是对我们红日的最大支持和帮助……”
  达子的祝酒辞赢得了一阵掌声和哄笑声,一个留剑猪发型的东北小子站起来说:“达子你小子这祝酒辞整得怪不错,哥们儿听了心里麻酥儿的,怪美。哥们儿整不出这么好的词儿,哥们儿就知道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南北与东西……”
  这顿酒一直喝到晚上十点,接下来达子请他们桑拿和卡拉,所有人都选择了桑拿,因为这些家伙的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他们对异性按摩充满渴望。这些人去桑拿的时候我和达子在休息室里吸烟,达子扭过头来问我:“猛子,你
  要多少钱才能满足?”
  我对达子说:“五百万。”然后我就看着达子,送给达子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达子不理会我的笑,达子说:“时间把你变得这么小气。”
  直到凌晨两点,我和达子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住处。进门之后达子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愣,达子后来问我:“除去今晚的开销,我们还有多少资金?”
  我把口袋从里到外翻过来说:“什么狗屁资金,我们总共还有一百多块钱。”
  达子说:“我讨厌穷人。”
  我说:“穷人自己也不喜欢自己,你可以随时回到费姐那里去。”
  “当男妓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达子很认真地说。
  第二天,达子带我去见一位隐居多年的画家,达子告诉我这位画家是旗人,和慈禧太后沾亲带故。达子还告诉我,这位老爷子几十年间从没走出大门一步,依旧长袍马褂之乎者也,每日秉烛或吟诗或作画,十分的可爱。
  我和达子打的到西城,这是一片政府正准备改造的老城区。我们穿过几条灰蒙蒙的胡同,青砖灰瓦的老式平房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和达子共同出生的那个大杂院,想起我和达子多年以前玩过的那些游戏,那是一些当时看来十分有趣现在却觉得无聊透顶的游戏。现在,我和达子又开始游戏了,我现在连游戏规则都还不懂就已经进入角色了。
  达子最后选择了一条又细又窄的胡同,差不多已经走到胡同的尽头,我看见了一个门牌,上面写着扁担胡同144号。
  达子站在门前整了整衣领和头发,然后他抬起左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他敲得很轻,仿佛这是两扇纸门,稍微用力就会敲破它。
  我告诉达子不会有人听见,就是一片树叶撞在门上也会发出比这还要大的声音,“你敲得太轻了。”我对达子说。
  达子不理我,满怀信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大门打开。
  我们没有听到院子里有任何响动,大门就像两片薄纱一样悄然打开了。
  一位满头银发眼神古怪的老太太出现在我们面前。看上去,她至少有九十岁,牙齿全部脱落,脸上的皮肤像被暴风吹乱的一池湖水,皱纹仿佛叠起来一样堆积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有一半陷在松驰的皮肤里,目光如豆。
  老太太带我们绕过女儿墙,隔着老远,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我无法准确地形容这声音,这声音既尖细又空洞,听上去绵软无力却又十分锋利地往你耳朵里钻,我问达子这是什么声音,达子说:“是老爷子在咳嗽,老爷子知道有人来了,他最盼的就是有人来,他会上上下下把你打量几个来回,然后念两句诗问你是谁作的,你千万不能答上来,答上来他就恼了,他会把你晾在那儿一直到你自动告退。”
  “达子,他能让你赚钱?能让你偿还费姐的五百万?”
  达子没有回答。
  惠雯老太太为我们打着门帘,我和达子躬着腰走进去,屋子里光线很暗,窗帘是拉着的,摇曳着两盏烛光,烛光中我看见了那个晚清遗老,看样子他至少一百五十岁了。我无法形容他的老态,因为他实在老的不堪入目,我从没见过这么老的人,我用枯株朽木比喻他的老态一点都不过份,他同时又是一件古董,身上落满了历史的尘埃,他的两腮完全陷落下去,没有肉,只是一层皮包裹着五官和头骨,我怀疑他是不是还会说话,他是不是把我和达子还当成同类,他的样子,完全像古墓里的一具僵尸。但是,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正常的,他的眼睛很有力量,他的目光穿越百年空间投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沉甸甸的份量。
  他在认真审视我和达子,他摇了一下头,
  我看见他的脑后有一条麻绳似的辫子,像白鼠的尾巴一样悠悠垂着。
  “老爷子,达子给您老磕头。”达子单膝跪了一下。
  历史一下子倒退了两百年!
  达子把老爷子扶到太师椅上,老头子坐上去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他对达子说:“这奴才是跟你的吗?”达子说是。老爷子说:“世风日下,奴才倒比主子还要尊贵。”达子捂着嘴笑,把老爷子安放稳当,老爷子继续把玩达子的手,达子躬背弯腰的样子倒真像个奴才。我站在一边,眼前这幅画面让我不舒服。
  我们是在大约两个小时以后走出扁担胡同的,我对达子说:“那个老怪物根本不是画家,他是个太监,一具会行走的僵尸,他让我恶心!”
  “我们不用管他是谁,你把他当成画家他就是画家,你把他当成太监他就是太监,他是谁根本无所谓,他只要能帮助我们就行,我们要的是目的。”
  不管怎么说,达子“借”来的这幅画还是让我眼界大开。达子打开画袋的时候小心翼翼,达子先把床整理干净,然后把画轴慢慢展开,这样,一只一只的老鼠就蹦进了我的眼帘。我很小的时候就讨厌老鼠,而且简直就是恐惧,但是,这些画面上蹦跳出来的老鼠却让我对它们尽弃前嫌。不用达子介绍我已经知道了这幅画的名字。达子一脸贪婪地看着这幅画发呆,很久以后他才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我认识一个开画廊的小子,两年前他就向我提起过这幅《百鼠图》,他说《百鼠图》能让一个人从地狱直接升入天堂,我问他这幅画到底值多少钱,他冲我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
  “再加两个零……”
  “老天!”我把舌头伸出老长。
  现在,我必须好好看看这一百只老鼠,它们每一只的身价是五十万,它们的一条尾巴都比我的性命还要值钱。
  这是一百只形态各异活泼玲珑的青灰色老鼠,它们大小不一,有肥有瘦,有长有短,或躺或卧,或倚或立,或行或止,或饮或食,或怨或欢,或眠或醒,或恼或笑,或泣或悲,或病或伤,或离或聚,或孕或乳,或劳或逸,或迁或隐,或生或死……”
  老天,这分明是人间百态!
  达子说:“你要用心去读才能品出它的味道。”
  “达子,他怎么肯让你把这东西拿出来?这算得上是国宝了。”
  “它就是国宝。”达子不容置疑地说。
  达子立马打电话给一个叫苟墨的人,达子说:“老苟,我这儿有活儿,你马上来一下。”那头苟墨大概在打听达子住哪,达子把地址说了,然后又补充说:“越快越好。”
  半个小时以后,苟墨来了。达子让苟墨看《百鼠图》,苟墨一下子就傻了眼。“哪、哪来的?”苟墨紧张地看着达子,有些口吃地再次问道:“这是哪来的?”然后,苟墨就像一条饿狗见了肥肠那样扑过去,“上帝!”苟墨惊叹不已,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达子一把拉开他说:“百鼠图上可没有鼠尿。”
  苟墨的马眼变成了牛眼,“妈的,绝了……”苟墨用袖口抹了一下嘴角,“这活儿怎么干?”
  达子说:“那要看你的功夫,能揭几张算几张。”
  苟墨瞪着马眼把《百鼠图》认真看了一下说:“最多三张。”
  “可惜了。”苟墨搓了一下手说,“这一揭,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归根到底是真的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达子说:“你说的都是废话。”
  “出手之后我拿多少?”苟墨盯着达子的脸。
  “老规矩,三七开。”
  “我拿七你拿三。”苟墨笑意宛然地说。
  “放你妈的屁!”达子一下子变了脸。
  “要么就五五。”苟墨退了一步。
  “不可能。”达子冷笑一声。
  “那你另请高明。”苟墨摊开手,很西式地耸了耸肩。
  “老苟,你小子黑呀,往日跟费姐合作的时候你乖的像一只兔子,今天怎么变成一只大灰狼了。”达子吊着眼梢说。
  “费姐是鹰,你是什么?鸡雏儿。”苟墨不屑一顾地撇着嘴。
  达子的眼睛像波斯猫一样闪出一道绿光。“猛子,出去替我买包烟。”
  我识相地走了出来,我知道达子要对付苟墨了,我把房门带好走下楼去,我站在门洞前晒太阳,温暖的阳光像女孩的手一样抚摸着我,我惬意地伸了一下懒腰,这时候,我看见了老猫,老猫正和两个人在马路对面说话。我躲进门洞,我不想看见老猫,老猫让人发腻。
  隔了一会儿我转身上楼,推开门我看见苟墨正在抹眼泪,苟墨的马眼很红,看见我苟墨笑了,笑得十分难看。苟墨后来很潇洒地甩了一下头,伸出一只手让达子握,说:“就这么定了,下午你去找我。”然后苟墨就像一只公鸡那样昂着头走了出去。
  “到底怎么分账?”我问达子。
  “当然是三七。”达子傲然地说。
  我知道达子摆平了苟墨,我很想知道达子是怎么把苟墨摆平的,我说:“你把苟墨怎么了?”
  “杀猪用刀,打鸟用枪。”达子哼哼叽叽地说,“凡是热爱生命的人都必须和我合作。”
  达子告诉我,苟墨会揭术,可以利用宣纸的复合特性把一张书画真品揭分成两张以上。因墨色渗透,底层与表层的墨痕绘迹一模一样,只是颜色略淡,稍加临描,一张赝品就问世了。
  ⑥
  然而,苟墨失踪了。
  根据时间推断,苟墨上午从我们那儿出来就没有回过家,这是不正常的。我有一种预感,苟墨短期内不会出现,或者,他就藏在家里,不敢出来见达子。
  我们都想到了费姐。是费姐从中作梗。
  达子说:“看来,苟墨让费姐圈起来了,我们别再指望苟墨。”
  “那怎么办?”
  “立马把这幅《百鼠图》出手。”达子当机立断。
  整个下午,达子都在联系那个留剑猪发型的东北小子,但那个东北小子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达子每隔十分钟打他一次手机,一直打到晚上八点他总算接了。达子气得大骂:“林浩,姥姥的,你他妈死哪去了!”
  林浩在那头笑,“哥们儿咋啦?是不是你们红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要开记者招待会?动静整大了吧?”
  达子说:“没工夫跟你扯蛋,帮我找一下刘品,我把他的电话号码弄丢了,你告诉他,我有一张画要出手,这事儿别声张,就你们俩人知道就行了,要快,我等钱用。”
  达子放下电话以后显得心神不安,达子说:“我有一种预感,费姐正站在一个地方盯着我,林浩找不到刘品,就是找到了刘品也未必敢来。”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对达子说:“就是刘品来了半路上也会让人截回去,费姐不是吃素的。”
  达子冷不防说:“猛子,你怕不怕?”
  我说:“有什么好怕的。”
  达子说:“我必须跟你说实话,这张画是老爷子留给费姐的,我是以费姐的名义把这张画
  拿出来的。”
  我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一下子跳起来揪住达子的衣领,“达子,你说过要让我过上好日子,你说过要让我发财,可你现在正拽着我往火坑里跳,你安的什么心?”
  但是九点钟的时候,林浩和刘品来了,这之前我已经知道林浩是个经济人,刘品是个画家并且开着一间画廊,经常把自己涂抹的东西说成是五百前某某古人的传世之作,他的行骗对象大多是一些来自欧洲或拉美的旅游者,他可以两年之内做不成一笔生意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照样过那种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的日子。
  达子就是受这些人的影响,这些人的存在对达子绝对是一种刺激,达子认为自己也有能力过上这种又有钱又有漂亮女人的日子。
  刘品是一个看上去比苟墨还要艺术家的艺术家。主要表现在他的披肩长发的长度远远超过了苟墨,不同的是他没有扎成马尾,而是潇洒飘逸地披散着,他时不时地像女人一样用一根或多根手指掠一掠鬓角,把那些碍事的头发顺到耳朵后面去。他听说达子手里有《百鼠图》的时候眼神一下子凝固了,然后他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达子在墙上钉一颗钉子,他要达子把《百鼠图》挂在墙上,《百鼠图》上墙之后他就坐在两米开外的沙发上把眼睛缝起来作出一副细品的模样,这时候整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我们四个人的喘息声。
  很久以后刘品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一匹刚刚下场的赛马那样喷着响鼻,他说:“神了。遥挹而无穷,近揽而可掬。此画具有琢玉范金之巧,雕文镂彩之奇,空前绝后,刘某与大师之间云泥之差,今后当折笔毁砚永不言画……”
  林浩摇着剑猪脑袋说:“妈呀,这东西整的,这东西整的……”
  达子拿出两张纸,分给林浩和刘品每人一张,“两位都是大师级,烦劳标个价,算是帮我一个大忙。”
  林浩说:“达子你小子整得够绝,怕我和刘大师通气坑你是不是?你可真他妈没白和费姐上床……”
  达子说:“你小子废话少说,哥们儿日后亏不了你。”
  刘品什么都没说,提起笔用阿拉伯数字写了两千万。
  林浩写了壹仟捌百万。
  达子对两个价格都很满意,定在第二天交钱取货。
  我对达子说:“你不要高兴的太早,有的时候现实等同于梦境,有的时候梦境等同于现实。”
  达子对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达子说:“退运黄金失色,时来黑铁生光,我现在就是时来黑铁生光。”
  接下来,我和达子就开始了等待的日子。严格地说,是达子开始了等待,等待一千五百万巨款的从天而降。达子在最初的几天完全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等待死亡那样变得无魂无魄无声无色。只有在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才爬起来吞一包方便面。达子不敢离开房间,并且准备了两件武器,一把弹簧刀和一根一米左右的锣纹钢。达子最担心的就是费姐知道《百鼠图》在他手里,实际上,这种行为和偷盗费姐的保险柜没什么两样。
  林浩和刘品始终没有消息,电话里根本找不到他们。三天过后达子就开始心神不安,一个星期过去达子变得神经兮兮,稍有动静就从床上跳起来,手持弹簧刀冲到门边,嘴里说:“费姐派人来了……”
  我们就这样今天等明天明天等后天,后来就发展到晨昏颠倒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达子已经明显地消瘦下去,时不时就在床上来一通歇斯底里大发作。
  有一天晚上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达子跳起来奔向电话的途中晕倒了,当时我以为奇迹就要产生在这个电话里了,为了达子的生命,我渴望这个电话给我们带来足以让我们的心脏停止跳动的特大喜讯。我知道达子死不了,我的双腿从达子横卧的身体上腾空而过,我的手疾如鹰爪般抓起话筒,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让我一下子跌入失望的深渊。
  皮皮在电话里高声骂道:“达子,你是个王八蛋!是个只会吃软食的王八蛋!”皮皮可能喝多了,所以骂得酣畅淋漓,背景是震耳欲聋的音乐。皮皮骂了一通忽然很清醒地说:“你不是达子吧……”
  时间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让我们无法阻挡。
  我们等到的是老猫。老猫的脚步声在一个下雨的午后传进我们的耳朵,达子看见老猫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直了,达子绝望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老猫身后跟着四个人,达子明白这是费姐派来的行刑队,达子对老猫说:“你们想要什么?”
  老猫装糊涂,老猫说:“我们来替费姐收账,要的当然是钱。除此之外,你还能给费姐什么呢?”
  达子立马看见了来自东方的曙光,达子认为到目前为止费姐还不知道《百鼠图》在他手里。达子说:“你们来的是不是有些过早,三个月之内我肯定把钱交到费姐手上。”
  老猫嘿嘿地笑起来,老猫说:“已经四十五天了,费姐不放心,让我和弟兄们来瞧瞧,费姐的菩萨心肠你还不知道,费姐认为你没有办法弄到五百万,费姐说,别让这孩子硬撑着了。”
  达子继续和老猫兜圈子,达子说:“那就谢谢费姐,你转告费姐就说我还撑得住。”
  老猫突然就变了脸色,老猫的脸色变得像一个密云不雨的天,老猫在这一刻特别像个男人。老猫说:“达子,费姐对我说你成了一个贼,偷了她的东西。费姐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相信。现在我信了,你他妈不愧演过电视剧,演起戏来跟真的一样,我一直等着你对我说些什么,看来你并不想说,这就别怪我不给你机会。”老猫说着从另一个小子手里接过一把刀,是一把很普通的菜刀,老猫把菜刀扔在达子的脚边,然后就眯起眼睛看着达子,仿佛达子是一幅画。
  达子一下子汗如雨下,脸色变得比墙壁还要苍白。
  老猫冷笑着,老猫很愉快地看着达子。老猫说:“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这是费姐刚刚说过的话,我认为这话比较深刻,达子,你怎么能扭过脸就去偷费姐的东西呢?”
  “老猫,你应该知道,当初我也帮过费姐,那时候费姐还没成气候,费姐不会把这事忘了吧?”
  “那叫帮吗?”老猫一脸鄙夷,“那叫卖,卖你的那张漂亮脸蛋儿。反过来说,费姐已经十倍百倍地还了你,你老抱着这本烂账你还算个男人吗?”
  达子不再说什么,哆哆嗦嗦地拿起菜刀,然后,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腕子上。
  “达子,干得漂亮点。”现在,我只能用这句话来帮达子,我不愿意达子像狗熊一样先把自己的精神搞垮,现在,没有谁有能力把达子的左手挽留下来,达子必须交出自己的左手然后再把《百鼠图》奉还回去,达子彻底完蛋了。
  达子似乎豁出去了,达子说:“不就是一只手吗?又不是脑袋。”达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英雄气概,他闭上眼睛,把菜刀高高举了起来……
  老猫冷不防狂笑起来,很快就笑出了眼泪。老猫说:“行了行了,王佐断臂也没你这么麻烦,把刀收起来吧,费姐的意思,只是逗你玩玩。现在,我想看看《百鼠图》,我可真佩服你,竟然敢打它的主意。”
  达子把藏在洗衣机里的《百鼠图》拿出来给老猫,老猫不接,让达子打开,达子小心翼
  翼地把《百鼠图》打开的时候老猫又一次笑起来,老猫笑得前仰后合,尖细的声音把空气割得条条缕缕。
  老猫笑够了,走过去搂住达子的肩膀非常亲密地说:“达子,我听说你要把这幅画卖上两千万?你知不知道这幅画最多就值五百块?”
  达子说:“你开这种玩笑还有什么意思?”
  老猫说:“你不信?那好,现在你只要掏出五百块钱,这百鼠图就归你……”
  达子愣住了。
  老猫说:“你数一数这上面的老鼠,它们整整是一百只,可你知道真正的百鼠图上有多少只老鼠吗?”
  达子说:“当然是一百只。”
  “真正的百鼠图上只有九十九只老鼠,另一只藏在印章里,那才是贳豳传下来的百鼠图。”老猫猛地抓过达子手中的《百鼠图》一下子撕成两段。
  ⑦
  达子试图逃离这座城市,有一天,达子偷偷爬到楼顶上,达子在楼顶上看见有两个人像狗一样在楼下走来走去,他们在“守护”达子,他们是费姐的两条狗。达子哈哈大笑起来,达子对他们喊:“弟兄们,你们辛苦了!你们很快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但我要拜托你们帮我收尸,你们把我送进火葬厂以后就可以回家睡大觉了!”
  楼下的两个小子立马黄了脸,他们齐刷刷给达子跪下了,他们对着楼顶上的达子大声哀求:“达子,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可别害我们,你不能砸了我们的饭碗,你可千万别跳,你跳下来我们就完了!”
  达子本来不想死,是那两个小子的喊叫提醒了达子。达子就是在这一刻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报复心理,达子知道费姐想要的是什么,达子想,我要亲手毁灭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报复更让人满足呢?所以,达子想都没想便一跃而起,像一只鸽子那样朝地面飞翔而去。
  现在,我又可以在大街上轻松自在地行走了,达子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一切都已经过去,我的身边似乎没有了故事,我可以安下心来找我的素素了。
  我说过我们这座城市有一定的局限性,我重复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素素,我和素素终于在冬季的大街上不期而遇了,我一眼认出她就是素素。
  冬季的一场大雪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我们这座城市,我就是在这个落雪的日子撞见素素的。素素穿一件看上去有点讲究的皮草,昂首挺胸地在大街走,我横穿马路朝素素奔过去,奔跑的时候我就开始欣赏素素娇若春花的容颜,素素比过去还要纤柔,素素在洁白的雪景中幽艳如锦卓尔不群,我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我像天兵一样突然出现在素素面前,我大口大口喘息着说:“素素,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的大喊大叫把素素狠狠吓了一跳,素素瞪起她的杏眼看着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猛子!”我大声对素素说。
  “我真的不认识你。”素素把大衣领子竖起来说,“你这种男人我见多了,你还是去找别的女人吧。”
  她说,她不认识我,她让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去找别的女人呢?
  租房奇遇
  一臣
  引子
  老林牛气,手里攥着两套楼的房本。由于孩子小,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一家三口住一套,另一套闲置着。
  有人给老林出主意:你傻呀,房子搁着能下小的?出租挣钱呀!
  老林搔着脑门儿:呵呵……有道理。
  于是,老林裁纸、研墨,一气写了数十张房屋出租启事。字迹晾干后,他便骑车出门,挨门拜访了城内大小房屋中介。
  嘿,中介效率就是高。没有一个钟头的空,老林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全是中介要求带客户看房的。
  由此,老林出租房屋引出了几段趣事。遭遇原同事
  按照中介来电话的顺序,老林坐在自己将要出租的房屋内,等候着“情暖万家”中介带客人看房。
  叮咚……
  迎着门铃声老林开了门。
  您是林先生吗?我是“情暖万家”中介的小于,带客人看房来了。
  老林上下打量着这位中介小于。心说,声音道是挺甜,就是长得砢碜点儿。真是应了那句话:“一零(年)新款,大屁股圆脸”,既找不到脖子,也看不见腰,还穿着一套黑色紧身衣裤。
  再看身后那位小哥,就像非洲来的《水浒》中人物——鼓上蚤。
  林先生,就是这位先生要看房。甜甜的声音又从小于厚厚的嘴唇上下碰撞中发出了。
  老林忙上前,握了握芦柴棒般黑黑的手,然后就推介开来:先生,您看我这房,位居城中央,小区环境优雅,左一百米是医院,右一百米是超市,出小区步行不到十分钟就是学校,而且室内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房租每月只有一千二,便宜到家了。
  小于也随着老林的话附和着。
  这位鼓上蚤,阴着一张木乃伊的脸,也不吭气儿,将老林90平米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的房子旮旯犄角看了个臭够,最后才从干瘪的嘴里挤出了公鸭声:还不错,但还得让老板看。
  嘿,和着不是你租房呀?老林瞅瞅一旁的小于。小于耸耸厚实实的肩,看着老林,也是一脸茫然。
  那就快点儿叫你们老板来呀。小于甜甜的声音中带着一些怨意。
  鼓上蚤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滴滴按键:老板,房子还看的过眼,您过来瞧瞧吧。
  还看得过眼?也不怕风大煽了舌头!老林心里怒怒地说:当年,俺光装修和置办室内物件就花了近七万块。
  或许鼓上蚤看出身边人流露出了不满之意,突然像换了个人。只见他嘴一咧,密密的小白牙一呲,诡秘地一笑:嘿嘿,不瞒二位,我这是为我老板和他的小情人租房。
  鼓上蚤正白话着,门铃又响了。
  老林打开门,只见一高一矮,勾肩搭背的男女正站在门外。
  眼前的情景,让老林深深地吃了“两”惊。
  一惊:站在右边的女人,高挑的个,白皙的皮肤,该凸的地凸,该细的地细,高高的发髻,俊俏的脸蛋,特别是长着一双专勾男人魂儿的眼。
  老林咕登咽了口唾液。心说:莫非这是电影明星小巩子?
  二惊:站在左边的男人老林认识,是自己的原同事,人送外号“窦尔敦”小马。
  前些年,老林单位组织职工去海南旅游,当大家在猴岛看猴表演时,却不见了窦尔敦和单位会计,也就是任副总的老婆姚岚岚。
  马大姐是单位有名的“小道消息传播者”。她或许平日就看出点端倪,此时不见了这两个人,便悄悄离开观演席,去寻踪觅迹。
  马大姐走小路钻树林,哪僻静往哪钻。进了树林没多远就听见了女人的呻吟声和男人的粗喘声。马大姐不敢出声,躲在一颗树后,看见窦尔敦和姚岚岚正滚在草地上快活风流,马大姐羞的立时把眼睛闭上了。
  要是别人,这情景或许也就臭在肚子里了。可叫马大姐撞上了,这纸里可就包不住火了。
  得,大家还没下猴岛,窦尔敦和姚岚岚两家就打成了一锅粥。
  原来,不光姚岚岚老公在本单位任职,就是窦尔敦的媳妇也在同一单位上班。可是,这位任副总怕老婆已经挂了号,而窦尔敦的媳妇怕老公也是出了名。因此,他们不去管教自己的另一半,而是大骂对方的另一半。窦尔敦的老婆跳着脚骂姚岚岚狐狸精;任副总指鼻子挖眼骂窦尔敦不得好死,叫窦尔敦今后在单位别想好过喽。
  旅游归来后,任副总真是兑了现,三天两头找窦尔敦的别扭,千方百计给窦尔敦小鞋儿穿。
  窦尔敦看势头不好,一咬牙,一跺脚,说:老子不伺候猴了!
  自此,窦尔敦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了。别看人送外号窦尔敦,可他聪明绝顶,适应社会能力很强。没两年的功夫,窦尔敦就通过搞建筑揽工程等行当挣了大钱。
  此时,老林揉揉眼,左看看小巩子,右看看窦尔敦。心说:这只癞蛤蟆,咋又吃上天鹅肉了?
  这时,鼓上蚤上前给老林介绍:这就是我
  们的老板。
  只见窦尔敦慌忙掰开小巩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涨红着脸,也是惊讶地看着老林:老……老……老林,这是你家呀?
  啊……啊啊……。老林应着。此时,老林比窦尔敦还紧张,就好像自己刚刚把人家小巩子干了,让别人逮住似的。
  呦呦呦……一看您就是位大老板,您快进屋,瞧瞧这房子多好呀。小于也抢上前和窦尔敦献媚地搭讪着。
  进……进来吧,小马。老林也引让着。
  窦尔敦羞涩色慢吞吞地把脚踏进屋,小巩子紧跟其后。
  啊,啊……房子不错。窦尔敦心不在焉地环视着屋子。
  是不错。操着东北口音的小巩子嗲声嗲气地附和着。
  那您租下了?小于眉飞色舞地看着窦尔敦。
  啊,啊……不……不,回头再商量商量。窦尔敦看看小于,又看看老林,脸红的更像紫猪肝。
  为啥不租呀?小巩子娇嗔着问窦尔敦。
  啊,啊……回头再说。窦尔敦斜了一眼小巩子。
  其实,老林一打见到窦尔敦,心里就知道,这房子根本就租不成。你想呀,自己和窦尔敦原是同事不说,就是现在,和他的老婆还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呢。
  老……老林……再……再见……再见……窦尔敦拽着小巩子踉跄着往外走。
  此时,鼓上蚤成了丈二和尚。没办法,见老板走了,也急忙尾随其后出门下楼。
  哎呀,你们可别私下交易,把我甩了,我们干中介的也不容易呀。小于几乎哀求地对老林说。
  嘿嘿,姑娘走吧,这买卖您看能成吗?老林劝慰着。
  反正你们认识,别把我给甩了……小于边扭着屁股往门外走,嘴里边嘟囔着。
  此时,老林站在大厅中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是哪门子事呢……。
  遭遇“画家”
  哎哟,老弟你好哇……。老林把门刚打开一道缝,一位60岁模样,操着郊区口音,满是褶皱的大马脸男人就挤了进来,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紧紧地握住了老林的手。紧接着,又有一男两女鱼贯而入。
  您是?……老林茫然地望着大马脸。
  噢,我叫阎罗,是画家,刚从东南亚坐飞机过来,听说老弟出租房屋,过来看看。大马脸唾沫星子往外飞,并夹带出几个月没刷牙的臭气。
  这咋说的,租房把阴曹地府的阎王招来了。老林心里笑着说。
  对了,介绍一下,这位小伙子是我的保镖,这位女士是我的秘书,那位女士……噢,是房屋中介的。大马脸依旧喷着细雨和噎人臭气。
  真是阎罗带小鬼。看保膘,活脱脱一个白无常,脸色煞白无血色,站着都打晃;见秘书,活脱脱一个黑无常,脸如灶熏火燎黑漆漆,身体壮如牛。那中介,倒是小巧玲珑怯生生的。
  这是俺画家老板的名片。张口河南调的黑无常瓮声瓮气地递给老林一张名片。
  老林端看着名片:阎罗,外滩书画院副院长、刘奎龄艺术研究会秘书长。
  老弟,知道刘奎龄这个人吗?那是我的老师。大马脸踌躇满志地冲着老林,然后扯了扯干菜叶子一样的上衣,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就像到了自己的家。
  租房奇遇
  嘿嘿……我只知道刘奎龄是专门画动物的,我还记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夸刘奎龄说“博古通今,刘门出人才”。老林慢声慢语地说。
  是……是吗?毛主席……毛主席说过吗?大马脸吞吐着,表情有些不自在。
  大马脸哪知道,老林是个内秀的人,闲时也喜欢写字画画,对一些知名画家也略知一二。
  本市的有名书画家都和我熟,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切磋技艺。老林看出,大马脸有些奓着胆子说话。
  您擅长什么画呀?老林问大马脸。
  啥都可以。但我作画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时候才能进入创作的最佳状态。大马脸捋捋头上仅存的的几棵毛发。
  您不是租房吗,看看我这房子咋样?老林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大马脸说。
  是呀,您瞧瞧……小巧玲珑的中介终于怯生生地讲话了。
  不用看,这房子好,签合同吧。大马脸有些亟不可待。
  好的,那就请二位辛苦把各自的身份证拿出来,我填写租房协议用。小巧玲珑的中介看看老林又看看大马脸。
  我的身份证没带,就用我保镖的身份证吧。大马脸示意了一下白无常。
  租房条件都讲清楚了吗?老林问小巧玲珑的中介。
  已经讲好了,房租每月一千二,预交半年……小巧玲珑的中介回答着老林的问话。
  啥钱不钱的,俺画家老板画张画就顶两年的房租。黑无常瓮声瓮气地嘟囔着。
  是呀,老弟,咱不提钱,提钱就外了。秘书,一会儿给老弟取副我的画。大马脸喷着气雾对着老林嚷嚷着。
  别,我这人实惠,不要画,还是给钱吧。老林回应着。
  我说你俩咋那笨呢,快下楼去取行李,中介快写合同。大马脸一边催黑、白无常,一边催小巧玲珑的中介。
  黑、白无常听罢,忙下了楼。小巧玲珑的中介也赶忙低头写合同。
  你们别呀,咱还没讲好条件呢……老林着急地对大马脸说。
  老弟呀,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去东南亚一趟就花了二十万块。再说了,我这一趟卖画又挣了一百多万。大马脸洋洋得意向老林炫耀着。
  谁能证明你有钱?老林疑惑地瞅了一眼大马脸。
  老林的这个动作恰好被大马脸看见。
  我说老弟,如果你再不相信我,我就跟你打听个人。你们当地的一位木版画家王英你知
  道吗?大马脸瞅瞅老林。
  太知道了,我和王英老师关系还不错呐,只是前年王英老师搬家去了京城,和儿子一起住了。老林立时来了精神。
  你知道吗,王英我俩是大学同学。大马脸眯缝着小眼儿,右手大拇指挥动着。
  王英老师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那是要德有德,要才有才,可他咋摊上眼前这位不着吊的同学呢?老林心里纳起了闷。
  对,给王英老师打个电话,了解一下他这位同学。老林想罢便进了一间卧室,随手将门关上。
  拨通了王英老师的电话,几句寒暄后,老林便直入主题:王老,您是有个同学叫阎罗吗?
  哪个阎罗?电话那边疑惑地问。
  他说是画家,还带着秘书和保镖。老林解释着。
  噢,是不是大马脸,头发很少?电话那边沉思了一会,描述着问。
  是……是。老林答应着。
  小林,你问他干啥?他不是我的同学!电话那边语气非常坚定。
  王老,他说和您是同学,要租我的房,这人咋样呀?。老林急切地问。
  小林,我跟你讲,这个人我只是见过一面,也不知是谁把他介绍到我家的。那次一见面,就给我下跪要拜我为师,并向我索要建会(画家)的画,也不知他咋知道我和建会关系好的。当然,他的举动我是不会答应的。电话那边清清嗓子:过后我也是听人讲,这个人是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无所不从。他不会作画,他的画都是从地摊儿上花小钱买的,然后说是他画的转手行骗,骗了钱就挥霍。还有,前一段你一定听说过京城“人间天上”夜总会的事儿吧,那次公安突击扫黄,把他也逮着了。警察破门进屋时,他正赤身裸体搂着俩个一丝不挂的小姐鬼混那。他这是刚从局子里放出来。他要租你的房,你可要考虑好喽。电话那边一口气儿讲了这么多的话。
  挂了电话,老林从卧室走出来,见大马脸手里拿着一张纸正看着。
  白过老弟,咱这买卖就这样成交吧。大马脸笑嘻嘻地看着老林。
  白过?你是在叫我吗?老林瞅瞅大马脸,又看看小巧玲珑的中介,愣了。
  哈哈……老弟,不叫你叫谁呀,这租房合同上明明写着你的名字——白过呀。大马脸哈哈着。
  阎画家,是您的保镖叫白过,你看他的身份证。小巧玲珑的中介怯生生将一张身份证递到大马脸眼前。
  我说阎画家,你咋连自己的保镖叫啥都不知道呀?老林质问大马脸。
  啊?啊,……不,知道……知道,嘿嘿……大马脸有些不自然。
  老林忙将小巧玲珑的中介拉到一边,低声问:你们中介了解这人吗?
  不了解,他就说要租房,我们经理就让我给带过来了。小巧玲珑的中介且怯生生地答着。
  你们中介就知道挣钱。老林埋怨着小巧玲珑的中介。
  这时,黑、白无常扛着行李,拎着包裹上楼了,俩人刚要进门口,就听老林说:慢着,这房我不出租了!
  大家都愣了。
  就见大马脸霍地从沙发上站起:你说啥?不出租了?你敢?大马脸把一双小眼瞪得溜圆。
  这有啥不敢?老林也不示弱。
  我的东西搬上来了,合同也写了,你说一句话就不出租了,这是对我的侮辱,我要告你!大白脸自认为得了理不饶人。
  阎画家,我们给您再联系一处,好吗?小巧玲珑的中介且怯生生地哀求着。
  不行,你们就是给我再租一个金屋,我也不去,我就租定这里了!大马脸抽搐着蹲坐在沙发上。
  阎画家,我和你签合同了吗?老林问大马脸。
  啊?啊!……大马脸看看手里的合同,接着又吼:那我也要租!
  那我可要打110啦。老林不紧不慢地说。
  我啥事面没见过,打110我也不怕。大马脸嘴硬着。
  一说打110,老林见门外的黑、白无常面面相觑,漏出慌色。
  我再叫你一声阎画家,北京“人间天上”夜总会你知道吗?老林眼睛用力地盯了一下大马脸。
  大马脸就像触电似地腾地从沙发上蹦起:哼,算你狠,这房我不租了,但我要告你,你等着……
  大马脸慌忙地溜出了屋,蹬蹬下楼去了。
  俺说不跟他,你偏要跟……白无常小声埋怨着黑无常,也尾随下楼了。
  对不起先生,给您添麻烦了。小巧玲珑的中介且怯生生给老林边鞠躬赔不是,边退出了屋门。
  遭遇90后
  请问,你们谁租房?老林问刚进屋的一大俩小一男俩女。
  我是房屋中介的,是他俩租房。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人介绍。
  老林仔细打量着眼前正手拉着手要求租房的男女:男的精瘦,留着公鸡冠子样式的黄头发;登喜路牌上衣开敞着,露出一条条肋骨:挺好的迪克牛仔裤,却像被狗咬破了膝盖,让猫挠碎了裤腿;手腕上的表,透明机芯,厚厚实实,一看就是块名表。女的长的挺端正,就是像严重缺觉,眼圈儿有些发黑;让人扎眼的是上衣太短,露出了圆噔噔的肚脐眼儿;裤子立裆恐怕也不长,私处的毛发快隐隐露出了。两个人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就是现在流行说的90后。
  你俩干啥工作?老林问。
  您是啥眼神儿,额(我)倆这年纪就干工作,那可是童工呀。公鸡冠男孩儿带着山西老醋调,歪头亲了一下肚脐眼女孩儿,笑嘻嘻地说。
  额(我)倆还上学哩。肚脐眼儿女孩摸着公鸡冠男孩儿的手,也带着老醋调抢着说。
  你俩是同胞兄妹吗?老林看着男、女孩儿问。
  不,额(我)们是山西老乡。肚脐眼儿女孩答道。
  你们是单租呀还是合租呀?老林又问男、女孩儿。
  您出租房,额(我)们给钱就是了,问那么多干撒(啥)?公鸡冠男孩儿有些不耐烦了。
  您老也是,租房挣钱不就行了吗。中介大姐也冲着老林说。
  老林迎着中介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回过头问男、女孩儿:你们的父母不在身边吗?
  他爸和额(我)爸都是煤矿大老板,听说你们这里高考录取分数低,家里就给额(我)们买了你们这里的蓝印户口,然后送额(我)们到这里上学来了。肚脐眼儿女孩儿叙述着。
  你们的爸爸忙挣钱,那你们的妈妈也该陪读呀?老林说。
  额(我)们的爸妈都离婚了,法院把额(我)们都判给了爸爸。咳……提他们干撒(啥)……肚脐眼儿女孩儿语调有些悲切。
  说到山西煤老板,老林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老林曾看过一本杂志,里面专门介绍了当今山西煤老板们的发家史和私生活。描述了近
  些年来,山西的煤老板们如何挥金如土,腰缠万贯,开悍马,买群楼,包“二奶”。
  据说,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煤老板中,学历基本上都不高,有的连小学都没念完。但他们经常走南闯北,脑筋灵活,能说会道。煤老板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在北京的王府饭店、国贸酒店,广州的中国大酒店、天鹅宾馆等五星级宾馆,常年包住的有很多就是山西的煤老板。他们一桌饭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在家里吃腻了,就到北京、上海、广州;在国内吃腻了,就到国外。小姐玩够了,就玩少女。他们经常是歌厅、桑拿的常客。20世纪80年代末,山西太原的歌厅在全国闻名遐迩,全市大大小小的歌厅足有上万家。据报道,山西某领导嫌乱,准备抓一批卖淫嫖娼者,歌厅的小姐纷纷取款而逃。殊不知,银行告急——银行的存款一天竟被提走一个多亿!
  简直是作孽呀!眼面前儿不就是个例子吗?养了孩子不监管,这么小的年纪送到外地上学,家里失控,学校失控,这学还能上的好?孩子还能成才?
  老林很郁闷。
  学校让你们外租房吗?老林问男孩女孩。
  呵呵呵……额(我)爸早就给老师、校长塞钱了,让他们多关照。鸡冠男孩儿又将手搂着肚脐眼女孩儿的腰,大咧咧地说。
  就这样关照?老林由郁闷变得很气愤。如果你们双方没意见就签合同吧。中介大姐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好!鸡冠男孩儿说。
  行!额(我)也没意见。肚脐眼儿女孩也答应着。
  我不同意!老林大声说。
  中介大姐惊讶地看老林。鸡冠男孩儿和肚脐眼儿女孩也是不解地望着老林。
  我给你加租金。啪的一声,鸡冠男孩儿从牛仔裤的后屁兜里挒出一叠百元钞票,重重地摔在茶几上。
  老林拿起看上去得有两万元的钞票,然后塞到鸡冠男孩儿的手里:孩子,我劝你们还是住校去,这样可以安稳上课。
  我说,您这是唱的那一出呀?中介大姐质问老林。
  老林又狠狠地瞪了中介一眼:你们是掉钱眼儿里了。
  我有的是钱,不行再给您加点儿。鸡冠男孩儿说着又要掏兜。
  孩子别掏了,掏多少我也不把房子租给你,否则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老林制止着鸡冠男孩儿。
  死心眼儿!中介大姐深深夹了老林一眼,悻悻地走出屋门。
  哼,鸡冠男孩儿嘴里边哼着,边收起钱,然后拽着肚脐眼儿女孩:咱们走。
  走到门边儿,肚脐眼儿女孩回过头,冲着老林说:您真是OUT!
  鸡冠男孩儿和肚脐眼儿女孩手牵着手,蹬蹬下楼去了。
  奥特?奥特是啥?老林不解,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黄老爷子
  采桑子
  黄老爷子是望湖街活得最长久的老人,望湖街的人每当看到他那长长的胡须时,心里就会嘀咕:老爷子咋会越活越来劲了呢?那些望湖街上生活不如意的后生们总也盼不到黄老爷子死去的信息,就觉得他妈的这日子贼没意思!唯有黄四和黄小亮看不惯望湖街人的嘴脸,总以为盼着黄老爷子千岁千千岁不光是黄家的事,也是全街人的事,因为黄老爷子是绝世名医,救活过这条街上的不少人。现在的镇长陈明十几岁时得了怪病,大医院都没办法,硬是黄老爷子从阎王手里把他抢了回来。
  黄老爷子有近二十年没行医了,但他每月都能从镇上的医院里领到一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黄老爷子的这笔钱让黄小亮的日子过得很风光,惹得望湖街的后生们眼红,恨自己没这样一个爷爷。黄老爷子成了一道风景,供望湖街的人心态复杂地观望着。啧啧,老爷子要是再活二十年,黄小亮那愣头青就有二三十万了。
  其实黄老爷子自己并不如意,进入九十岁后,双眼都得了白内障,刚开始看什么都模糊,不到半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让黄四把他的另外三个儿子从城里召回,说自己想到大医院去做切除白内障的手术。几个儿子到处咨询,得到的结果是年龄太大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黄老爷子说他宁肯死在手术台上也不愿活在黑暗中,但黄四坚决地要让黄老爷子好好地安全地活在黑暗中。黄四的儿子黄小亮也跪在黄老爷子的跟前哭着说:爷爷,你万一死在手术台上,我也不活了!黄老爷子被黄小亮感动了,颤颤微微地抚摸着黄小亮的脸,老泪纵横。
  此后黄老爷子再也不闹着上医院了,望湖街上多了一把能摇晃的柳条躺椅,黄老爷子坐在上面,听见有脚步声经过就会问:你是谁?是杀猪的王麻子么?或者问:谁在我面前呀?是磨豆腐的李大棒吗?过一会又问:张大鼻子吗?你这老家伙,做裁缝很有意思吧?刚开始还有人逗他,后来人们就不愿搭理他了。黄老爷子寂寞地安全地继续着他在黑暗中的岁月,他每天下午坐在望湖街上的柳条摇椅里,而上午则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这样一坐就是五年。
  黄老爷子常年穿着黑毛料中山装,天冷时会穿一件样式过时的羊皮大衣。羊皮大衣是望湖街的老裁缝张大鼻子手工缝制而成的,那弯弯曲曲的羊羔子毛贴在黄老爷子身上,让他感到那柔软的毛就像婴儿的头发,温暖而灵动,洋溢着新生命的气息。黄老爷子很看重这件大
  衣,每年夏天都会让黄小亮拿出来翻晒好几次,可尽管黄老爷子有这么一件透着生命气息的大衣,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是灰扑扑的,眼睛深陷,脸上没有多少肉,鼻子倒是显得硕大而直立,唯一突显生机的就是那把胡子,嘴巴是找不到的,全让胡子给遮住了。
  黄老爷子很少走动,因为看不见,他不能去找王麻子打听猪肉市价互相蹭支烟抽,也不能去找李大棒打听豆腐行情再顺便讨点豆浆喝,当然更不能风风火火地去张大鼻子那里挑他做衣服的毛病,吹毛求疵地摆布摆布他了。黄老爷子啥都做不了了,只好坐在街边的柳条躺椅里打发时光,任人观看。
  黄老爷子的家在望湖街中心地段,镇政府办公大楼在他家右前方,左边是小学校。家里的房子是两层小楼,却很土气,平房上搭了一层遮荫的凉棚。黄小亮在上面养了一群鸽子,还从外地招来一个叫浪子的鸽友住在家里。平时黄小亮父母上班了,黄小亮也出去玩,浪子就来照顾黄老爷子,不过浪子经常是把黄老爷子撇在沙发里或是撇在柳条摇椅上,然后独自呆在房子上边玩他的鸽子。黄小亮回来时通常会摸摸黄老爷子的胡须,然后也猴急猴急地跑到楼上去和浪子捣鼓什么。黄老爷子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感受着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突然发现那叫浪子的好像跟他亲近了不少。浪子是在他眼睛完全看不见后才出现的,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他摸过他,知道他是个壮实的小伙子。浪子有时候把黄老爷子撇在街上的摇椅里后会有些不忍,就会弄一只劣种鸽子放在黄老爷子的手里。黄老爷子双手拢着鸽子,毛绒绒的小东西热呼呼的,他的眼里会涌出一些泪水,但那小生灵通常不愿呆在黄老爷子手心里,它拼了命地挣扎,黄老爷子怕它离去,手上一使劲,它便一命呜呼了,不过黄老爷子是觉不出来的,鸽子全身一直温乎乎的,让他心生感动,他以为它安然地睡在他的手心里了。直到天黑时黄小亮拿走了它,他才觉出心里是空的。黄老爷子曾要求夜里抱着鸽子睡觉,黄小亮没同意,他又把这种心愿对浪子说了,浪子也拒绝了,浪子好像比黄小亮还不高兴,嘴里咕噜了一句:魔鬼!黄老爷子没听清,以为他说的是“莫怪我”。
  浪子是个冷血的人,黄小亮的父母是这样认为的,可黄小亮并不这样看。浪子的父亲八十三,母亲七十六,浪子的父亲七十岁时给浪子的四哥娶了媳妇,就再也没有能力为浪子娶媳妇了。浪子现在三十出头了,仍是光棍。母亲三年前走路跌了一跤,腿跌断了,从此就在床上躺着了,母亲吃不下饭,全靠打针和喝牛奶维持生命,这些开销由浪子的哥姐分摊,而给老娘端屎把尿的活只能由浪子做了。母亲常常喊疼,父亲就以为是浪子没侍候好,遂迁怒于浪子,动不动便把浪子骂个狗血淋头。后来父亲的前列腺炎犯了,尿不出来尿,打吊针接排尿管都无法缓解,父亲成天成夜地嚎叫,诅咒儿女们不孝。其实儿女们一直在想办法,早已债台高筑,就在哥姐们聚在一起商量时,浪子离家出走了。浪子能忍受家里的臭气冲天,却无法忍受父亲的嚎叫,父亲的嚎叫让他心如刀绞,全身颤栗。
  浪子在望湖镇有个相好,说是相好,似乎多了些奢望。女人叫王金花,四十五岁,在县城做皮肉生意时,浪子曾花二十块钱睡过她。一次她受地痞们欺负,浪子挺身而出。此后,浪子跟她睡觉她都没要钱。浪子来望湖镇本是找王金花的,却意外地认识了黄小亮,并很快与他称兄道弟起来。其实浪子一点都不喜欢黄老爷子,他只喜欢黄小亮的鸽子,再就是喜欢和王金花睡觉。
  中秋节那天,王金花让浪子到她那里去,说有事商量,而黄小亮因为要和女友到望湖边去看月亮,便让浪子扶黄老爷子出去走一走,
  散散心。黄小亮知道黄老爷子闭塞得太久了,怕他有什么想不开。望湖是一片芦苇湖,离镇子有十多里路,黄小亮说女友坚持要到那里去看月亮,只好把爷爷托付给浪子了。浪子想着王金花,心里恨恨的,他把黄老爷子扶到商店,问他要什么,黄老爷子说要眼镜,而且要是石头的。浪子没吭声,给他买了盒香烟,浪子点燃一根狠吸几口,塞进了黄老爷子的嘴里。
  黄老爷子问:咱孙子黄小亮给了你几个钱?
  浪子说:五十块吧。
  黄老爷子说:咱这眼睛,戴戴石头镜子估摸会好的。
  浪子说:你在做梦吧?
  黄老爷子说:咱在黑暗中活了五年了,他们咋就不愿给咱做手术呢?
  浪子说:怕你死呗。
  黄老爷子说:死不了,咱是个老不死的。
  浪子说:你会死的,哪有不死的人。
  黄老爷子掉了几滴泪,突然死死抱住浪子的胳膊,仿佛浪子要弃他而去似的。浪子觉得黄老爷子劲挺大的,他想挣脱,可他却越发抱紧了。黄老爷子说:浪子,浪子,你带咱去找找镇长陈明。
  浪子问:找他做什么?
  黄老爷子说:你别管,你一定要带咱去找陈明,他会送咱去医院做手术的。
  浪子见黄老爷子纠缠不休,就将他带到了镇政府办公大楼前,浪子在楼下大喊起来:谁是陈明?谁是陈明?
  喊了几声,就有好些人从楼里跑出来,陈明也出来了,他扶住黄老爷子,一个劲地问老爷子身体可好。
  黄老爷子气哼哼地:身体好着呢,就是眼睛不好。
  镇长笑了,脸上很灿烂地说:身体好着就好。
  镇长没提眼睛,好像故意不提的,他把黄老爷子扶进办公室,安顿坐在他的高靠背椅上,就忙着给他泡茶。镇长说他泡的是上好的铁观音,颜色绿得喜人。
  黄老爷子胳膊一挥,竟把茶杯打落在地上。
  浪子听见黄老爷子说他不是来喝茶的,浪子还听见黄老爷子说他眼睛都瞎了,看不见喜人的绿色。浪子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他跑出政府大院,向王金花家跑去。
  王金花两个儿子都不上学了,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婆婆,她说老婆婆早该死了,可她就是不死。她说因为她不死,丈夫才英年早逝的。王金花还说因了死鬼婆婆,她才不能梅开二度。王金花说话一套一套的,用词很华丽。她还说自己本想靠做皮肉生意多弄些钱的,可只做了半年就发现自己不适合做这种营生。婆婆一日比一日老,跟前没人不行。王金花只好回镇上摆了个烟摊艰难度日。不做皮肉营生了,但身体自然会时不时地有些需求,因此常把浪子叫来消消火。这事虽瞒了儿子们,却无法躲过婆婆那双法眼。一次婆婆竟拼着老命拿棍子把王金花的眼睛打紫了,老人也自此卧在床上再没起来过。王金花端吃端喝的,老人也不领情,还冷不丁地大哭大喊:老天爷行行好,收了我这死老婆子吧!我前辈子亏了什么人了,这辈子让我看见媳妇做那不要脸的事哟,王金花你不得好死啊!
  王金花听多了,也会猛地大吼一声:死鬼,你才不得好死呢!
  浪子每次到王金花家都会听到老婆婆翻来覆去的咒语。老天爷并不如她所愿,仍让她一天又一天地活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在今年或者明年死去。浪子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自己的爹妈,也不知自己的爹妈现在怎样了,好几次他都冲动地想回去看看,但父亲的嚎叫似乎还在剜他的心,他犹疑着一天天拖了下来。
  黄小亮知道浪子和王金花的事,黄小亮说
  王金花是个骚货,你离她远点,你知道她婆婆是什么人吗?浪子说能会是什么人呢?黄小亮说她是我爷爷的相好。浪子觉得好笑,会有这种事?黄小亮说,我爷爷前几年还偷偷给那老不死的钱,后来让我爸发现了,现在他老了,钱都是我爸管着,他一点能耐都没有了。浪子曾就这个问题问过王金花,王金花说老黄家都是杂种,她还说有可能她儿子就是黄老爷子的孙子,可黄老爷子太老了,已没有认领私生孙子的力气了。王金花曾有一段时间想把老婆婆弄到黄家去,但终究没有这样做,她觉得老婆子是要脸面的人,还是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吧。
  镇长陈明并没有把黄老爷子送进医院做手术,只是花二百块钱给他买了一副石头眼镜。陈明说他可以对很多事情负责,可就是不能对一个人的生命负责。黄老爷子被镇长送回家时,黄四约了几个人在家搓麻将,陈明于是坐下玩了一个通宵,赢了五百块钱走了。
  黄老爷子听着搓麻将的声音,觉得很悦耳。直到睡觉,他也没将那副石头镜子从眼睛上取下来。黄小亮回家后看见了爷爷的怪模样,问浪子爷爷是怎么了?浪子说了黄老爷子想让石头镜子治好眼睛的企图,黄小亮哧地一声笑了:这不是白瞎劲吗?
  黄老爷子的日子仍然寂寞而单调,只是鼻子上多了副眼镜,看上去怪怪的。有人过来看他的眼镜,他就说是镇长陈明送的。新鲜了几天,就再没人过来凑趣了。坐在街边的柳条躺椅上,面前是经常有人走过的。听见脚步声他会喊:是杀猪的王麻子吗?蹲下抽支烟!或者喊:是磨豆腐的李大棒吗?坐下唠几句话!因为并不是王麻子和李大棒,也就没有人在他身边停留。有时过路的人想蹭支烟抽,也会停下脚步装成王麻子或李大棒,但这样的人毕竟很少。如果整个下午都无人停下来和他说话,他就会喊黄小亮,喊不到黄小亮,他就一声接一声地喊浪子。浪子有时会跑下来往他手里塞只鸽子,告诉他黄四上班去了,黄小亮和他女友约会去了。更多的时候浪子是装聋作哑,躲着久久地不露面。
  王金花来过一次,她对黄老爷子说起了她的婆婆,希望黄老爷子去看看她的婆婆。黄老爷子却想不起来她婆婆是谁,他说好多事都忘了。王金花说了半天,黄老爷子看上去很兴奋也很茫然。王金花说你的钱是不是都让儿子管着了,黄老爷子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说他的眼睛,他说他的钱够给自己的眼睛做手术了。王金花终于说累了,愤愤地道:简直是对牛弹琴!
  王金花只来过一次,可黄老爷子一直盼着她来,他好像想起她婆婆是谁了,但王金花再也不想白费口舌了。
  黄老爷子想起了远在城里的另外三个儿子,他想到他们那里去转转。黄四不同意,说路况不好,治安也乱,老年人出门会很危险的。黄小亮也说眼睛看不见有啥好转的,想我那几个叔就打个电话,让他们来看你!黄小亮说了这样的话,却迟迟不见打电话。黄老爷子催了几次,黄小亮才拨通了省城三叔的电话。黄小亮说,三叔,爷爷想你了,要去看你,你看行不行啊?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黄小亮就对黄老爷子说,爷爷,三叔说你千万不能去,要是路上发生意外,他可担不起责任。黄小亮又对着话筒说,三叔,那你回来看爷爷吧?啊,很忙啊?忙得很啊?好好好,那好,挂了啊,好,挂了!黄小亮放下话筒说,爷爷,三叔春节时回来,你就耐心等着吧,三叔……不等黄小亮说完,黄老爷子竟嚎啕大哭,哭声像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似的,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山洪一样,海涛一样,又像比山洪和海浪更惊心动魄。他想出去走走的愿望太强烈了,而梦想破灭了的感觉就是这样。
  黄小亮吓了一跳,他急忙来到黄老爷子身
  边,抱着他的胳膊摇晃:爷爷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啊?你哪里疼啊?黄老爷子只是哭,像要断气了似的。黄小亮吓坏了,急忙给爸爸打了电话。黄四是镇卫生院的大夫,接了黄小亮的电话,他快速配了几瓶营养吊针赶回家来。
  黄四回来时,黄老爷子已经哭累了,哭声小了许多。黄四边给他准备药品边问他是哪里的毛病,老爷子是名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一定的把握。黄四问了几遍,黄老爷子都不吭声,他闭着眼睛不理黄四,很大的哽咽声表明他很是伤心,还有一种随时都要断气的可能。黄四把老爷子的胳膊用皮绳绑住找准血管扎针时,黄老爷子摔开胳膊大叫:我还死不了,我不打吊针。
  黄四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爸你不能跟孩子似的,吊点营养药精神也好。
  黄老爷子弄掉胳膊上的皮绳,使力扔了很远,然后把手藏在怀里气哼哼地说:不死不活的,还精神呢,给谁看啊?
  黄四说:爸别生气,肯定又是小亮惹你了,我会教训他,你先把吊针打上吧。
  黄四说来劝去的,可黄老爷子就是铁了心不打吊针。黄四很烦,又很着急,看看没别的办法,只好无奈地陪在黄老爷子身边,细致地观察了一个多时辰,见老爷子没什么大问题才回去上班。
  黄老爷子越来越难侍候了,黄四和黄小亮也很生气,但他们忍着。
  浪子是外人,他冷眼旁观,竟突然觉得黄老爷子跟自己的爹妈、跟王金花的婆婆都是一个类型的人。是不是人活得太久了都如此可怕?浪子设想自己老了的样子,他坚决认为自己绝对不能活过八十。七十九岁之前清清爽爽地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才是最完美的人生呢。浪子同时也想到,生死是不由人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除非你有勇气自杀。浪子以前花二十块钱跟王金花睡觉后,他曾想过自杀,水果刀在手腕上划来划去的,却就是扎不下去。他想自己以前都没这方面的勇气,也就不敢奢望自己七十九岁的时候会对自己下手了。浪子和鸽子在一起时经常瞎想这些事,有时他会对着鸽子说一些他心里的话,他知道鸽子不会笑话他。对鸽子说的话,他是不会对黄小亮和王金花说的,鸽子是最贴心的,他相信鸽子能听懂他的话,也能苟同他的想法。
  然而一次他对鸽子说心里话时,竟让王金花的大儿子黄金光听见了。黄金光是望湖镇的小混混,不到十九岁,却像个混世魔王,嘴上留两撮小胡子,威风八面的。黄小亮说他是纸老虎,还嫩着呢。黄金光平时就看不惯黄小亮的少爷派头,骂他是拿黄老爷子的钱摆阔气。这次他偷偷来到黄小亮的鸽棚,本是想搞破坏的,不想却听到浪子对鸽子说的一番话,他很好奇,一方面觉得浪子傻,一方面又觉得浪子新鲜。于是他凑到浪子跟前说:哎,你真不想活过八十啊?
  浪子说:不想。
  黄金光说:吹牛吧?到了七十九,你就会想八十九的。我奶奶和黄老爷子说不准还想九十九呢。
  浪子说:你问过你奶奶?你问过黄老爷子?你凭啥认为他们想活九十九呢?
  黄金光说:这还要问啊?他们不是没死吗?正一个劲地活着吗?
  浪子说:你还是去问问吧。
  黄金光很生气,脸上的青春痘越发地红了,泛着一种丑陋的光。他说:问就问,问清楚了再找你算账!他丢下一句威胁的话,疯狗般地在鸽棚边转了几圈,嘴里骂了句什么就顺着梯子下楼了。
  浪子万万没想到,黄金光不但去找了黄老爷子,还大有认祖归宗之意。黄老爷子更是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自称是他孙子的人竟愿意送他去医院切除白内障。
  黄金光和黄老爷子的接触是秘密的,通常黄金光趁黄四和黄小亮不在,瞧见黄老爷子坐在街边那把柳条躺椅里时,他就偷偷地溜过去逗黄老爷子说话。黄老爷子听说他是王金花的大儿子,就想起了王金花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也就想起了王金花的婆婆。记忆中,自己是和王金花的婆婆好过一段时间,可并没有过肌肤之亲啊。那时王金花婆婆的脸像个红苹果,他想伸手摸摸都不敢呀。不过时间太久远了,也许是忘了,他忘的事情太多了,忘的人也太多了。黄金光说他是自己的孙子,黄老爷子就认了,多个孙子就多个吧。黄金光还说,认了他这个孙子,黄老爷子的钱就得分他一半,他也要像黄小亮一样风光风光。黄老爷子也答应了。黄老爷子说:只要咱的眼睛能看见钱了,还能没你花的。
  黄金光脸上的红疙瘩就放出灼人的光来:黄老爷,不,亲爷爷,我黄金光若不治好你的眼睛,就是个孬种。
  接下来是黄金光最繁忙的日子,黄金光先是打听医院,人民医院,中医院,还有铁路医院,都说能做切除白内障的手术。人民医院条件好些,中医院收费要低几十元钱,铁路医院的收费和中医院是一样的,但离望湖街远了点。黄金光再三权衡后决定送黄老爷子去铁路医院。手术费一千八,但至少得准备两千块。这对黄金光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黄金光忙了数日,钱仍没着落。黄金光正急得没办法时,黄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绢包包。
  黄老爷子说包包里有多少钱他也不知道,钱是在城里工作的儿孙们每次回来给的,他偷偷藏在枕套里,枕着钱睡了五六年,才没让黄小亮弄去。黄老爷子让黄金光数数看够不够,看来黄老爷子是铁心要做手术的,黄金光想罢手都不能了。
  黄金光躲到一边去数钱了,黄老爷子就喊黄小亮,喊浪子,黄小亮不在,浪子来了。浪子问黄老爷子啥事,黄老爷子说他要小便。浪子扶着他走了几步,他又说要大便,让浪子去拿些手纸。浪子摸摸兜,说有呢。可走到厕所门口,黄老爷子又说他不想大便也不想小便了,他想要只鸽子。
  浪子说:鸽子让你捏死不少了。
  黄老爷子说:咱、咱没有捏死鸽子。
  浪子没法,把他扶回到柳条躺椅里,又上楼给他弄来一只白色的小鸽子。
  黄老爷子把手绢包包给了黄金光,心里越发地空了。他抚摸着鸽子,手指慌乱地颤抖,心里却企盼着黄金光快些来,快些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因为心里急,手一松,鸽子竟扑着翅膀飞到了他的头上,鸽子在他黑色的瓜形帽子上拉了两坨屎,就飞上楼到浪子身边去了。
  黄金光早把钱数过了,共有四千二百块。他蹲在墙角思谋,是就此拿了钱远走高飞呢,还是送黄老爷子上医院做手术呢。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认为送黄老爷子上医院做手术划算。一旦黄老爷子康复,眼睛能看见钱了,黄小亮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狗模人样地风光了,而他黄金光作为功臣,黄老爷子一定不会亏待他。再说做手术花掉两千,还剩两千二,也够自己风光一阵子了。
  黄金光思想斗争了一会后回到黄老爷子身边,他叹着气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黄老爷子的手绢包包里只一千来块钱,他还得出去弄一千块才能送老爷子去医院。
  黄老爷子抓住黄金光的手说:明天就送咱去医院如何?你弄来的一千,咱眼睛好了会还你的,利息也会给你的……
  黄金光一听大喜,他双手抱着黄老爷子的手说:亲爷爷,没问题,你放心。我先走了,要是让黄小亮看见我就没戏了!
  黄金光边说边从黄老爷子身边跳开,闪到一堵墙的阴影里。他顺着墙根走,黄老爷子的手绢包包就捂在他的胸口。
  黄老爷子一夜没睡。
  第二天下午黄金光来了,他是突然出现的,还带了辆三轮车。眨眼功夫黄老爷子就消失了,楼上的浪子只顾着和鸽子说话,没注意街上发生的事,等他想起要扶黄老爷子去方便时,一抬头竟不见黄老爷子。柳条躺椅是空的,浪子久久地望着那空空的躺椅发呆。
  黄小亮和黄四回来不见了黄老爷子,就拿浪子是问。浪子说不清楚,就借上厕所的机会跑了。镇长陈明也惊动过来帮忙找黄老爷子,可整个镇子都没有黄老爷子的影子。谁也没有想到黄金光,更没有把黄老爷子的失踪和他联系起来。
  黄老爷子在城里工作的儿女都赶回来了,都迁怒于黄四,说黄四没把老爷子照顾好才出这事的。家里哭声一片,说老爷子英雄一世,老了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黄小亮成了蔫茄子,大家都指责他不学好,靠爷爷的钱过风光日子,却不好好侍候爷爷。黄四更是气愤,他捉住黄小亮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大家又都说他是杀鸡给猴看,打死黄小亮又能怎样,老爷子能好好地回来吗?
  想起老爷子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不知在外面受什么磨难,家里再次爆发出激烈的哭声来,望湖街的人都听见了那哭声。望湖街的好些人都去黄家劝说,说死了是福,黄老爷子是被福气带走的。望湖街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互相安慰的,谁家有了事,一定会有些人要上门安慰的。
  黄老爷子曾是镇上有威望的人,他的生或死也便成了镇上的大事。镇长陈明还让镇派出所出动了,下令一定要把黄老爷子找回来。人们都以为找回活着的黄老爷子希望渺茫,人们的劝语主题渐渐变成了“节哀顺便”的意思。
  黄小亮边哭边喊:我爷爷没死,他只是不见了!
  黄小亮怒视着所有的人,又胡乱哭了一气。他的样子很可怜,他想爷爷,想爷爷的钱,他总觉得是浪子把爷爷弄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后悔把浪子招到家里来,后悔和浪子称兄道弟,后悔把爷爷交给浪子照顾。他知道浪子和王金花有一腿,就去找王金花,王金花说:那穷鬼回他的穷家了。
  黄小亮从王金花那里要到了浪子家的详细地址,他就找去了。
  浪子在家。浪子的父母还躺在床上,浪子正给他母亲擦身,浪子的父亲突然嚎叫了几声,让黄小亮浑身哆嗦起来。黄小亮从浪子父母的屋子里跑出来,站在浪子家的门口吸烟,他是刚刚学会吸烟的,样子有些别扭,烟呛得他咳起来。
  过了一会,浪子从屋里出来,浪子拿过黄小亮手中的半截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就没了。黄小亮把他身上的半盒烟给了浪子,浪子接过烟说:我跟你混,是我不愿在家呆。
  黄小亮说:我看到了。
  浪子说:你爷爷的失踪我有责任,但跟我没有关系。
  黄小亮说:我相信。
  浪子说:黄金光曾说过要找你爷爷。
  黄小亮说:也许跟他有关,他恨我呢。
  浪子说:他会弄死你爷爷?
  黄小亮说:他没这个胆吧?
  浪子不吭声。
  黄小亮走时说:你在家里呆不下去的话,还是去找我吧。
  黄小亮从浪子家走后,眼里老是浪子父母躺在床上的痛苦模样,他想爷爷的心思也就淡了。他还是出去跑,瞎玩。
  女友问:你爷爷找不到了?
  黄小亮说:派出所一直在找。
  女友说:看上去你没心没肺的,你一直花你爷爷的钱,现在没了爷爷,你以后咋办?
  女友这样一说,黄小亮就有些发呆,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黄老爷子最终死在了手术台上。这是黄金光没有想到的,他以为黄老爷子的命长着呢。
  望湖镇过去有一个补鞋的老头活了一百零六岁,这是县志上记载的,镇长陈明在不同的场合都讲过这事。王金花骂婆婆时就说,老不死的,你好好活着,活过那补鞋的老头!黄金光以为自己的奶奶一直喊死都死不了,黄老爷子怎么着也要活过补鞋的老头。他的身份比补鞋的老头高贵,他是能上县志的人,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可黄老爷子竟没活过补鞋的老头,他九十六了,还没过九十六岁的生日,只差十二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却死在了医院里。他上不了县志了,镇长陈明出去考察的时候又拿什么吹牛呢。
  黄老爷子本来可以不死的,黄金光把黄老爷子送进铁路医院后,大夫看了看,不收。黄金光死磨硬缠,大夫还是劝告不要做手术,年龄太大,没有必要。黄老爷子当时就给人家大夫跪下了,求人家收下他这个病人,大夫还是不通融,黄老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似的。
  是黄金光的小聪明和他的变通能力把黄老爷子送上死路的。黄金光颇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一起混的一个小哥们,小哥们的舅舅就是这家医院的眼科医生,小哥们和黄金光一唱一和,说黄金光自小死了父母,是爷爷把他养大的,现在爷爷眼睛看不见,黄金光又要出外谋生,治好了爷爷的眼睛,他才好出门挣钱养爷爷。那舅舅动了侧隐之心说,你爷爷拖累你了?黄金光立马否认,他说是爷爷太可怜了,啥也看不见。那舅舅考虑了一会,拿了两份单子让黄金光签字,说病人死在手术床上医院不负任何责任。
  黄金光拿了单子到外面,他有些犹豫,他的小哥们却在一旁鼓动:嗨,你信医生的话?每个病人手术前都要签字的,你见治好的多还是死了的多?
  黄金光一想也是,就自作聪明地签上了黄小亮的名字,然后又从医院墙上撕了片红纸,吐些唾味在黄老爷子的手指上,拿红纸把那手指弄成红的,独出心裁地让黄老爷子在上面按了手印。
  得知黄老爷子死在手术台上后,黄金光就和他的小哥们溜了。他身上还有两千多块钱,这次他是想彻底决定出去混社会了。
  黄老爷子的遗体运回了望湖街。
  镇长陈明亲自主持追悼会时,镇派出所也把黄金光抓了回来。镇长说先关起来。黄金光不服,他说是黄老爷子求他的,做手术的钱也是黄老爷子给的。
  黄四说:一派胡言,老爷子十几年没摸过钱,他哪来的钱?
  黄金光说:黄老爷子自己按了手印,黄小亮,你的狗眼也瞎了吗?
  黄小亮没吭声,他探究地望着黄金光的眉眼,想从那张歪瓜裂枣的脸上寻出些蛛丝马迹,但看了半天,自己却很迷茫。
  黄金光仍不停地骂,骂黄四无耻,骂黄小亮不要脸,骂老黄家的儿孙全都是杂种,全都不为黄老爷子着想。派出所的人一顿拳脚,黄金光才老实多了,随后黄金光被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
  黄老爷子的葬礼风光而排场。街边的那个柳条躺椅也被带到了坟地,一块和花圈烧掉了。
  黄金光的事还没有个结果。王金花在望湖街名声不好,人缘也不好,可这次居然望湖街的多数人都去找镇长陈明说过情,希望放了黄金光。陈明问黄四,让黄四拿意见,黄四说不能放,他要把黄金光和铁路医院告上法庭。
  后来浪子来了,浪子是王金花找来的,也不知浪子跟黄小亮说了些什么,黄小亮又跟黄四是咋说的,反正黄四再也没提告状的事。
  不久黄金光就被放出来了,他像英雄一样神气活现。
  吃过早饭,栓子妈就催促栓子爹下地。她麻利地把锅台灶具前庭后院收拾妥当,盘腿坐在炕沿儿上卷旱烟。悠闲地抽了一根,她下炕打开电视机,劈里啪啦地把调频按钮转了一圈儿,没有中意的节目。关了电视机,感到无趣儿,她想去康大妈家串门。老康家和自己的儿子房子搭山,紧挨着,要让儿媳妇小萍撞见婆婆一大早就串门子数板凳,还真就不得劲儿。她刚刚把栓子和小萍分出去自个儿过。俩人结婚没仨月,小萍正害喜,吐得厉害。分家这件事办得让左邻右舍骂她心狠。栓子妈不喜欢小萍,老觉得儿媳妇的脸怎么就像一挂掀不动的棉门帘儿,沉得叫人难受。自从她怀了孕,小萍越发没了笑模样。让栓子妈侍候儿媳,那简直就要了她的命。让俩人凑合着过吧,过个啥样是啥样,眼不见心不烦。哪个媳妇不是从这时候熬过来的。栓子妈跟栓子分家时心里硬实得很,她是不怕别人说的。栓子刚刚和小舅子合伙儿买了辆双排车,给人家拉脚,她白天黑夜的看不到儿子的影儿,栓子那小院儿更是没了去头。
  栓子妈看看柜上的小座钟,不到七点,这会儿小萍还没起床。栓子妈恨小萍,年轻轻的一点刚强劲儿都没有,害口能死了人?可话说回来,这时候婆婆对儿媳妇不管不问,让人看了到底不得劲儿,栓子妈决定不去串门了。
  她打开院门向街上望了望,东西头一个人也没有,回到院里看见窗台上还有十来个玉米棒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干透了。栓子妈找来簸箕收了,坐在院门口搓起了玉米。
  她两手各拿一个玉米棒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搓着。心想,这人心都偏长着呢,自个儿的闺女小玲害口那阵儿也是这么重,她硬是丢下栓子爷俩多月,跑去照顾。这个小萍怎么也让她疼不起来呢,怪谁呢?唉,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媳妇不是婆婆生的,家家的婆媳都这样。栓子妈也恨小萍的妈,就知道养猪挣钱,这亲闺女连管都不管。
  “哎哟”,栓子妈觉得手被什么东西扎得生疼,低头看,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棒子粒儿硌开了口,铜片戗了起来。
  “这破玩意儿”栓子妈骂了一句,摘下戒指随手丢在一边,看了看手指,竟被扎出了血。
  “你这个人真是闲不住,这俩棒子还不好搓,这大起早的就干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康大妈走进了院门口。
  栓子妈赶紧站起来,回屋找烟笸箩,顺便给康大妈拿来了小板凳,俩人在院门口东一个西一个坐下卷旱烟。栓子妈给康大妈划火柴点烟的当儿,猛然发现康大妈的手指上戴着个金灿灿的大戒指。
  “是真金的吗?”
  栓子妈一把逮住了康大妈的手,康大妈抽回手举在栓子妈眼前晃了晃,“真的,昨儿个立军给我买的,花了千儿八百块呢。”康大妈笑眯眯地把手翻过来,手指翘成了五瓣莲,反复地端详着那黄灿灿的戒指。
  栓子妈心里起了急,“你摘下来,真就是金的?”
  康大妈把戒指摘下来。栓子妈急切地拿过来放在手掌上,戒指沉甸甸的直压手心儿。戒
  指的搭口处,密匝匝地缠着红线,更显得这是个真家伙。
  “你儿知道孝顺妈,你等等,我让栓子看看,让他也给他妈买一个。”栓子妈拿了戒指,快步朝儿子家走去了。
  栓子的院门开着,静悄悄的。正房分三间,东西两间是床,中间堂屋是锅灶。东屋的窗帘还没拉开,小萍还没起床。
  栓子妈推门进了堂屋,见儿子赤裸上身在煤气灶上煮方便面。
  见妈来了,栓子扭过脸问了一句,“妈,你吃饭了么?”
  栓子妈见儿子满脸劳乏,两只眼红红的,知道儿子夜里又出车了。
  “刚回来吧,栓子,还没吃饭?”她有些心疼儿子,立在那儿看儿子煮面条。
  “我收车的时候吃了,小萍没吃——啥也不吃也不是个事儿,给她煮点儿面,看她吃了还吐不吐。”栓子说着关了火。
  “面条儿自个儿还煮不了,让她干干活,好!生孩子还利落呢。”栓子妈冲着东屋门帘大声说。
  “妈,小点声儿,小萍还没醒呢。”栓子朝门帘努嘴,拦着他妈的话。
  栓子妈冲着儿子撇撇嘴,“啧啧,哪辈子没娶上媳妇……”
  栓子找碗盛了面条,端屋里去了,把他妈留在了堂屋。
  “栓子,你出来,看看这个。”栓子妈冲着门帘喊。
  “啥呀?”栓子皱着眉头来到他妈面前,那样子恨不得马上抱了枕头睡。
  “这个,我捡的,你看是真是假。”栓子妈把戒指递过去。刚才当着康大妈说的让儿子也给买一个的话没说出来,莫名其妙的,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栓子有些烦。“我哪儿会看这个,让小萍看看吧!”
  栓子接过戒指转身回屋。栓子妈这才挑起门帘朝屋里看,小萍头发乱蓬蓬的,还躺在床上睡,小脸越发苍白了,下巴更尖了。栓子妈没等小萍睁眼看见自己就放下门帘儿。
  “栓子,车放哪啦?”她走到院里,四下察看着。
  “哦”,栓子跟他妈来到院里,“放小力那里了,咱院门窄,开不进来。”
  “分家给你的五千块钱都花在车上了?”
  “都花了还不够,找人借了不少呢。”栓子眉头皱着使劲眨着眼,他实在太困了。
  “把戒指拿来快睡觉去吧。”栓子妈又有些心疼儿子了。
  栓子回屋,转身出来把戒指递给他妈,“小萍说是假的。”
  “假的?”栓子妈接过来笑了,“这康老婆子拿这个破玩意儿唬人。瞅瞅,还缠这么多红线,可惜了功夫。”她扭头往外走。
  栓子妈心里舒坦了许多,脚步轻快。
  “我儿子说是假的。”栓子妈把金戒指往康大妈怀里一丢,审判官似的宣布。然后坐下去,带着不屑的神情继续搓玉米。
  “假的?”康大妈慌张地拿起戒指,高高地举在眼前,皱着眉头,用她的老花眼瞧个究竟。栓子妈低头只顾奋力干活,没发现康大妈的胖脸渐渐地涨红起来,手开始颤抖。
  “栓子妈,这……这戒指……不是我那个,我那个是……”康大妈瞪着栓子妈,头也开始抖动起来,两个银耳环凑趣儿,在耳边跳舞。
  栓子妈看到康大妈这般模样,慌了神,赶紧拿起戒指看。
  “我那个是长圆面儿的,这……这咋是斜格子的……”康大妈声音发了颤,“你掂掂,多轻啊,我那个可压手啊……”
  栓子妈心里咯噔一下子,感到坏事了。右眼皮一下一下地跳。她把金戒指放在手心里掂
  着,屁轻屁轻的,戒指污里污涂没有亮光。刚才她看清了,康大妈的戒指确是金闪闪的长圆面儿啊。
  “我的天爷爷,赶情,这金戒指还会变啊。”栓子妈说。
  康大妈霍地站起身,一把拉住了栓子妈的胳膊,栓子妈感觉到了康大妈的颤抖。
  “变?他婶子,咱俩多年的老姐妹儿了,这事儿能说清楚。我儿子那儿有买戒指的票,我儿媳妇给我放着呢,走,咱们对对去。”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忽然有了力气,把个身材瘦小的栓子妈拉扯得踉踉跄跄跟着小跑。没等栓子妈回过神来,俩人已来到了立军的堂屋。
  立军媳妇红霞正擦桌子,两个老太太直闯进来吓了她一跳。婆婆两个眼睛求援似地望着自己,气喘吁吁,浑身筛糠,抖个不停。
  “怎么了这是?妈,怎么着这么大急呀?”被儿媳妇扶到椅子上坐下,半天,康大妈才说出话来。
  “霞呀,你婶子把妈的戒指换成假的了。”有儿媳妇在,康大妈底气足了,毫不犹豫地抛开了情面,声泪俱下,向栓子妈声讨。
  “这是咋回事儿啊?”红霞接过婆婆递过来的戒指看,“这不是我们的呀。”红霞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瘦小的栓子妈。栓子妈今天才觉发现,红霞跟康大妈一样,也有张胖胖的大圆脸。她直杵杵地站着,看红霞的圆脸,说不出话来。
  这时立军从屋里出来,没和栓子妈打招呼,从红霞手里接过戒指看后放到了桌上,低着头,没吭声儿,又回屋里去了。
  “这是咋回事儿呢,婶儿?”红霞也是急切切的。
  康大妈开始断断续续地叙述,栓子妈只觉得在人家婆媳强大阵容面前腿发软,真是可怜见。
  “老姐妹儿了,我能那么做?……我哪能那么做……”她也不知道自己嘟囔什么。
  红霞听完婆婆的叙述,她搬了把椅子,把窘迫发呆的栓子妈按坐在椅子上。
  “婶儿,妈,不着急,这大早晨的,可别急坏了身子。你们老姐俩儿多少年了,这件事能弄清楚。”
  栓子妈撩起衣襟擦眼泪。
  “婶儿,我妈的戒指这块儿有字儿,这个戒指没有。”红霞的大脸凑到了栓子妈的眼前,指着戒指让她看。
  “是个戳儿,写着周大福,我拿票给婶儿
  看。”
  红霞从屋里拿出一个小缎盒儿和几张花花绿绿的纸,指着纸上的字念给栓子妈听。栓子妈听不懂也听不进去,最后,红霞问她,“你老拿了戒指真的去了小萍那儿?”
  这句话提醒了栓子妈。她腾地站起来,“我去找这个小臭货,她要害我。”提起小萍,栓子妈就有了火儿,有了火儿就来了精神儿。在小萍面前,她可不是窝囊的婆婆。
  噔、噔、噔,栓子妈怒气冲天地来到栓子的小院儿,径直奔了堂屋。东屋的门帘儿还是静静地垂着,栓子妈一下子把门帘儿撩得老高。
  躺在床上的小萍忽地睁开了眼,愣愣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婆婆。
  “你老有啥事儿?”小萍费力地爬起来,半躺半坐,那姿势分明是催婆婆快点离开。
  “这戒指你给调了包,当我是傻子。”栓子妈指着小萍,也和康大妈一样浑身哆嗦起来。
  “栓子!栓子!”小萍尖叫起来,用拳头砸睡在床里的栓子,随后躺下去闭了眼,不再理睬婆婆。
  “怎么啦,”栓子的眼实在是睁不开,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到窗台上摸痰盂儿,“还要吐啊?”一扭身,见他妈气冲冲站在床边。
  “怎么了?”栓子坐起来。
  “你媳妇干的好事,把康大妈的金戒指换成假的。”栓子妈将戒指砸向栓子。
  “啥?康大妈的啥?”栓子四下里找他妈砸过来的东西。
  “啥是假的。”栓子找着了,举給他妈看,“是这个吗?”栓子的眼还是睁不开。
  “刚才我拿进来的是真的,是康大妈的。”栓子妈一屁股坐在床边上,“小萍给换成假的了。”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
  “啥真的假的,康大妈的,妈你不是说捡的吗?”栓子有点儿不耐烦。
  “我那是糊弄你”,栓子妈怒斥儿子,“哪有金子那么好捡的?”
  “啥呀捡的丢的,你老人家真不知道我困得要命啊!”栓子说着又要躺下。栓子妈一把扯下儿子的夹被,“人家老康家逼着你妈要呢!你还睡得着觉?”
  小萍忽地坐了起来,冲着栓子喊:“你们老王家老的少的有没有正事儿,啥金子银子,哪来的闲心,不知道我快活不了啦!王小栓,你给我说,这日子还过不过?“小萍搬起枕头砸在了栓子后背上。
  “走,妈,咱俩出去说,人家小萍给咱老王家培育下一代呢!“栓子讨好地把枕头给小萍放好,下了床,把他妈拉到了西屋。
  “栓子呀!眼睁睁你媳妇把康大妈的金戒指换成了假的,人家儿子媳妇逼着我要呢,要把我吃了啊……”
  栓子妈坐在床边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不停用两个手揉眼睛。嘴角委屈地向下撇着,两行泪水小溪似的顺着皱纹流淌下来。
  栓子看他妈哭,心里不是滋味,困意一下子没了。
  “妈,你老别哭,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刚才糊里糊涂的没弄清楚。”
  栓子妈抽抽搭搭地也没说仔细。栓子却听明白了。他埋怨他妈
  “人家的戒指,你老拿来干什么?”
  栓子妈望着儿子,那眼神幽幽的怨怨的,栓子被他妈这一只眼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舒服。
  “妈不是喜欢嘛,你也不给妈买一个。”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喜欢就直说不就完了吗,这么大岁数了,这是干啥呢?”栓子烦躁地站起来。
  “陈丽萍!”栓子大声吼着冲向东屋,一把扯下了门帘儿。
  栓子妈见事儿不好,悄无声息地、快速地溜出了儿子的小院。
  这天晚上,栓子来到了立军家。康大妈坐
  在炕头儿上,眼肿得像桃儿,见了栓子,老太太又哭了。
  “栓子呀!你大妈没说过瞎话啊……”
  栓子忙安慰:“大妈,别急,戒指丢不了,想是小萍这些天难受,她糊里糊涂的。明天,明天我给你老送过来啊!别急啊!军哥呢?军哥!”
  栓子冲着立军的西屋里喊,“咱俩院里说话。”
  “栓子,你看这事儿……”立军立在黑影儿里,脸上讪讪的。
  “军哥,别说了,这戒指你是哪买的,啥牌,多少钱啊?”
  立军看了看栓子,知道他出了一宿车又一天没睡觉,“栓子,别因这事儿着急,别跟媳妇闹啊,她怀孕呢!”
  “别说了哥,多少钱?”
  立军觉得栓子真是条汉子。“一百二十块一克,七克八百多块钱,在县城金凤凰首饰店买的。周大福的。对了,有票。”立军刚要转身,栓子拉住了他。
  “哥,还有点儿为难事儿,”栓子看着立军的脸,说得很干脆,“你先借我一千六百块钱,年底一准儿还你,你放心,一准儿。”
  半夜里,栓子爹不放心儿子,悄悄地来到了栓子的小院。见院门没关,屋里还亮着灯。栓子爹轻轻推开堂屋门,见面条泼洒了一地,墙角散落着几片碎碗片儿,东屋的门帘掉在了地上。栓子一个人赤裸上身在床上呼呼地睡着,小萍没了踪影。
  第二年六月,小萍生了个胖小子,栓子妈乐得合不拢嘴。炖排骨、熬鱼汤,忙得不亦乐乎。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是犒劳有功之臣。私下里,栓子妈对栓子爹说,就冲这个金戒指,她也要把亏欠小萍的照顾给补上。
  七月二十八摆满月酒,天还没大亮,栓子妈就张罗起来。
  东屋里小萍和孩子还在睡,栓子悄悄地把他妈叫到西屋。神神秘秘地从被垛里掏出两个红缎子盒儿。打开一个,是一挂小金锁,黄澄澄的很好看。
  “儿子是宝贝,还不会叫爹呢,金锁就来喽。”栓子妈端详着小金锁,酸不溜丢地说。
  “妈,你看这个”。栓子打开了另一个红缎盒儿。栓子妈看到了一对金灿灿的耳环,还有一枚金戒指。
  “这个……得给你媳妇啊。”栓子妈试探地看着儿子的脸。
  “给你老的,戴上吧。”栓子乐呵呵地说。
  “嘿!好儿子!”栓子妈的脸立时笑成了一朵紫菊花,一高兴,栓子妈在儿子肩上杵了一拳,把栓子杵了个趔趄。
  自从戴上金戒指后,栓子妈走哪儿显摆到哪儿。他妈刚才那个乐颠儿了的模样,栓子不乐意看。
  栓子妈摸索着摘银耳环,戴金耳环。
  栓子说:“那次小萍拿错了的戒指还真是金的,昨儿个我给她妈了。”
  栓子妈听了这话,像被蜜蜂蛰了似的,脸上的菊花立刻零落了。金耳环也不戴了,有一只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她眼睛瞪着,嗔怒地看着儿子。
  “咋给了她了呢?咋给了她了呢?”看栓子妈那痛惜的样子,小萍妈如果在跟前,栓子妈就要把金戒指抢回来。
  “金戒指你老不是戴上了嘛,放一个有啥用。”栓子说着话往外走,因为他妈正向他举着没戴戒指的手示意,栓子实在不愿意看见。
  小小三题
  李郁馨
  抢劫
  夜很深了,张二狗一点睡意都没有,悄悄地起床,走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里。张二狗在等一个女人,她是小寡妇小玉。
  小玉的男人是张二狗的好友,两人在工地上同吃同住,直到小玉男人与小玉结婚。上个月,才与小玉结婚不到三个月的男人意外地死亡了,小玉在那一瞬间就成了寡妇。工头很爽快,给了小玉20万块人民币,让她把这事私了。小玉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就问张二狗咋办?张二狗也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一时没了主意,但见工头付钱很爽快,就安慰了小玉几句,让小玉先答应下来再说。
  小玉男人结婚前就一个人生话,所以小玉办完男人的后事没有立即回老家,仍住在以前与男人一起住的工棚里,并托张二狗替她另外找了一份工作。说等在厂里站稳脚跟后就搬到厂里去住,可厂里每天都要加班到夜里两点钟才下班。
  脚步声由远而近,张二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听那一轻一重的声音,张二狗判断是小玉。他屏住喘气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黑围巾把自己的脸蒙上,他害怕小玉发现是他。这次张二狗做好了充分准备,当然张二狗不是为劫
  小玉的色,他知道只要向小玉做一点暗示,小玉肯定会嫁给他。张二狗不想让别人看不起自己,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才刚刚去世就占朋友的老婆。小玉拿到男人的20万赔偿款的存单就放在她的身上,那张存单还是他张二狗到银行帮小玉办的。当时银行工作人员要身份证办理时,张二狗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办的。说白了,那张存单虽然是小玉保管着,可名字却是是他张二狗的。如果那20万块钱真正属于他张二狗,他张二狗的穷日子也就到头了。
  小玉走到张二狗面前了,张二狗一步上前抱住小玉,拿出一把刀架在小玉的脖子上变着声音小声说:抢劫的,快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不然我就一刀捅死你。小玉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瘫倒在地上,哆嗦着说:我、我没钱……没钱就要你的命。张二狗用刀背在小玉的脖子上抹了一下,小玉似乎吓坏了,差点哭起来:大哥,我真的没钱啊。要不,我这有一张存单你拿去?张二狗吼道:存单?我要存单干什么?你是不是想让我坐牢啊?小玉愣了一下,站起来问:大哥你想要什么?张二狗被小玉的话给问住了,他本来是想抢小玉的存单的,现在小玉给他又不要,他到底想要小玉的什么呢?张二狗嘴上还是说:我就要钱……张二狗的话还没说完,小玉已经摸出那张存单给张二狗,轻声说:大哥,除了这张存单,我真的没钱,你把这张存单拿去吧,密码是123456。名字是我哥的,叫张二狗。你明天一早就到工行去取吧,我保证不会报警,如果你不相信,现在可以把我带走找个地方关起来,等你取到钱再放我,行不?小玉说出了这样的话,张二狗不敢再吭声。小玉又轻声说:大哥,我看你也不是坏人,你快点拿去,等会我哥就要来接我了,他脾气很火暴,你快走吧。
  张二狗手里的刀子不由得掉在地上,转身想走,小玉又叫住了他:大哥,多保重,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只不过是一时没有办法才走这条路的……小玉的话还没说完,张二狗把蒙在脸上的黑围巾撕了下来,给小玉跪下,哭道:小玉,是我啊。小玉拉起张二狗轻声地说:大哥,从你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你,其实、其实……张二狗忙打断小玉的话:小玉,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该死,你那么相信我,我却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真的是无脸见你和我去世的兄弟啊。
  小玉脸上有了泪痕……
  五哥五嫂
  五哥买了一头仔猪,放到圈里,小猪四蹄趴地,嘴巴拱地,任五哥怎么拍怎么唤都不起来。五哥着了慌,忙喊五嫂来看。五嫂拿了一把青菜往仔猪的嘴巴上送,还喽喽地柔声轻唤。仔猪抬起一点点头看了五嫂一眼,又把嘴巴放在了地上。
  五嫂一下子哭了,用青菜叶子抽着五哥光光的脑袋:“死货,你瞎了眼呀,这是一头病猪,你花钱买了一头病猪啊!”
  五哥惊出了一身汗,他把无精打采的仔猪抱在腿上带着哭腔说:“我买的时候好好的呀,在市场上它还很欢喜的,怎么一到我家就病了呢?”
  五哥每年都要养两头猪,为的是赚钱给五嫂看病。五嫂的兄弟姐妹多,当姑娘时为了供弟弟妹妹读书,常年泡在河水里捞沙子卖,腰腿都落下了毛病,一到冬天就疼得连床都不能下。五嫂的毛病是结婚后才让五哥知道的,她本以为五哥会为此闹腾一番,嫌五嫂隐瞒自己的病史,不料五哥长叹一声,眼里噙满了泪说:“咱治,是病就得治。你为弟弟妹妹吃了苦,我服你。”倒是五嫂问心有愧了,一再道歉。其实五哥也不是四肢健全的人,小时候调皮,爬树掏鸟窝掏到了一条蛇,吓得从树上掉下,伤了一条腿,现在还瘸着呢。
  这头仔猪本来寄托着五哥五嫂的希望,如今却成了一个麻烦。其实五哥在市场上买猪时就觉出了不对,本来卖仔猪的一般都是一窝七八个十几个,车拉筐装,很热闹的。可那个卖猪的一个条篓盛着一头猪崽,冷清清的。五哥问了价,那人说:“家里等着给孩子交学费,本来刚买了两头仔猪想养大后卖的,现在等来不及了。”五哥心一紧眼一热,怀着济贫救困的成人之美心理,二话没说就把仔猪给买了。五哥犯了大忌,一般情况下谁会去卖一头正养着的好仔猪呢?
  五哥把仔猪抱到镇兽医站打了针,又买了几包药。猪大夫告诉他这仔猪患的是瘟病,如果死了肉都不能吃,要深埋的。五哥苦着脸,差点把泪掉在了仔猪身上。仔猪躺在五哥怀里乖得像个听话的孩子,眨巴着一对小小的眼睛,一副凄然的眼神,带着愧疚的模样。走到半道,仔猪看着五哥,五哥看着仔猪,竟同时哭了。五哥说:“仔猪啊你有病,你原来的主人不要你,我要你,我要治好你的病。”
  晚上,五嫂烧了半锅绿豆汤,跟五哥一起一勺一勺地灌到仔猪嘴里。五哥还在猪圈里挂了蚊帐,铺了一床苫,跟仔猪睡在一起,为的是每过一两个小时给它灌几勺绿豆汤。头一夜,五哥坐在仔猪身旁连个盹也没有打,总共给仔猪喂了十多次绿豆水,结果仔猪尿湿了蚊帐,把五哥的苫子也弄湿了一大片。五嫂跟五哥开玩笑,说五哥产生了“猪恋”。五哥笑说五嫂吃醋。两人一说一笑,仔猪仿佛受了感染,竟撒了好几个欢。
  五哥在猪圈里一连睡了三天,最后一天五嫂也陪了进来。他们把整个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撒了生石灰,白白亮亮的,有了喜庆的气氛。三天里,仔猪光绿豆汤就喝了七八锅,肚子涨得滚圆滚圆的,浑身灰不拉几的皮毛也开始红润发亮了。只见它精神抖擞,一会儿叼着菜叶东奔西跑地又蹦又跳,一会儿用头蹭着五哥五嫂的腿脚撒娇。五嫂摩挲着仔猪两只肥大的耳朵,慈祥得像母亲。
  这年冬天,五嫂的腿腰竟奇迹般地没有像往年那样疼痛了,虽有几天不舒服,她仅用热水袋烫了烫就熬过去了。只是她一直怀念着那头猪,五哥趁她回娘家时,把已长成三百多斤的猪给卖了。为此,五嫂好多天都不想跟五哥搭话。
  王诸葛卖粮
  “庄稼佬就是怪,越贵越不卖。”买粮的粮贩子气呼呼地说。
  王诸葛笑嘻嘻地回答道:“除非你再给涨1
  分钱,7毛9一斤。”
  王诸葛大名王山文,因脑袋瓜灵,村里的人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他去年收获了120吨水稻,堆在晒场上待价而沽。去年水稻开市价7毛5分一斤,王诸葛有点儿不服气,逢人便说:“肯定能涨到8毛。不信咱打赌,赌500块钱,干不?”
  本村的王二柱说:“王叔,我看7毛8的价格也可以了,涨也没啥大涨头了。”
  王诸葛摇头:“我是谁?我是王诸葛,哪年有谁的粮价卖得比我高?”尔后又用手拍拍光脑袋:“我这秃头里是啥?是智慧呀!”
  王二柱一听,扭头走了。
  果真一星期后,水稻价格又涨了2分钱。村里的人们都说,还是人家王诸葛有抻头,咱们的粮早都卖了,人家比咱多卖好几分钱,一百多吨就是七八千块呢!
  王诸葛很兴奋,见谁都是笑嘻嘻的,就像商场里卖的大头娃娃。有时兴奋得半夜里把老婆拽出被窝一同去晒场看粮堆,弄得老婆直骂他疯了。
  快到年根儿了,南方几个省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灾。王诸葛又到处显摆,摇着光头说:“瞧瞧,南方受灾,你们都卖亏了吧?稻价肯定能涨到九毛以上。不信咱打赌。”
  事实真按照他说的发生了,水稻价格一路走高:八毛五、八毛七、八毛九……,眼见就要涨到九毛一斤了。
  “他王叔,我开米厂的小叔子问你,你的粮九毛二卖不?要卖的话他明天就来看看粮。”邻居马二婶来问。
  “如果给我一块钱一斤我就卖。”王诸葛双眼笑成一条缝,秃头直放光,顺手在马二婶的下巴上摸了一把。
  “老不正经的,这把被你摸上了。”马二婶笑骂着扭头走了。
  可时隔不久,国家从各省储备粮库调出了大量的粮食去南方灾区,平抑了市场粮食价格。
  春节后王二柱又来了:“王叔,天要暖和了,价钱不可能涨了,该卖了,有人出九毛一斤,怎么样?”
  “你闭嘴!有人给九毛二我都没卖,九毛咋能卖呢!”
  王二柱忿忿地走了。
  过完正月十五,已经很少有人收粮了。粮价也一路下跌——八毛九、八毛七、八毛五……眼看就要跌回到去年的开市价七毛五啦。王诸葛一看这情景,顿时满嘴起了大泡,脸上也没了笑,还总跟老婆乱吼乱叫的。老婆说他这回真疯了。
  终于王诸葛找到王二柱哀求:“二柱子帮忙搭搁搭搁,我的粮给七毛五就卖。”
  第二天,王二柱领了个粮贩子来了,粮贩子扦完样化验后,说粮堆里面已经有霉变粒了,超过了10%,多少钱都不能收了。
  王诸葛傻得眼睛都圆了:“这,这……”
  最后,他只好以五毛五的价钱卖给了饲料厂,赔惨了。
  村里的小孩们没事就会在王诸葛的屁股后面跟着喊:“王诸葛就是怪,越贵越不卖。”
  “滚开,小兔羔子!”王诸葛扭头,瞪圆了眼吼。
  关键时刻
  韩超
  吴亚军不知道人力资源部郭部长为什么选择下班后半小时和他见面。准确地说,是他去郭部长办公室面见郭部长。
  现在,吴亚军小心翼翼地站在郭部长办公室门前,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到苏帕河工作已经三年,这还是第一次受到郭部长的召见,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和眼下正在进行的竟聘公司中层管理干部的职位有关?
  这次的竟聘,公司有严格的条件限制,除了要看你以往工作中的业绩和能力,还要看你对公司工作的构想有没有超人之处。再过几天,就要举行竟聘上岗演讲,是骡子是马就要拉出来遛遛。为了这份竟聘演讲稿,吴亚军准备了好长时间,演讲稿不长,但每个字都是吴亚军的心血,里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可谓字字珠玑了。
  吴亚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伸出手去敲门,他听见了郭部长的声音,让他大感意外是的,郭部长的声音是从他身后发出的:“怎么,在我门前犹犹豫豫,这扇门就这么难敲吗?”
  吴亚军回头,看见郭部长满面带笑地看着他,他也朝郭部长笑了一下,笑的有些不自然。
  吴亚军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心里一直在想郭部长找他到底是什么事。郭部长仿佛知道吴亚军在想什么,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这次竟聘公司中层管理干部的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果然是和这事有关。吴亚军觉得自己还算聪明,他扭过脸看着郭部长说:“您有什么指教我会认真接受。”
  郭部长又是一笑:“不要搞得这么紧张这么板正,随便些,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们都随便点。小吴,我知道在公司同年龄的年轻职员中,你是比较优秀和出色的,你完全有资格也有资本参加这次竟聘,而且我也相信,你将是一名合格的中层管理干部。但是,有些事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去想。”
  郭部长说到这里不说了,吴亚军不知道郭部长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一上来就把一顶高帽戴在他头上。
  郭部长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突然站住看着吴亚军说:“你对李志民很熟悉吧?”
  吴亚军不知道郭部长为什么提起李志民,他回答说:“我们很熟悉,我应该管他叫老师,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他教我业务,我很感激他。”
  郭部长把脸上的笑容淡去,很严肃地看着吴亚军说:“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你回报李志民。你也知道,李志民也参加了这次竟聘。论工作经验和能力,他比你强。可是论创新意识和管理水平,他就逊你一筹。这么说吧,你是他这次最强的对手,他能不能上去,和你有很大关系。”
  吴亚军越听越紧张,他好像已经明白了郭部长的潜台词。可他又不敢相信,作为人力资源部部长,会在竟聘上岗这样的大事上做什么手脚。
  但是,该发生的事情是谁也不能阻挡的。郭部长马上话锋一转说:“我不想和你绕弯子,李志民今年三十八岁,比你大了整整十岁,机会对他来说十分珍贵,而你还年轻,还有好多机会等着你,你很聪明,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
  虽然有所准备,吴亚军还是感到震憾。他早就听说李志民和郭部长有亲戚关系,二人经常聚在一起喝喝小酒唱唱小歌已经不是什么新闻。现在,郭部长出面为自己的亲戚清扫障碍,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吴亚军站起来,清了一下嗓子问郭部长:“您是叫我让贤?我竟聘上岗的事全公司都知道,我总不能半路退出,您教教我怎么办吧。”
  郭部长一笑说:“这很容易,在演讲稿上做文章,不要太露锋芒就可以了。”
  吴亚军冷笑一声说:“好吧,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演讲这天,公司礼堂里坐满了人。吴亚军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发言。当他站在麦克前的时候,突然有些辨不清方向的感觉。如果按照他准备好的做演讲,李志民肯定输他几分。正如郭部长所说,这次的竟聘对李志民非常重要,一是他的年龄偏大,二是他的老婆一直瞧不起他,所以这次竟聘上岗,将是他命运的一次转折。这么想了,吴亚军手里演讲稿变得沉重如铅。到底该怎么办,他一时乱了方寸,而台下已经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如潮的掌声中,吴亚军突然明白过来。如果谦让于李志民,那就是对公司不负责任,他不能做对公司不负责任的事。
  待掌声平息,吴亚军打开演讲稿侃侃而谈,一开始他的脑子里还晃动着郭部长,后来郭部长就一点点消失,他也进入了演讲佳境,引来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演讲结束后郭部长再次约见吴亚军。吴亚军做好的挨训的准备,他甚至想郭部长会不会给他穿小鞋,把他派到最远的山沟水电站去。
  这次郭部长没有先开口,而是拍了拍吴亚军的肩膀说:“我们苏帕河的干部职工,一是讲究诚信,二是坚持原则,我祝贺你不受干扰地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你的演讲比我预想的效果还要好。你经受了一次考验,你没有把我这个人力资源部部长放在眼里,你在按自己的原则做事,公司需要的就是你这样讲究原则的管理干部。”
  吴亚军如释重负般笑了,他对郭部长说:“郭部长,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您对我的考验。”
  郭部长放声大笑:“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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