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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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255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35
页码: 4-38
摘要: 本文是《七里海》2010年第3期中的小说撷英栏目,收录了四个小说作品包括紫箫、小小说三题、两个人的战争、金宝。
关键词: 小说 当代 文学

内容

·小说撷英·
  紫箫
  戴雁军
  1
  菊仙楼被嫖客们视作本城最有名气的妓院曾经红极一时。
  那时候四平还小,十三四岁的样子,人瘦瘦的,稀疏的头发梳成一根独辫在脑后有一搭无一搭地垂着。那样的年纪也不懂得想什么,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每天被院中的姑娘们呼来唤去,这个要买草纸,那个想吃冰糖、李子,都是不敢耽搁的。四平每天遭人差遣频繁出入菊仙楼的大门,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过的有一搭无一搭。
  初到菊仙楼的时候四平有些不知所措。花天酒地是四平对妓院的第一印象。许多事情都是十分有趣的,妓女们花枝招展,嫖客在楼梯上奉命学狗叫或驴叫。一个叫金蝶的是院中的头牌姑娘,生就的标致风流,竟是十分的尊贵,呼奴唤婢,院中妈妈也时常陪了笑脸不敢怠慢。晚上,四平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木板床吱吱叫着,窗外孤星残月,四平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金蝶一样睡雕花床,粉红色的纱幔悠悠垂着,葱绿的绣花鞋摆在床前的脚踏板上,满屋子香气醉人。
  四平心甘情愿成为院中的粗使丫头完全是走投无路。夏季的一天,院中妈妈送客到大门外,一眼瞧见正在石阶上探头探脑的四平。四平当时在妈妈眼中不过是一只阿猫阿狗,脏乎乎的一张脸,头发乱篷篷,用一根蓝布条胡乱绾着,脚上是一双男人穿过的破布鞋,满身的汗臭味老远就往鼻子里钻。不凡之处是那破包裹里插着一管箫,紫色漆皮,两端和中腰各有一道铜箍。妈妈最初把那看成打狗棍,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管箫。
  那样小小的年纪,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四平喊了一声妈妈就跪倒在石阶上。倒是八面玲珑的妈妈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妈妈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四平,她说,你喊我什么?你喊我妈妈?
  求妈妈收留。四平这样说时眼泪已经滚滚而下。我会干活,会伺俸人,端茶倒水洗碗抹桌子我都会干。
  妈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倚着门框盘问起四平的身世和来路。四平磕磕绊绊叙述了一半便被妈妈止住。妈妈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不是育婴堂济贫院。四平说我知道,这是妓院,妓院是专门养女人的。妈妈说,你包袱里的箫是怎么回事,你能吹响它吗?四平说,我从八岁起学吹箫,好歹是能弄响它的。妈妈说,这也算奇事,本城还没有一个姑娘会吹箫,这管箫也许就是你的饭碗。四平这时候笑了笑,心里认定妈妈这是有了收留的意思。果然妈妈冷着脸说,没人逼你,这可是你自己愿意。说到底你还真该叫我一声妈妈。你这种没人要的小丫头我见多了,我也是天生当妈妈的命,我就成全你。
  四平顶着正午的阳光跨过菊仙楼高高的红门槛,终于定下一颗心。楼上楼下许多人打量她,妈妈站在院中的方砖地上说,这是我刚刚收下的,我又多了一个女儿,老天作证,我可是一副菩萨心肠。
  是我自己愿意!四平说,是我求妈妈收留的。四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声表白。
  四平曾多次回忆起见到李家少爷秀岩的情景。当时四平对于秀岩没有什么特别印象,那样的年纪,还没有心思留意男人,秀岩只是四平眼中的一个普通嫖客。那时候四平已经是金蝶的贴身丫头,守着这样一位名妓,眼界大开,人是有了长进的。已不是初进院中那副模样,瘦虽瘦,颜面已经滋润了许多,穿戴也是十分的整齐。
  那是中秋节前两天,天气阴沉沉,早饭过后便开始下雨。雨不是很大,零零星星砸着方砖地面。姑娘们多数在床上睡着,宿夜的嫖客也已经起身走了,是一个很清静的早晨。四平在回廊下洗衣服,大木盆里浮着许多肥皂的泡沫。脚步声从影壁后响起,妈妈早已一声尖叫迎到廊下,四平扭头便看见了打着一把红纸伞的秀岩。
  那天秀岩肯定是喝了酒的,说话的时候眉眼极夸张地扭动着,一只手捏住妈妈的腕子不放。妈妈那样的年纪,已经发福,两只吊奶鼓鼓地撑着,秀岩把目光停在妈妈胸前说,女人只有长了你这样一身肉才是有福的。妈妈失宠于男人已经多年,冷不防被一个年轻潇洒的少爷这样捏着调笑着,脸上竟飞起两块桃红,看上去也是极其动人的。妈妈顺手接了秀岩的纸伞说,李少爷你真会抬举我,我们这种女人,哪里会有什么福,生来就是受苦的。
  四平最先听到楼上一声轻咳,什么时候,金蝶已经倚在楼栏上。妈妈,让李少爷到我房里来吧。金蝶这样说的时候挥了挥手中那方白色丝帕。丝帕上是两朵艳红的睡莲。秀岩这时抬头看着楼上,四平看见金蝶飞快地朝秀岩闪下一个眼波,风情万种的样子。
  秀岩笑眯眯地扶着楼栏上楼。迷朦的雨雾中,秀岩的米色西裤和棕色皮鞋显得十分明亮,给四平留下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过了很久,房里传出金蝶的喊声,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她说,四平你死了吗!李少爷的茶早就凉了,还不快来换一杯热的!这是金蝶第一次对四平发脾气,四平有些惊慌地往楼上跑,四平想今天这是怎么啦?
  四平进房后先是看了一眼雕花床,床是一丝不乱的。金蝶和秀岩在八仙台前对坐,太妃椅是高背
  的,秀岩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合,金蝶是满脸不耐烦,一只脚在地上点来点去。
  桌上的果盘和茶杯也是没动过的。四平在慌乱中碰翻了秀岩的茶杯,幸亏茶是凉的,但秀岩的白绸汗衫早已黄了一大片。四平吓得跪下,两只胳膊拄在地上,露出两截细腕,秀岩就把目光盯在那细腕上,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筋筋脉脉都是很明显的。
  我不怪你。秀岩温和地说。你太瘦了,你这个小可怜。你起来,这里没你的事。
  金蝶这时候从椅子里站起来说,还不快滚,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四平出来后听见秀岩笑起来。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妓女,从来没见过。金蝶冷笑着说,我也没见过你这种嫖客,把妓院当戏院!秀岩说,我只是来逛逛,像逛街一样随便逛逛,这样挺好。
  四平这才听出是秀岩冷落了金蝶。金蝶这种头牌姑娘,哪里受过这种委屈,难怪要发脾气了。
  四平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没料到秀岩会跟过来。猝不及防中四平在床前垂手而立,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目光所及刚好是秀岩胸前那团茶渍,十分的耀眼刺目。
  秀岩就那么随随便便坐在四平的硬板床上,嘴里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他说,女人就是怪,什么样的醋都要吃。妓女吃嫖客的醋,她又不是我太太,我太太也不会吃这种醋的。四平似懂非懂地听着,后来秀岩说,这会我倒真想喝一杯热茶了。
  四平出来泡茶的时候妈妈正守在楼梯口,一把拉过四平说,好好伺候着,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已经十四岁,换成别的姑娘,早就让人破身了。
  四平胆战心惊地回房,两只手不停地抖动,茶水微微溅出。做妓女的日子或许就从今天开始,这让四平感到恐惧。可是,有了男人才会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四平渴望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也是四平对妓女概念的最初理解。
  四平颤抖着双手把茶杯放在桌上便看见秀岩正在摆弄那管箫。
  这是你的吗?秀岩说。这么精致的一管箫,吹起来一定很动听,你会吹箫吗?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吹箫,女孩子吹箫是不是别有味道?四平不回答,接过箫看了看便横在口边。这是四平进菊仙楼以来第一次吹箫,吹的是一曲紫竹调,虽然只是几分的功力,听起来稚气未脱,但也算得浑然有律。箫声响起,温婉悠长,清音悦耳,似是一股晚风从旷野袭来,耳畔一溪水流,半坡上紫竹叶叶相衔,雨滴沙沙,润耳浸肺。秀岩已是听得呆住,说,真就这么好。四平在箫声中忆起许多旧事,许多心酸牵牵连连缀成一片,伴着悠悠箫声四平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时候窗外雨丝稠浓起来,屋檐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秀岩眼中的四平是那么出人意料,那么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孩,双手握箫,侧立窗前,箫声如烟如雾般四下飘散,竟是十分的动人,十分的惹人怜爱。弄箫的四平给秀岩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是秀岩始料不及的。后来秀岩起身为四平擦去腮上的泪水,秀岩用的是雪白的衣袖。四平在惊慌中看见自己的眼泪濡湿了秀岩少爷的袖口,那点点滴滴的渗入对四平是有所触动的。
  果然雅致,秀岩说。箫这东西宜悲忌喜,浮浪的曲调是不能用箫来吹奏的。秀岩这样说的时候便幻想出一个清凉的月夜,花园池水静如明镜,或是楼台,或是亭榭,或是小桥玉栏,一个静坐,一人持箫,弥漫的花香中箫声流水般淌过,一个是螓首蛾眉,一个是风流伟岸,共待凉月西沉,共叹春宵苦短。
  后来秀岩喊着四平的名字。秀岩说,我一眼看出你是个不俗的,日后你肯定是一位名妓,你愿意成为名妓吗?
  这一年四平十四岁,四平从八岁起开始流浪,流浪了差不多六年。四平是经历过人世的,人世间的荣辱盛衰影响着四平,四平要经常忍受无人倾诉的痛苦。但四平面对初次见面的秀岩却无话可说。身后事对四平来说一无所知,成为名妓也许是一件好事。四平当时最大的心愿是乘坐一辆漂亮的马车返回她的故乡,手里有许多钱,盖一座宅院,找一个好男人居家度日。四平知道这只是个梦,所以四平无话可说。
  六年前四平的家乡爆发了一场瘟疫,瘟疫像一股黄风席卷了乡村。四平的父母和弟弟死于那场灭顶之灾。许多人开始逃离,黄土故道上惊慌失措的人群仿佛被鬼怪驱赶着,仓惶地越过河流、铁路,越过大片的麦田,或者逃进城里,或者穿越城区逃向更远的地方。
  四平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半明半瞎的老艺人,老艺人收养了四平。这一老一小走街串巷,让四平懂得了人生在世就是受苦受罪。这段日子里四平学会了吹箫,吹箫给四平带来了很大乐趣。一管紫箫握在手里,许多烦恼便抛之九霄。紫箫也是老艺人留给四平的惟一遗物。老艺人死在一个寒风凛冽,世界一片洁白的雪夜。就那么很突然地倒在回家的路上,让四平再次开始了流浪。
  午后时分秀岩离开菊仙楼,下楼的时候对四平说,你等着。四平不觉好笑,心里说我有什么好等的呢?
  傍晚,四平听得楼下妈妈唤她。妈妈说,四平,不知你哪世修下善缘,李少爷要带你走呢,你可愿意?
  四平一时不懂,愣在那里。妈妈又说,上午我还说过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果然就是。
  四平畏畏缩缩跟在秀岩身后,天色放晴,城西一片霞光,妈妈送到大门外,嘱咐四平说,不要怕,李家是城中有名的盐商,李少爷是个有身份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四平停在台阶上,忽地拧过头说,谁说我怕?我才不怕。我连妓院的大门都敢进,难道还有比妓院更坏的地方吗?
  妈妈第一次听四平这样说话,很是惊奇。四平又说,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一定是个大价钱吧?但是妈妈不再理她,斜立的夕阳照着菊仙楼红色的大门,妈妈回首把门关上了。
  四平久久注视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心中一片茫然,一切都仿佛梦境,这一个还没有完,那一个又开始了。
  2
  四平十九岁的时候嫁给秀岩做二房,婚礼和仪仗都是十分讲究的。几年的时间像是凝在了一起,如同掀一道门帘那样一下就掀了过去。许多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让人防不胜防。迎娶的锁呐在门外响起,凤冠霞帔已经上身,四平被养母扶着走出屋外,这才如梦初醒般惊觉过来。我要嫁人了,四平想,做女人的日子已经开始。几年来四平觉得自己就是一叶浮萍,女人都是浮萍,飘来飘去,女人是生活在水中的,没有水的依托,真不知该是怎样一种活法。
  当初四平跟秀岩走出菊仙楼完全是糊里糊涂的。她记得当时自己穿了一件杏黄色紧身袄,下边是一条黑绸百褶石榴裙,手中除了一管箫再没有别的什么。秀岩带着她在傍晚的石板街上步行而去,她一点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她抱住一根电线杆哭起来,她说,李少爷,我这么小,你带我去哪儿呀?
  我喜欢你吹箫。秀岩说,你太瘦,你这么瘦怎么能在那种地方呆下去呢?我给你找了个新家,你要读书,你要把箫吹的更好,你是个有前途的女子。秀岩笑着说完这些话,又补充说,女孩一旦做了妓女就什么都完了,你懂不懂?
  我懂。四平说,我不愿意当妓女,可我不当妓女又怎么办呢?你为什么对我好,你想让我干什么呢?
  你能干什么呢?秀岩说,这是缘份,是鬼使神差,你不要多问,日后自会明白。只是,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是从菊仙楼出来的,懂不懂?
  四平怎么会懂。无缘无故,难道只为一管箫,一曲紫竹调吗?后来四平进英华女校读书,每读一年跳一次级,连跳三级,四平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六年的书,直到升入女子中级学校,四平依然弄不懂秀岩。等到弄懂的时候她已经是李家二少奶奶了。
  那时候奎芳还没有死,整天躺在床上延医用药。奎芳嫁给秀岩六年,有五年多是躺在病榻上的。这之前四平是知道奎芳这个人的,秀岩提起奎芳的时候曾经落了泪。她是个好脾性的人。秀岩说,可她得了那种病,红颜薄命的事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呢?
  新婚之夜四平独守空帏。完全陌生的环境,一草一木都是生疏的,咳嗽一声都不敢。喜烛在案上燃着,四下里寂静无声,烛光中四平静坐在雕花床上。床是极其精致和讲究的,古色古香,镂花雕彩。四平起身端详那些浮刻,细细看了,方知上面既有玉楼金屋,又有虎啸龙吟,既有瑶台仙境,又有尘世百象。童子拜寿图、八仙过海图、幼童修学图、农妇纺织图。更有许多花鸟鱼虫,别有一番气象幽奇的韵致。
  秀岩是在婚宴散尽之后被人叫走的。是一个叫春燕的丫头,急匆匆地跑来,说是少奶奶此刻不太好,让少爷过去呢。那时候秀岩刚刚走进洞房,立
  足未稳,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地说,刚才还好好的呢?这样说时眼睛看着四平,四平当然明白,慢慢说道,你只管去,大少奶奶是病人,病人是最需要人照顾的。这话说的不嗔不怒,秀岩有些进退不得。春燕插话说,二少奶奶到底是读过书的,这样通情达理。四平不理春燕,照直对秀岩说,李家的丫头都是这么多嘴多舌吗?
  秀岩当下喝斥春燕,春燕却是是倔倔的神色,扭头便走,很有些拂袖而去的意思。四平气得不行,一时又不能发作,秀岩道一声我去去就来,便没了踪影。
  四平在房中枯坐,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坐久了便生出一丝忧怨。即便一夜不归,也该让人送个信才对。开始这怨是对着秀岩,后来便想到奎芳这一层,由此可见奎芳为人处事之一斑。意思再明显不过,是给四平一个下马威。想想也是可笑的,有本事你就把秀岩捆在你的病床上一辈子,果真如此,我就忍让一辈子,谁让我是做小的。
  四平后来就抚弄那管箫,很想吹上一曲,毕竟不敢放肆,并且睡意袭了上来,又不能冒然独寝,只有耐了性子去等,等的眼泪掉落下来。心想秀岩你也是个俗的,你既是把我带出青楼,就不该回过头来以妾相加;既是娶了我,就不该这般冷落。这样忧忧怨怨不觉已过了子时,喜烛将要燃尽。四平就是在这时看见窗上映着一个人影,分辨不出男女,黑乎乎的一团扣在窗纸上。女孩中四平算是胆子大的,也来不及细想就打开门走出去。已是深秋,屋外寒风掠面,夜天如水,偌大的一所庭院漆黑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门开处泄出的灯光照着四平的红衣红裙,四平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么就喊了起来。谁呀?四平说,偷偷摸摸在我窗前的是谁?你怎么不出来?
  四平夜里的喊叫许多人都是听到的。第二天李家的佣人们议论此事时添油加醋,四平对此不屑一顾。秀岩天亮时分回到房中,看见冷若冰霜的四平,带着十分愧意扶住四平的肩头说,对不起,都怪秀茹,我那妹妹十分的任性,脾气又怪,老太太凡事都让她三分。昨晚上奎芳再三让我回来,谁知秀茹把门反锁了。
  四平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是李家二小姐的缘故,一腔的怨愤顿时冰释。未语先笑地说,你妹妹倒是个会体贴人的。我本来就没有怪谁,这是一件小事,不要再提了。秀岩顺势问,听说夜里你喊叫了,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到?四平讲了夜里的事,四平说,我只能喊叫,我只能自己能自己壮胆。
  正式拜见秀岩的母亲是在早饭的餐桌上。这是四平了解李家的最初一刻。原以为李家是望门,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子,吃饭的时候围在一起,女人们桂馥兰薰,男人们斯文一脉,裙影蹁跹,酬酢唱和,方显出世家气派。不料却是这般冷清,除去面沉似水的老太太,就是秀岩和四平。李家二小姐没有露面,奎芳卧床足不出户是不必说的。四平很想见到二小姐秀茹,不由问道,二妹呢,怎么不来吃饭?
  这话是白问了。老太太拿筷子搅着饭碗谁也不看,秀岩也是哑了似的低头扒饭。一股凉意袭上来,四平忽然觉得整个厅堂一股阴森之气。
  饭后四平第一个走出厅堂,几个佣人在不远处看她,议论她的相貌。于妈在身后收拾饭桌,有些讨好地对老太太说,新二少奶奶看上去蛮机灵的。老太太哼了一声说,这种小门小户的出身,能机灵到哪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性。于妈马上说,这要靠老太太调理,老太太是最会调理人的。
  我才懒得调理。那种人家,听说是开染房的,怕是早就染了一身俗气,又是进过洋学堂的,女人家念什么书,念得一肚子歪理。
  于妈不知怎么笑起来,道,老太太当初就该替少爷选一个。少爷懂什么,见一张嫩脸他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老太太说,不过是个小姨娘,拿来冲喜的,我何苦操那份心。或许奎芳果真好起来,谁知道呢。
  这些话或许是故意让四平听到的。听到了不免有几分气恼,转而一想也罢,老太太若是知晓她的真正来路,李家怕是早已塌了天。
  四平走下台阶,前面是一条卵石甬道,甬道两旁是两座花坛,坛中花木已经枯萎,许多黄黄的叶片被风吹起,四处滚动。四平在花坛前站了很久,不知怎么就想到金蝶,想到去嫖妓的秀岩。秀岩是个只跟妓女说话的嫖客,极罕见地去院中走走,便有了这一番奇缘,想来想去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后来秀岩朝四平这边走过来,边走边说,四平,奎芳要见你呢,奎芳今天气色好多了,特意梳洗了要见你呢!
  四平隔着老远看秀岩,冷丁想起李家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这是个无依无靠的男人。四平对着走过
  来的秀岩说,你累不累?你一个人撑着李家的门户,李家的兴衰握在你手上,你怎么能老忙女人的事呢?
  秀岩有些意外地看着四平。他想,好端端的一个女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女人了呢?
  3
  老远就闻到奎芳房中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苦涩中有一股香气夹杂着。丫头麦玲替四平掀着门帘,笑脸相迎。四平跨进屋去,这时候太阳已经老高,满屋子一片燃烧的金色,有一束阳光正好投在奎芳身上。奎芳的身子就倚在这金色的阳光中,身上的锦被和绣花枕头也被染成金色。
  隔了几步,四平先是看到奎芳那张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面容憔悴,皮肤干涩,嘴唇青白,头发却是极黑的,黑的有些过,把脸上本该有的生气遮煞了。
  四平在心底泛出一股怜惜之情。女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算是白来一世,这样苟活着,其实是在受罪。四平喊了一声少奶奶眼睛便红了,又不敢把眼泪掉下来,这是病人忌讳的。也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奎芳这时抬腕握了四平一只手说,早就听秀岩说你是个脱俗的,今天见了,才知道他没有骗我。
  四平顺势坐在床边,垂了头,怕自己这一身红艳艳的装束刺激了奎芳。奎芳却是不在意的,捡了话题嘤嘤地说着,言语间对四平竟是十分的关切。奎芳说,委屈你了,嫁过来做小,女孩做别人家媳妇是最难的,你更是难上加难。说起李家,铺天盖地一座大宅,其实什么都没有。里外虽有秀岩撑着,却又做不了十分的主,凡事要看老太太的脸色。二小姐是早该嫁出去的,二十二岁了,搅在家里,难道她就一辈子不嫁了吗?
  四平只是听着,一时间听不出头绪,毕竟都还一切生疏,也不想一下子就搅进这种杂七杂八的事务中去。心想女人都是舍不下心的,奎芳病成这样子还免不了牵肠挂肚,算来做女人的都是贱命。
  这样说着话,两个人便有了几分的亲近。四平把那一份戒备之心丢了大半,抚着奎芳的手说,往后我日日陪少奶奶说话散心,我年纪小,不大懂事,除了尽心服侍少奶奶还能做什么呢。奎芳道,你别一口一个少奶奶,你就喊我姐姐,我心里早就把你当妹妹了。四平说,姐姐如此善待,四平哪有不从的道理。奎芳笑笑说,我早就习惯了冷清,你念过书,人又聪慧,秀岩怕是少不了你去帮衬。
  这时麦玲端了汤药进来,麦玲是个粗俗的丫头,一双半大脚,缠过又没缠到底,走起路来咚咚的。四平想不透奎芳怎么就用了这样一个丫头。以后才知道,麦玲粗虽粗些,却是个不怕脏的。服侍奎芳这样的病人,若是怕脏,恐怕一天也做不下去。
  汤药装在一只青瓷花碗里,黑色药汁腾着一层热汽,麦玲端过来时奎芳早已皱起了眉头。四平站起来,迎面截了那碗汤药说,这种药汁必是温的方好入口。说时便用那柄银汤匙在碗中一下一下地搅,一口一口地吹着凉气。这样搅了一些时候,药汁已是温了,又放心不下,送到自己唇边抿了一下才说,家里有没有话梅桂圆?别的果子也行。
  奎芳喝了药漱了口,用润过的毛巾擦了嘴角,四平已把一粒剥好的桂圆送了过来,说,含在嘴里遮一遮苦味。
  奎芳感动得不行。当下便噙了泪,哽着喉头说,病了这几年,连娘家的人也慢慢断了踪迹。看来菩萨是有灵的,嘱我做善事一件,这善事必是救人于水火的。人算不如天算,果然秀岩就遇上你,替我赎你出来,算是了去一桩心愿。事隔几年,菩萨又托梦给我,示我命中该遇贵人,贵人必从妾出。也是我不甘心,总想着哪一日祛了这病,替李家养下一男半女,尽了妇道,也不枉秀岩疼我一场。也是你我姐妹有这缘份,上苍果然就赐了个贵人给我。
  四平早已听得白了脸。想不到奎芳知道自己的身世,这等于把一个永久的把柄留在奎芳手里,一时间呆愣愣,心想和李家的这份姻缘竟是因一个病妇而起,不由感叹万千,真正如梦一般的荒唐。
  四平许久无语,脸上尴尴尬尬的不是颜色。奎芳早已明白,道,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想着,算来你也是个干净的,这事我断不会说出去,你只管做你的少奶奶。
  四平被说破心事,再看奎芳,便觉出几分不善。
  二小姐秀茹走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幽灵一样在屏风前站着,若不是麦玲进来喊了一声二小姐,奎芳和四平竟是浑然不觉。
  奎芳见着秀茹的时候很是惊奇了一下。站在屏风前的秀茹也是穿了一套红衣红裙。四平一眼看出是苏绣,极精致的女红,两朵百合绣在大襟右下角,
  鲜活的样子如同开在枝头。这是四平第一次看见秀茹,不由得细细打量。是一个极娇艳的女孩,悬胆鼻,樱桃口,杏眼柳眉,身材也是恰到好处。四平大为不解的是,平白无故秀茹怎么会这样穿扮,似乎是在和谁怄气,或者竟是来和四平比个高下的。
  四平的红衣裙是那种比较凝重的、有些分量的红色,秀茹的则是那种浮在表面上的红,显得轻飘飘的。但冷眼一看秀茹是占了上风的,倒比四平的新娘妆多几分刺目,多几分妖娆。
  奎芳只当四平和秀茹是见过面的,调笑说,二妹今天的美艳倒胜过你的新嫂子了。你们两个站在一处,怎么看都是红楼二尤。秀茹冷笑说,那岂不是两个短命的。四平这时候站起来,想象中,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是年纪轻轻,很快就会熟络亲近起来。也不指望秀茹讲究什么礼节,秀茹是富家小姐,气势上已经压住四平几分。四平也知道自己这种身份岂是拿腔作势的主儿,便赶着叫了一声二妹。
  岂知秀茹竟是弃耳不闻,也不看四平,径直走过来坐在床沿中间,把一个后背抛给四平,对着奎芳说,什么新的旧的,我只有你一个嫂子。这是奎芳没料到的,脸上替四平挂不住,对秀茹暗使眼色,秀茹只当没看见。
  四平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才刚刚见面,哪里就得罪了她?只觉一口闷气堵在胸中,一时发泄不出,诧异地盯住秀茹看。
  秀茹冷不防笑起来,声音十分的刺耳,握着奎芳的手说,嫂子今天的气色和精神是最好的,这样再调理几日,我哥哥就能进来住了,省得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
  奎芳终于耐不住,木着脸说,二妹,你这些没来由的话不该对我说。
  秀茹还想说什么,回过头时已不见了四平的人影,忍不住又一声冷笑道,没斤没两的贱货,真个把自己当少奶奶了呢。
  四平和秀茹的丫头春燕吵起来是在东厦屋的回廊下。春燕迎面走过来,见了四平却把头扭过去,仿佛撞到了鬼。四平刚刚知道她是秀茹身边的,怪不得也是阴阴阳阳的。四平窝了一肚子火气,便抑制不住地发作出来,兜头拦住春燕说,你是瞎子吗?春燕哼了一声说,我是瞎了,所以没人待见,巴巴地寻了李家攀高枝。
  一个丫头竟敢说出这种刻薄歹毒的话,四平气得七窍生烟,劈面给了春燕一个嘴巴,喝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春燕吃了嘴巴立时坐在地上哭闹起来,佣人们围了,齐说二少奶奶不该动手动脚,打狗看主人,要打也该二小姐自己去打。四平看着这些佣人,一个个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真想抄起什么一路横扫过去,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正好秀岩从盐局子回来,问明了原由,也是气得不行,当下让春燕去账房算了工钱卷铺盖走人。春燕已是软了,却不肯求情,垂着头回房去了。这时一个丫头照直朝四平走过来,笑着说,二少奶奶,我叫秋仙,老太太吩咐了来跟你的。
  这又是一份羞辱,想想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都是自己从娘家带了丫头过来。四平在气头上,瞧一眼秋仙觉得哪里都不对,于是甩一下袖口说,我不要。这话正好让走过来的秀茹听到,抢前两步说,你是什么东西,也在这院中使起性子来了!你是不该要,染房家的闺女,给了你丫头你也不知怎么使唤,倒是你自己天生是让人使唤的。
  四平只觉气结难言,有心想骂回去,又怕秀岩看轻了自己。真正是站在夹缝里,也只能求助般看一眼秀岩。秀岩的脸色早已被气成青黄,喝斥说,秀茹,你新嫂子哪一处得罪了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大家闺秀,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
  直到人散去了,四平跟了秀岩回房,眼泪这才掉下来,说,你们李家上上下下的女人真怪,该吃醋的不吃,不相干的倒把一个醋海掀翻了。或者我是个没福消受的,你真不该这么抬举我。秀岩说,我不是替你说话了吗,面子上你也捞足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说时,脸上俱是不耐和无奈。
  四平不由冷言道,其实我就不该抱怨什么,终生欠了你的,自然是要还的。
  秀岩踱到外间,隔着门帘四平听见他说,都是俗的。
  4
  整个下午直到晚饭都没有见到秀岩。饭桌上是老太太、秀茹和四平。四平想怎么又是三缺一?有心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况且,问谁呢?问秀茹?她就是知道也不肯说。问老太太?老太太的脸像一块大青砖,根本不拿正眼看四平。这样捱着吃完饭,
  一个人闷闷回房。
  秀茹来的时候四平正在床上侧卧着,没回头。四平说,秋仙,少爷究竟去了哪里?
  我哥哥去了湖南。秀茹说,你起来,你的派头可真大,你就这么躺着和我说话吗?
  四平吃惊地坐起来。怎么是你?四平说。你怎么到我房里来了?
  我来告诉你,是我让我哥哥去了湖南,他去给奎芳寻访名医,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才不管,也用不着你来报喜。
  秀茹冷不防踢倒一只方凳,指着四平的鼻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报喜不报喜?你把话说清楚。
  四平微微一笑说,二小姐,你是来报喜的。你生生把我和你哥哥分开,你很有手段,结婚的第一夜你就把他锁在奎芳屋里,现在又逼他去了湖南。我就不信你能把我们分开一辈子,有手段你就去使,只要你哥哥肯听你的,我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秀茹把一只花瓶摔碎在地上。秀茹说,四平你听着,不许你缠着我哥哥,不许你妖里妖气走进走出,不许你去奎芳那里讨好巴结,不许你在佣人们那里兴风作浪。
  四平这时候是平静的,想笑,用力忍住,后来便忍不住,用丝帕遮了口咯咯地笑起来,笑了几声又一下子打住,隔着门帘喊秋仙。四平说,秋仙,家里还有没有别的花瓶,你去找两个来,没有花瓶醋瓶也行!
  秀茹早已气白了脸,嘴唇也抖起来。四平笑着说,我是嫁给你哥哥做二房的,又不是嫁给你男人做二房,你这是何苦,你这么闹,我险些把你认作是少奶奶奎芳了。
  秀茹扑过来的时候四平机敏地闪开了。秋仙进来正好看见二小姐围着八仙桌追打四平,却一直追不到。
  秀茹走了之后四平对秋仙说,李家二小姐这是中了什么邪?
  四平先还笑着,忽然之间就变了声调。秋仙蹲在地上收拾花瓶碎片,心中也免不了好笑,后来才发现四平脸色铁青,两腮不停地抽搐,眼泪已经浸湿了一大片前襟。
  秋仙站起来说,二少奶奶,二小姐这个人,你最好不去理她,也不用怕她。不管怎么说,你是李家的人,她是谁家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横竖她不会在这家里搅一辈子。你是少爷自己选定的,必是少爷心里喜欢,你只管拢住少爷的心,让少爷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少爷自然会替你做主。
  四平没料到秋仙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虽然说的不错,到底都是些面上的。四平想,少爷哪里是喜欢我呢,少爷心里只有奎芳,他是为了奎芳才娶了我。四平这样想着不觉得有些心寒,自己到底人单势孤,这样闹下去,根本不是秀茹的对手。
  第二天见到奎芳四平很是惊了一下。奎芳已经下床,坐在梳妆台前,麦玲正在替她梳头。奎芳的头发又黑又浓,在脑后梳成一个大大的团髻,脸上也施过粉,涂了一点淡淡的胭脂,看上去神清气爽。四平不由喜道,姐姐能下床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奎芳站起来,一手扶了椅背,一手拉了四平。说,我自己也觉得奇,自从见了你,身上轻快了许多,脏东西也停了,四平,命中注定你是我的福星,生来你就是佑护我的。
  四平说,哪里就是我的功劳。这是姐姐自己修下的福,或者是那苦药汁让你喝到了火候。这是好兆头,你会一路下去好起来。
  当下奎芳让麦玲开了漆柜,在里面翻了几块料子出来。一块粉红色的绫子,一块福寿织锦锻,另有两块软缎,颜色都是极鲜亮的,让麦玲包了给四平。四平最初不肯受,两下推让起来,奎芳佯怒道,你或是不入眼或是不喜欢就明说,这样推来推去多没趣,难道我是在做样子吗?这下四平吃不住了,让秋仙收了送回房,说,应该是我孝敬你才对。
  过后两个人说起秀茹的事。奎芳愤愤的,说,我嫁过来时她还小,就有些不阴不阳的,不过她倒不和我闹,也许那时候她心里还干净些。她的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可毕竟说不出口,说出来看她怎么做人。
  奎芳的话不甚明了,四平也不好细问,只觉怪怪的,说,只盼她哪一天嫁出去就好了。奎芳冷笑着说,这个恐怕难,提到嫁人她就要死要活,她是存心让人一辈子不安生的。你昨天说的那些话,字字都戳到她肺上了,这会她恐怕连杀你的心思都有。
  四平愈加不解道,我那话虽是过了些,也只是气头上胡乱说,没从脑子里过,只想煞煞她的气焰,哪里就认真了呢?
  奎芳说,你是不认真,可却歪打正着,她就是那份心思,她就不想想该怎么收场。
  四平一时哑了口,好半天才说,怎么可能,天下怎么能有这样心性的女子,这岂不是自己寻了一副枷自己扛,我真有些不敢信。
  奎芳说,不信等着瞧,她还要大闹的。
  奎芳果然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脸上滋润了许多,走路也不要人扶了。麦玲四下报喜,见人就说少奶奶好了,少奶奶没事了。这事惊动了老太太,忍不住到奎芳屋里看个虚实。当时四平也在,看见老太太难得的一笑,说,好生调理着。又说,四平,你反正没事,多照料一下少奶奶,总比那些丫头心细些。
  奎芳趁着精神好硬要到院子里晒太阳,走动走动,也是一时的兴头,谁也拦不住。四平只好和麦玲扶了她,披上斗蓬,头上包了丝巾,奎芳直嚷嚷着不让人扶,四平不依,和麦玲一左一右拥了奎芳到月台上。
  奎芳说,去年中秋节我是强打精神出来一次,也是在这月台上,坐着藤椅,老远的看那些月季和西粉莲。想不到今年能走动了,能出来赏菊了。说着,已是红了眼睛。
  四平扶着奎芳走下月台的时候秀茹正好看见。秀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迎过来说,你要找死啊!奎芳立时拉下脸。秀茹又说,你是猪油蒙了心,你就不怕犯病啊!
  也不知奎芳是什么时候摘下了腕上的玉镯,拼了力气朝秀茹砸过去。奎芳最忌讳一个死字,此时身子已是抖个不停,怒目圆睁地说,我死了也轮不到你,李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妖女,也不怕遭了雷劈!奎芳说了这些早已撑持不住,身子软软的往四平身上靠。麦玲冷不防尖叫起来,少奶奶又淌血了,才干净了两天呀!
  四平低头看时,暗红的血水已经淌到地上,染透了奎芳的绣花鞋,裤角那里还在不停地往下滴。四平喊了一声快把少奶奶抬回屋,人已经有些晕,再不敢看奎芳的下身。奎芳喘着粗气,眼睛紧闭着,脸色变得蜡黄,身体沉沉地坠下去,颤抖着嘴唇说,秀茹,我若是死了,第一个先索了你的命……
  到了晚上奎芳便不行了,轮番来过三位大夫都说没了指望,病人血脉已尽,让准备后事。四平呆立一旁,想起秀岩那句话,奎芳果真是个红颜薄命。到了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奎芳大睁了眼睛,脸上无甚表情,让麦玲唤老太太来,她要最后见老太太一面。
  老太太来的时候其余人都回避了,四平、于妈和丫头们挤在房门口。
  于妈最先听到房里的动静,于妈说,好象是一只枕头从床上掉了下来。四平心里一动,刚要说什么,就听得身后秀茹一声锐叫,拨开众人冲进房去。
  四平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奎芳探出半截身子,一只手朝着秀茹伸过去。奎芳的眼睛里有一道绿光,幽幽的射过来,秀茹半跪在床边,正在用力扶起跌倒在地的老太太。这时候听到秀茹唉呀了一声,奎芳已是揪住了秀茹的一绺头发。奎芳揪着那绺头发不松手,秀茹以一种奇怪的姿式在床边挣扎着。奎芳就是在这当口咽了气,咽了气的奎芳依旧不肯把手松开。四平走过去对秀茹说,你挣不脱,奎芳是想拖你一道去阴间的。
  李家老太太是以一种仰卧的姿式跌倒在床边的。四平走过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抖个不停,身体几乎拧成一团,嘴角和眼睛向右倾斜着,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
  佣人们七手八脚拉扯秀茹和老太太,秀茹已经停止了挣扎,脸色惨白,一绺头发仍是握在已经死去的奎芳手里。四平走过去,命人先把老太太抬回房请大夫诊治,然后便轻轻抚弄奎芳那只手,喃喃道,姐姐,这个人你是带不走的,你放了她,好歹也是姑嫂一场。
  几个丫头清清楚楚看见奎芳的鼻孔里流出两股殷红的血,手也松开了。秋仙捂着嘴叫起来,老天爷,少奶奶流了认亲的血,少奶奶把二少奶奶当成亲人了!麦玲第一个哭起来,麦玲说,这怕是少奶奶身上最后一点血脉了,少奶奶淌了五年多的血,这会儿怕是全都淌干了。
  四平忽然喊起来,秀茹!秀茹这都是你做的孽!是你把她害死了!喊完了才发现秀茹早就不在了。
  过后四平想起老太太病的突然,一定是奎芳说了什么要紧话,或者是让奎芳吓的。老太太才五十八岁,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一下子倒下去呢?
  5
  这天夜里四平为奎芳守灵。到了后半夜忽然想
  起什么似的匆匆回房。丫头们只当她熬不住了,算来少奶奶和四平毕竟缘份太浅,才几天的功夫,四平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但是没多久丫头们看见二少奶奶持了一管箫匆匆返回来。唢呐班子在灵堂外呜呜地吹奏着,吹得人悲切难忍,四平挥手止住了悲乐,此时秋风四起,霜露交加。四平望一眼萧条庭院,心如古井之水,早已寒透。后来箫声响起,是一曲《鸟入林》,过后是《牡丹悲秋》。第三曲是鼓乐斑子熟悉的《乐太平》,这种曲子多用于老喜丧,况且也不是一管箫能承载的,听上去单薄无力,但却娇音悦耳,飘飘渺渺。
  秀茹就是这时候冲过去夺那管箫的。四平似是有所防备,眼看秀茹的手已经抓住了箫,但四平眨眼之间侧了身子,秀茹扑了空。听得四平在说,奎芳远离尘嚣世扰,奎芳是去享福的。奎芳这会在黄泉路上凄清冷寂,我要送她一程,我要送她上瑶天、登仙台。秀茹,日后你若有这一天,我也为你吹,我为你吹一曲二鬼分尸!
  秀茹后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四平。秀茹说,奎芳早就该死,你也该死,现在轮到你了!
  佣人们听得心惊胆战,都说二小姐发疯了,二小姐说的是疯话。
  秀岩是在奎芳死了二十八天以后回来的,算来他离家已经有三十几天。这天下午四平隔窗看见一个男人从大门外走进来,时令已是农历十月,北风乍起,寒气袭身。四平冷眼打量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子,又黑又瘦,身上穿一件灰布棉袍,头上是一顶乡下人的毡帽,脚上的直贡呢棉鞋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四平只当是李家的什么穷亲戚寻上门来了,不由嘀咕一句,也不怕沾了李家的晦气。秋仙也看见了那个人,秋仙说,这男人看起来面善的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秋仙说完这话忽然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秋仙说,老天爷,我连自己的主子都认不出了,那不是少爷回来了吗!
  四平将信将疑,说,哪里就是他呢?偏巧这时候秀岩喊起来,秀茹!秀岩说,秀茹你快来看,我把药给奎芳买回来了!但秀茹这天不在家,秀岩的喊叫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一只鸽子在飞,声声入耳。四平想秀岩为什么要巴结秀茹,那些药又不是买给秀茹的,难道让秀茹把那些药吃了不成?这样想着就觉得心中咯噔一下,仿佛什么东西从体内坠落了。秋仙耐不住,说,我去把少爷接进来。四平喝住说,你多什么事。四平说这话时脸上笑笑的,又不是很真切,仿佛被一层雾罩了。
  后来主仆二人看见秀岩去了秀茹的房间,很快又出来,匆匆往奎芳的屋子里赶。四平冷笑一声说,秋仙,我不怕你笑话,你看看,他心里装着谁,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他们李家的人,一个个君不君臣不臣,我今日才认清了。
  麦玲和另外一个丫头在廊下撞见秀岩,两个人齐刷刷跪下了。麦玲说,少爷,你怎么今日才回来,少奶奶她……
  没一会奎芳房里便传出秀岩的号啕声,鼓盆之恸惊动了李家上上下下的人。四平在房中凛然坐着,秋仙自是不敢妄动。后来四平让秋仙铺好床,又命她去同济堂请先生。
  过一会家里有病人。四平平静地说,你务必把段先生请过来。
  秀岩果然被人抬了过来,人已经昏沉沉的,嘴角边泛着白沫。刚刚安顿好,秋仙已经把段先生请过来了。下人们见着这一幕,个个叹服二少奶奶年纪轻轻竟是个精明能干的,不由都加了小心。
  秀岩自然是无什么大碍,只不过一路劳乏,加上一惊一悲,服过一剂药便安稳下来。只是两眼无神,浑浑沌沌,一时竟叫不出四平的名字,捉了秋仙的手说,她是谁呀?
  秀茹是在乱过之后回来的。听见消息便直奔四平的房里来。见了秀岩也顾不得有四平在旁便哭叫着说,哥,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你怎么躺在这张床上?
  四平恨得不行,咬牙说,你害得人家夫妻生离死别,你还有脸问?他躺在这张床上怎么了,这是他该躺的地方,难道要他躺到你床上去吗?
  眼看着一场争斗是免不了的。秀岩起初木木的,后来嘶哑着嗓子说,秀茹,你就饶了我吧,看在我是你亲哥哥的份上!
  秀茹没料到秀岩是这种态度。这种内外夹击的处境让她恼羞成怒。她几乎是绝望地喊起来,奎芳是自己死的,不是我害的,我没有害人的心!
  四平忽然觉得很累,看着秀茹摔门而去,身体软软的再也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听得秀岩在床上说,李家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秀岩执意看老太太。四平说,哪里就这么急,你连走路还不稳,又隔着两个院子。秀岩不
  肯听,挣扎着起来,说,谁知再迟一步还能不能见到。说时,不觉悲从中来,心里记挂的仍是奎芳。四平拗不过,着下人清扫了仓房里的一顶陈年小轿。极小巧的一顶轿子,存了几十年了,靛蓝色的布幔已经发白,下人们清扫的时候不小心在顶上划了一道口子。秀岩坐在里面,抬头看见从轿顶漏下的一线天,慨叹着人世间巨厄袭人,奎芳已是去了,那么挚爱过的一个女人,恩爱的时刻屈指可数。偏是这点滴之爱又是那么刻骨铭心,挥之不去,品味不尽的。这样想着对秀茹的怨恨已是积满胸中,又不由得自责,多少年来一向宠惯她,依顺她,如今变得这样乖张怪戾,已经让人难容了。
  老太太幸亏医治得当,下手快。那日也是四平做主,请了济慈医院的两位西医先生。那阵子秀茹魂飞魄散的,连自己都顾不完全,否则她不会让四平插手。西医自然是洋药洋针,于妈跟了老太太几十年,自以为是老太太的替身,嚷着要把西医赶出去。当时医生准备注射,老太太的被子被掀起来的时候于妈喊了起来。于妈说,怎么了得,羞煞人了,老太太的身子怎么能让男人这样摸来摸去,纵是老了,她也是女人,老太太若是明白着,怕是早就跳了井。
  四平又气又笑,说,于妈,你是这家里的什么人?浑搅什么!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还命要紧?哪里就轮得上你说话。四平想不过是半个又老臭的屁股,先生不嫌弃已经是念佛了。于妈气得说不出话,心说你不过是个姨太太,哪里就比我尊贵多少?
  亏得用药及时,老太太的眉眼渐渐周正,也能说话了,只是半边身子不能动。秀岩进来的时候,老太太已是垂了泪,说,想不到,母子们还能见着活面。
  四平是一齐跟过来的,扶着秀岩在床上坐稳,又拿了桃木梳子替老太太梳头。老太太自卧床,脾气早已弱了,也不似往日的威严,由着四平给她梳,说,四平是个好的,奎芳比不过她,我这条老命也是她从阎王老子那捡回来的。停了一下又说,四平,我们李家在城中是数得着的人家,凡事都讲究个礼数。奎芳没了,她那位子不能老是空着,你是明理的,又能料理,我想着过了百日……
  偏是这个时候老太太咳起来,四平的心早就悬了上去,直跳的咚咚的,桃木梳子也掉了。老太太的下文不必再说她也知道,四平想扶正不扶正还不是一回事,总归我是秀岩的女人,我才不在乎什么名份。奎芳死了,李家再没有第二个少奶奶了。
  老太太继续说道,我想着过了奎芳的百日,再寻一门合适的,补了奎芳的位子。四平,这事你怪不到我,你娘家实在是提不起来的,有我在,也亏不了你。
  正是四平弯腰捡那桃木梳子,此话听得半入半出,脑子先钝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身子早已抖个不停,复转身看那床上的老太太,只觉得嘴里的两排老牙如同一柄柄利刃,四平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子,说,报应!这都是报应!
  秀岩愣了一刻,摇头苦笑一声说,妈,这是什么时候,大家都是顾命还来不及,你竟有这种心情。李家也不比从前,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娶的,有一个也就够了。老太太阴下脸说,小门小户的女人,听了这话哪有不闹的,闹闹也就过去了,这事你必得依我。停了一下老太太又说,还有秀茹,早日寻了人家嫁出去,家里是不能再留了。奎芳走时说的那话听着我都心惊,李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秀岩问,奎芳留了什么话?老太太说,没你的事。秀茹一日不嫁,我心里一日难安。
  十几天过去,秀岩仍是无精打采的,依旧躺在床上。李家是贬盐之家,一月来,盐局子那边的事都是靠老陈老梁去打理。老陈老梁是秀岩父亲在世时就用熟了的,不会出什么闪失。四平已经心如止水,每晚和秋仙挤到一张床上睡,秀岩竟毫无反应。许多时候四平隔了老远看秀岩,心想不过也是一个秽浊凡胎,一个普通男子。这样看久了,便觉得陌生起来,眉眼之间已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与已无关的男人。细细想来,果真就是与已无关,只有一个虚无的名份在他们之间悬着。名份上是夫妻,其实什么都不是。除去秀茹从中作梗,秀岩本身也是冷的。
  这一刻的四平又是十分的宁静,无欲无望水止珠沉的样子。替秀岩盖好身子,心如不系之舟,不知飘往哪里去了。
  6
  老太太虽是卧病在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在外觅了媒人来家。媒人是个四十几岁的婆子,净眉净
  眼,一看便知是个做久了的,也是李家的一门外戚,唤老太太作表姑的。
  婆子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正好让秀茹撞见,说撞见不如说是秀茹专意在等。秀茹把那女人叫到自己房中,先是问了男家的境况,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的。那边开着一家丝织厂,家业十分的丰厚,那家的少爷留过洋,年纪轻轻已经接管了祖业,人品又是七八成的,只是年龄大些,二十七岁了。秀茹听了一迭声冷笑,这时秀岩正好从庭院中经过,披一件呢大衣,脖子上是一条红围巾,身体已经复原,脸色红润,好象是被什么事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愈显出唇红齿寒,一身的风流倜傥。秀茹拉了那女人说,那家的少爷比得过我哥哥吗?女人笑笑说,不相上下吧。秀茹指一下秀岩说,我要嫁,必是要嫁这样一个男人,必是要和他一般无二。女人吊起眉梢说,这就难了,秀岩少爷这般人品的不难找到,若是要一模一样的我可无处去寻。
  媒人自然是把那话说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气得不行,抖着半边身子说,这就由不得她,这门亲事我看是最好的,我作主,你去对那头魏家说,事情要赶着办,魏家少爷不是已经二十七了吗?
  四平想其实大家活得都是很苦,秀茹也是个苦的,心里有那份怪念头能不苦吗,恐怕要苦一辈子。这么一想,把那份与秀茹争斗的心气减弱了不少。
  这日午间闲得没事,秋仙在外间屋打着磕睡,四平忽然就起了吹一吹箫的念头。箫被她冷落多时,上面积了一层微尘,细细擦过,想都没想便吹起了紫竹调,一下忆起当初见到秀岩的情景,竟是如梦如烟的。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改变了命运,想一想果真做了妓女该是怎样的煎熬一世。人心两面,一面向善,一面向恶,秀岩是个向善的,纵使他冷落自己,纵使他只是为了奎芳,把她当成一件物,一件饰品般收进家门,也是怨不得的。这样想着已是泪盈盈的,心中十分明白,自己就是一件物,阿猫阿狗般被人收养起来。
  四平抚着箫,呆呆的想着心事,也不知秀岩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轻悄悄从背后拥住她,吻掉她腮上的泪,然后就默默的,什么都不说。四平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感觉袭了上来,身子一下子软了,嘴却兀自硬着,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自知与你是无缘的,要么就是有缘无分,当初你也只是把我当成一味药,弄进来医治你的太太奎芳,这会弄起这种动静,我恐怕消受不起。
  秀岩自有一番道理,说,这些日子我心里不干不净你是知道的。困在湖南那个小镇上二十几天,水路旱路都封了,急得心里起火。你不知道,外面在打仗,乱得很。湖南湖北是最厉害的,隔了一条江,没日没夜地开火,也不知道谁跟谁打,就知道是军阀在争地盘。回到家又是这一番打击,我怎么受得了。其实我心里是早就有你的,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中间隔了什么,一下子也说不清,你记不记得当初你问过我的话?
  四平一时记不起,说,我怎么记得,都快过去一百年了。秀岩不理会四平的讥诮,说,那时候你那样小的年纪,竟开口问起要不要陪我睡觉,我说不要,一辈子都不要。或许就是这句话让我对你起不了念头,总觉得那是欺负了你。现在不同了,我身边只有你了,正正经经我是把你当太太了。四平哼一声说,谁是你太太,你太太还没有娶进门呢。不如你离我远远的,两下干净。秀岩说,小小年纪,这么刻薄的一张嘴。告诉你,我不会再娶什么人当太太,我要你给我吹箫,有月亮的晚上到花园去吹,想来一定是美妙无双的。
  四平依旧板了脸说,我才不信,这家里,哪一件事是你能做主的?我可不敢妄想,只图一个清静。这样说时又是一脸的期期艾艾,这么近距离地看秀岩的一张脸,竟是十分俊美,不觉在心底泛出一层爱,活生生的写在脸上。秀岩岂是吃素的,知道四平这是把数日的积怨一并发泄出来,心里恐怕早就盼着了,不免放肆起来,顺手拉了窗帘,把四平往床上抱。四平惊叫着,不行,大白天的,你吃了豹子胆了!嘴上喊着,双手却紧紧揽了秀岩的脖子。
  清清楚楚听到外面秋仙一声咳,重重的。接着便是秀茹的声音,秋仙喊了一声二小姐。秀茹说,大白天的,拉上窗帘干什么?秋仙,你去把少爷叫出来。秋仙说,少爷刚让人拉了去魁星楼喝酒,屋里只有少奶奶。听得一声脆响,秋仙怕是已经吃了耳光。秀茹怒冲冲道,少奶奶已经死了,你说谁是少奶奶?吃里扒外的东西,朝我编起瞎话来了!秋仙仍在嘴硬,说,我说的是真话。秀茹却扬着嗓子喊起来,哥,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屋里!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四平在屋里恨得咬牙切齿。秀岩早已泄了气,
  脸上也是愤愤的,走出去见了秀茹,责备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秀茹一把扯了秀岩的袖子,拖拖拉拉的到她房里去了。
  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四平摔了房门走出来,一路尾随而去,心下策划了要在秀茹房里大闹一场。索性就把秀茹的鬼心思当面揭出来,羞煞算了。
  隔着窗子四平见到的是一幅奇景。秀茹坐在一只圆登上,头发散着,秀岩正拿了木梳一下一下地细心梳理。秀茹的头发又黑又浓,长长地披下来,油光水亮的。后来秀岩把那头发分开,极麻利地为秀茹编出一条三股油辫,用一条黄绢带在辫梢上打了个蝴蝶结,又把一只银发卡别在秀茹耳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梳头,以后再不会了。
  四平木木的,没料到秀岩竟是这么一个细致的男人。一副修长的手指在黑发间异常醒目。这一番情景,若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称得上人间一幅美景。四平以前对秀茹恨虽恨,却不妒,这会是妒恨齐刷刷地涌出来,险些拍着窗子闹起来,又怕惹恼了秀岩,倒让秀茹有了机会,于是忍了,扭头回房。
  已到了晚饭当口,饭桌上三个人都不说话,秀岩在桌下用脚勾了四平的小腿。四平心中冷笑,这样下下作作倒像是偷情的,当下甩了秀岩的脚,抬头正好看见秀茹把辫子从肩上甩过去,不觉恶心,顿时没了胃口,吃到半路便回了房。
  到了晚上秀岩过来温存,百般的抚爱,早早打发了秋仙去睡。四平起初是没性情的,说,我命贱,这些年都是一路担了虚名走过来的,父母儿女原本是骨肉,岂知老天把他们早早收了去,想孝顺都是不能的,枉担个女儿的名份。日后无奈进了菊仙楼,虽说是净身进净身出,面上说起来也是接了你这个客,又是枉担了一个妓女的名号。认下一个养母,骨子里却不是人家女儿,岂不又是一个虚名?嫁了李家,又不曾和你有过肌肤之亲,夫不夫妇不妇的,更是枉担了一个大虚名。索性你就让我把这虚名担下去,算是你成全了我。
  到了这种时候秀岩早已听不进什么,手脚忙成一团,四平先还撑着,身子却不给做主,早已塌在秀岩怀里,皮肉仿佛燃着了一般,体内却又有一股潮,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整个人抖颤着,衣衫早被剥掉,精赤了,饼样摊在那里,觉得那股潮已经撞到闸口处,闸门似启未启之时,秀岩已是进入了。四平锐叫一声,叫到半路已被秀岩堵住嘴,身下是一阵剧痛,仿佛一柄利器刺进来,痛彻心肺,却又无力挣扎,仿佛骨头被人剔了,只剩下肉被放在案板上被一下一下切割着。
  终于捱到秀岩完事,四平泪盈盈地坐起,四周寂然,俱被夜色染了。四平一把抱住秀岩说,千般苦万般罪都是留给女人的。这样说着已经哭成一团,只觉一个天大的委屈让自己承受了。但贴心贴肺的爱已泛上心头,眼中的秀岩,已不同于往日,往日的生疏如今已变成血脉相连了。
  7
  秀茹这些日子忙进忙出,带着春燕经常出去。于妈看不惯,在老太太耳边嘀咕,说,二小姐越发不像个大家闺秀了,丢了魂似的往外跑。当初大小姐就是这么跟人走的,想起来真是让人悬着心。老太太的境况一日比一日消沉,心中自是烦的,偏巧于妈提起了大小姐秀琴,这是李家最忌讳的一件事,等于把老太太的三寸金莲拿给别人看了。老太太早已拉下脸,喝道,于妈,你是老糊涂了!说完便喘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她也疯不了几天,魏家那边过些日子就要下聘了。
  秀岩也满意魏家的婚事,心下替秀茹高兴,叹道,总拿她当小孩子,没想到也要嫁人了。秀茹嫁出去,家里愈发冷清了。四平端了一杯茶过来,秀岩顺势把她扯在腿上,说,几时替我生个儿子?四平笑道,那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又说,你也不必忧虑的太早,你那妹妹未必肯嫁,到头来怕是有闹的呢。秀岩说,这话从何说起?四平撇一下嘴说,秀茹的心思你怎么知道,知道了你也未必肯信。秀岩疑惑道,这话怎么说,拐来拐去的。四平犹豫起来,这话终是不好出口,想想又不能总这么忍着,也该让秀岩明白过来,于是半含半露地说,秀茹舍不下你,她是情愿在李家过一辈子的。秀岩说,秀茹一生下来我父亲就过世了,我大她几岁,她把我当父亲来依恋是有的。你不知道,她从十岁起就逼着我给她梳头,梳了十多年,这事让外人知道不知要怎么笑我呢。四平想怎么会遇上这么一块榆木疙瘩,不由提高了声调说,她若是只把你当父亲依恋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直待四平细细说了所有的事,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有了出处,秀岩瞪着眼睛说,怎么会?我是不信
  的!四平冷笑道,我料你不信,信不信是一回事,不如你去老太太那里问个明白,省了你拿我当长舌妇。秀岩摇头叹息说,我是不敢信,也不愿意信。秀琴当年跟上一个军人跑到济南府,已算是一个逆骨。秀茹又是这样,天下的奇女子怎么都跑到李家来了。四平过来温存地说,你也不必愁,她最听你的,早日张罗着把她嫁出去,有一个好的夫家,她自然就改了心性,否则,岂不把自己害了。
  秀岩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奎芳和我夫妻一场,这事她早有所查,看来人心都是有所隔断的。四平抚慰说,以奎芳的贤淑,怎好拿这种事烦你。我也是忍了多时,总想着船到桥头自会直,哪里知道秀茹一步步越走越远,再不拦住她是不行了。
  这样说着话,秋仙忽然喊起来,少爷,盐局子那边老陈和老梁来了。秀岩出来看时,见两个人都是跑得热汗淋漓,脸上变颜变色的。秀岩心下一惊,预感出了什么事,老陈已经忙不迭地报了。少爷,市府派人封了盐局,说是日后再不许私家销盐,城里新开了盐务局,大大小小的店铺都不许再私自卖盐。各家各户要去盐务局领盐票,多一两也不卖的。
  秀岩当即脸色惨白,衣服也没穿好,即刻跟了老陈两个去盐局子。四平在家心如火燎,李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事,只瞒过老太太一个人。到了下午秀岩才回来,两眼空洞洞的,只说,完了,李家是彻底完了。秀茹也赶过来听消息,秀岩大致说了,盐局子那边连铺面带仓库全都被贴了封条,牌匾已经换成盐务局的。奔跑了大半日才探明原委,日前省府下了公文,封锁盐运,本省的盐不许外运一粒。整整一仓房的盐,盐务局只给了一百五十块鹰洋,还不够买那些麻袋的。又拍着膝头说,昨日刚刚派人去盐滩上发货,这会恐怕已经装了船,半路上不知被什么人截去呢。
  四平听出一身冷汗,说,就没有办法了?秀岩说,凑了一笔钱让老陈去了盐务局,求他们宽限两日封仓,把盐抢出来。
  秀茹一直是听着的,这时忽然指了四平的鼻子说,李家进了个扫帚星,大灾大难这就来了。哥,你及早赶她走!
  秀岩怒冲冲站起来,捉住秀茹一只腕子说,秀茹,你只管在闺房里等着嫁人,这种事轮不到你管,你回房静心调理一下自己,想想日后怎么敬夫孝公婆。
  四平眼看着秀茹的脸渐渐扭曲了,眼睛惊恐地盯住秀岩,目光是绝望的,整个人变得丑陋不堪。秀岩似被吓住了,松了秀茹,秀茹伸手打了秀岩一个耳光,厉声喊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不嫁人!
  秀岩似乎要打秀茹,手臂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晃了晃,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又垂下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声音也是软软的,说,秀茹,嫁了吧,哥求求你。你是女人,女人哪有不嫁的道理。女人不可恋家,要恋,也要恋夫家,秀茹你可别毁了自己,李家已经开始败下去,你何苦守着,你又为谁守着呢?
  秀茹这时候是背对着秀岩和四平的。只见她双肩抖颤着,鼻息很重,只当她是在哭,岂料扭过身来却是一张盈盈笑脸。秀茹说,哥,你为什么逼我嫁人呢?我愿意就这么守着李家的青砖灰瓦过下去,我喜欢这么活着,这样活着才是最有趣的。
  秀岩有气无力地挥着一只手说,算了算了,你也算是一个旷古奇女子,嫁不嫁由你,只要老太太那里通得过,随你怎么着,我是管不了你的,我把李家留给你,你守着,我走,我和四平走。
  四平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秀茹扯住衣领的。四平,你不用得意,你给我哥哥灌了迷魂汤,可却迷不住我。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女人!你不是染房家的女儿,你是一个被男人领到染房的破烂货,那个男人把你从什么地方领出来的?领你的那个男人是谁?有胆量你就说出来!
  四平起初心惊肉跳,最怕的两个字就要从秀茹嘴里跳出来了。四平看一眼秀岩,一下子冷静下来。四平想那两个字说出来又怎么样?索性恒了心来面对秀茹。这样想了脸上便从容不迫起来,说,我从哪里来的你哥哥最清楚。
  秀茹咬着嘴唇笑起来说,哥,这个女人骗了你多时,从我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残忍。我说四平是妓女你信不信?她把自己扮成染房家的小姐,她骗了你,我们李家如何能容下一个妓女?就是你容了我容了,老太太能容吗?
  秀茹话没说完便挨了秀岩的嘴巴。十分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在秀茹脸上。秀茹惊愕地看着愤怒起来的秀岩。秀岩怒目而视,指着秀茹的鼻子说,你要怎样才罢手?你索性一把刀来杀了我,杀了四平,或者一把火将这宅院和人全部烧掉,大家都做了灰烬随风飘了!
  到了这种地步四平反倒冷静了。都闹穿了也就不再怕,大不了离开李家,大不了真的去当妓女,当妓女有什么不好,穿金戴银,人老珠黄的时候一包砒霜把一切都了断了。
  秀茹到底被震慑了。此刻秀岩像是个要杀人的,双目像一对兔眼那般赤红着,说,秀茹,你果真十分残忍,连我都不放过。你到底要把这个家搅成什么样子?四平是个妓女又如何?把她赶出去吗?赶出去又如何,我依旧是要娶的,你没有道理把她们一个一个都赶出去吧,终归要有一个女人在我身边,你又如何呢?
  秀茹一迭声冷笑,说,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胡搅?我们李家不要妓女,我只要你赶了妓女出门。秀岩也冷笑着说,可是,四平不是妓女。不错,是我把她领出来的,是我让染房家收她做女儿。娶了她是奎芳的意思,要休也是奎芳说了才算数。可奎芳死了,我自是不敢妄为,我怕家里闹鬼啊。
  分明是一个圈套让秀茹钻了进去,直到无话可说。想想,毕竟不甘心,转过身对着四平说,知趣的,自己从后门溜了还不迟,依旧去当你的妓女,那里自是没人赶你走!
  四平本来安静下去,听了这话忍无可忍,觉得秀茹的心肠实在是太狠了些、毒了些。一阵委屈便涌了满脸泪出来。秀茹那时正要走,四平过去兜头迎住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往死里逼我。我可不是奎芳,你逼不死我。只可惜你那份心思不会有结果,除非你转世投胎改了骨血,改了名姓,方可遂了你的心愿。他是你的哥哥,你的梦几时才能醒,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秀茹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泼了性命照准四平扑过去,嘴里喊着,你胡说!你这贱胚,婊子!说着已经飞起一脚踢在四平身上,四平忍住疼痛说,有血性你就嫁了,你若嫁了,我情愿一死,你若不嫁,那贱胚的名份就是你自己担着了!
  秀茹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四平你等着!
  8
  秀岩派了老陈去盐务局疏通,在家等得心里冒火,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四平在一旁劝慰,说老陈五十几岁,市面上混了这么久,老道精明,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又带了那么多钱。秀岩愁眉紧锁,在床上半卧半躺着说,盐局子是祖业,李家靠贩盐起家,已经三代,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行了呢?
  四平说,或许这只是一时的政令,风传着要打仗了,城里已经开进了军队,可仗总是要打完的,乱过这一阵子说不定又要变回来。秀岩说,你也不必劝我,那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肯信。四平岔开话题说,你不是喜欢听箫吗,今晚的月亮又是极好的,我吹一曲花好月圆怎么样?秀岩叹息道,难为你一番苦心,你这一管箫,注定了我俩的宿世姻缘,也不知是福是祸。此刻我哪有心听箫,如今是花也不好月也不圆,你把它收起来,这会儿我竟有些怕这管箫了。四平顿时冷了半截,说,这管箫本不是我的家传之物,不过是半路上横生出来的一根枝节,既无始,也不会有终。当下要拿去劈了。秀岩拦住说,何苦,好歹它也跟了你几年,它对你也是有好处的,怎么一下子就翻脸无情呢?
  都指望着老陈能有好消息带回来,第二天方知已是人琴俱杳,携了那笔款子逃了。秀岩听了消息鼻子里忽地蹿出一股血,愣在那里哑了似的,老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说,我哪里对他不起,做出这种雪上加霜的事。老梁是个忠实的,宽慰说,这种人是不得好死的,叫我说,那些钱送去了也是白搭,一个盐局子值多少钱,当政的心里清楚,不会收了那笔小钱放个大人情出来。秀岩说,小钱?五百块呀,现在我连五十块都拿不出。
  秀岩干脆躺在床上发呆,四平也是愣愣的没主意。后来拿了二十块钱给老梁说,你先去安顿一下,日后有了转机再请你回来。
  接下来是老太太房里出了事。听得于妈喊少爷,秀岩和四平赶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背过气去。于妈爬上去掐人中,手指甲深深陷进老太太的肉里,好一阵子,老太太才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吁出一口气,叫着秀茹的名字,转头却见了秀岩,哭嚎着说,李家的门风让你们一个个败坏了,你将来怎么见列祖列宗?
  四平立时心中一沉,即刻想到秀茹,一定是她捣了鬼。果然于妈拉了秀岩到一边,于妈看四平的眼神怪怪的。少爷,于妈说,二小姐刚才疯疯颠颠地来了,她说,她说……秀岩已明白了八九,说,于妈,你说吧,家里已经乱成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于妈这才吞吞吐吐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秀茹是半个时辰前闯进房的。秀茹进来的时候
  于妈和老太太都没听到,老太太在睡,于妈也是昏沉沉的。秀茹冷不防撩起帐子叫了一声妈。秀茹说,我哥招了妓女进门,四平是个妓女。老太太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岔,秀茹摇着老太太的手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老太太不信,反问秀茹说,你怎么知道?秀茹冷笑一声说,她瞒不过我,我起初也是不信,这些日子我为了这事出去打听,春燕跟着。四平不是染房家的女儿,连她的养母也不知道她是谁,知道了就不会收留她。她是妓女,菊仙楼的妓女。老太太早已脸色铁青,说,我不信,你哥哥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你不要胡编排。秀茹说,你不信,我可以把菊仙楼的鸨母叫来对证。
  老太太已经气得不行,啐一口骂道,你就这么不要脸,你就这么下作,竟然跑到妓院去,就没有嫖客把你也认作妓女往房里拉吗?秀茹大叫一声,妈,你疯了!你怎么糟蹋起自己的女儿!你立马叫我哥来,让他把那个贱胚打发走!老太太说,这事轮不到你操心,先把你自己的事办了,魏家你到底嫁是不嫁?秀茹没料到老太太把矛头转向她,一下子跳起来,硬梆梆地说,我不嫁!老太太喘着粗气说,你再说一遍!秀茹喊起来,不嫁,我死在这门里也不嫁!秀茹喊叫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晕了过去。
  于妈说,这是二小姐不对,她不该拿这事来烦老太太,她不该那么大喊大叫,没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更不该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事,她该把我支出去。
  秀岩说,天灭李家,李家不可不灭。祸首呢,她这会儿去了哪里?于妈说,去请先生了。老太太这时在床上叫,秀茹!秀茹!刚叫了两声,秀茹进来了。老太太让于妈扶起,抖着嘴唇说,秀茹,魏家的亲事你到底应是不应?秀茹说,妈,你先应了我。老太太说,四平的事我自有道理,想那四平也是知趣的,料她不会赖在这里不走。秀茹说,谁也别想逼我,我不嫁人,我谁也不嫁。老太太说,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是女人就要嫁汉子,李家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恋着,你说出来我听个明白,若是在情在理,我就依你。秀茹说,就是一个李字让我恋着,让我恋一辈子!老太太冷不防从头上拔下象牙簪子,刺在喉头上说,秀茹,你若是个孝顺的,就答应了,你若不答应,我即刻死给你看!
  一屋子人都白了脸,眼见得老太太的脖子滴下血来,殷红殷红地顺着象牙簪子往下流。秀茹终于撑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妈,我答应了。说着,将那哭声戛然止住,冷眼看了四平说,我应是应了,但必是休四平在先,我嫁在后,否则,我是不管谁死谁活的。
  老太太这才移开簪子,在手里举着,转对四平说,这会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里了。四平近前一步说,老太太让我寅时走,我不会留到卯时。只是我这肚里有了李家的骨血,不知是否让我一并带了走?
  四平怀孕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身上的东西停了,自然就想到这一层,没想到此刻可以当作武器拿来抵挡。最惊喜的莫过于秀岩,上前扶了四平说,我怎么不知道?
  一家人也算齐齐地都在,都等着老太太怎么发落。老太太是不惊不喜的,盯了四平半天才说,李家的骨血自然要留下,自然要等生下了再说。秀茹忽地给老太太跪下了,含了泪说,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再改口。四平果真怀了孕,那就一年为期,一年之后休了她我无话可说,若是有变,我就回来吊在李家的屋梁上。
  老太太咳了一下说,这个你只管放心。娘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李家是何等人家,不会藏鸡窝狗的。
  秀岩自始至终握了四平一只手,直握得掌心渗出细汗,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四平哪里就甘心了,看一眼不置可否的秀岩,猛地甩脱了那只热手,垮下脸说,孩子在我身上,生不生下他是我说了算的。说完了回身就走,大步走到庭院里,已是清明时分,万物都是复苏的,柳芽儿半黄半绿地滋出来,春燕飞来飞去。四平想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都是有定数的,生亦不喜死亦不悲才算把人活到极致,如此算来一切都是抛得开的。
  老太太最终知道了盐局子被查封的事,竟是出奇地冷静,说,这是怎么话说?有皇帝的那年月也没人管着卖米卖盐的事,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了公理。说着就挣扎起来,喊着,把我抬到衙门口去!我那老头子为这盐局子丢了一条命,如今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于妈慌了神儿,秀岩这时赶过来,央求说,妈,你就省下这份心吧,没用的。老太太这才停在床上,木了一会问,真就不行了吗?我们李家富贾一方,如今竟是破落了吗?秀岩说,有我呢,有我撑着这个家,饿不死人的。老太太仿佛这才明白过来,咳不出,把脸憋成一团紫,皱纹也撑开了,
  于妈忙不迭地捶着,好不容易吐了出来,人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茹的喜期迫近,老太太让于妈翻箱倒柜拣那些入眼的料子往外拿,堆了半张床,喊秀茹过来看。秀茹见了那些东西冷笑一声说,拿这些陈年旧货打发我,我不要,我一辈子嫁一次,这些过时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老太太已经没有多少精神争吵,说,这几年生意上原本清淡,没有大的进账,屋里花钱又像流水一样,光奎芳的病就把家底耗掉大半,这你是知道的。这些料子怎么不好,原本就是留给你的。秀茹气哼哼地说,索性我就赤了身子过去,或者你嫁不起女儿就别嫁,省得破费。
  最终是老太太怕秀茹有变,私下告诉秀岩藏钱的地方。秀岩偷偷去了后院的石榴树下挖出一只陶罐,打开看,里面的纸钞早就沤成烂泥了。秀岩十分惊诧,陶罐口是用蜡封死的,罐上又没裂纹,怎么就沤烂了呢?后来才发现罐底有一个圆孔。
  秀岩抱着那只陶罐坐在石榴树下,看着久无人迹,蔓草荒烟的后院,心中顿生一股飘蓬断梗的感觉。李家这只船已是桅折帆落,灾祸结伴而来。秀岩一声浩叹,天公,你只是跟我一个人过不去啊!
  幸亏陶罐里还有别的。银元已经泛绿,杂七杂八的一些黄货用牛皮袋装着。秀岩掏出一只金镯子细细看了,竟还是咸丰年间打造的。
  迎娶这天魏家来了大队人马。打头的是两辆小汽车,中间夹了一乘红色彩轿,八人抬。先是燃起了鞭炮,弥漫的烟雾中鼓乐班子吹起了百鸟朝凤。喜婆子头戴红绒花冠吱吱喳喳进了院子,秀茹已经被人搀出房来。猛听得老太太房中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于妈颠着小脚跑出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卵石甬路上,撑起半边身子扯破了嗓子喊道,少爷,老太太过去了!
  正是秀茹被两个伴娘搀扶着走上台阶,刚刚把一只脚跨过门槛。后来秀茹就那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了很久,猛然间揭了盖头,一把扯住喜婆的衣袖说,你回去告诉魏家,我不嫁了,我要退亲。
  秀茹看着迎面走过来一脸惊愕的四平,微微一笑说,四平,我说过我一辈子不嫁人,看来这是天意。
  9
  秀岩出事是在端午节的夜半,那时节蛙鸣虫啼星斗满天。四平夜半醒来不见了秀岩,朦胧间听得院子里有动静。四平身怀六甲,懒懒的躺在床上不想动。后来听到秀茹的哭叫,秀茹说,要抓你们就抓我!过后便是撕扯的声音,院子里乱成一团。四平疑疑惑惑地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大门是洞开的。四平走过去,脚下被什么东西硌着了,垂了头去看,月光下许多粗粗的盐粒发出一片莹光。厢房的门也打开着,四平同时看清了跌坐在地上的秀茹,头发披散着,死了般一动不动。四平猛地明白过来,大声喊着秀岩的名字,只见月光泻满整座庭院,空空落落没有一个人影。佣人们是早就打发掉了,李家已是故人星散,凤去台空,李家只剩下一具砖瓦支撑着的空壳。这是怎么回事?四平绝望地喊起来,秀岩呢?你哥哥呢?
  其实用不着问四平也已经心如明镜,秀岩是被抓了。秀岩不该打这些盐的主意。四平踩着月光走进厢房,房里空空的,早几年存下的几十袋盐已经没了。四平倚着门框一下子泪如泉涌。秀岩你是昏了头了,盐务局禁盐令明明白白在外面贴着,你怎么敢私自卖这些盐呢?
  秀茹!四平大叫一声冲到院子里,秀茹我们要救人啊!不能让你哥哥丢了性命啊!
  秀茹对四平的喊叫充耳不闻,过了很久才喃喃说道,李家只剩下两个女人,两个不值钱的女人……
  四平也不知怎么熬过了后半夜,天亮时分草草梳洗了,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四平想人世的沧桑我可算历尽无遗,老天真是垂爱于我,恩泽不浅呢。秀茹是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的,四平于恍恍惚惚中看见秀茹站在对面,竟然无话可说。
  也不知老梁是什么时候站在一边的。四平扭头见了,竟如见了亲人般。老梁,四平说,老梁你可要帮我们一把呀!说时,已经泪流满面。老梁也红了眼睛道,二小姐找人送了信去,我才知道少爷出了事。你们两个女人自然不好抛头露面,只是我也不敢说能帮上什么大忙。老梁这样说时四平把两个
  戒指拿出来说,这个你先拿着,打点一下,秀岩是被谁抓了,抓到哪里去了。老梁说,这两个戒指最多值二十大洋,二十块大洋是不济事的。我这么想着,少爷大半是让盐警抓到盐务局去了,你和二小姐抓紧筹钱,这种事没钱是不行的,恼了,问个死罪还不是他们一句话。四平早已白了脸,嘴唇哆嗦着,眼睛望定秀茹。秀茹扭了头说,老梁,你先去跑,到底要用多少钱,我会想办法的。
  老梁走了之后四平和秀茹在客厅里对坐,谁也不说话,就那么枯坐着。枯坐中四平忽然可怜起秀茹,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么白耗着,耗得红颜老去,也算是一辈子吗?这样想着看见秀茹是垂着泪的,无声无息的一张泪脸,画儿似的在那挂着。
  好容易等到老梁回来,喘着站在那里说,终是问清了,也见了少爷。少爷说不用救他,救出来也是个没用的。如今路有两条,一条认罚,一条认打。罚是六百大洋,三天交齐放人,交不上便转去省里发落。
  四平站起来,主意已是拿定了,说,老梁,你说这所宅院能值多少钱?老梁说,这所宅院是值大钱的,值多少我也说不准。冷不防秀茹就变了颜色。四平,你听着,就是把你卖了也不能卖这宅院!这是李家的祖业,传给儿孙的,我哥哥在这宅院里是住惯了的,他这辈子只能住在这里。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敢卖我们李家的祖业!老梁,你先去盐务局回个话,三日之内我们定会拿钱赎人。老梁应了,叹息说,二小姐说的也是,就是卖这宅子,一时也找不来合适的买家。等到卖妥了,早就过了三日的期限,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四平一下子笑起来说,老梁,那你就去张罗张罗,看有没有人买我。我肚里还有一个,一大一小总该值六百大洋吧?老梁跺着脚说,少奶奶这是什么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秀茹往外走,走到门口说,老梁,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把钱送到你手上,我会记下你这份恩德。
  下午秀茹在院子里喊四平的名字。四平,秀茹说,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四平走出来,一下子满脸错愕。她看见秀茹是精心打扮过的,留海用筷子卷成弯曲,一袭墨绿软缎旗袍,袖口和下摆镶了绦子。五月的风轻轻吹过,旗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一截丰美的小腿,看上去竟是绝色无疵。四平想她太像菊仙楼的名妓金蝶了。
  四平。秀茹平淡地说,我出去筹钱。这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卖的。房子不能卖,你和肚里的孩子不能卖。这些都是我哥哥的,也是李家的,你好好守住吧。秀茹说了这话便扭身往大门外走,午后的阳光十分耀眼地洒下来,照着秀茹款款摆动的身体,几分翘楚,几分优雅,分花拂柳般一路而去。走上台阶的秀茹突然拧过身来,目光冷峻,月射寒江般朝四平逼视过来。四平,秀茹说,你我一场仇家,我今日可以告诉你,我除了不想嫁人再没动过别的心思,我只想守在李家过一辈子。
  四平看着秀茹走出大门,门外一辆洋车早就等着,秀茹抬腿跨过车辕坐上去,一丝笑在脸上挂着。四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放心地追了出去,高声问道,秀茹你去哪儿?几时回来?这话是白问了,秀茹没回头,只是一瞬,洋车已经拐过街口了。
  秀岩是第二天早上被老梁扶回家的。人整个变了,神色黯淡,目光呆滞,失魂落魄的。四平望一眼门外,有些疑惑地问老梁,秀茹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老梁说,这就怪了,二小姐把钱给了我就先行一步回来了。四平说,哪里见她的影子了呢?这可好,回来一个,没了一个,李家成了一张破网,把人都漏光了。
  最让四平担心的还是秀岩。人是回来了,魂儿仿佛丢在外边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也不知道问一声秀茹在哪,等到问起的时候,秀茹已经五天没回家了。着急的反倒是四平,说,你出去找找吧,她到底去了哪?秀岩漫不经心地说,管她呢,反正她是舍不下这个家的,这个家总算安静下来了。四平扳了秀岩的肩头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秀茹走之前和我吵了嘴,为这房子,她不许我卖,我险些卖了这房子。秀岩忽地扯了四平的衣袖说,为什么不能卖?我们守着这座破宅院干什么?不卖我们吃什么,躺在床上等着饿死吗?
  卖掉房子之后他们搬进了城南的平安巷,独门独院的三间北房。四平是在搬进新家的第二天开始肚子疼的,疼了没一会就破了羊水。正是酷署的天气,蚊蚋逼人,四平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一天,子夜时分生下个男孩。秀岩在等待四平生产的时候看见屋顶上生着一簇一簇的茅草,蓬蓬勃勃长到一尺多高。后来秀岩对四平说,草木茂盛,这孩子就叫芾儿,叫李芾。
  这一年夏天阴雨连绵,空气沉闷,低矮的老屋
  四处弥漫着霉腐之气,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秀岩忍受不了房中的闷热和芾儿的哭叫,经常跑到外面去。第一次喝醉了酒回家,四平没在意,后来竟是喝的凶了,隔三差五便是一个酩酊。每逢这种时候四平便抱了芾儿堵在门口骂,你还认得家啊?四平说,你除了喝酒能不能干点别的?你可以去卖烧饼,也可以去澡塘子给人搓背,你只知道花钱,不知道赚钱,你就这么坐吃山空吗?
  酩酊中的秀岩一个字也听不到,躺在床上酒气冲天。芾儿爬过去摸秀岩的头,揪起秀岩一撮长长的头发玩着。头发很长,扯下来正好搭到嘴角边,嘴角边一丛胡子也是很长,芾儿把那头发胡子一把抓,抓的时候咯咯笑个不停。四平这时候扑过来,扑在秀岩身上哭叫着,秀岩,你可叫我怎么办啊?
  有一天四平领着芾儿上街,这一年芾儿六岁了,十分俊气的一个男孩。芾儿手里提着那管箫,箫的紫色漆皮已经脱落,四平不知道芾儿是从什么地方找出了这管箫,她差不多已经忘了这管箫了。四平对着芾儿说,街上有讨厌的狗,你用这棍子打狗,千万别手软。
  走过菜市的时候芾儿在街心捡了半块被人丢掉的红薯往嘴里塞。四平上来一把打掉了,扯了芾儿便走,一路走一路骂。四平说,狗才吃被人扔掉的东西呢。
  慌乱中芾儿手里的箫滚到路中央,四平过去捡,箫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滚动着。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过来,四平清楚地听到紫箫被车轮辗碎的声音。
  司机探出头来说,臭娘们儿,你就不怕轧死吗?四平扯着芾儿冲过去,尖声叫道,有本事你就轧,不轧你是龟孙子!现在,你必须赔我的箫,你把它轧碎了,那是一管很值钱的箫!
  你的箫值多少钱,我来赔。车门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下了车站在四平面前。上午的阳光淋在珠光宝气的女人身上,在人声嘈杂的菜市上显得鹤立鸡群。四平一时呆住,望定那女人,很久以后脱口而出,秀茹是你吗?
  果然是秀茹。秀茹不看四平,定睛打量芾儿,脸上似笑非笑的。四平拉过芾儿说,这是你侄子。秀茹看着芾儿说,这还用你说,我会不认识李家的人吗?
  四平看着依旧冷若冰霜的秀茹,想不起该说什么,她们就那么僵立着,如同路人。后来秀茹从银丝手包里拿出一叠钱给芾儿说,拿去买果子吃。
  秀茹登车而去,心中翻翻滚滚的,又是麻麻木木的。汽车驶进一条窄巷,迎面一个醉汉摇晃着走过来,司机不停地按喇叭,醉汉根本不理会,挥舞着一只空酒瓶说,有本事你就轧,不轧你是龟孙子!
  秀茹看一眼那个头发胡子连成一片的醉汉,十分厌恶地闭上眼睛,皱紧眉头对司机说,真晦气,我已经很久遇不到好客人,今天这位杨老板是万不能耽搁的。
  醉汉仍在那里愉快地骂着,这一回连司机的祖宗都捎带上了。司机早已火冒三丈,秀茹说什么他并没听到。司机瞪着血红的眼睛大骂一声奶奶的,狠踩油门照直朝醉汉开过去,咬牙切齿地说,是你自己不想活,老子今天撞死你,撞死一个酒鬼又算什么!
  汽车开过去的时候秀茹依旧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着芾儿那张清秀的脸,只觉得汽车颠了一下,没听到该有的惨叫声。醉汉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四平正用秀茹给的钱买烤红薯,后来母子两个坐在街边的石沿上吃起来。红薯用一张旧报纸包着,芾儿吃了一块又拿起一块。四平也觉得红薯很甜,吃着吃着想起什么似的抓起一块扔进竹篮里说,这块留给你爸爸。芾儿不高兴地说,爸爸不好,不要留给他。四平叹息一声说,你懂什么,再不好的爸爸也是爸爸。
  后来四平拉着芾儿往回走,看见许多人往一条窄巷里跑,并且一路喊着,好象是什么人被汽车轧死了。四平拉紧芾儿的手,拧起眉心说,这世道,真是乱透了。
  小小说三题
  李振起
  老人和流浪狗
  一条黑色的小狗,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腿,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小区的草地上。
  “又是一条流浪狗!”一群晨练归来的老大娘们看见了,都觉得小狗太可怜,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狗的主人来,仿佛在声讨一个有法生没法养的女人。七嘴八舌一通牢骚发过后,就都各自回家了。不大一会儿,她们又都从家里走了出来,有的拿着药水、有的拿着棉纱、有
  的拿着馒头、有的拿着稀饭,刚刚没了老伴的王奶奶还用碗端来了一个鱼头……
  包扎好伤口且汤足饭饱的小狗像懂事的娃娃,乖巧地卧在王奶奶家的楼下,王奶奶又端来一盆水,细心地给小狗刷洗。
  渐渐地,小狗不瘸了,小狗胖了,小狗的皮毛像黑色的锦缎闪着光泽。有的时候,小狗还颠儿颠儿地跟在老人们的身后,引来路人的啧啧称赞,老人们的脸庞就溢光流彩,像灿烂的秋阳下盛开的九月菊。
  一天,老人们发现狗的肚子大了,她们着急了。其实,她们不关心公狗是谁,就像不在乎未婚先孕者的男人是谁一样,担心的是肚子里的小生灵。
  老人们破天荒地不去外面晨练了,她们聚集在一起,巡遍了整个小区,为小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居处——在小区里一个安静的偏僻角落。
  有人拿来竹竿、木棍,有人拿来草帘、尼龙绳,还有人拿来了大张的塑料纸。自愿帮忙的人很多,只用半天的功夫,凝聚着众人智慧的狗的产房就搭好了。
  于是,这里成了老人们眼睛的聚焦、心中的圣地,也成了路人驻足而视的疑惑点。
  老人们往这里跑得更勤了。不光是晨练归来,中午、晚上,都有人来。不光是集体,俩人结伴、一人独自的、甚至还有携带家人的。但,男人们不许来,特别是临近分娩。有的男人委屈,有的男人不明白,老大娘们说就像女人们生孩子时不许男人看一样,有忌讳!男人们就笑了,知趣地止步。
  狗的食品也越来越丰富了,不但有饭、有菜、有汤,甚至有鱼、有肉、有虾、有丸子……有的大娘自我检讨:“我闺女生孩子我都没有这么挂心”,有的大娘颇多感慨:“嘿,俺那时坐月子都没这待遇!”说完后,老人们就哈哈大笑,笑得开心的泪珠都淌了出来。
  不料,狗分娩时竟下起了雨,骤然间,陆续有人奔出楼口,擎着伞,像朵朵蘑菇云在漂移。狗的产房的上空,好多雨伞,层叠着,五颜六色,像雨中盛开的花朵。
  雨中的老人们在雨声中紧急商讨着狗妈妈和狗崽儿的未来,脸色像参加联合国会议那样凝重,像祈祷那样虔诚。
  几只狗崽儿,在爱的温馨中一天天长大,温馨的爱在狗的成长中愈加浓郁。
  忽然,一天早晨,轮到喂养的王奶奶发现:狗崽儿丢了一只!
  犹如晴空一声惊雷,震怒了小区的老人们!像游行示威般走遍小区每个角落仍未找到狗崽儿的老人们,怒气未消,于是,一个大牌子在狗的产房旁竖起,上有如拳大字,个个似振臂呐喊:“狗儿还小,怎么能离开娘!不许盗狗,不让狗儿再流浪!如果你还比狗强,就把狗崽儿送回来!”
  怒而生威的留言,着实表达了老人们的愤怒而又渴望的心情。可是,许多天过去了,不见丢失的狗崽儿归还,老人们渐渐地失去希望,可是,看见剩下的狗崽儿一天天长大,绒球般活泼可人,愤怒的心情倒也日见平和。
  不料,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小区:狗崽儿一个也不见了!
  老人们闻讯都急急赶去了,果然只有焦躁不安的狗妈妈!
  后来,人们看到,那条没了崽儿的黑狗,跟在了没了老伴的王奶奶的身后。
  不过,人们惊喜地发现,小区再也没有出现过流浪狗。
  面子
  老巴好面子。
  老巴当农民时,村里许多人亲切地巴哥巴哥地喊他,他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自己有面子。
  老巴当了文化站长,许多文艺骨干热情地巴老师巴老师地喊他,他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老巴当了乡长,许多人恭维地巴乡长巴乡长地喊他,他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更有面子了。
  老巴觉得有面子是件很开心的事,所以,他就努力不做没面子的事,特别是不能做栽别人面子的事。
  不过,眼下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很有面子却没得着面子的事。他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昨天去县里开会,傍晚散会时,新上任的张县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去了饭店,酒足饭饱之后,张县长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委托了一件事,受宠若惊的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酒没少喝,回到家还有点晕晕忽忽。他打着酒嗝不无卖弄地告诉老婆是县长请他喝的酒。老婆不相信:“县长请你喝酒,凭啥?”
  “啊,坏了!”老婆的话还没说完,老巴的酒却醒了大半,多亏了老婆!他使劲儿地睁着眼瞧瞧落地钟,九点多了,张县长委托的事今晚十点还要听结果呢。
  他一屁股坐在电话机旁。想了想开始拨号。
  “喂,杨厂长吗,生产怎么样?咋,销路不行?赶紧做做广告宣传呀!”巧迂回、再穿插是他的拿手戏。
  “是呀,正想找您哪,政府能不能先借点钱帮帮忙,度过难关呀”电话里传出杨厂长焦虑的声音。
  “哎呀呀,政府哪有钱呀……”求神未得,差点引鬼上门,老巴心里别提多别扭了。他放了电话后又继续拨,谁知一连拨通七八个企业,好像那些厂长经理们都串通过似的,都说上广告是好事,都千分万分地感谢领导关心,就是都没钱。
  老巴看看钟表,快十点了,还一点儿成果也没有,急得汗珠儿沁出了脑门儿。
  “厂子登不登广告你也管?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婆不满地说。
  “厂子登广告我操它个卵子心哟。是张县长一个朋友搞女子健美赛,要我给拉拉赞助哇!”老巴说了实话。
  老婆恍然大悟,就数落他:“乡政府地下有没有元宝你不知道,你的企业没有钱你不知道?咋就瞎应呢?你这不是没病找病吗!”
  老巴正急得窝火,眼珠子瞪了起来:“我咋叫瞎应了?人家是领导,说‘求’是给你个面子,拍给你你还不办呀!再说,我眼瞅着也该退二线了……”正说着,电话铃响了。他敏感地瞥一眼落地钟,正好十点。他心里有点紧张,就示意老
  婆接,“如果是张县长就说我拉赞助还未回来。”
  老婆不情愿地走过去拿起电话.
  不是张县长!老巴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喂,哪一位?”他从容地接过电话,又迅速恢复那种“每临大事有静气”的神态,声音抑扬而不失威严,悠长平缓又不乏亲切。
  是乡种鳖场的吴场长求他帮忙推销产品。老巴脑子忽然一闪亮,马上来了精气神儿,但他知道这回不能实话实说了,要讲点策略。
  “难哟,现在是市场经济啦。”
  “难也得帮个忙呀,您知道,咱这鳖是纯种的‘大三背’呀!”
  “咳,大八辈不也是王八吗!”
  “不,咱这‘大三背’是从国外进口的优种鳖,种儿好哇!”
  “啊,是呀,”老巴知道他说岔乎了,可话到此时,他知道该导入正轨了。“好酒也怕巷子深呢。好吧,谁让你是我的场长呢,嗯!谁让我是你们镇长呢,嗯!这样吧,市里要搞一次女子健美大赛,给咱县一个插播广告的指标,就一个呀!你是知道我和县里的关系的……对,机不可失,许多单位找我,我都没舍的给呀!”
  “那太感谢了。”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感激。
  “甭客气,扶助企业也是我们的责任嘛。不过,黄金时刻播出,人家还是要收点费的呀。”没等回应,他就跟上了话,“不会多的,估计超不过三万两万的。”老巴心里清楚三万两万元在亏损场的份量,但他故意轻描淡写。
  半响,电话里才有回音:“好吧,就这样吧。”
  老巴放了电话,扬了扬胳膊,伸了伸懒腰,长长出了口气,又拿起电话。
  “喂,是张县长吗,我老巴呀,赞助的事有了点眉目啦。嘿,您放心好啦,嗯,宣传的标题也拟定了,就叫新世纪种鳖杯女子健美大赛吧。”
  “什么,什么,种鳖?”
  “啊,是这样,我找的是种鳖养殖场呀。养的都是种王八,不,不,都是王八种……大个的……”
  “咔嚓”一响,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被挂断了,话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老巴拿着话筒,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脸的茫然。
  神劁
  老边从苟乡长家出来时,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今天栽了!
  老边是乡兽医站站长。几十年来,一把劁猪刀在手,走南闯北,名扬津京唐数百农庄。操刀稳、落刀准、动作快、无伤无残,人称“神劁”。
  那年,老边和计生办主任大老王一块喝酒,正喝到兴头上,大老王不喝了,说脖子上长了个疮,大夫告诉说那玩意越喝酒长得越快,老边说,甭听大夫瞎咧咧,不要紧,回头我给你整掉。大老王说,瞧你,说咳嗽你就喘,说庙你就来神儿,你再有本事也是个劁猪的,牛啥X呀!老边火了,咋,劁猪的就不能治病,别说你这个狗玩意儿长在脖子上,就是长在裆里俺也办得它!大老王也
  较真了,说你要真把我这个疙瘩办掉,我喊你亲爹,这桌酒钱我花!大伙就着酒劲打着哈哈凑着趣,谁也没料到老边嗖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劁猪刀,一口老酒喷上去,没等众人醒过神儿,刀光一闪,大老王脖子上红的白的就一股脑的往下流,老王登时休克,众人都吓慌了,老边也吓醒了酒,一看要坏菜,大喊一声都闪开,他抄起劁猪刀子,刀尖朝上铁柄朝下,一下子顶在了大老王的人中穴上,就见大老王慢慢地睁开了眼,众人赶紧把大老王送往医院。擦去脓血,那个戴眼镜的大夫竟没找到刀口,还是那个年轻小护士发现刀口只有芝麻粒那么一点儿惊得大夫连中国话都忘了,只OK了一声,老边从此更是名声大震。大老王究竟喊没喊老边亲爹、花没花酒钱没人知道,但都知道大老王当了党委副书记后,老边就当了兽医站的站长。
  乡长是昨天下午给老边打的电话,说家里买了头小猪,请老边辛苦一趟给劁了,还在电话里打趣说,都说你是神劁呀,明天我要看看你的手艺啊。放下电话,老边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乡长请去劁猪,紧张的好象是给乡长夫人去结扎,
  明天啥时间去呢,乡长没说具体,老边就费了心思。别看乡长肥猪大胖的,听说夫人苗条可人,乡长出去跳舞都舍不得带着,怕大伙抄着便宜当舞伴轮着使。老边最后决定第二天早晨去,一是免得美人门前是非多,二是让乡长开开眼。
  虽说是劁猪,可毕竟是出入乡长家,不能太邋遢了,早晨起来老边特意换了件干净衣服,还把皮鞋擦得锃亮。惹得老婆泛醋酸,说你是劁猪还是相老婆?老边砸砸嘴,苦笑着走了。
  到了乡长家,开门的是乡长夫人,告诉说乡长有事先走了。老边有点遗憾,这不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吗。再看乡长夫人并不是那么漂亮,就心有所悟,哼,这年头,人们都会说话了,要是乡长爱听,有人会说夫人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儿。
  乡长夫人要他先喝杯茶,他谢绝了,说告诉他猪圈在哪就行了。不料乡长夫人一定亲自带他去,还笑说久闻大名了那能不饱饱眼福呢。听乡长夫人这么一说,老边因乡长不在的遗憾一扫而光,但原已经松弛的心却一下子又悬起来,他暗暗叮咛自己,神不神就看今天这一刀了,千万千万别出错呀!
  猪圈在后院。小猪才撒了尿,还汪着一泓尿液,老边很熟练地跃进了猪圈,皮鞋和裤脚溅了不少泥污,老边顾不上这些了,他知道现在要分秒必争,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给乡长夫人留下永恒的精彩,赢得乡长夫人由衷的惊叹!
  惊恐的猪崽正欲逃窜,老边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抓住了小猪的后腿,猛地往上一拎,又顺势朝地下一放,一只脚就踩住了猪头,然后手臂一松,另一只脚又踩住了猪腿,腾出的双手,一手按住猪的腹部,另一手迅捷地拔出腰间的劁猪刀,将劁刀在小猪腹部轻轻一按,一寸多长的口子就张开了。老边熟练地用嘴衔住刀柄,一根手指就探入刀口处去摸找那条花花肠子——老边把要结扎的那条输卵管叫花花肠子。这一系列动作,前前后后不过十几秒,真个地把乡长夫人看个目瞪口呆。
  突然,伸入刀口中手指停止了摸索,哎,怎么摸不到那条花花肠子?老边一惊,才发现只顾图快,选错了小猪腹部两侧的位置。不能出差,偏偏出差!冷汗登时就流了下来。事不宜迟,老边马上又把小猪拎了起来,朝另一侧翻下按倒,用脚踩住,一只手伸向小猪腹部,另一只手去取刀,举刀正要扎去,就听乡长夫人像自己挨了刀似的惊叫起来:“哎呀,我说老边呀,我家的小猪是公猪不是母猪哇!”
  老边定睛一看,差点晕倒在猪圈里。
  两个人的战争
  李晓楠
  一
  儿子齐平是吴静卡在喉的那根鱼刺,上不是下不是,仿佛齐平就是冲她来的。一个让她不得安宁的儿子。
  学校离家很近,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为了进这个学校,吴静前后找了几趟。第一次,她刚说完,校长的头摇晃得像拨浪鼓,第二次她改了口气,问能不能先试读一段时间,校长根本不表态。可以看出校长还是蛮厚道的。第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七次,校长干脆避而不见。第八次吴静没有给校长逃脱的机会,她也尽了女人的能事,一把鼻涕一把泪,校长无奈,同意齐平进刘静秋的班。
  刘静秋连续十年带毕业班,学生中考重点高中上线率百分之九十。这是让同行们望而兴叹的事。刘静秋也为这烫手的山芋发愁。弄不好一条鱼腥一锅汤,这么多年的荣誉可别毁在这小子手里。校长说,你试试吧,你要不接,齐平这孩子恐怕完了,咱教书育人,总不能把
  孩子往社会上推吧,一旦失学,步入社会,准一个社会的渣子。吴静虽不爱听校长说的,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争气,哪还有脸面哪,只要能接收,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吴静的心像被割去了一半。疼,钻心的疼。
  虽说是试读,第一天是多么重要呀,吴静早早地准备了早点,忙活着帮儿子整理书包。她要亲自去送儿子,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快到学校时,吴静心慌得不行,齐平却一脸的茫然,无所谓,他并不知道为了这次试读,妈妈已经丢掉了做人的尊严,昔日的吴静可是风光的很,是手下有几十人的处长,在单位可以说是有份量的人物。可就为了不争气的儿子,她只好低眉顺眼地求人,又能怎么着呢,这已是齐平换过的第八个学校了。
  你回去吧,干吗呀,像押犯人似的。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千万别进去,你要进去我跟你急。齐平头也不回地进了学校。
  上课铃声响了,孩子们像一群群的鱼儿游进教室,校园一下子静了。吴静没心思去上班,她就在操场边上一个花坛边坐了下来。阳光洒了她全身,她并没有感到温暖,她很紧张,索性踱步,从一数到一百,再折回来,再从一百倒回到一,再折回来。她远远地望着教学楼,生怕齐平会突然被推出来。
  在担心中等待,时间过得真慢,瞧瞧四周,什么也没有,自己像一条虫子,硕大的操场好像只有她一个活物。吴静心散散的,好久了。就是这样没着没落的。眼前的鲜花姹紫嫣红,一片繁荣,花朵间两只蝴蝶翩翩飞过,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形影相随。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和她在这里的,应该还有一个叫齐自明的男人。齐自明说过,家里的事他都会扛着,不能让她们娘俩受伤害。他是男人,他有责任,可就在齐平读到小学三年级时,他走了,去了美国。他是个懦夫,他是个混蛋。吴静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了。两人是北大的校友。一个是校花,一个是才子,但两人萌生感情却是在毕业三年后的同学聚会上。那时吴静已经有了男友,男友的精心呵护已经让她很满足了。可齐自明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齐自明是勇猛的。他三天两头的往她的单位跑,她曾不只一次对他声明,她马上就结婚了。可办公桌前的鲜花一天比一天鲜艳。她曾不止一次呵斥送花工,但送花工只是淡淡的说,这是我的工作。男友听到了议论,但他并不烦躁,一如既往深爱着她。可在一次业务活动中,齐自明让她无路可走。他向她哭诉,自同学聚会后,他饭不知味,夜不能寐。并当着她的面割手盟誓。她认为他的行为过头,这个男人并不可靠,这更坚信了她的信念,绝不移情,必须专一。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难以忍受。男友在一次旅途中,让一位旅友怀孕了,这位旅友竟然在男友的单位大吵大闹,还找到她当面来谈判,要把男友让给她。她心碎了,难道世上的男人都这样吗?那段日子不堪回首,她也就理所当然地嫁给了齐自明。
  婚后,两人按揭买了一套房子,虽不大但装饰得古朴简单。吴静彻底遭遇了幸福,两人双出双进,甜甜蜜蜜,收入不成问题。每晚两人就在那张大床上缠绵,让她亢奋,他很勇猛,很强壮,让她彻头彻尾感到结婚真好。
  孩子的出世,让这个原本快乐的小家庭又增添了许多的情趣,他给孩子取名齐平,她给孩子起乳名皮皮,虽然当时他和她都已经提了副处,他把工作渐渐当成了事业,她却把事业放在了家里,特别是那肉乎乎的爱情结晶——皮皮。她不再与人争长道短,她挂在嘴边的只是儿子。他感到工作的压力,竞争激烈,官场如战场,容不得他分神,他只能高速运转,付
  出别人不能付出的努力,来完美自己,来取悦上司,来谋求自己的发展,其实这并不是野心,每一个男人对事业都会有目标,只不过有的人看重点,有的人看轻点罢了。
  孩子三岁多,漂亮可爱长得像个女孩,乌黑的头发长长的,一双眼睛纯洁明亮,她开始谋划孩子的未来,她没有教孩子识字,读拼音,而是将孩子放在电脑前,她要让孩子早早地感触新时代信息化的重要性。孩子也是异常的聪明,对电脑有着与生俱来的亢奋。孩子一哭只要打开显示器,立马露出灿烂的笑容。
  上幼儿园时,齐平在同学中是一个佼佼者,那胖乎乎的小手已经能打字了,而且记忆力超强,幼儿园的阿姨也就不管他,爱玩就玩,爱学就学,反正教过的知识,一看就能记住,幼儿园阿姨们给孩子冠名神童。这着实让她踏实,让她高兴。她在描绘着未来,孩子能在美国读完博士,她也能去美国探亲,可后来的发展是她从骨子里都想不到的。
  二
  下课铃声响了,吴静怕儿子发现自己,就躲到教学楼二楼的拐角处,偷偷张望。迎面班主任刘静秋走来说,不错,齐平上课挺安静的,我提问,他回答的干干脆脆,就是没精打采的,当妈的还要和孩子多沟通。话说完刘静秋就走了。吴静悄悄地走到教室外,教室里孩子们在说笑,齐平就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支笔,翻来覆去地玩着,没表情,只是默默地,好像有心事,手中的笔忽停忽又急切地翻转。吴静想进去,让儿子和同学们一起玩。可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小学起,家里很少有同学来,也很少听儿子讲学校的事。儿子眼圈黑黑的,又是玩了一夜的电脑,现在一听到电脑,她就恶心想呕吐,她很茫然,这也许是自己的错,让儿子过早开发,过早接触了电脑,也就是这电脑让孩子彻底的孤僻了,和她没有了交流,母子间有了一道鸿沟,让她的母性难以释放,儿子根本不给她机会。吃饭睡觉剩下就是电脑,儿子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就是因为太过分的简单,让她很恐惧。
  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起来,吴静赶紧抓起电话,您好,我是齐平的家长。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开场白。
  您好,你们家孩子太聪明,我连出了五道题,他十分钟就解决了。真是太棒了。我建议他读速数班,发挥孩子的数学特长,您考虑考虑,回头听电话。
  吴静听出是数学老师的声音。放下电话,如释重负,总算没惹祸。齐平数学好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在前七所学校数学考试始终是年级第一,这没有虚假。吴静担心的不是孩子的学习成绩,而是他能不能完全整整地上完一堂课,能不能不违反学校的纪律,能不能不劝退,能不能不上网。
  没有等齐平回家,吴静就将儿子带到小区不远的人民公园,清幽的竹林深处是茶社。她要和儿子好好谈谈,她要用数学老师的话来鼓励儿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她也只能这样做了。这是她的想法。
  远远望去竹林青翠,在微风中,竹林婆娑摇摆,动作舒缓,很安逸,吴静和儿子一前一后,谁也没有言语,齐平两手插在裤兜里,两腿盘着走路,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笨企鹅。漫不经心的样子。吴静知道,齐平是相当的不情愿,他不愿意与妈妈面对面地交谈,他总觉得没什么好谈的。
  侍应生将她们引进一个装饰古朴的房间,
  室内茶香残留,淡淡的苦味。随即进来一个女服务生,剪得齐眉的头发,一双眼睛水灵,纤细的手指如玉般晶莹,指甲很长,剪得很美,年纪看上去十五六岁,清纯,进来,跪在茶桌面前,用夹子捏起小茶盅。吴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齐平一条腿搭在椅子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女生。
  您好,请问您喜欢饮什么茶?
  龙井吧。
  女服务生熟练地将茶倒入小茶壶中,用并不太沸的水倒入茶壶,又将泡了茶的水倒出来,再加入水,这叫洗茶。齐平眼睛就那样盯着,突然,他的手抓住了那只玉一般的手。
  哇塞,真美呀,让我瞧瞧。
  女服务生尖叫的同时,吴静也跳了起来。
  齐平!吴静怒吼着,齐平并没有松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小女生的手,神情很陶醉。女服务生用力甩掉他,尖叫着跑了出去。齐平无所谓地从果盘中拿起几颗开心果,壳也不剥,投入口中,咔嚓咔嚓嚼起来。吴静心头的火窜起来,心中的苦,心中的痛,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皮皮,妈妈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儿子漫不经心地将头扭向窗口,将后脑勺留给了吴静。
  我在跟你说话,把头扭回来。
  有必要吗?无聊。儿子说。
  吴静端茶盅的手抖了两下,茶溅在地板上,她搞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变得这么叛逆,绞尽脑汁也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妈妈只是想心平气和地和你谈谈,你要配合妈妈。
  满屋的茶香,并没有缓和气氛。齐平粗野地伸脖一口喝掉了茶,茶盅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齐平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考试成绩不是问题,不就是喜欢上网吗,我的成绩可不低呀。家长不就是看分数吗?他讨厌那些勤勤恳恳地学,乖巧听话,可考试没有好成绩的人,浪费时间。学校组织的活动无味没趣,我就不参加,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眼前这个女人,从小时候就给自己定框框,不能干这,不能干那,没有一点自由,在家长的眼中,他只是一台学习的机器,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爱上网有什么错?喜欢女生又有什么错?他想的东西,即使讲出来,你们又会懂吗?
  儿子,你可不可以不再上网了?
  上网怎么着,能死人吗?
  吴静又火了。死了倒干净,你在恐吓我吗?
  齐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吴静感觉很无奈,伤透了心,母爱都不能唤醒执迷不悟的儿子,恐怕儿子这辈子是毁了。
  她感觉很累,只想躺下睡一会儿。闭目,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作为知识分子干部,在单位要矜持,不仅仅是领导,更关键的是离过婚的女人,她始终保持与男同事的距离,她经不起风言风语,她不能大声喊叫,那会有失身分,她不能大声哭喊,那样会让人误会,她不是泼妇。
  自己一个人撑起的家是残缺的,孤独的心,伤痛的泪,只有在夜里叙述,第二天早晨,她必须笑对一天的忙碌。她总自嘲自己
  披着画皮,只有黑夜的孤独才是真实的。儿子的状况,让她无法破解,也许是过早远离了父爱,也许是自己的溺爱,也许是孩子与生俱来的叛逆,也许……心理上,生理上,她很久没有了快感,像干枯的河流,裸露的河床没有一丝的性感。她不知自己将会怎么走过以后的生活,为了孩子,她放弃很多次机遇,即使最强烈、最优秀的男士的追求,她均拒之门外,她要为孩子负责,可到现在,孩子也没有管好,自己也已进了四旬,生活本该这么苦吗?她是认命,还是抗争。明天会怎么样?
  急促的电话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接了电话,是海平。
  十五分钟后,海平风一样飘了进来。
  吴静。你脸色可不怎么样呀。
  没什么,只是近期睡眠不好。
  熬夜吗?一个人孤独啊,我说给你介绍一个,你就那么固执,恐怕没有滋润,我们这朵校花可要凋谢了。
  十年弹指一挥间,没有了男人并没有什么,孩子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全部就是对孩子的爱。儿子怪僻,不能容忍任何男人的出现,她只能将男女之爱暂时放弃,孩子现在这样,说心里话,她也没有心思再谈婚论嫁。
  吴静心里平静了许多。
  你怎么样,生活挺滋润的吧。
  海平和原先没有两样。吴静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妖艳的女人,我早成了全职太太,在家侍候老公、儿子,偶尔逛街,打扮打扮,要不就是去美容院,凑合着过日子呗。
  生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大学时,海平样样拔尖,不站在人前,她会受不了,可眼前珠光宝气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好强的同窗吗?吴静突然感觉很陌生。
  老公对你好吗?吴静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一句。
  你也知道,他是公司的老总,身边美女如云,管他妈的跟谁上床呢,月月给老娘交钱,回家不回家,我不在乎。虽这么说,但还是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份无奈。
  打闹有用吗?你和他离婚,后面有的是女人,受伤害的还是自己。说实在话,我现在就追求物质刺激,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可有的时候,钱也是王八蛋,无聊,我就上网,那个世界什么都有。
  生活其实就是这样,有的人缺钱,有的人缺情,有的人想发财,有的人想过平淡的日子,温饱足矣,只是看你追求是什么而已。吴静面对眼前打扮入时的昔日同学感觉有了一些的平稳,心想,平时让人羡慕的海平也有说不出的苦辣酸甜。这也许就是命运。海平似乎意犹未尽。其实,我的婚姻名存实亡,,我不选择离婚,只因我好强的内心。丈夫朝三暮四,就连上初中的儿子也是那样的种,忽一日领进一个有了身孕的女孩,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我的天,才十五岁的孩子,我又能怎样呢,我也不去核实,只能用厚厚的钞票将事平息了,你说我这不是造孽吗。说实在的,每天,我就在网上打发时光,偶尔去去女人俱乐部,你说人生几十年,我们还有什么追求呀。吴静,你也上上网,别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对了,你儿子怎么样了,有七八年没见着了,也上初中了吧。
  吴静提起儿子就头疼,听了海平一番话,好在自己的儿子还没有她的儿子坏,只是上网、旷课、违纪,还没有干违法的事。人哪,活着怎么这么难。
  又是网络,难道真是如仙如魔吗?吴静根本没有上网的习惯,她并不知道网络到底能给人类带来什么?海平还想说,手机响了,关上手机,海平急急地往外走,其实是跑。
  天黑透了,路灯早已睁开了眼睛。屋子空空的,她懒得开灯,喝了一肚子茶水,并不觉得饿,她想此时要有一个人陪陪自己多好,哪怕是一条虫子,也会给屋子带来些生机。思绪又有点乱,她已经很久没有晚上外出的习惯了,除非特殊的事,她要在家里看着儿子。
  四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班主任刘静秋老师没来电话,打来电话的是校长,吴静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
  吴静赶到时,校长的脸拉得很长,很难看,刘静秋刘老师坐在校长对面的沙发上,哭得一塌糊涂。
  校长,齐平又惹祸了?吴静怯怯地问。
  你看看,你宝贝儿子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校长将一页纸丢给吴静。看到一半,吴静情绪就失去了控制。‘
  流氓,流氓,彻头彻脑的流氓。吴静吓着了刘静秋老师,她忙将吴静拽下坐在沙发上,只是抹脸上的泪水。
  亲爱的秋:
  你是痒到我心里的秋,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人。你是我追求的目标,我是你的粉丝,我希望堂堂上你的课,我的咪咪,你是我的玫瑰,请你不要让我伤心太平洋……
  学校紧急召开了校长办公会议,专题就是如何处置齐平事件。小小年龄思想肮脏,决不能再留校,必须开除。校长们议论纷纷。
  会议争论不休,最终还是让家长写下了保证书,再有违纪现象,必须劝退,并当面向刘静秋老师道歉,以观后效。
  吴静千恩万谢地向每位校长都鞠了躬,并亲自将刘静秋老师送回了家,又买了一大堆营养品。
  回到家哪有儿子的影子,吴静知道学校是看中了齐平的成绩,要不一百个齐平也开除了。
  吴静打开电视,将整个身子偎在沙发里,闭上双眼,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休息方式,每晚都企盼儿子能早点回来,不知今晚能不能等到他。凌晨3点半,防盗门咣当响了,吴静条件反射一样弹了起来,齐平满脸疲倦地进来,吴静挡住了寝室的门,齐平没有逃进房间。
  齐平,你怎么能给刘老师写那样的信呢,还是当面交给她的。
  我要睡觉,明天你要让我上学就躲开。
  你说,你说!吴静在黑夜中喊的很刺耳。
  无聊,那天是4月1日,愚人节。齐平蔑视吴静。
  吴静顿时哑口,怎么有时候大人的思维就不如孩子呢。
  五
  街上,车流人流拥挤不堪。吴静沿着便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压力,就不紧张,步子就很舒缓,眼神就会很随意,很久没有这种心情了。
  吴静。身后传来磁性超强的男中音,一只大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吴静吃惊不小,她讨厌男人用肢体语言来说话。双目狰狞地猛地回头,万万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昔日已经到谈婚论嫁而又分手的男友,笔挺的西装,考究的领带,一张成熟的脸庞,眼神中荡漾着喜
  悦。
  怎么,是你吗?吴静真的没有想到,自从与齐自明结婚后,他们就再没有了联系,听说他受到了打击,离开了这座城市。其实,吴静也说不清楚是爱昔日男友多一些,还是更爱齐自明多一些。可眼前的男人和曾经的丈夫齐自明统统不属于她了。她目前是孤家寡人。想到此,吴静平静了许多,没有了起初的惊喜。
  我们到咖啡屋谈谈好吗?昔日男友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吴静微微点了一下头。
  咖啡厅的名字叫红玫瑰,吴静终于想起第一次来就是昔日男友带她来的。起初,两个人静静地喝咖啡,谁也不想打破宁静,其实吴静是难以启齿。还是昔日男友打破了沉默,他告诉她,起初,他想自杀,他真的没有和那一位女旅友发生关系并有了孩子,那是莫须有的。他恨她,恨自己,让别人钻了空子,就恍恍惚惚地过了半年。后来他去了深圳,一去就是八年,孤军奋战,闯出了一条路子,又重返伤心地,但在事业上却是蒸蒸日上,独揽了这座城市的建筑材料供应,年产值超十亿元。岁月留痕。吴静能从昔日男友浓密的黑发中发现一根刺眼的白发。吴静静静地听昔日男友的故事,她迫切想知道不惑之年的他是否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他没有说,她想问欲言又止。从她的眼神中,他想知道吴静过得是否幸福。吴静没有讲自己的故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有一个问题儿子,一个人撑着家。不咸不淡。他读懂了她用肩扛起的是一个怎样让人心痛的家。一种并不怎么样的生活状态。
  咖啡味苦,却能传递一种芳香,夜静的都有了倦意,咖啡厅内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了任何人。她挽着他的手走进华苑宾馆……
  六
  都是昔日男友给她打电话,她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他还如热恋时一样呵护她,关爱她,她好像是又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很注意打扮自己了,她不再刻意要求儿子了。她不想将儿子的烦恼,扰乱整个生活,让自己的生活再杂乱无章了。每次,他留她在华苑宾馆过夜,她都是要回家的。儿子一个人在家,她还是不放心,因为她是母亲。他曾想带她到他
  的别墅,她拒绝了,她自己熟悉了华苑宾馆的环境。包括过程中的每一个动作,她都很熟悉,她不能到陌生的地方与他约会。她心里有了一个模式,换个地方她也许不能忍受。
  她已经习惯了凌晨钥匙碰撞门锁的声音。客厅的灯关着,从儿子卧室透过的光洒在茶几的烟灰缸上,看到烟蒂她才突然感到,客厅的烟味很浓,呛人。她很吃惊,像她儿子那样的孩子学坏是很容易的,抽烟又算得了什么呢?吴静感到自己很失职,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不是说自己不尽心,可越尽心,越招儿子齐平的反感。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教育孩子。自己曾偷偷地参加过几次教育孩子的讲座班,回来如法炮制却适得其反,教育孩子成了一个盲区,一个困惑多年的盲区。她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给儿子跪下就能解决问题吗?不是,吴静清楚,是她的心和儿子的没有连在一起,但她不知如何去做。吴静悄悄地推开了儿子的房门,门没有锁这让她很吃惊,儿子平时回屋就锁门,没有给她沟通的空间和时间,当她看到的那一刻,她无法相信,上天会这样安排,儿子赤身和一个女孩滚在床上。你们在干什么?我的天呐。吴静抱头痛哭,将头一次次狠狠地撞在门框上,鲜血顿时涌了下来,淌在脚下的地面上。
  床上的两个人同样地惊呆了。女孩胡乱穿上衣服夺门而逃。儿子惊慌地看着吴静,吴静知道这是儿子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恐惧。当120赶到时,儿子跪在吴静的面前,用毛巾裹着吴静的头。
  昔日男友赶到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阳光洒进房间,并没有洒在吴静躺着的床上。吴静头疼似裂,没有回答他是怎样弄破头的,也没有用心去听他在说些什么。但她发现他竟然认识自己的儿子齐平。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儿子守了半夜,乖巧地不时给吴静干裂的嘴唇用棉签沾了水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突发事件后,儿子一下子懂事了。吴静没有给儿子任何表情,甚至不愿看儿子一眼,但从内心讲,儿子能陪着她也足以让她吃惊,让她感到了儿子没有丧尽的那份爱心。昔日男友将儿子齐平叫到了外面,过了很长时间,儿子腮边挂着泪痕默默进来,坐在了她的身边。吴静心里突然想到那是鳄鱼的眼泪,但她还是从骨子里相信儿子是会改正的。吴静感到身心疲惫,自己的生活本该由自己来主宰,但她感觉好像有谁用线在牵着自己。儿子齐平与昔日男友也是在网络上熟识的,怎么网络充斥了每个人的生活呢?儿子齐平始终在喊昔日男友为爸爸,不知是网络名还是发自内心的,昔日男友也给儿子齐平寄过好多的钱,吴静是听昔日男友讲的。但她了解到两个人的感情很深,形同父子。吴静突然意识到儿子齐平缺少的就是父爱,她不敢想未来是什么样的,她也不去想,也许未来会给她一个笑脸。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儿子能正常上课了,儿子的班主任讲,孩子的教育,学校和家长都有责任,我们共同努力吧。
  吴静出院了,昔日男友和儿子齐平来接她,金黄的阳光洒满了她的周身,前面的大道很宽很直,三人没有上车,就那样沿路走着,一直向前走。
  宝
  李翠云
  儿子出事那天,金德正在集团大楼的会议室里召开股东大会,研究一个重要的投资项目。会议开到半路的时候,老婆胡玉秋打进电话,告诉他儿子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胡玉秋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她让金德想办法把儿子从警察手里弄出来,否则她就和他拼命,仿佛儿子是他让警察抓走的。
  作为恒泰集团董事长,金德在县里名气很大,他是人大代表,工商联合会会长,是一位头顶光环令人羡慕的民营企业家,他做梦都没想到儿子会给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金德马上拨通了市公安局李局长的电话,满脸陪笑地说:“喂,李局长,我是金德呀,老弟,早就听说你喜欢张大千的画,正巧,朋友给我拿来一幅张大千的《仕女图》,我这人就知道做生意,不懂得欣赏艺术,放在我这怪可惜的。明天我去市里谈一个项目,顺便给你带过去吧。”
  李局长不傻,知道金德的“礼下于人”后面是“必有所求,他更知道金德的儿子涉嫌人命案眼下正关在市拘留所里。所以李局长淡淡一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金总还是自己收藏吧。”
  金德不想再和李局长兜圈子,直言说道:“局长老弟,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金宝,捅下了塌天大祸,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弟你可要帮为兄一把,能不能先办个保释啊?”
  李局长倒也爽快:“金总,不瞒你说,金宝恃强杀人的事在社会上造成很大影响,舆论哗然,上面也在问这事。市局已经立案调查,老兄呀,人命案保释是没有先例的,恕我无能为力。”
  金德有些不死心:“这样吧老弟,我马上去你办公室,把画给你送去,我们见面谈。”
  “别,你不用过来了,我马上去北京开会。”
  金德有些绝望地问:“李局长,不能再想想办法了吗?花多少钱都行,只要保住金宝的命,我宁愿倾家荡产,我们金家不能绝后啊!”金德的说着眼泪已经掉了下来,但李局长已经挂断了电话。
  金德拿着电话半天没放下,又抱着一丝希望给市政法委张书记拨电话。金德不记得重拨了多少次,拨通后对方的手机总是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忙,请稍后再拨。”的机械女声。
  没办法,金德把电话打到了外甥小林那。小林是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小林能到这个位置当然也是舅舅金德的功劳。电话接通后小林安慰他说:“老舅,别着急,张书记开会呢,散会后我转告书记,说你来过电话。”
  金德放下电话,烦躁地拿起老板桌上的“冬虫夏草”和打火机,一根接一根的抽。当一盒冬虫夏草被他快抽光时候电话响了。是小林打来的,小林把声音压的很低:“老舅,你就别再给张书记打电话了。张书记散会后,我告诉他你来过电话,张书记的脸马上阴了,这事不好办,老舅,我可不想给张书记留下坏印象啊。”
  听了小林的话,金德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在心里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过河拆桥啊!”
  小林继续说道:“老舅,我打听了一下,金宝杀的那女孩,家里可是不小的背景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金德听到“有一条路可走”时眼前一亮,象落水的人抓到一颗救命稻草,急切地问:“哪条路?”
  小林提高声音说:“私了。你去找死者家属,看看用大笔的钱能不能摆平。”金德一听是这条路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有气无力的说:“这条路早走过了,我托人找人家了,可人家说了,给多少钱也不行,就得一命抵一命,没有商量的余地。”放下电话,金德瘫坐在椅子上,绝望地自言自语:“完了,全完了,金家真的要绝后了!”
  金德是改革开放之初最早富起来的民营企业家之一。在这三十年中他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先是作坊生意,然后发展到对外出口贸易,最后又涉猎了房地产和大酒店生意。凭着胆大心细,吃苦肯干,善于经营,打下了一大片天地,拥有的资产过亿。有了钱,干什么都顺,金钱还为金德编织出一张关系网,不管是高层领导,还是各个衙门口的头头脑脑,关系都不一般,可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可他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的这些关系一个个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伸手帮忙。
  金德今年六十岁。他二十三岁结婚,婚后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发达了之后总觉得没个儿子真是不行。夫妻俩把生儿子的事放在了首位,没想到在金德四十岁的时侯老婆真生下了儿子金宝。金宝的出生真是为这个富有的家庭锦上添花。在金宝过满月时,金德大摆喜宴,在五星级酒店里流水席摆了好几天。
  金德在打拼创业中吃了不少苦头,就不愿再让金宝吃苦。用大伙儿的恭维话来说:金宝是踩着金砖,含着金钥匙来的。上幼儿园起就配司机专车接送,保姆全天伺候着,家庭教师每天放学后陪读。经常从这个学校转到那个学校,别看学习不咋地但进的都是重点学校。当然前提是,进哪个学校之前金德都要给学校一笔不菲的赞助费。金宝就有一个优点,嘴能说会道,会哄爸爸,妈妈和家里人高兴。因此金宝提出的任何要求金德没有不满足的。
  金宝的舅舅极力反对金德的爱子方式,可金德却说:“我挣钱给谁呀?我挣钱不给他花给
  谁花呀?再也不让孩子吃我小时候的苦了。孩子总会有长大的一天,树大自直,慢慢就懂事了。
  从上中学开始,金德不知花了多少钱,为金宝摆平打架伤人事件,打发找上门来和金宝发生关系的女孩们。金德的理论是:男孩子在外不能太受气,这年头年轻人多和几女孩玩玩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为这事金宝的舅舅没少和金德生气。
  金宝上高中二年级时候,他和一男生为女生争风吃醋,两个人争执起来,金宝马上给社会上的“哥们”打电话,让弟兄们带着家伙来为自己出气。那男生也不是善男信女,马上也找了一伙,就这样一场械斗发生了。等老师,和警察赶到时,双方人员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伤。金宝把那男生打得伤不轻,法医鉴定为重伤害。重伤害归重伤害。金宝只在公安局坐了不到两个小时,金德就把事抹平了。
  上大学后,金德给金宝买了奔驰跑车,坐在他旁边副驾驶上的女友经常换。别的同学每月的生活一般有千八百块就衣食无忧了,可他每月的开支要两万块左右。除了学习,飙车、泡吧、旅游、喝酒是他业余生活的全部。在他眼中,名牌就是身份的象征,芬迪、迪奥、唐纳卡兰、路易威登、阿玛尼才是男人的装备,有钱人就应该懂得生活,就应该追求那种前卫、时尚、高贵的生活。挂在金宝嘴边的口头语就是:“咱有的是钱,不老实用钱砸死你。”
  在金宝眼里,每个漂亮的女孩子都应该为他倾倒,只要他想要就能到手。这次,他看上了学校艺术系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是学校的“校花”,别的同学都巴结他,以和他成为朋友为荣。可校花对他从不正眼看一下。他和朋友说:“别看她现在牛,你们看着,看我怎么用钱砸得她成为我的女仆。”他对女孩展开了攻势,给女孩子送玫瑰,送LV包,过生日送跑车……可这些都被退了回来,他费尽心思,都没能打动女孩子的心,女孩只礼节性的表示和他做个普通朋友。
  女孩子的高傲和冷淡严重刺激了金宝的虚荣心。一天,他找了个理由把女孩子单独约了出来。他把她带到家里,非要和女孩子亲热,女孩子说啥不同意,他强行去脱女孩的衣服。女孩急了咬了他一口。他恼羞成怒卡住了女孩的脖子,结果把女孩掐死了。
  金宝被带进公安局后,满脸的不在乎,对自己做的事供认不讳。他趾高气扬地让警察给他爸爸打电话。警察不理他,他骂骂咧咧的说:“妈的,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小子等着,一会我出去后用钱砸死你。”金宝哪里知道这次进来他再也没能出去,也没有机会用钱再砸人了。这次他手眼通天的爸爸就是有再多的钱,在外面不管怎么折腾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金宝一审被判了死刑,金德请了有名的大律师上诉,二审还是维持原判。金德直到二审宣判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在执行枪决那刻,金宝才意识到爸爸和爸爸的钱再也救不了他了,他两腿肚子转筋,拉尿了一裤子,号啕大哭,悔不当初。
  金宝要求和爸爸见最后一面。金德看到金宝手上带着手铐、脚上趟着脚镣,心像针扎的一样疼,父子相拥失声痛哭。金德想对眼前的儿子说点什么,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到儿子的脸上,想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没想到金宝猛地推开金德的手,大声说道:“我恨你!我不光恨你,我还恨你的钱,是你和你的钱害了我,我真想把你的钱全部烧光!”
  金德傻了一样看着儿子,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可直到金宝被警察带走,他的嘴里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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