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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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238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41
页码: 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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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小说 作品 七里海

内容

暗算
  杜景琪
  冷战六年零三个月,秦笑梅终于同意离婚。拿到离婚证书的这天,吴少波的心情十分激动,他的眼前一下子变得澄澈豁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脚下的路将会是另一种走法,新生活也将重新开始。
  当初,吴少波把离婚想的比较简单。因为他和秦笑梅的婚姻根本没有爱情基础,他们的结合,完全是两位父亲乱点鸳鸯的一厢情愿。当时,吴少波刚刚工作,是市二建公司的一名测绘员。吴少波虽然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大学学历,但他心气很高,测绘员这样的工作绝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如果想要改变工作环境,就要依靠父亲,所以在婚姻这件事上,吴少波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愿。他也曾幻想他会慢慢爱上吴笑梅,但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根本不可能。秦笑梅不但相貌一般,性格也极不可爱。最要命的是她不愿意改变,以她的观点,女人在性别上已经输给男人一截,如果性格上再平庸,这样的女人就永无出头之日,只能被男人踩在脚下。
  按照吴少波简单的想法,他觉得秦笑梅在离婚这件事上绝不会像一般女人那样磨磨叽叽,所以没有什么前奏就直接向秦笑梅提出离婚。但是他忽略了一点,秦笑梅的自尊心特别强,虽然她也并不爱吴少波,但她绝不容忍吴少波的抛弃。所以,当吴少波提出离婚时,她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她对吴少波说:“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但是,我们的婚姻看上去很好,很多人都说我们的婚姻是典型的美满婚姻。爱情对我来说无所谓,没有爱情我照样生活的很好,没有爱情,我照样能当上检察院副检察长,我只要爱我的职业就足够了。”
  吴少波被她的谬论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很久以后她才对秦笑梅说:“可是我需要,我需要爱情,我需要有爱情作基础的婚姻,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
  秦笑梅哈哈大笑,笑的像个男人,她说:“你一个大男人,要爱情干什么?你不是想当官吗?你不是说人往高处走吗?你应该把你的仕途经营好,你应该为我们怀阳市的老百姓做点好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离婚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他们的婚姻在外人眼里确实美满。婚后十年的努力,秦笑梅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走到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的位子上,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算是辉煌起来了。吴少波自己也不比秦笑梅差,勤奋工作,努力学习,把原来没有的大学学历攻了下来,然后又读研究生,脚踏实地,从建筑工地的一名测绘员到现在的建设局局长,夫妻两个比翼齐飞,在怀阳市算得上黄金夫妻档,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
  所以,他们的离婚也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离婚。他们的离婚,绝不能像市井夫妇那样大吵大闹路人皆知。在这漫长的六年多的离婚历程中,吴少波可谓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他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吴少波拥坐床头苦口婆心,向秦笑梅耐心讲述离婚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讲述爱情在一个人生命中的重要意义,他对秦笑梅说:“难道,你就不想尝试一下爱情吗?有爱情的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啊。”
  而很多时候,伴着吴少波的侃侃而谈,秦笑梅早已酣然入梦,让吴少波呆呆地坐在床头绝望。
  这六年多,吴少波一方面要坚持不懈地开展离婚攻势,另一方面,要努力维护他的爱情。可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仕途,以他的心志,他是不会长时间地窝在怀阳这样一个小地方,正像秦笑梅所说,他必须经营好自己的仕途,他的目标,自然是省城。
  这些事情,哪一方面都不能马虎,哪一方面都不能松懈,哪一方面都要煞费苦心,都不能出问题。这六年多的日子是个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总算是苍天有眼,秦笑梅最终同意离婚。弄不清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突然就同意了。有一天半夜,吴少波被秦笑梅叫醒,秦笑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轻声说道:“离了吧。”
  当吴少波拿到离婚证书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激动得一塌糊涂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他甚至用一副感激的目光看着秦笑梅说:“谢谢你。”
  秦笑梅却莫名其妙地说道:“爱情真像你说的那么美好吗?我看未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英姿勃勃充满活力,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吴少波在这一刻有了微妙的心理变化,他觉得有些对不起秦笑梅,不管怎么说,十几年的夫妻,秦笑梅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即使在他感情外溢执意离婚的情况下,秦笑梅都没有骂过他半个字。
  说句公正话,吴少波当初的离婚,没有任何背景。他没有爱上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爱上他,他纯粹是为了离婚而离婚。如果说原因,就是婚姻的无趣,他和秦笑梅的婚姻,真的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们不应该是夫妻,所以这个婚是一定要离的。但是,在离婚的过程中却发生了意外,他认识了省城晚报的记者郭小鸥。郭小鸥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少妇,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从审视女人的角度讲,郭小鸥是一个看上去既有文化又有风情的女人。郭小鸥的风情自成一派,集中表现在她看人时的嫣然一笑和落落大方的姿态。和她接触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她对你的亲近,但如果细细品味,又觉出距离,你不敢走近她,却又特别想走近她。吴少波第一次看见郭小鸥,郭小鸥就给了他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他认定他需要的女人就是郭小鸥这样的女人,只有郭小鸥这样的女人才会创造出爱情童话。
  那一次,是因为建设局和一家开发商发生了矛盾,由于矛盾的深化而导致建设局作出决定,停止对该开发商所开发的住宅小区供暖。这一决定导致了矛盾的进一步激化,开发商鼓动小区业主到市府上访,这样一来问题就闹大了。正值十二月,初冬的寒意已经有些逼人,供暖问题虽经市府调节仍没有最后落实。吴少波进退两难,如果供暖,开发商做下的手脚等于被默认。如果不供暖,小区内既有老人又有孩子,冻坏了谁也负不起责任,吴少波为此头疼的睡不着,最后还是决定先供暖,建设局和开发商的矛盾不能转嫁到老百姓身上。
  这件事自然会惊动了媒体。郭小鸥作为省城晚报新闻部主任记者来到怀阳采访了吴少波和开发商。而这个时候,吴少波已经决定对该小区供暖,事实上郭小鸥的怀阳之行只是让他们有了一次认识的机会,郭小鸥对此事件没做一字报道。她对吴少波说:“开发商为了多赚钱钻政策的漏洞,地方政府应该在政策上完善自己。”她还对吴少波说:“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但他们还是交往起来了。一开始,他们只是简单意义上的朋友交往,连吴少波都没有作过多奢望,他只是被郭小鸥吸引着,每次去省城,都少不了给郭小鸥打个电话,然后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有一次吴少波喝多了,壮着胆子抓住了郭小鸥的手,非常愚蠢地对郭小鸥说:“此生若有你相伴,我别无他求。”
  郭小鸥嫣然一笑,没作任何回应,也没有拒绝和认可。
  吴少波再一次郑重表示:“我说的是真的。”
  郭小鸥的另一个长处就是处事低调。她绝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爱张扬的女人,她也从不强人所难。即使和吴少波有了感情上的关系,甚至爱了,她也从不对吴少波要求什么。她是一个自然人,一切都顺从于自然。她对吴少波说:“就算你离不成婚,只要你给过我幸福,只要你真正爱过,我也就满足了。”
  倒是吴少波自己,信誓旦旦地承诺,他要娶郭小鸥,他这一辈子都要和郭小鸥在一起。
  现在,吴少波可以和郭小鸥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他可以履行自己的承诺。
  吴少波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要不留一点遗憾地和郭小鸥在一起,他和郭小鸥之间最不完美的一点就是两地。怀阳是个地级城市,距离省城一百多里路,要想把这一百多里的距离消灭掉,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去省城。事实上这件事他早就开始了运作,大概三年了吧,帮他运作这件事的人至少有五个,但是这件事的难度确实很大。如果只是一般的工作调动,事情也早就解决了。问题的关键是,一个地级城市的建设局长到了省会城市该怎么安排?吴少波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往高处走。既然去省城,就不能平着去,要升着去,要有高度,要飞翔,要有质的变化,人往高处走嘛。
  拿到离婚证书的第二天,吴少波便匆匆赶去省城,去见能主宰他仕途的关键人物,他的朋友陆奉天。
  说起来,陆奉天和吴少波是同龄人。但是,陆奉天的神通广大却是吴少波望尘莫及的。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目前只是省会城市的办公厅副主任。但是,陆奉天的父亲是省人大主任,这之前,是主管全省经济的副省长,这样的一种背景让陆奉天在省城如鱼得水。这人似乎没有什么远大志向,满足现状,眼睁睁的就把办公厅主任的位子让给了别人,有人替他不公,他自己却满不在乎,声称自己是活在一种心态中,只要心态好,副主任和正主任也没什么区别。他绝不会去争什么,当不当办公厅主任,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吴少波是在市政府办公楼的走廊里看见陆奉天的。陆奉天是一个不兜圈子的人,一见面,就满脸惭愧地对吴少波说:“哥们,真是不好意思,那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如果是以往,吴少波会说:“不急,不急。”但是现在,他不能不急了,他离婚了,他要建立新的家庭,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他很急,他一天都不想等了。所以,看着陆奉天的满脸惭愧,吴少波沉默了。
  陆奉天当然明白吴少波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于是定了晚上在水晶宫见,到时候再详谈。
  晚上八点一刻,他们在水晶宫的中餐厅吃了饭,然后到楼上洗了盐浴做了足疗,快十点的时候才到十八层开了个套房谈事。
  进了套房,陆奉天就开始嘿嘿地笑。吴少波不明其意,问道:“陆兄,你这是?”
  陆奉天道:“想一想白天你的表情,我就想笑,不是我说你,还是城府不够啊。”
  吴少波无奈一笑,把自己离婚的事说了,说自己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跑官,是为了爱情。
  陆奉天也感到惊喜,说:“这个秦笑梅,终于给你发了通行证,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吴少波道:“所以我心里急,这件事,前前后后算起来,也已经三年了。”
  陆奉天一笑:“你这是责怪我呢。”
  吴少波马上笑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心里急。我这颗心,一直就这么悬着,落不到实处,真不是个滋味。”
  陆奉天又是一通笑。
  吴少波反感这种笑,这是一种骑驴不知赶脚苦的笑,是一种事不关已的笑。吴少波心里不平衡,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可这个陆奉天,他就可以做到吃了白吃拿了白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吴少波可是送过他一套房子的。
  陆奉天不笑了,板正了一下面孔说:“两个月后,市政府对各大局的班子做一次调整,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
  吴少波一喜。
  陆奉天道:“我考虑再三,你这件事的转机在楚市长身上。”
  陆奉天所说的楚市长是常务副市长楚赫男。主管城市建设和财政,如果楚市长这条路走通,吴少波就可以进市建委。
  果然陆奉天说:“楚市长如果认可了你,市建委给你留一把副主任的椅子还是没问题的。”
  吴少波马上拜佛说:“那就要看你陆兄的面子了。”
  陆奉天道:“不。我的面子不管用,这件事,要你自己亲自出马,你不能老是躲在幕后。”
  吴少波一愣:“我自己出马?楚市长都不知道我是谁。而且,我听说楚市长可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陆奉天又是一笑:“那就另辟蹊径。你知道楚市长的夫人是什么人吧?”
  吴少波:“好像是工商银行的副行长,叫林什么……”
  陆奉天一笑:“林茹。咱们这位市长夫人,可能是在银行工作的时间长了,所以对钱特别敏感,明白我的意思吧?”
  吴少波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
  陆奉天道:“我呢,在楚市长那里给你做做铺垫。其实,我早就开始为你铺垫了。不过这次,我要多下点功夫。你呢,就去楚市长家里和林行长交流交流,沟通沟通。”
  离开水晶宫的时候吴少波想,陆奉天这不是把球踢给我自己了吗?可他无奈,除了按陆奉天说的做,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天晚上,吴少波没有去见郭小鸥,原因是他没有时间。按照陆奉天所说,他要利用晚上的时间把自己的履历写出来,还要把自己这些年的工作情况写出来,当然只写成绩。然后去银行办一张卡,卡上的数目也是陆奉天提供的参考数,然后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信封里交给市长夫人,信封不要封口,这是陆奉天再三交待的。
  第二天是周末,陆奉天告诉吴少波楚市长到邻近一个城市搞调研,不在家。
  上午十点,吴少波按响了楚市长家的房门。
  吴少波一路忐忑,他不知道市长夫人林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盛气凌人?会不会居高临下?会不会用一副鄙视的目光看他?
  直到坐在楚市长家客厅的时候,吴少波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林茹是一个十分谦和的人,没有一点市长夫人的架子,也没有他想像中的盛气凌人,她亲自给吴少波泡了茶,然后坐在吴少波对面的沙发上打量着吴少波,吴少波也打量了林茹。林茹五十岁左右,保养的很好,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穿一套家居服,看上去很随意也很随和。
  吴少波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谈起了陆奉天。林茹一笑,说陆主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经常到家里坐坐,楚市长好像也挺喜欢他,说他办事能力很强。
  这样随便聊了一会,吴少波总是担心楚市长会随时回来,所以没用几分钟,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信封掏了出来,请林茹转交楚市长。
  林茹不知怎么就变的局促起来,说:“你还是自己交给楚市长吧。”
  吴少波忙说:“这里面的东西不保密,您也可以看,拜托您了。”说完站起来告辞,林茹送吴少波到门口,吴少波再次重申:“那里面的东西您也可以看。”
  事后吴少波给陆奉天打电话,告诉陆奉天林茹把信封收下了。陆奉天道:“既然收下,事情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虽然这么说,吴少波心里还是打鼓,信封里的那张卡他存了二十万,这个数目会不会很小气呢?他是想存三十万的,二十万是陆奉天给的参考数。
  省会城市共有十六个大局,两个月之后果然进行了调整。这期间他和陆奉天多次通话,也多次到省城了解情况,结果却是,十六个大局的班子都已经调整完毕,周边几个小城市有十几个人升迁进了省城,独独没有吴少波的事。
  吴少波心里凉了,坐不住了,再次赶到省城找陆奉天。
  陆奉天也觉得奇怪,皱着眉头说:“不可能啊,钱收下了不办事,楚市长不是这种人。”
  吴少波担心道:“会不会林茹收了钱,不敢告诉楚市长?”
  陆奉天想了想说:“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吴少波急道:“如果那样,我的二十万可就打了水漂。”
  陆奉天道:“那钱又不是你的血汗钱,你不至于那么心疼吧?”
  吴少波不高兴了,可他不敢发作,他要求陆奉天陪他到市长家里再见见林茹。
  陆奉天死活不肯去,说:“我从来不去楚市长家的。”
  吴少波道:“你算了吧,上次我去,市长夫人说你经常去她家,还说楚市长挺喜欢你,你呀,送佛送到西天,陪我去一趟吧。”
  陆奉天无奈,只好答应。
  刚巧又是一个星期天,陆奉天按了楚市长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身体已经发福的中年女人,年龄也是五十岁左右,吴少波想这可能是市长家的保姆或亲戚,但是陆奉天一开口介绍,吴少波就傻了眼。
  陆奉天说:“这是林行长。”
  吴少波一时愣愣的说不出话。
  陆奉天说:“吴局长,你这是怎么了?”
  趁着林茹去倒水,吴小波小声对陆奉天说:“我上次见到的林茹不是这个。”
  陆奉天一头雾水地说:“你什么意思呀?市长可就一位夫人。”
  吴少波:“可我上次见的不是这位。”
  陆奉天明白过来:“你说的是田嫂吧?”
  吴少波问:“田嫂是谁?”
  陆奉天道:“楚市长家的保姆啊。”
  吴少波又是一愣:“保姆?难道上次我见的是保姆?”
  正说着,林茹端了茶过来,陆奉天趁机问道:“田嫂呢?”
  林茹说:“两个月前就辞工了,干的好好的,也不知为什么就不干了,新保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陆主任,你帮我物色一个吧。”
  陆奉天忙说没问题,然后回过头看着吴少波。
  吴少波有些心慌,急忙说道:“两个月前我来过一次,那位田嫂,她没有把什么东西转交给您吗?”
  林茹有些不解:“没有啊,你交给她什么东西了?”
  吴少波心里清楚出了什么事,马上就有一种哑巴被狗咬了的感觉,可脸上还要不露声色,一副很平淡的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一份工作汇报。”
  林茹说:“田嫂没有给我,她走得急慌慌的,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陆奉天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扭过脸看一眼吴少波。
  他们很快就告辞,弄得林茹一个劲地问:“你们真的没事啊?”
  陆奉天满脸陪笑道:“没事,真没事。”
  到了车里,吴少波哭丧着脸说:“要想办法找到那个田嫂,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奉天看一眼吴少波,脸色一沉说:“你连保姆和市长夫人都分不出来,还想当官?你呀,能当上怀阳市建设局长已经不错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说罢下车,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吴少波手握方向盘愣在车里,他在努力回忆田嫂的模样,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遭人暗算,暗算他的竟然是一个乡下来的女人,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吴少波就那么在车里愣愣地坐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恩怨
  邓霞
  1
  “要不,让老四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聂三奶奶不放心地说。老四是聂家的管家。
  “照应什么,又不是出远门”,聂三老爷跨上小黑驴,“格登、格登”地出了大门,“我只是去溜达溜达,看看庄稼”。
  小黑驴很温顺,走起道来不紧不慢,稳稳当当。驴背上的聂三老爷一颤一颤地,花白的山羊胡子在秋风里飘飘悠悠。不时有人打招呼:“吃过了,三爷?”
  “嗳。你也吃了?”
  “三爹,上哪儿去?”
  “下地转转。”
  无论是谁的问候,聂三老爷都友善地回答,显示出和他身份不相符的谦恭。他很瘦,但精神,长长的眉毛下,有一双和善而明亮的眼睛,刀条子脸,高鼻梁,眼梢嘴角始终挂着与世无争、知足常乐的微笑。
  出了村子,视野开阔起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春玉米早已收获,秋大豆在阳光下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绿。八月的天气碧空如洗,秋风吹来,凉爽宜人。聂三老爷大声吟唱起来:“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聂三老爷捋着山羊胡子,且行且吟。这些古诗谁也听不懂,他却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他眯着双眼,想像着周成王率领老百姓开荒种庄稼的情景。忽然,他睁开眼连忙翻身下了小黑驴,恭恭敬敬地站着。面前是一百亩大豆田,那是他家祖宗的遗产。地中央一字儿排开五座高大的坟茔,那里葬着聂家的列祖列宗,记载着聂家的辉煌历史,也埋葬着许多古老的故事。最让聂家感到自豪的是,他们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廪生。老先生饱学经纶,才名大震,却屡考不中。后曾出任邻近三县主考,使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晚清的政治黑暗和官场腐败。老先生一气之下,将功名卖给了当地一位盐商,得了些许银两,回家购置了一百亩地,从此日耕夜读,与世无争。临死时留下话来:聂家子孙永不做官;但得温饱,不准多置一亩地。此话被聂家后人奉为金科玉律。虽说聂家藏书甚丰,代代嗜读如命,却始终无人应试。后来民国建立,科举已废,更无人留心仕途。聂家人谨守祖训,每人维持二三十亩地,仅够中等生活水平,便不再购买土地,且宽厚待人,谦和处世之风代代沿袭,所以聂家虽不大富,却声名远播。传到聂三老爷父亲那一辈时,兄弟三人一人死于瘟疫,无后;一人死于战乱,子早夭,妻改嫁。三家的土地一下子集中到聂三老爷父亲手上,三百多亩地,已超过温饱水平,但祖先没有把已有土地卖掉的遗训。于是聂家虽非大家,也是当地首富。
  父亲英年早逝,家业便传到了聂三老爷手上。聂三老爷名和,字兆谦,也是兄弟三人,大哥早夭,二哥聪慧绝世却遁入空门,落发于一百里外的慈云寺。后因寺庙毁于炮火,二哥亦不知所终。聂三老爷嗜读如痴,终日吟诵不已。将家事托付管家老四,自己于祠堂边上辟出了几间空房,设馆授徒。周边十里八村的识字人差不多都是聂三老爷的学生,聂三老爷不事农桑,家业却逐渐扩大。民国以后,战祸连年,瘟疫不断,加上水旱灾害,中小农户纷纷破产,土地便逐渐集中到一些大户人家名下。本故事开始时,聂三老爷已有了土地六百多亩,算是巴河边上的大户了。而聂三老爷因年老多病,早已歇了学馆,但每天仍吟诵不已,农事家事仍由管家老四打理。
  聂三老爷中年得子,名远,字鹏程。聂三老爷的学馆撤帐后,聂远便入县中就读,后考入省立师范学校。近日来信说学业已满,拟于县党部就职。这违背了聂家不入仕途的祖训,聂三老爷大为光火,立即令老四专程送信给大少爷聂远,令其火速回家。
  想到这里,聂三老爷心中充满沧桑之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牵上小黑驴缓缓地向前走去,待走过那大豆田,离祖坟已远,才又重新骑上小黑驴。
  前面一片地在春玉米收割后,为了养地便不再种庄稼,将地耕翻起来等着晚秋种麦。几个翻地的汉子卸了套让牛去啃路边的青草,自个儿在地头抽烟,见聂三老爷过来,一个个站起来恭敬地向聂三老爷问候:“三爷,您下地哪?”
  “三先生好!”做过聂三老爷学生的则称他为先生。
  聂三老爷下了小黑驴,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虽说这些人是他的佃户,但彼此之间都是好朋友。聂三老爷从不端起东家的架子,大家也没有对东家的畏惧。
  “听说远大少爷要回来了,是吗三爷?”说话的是刘七。
  刘七原有五十多亩地。一年他儿子刘山被土匪绑架,他借了聂三老爷一千块大洋才把儿子赎回来。不久妻子又病了,为给妻子治病,他不得不又借了聂三老爷一笔钱,等把钱花完了,老婆也死了。刘七从此一蹶不振,只好把五十多亩地押给了聂三老爷,自己做了佃农。
  聂三老爷说:“七哥,你别叫远儿大少爷,他年纪轻轻,莫折他寿数。山儿可好?”
  刘七的儿子叫刘山,是聂三老爷的学生,聪明好学,但脾气古怪,虽说聂三老爷免费教他读了几年书,但他从来未流露出对老师的尊敬。聂三老爷原打算让刘山和聂远一起到县中读书,但刘七说啥也不肯,他说自己欠三爷的情太多了,不能让三爷继续供儿子读书了。见聂三老爷问起儿子,连忙说:“家里母猪生崽,让小山在家照看着呢。”
  “那好,那好,没事儿叫他到我那里去,就说我想他了。”聂三老爷牵着小黑驴向前走去。前面是一条小河,河两岸是一片密密匝匝的杂树。聂三老爷毕竟上了年纪有些累了,便在一棵榆树上拴下驴,盘腿坐在干燥的沙地上,点上一袋烟慢慢地吸着。那片小树林的外面又是一片大豆地,碧绿的豆叶在微风中摇摆,天空中有几朵棉絮般的白云在悠闲地飘着,天地间显得开阔而辽远。
  那片豆地就是刘七那五十亩地。那天刘七来到聂家,对聂三老爷说:“三爷,谢谢您老人家,我刘七一时半会还不上了。”
  聂三老爷说:“你这是什么话?三爷向你讨债了?”
  刘七说:“哪里的话!我十年不还,您也不会逼我的。可我刘七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的家底您知道,只有五十亩地了,这是地契,要是不够,我只好做工抵冲了。”
  聂三老爷说:“七哥呀七哥,不是我说你,把地撒手了,一家日子怎么过?再说地是祖上留下来的,你把它卖了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孩子呀。我那几个钱你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你要老是没有就拉倒,三爷我不要了还不行?”
  刘七说:“我的牛卖了,犁耙也卖了,种子也没有,地还怎么种?这地总归要卖,与其卖给旁人,不如卖给三爷您了。我要是拖欠您的账不还,人家不骂我赖皮?我还是人吗?”
  刘七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丢下地契踉踉跄跄地走了。就这样,刘七由小康之家一下子沦为佃户。他儿子刘山也有多天没来上学,聂三老爷一直找到他家里。刘山说:“你夺了我家的地,还假惺惺地教我念书,充什么好人。”
  聂三老爷山羊胡子气得翘起来,刘七把儿子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之后,刘山拒绝与老师作任何情感上的交流。
  2
  午后的秋阳愈发显得明亮耀眼,豆地里似乎有人影在晃动。这地是谁家租的?聂三老爷一时想不起来,这些事一般都由老四经手,他从不过问。其实大事小事老四都对他作过详细汇报的,但他老记不住。只要一进书房,捧起那些发黄的线装书,他什么都忘了。豆地里好像真的有人,是谁呢?聂三老爷磕去烟灰,起身牵上驴,走出树林。那人正弯着腰在豆地里干着什么。逮菟丝吧?这块地连种了三年秋豆,菟丝肯定不少。他牵着驴沿着地边的牛车路向那人走去。愈走愈近,看清楚那人不像逮菟丝,而是在大把大把地割豆棵子。聂三老爷大吃一惊,这不是糟蹋庄稼吗?他在小黑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加快了脚步。
  那割豆棵的埋着头,没看到有人来。呼哧呼哧地割了一会儿,然后麻利地捆了一大捆,背到肩上急急忙忙地出了豆地。一抬头,愣住了,手一松,那捆豆棵儿滑落在地上。他看到聂三老爷正牵着小黑驴站在面前。聂三老爷大感吃惊,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刘山。聂三老爷说:“是刘山哪,你这孩子,逮菟丝有你这种逮法吗?这农活你父亲没教过你怎么做吗?”
  刘山低着头,不吱声。
  聂三老爷说:“除了那些被菟丝缠得发黄、不能开花结果的豆棵可以割掉,其余的则应该动手把菟丝摘掉,你这样做不对,我来教你。”他走到那捆豆棵跟前,准备教给学生。他弯下腰但立刻又直起腰来,瘦削的老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巴了:“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山更深地低下头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聂三老爷有点气急败坏。那捆豆棵上根本没有一点菟丝。
  “母猪下崽了……”刘山说了半句。
  “母猪下崽没东西催奶是不?”聂三老爷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父亲为什么不对我说?我家有黄豆,为什么不拿些去喂猪,要来割豆棵?”
  刘山忽然抬起头,眼中充满敌意:“我不愿意借你的东西,也不愿意借你的钱。聂三老爷,事情已到这份上,随你怎么办吧!”说完拔腿就走。
  “回来!”聂三老爷大叫一声,气得发红的脸此时有些发紫了,“你……你不该叫我聂三老爷,你该叫我先生,叫我老师,懂吗?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把豆棵背上,你不是等着给母猪催奶吗?”他口气缓和下来,“反正割了,丢了也可惜,背回去吧,背回去吧。”
  “背就背!”刘山并不领情,背上豆棵就走,嘴里冒出一句,“这地本来就是我家的”。
  聂三老爷气坏了,他用手指着刘山的背影,只是点呀点的,嘴张了几下也没说出话来。他感到自己快要跌倒了,连忙扶住小黑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颤颤地进了豆地,发现豆棵被割了好大一片,高矮不齐的豆根上流着眼泪似的汁液。聂三老爷心疼得差点要哭出来,虽然他终生迷恋读书,但到底还是个庄稼人。
  回到家里,老伴见聂三老爷气色不好,不停地问长问短,他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真的没事。我想喝两杯酒。”
  聂三老爷不吃荤,一碟青菜豆腐,一碟盐水花生米,他喝了两小杯酒,就说要去躺躺。他不到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有客时从不喝酒,今天要喝酒不正常,但聂三奶奶不敢问,一直守在床前不敢离开,老四也守在屋外,怕有什么吩咐。老头儿迷糊了一会儿就爬起来走进书房。
  书架上,那一摞一摞的线装书散发出古老而陈旧的气息;砚台中,残墨未尽,发出阵阵幽香。聂三老爷戴上老花镜,打开一本书细细品读,不觉摇头晃脑起来。随即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舔舔墨一挥而就。放下笔拿起所写字幅,大声诵读:“子贡问:贪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矣,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也。”
  这时老四走进来轻声说:“七哥来了。”
  “哦?”聂三老爷皱了皱眉,“请他堂屋坐吧”。
  刘七一见聂三老爷,满脸羞愧地说:“三爷,刘七给您老人家陪罪了,我那儿子太不知好歹。”
  聂三老爷说:“不用说了七哥,你太拿我当外人了,母猪下崽没黄豆催奶我这有啊,干嘛不吱一声?老四,约两斗黄豆给七哥带回去。”
  “不不,三爷您叫我……”刘七连忙推辞。
  “你不要是不是?那我叫老四等会儿给你送过去。你总不会叫我七十岁的老头给你送去吧?老四,去吧。”老四答应着出去了。
  “三爷”,刘七见拦不住老四,扑通一声跪下了,“刘七是送来给您骂的,您却……嗨,小山那狗日的真不是东西。您骂我一顿吧三爷,我刘七对不起您呢。”
  聂三老爷拉起刘七:“你不说我也要骂你,这件事不全怪刘山,你也有份。你是他父亲,你该教他。咱庄稼人吃庄稼饭,该爱护庄稼才是。老一辈人常对我们说,糟蹋青苗是有罪的。”
  “是,是,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那孽种。”
  这时老四背着大半袋黄豆走进来,放在刘七脚边。聂三老爷说:“把豆子拿回去吧,母猪催奶不是小事。这事就这样算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也不许再说还豆子的话。去吧去吧,我有点累了。”
  刘七拎起口袋,眼泪却下来了。走到院子里,聂三老爷又叫住他:“听着,教孩子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说一回不听说二回,说二回不听说三回,多说几回就行了。”
  可刘七回去还是和儿子刘山大干了一场。刘山当然不服,父子俩大打出手。
  族中人见刘山不服管教,竟和父亲动手,齐来围攻。刘山落荒而逃,从此没了音信。
  3
  转天下午,老四喜孜孜地跑来说:“三爷,远少爷回来了。”
  “老四”,聂三老爷突然严厉起来,“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是,三爷,远弟回来了。”聂三老爷向来不许别人称儿子为少爷,也不许别人叫他老爷,要求一律按庄邻辈分称呼,但大家在背后仍称他为聂三老爷。
  聂远23岁,中等偏上身材,天蓝长衫,分头,面皮白净,二目有神。见了聂三老爷,低头叫了一声“父亲”。聂三老爷“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起来。聂三奶奶跑进来“远儿远儿”地叫,又转脸向聂三老爷说:“还不让孩子坐下说话。”
  聂三老爷说了声:“坐下吧。”聂远才坐下来。
  聂三老爷说:“毕业了?”
  “毕业了。”
  “听说你要做官了?”
  “县党部要我做,不过没定,东海中学也聘我任教。”
  “你自己怎么想?”
  “如果您同意,我想去县里做事。”
  “你还记得我们聂家的祖训是什么?”
  “孩儿苦读寒书,一心想报效国家。”
  聂三老爷大声说:“不做官就不能报效国家?我们聂家祖祖辈辈安分守法,完粮纳税就不是报效国家?”说到这里,聂三老爷有些伤感,口气也缓和许多:“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我不放心你为人处世,先在家呆一阵子,我要看看你是怎么做人的。我觉得你可以了,就找个地方教书去,但无论如何不能做官,知道吗?”
  “知道了。”聂远答应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当时战火连年不断,贼匪肆虐,又加上外敌入侵,中华民族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社会也酝酿着巨大变革,聂三老爷那一套注定要被抛弃。他的儿子并没有遵循不置地不做官的祖训,聂远回乡不久便出任了巴河王乡的联防总指挥,家里也招募了十几支枪组成了护院小队。聂家那一百多年来一直敞开的大门忽然紧闭了。而这一切聂三老爷并不知道,他正病得十分沉重。
  一天晚上,聂家大院忽然呼天喊地,人声鼎沸。其时,聂远正在父亲的病床前,听到动静连忙跑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
  “抓到了一个偷东西的贼。”聂远淡淡地说。
  “贼?”聂三老爷吃了一惊,“聂家一百多年没有贼来偷东西。快去问他想要点什么东西,把东西给他让他走,千万不要为难他。”
  “父亲,那贼是个熟人。”
  “谁?”
  “刘山!”
  “天哪?报应”,聂三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叫他来见我”。
  刘山被带到聂三老爷的病床前,虽被五花大绑却仍然怒目而视。聂三老爷叫人把他扶起来坐着,喘息了一会才说:“把他放开,聂家没有这样待人的。”聂远朝老四点点头,老四松开了刘山的绑绳。
  聂三老爷说:“如磐(刘山跟他读书时他为刘山取字如磐),你该从大门进来。这里跟你家里一样,要什么东西可以随便拿,跟老四说一声就行。不,跟谁都不用说,尽管拿好了。”
  刘山低下头去,但随即抬起头来说:“老师,这是我最后叫你一次老师,你不管怎样做也不会换过我的心。对你明说吧,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要你把从穷人那里拿走的全部还给穷人,包括天下。”
  “天下?什么天下?”聂三老爷喘息着,悲伤地说,“我聂兆谦行将就木,哪有什么天下,我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捧黄土……我自觉无愧于人。如磐,我临死之前想弄清楚,老师到底对你做错了什么?”
  刘山说:“您对我好这我知道,我刘山不是禽兽,可你永远不会了解我。因为你躲在书房里不了解这个世道,这世道已注定穷人要跟富人为敌。”他转向聂远:“随你处置吧。”说罢向外走去。
  聂三老爷说:“远儿,放了他,不带任何条件。”
  “是,父亲。”
  门外十几条枪对准刘山,聂远说:“你们去吧。”
  众人散开。走到聂家大门外,聂远说:“刘山,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我不能给你。我要提醒你,用这种方法是得不到枪的。”
  刘山说:“我们会有枪的。”
  聂远说:“你真的以为成得了事?”
  刘山说:“这不是耍嘴皮的事。鹏程,你有这么高的文化,跟我走吧,你会前途无量鹏程万里的。”
  聂远说:“咱谁也别劝谁,今天之前咱们是同学、朋友,今后再见面的话,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刘山说:“你还是不要放我走吧,你会后悔的。”
  聂远说:“我并不想放你走,但这是我父亲的吩咐,他做了一辈子好人,我不能在他临死的时候违背他的心愿。你走吧,我不会在背后打你黑枪的。”
  刘山说:“你站开一点。”
  聂远朝一边让了让。刘山跪下来,朝着聂三老爷的病床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大踏步走了。
  聂远愣愣地站着,老四走过来说:“快去,三爷不行了。”
  聂远一惊,急急忙忙跑进屋里。聂三老爷从一阵昏迷中醒来,见了聂远,吃力地说:“远儿你过来。聂家五世不衰,全因为遵从祖训不置地不做官。不置地便不能豪富可不招人忌恨,不做官便不能欺人可不树仇敌。祖宗圣明啊!到了我这辈广置田产,结果是结怨于人,你这辈又舞刀弄枪往官场里钻,我担心……”又是一阵昏迷,聂远双眼噙泪,“父亲、父亲”地呼唤着。
  聂三老爷又悠悠醒来,抓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担心你……结果……”话没说完,聂三老爷眼一闭手一松,溘然长逝,眼角上挂着一颗浑浊的泪珠。
  4
  几十年后,聂远和刘山以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见上最后一面。
  当初,聂远的一班人马不久便升为国民党正规军,开赴前线打鬼子,也打八路军,家里由老四主管。刘山的游击队也升为共产党的正规军,活跃在华东战场。土改时老四被镇压,聂家的土地家财被分一空,聂家的百年藏书付之一炬,聂三奶奶自缢而死。大军北撤时,聂远曾带部队回乡作短暂停留并合葬了父母,希望能抓到刘山,而刘已不知去向。淮海战役中二人相遇,聂远的部队被击垮,他本人侥幸逃脱。这两个朋友加敌人虽有多次较量,但始终未能见上一面。
  在战火平熄的四十年后,此时刘山已退休,在疗养院颐养天年。战争让他失去了一条胳膊,除此而外,他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儿女们早成家立业,身边只有老伴陪伴。跟聂三老爷读的那几年书使他受益终身,他成了当时部队上紧缺的文化人,帮助他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走上了领导岗位。退休以后他仍坚持读书看报,因此他的思想仍不落伍。一天,政协来人对他说有位台湾来的老教授想见他。
  “台湾?我在台湾并没有亲戚啊?”
  来人说:“首长,人家可是对您的过去很了解呢。说是费了好多周折才打听到您的。请您定个时间让我们好安排。”
  “他叫什么?”
  “聂远。”
  “哦!好吧,就在我家欢迎他吧。”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刘山家门前的水泥道上。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瘦削的老人。此时刘山已站在门口迎接。相距两米时,两人同时站住了。政协的人连忙介绍:
  “聂远教授。”
  “刘山司令员。”
  见刘山用左手握手,聂远疑惑地看了看刘山右边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刘山微微一笑:“它留在了朝鲜了。哦,快请进。”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时,刘山说:“我的情况想必政协的人都向你介绍了,我一直当兵直到退休,就是这样。鹏程你呢,活得还好吗?”
  聂远说:“去台后不久,我便退出军界去教书了,现在还在教书。我父亲临死时希望我做个教书先生。当初我违背了他的遗训,结果是落得个漂泊异乡的下场。”
  刘山说:“历史早已成为过去,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我们俩曾是朋友,后来又是敌人,现在我们又坐到一起了。我想我们还是绕开那些外交辞令好好谈谈,你是怎么想到要找我的?”
  聂远说:“我这次回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祭扫父母的坟墓;第二就是要看看你。其实这几十年来我时常想到你,尤其是两岸关系缓和后我更想见到你。”
  “是吗?”刘山笑起来,“我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
  “我想知道我的父母和我本人做错了什么,竟招致那么多的仇恨,它已困扰了我几十年——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刘山沉思了一下说:“你父亲他是我的老师,他是个好人,一生没做过坏事,也没有对不起乡亲们。还有你,直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当然也不会做什么坏事。但是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不影响最后的结果,最后的结果总归是一样的。因为我和你,还是其他许许多多人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个人行为。不是个人行为,你能理解吗?”
  “嗯”,聂远思索着,“我有些懂了。如磐,你对自己的所为后悔过吗?”
  “我不后悔”,刘山看看自己的空袖管,“别说是一只胳膊,就是脖子上的脑袋丢了,我也不会后悔”。
  “可我后悔啊”,聂远说,“这是我和你的不同之处。当初我认为只有从军从政才能报效国家,事实却让我大失所望。作为普通老百姓,我们只是一群羊,往什么地方去得看牧人手中的鞭子,那鞭子也许把我们赶进水草丰美的牧场,也许把我们赶进鲜血淋漓的屠宰场”。
  刘山说:“你的想法有些荒唐。从军从政报效国家,那要看你从什么军从什么政。老百姓也不是一群羊,老百姓是一片大水,它可以载起船,也可以翻掉船。”
  “还有一个问题”,聂远说,“当年我如果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教书先生,你们会放过我吗?”
  刘山站起身,把聂远杯中的凉茶倒掉一些,添上些热水,然后坐下来说:“你想听真话吗?”
  “当然。”
  “不会”,刘山说,“不会放过你。刚才我说过最后的结果总归是一样的。至少在1976年之前那几十年时间你是不可能平平安安度过的。天雷打死的不一定都是坏人,你当初所走的路和你现在的境况,对你个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
  “谢谢你这么说”,聂远说,“我心里好受多了。如磐兄,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们曾是朋友,后来成了敌人,现在我们坐在一起算是什么呢?还算是朋友吗?”
  “当然是朋友。”刘山伸出左手有力地握了握聂远的手,“从今以后,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你能把我当作朋友,我很高兴。”聂远忽然动了感情,眼泪夺眶而出:“战争让你失去了胳膊,让我家破人亡,流落异乡。我憎恶战争,战争是丑恶的。当然你是个共产党员,而我是个基督徒,对战争的看法不会相同。但是我想有一点我们可以达成共识,人类应当互相友爱,你说是不是?”
  刘山说:“我同意你这样说,如果人类仇恨多于友爱,世界会不成样子的。”
  聂远站起来:“请让我祈祷,愿主保佑我们,保佑天下生灵不受涂炭之灾。如磐兄,我要走了,如果我有钱可以来大陆投资,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可我是个教书匠,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请多珍重!”
  刘山也有些动情地说:“不要悲观,鹏程兄,也许我们还能看到两岸握手统一的那一天,那时我们再开怀畅谈吧。”
  聂远说:“但愿如此吧。”
  片儿警
  陈文芳
  1
  “一楼、二楼、三楼……”张无继心里默默地数着。等数到了五楼的时候,张无继知道已经到了,他放下煤气罐,擦了擦汗,抬手用力地敲了敲门。这已经是张无继不知多少次将几十斤重的煤气罐扛到三顺妈的家里了。
  无继把煤气罐搬到厨房里放好,三顺妈先用凉水湿了毛巾递给他擦了擦汗,又拿出一条干毛巾用力掸了掸他宽宽的肩膀,好像怕那警服的肩章被罐子弄脏压坏。此情此景好似一幅母子情深图,虽然不是母子,但张无继已经被三顺妈认了干儿子。
  无继从三顺妈家里出来后,快步向派出所跑去,所领导已经交待他务必于十点前赶回所里开会。所里要部署夜里的治安清查任务。会上,所长老田安排完任务后问张无继:“吴三顺还没有消息?他妈也没透露点什么信息?”无继说:“没有,也许以后会有的,三顺不可能逃一辈子吧。”老田叹了口气,他对抓获吴三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接着说道:“这次治安清查的一项重点工作就是追逃,吴三顺是我们辖区唯一的在逃犯罪嫌疑人,我们已经追捕布控了一年,若再没有线索,真是没法向局里交待了。”副所长老魏说:“协查通报往各地已经发了两次,都没有回音,目前也只能期望从三顺妈那里得到线索,这还要无继同志继续努力。”无继看了看所长和副所长,坚定地点了点头。
  吴三顺就像翠楼派出所的一块伤疤,正是他让所里每年的治安红旗奖成了泡影,让先进派出所的荣誉远离了翠楼派出所。对张无继来说,自己管辖的片里有个逃犯长期不能抓获,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时时刻刻折磨着这位年轻的警察。
  张无继是市公安局中区分局翠楼派出所的片警。他管的那一片就是派出所前方以樱花街为中心的一片居民区,有三千多人口。
  片警虽小,却是城区基层治安防控体系的螺丝钉。片警就是“救火”的消防队员。片警做不了大事,大事有刑警、巡警、防暴警。张无继从警五六年了,没有一次与犯罪分子近距离搏斗的经验,没有摸过一次枪,管得最多的是婆婆妈妈、张家长李家短的小事。比如平整凹凸不平的路面、整治乱倒垃圾、调解过小贩缺斤短两引发的纠纷,甚至和群众一起追打过一只从下水道里窜出来的老鼠。
  无继独立办过的最大的“案子”和一盏路灯有关。樱花街是条小街,白天是小商小贩的天堂,夜里格外冷清。以前没装路灯的时候,整条街上黑灯瞎火的,特别是女孩子独自走夜路有些害怕。无继出于安全考虑,将情况给所领导汇报了,所里很重视,马上协调路政部门给小街安装了两盏路灯。路灯忠于职守了大半年,忽有一天就瞎了,第二天无继发现灯不亮时,以为灯泡坏了,过去瞧了瞧见路灯的罩子碎片撒了一地,才知路灯是被人砸坏的。无继只好又与路政部门取得联系更换了新灯罩和灯泡,可才过了两天,灯又被人砸了,之后又被人砸了两次。无继火了,感觉有人在蓄意破坏路灯,这种举动若不是恶作剧,就是为了作案的需要。无继把这事向所领导作了汇报,主动请缨“破案”。无继把这事当成自己接手的一件“大”案子,他不相信自己找不出作案的人来。破案的办法就是架网守候,无继在路灯再次修好后,就开始每天晚上蹲坑。
  蹲坑的时候无继天真地想,我终于和别人一样可以破大案子了。几夜后,无继有了收获,原来是几个上晚自习的初三学生回家的路上无所事事,把路灯当作靶子练习扔石头。无继将几个孩子拦下好好地教育了一番,从此路灯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瞎过。事情虽小,无继却颇有一番成就感,他觉得路灯不被砸,行人走夜路就有了安全保障,就是自己为群众做了一件大好事。
  这样婆婆妈妈的活,张无继干得有滋有味,和张无继同届的警校毕业生目前还干片警的只有“胸无大志”的他了。
  2
  张无继熟悉片里的每一个小混混,对有前科有劣迹的人了如指掌。他深知掌握重点人的深度和广度对侦破辖区的各类案件的重要性,他把这些人的情况制成卡片,记录了每个人的信息。
  在逃犯吴三顺学习不好,爱打架,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家闲逛了两三年后顶替因工伤死亡的父亲进了一家丝厂工作。后来工厂倒闭,三顺失了业。失业后的吴三顺先是到夜市上摆了两个月的地摊,后来又收过废品,倒卖过蔬菜,都没有做长,再后来买了辆三轮车拉客。无继从警校毕业到派出所上班时吴三顺还没有犯事,无继从前辈片警那里渐渐知道了吴三顺,也常看见他拉着客人飞也似的从小街上驶过,特别是吴三顺认识了女朋友苗英之后,时常将苗英像客人似的从东拉到西,快活得好似身上有永远使不完的劲。
  三顺犯的是抢劫的案子。
  三顺和苗英谈了八个月恋爱时,苗英的肚子里就有了两个月大的胎儿。三顺只能顺从苗英尽快结婚的要求,但苗英家提出要吴家拿五万元彩礼并买好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才能结婚的要求。苗家的要求让三顺十分发愁,靠自己拉三轮和母亲每月不足千元的退休金根本满足不了苗家的要求。
  三顺决定与岳父母进行一场谈判,目标是他们要么减少彩礼,要么允许推辞到婚后再给。岳父母丝毫不松口,苗英也觉得父母将自己养大要些养女费是正常的,吴家不可能没有一点积蓄吧。三顺从苗英家里出来后,骑着三轮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就在那条没有路灯的樱花街上,三顺听到了一串串“哒哒”的高跟鞋声,看见了一个提着小包的中年妇女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前行。三顺的目光掠过妇女略显肥胖的身影,取出放在车上供客人坐的小方凳拍了中年妇女的头一下,趁妇女抱头之机,夺过她的皮包就飞也似的跑了。
  三顺提心掉胆又无比刺激地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睡了,他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拉亮电灯,复又关上,再打开桌上的台灯,将皮包的拉链拉开倒出里面的东西来,他立时瞠目结舌了,里头光现金就有三千多元。头一回抢钱就取得了开门红,这让三顺的成就感远远大于他对自己可能被惩处的恐惧感,他也知道“两抢”案件侦破率低已是不争的事实。
  三顺握了握拳头,觉得苗英成为自己老婆的梦想是如此之近,只要再抢上几次,自己很快就会有钱了。
  此后三顺又作了十多起案,共抢了七千多元,直到被分局刑警中队锁定目标。
  张无继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三顺妈是在与分局刑警中队的同志破门而入三顺家的时候,锁定吴三顺是城区多起抢劫案件的重大犯罪嫌疑人,要辖区派出所协助执行抓捕任务。那天,冲进三顺的睡房时没有发现三顺,只看到窗户大开。当中队长老吴从窗户上解下一条粗大的绳子时,大家才知道三顺对被公安盯上早有了防备。
  三顺在民警破门前从五楼逃掉的事实让人惊诧,抓捕行动失败也招来了不少非议,群众传言三顺是飞天大盗。后来,虽然吴队长对行动失败作了检讨,指出没在现场外围安排民警是他的失误。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还是张无继从警以来为数极少的几次轰轰烈烈、风风光光,可以在朋友面前牛X一下。但也就是这次行动给派出所和张无继带来了负担。三顺妈是一家小锅炉厂的退休职工,退休金极少,身体有病,行动不便。三顺潜逃后,她几乎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所里专门开会研究了三顺妈的问题,想协调民政部门把她收到福利院去,但三顺妈执意不肯。后来,张无继主动请缨,要求所里派他照顾老太太的生活,并借机摸出三顺的行踪。
  此后,张无继就经常去给三顺妈干活,换煤气,换灯泡,疏通下水道……脏活累活无所不干。三顺妈对这个小片警对自己的无私关心十分感激,张无继开导三顺妈要让三顺回来投案的话,她也是一直答应的,但总是对无继说:“我也想让顺子回来自首,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无继知道三顺是孝子,凭自己的直觉他怀疑三顺一直和母亲有联系。三顺妈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张无继就与邮局管此片的投递员打了招呼,有三顺家的信必须先经派出所审查才能投递。然而一切毫无结果。
  无继又发展了一名线人,线人是个小贩,就在三顺妈的楼下卖凉粉。线人长得很美,又年轻,老顾客都叫她小美,既因为她名字中有个“美”字,也因她长得美,还因她卖的东西物美价廉。无继却叫“凉粉西施”,小美好像很喜欢“凉粉西施”这个名字。
  3
  无继恋爱了,女友叫小芳。能追到漂亮的小芳就如同追到潜逃多年的逃犯一样,让无继有成就感。
  无继不再孤单,不再常常独自一人加班,不再无事时就下社区“了解情况”,而是多了些花前月下和卿卿我我,嘴巴里多了些哼哼小曲,脸蛋上多了些欢快幸福的神态。现在无继去给三顺妈帮忙都带着小芳一起去了。无继还记得第一次带小芳去时,三顺妈摸着小芳的手夸她:“这闺女长得真俊。”说得小芳脸红得像富士苹果。有时,三顺妈会不顾小芳的羞涩,眼睁睁地看他们,三顺妈一会儿看看无继,一会儿看看小芳,看着看着久了,就会忽地落起泪来:“顺子要是不做那些祸害人的事,也该和苗英办喜事了。”这时,无继和小芳就知道三顺妈想念儿子和苗英了,小芳没见过苗英,但知道苗英自打三顺出事后就再没有登过吴家的门。小芳懂事地说:“三顺哥不在您身边,你就认无继哥做干儿子,认我做干女儿吧。”三顺妈大喜过望,拉着无继和小芳的手就喊起了“顺子、苗英”,无继和小芳相互看了看,偷笑了一番,也就顺着答应了。自从三顺妈认了无继和小芳做干儿子干女儿后,就常问无继如果顺子被抓会判多少年。无继说,抢劫罪是重刑,抢夺罪轻一些,三顺两罪都有,按他的情况看也就是五六年的事,若他自首还能从轻处罚。三顺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无继又说,不管判几年,重新做人才是最重要的,顺子在外潜逃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事,能过上好日子,能有机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才是最重要的。三顺妈听了直点头,无继又趁机劝导她若是有了三顺的消息,一定要劝他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三顺妈就摸着无继的头,不说话,神情里却充满着希望。
  无继把情况向所领导汇报了一下,所领导也非常高兴,让无继继续做工作,争取利用三顺妈开展亲情攻势。
  半年过去了,三顺最终还是没有自首,但张无继照料三顺妈已经成了习惯,无法罢手。无继几乎已把三顺妈当成了自己的亲妈,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做些跑腿的脏活累活,还将她申请作为所里的扶贫对象,年节里和所里的同志定期探望慰问。市公安局、区公安分局都对翠楼派出所、对片警张无继的做法给予高度评价,把他对在逃犯家属的种种义举作为公安机关推行人性化执法的一个典型事例在全市公安机关进行通报和推广,号召全市民警向他学习。电视台、晚报也专门作了专题报道。
  那天晚上,无继正在所里值班,“凉粉西施”小美跑来说,她看到吴三顺了,可能正在一家路边店吃饭。无继大喜,所领导不在,怕贻误战机,他来不及汇报就立即领着三名联防员带上小美赶了过去。几人到那家小饭店时,小美看到的那人已经不在了,无继掏出警官证对店老板亮明身份,向他打听那人的去向。店老板认得无继,只说那人叫了一盘炒肉丝,一碗大米饭,吃完就走了,是往西走的,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无继又问小美可否看清那人就是吴三顺,小美才说只是看着他进饭店的身板相貌有些像,并没有十分把握。
  无继再到小美那里吃凉粉时,代表所里对小美提供线索表示感谢,说得小美挺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就是真的发现了吴三顺,也不要线人费了。
  4
  三顺妈发现无继和小芳有些不对劲,过去两人形影不离,来自己这儿时更是成双成对,现在变了,常常是无继来的时候小芳不来,小芳来的时候无继不来,两个人在这里竟没有了碰头的时候。三顺妈以为他们两个吵了架生了气,就委婉地劝说无继,说男人要心胸宽广,有些事要让着女孩子,然而三顺妈的劝说并没有收到效果,无继和小芳依然再没有同时来过。三顺妈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再不能装作看不见了,她要管管这对年轻的孩子。一次小芳来的时候,三顺妈就拉住小芳问她和无继的事。小芳出奇的冷静,只说无继认为和她在一起不合适并早已提出分手,就不开口了。三顺妈问为啥,小芳死活不说原因,三顺妈一拍腿,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作孽哟,都是顺子冲的,顺子为了苗英犯了法黄了亲事,也把你和无继的喜事给冲了。”
  三顺妈要直接去找派出所领导,让所领导干预无继不要甩了像小芳这么好的闺女。
  派出所副所长老魏见三顺妈来了,十分高兴,以为把儿子的事想通了,要来举报儿子的落脚之处,心里暗自佩服片警张无继没有白忙活。老魏给三顺妈让了座,还泡了一杯茶,让她慢慢说。三顺妈看了老魏几眼,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要求所领导们管管张无继,不能让他和小芳分手,这两个孩子是天生的一对,比三顺和苗英要强百倍,不能说分就分了。老魏才知三顺妈此次难得的登门不是为了举报吴三顺,而是为了无继的个人问题。老魏想到所里“零逃犯派出所”的努力可能再次落空,心里就骂:“张无继啊张无继,你追逃的工作没说动顺子妈,找媳妇的事倒是说动她了。等三顺妈走了,我非熊你不可。”
  所里的同事们知道无继执意与小芳分开的真正缘由后,已经晚了,无继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
  临终前,无继向自己的继任者王小刚交待了心愿,一是要照顾好三顺妈,让她老人家没有儿子在身边也能安享晚年;二是一定要抓获吴三顺,抓不住吴三顺是片警的耻辱,也是整个派出所整个公安机关的耻辱。王小刚含泪答应下来。
  无继的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派出所和分局领导都来了,市局政治部也派来了干部,自发赶来的人大多是辖区里的群众。田所长没有让小芳参加,他怕她受不了,而是让户籍员小丽陪着小芳呆在所里。
  次日,市局便接到分局上报来的一条消息——翠楼派出所抓获了潜逃三年的抢劫在逃犯罪嫌疑人吴三顺。
  据派出所的同志讲,吴三顺是在张无继的追悼会上被当场抓获的,当时他扶着他的母亲令人吃惊地出现在了追悼会现场,面对扑上来的民警,他没有丝毫反抗,只是哭得如泪人似的。
  老王头的八个女儿
  李晓楠
  1
  蕻完青,庄稼人就有了喘息的空儿。中街西头,很多平时连一分钟都舍不得歇的老汉们,或蹲、或坐,或倚墙而立,唠叨着今年的庄稼,谁家的庄稼也不如自己家的好。老王头踱着方步朝人群走来。身上穿着真丝的绸缎衣裳,一身灰色,上下大小得体,再搭上干净的脸面,和墙根的老汉们相比,俨然一个城市老头,王茂山并不傲气,谦和地与大家打招呼。
  哥几个吃饭了?满脸的皱纹挤到了眼角。
  老哥,又是哪个闺女给买的,闪光发亮的,真有福气呀。
  四闺女买的。老王头脸上笑得如孩子。
  你是屎壳郎上公路——真像小汽车,哪还有庄稼人的影子。
  你可是屁股上插鸡毛掸子——抖起来。老吴头向来话里带刺。
  更多的老汉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并没有言语。啥人啥命,有福没福天注定呀。
  老王头家里只种了两亩地,老俩口闲得慌,解解闷。可别人家都有二三十亩地,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贼死,晚上上炕身子骨都散了架。
  老汉们关心的焦点是今年的棉花能否卖个好价钱,辛辛苦苦一年可别白忙活了。前几场大雨,棉花有点受涝,减产是板上定钉的事儿。可是心里企盼着还是能有个好收成,日子好活泛些。站在很远,老王头的老伴就喊他。二闺女来了,快回来。
  老王头没有儿子,却有八个闺女。如今,农村人也都想开了,闺女是爸爸的小棉袄。闺女疼爸爸,这要是八个儿子,还不要老王头的命啊。盖房娶媳妇那得多少钱哪。
  老王头颠颠地往回走,脚步并没有来的时候轻松,低着头,好像想着心事。
  听说,他二闺女的日子可难了,五闺女日子也紧,他还不是有一个四闺女,都是人家供钱呢。老吴头对老王头家事很了解。
  刚迈进前脚,外甥就迎了上来。
  姥爷。外甥十一二岁了,眼神中流露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好,小柱来啦。姥爷可想你了,小艳来了吗?老王头往屋里奔。
  姥爷,我来了。小艳忙来到姥爷身旁。
  好,好,一会儿让姥姥给做好吃的。
  爸。二闺女杏花,从炕沿上站起来。泪珠挂在腮前。
  老伴陪着女儿泪水涟涟。老王头没言语坐在条凳上。老王头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吃冰糖,兜里始终装着冰糖,摸出一块放入嘴里,咔嚓咔嚓嚼起来。七十多岁的人,牙口好,身子硬,能吃能睡。老伴身子矮,肥胖,患有高血压,偏头痛的毛病。
  杏儿,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散了吧,回家来,日子紧巴些,但会开心些,别委屈了自己,当初嫁错了门呀。老王头脸上挂满了无奈和内疚。事已到此又能怎样呢。
  爸,杏儿给您丢脸了,让您操心了。杏儿低着头,泪水成串地落了下来。
  孩子,你爸我一辈子乐观,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孩子大了,就是你的出头之日,让那王八蛋自个儿过去吧。
  老王头说完,忙将冰糖塞给站在一旁的外甥、外甥女,两个孩子很懂事,但他们都无法挽救破碎的婚姻,在幼小的心灵烙上了深深的痕迹,也许对他们来说将是一生的影响。
  你大姐家的富顺考上没有?
  听说,考的是大连海运学院。
  好,好,还是要有文化,庄稼地没有出息,穷受累,小柱、小艳也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别叫人家小瞧了。他们的日子也紧巴,闺女大学没毕业,又考上一个,真是够大闺女两口子忙活的。
  老王头对女儿都很牵挂,虽然按农村说,没有儿子称是绝后,但他心里明白,如今计划生育政策,这辈不绝下辈也要绝,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不图大富大贵,日子过得去,就是享福了。他最惦记着大闺女桃花,二闺女杏儿,五闺女梅花。想起三个闺女,心头就疼,喘不过气,憋得慌就到地头走走。
  2
  天气潮得能拧出水,老王头和老伴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柳树上的知了半夜了还叫个不停,明天又是一个大热天。老王头嘴里嚼着冰糖咔嚓咔嚓响,老伴知道他惦记着杏儿的事。杏儿,初中毕业考上了地区的重点高中,由于当时人口多,他一狠心就没让上,十六岁就进了村里的地毯厂。等到了谈婚论嫁时,大姐作媒,将二妹子杏花许给了同一村的二青。当时,二青家经济条件在村里是首屈一指的,二青给人家开车,每月都有进钱,日子也算红火。杏儿没主意,说嫁就嫁。随着经济搞活,二青买了大挂车搞运输,成天跑来跑去,他的心也跑了,小姐的出现,彻底勾去了他的魂,不久,出了车祸轧死了人,搭上车还赔了个精光。从此,二青破罐破摔,成天在外鬼混,回来又打又骂,杏儿可受了苦,日子就这样落败了,二青的人性也变了,杏儿没白黑夜的干,可每天上门讨债的人越来越多,杏儿感到像天塌了。她看着两个孩子,想死,可孩子又怎么办呢?在痛苦与疼爱孩子的无奈中,度过了八年,可二青变本加厉,连她辛苦打工挣的钱也拿走,吃喝嫖赌,杏儿三年都不曾添一条布丝上身,实在过不了。老王头没有想到,就连当初作媒的大姐也没有想到,杏儿命苦。想到作媒的大闺女,老王头也是心痛。大闺女是老大,小学毕业就参加了劳动,嫁给了一个泥瓦匠,两个孩子上了大学,每年没两万不够用,没有家底,土地少,一年能收入几千,女婿每天出工,在建筑队,中午带饭,菜就是咸菜,两口子苦奔苦拼,还是不富裕,供两个大学生,可真不易。等到秋天,桃花就淹两大缸咸菜,两个人一年的菜大多数日子就是咸菜,可苦了孩子。夫妻俩这些苦从不给两个孩子讲,就自己扛着。在农村也是不易的人家了。
  孩他爹,睡吧,老伴捅了一下老王头。
  孩他娘,你说,人这一辈子真难活呀。前半辈子好过,这后半辈子难呀。老王头将大蒲扇摇得山响。
  也别多想了。苦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总比过去吃不上饭强吧。
  明天,我想去五闺女家看看,五女婿的病不知好了没有。老伴最疼五闺女梅花。
  明儿,你带上二百块钱,给姑爷买点好吃的。老王头看着窗外淡淡的云和朦胧的月儿,手中的蒲扇越摇越慢。
  3
  梅花娘赶到梅花家时,上衣已经湿透了,不是太阳太毒,而是天气太闷,她是踮着小脚跑去了,虽只有二里地,两个村子紧挨着,但她肥胖的身着实有点吃不消了。立站未打,梅花娘就奔向姑爷,问好。
  您,扇扇风,衣服都湿了,梅花快把电扇打开。五闺女梅花的女婿原先在公社的福利针织厂当统计,干了十多年,镇政府减人增效就给减下来了,没怎么干农活,虽收入不高,倒轻了身子,日子过得一般。姑爷在家排行老大,三个弟弟上学都是他帮爹供的钱,如今盖了红砖瓦房还欠不少“饥慌”。
  每年挣的几个儿子不够花的,连着几年都欠账,谁家的日子都比他家的强,这日子就是富不起来。姑爷高中毕业,有文化,待人有分寸、知礼节,就是穷讲究,晚上说洗脚水的温度都有要求,一日三餐必须有干有稀,吃饭不凑合,就好像过去大户人家那样摆谱。梅花从心里讨厌这“臭毛病”,可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了,性格内向、怯懦的她任命了,有时也想离婚,这个男人会说不会干,不是不干,就是干不好,下地干活还不抵一个妇女。说实在的梅花想孝敬孝敬爹娘,可对于她这个家。一分钱掰两半花。有心而无力呀。
  姑爷,这会儿没事吧,手术刀口养的挺好吧?
  梅花娘心地善良,除了杏儿的姑爷,这几个姑爷她都当儿子看待。
  挺好的,刀口没事,养养就好了。姑爷脸略显苍白,眼神中传递着烦躁,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这又躺了二十天,谁赶上谁也烦。
  梅花娘知道梅花的爷们得的是结肠癌,梅花也知道,老王头也知道,就姑爷自己不知道。在省医院确诊后,梅花想把人拉回来,不是不给治,家里除了欠别人的账,没有钱呀。总说几个上了大学参加工作的小叔们有良心,拿钱给大哥做了手术,并一再劝慰大嫂——梅花,钱你别发愁,能活到哪活到哪。梅花怎么不发愁,大闺女大学毕业,找了几个单位上不了几天班就不干了。儿子栓儿花钱上的重点高中,今年又要高考,她感到从结婚开始这口气就没喘上来,怎么日子越过越难呢。
  妈,爸身体好吧。梅花想起有两个多月没见到爹了。
  他呀,能吃能睡,没啥毛病,可惦记你们了,这不让我带了二百块钱,给五姑爷买点东西,东西没买,留下钱还能派上别的用场。梅花娘从手绢中拿出叠的整整齐齐的两张大票。
  您二老自己花吧,我们没孝敬您们,这还能鼻涕倒流,我们有钱。五姑爷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梅花娘知道自己的姑爷,将钱压在了姑爷身子底下的褥子底下。梅花没有推辞。她知道娘是带着爹的“圣旨”来的。
  解放前,老王头在德善堂作伙计,依方子抓药,解放后就不干了,那年头学徒挣不了几个子,不能养家糊口。可坚持下来的人都到了中医院工作了,算离休,每月好几千,但老王头也不后悔,人有人命,猪有猪命,后悔没用。
  梅花忙准备着做饭,娘说吃完饭就回,家里鸡鸭也离不开,老王头可不管这些事儿。太阳懒散的落下去了,有人将饭桌搬到大街上吃(这也是农村多年的生活习惯)。热得难受,不只是热,而是急。老伴还没有从五姑娘家回来,老王头站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得蚂蚁,莫不是出什么事了。老王头锁了门,沿着街向梅花家的村子走去,汗水湿了衣裳,蒲扇呼扇的是热风,他懒得和人打招呼,别人打招呼,他只是嗯嗯地应着,没有心情。
  村头的小桥,两边桥护栏都让“狗骑兔子”农用车给撞平了,小河内没有水,两旁长着茂盛的杨树,树叶沙沙作响。猛抬头,老伴踮着小脚到了眼前。
  咋回这么晚呢,急死人了。老王头嗓门大,嗓音高。
  咋呼啥,就怕别人听不见,回家再说,老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谁知道下午又出了这么一挡子事,让她也心烦。
  晚饭是从梅花家带来的大饼和炒鸡蛋,饭是梅花的妯娌做的,梅花听到消息就瘫了,哭哭泣泣,嘴里不知道说些啥,受了刺激。梅花的爷们被送到了梅花的婆婆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不是惦记着老王头,老伴想陪陪五闺女梅花,这头是闺女那头是老伴,想来想去,还是回吧,梅花好歹有人看着,老头子一个人,她不放心。
  老头子,你别上火。老伴心疼老头子,知道他火燥的脾气。
  快说,说好了吃完午饭就回,这半天让我担心呀。老王头口快心急。
  吃完饭本想就回了,姑爷说大热天,让我晚些回,就在姑爷的一个远房弟弟将姑爷送到他爹妈那头后,就来了几个人,说是学校的领导,还有一个女孩儿的家长,吵吵闹闹,说栓儿在学校把那个女孩儿睡了,有了孕,要吵着讨个说法。
  老王头脑袋猛地晕了,血往上涌。这个败家的孩子,竟干出这样缺德的事儿,人家黄花闺女是你睡的吗?一没钱,二没权,这不是找死吗?
  屋漏偏遭连夜雨。老王头想不明白为什么倒霉的事都让五闺女赶上了。农村夏天家家一般都不爱开灯,一来招蚊子,二来给人的感觉热。老王头走在中街,黑乎乎的,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他感到牙有些痛。走着走着,他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也是这样黑的一个夜,手电电池不足了,勉强能照清路面。就在通往乡镇的小路旁,他发现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包袱,他不贪财,所以就走了过去,刚走出不远,传来沉闷的婴儿的啼哭,他第一反应,那是一个弃婴。不能再收留了,他亲生三个女儿,已经收养了一个闺女,本来日子过得紧巴,老王头就没有回头,一溜跑回了家。老伴见他沉默不语,知道有什么事了,他就说出了路边有一个弃婴。老伴说,那是一条命呀,总不能见死不救,再苦再累,就是咱不吃也要救救孩子,也许哪天孩子的父母会来相认呢。老伴跌跌撞撞将孩子捡了回来,小脸挺可爱,老王头就取名梅花,希望这孩子能有骨气,将来寻个好人家,可现实却是事与愿违。黑夜里,孤独与恐惧压得老王头喘不过气来。三十多年前,捡回梅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开始埋怨老伴,梅花要是让别人捡走,也许会找一个好人家,不会这样受罪。唉,人就是命呀。
  远处几声狗吠,打断了老王头的思绪,缓缓往家踱步,心里嘀咕着明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老王头开始害怕白天,开始害怕面对现实,着实让他心里忧郁。宁愿自己受点累,也希望闺女们过得好一点。
  4
  老王头和村里其他庄稼人一样,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就起了床,他每天都会到地里瞧瞧庄稼长得怎么样了。迎着薄薄的一层雾水,村里人互相打着招呼。老王头返回家时,太阳已露出了半张脸。
  “快洗脸,吃饭了。”老伴已经做好了早饭。
  “东邻居小盛给了一盘蚂蚱,刚炸好,可香呢,还有你爱吃的小葱拌豆腐。”老伴边说边给他盛饭。
  老王头心情不错,眉宇间闪烁着希望。擦把脸,头扭向老伴说:“今年庄稼长得不错,盼着秋后有个好收成,家家都不易,挣点钱,好供娃们上学。”
  “是呀,你说的对,小生家三个大学生就靠土里刨钱,日子可紧了。”老王头左手托着一个高梁面的馍馍,右手直接拿着炸好的蚂蚱放在嘴里,“好,又脆又香。这玩意吃一辈子也不厌。”老王头是吃的风生水起,好不热闹。
  门没关,村支书就这会儿乐颠颠的走了进来。
  “老王叔,老王叔。”
  “支书来了,您了,有事。”老王头忙站了起来,他平时和支书关系一般,他不爱和当官的说话,虽说支书称不上什么官,但在村子里说话好使,很多户人家逢年过节都把新鲜点的东西送过去,讨个关系。他老王头不干那事儿,支书在村子比老王头晚一辈,四十多岁,办事还算公道,过得去。特别是新农村建设活动开展后,他带领村里人搞绿化、美化、硬化,干的事摆在面上,大家心里有数,支部也不容易。老王头看在眼里,对这个晚辈也是竖起大拇指。
  “老王叔,有福之人不用忙呀,你看这是啥?”村支书的脸上好像挂着十来个灯笼,照的满脸生光。
  村支书手中举着两张纸,老王头拿过来细细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我的娘,十五万。
  老伴不识字,凑过来看了半天,急急地问:“我说,你怎么了,快说出什么事了。”
  两行泪顺着腮滴落下来,老王头没有擦,任凭流着。老伴急了。
  “我说,你怎么了,你可别出啥事呀,支书,他怎了。”
  “三丫头有信了,三丫头有信了。三丫头有信了……”老王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娘,苦命的荷花呀,你可想死娘了。”老伴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压抑太久了,整整三十年了,他和老伴约定不再提荷花的事,这么多年老伴只在梦中见到过女儿,想急了就到村东头哭一场,但绝对不能让老王头知道,她知道他的驴脾气。
  村支书忙劝了这个又劝了那个,这是好事,这是好事,从门前经过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站住了脚围观。一会儿功夫,就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知道实情的人们欢呼着,纷纷向老王头和他的老伴祝贺,更让大家惊喜的是还有那十五万元的汇款。三闺女荷花十万元,四闺女梨花五万元,激动的人们流露出或羡慕的目光。没过晌午,全村便传了个遍。其实说的更多的是那个十五万元钱。
  夜静了,关了门。老伴爬上土炕,身子骨挺累的,一整天人来人去,就没有闲下来。午饭晚饭很丰盛,但不是她做的,她记不得是哪家的媳妇给做的,只记得挺丰盛的。老王头在众人的攒动下喝了三杯酒,醉了,躺在炕头,鼾声此起彼伏,像涨潮的涛声,凶猛、有力。
  老伴打开炕角的木箱,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女孩是荷花和梨花。睹物思人,泪水溢出了眼眶,她当娘的怎不记得那曾经让她心不平的日子。
  那晚闷得喘气不匀。老王头那时还年轻,浑身肌肉,光着膀子,老伴也年轻,脑后没有梳着头发,头发黑的像缎子,娘心善,看着三闺女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心里不是滋味,因为昨晚和他商量了一夜。三闺女荷花和四闺女梨花同岁,两人只差四个月零一天。村子里的娃没有这两个闺女努力,中考全村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只有她的两个闺女。村子里讲,老王家祖坟风水好,娃子们有读书的命。将来肯定有出息。孩子她爹识文断字,供娃子们读书是非常正确的,他不像村子里的人,重男轻女,说女孩子将来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读啥书,找个富户人家嫁了完事。他喜欢有文化的娃子。可眼下两个闺女都要上学,就是累死也挣不到那么多的钱呀,他不怕累,可受累也挣不来那么多钱呐。能吃饱饭就能让全村人刮目相看了。只有上一个。是三闺女还是四闺女呢。不好抉择,这是孩子一生的大事呀。可不管怎么也要有个决定吧。
  四闺女去了同学家。荷花身上的碎白小花的上衣还是大姐穿了,二姐穿了又改,衣服虽没有了光泽,但荷花喜欢穿在身上蛮舒服的,好像还有两个姐姐的体温,她懂事,知道家里日子难,即使四妹添了新衣服,她也不怨娘为啥没她的份。
  “荷花,爹无能,不能供你们两姐妹一起上学,我和你娘商量了还是让梨花上吧,爹知道你委屈,也想上学,功课比梨花还好,但……,梨花不是亲生的,更应该高看一眼,你懂不?”老王头第一次感到在自己的闺女面前抬不起头来。老伴用衣襟擦着眼泪,倔强地荷花两腮挂满了泪珠,但没有哭出声。“爹、娘我知道咱家日子紧巴,我不上了,我会出去挣钱供梨花上学。”荷花越是懂事,老王头和老伴越是心痛。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荷花好像很开心,并没有因为不让她上学而烦恼,这让老王头多少心里舒坦一些,可是老伴总是觉得要出事,可就是说不出。梨花上学走的那天,荷花送出去很远,不停的嘱咐妹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像比妈妈还细心。可就在梨花走了有两个时辰,荷花失踪了,还有她的几件衣服以及家里的六块钱。天塌了,老伴疯疯癫癫找了十来天也没有闺女的影子,其实是全村的人都在找,亲戚、同学都找遍了。老王头知道三闺女倔强,不至于寻短见吧,可怎的活生生的人就蒸发了呢?老王头真正感觉到失子之痛。老伴神神经经了半年,直到老王头又给她抱回了莲花和桂花,老伴才渐渐的恢复了平静。其实莲花和桂花是双胞胎,就是五里铺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生的,家里人嫌丢人,就偷偷的找人家,老王头知道了,从家里拿了仅有的十块钱,将孩子抱了回来。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认为老王头是想荷花想疯了,都揭不开锅了,能养活了吗?可老王头和老伴就那样没黑夜没白天的在土里刨食,日子也挺过来了。
  5
  天刚蒙蒙亮,六姑娘莲花和七姑娘桂花就喜鹊登枝似的登门了。六姑娘莲花心直口快:爹,听说老三和老四在一起,三姐有信了,还给你寄来十五万元。爹,是真的吗?就连我们镇上都传开了。七姑娘桂花也是一脸的兴奋。老王头不紧不慢,是真的,三闺女现在是一个什么公司的总经理,和老四在一个城市,你说,这好像在说故事,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让你悲来,让你喜。爹,你那钱借给我们姐妹俩个十万,行不?现在正是房改,我们可拿不出那么多,就算借的行不?六姑娘莲花一语道出来意。老伴颤颤微微地说:这钱不能动,等三闺女和四闺女回来再说,你们都是双职工,日子不是挺好吗?你们的公公是出了名的包工头,外面传说不是很有钱吗?显然娘是不高兴了。行了,不说了,先做早饭,俩姑娘挺远的来的,吃完饭再说。
  六姑娘莲花和七姑娘桂花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没有受多大的委屈,老两口含在嘴里怕化了,多少有些娇惯。后来托人都到镇上参加了工作,那时,老王头买了一口猪给管事的人送了礼。用老王头的话说,哪儿不浇油都不好使。姑娘大了,姑娘长得水灵,人见人爱。老王头说,姑娘命好,找了一个富裕人家,也是双胞胎,公公是包工头,是远近闻名的大款。姑娘两个作了妯娌。对爹娘也还孝顺。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些事情是不可抗拒的。姑娘的亲娘找上门来,要和两个姑娘相认,老两口没有拦着。可是认亲之后,两个姑娘就很少来了,一年也只是象征性的来一趟。村子里的人都骂她们没良心,良心让狗给吃了,忘恩负义。可老王头和老伴始终对两个姑娘没有说一个不字,总是解释她们上班忙,没有时间。老王头当初也没有图个回报。可有一次,老伴生病到镇上医院住院,两个姑娘都离医院不远,可谁也没有来,就连象征性的看看都没有。老两口真的很寒心,怎么说,也养育了你们多年,就一点没有感情吗?但老两口没有责怪,日子还要过下去,儿女们就好自为之吧。生气又能怎样呢。不管子女心中有没有老人,老人牵挂一生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去年,六姑娘莲花的丈夫出了车祸,老两口听到信,收拾收拾就将家里的一千元钱和借来的的两千元钱送到了医院,整整守了一夜,眼皮未眨,可将三千元钱送给亲家手中的时候,亲家不屑的说,不要添乱了,这点钱关屁用,我们有钱。就连六姑娘也是大嗓门的说,把钱拿回去,别填堵了。后来,才从七姑娘嘴里知道,原来是嫌钱少。后来,老王头还是去看了几次,虽然六姑娘不以为然,但他心里毕竟牵挂呀。
  老伴的早饭熟了,可老王头却靠在被摞睡着了,老王头嘴角挂着微笑。老伴没有叫醒他,老伴知道他在做美梦,昨晚老王头讲,等三姑娘和四姑娘回来,和她两个商量,从十五万中,拿出一部分钱,建几间房子,村子里很多老人没有宽敞的住处,建一个老年的活动中心,老年人住在一起,一起享受明天的好生活。其实,老伴也有自己的心事,三十多年了一家人没有聚齐过,就盼着有一天,七个闺女都到齐了该多好呀!
  老王头睡得很香,老伴就那样看着,两个人的嘴角都挂着微笑。
  小芳
  闻桑
  小芳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她跟父亲相濡以沫,好不容易长大成人。
  十八岁那年,父亲让一过路的瞎眼先生给小芳算过命,先生将她的生辰八字推了又推,用鸡爪般的手在那张如蕾似绽的瓜子脸上摸了又摸,止不住流出浊泪,长叹一声可惜也,便不再言语,也不收钱就起身走了。不明究竟的父亲追至山外,跪在先生脚下,央求问个明白,也好消散心中的迷雾。先生实在无奈,就如实讲了。父亲听得如雷轰顶,就给先生磕了重重的响头,追问可有解数。先生一副痛苦状,摇摇头感叹,命中注定,无可解矣。
  一晃到小芳该嫁的岁数上,山里山外也不见有人敢给小芳说亲。父亲便在苦恼中变得老了,火气也更大了,有事没事就朝小芳破口大骂,指着村中的那口月亮潭让她跳进去。小芳很善良,只要一想到可怜的父亲就舍不得跳,尽管父亲近来时常打骂她,可父亲毕竟是她的长辈,她惟一至爱的亲人。
  是年秋天,菊黄叶红,村里住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山东泰安人,叫牛永富,浓眉大眼,长得精神,是专门负责这一带封山育林的护林员。山很大,走了一日也不见有户人家,小伙子就在月亮潭西边的岸上搭了木屋,同潭东边的小芳家隔水相望。潭水宽约百十米,两家人隔着潭水终日都能相见,两座小木屋也无声地投映在平静的潭中。
  日子复着日子,伴随着月亮潭的流水悄悄逝去。
  小芳每每站在潭边就怕瞧见自个儿的脸蛋映入水面,那俊俏的柳叶眉恰是她苦命的标志。她开始恨自己生错了时辰。山里山外人都说瞎眼先生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小芳愈来愈痛苦,小芳洗澡总把灯吹灭,不愿看上帝给她造就的那身段儿,瞧了让人心碎。女人该有的她都有,该凸起的地方也像潭后山的土包包起伏着。一丝月光从木屋顶上泻下来,正照在她的澡盆上,姑娘立在盆中擦洗,整个儿身子玉般灿烂,宛如去了泥洗白了的藕节。她实在不忍心看自己,就闭上眼,双手紧紧地捂着怦怦乱跳的胸脯,哭得特伤心。
  此时,潭那边的木屋又响起了箫声,悠扬委婉,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地回旋,直吹得天上的月儿颤悠悠。这声音自潭那边有了小木屋就在这个时候响起,箫音悲处似泣,欢时如歌,悲欢交融,真个将姑娘的心思给乱成一团麻。小芳起初并不知道那是箫声,父亲听了这种声音后告诉她那是洞箫,一杆竹上的几个穿孔,竖在嘴上吹出的,看那山东小子竟吹得这样一支好箫。这是父亲近几年来第一次兴奋地跟她讲这么多话。话音刚落,父亲就脸色骤变,对着女儿发了一阵无头无尾的火。父亲不让女儿听这种声音,她就只得回到木屋里,呆呆地坐在窗前。窗正对着潭那边的小木屋,箫音就在那隐隐约约的屋前春风般飘荡。
  往后的日子,月亮潭的夜晚便在这一支箫音中开始,无论春夏秋冬,天晴落雨,夜夜不断,像神韵像雨露滋润着小芳的心田,堆积在父亲脸上的千愁万绪也似乎一日日地被吹散。
  立冬不久,父亲身患绝症,吐血不止,终于卧床不起。夜幕降临时,箫声同月色升起,父亲突然变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亲切,将女儿的双手紧握,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淌下,小芳也禁不住流着泪。那夜,箫声一直送着父亲走完了人生路。
  父亲死后,小芳那日给他上坟。坟就埋在潭后山的土包包上,这一日她在坟上从太阳出山坐到太阳落山,再也没哭。天黑下来,她就把自个儿关在木屋里,将窗也关得严严的。小芳听从了父亲落气时给她说过的那句话后,就不愿再听秋风明月中的箫声,那声音让人害怕,就酷似一把刀在剜她。
  隆冬夜深,牛永富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蛇将小芳缠了,姑娘喊着他的名字,大声呼救。小伙子梦中受惊便醒了,窗外有月,他再也无法入睡,直到天将放亮,就听月亮潭中传来一声落水的响声。那声音响得怪吓人,牛永富来不及穿衣就冲出木屋,见潭中翻着水花,水花处有样东西在挣扎,他就跳下去将那东西抱上岸来,才发现是小芳在寻短见。姑娘被水呛昏了过去,人整个儿几乎瘫在地上,小伙子就将嘴对着她吸气,姑娘开始喘气吐水。
  小芳在箫声中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被子散发着异性的汗味。再摸摸自个儿的身子,赤条条地展在被窝里,她哭了,她想到月亮潭里去死个清白。小伙子就坐在木屋中间生着的火炉旁,姑娘侧过脸才看清炉边烘着湿衣裳,正是自己的,心蹦得厉害,脸也火辣辣地烫。牛永富手执洞箫,小芳觉得那箫音始终缭绕着小木屋。
  天亮了,牛永富将烘干的衣裳放在小芳睡的床上,就出去护林。姑娘起了床,发现身上虽一丝不挂,却并无什么变化,也就放下了心,只怪自己昨夜跳潭惊动了山东人。
  姑娘连着两个月没出小木屋,只在夜里听箫,想像他吹箫时的模样。雷打惊蜇头几天,接连几夜却听不见有箫声飘起,姑娘就按捺不住,像丢了什么东西。捱到天明也不见对面木屋的人影儿,她就急着绕过了潭。牛永富的木屋掩着门,小芳就踮着脚尖从窗口朝里看,发现小伙子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姑娘跺着脚,在屋外急出了汗,心想在这月亮潭除了自己还有谁,人家都病成了这个样子,能见死不救?!小芳进了屋,烧了滚水拧了热毛巾掩在
  牛永富的额头上,再回家拿了鸡蛋,打了鸡蛋汤,一匙一匙喂到他口中。
  几日下来,小芳这般精心地料理牛永富,牛永富也很快康复了。那天黄昏,小伙子巡山时抓了两只野鸡,喊她过来一块儿吃。姑娘真的过来了,帮他杀鸡炖鸡,牛永富倒了白酒自个儿喝,好吃的鸡肉鸡腿他全部放在她碗里硬要她吃。小芳说,我吃不完,野鸡又肥又嫩,够两个人吃哩。牛永富叫小芳再去给倒他碗酒来。他又一口气将酒干了,呆呆地看定姑娘。
  小芳被一个大男人看得心里发慌,起身说,牛哥,我这就过潭去,你一个人慢慢喝。
  牛永富却疯了般将她揽入怀里,小芳你可知道我好想你哩。
  小芳说,你就饶了我吧,牛哥,我的命特苦!
  牛永富说,你就别胡思乱想啦,我是用真心亲你呢!
  小芳只是哭,哭得很伤心。牛永富见不了姑娘这样哭,就恨自己刚才的粗鲁和冒昧,马上松开小芳挥拳朝自己头上猛打。姑娘见了,自然心疼,赶紧将他的手拉住,把头埋进小伙子的怀里。
  牛哥,任你吧,我可不是存心想这么伤害你呵!小芳就闭上眼睛,任凭牛永富将她的玉体平展地放在床上……
  那次以后,小芳就搬到了牛永富的木屋,两人安心过日子。白天牛永富去巡山也就多了个帮手,两个人有说有笑,日子过得挺开心。
  金秋十月,又是收获季节,山上山下景色宜人,月亮潭水碧池清,正是明月空中,晚风不断,群山在倾听月亮潭的天籁,就在这时,小木屋传出两个新生命的啼哭声。牛永富扔了洞箫,跑进小木屋,见小芳跪在床上,一双手托起两条小生命,却不知如何是好。
  那夜,牛永富就立在潭边使劲吹了个通宵,吹落了天上的星星,吹落了天上的月亮,吹出了天上的太阳。
  等到三岁上,牛永富就依了月亮潭给双胞胎起了名:大的女孩,名叫月儿:小的男孩,名叫亮儿。月儿长得极像娘,亮儿长得极像爹,月亮潭自从有了他们俩,小木屋就多了许多热闹和温馨。牛永富看到这一双儿女,心里海阔天空般宽敞。只有小芳有事无事看着月儿亮儿发呆,想些没边没底的心思。
  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小芳自个儿在家打盹,就做了个梦,梦见太阳好毒好烈,她提了凉茶,翻山越岭到牛永富栽树的地方送茶,过了几道山岗岗,就看见丈夫正同一个人站在那儿对话。小芳便闪到背后的树林里,才看清那人正是当年给自己相命的瞎眼先生。先生老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他挺严肃地对丈夫说,你妻子属相为虎,半夜子时出生,正出山觅食,而你和你的龙凤胎都属猪,三猪遇上饿虎焉能有生路……
  梦中醒来,小芳心里就直蹦乱跳,觉得刚才这梦做得稀奇古怪,先生的一番话叫她毛骨悚然,害怕极了。她想不应该因为自己伤害了丈夫和一双儿女的性命。将午饭煮熟菜炒好,她平静地梳了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找根绳跑回潭东的老木屋抱了扇石磨绑在身上,头不回地朝月亮潭走去。
  正值中午,日头在空中闪耀着,万物身上都不见一丝阴影,小芳无声无息地投入潭中。
  牛永富回来,见不着往日倚闾望夫的妻子,只见潭面上飘浮着一只女人的布鞋,疯了般跃人潭中。潭水深不见底,让人无法触摸到那扇沉下去的石磨,他真想一头扎进潭底一了百了,可看到月儿亮儿站在潭边哭着娘,才冲出潭将一双儿女搂在怀里。
  爹儿仨好不痛哭。
  往后的日子,月亮潭彻夜不休地在悲箫中度过。箫音极其凄凉,催人柔肠寸断。月儿亮儿在箫声中一天天长大成人,月儿学会帮爹做家务事了。
  亮儿也开始学会巡山护林育苗圃了。到了晚上,他们就陪着爹坐在潭边看水中的月亮,听箫声在村子上空飘飘荡荡,如诉如泣。
  秧歌
  王士勋
  虎年是王老汉的本命年。一想到这些,王老汉扭动起来更有些虎虎生风了。对那些刚入会,看上去细皮白肉、扭起来却大汗淋漓的年轻人们,他真是从身形到脚底,一个姿势一个细节地纠正。他早忘记了自己是七十三岁的年龄,孙子过几天结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他说那是歪理邪说。都嘛年代了,那些封建东西早在毛主席时代就砸烂了。这时,他就冲着大伙扭几下,显示自己还真的是年轻呢!看到这情景,王老汉的老伴噗哧一声笑了。
  王老汉扭秧歌,在十里八村名气很大。属于门里出身,据说他还不满意,多方拜师求艺。那时,腰肢灵活,手脚麻利,扭起来像春天的河水一样轻柔,夏天的柳枝一样绵软。跟着鼓点,脚下生根,身形扩展。姿势优美。这是他的拿手绝活“飞扇舞”。扭到尽兴时候,招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参观、鼓掌、喝彩。据说,有一次,他扭秧歌硬是招来了好多喜鹊在高高的树枝上为他喧闹助阵,鼓手硬是敲破了鼓面。至今人们传说的仍然有眉有眼的,喧嚷着当时的壮观。这时,就有人插话说,王老汉的老伴就是被他的飞扇舞给勾引来的。顿时,引起人们一阵哄笑。
  王老汉有过坎坷的爱情。那时他二十几岁,正是“一定要根治海河”的高潮。到了冬季,农村的壮劳力总要三三俩俩地结伙,推着木制的单轱辘小推车,车上载着背包、落子、铁锨等。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要出河工了。十里八村的人聚在一起,打头的车上竖着一杆“XX突击队”的红旗,然后浩浩荡荡的向远方出发。那个时候,锣鼓喧天的场面也是威风壮观。王老汉带领着“秧歌队”,总要拿出看家本领,一边随着出河工的队伍前行,一边扭着秧歌。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无尽的欢乐。
  随行河工队伍的总会有一帮年轻姑娘,组成“XX铁姑娘队”。王老汉的老伴就是其中的一员。每到中午间歇的时候,王老汉就组织一 帮人,打起鼓来,扭动一番。人们打着饱嗝,
  坐在临时的场地上,满脸堆起期盼的笑容,欣赏着难得的欢愉。每次的开场白总是王老汉,只见他站在场子中央,大声地吼道:我们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来到这里根治这条大河,虽然很累,但是我们也要永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早日完成任务,早日使我们这方圆百里的十年九涝的地方变成革命的粮仓。同志们,打起鼓扭起来。话音
  刚落,天空中顿时会响起鼓声和人们的欢闹声。
  王老汉已经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了,他和老伴突然被打成了“反革命”,理由就是在这轰轰烈烈闹革命的伟大时候,他俩宣传了资产阶级享乐的生活方式。扭秧歌的场地变成了大批判的场地,中午的间歇,也就成了他俩受批判的时间。一时很苦闷,不理解“天”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夜深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疲惫地进入了梦乡。酣睡声里没有了秧歌的欢闹,只有大批判的惊悸。此时,他辗转反侧,她也失眠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往日扭秧歌的场地,她羞涩地说,你教我飞扇舞。王老汉说,不教。教,可以。你得答应我?答应你什么?做我的伴舞。一言为定,我陪伴你一辈子。王老汉一时愣了。老伴拍了他一下,愣着干啥?两个人在没有鼓声地伴奏下扭动了起来。
  夜是那么的静寂啊!没有一点血色的月亮在头顶上悬挂着。放眼望去,一条黑色长龙笔直地伸向远方,朦胧中仿佛能听到由远及近的水流声咆哮着。不远处是他们住宿的帐篷,就像孤零零的没有生气的坟包那样,蹲着或是叫躺着。他俩扭动着,那样默契,那样和谐,那样旁若无人,仿佛觉得世上只有他俩是欢乐的。
  谁也不知道他俩是否有过什么海誓山盟,肯定是有过月下“恋扭”了。俩个人结婚的时候,没有人前来祝贺,有几个邻居抽了半袋烟工夫就匆匆地离开了。造反派知道了。然后就是继续批判,狠狠地批判。甚至在他俩脖子上挂上一双破鞋,沿着河堤游斗。仿佛要把他俩的丑陋形像刻在这条崭新的河堤上。
  当王老汉和老伴再次开怀畅扭的时候,已经是实行责任田的那一年。他和老伴组织了“民间舞蹈。”秧歌队。那是一种近乎疯狂地发泄,仿佛几十年的郁闷、苦恼积聚成了一股洪流,“哗”的一下从河的那端奔腾而泄,顺着大河,又漫过河堤,那样洒脱地、从容地、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直扭得阳光明媚、春风拂面,鱼儿腾空跃起。
  那天晚上,王老汉望着老伴儿,抹去了泪花,破例喝醉了酒,然后呼呼睡去,一脸的微笑,笑的那样香甜。在梦中还喊着,呛呛起呛起……
  有一天乡长领着县文化局的人找到了王老汉,说是要对他的民间舞蹈队“申遗”,给他录音录像,重新挖掘、整理,还让他口述是如何恢复传统秧歌的。王老汉说,我跟我爹学的,我爹呢跟他爹学的,多少年代了,就这么传了下来。我也要与时俱进,俺们村的秧歌现在我给起名叫“民间舞蹈”队。文化局的人说,我们希望看到你的“飞扇舞”的绝活。也希望你培育新人,别让你的绝活失传!
  一听说“申遗”。王老汉就张罗组织秧歌队,自己掏钱购买服装、道具。开始考虑如何让秧歌队发展、壮大、延续下去,重要的是培养下一代,民间舞蹈要有传承人。他说:扭秧歌要从小孩子抓起。他知道,早晚自己会老的,老了就扭不动了,就只能看着别人扭了。那时自己就坐在自制的马扎上,竖起大拇指,欣赏着别人扭。心里会说:他们扭得比我好,有创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王老汉看中了村东头二丫的女儿小红。小红十五岁了,长得灵巧。每次秧歌队排练,小红总会静静的跟在队伍的后面,一招一式地学。学完了,有时就自己琢磨、演习:这个向左摆动、右手抬扇的动作,弯曲的腿应不应该直立起一点点呢?只一点点,幅度大了或是小了都不美观;这个右手舞动彩扇、左手舞动长衫的动作,人的表情应该更笑一点。让人们看出丰收后喜悦的心情,看出农民富裕后的仰天长笑。小红就是总想把秧歌舞动出具有至善至美的艺术性、具有表情达意的观赏性。王老汉看中了小红的性格,看中了她那可塑性的身材。
  王老汉手把手一招一式地教小红。
  夜,出奇的静,也出奇的黑。这天,王老汉的老伴把炕烧得碳一样热。灶膛里的火仍然熊熊燃烧着,锅里的水沸腾着,满屋里弥漫着水汽。她是怕学秧歌的小红感冒了,才烧了好多柴禾,使屋内暖暖的。
  王老汉的老伴坐在土炕上,眯缝着双眼,微笑着看地上这一老一少的表演。此时,她很自豪,有一种做皇帝的感觉。只有皇帝才能独自享受表演呢!
  小红仿佛和秧歌有一种天生的缘分,对王老汉的动作简直是过目不忘。一举手,一投足,一笑一颦,不但惟妙惟肖,而且稍加改动,更是完美无缺。小红的身材好,柔润好,把个王老汉的老伴看呆了。
  王老汉和小红脸上都是汗啧啧的,索性脱下棉袄,只穿了一件秋衣。真是舞到了兴致,舞出了情趣,舞极了神态。此时,这一老一少的脑海里只有秧歌,满屋里只有秧歌,满世界只有秧歌。
  小红,歇一会吧,明天还要上学呢!王老汉为刚停下来的小红赶紧披上棉袄,接着说:等你放假了,就能天天和我们一起扭秧歌了,再过几年,你就能独当一面,把老式秧歌改进成年轻人喜闻乐见的形式呢。王老汉一边说着,一边爱抚地用手拍拍小红的肩膀。此时,他内心的激动早就表现在脸上了。
  今年是牛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每个老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王老汉的秧歌队一进腊月就开始忙碌起来。吃过早饭,人们利索地穿上行头,早早来到王老汉家的院子里准备彩排。
  王老汉家的院子很大,足有八百平米。秧歌队在这样宽敞的地方足能放开手脚,展开阵势,尽情发挥。
  秧歌队给各村各户表演一般是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这一个月的时间。正月十五以后,人们就开始忙碌新一年的春播了,这时的年味就会慢慢淡去。
  小红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也成了名副其实的“会头”。王老汉正在逐渐退下来,做好了当顾问的准备。王老汉逢人便说:中央还有顾问委员会呢,邓小平这么大的伟人都能退下来,我这个秧歌队的操持者更应该退下来的。为大家做好服务,颐养晚年,何乐不为呢!
  表演的时间排定了,年初一是镇政府。初一,在百姓的心目中是新年伊始,应该首先感谢政府的领导好啊!正月十五去县政府,这是新年里第一个月圆之日,盼望有更多的惠民政策!在王老汉的心目中,如果天安门能去的话,他就带领着秧歌队给总理去拜年。离北京太远啊!王老汉安慰着自己,好像也安慰着别人。
  这时的开场白早由王老汉变成了小红。开场白是很传统化的表达方式,以前只是些吉祥喜庆的道白,现在经过小红的改编,加进了好多新元素。只见小红站立中央,扫视一下人群,先是一个鞠躬,然后大方得体地站定。那俊俏的模样,真正是鹤立鸡群。引起一片啧啧夸赞。
  新年伊始万家欢
  小红给您拜大年
  一拜国运强
  二拜民安康
  三拜家和睦
  四拜粮满仓
  开场白就好像炒蹦豆似的从小红的嘴里一连串跳出来,本国的、世界的;吉祥的、政治的,立时引起一片喝彩。这时,小红只是顿了顿,喘了口气,然后又唱了起来:
  人说牛马年呀好种田,我说牛年呀尽开颜。牛气冲天呀牛蹄急,股市牛市呀满红鲜。牛年大吉又大利,百姓幸福一年又一年。呀,小红带领秧歌队,拱手给各位拜新年啦!大叔、大婶、大爷、大妈、大哥、大姐姐们过年好,哎哎哎哈哟……
  当小红的歌声嘎然而止,人们却还在静静地、呆呆地沉浸在这歌声里呢。天空中余音缭绕,就是树上的鸟儿也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停止了歌唱。刹那间,一阵热烈如雷的掌声响起。
  日子过得很快,仿佛一扭就过去了一年。扭动了几下,王老汉就变成了满头华发。今年的王老汉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腿有些不听使唤,手也不是那么灵变了;就是脑筋的反应,也像生了锈的机器没有了以前的转速。王老汉时常对别人这样说。但是,他不服老,他一直期待着舞下去。
  今年的收成不错,仿佛冬天来的也早。当家家户户把棉花、辣椒都变成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后,就纷纷聚拢到王老汉家的院子里。王老汉的老伴总是天不亮就起来,烧水、沏茶。现在的条件好了,她家用炉火烧水,用电做饭。省下的柴火送给村上做沼气了。王老汉虽然觉得这样的好日子来的有点晚,但觉得很欣慰。老了老了,能赶上今天,死了也知足呢!
  王老汉又收了个“徒弟”名叫小丽,是本家一个最小的孙女,今年才十二岁。一大早,小丽就叽叽喳喳地来叫门。小丽的性格和小红仿佛一个是火,一个是水。一个那样热烈,一个那样随和。此时的王老汉更喜欢小丽,或许是老了的他仍然喜欢热闹吧!
  一进门,小丽就“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缠着王老汉要教给自己“孔雀开屏”拿手动作。王老汉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了,早没有了年轻时灵活的骨节,能摆出这个令自己骄傲一生的形象来,只能是有型没魂。在王老汉眼里,扭秧歌不光是形态,最重要的是身体里的每个血管、每个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要充满秧歌魂。
  王老汉从小丽的“孔雀开屏”上看到当年年轻时自己的影子。王老汉微笑着。
  扭动一天下来,王老汉倒在炕上,有了那种浑身散了架的感觉。只是见到老伴,仍不免要介绍一些秧歌队里的见闻,然后才能安然睡觉。他知道老伴的腿脚更不灵便了,只能从他的介绍中分享着扭秧歌的快乐。
  王老汉躺在土炕上,身边躺着老伴。王老汉伸出手来给老伴掖了掖被角,然后微笑着对老伴说:土炕真暖和。睡在土炕上,梦中扭起秧歌来都有一种甜甜的味道。
  雪下了一夜,早晨起来,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王老汉抬头看看天,眼前掠过麻雀觅食的影子,然后唧唧喳喳的落在屋檐上。他感到一丝郁闷,这样的天要找个练秧歌的地方啊!
  他赶紧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自家的院子。虽然很冷,但不一会功夫,就感到浑身燥热。他脱掉棉袄。就当是扭秧歌的热身吧!王老汉高兴地说。
  村里通知了他,好好培养秧歌队,今天要练习一天的预演。再过三天,庆祝你孙子结了婚。然后到县里汇报表演,王老汉兴奋极了,心想,日子好了,自己的传统民间舞蹈有人继承了,在有生之年,还能到县城操持一场盛大的秧歌会,录录相,上电视,这才是他一生感觉最幸福的大事情!
  少女·兵
  肖剑
  一
  院内,是绿树遮蔽的军营;大门外,是一条带有城市风情的小街;他,用一个标准的哨兵姿势,笔直地在那儿站岗。
  如果他脱去那身体显得成熟和威严的军装,如果他不是刻意从连长那里学来的一副严肃表情,那他简直就是一个孩子,那圆乎乎的脸,忽闪闪的大眼睛,分明流露着天真和稚气。本来嘛,他才十八岁,还不满一年军龄。他姓林名俵,和历史人物只差一字。为此,战士们暗地里唤他林总。他也曾有过天真浪漫而荒唐的梦,期望像电影中的人物一样做一个有勇有谋的将领。而如今,他只愿做一个合格的士兵。为此,他认真学习,认真训练,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件平凡的事情……现在,他认认真真地站岗。
  忽然间,他的姿势有点不大自然了,身体过分的僵硬,甚至枪持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而且脸上还飘起一层浅浅的红晕。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位身材修长端庄秀丽的少女。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军营斜对面六十米处的那家“酷丑”食品店的主人——小燕子。(他不知道她的芳名,他听顾客都叫她小燕子),此刻,她正含着纯美的微笑,向他走来。
  她来干什么呢?又来问我的名字?也许她只是打这路过吧!他连忙别过脸,看着别处。然而,他的第六感官却告诉他,那团藕荷色的裙子已在他的身旁飘然而至。像太阳贴近一样,他感到了一阵烘烤的灼热。
  “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别人站岗没你这么笔挺。”
  林俵没有搭言,扫了她一眼,又连忙将视线压低,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林?”姑娘微笑着,柔声地问。她虽经常看见他在这儿站岗,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心一慌,他差点把他的小名吐出去,他的小名叫二狗,这要是说出去该有多难为情。“你问我名字干嘛?”许是天热,他的汗水流下来了。
  姑娘笑了,“做好事不留名,学雷锋学得不错吗!”说着她忽然歪着头,“瞧你热得,喏,喝瓶汽水吧?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
  “不,谢谢。我不渴。”
  “喝吧!不收你钱的,慰劳你。”
  “不,不是,我站岗呢,不能喝!”
  忽然间,他觉得她在这儿逗留的过久了,便鼓起勇气说:“要是没别的事儿,请你离开这儿好吗?”
  “哟,真撵我啊!这么不客气?”姑娘嘴上很调皮,脸上却红润了,“我爸叫我来谢谢你,前天夜里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把那两个小偷赶跑,我家小店的东西就被偷光了。我爸叫我告诉你,请你抽空去我家一趟,想请你吃顿便饭。一定去呀!”
  “这,不用了,我……”林俵正想婉言谢绝,忽见有人来接岗。他觉得脸都胀红了。部队有规定的……他也怕别人议论他“泡妞”。
  “你一定去呀!星期天也行。”姑娘嘱咐一句走了。
  “哟,这不是小店里那个女孩子吗?可真会做买卖,生意做到哨兵这儿来啦!”接岗的是老兵毛立新,只因他在给对象的信中用太多成语,所以人们叫他“小词典”。
  “快接抢吧!老盯着人家干吗。”不知怎么,看见他尾随姑娘目光,林俵忽生一丝反感。
  “嗯——”毛立新转过脸来怪异地瞅着他,忽然笑了,“快回去吧!阅兵方队就等着你这个基准兵呢。”
  为了迎接北海舰队司令部首长检阅,连队正在搞阅兵式训练和分列式演练。
  连长高长河笔挺地立在方队一侧,用短促有力的口令指挥着方队。
  “正步走分解动作,一步两动,正步——走。”……臂要摆平,腿要提高,脚尖绷直,离地十五公分……
  二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一个多小时过去,战士们个个汗水淋漓,军衣背后印上了一圈圈汗碱。正应了战士们流传的一句话:“当兵啥最苦?三九站大岗,三伏拔慢步。”练到这个份儿上,战士们纷纷向连长投去疲惫的目光,意思是该休息了,可连长又下达了口令,练开了“站立”。站立是阅兵式中最基本的动作,要求立正要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这虽简单,却很不易做好。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几分钟倒没啥,十几分钟也尚可,时间一长可就难了。而连长高长河要的就是这个劲,他懂得在平常的训练中,培养战士的意志力和忍耐力。
  十分钟过去了,排面像铁铸般的一动不动。但“油”一点老兵已开始在肥大的裤腿里做了屈膝——这既能将腿轻松一下,外边又不至于看出来,可林俵不懂这个,不过即使他懂他也不会那样做,他是个基准兵。当做整个队列的表率。他依然一丝不苟地站立着。一个小时的站岗,接着是一个多小时的慢步,又加上这纹丝不动的站立,已累得他两腿发酸,头发晕;下身也湿津津的,火烧火燎似的难受——他的身体也不争气,偏偏得了那令人忌讳的“绣球疯”;更令人讨厌的是不知从哪飞来的小虫,操着它那小巧而尖利的喙,在他脸上恣意纵横。他真想抬手在脸上狠狠地撸上几把,但他还是忍住了。
  又过去了十分钟,整个方队依旧一动不动地静立着,只听得见烈日催落汗滴的声音。
  嗯,这还像个部队的样。高长河看了看表,脸上闪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刚想下令休息,忽然发现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右方,他奇怪了,也没首长来检阅,也没下令敬礼口令,怎么都自动行开了注目礼?旋身一看,只见操场边上来了位穿裙子的姑娘,她身旁的车子上,放着两箱搁着冰砖的汽水。
  呵,原来如此!连长一下将脸掉了过来高喝一声“向前——看。”声音洪亮、有力。他那两道冷得像刺刀一样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排面。足有两分钟,他才低沉而严厉地说:“谁给你们下的口令向右看?知不知道队列纪律?瞧你们那眼睛,都快赶上二齿钩啦。二排长!查一下谁站岗,怎么乱放人进来。”高长河向来为自己的连队有良好的军事素质而自豪,现在见一个姑娘就破坏了队列纪律,不由十分恼火:“稍息,立正——”他又下开了口令。
  “头正,劲直,两眼目视前方。”他加重语气强调着这几个字。
  “汽水——冰镇汽水”。挑战式的,操场边上传来了一声清甜的吆喝,引逗得好几个战士喉结一阵滚动,然而,尽管如此,却没有谁敢将脸偏上一偏。
  十分钟过去,又是十分钟。
  也许是过分的紧张,过分的认真,过分的僵直,导致了大脑的极度缺氧,林俵只觉得眼一黑,直通通地扑倒在地上,队伍骤然一乱。与此同时,像线牵似的,操场边上那个人儿也随之一动。
  “不要乱”连长一声高喝,镇住了队伍。然后飞步上前,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臂,将林俵架到了操场边的树荫下。
  不多时,林俵清醒了,只觉得一股清凉由额前直达全身,用手摸下一看,是一块用花手绢包着的块冰,再一抬眼,他看到了连长那双锐利而深沉的眼睛,而连长那双眼睛旁边,则是另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说着关切,带着心疼,露着担惊。这眼神令十八岁的他第一次感到砰然心动,是她!
  “快,喝瓶汽水吧!”她砰地打开一瓶汽水,递到他的唇边。
  “咳咳!”连长高长河看看姑娘又看看林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咳嗽两声;让一个姑娘家附在自己战士身旁,有点不像话。
  这两声干咳不啻于起立的口令,林俵慌怯地推开眼前的汽水,离开斜倚着的树干就要起身。
  “坐着吧!”连长一把按住林俵,很为他能够正确理解自己的意图而满意,他从姑娘手里接过汽水递给林俵说:“喝。”然后他掏出钱递给姑娘,“汽水钱。”
  姑娘像受到屈辱似的看了连长一眼,推车就走。
  “慢”连长见她不要钱。忙将汽水箱按住说:“这两箱我全要了。”说着他朝还在操场的方队喊:“休息。”
  三
  傍晚,林俵手里捏着几份烟钱踱出了营门,他在排里岁数最小,所以这些跑跑颠颠的事几乎成了他的义务。
  近了,那小店的橱窗。他踌躇了一下,又快步走了过去,他意识到,如果在这儿买烟,她肯定不会收他的钱。他并不是个施恩求报的人。这样的事,他不愿干。他决定越过这家小店,多跑几百米上前边副食店去买。
  正走着,他忽然发现前边商店门口停着辆小吉普,团里黄副团长正带着军务参谋在那里纠察。他心里猛然一惊,不好,忘带外出证了。他扭身就跑,偶一回头,只见小车正启动,正顺着他的方向驶来。呀!这可怎么办?正在这时,小店门开了,姑娘正站在门口向他招手。此时,他哪里还顾及什么,一头扎进了小店。进屋之后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但想出去不可能了,黄副团长老远就盯上了这个“逃兵”,小车“吱”地一声杀在了门口。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当兵的?”黄副团长问把在门口的姑娘。
  姑娘手撑着门框,淡淡地说:“没看见。”
  “我眼睁睁看见进去的嘛。”副团长有点急了,“我进去看看好吗?”
  “没进去就是没进去!”姑娘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虽则脸上因扯谎而微微泛红,可手臂却牢牢撑在那里,丝毫不让。
  “你这是……”黄副团长虽然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他能指挥千万人马,却指挥不动这位小姑娘,只得站在门外喊:“屋里那个兵,快出来,你屋里干什么?”
  “没有?这是谁?哼!”
  姑娘回身一看,林俵正低着头向外走,她心里又急又气:这个人,也太老实了,要不你就藏着,要不你就从窗户跳出去,这可好,倒自己走出来了。
  “哪个连的?走!上你们连里去。”余怒未消的副团长大为感慨:“哎,现在的兵,现在的姑娘……”
  事情的结果是林俵不曾料到的,军务部门就此事进行了通报批评。连长在全连军人大会上狠狠地点了他的名,差那么一点就要受个处分,林俵很有点委屈,本想不为连队抹黑,没想到却“跑”出了这么个结果,特别是人家一口一个“叫姑娘给藏起来了”。他怎么咂吧也不是味儿,这碍人家姑娘什么事呢?更令人讨厌的是毛立新那帮老兵,把这事编成了顺口溜,成天拿他开心。
  团长小车纠察急,
  跟踪追击撵小林,
  姑娘挺身来掩护,
  小店藏身搜不去。
  这正是,八十年代一段佳话,
  军与民,鱼水深情谱新曲。
  听听,这个酸,这个怪,真令人哭笑不得。林俵不由暗暗长叹,哎!当好一个兵竟也这么难!
  四
  三天后,他又一次站到营门的岗位上。今天,他的心情好多了,因为排长和指导员已分别找他谈话了,要他正确对待上级的批评,要他经得起摔打。他自己也明白了,自己毕竟是没请假呀!
  许是又见他来站岗了吧!小燕子又推着汽水车向营门走来。林俵登时紧张起来。但奇怪的是,姑娘没看见他似的,理也没理,问也没问,径直向营门内走去。这下他可犯了难,拦她吧?不够意思:不拦吧,哨兵的责任又不容。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前通过。终于,他问了一声:“你,你要去哪?”
  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似的,姑娘一下就停住了“哧哧”一声笑,眼里闪着得意的光:“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进去。”姑娘车把一旋,拐到他的身旁。
  “那天你回去挨批了吧?”姑娘眼里拂去了笑意,露出了关心。
  “嗯。”林俵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也怪我,那天我的口气要不那么硬,也许那个官不会生那么大的气。都怪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知怎么,一听她这话,林俵几乎要掉下泪来。顿时感到分外温暖。他使劲压下了心中的那股酸楚,说:“不,这哪能怪你呢?是因为我没请假。”
  “这几天你们还练晒吗?姑娘还记着那天他晕倒的事。”
  林俵微微一笑,“不是练晒!那是练习阅兵式。”
  “嘻嘻!”姑娘也禁不住笑了,看自己,尽说傻话。
  “你回去吧!我不会让你进去卖汽水的。”林俵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枪刺。
  天呐,难道她真的是想进去卖汽水吗?姑娘感到了一丝不被人理解的委屈。“不,我不想进去卖汽水,那会让你担责任的,我……我只想在这站一会儿。”
  是啊,仅仅是这个愿望——在这和他站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跟他接触过几次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好感。他的一切仿佛对她都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天真无邪,清澈透明,不像某些人那样贼溜溜,邪意十足,也不像一些人那样深不可测。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连心里的那些沟沟坎坎也一清二楚,天然的给人一种信用感,可靠感。同他在一起,似乎一切都变得那么纯洁和朴实,一切都变得透明和坦荡。
  这几天,她那颗少女的心竟第一次进入一个微妙的时期,无端地生出许多愿望。她希望看见他笔直的哨兵身姿,希望听见他略带童稚的声音,希望捕捉他一闪即过的笑意。每每,她会从橱窗里探出头来,看看站岗的是不是他,当然,她也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向来买东西的军人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情况。
  听了这些如此袒露心迹的话,林俵脸上微微红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你还是回去吧,在这站着影响不好。”
  “嗯,我回去。”姑娘将车子旋过来,又说:“你啥时去我家,爸爸连鱼虾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哪!”
  “我不去了。”
  “为什么?”
  林俵提了提枪说:“我是一个兵啊!”
  是啊!他是一个兵,一个最普通的兵,有着和千万个士兵一样最普通的愿望,尽好义务,当好兵。尽管现实部队中流行着一句话,叫做“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个好兵。”
  然而,要当好一个合格的兵是不容易的,他做每件事,处理每个问题的时候,都必须想到,我是一个兵。
  五
  姑娘终于走了,走回小店门口驻足向他遥望。这时,连长高长河来了,天晓得,他怎么这个时候来查岗。他踱到林俵跟前,瞅了他,又望了她,目光中带着疑问和探究。显然,他看见了方才的一幕。
  “那丫头来干什么了!”高长河目光停在他的脸上。
  “她要进去卖汽水,我没让她进。”林俵受不了连长的这种目光,将脸调到一旁。但紧接着他又一横心干脆将目光迎上去,连长啊,连长!你眼中难道就只有疑问和探究,就不能有点信任……
  也许高长河体会到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慢慢地把目光挪开了。半晌,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嗯,是个不错的女孩!”
  林俵惊异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连长,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时连长缓缓看了一眼,说:“小林呀!”穿军装不容易,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就更不容易了。军人,就意味着牺牲,而这牺牲的对象不仅仅是生命和热血,也包括美好青春,个人前程,甚至纯洁的爱情……
  连长这是怎么啦,干嘛跟我说这个,难道我真的和那女孩子有什么瓜葛吗?他掉过脸,几乎要不耐烦了,可是当他再抬眼的时候,笔挺地立在那儿,两眼深情地凝视着远方,目光是那么的温柔,那样的深沉,像是陷入了沉思,又像是陷入追忆……
  连长想起入伍的第二年,部队到一个小山村驻训,演习,房东家也有这样一位姑娘,长得也像这个姑娘这般美,岁数也似她这般大……
  林俵牢牢地盯着连长,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万没想到,这位严厉的连长竟还会有这样的神情。
  “训练中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起疙瘩,发高烧,吃药打针也不见明显好转,多亏了那位姑娘细心照料,特别是白天战友们都去训练的时候。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一手拉风匣一手添柴禾,为我烧炕烧水的情景。她很怕羞,当战友们在的时候她很少进屋。战友们一走,她便为我烧菜,煮花生,温热水,还特意为我讨方子熬中药。当然,在她做好这一切之后,她总是先喊:“妈,小高今早没吃多少东西,这碗荷包蛋是不是给他送去?”
  “妈,小高可能渴了,这茶你给他送去吧!”
  这时候,她妈总是说:“这丫头,你没长手,自己不会送。”她妈的话一落,她就会轻轻地打开门,将东西送到我的身边。每当我听到她那甜甜的声音时,我的心就甜滋滋地充满了感激。后来,我的病好了,我决心报答他们一家的热情,一闲下来我就帮助他们家干活,挑水,扫院子,砌猪圈……但每一次我一动手,她就会把我手中的家什抢过去……部队要走得时候,她送给我一副做工极精巧的鞋垫,上面绣着她的地址,还有她的姓名。同时,她极委婉的向我表达了那个意思……
  高长河,忽然抿住了嘴,目光也凝固了。
  “那后来呢!”林俵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当时多想接受她那份纯真的情谊呀!我当时虽然才十九岁,可她眼睛里那含义,我是懂得。但最终,我还是婉言拒绝了她。”
  “啊!”林俵深感遗憾的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个军人,一个战士,军队那铁的纪律约束着我。要知道,既是战士,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随意支付自己的感情。感情,有时也需要牺牲!当然,我也认为我错过了一次爱的机缘,可我不后悔,因为军队是块铁,是块钢,而我没有权利在这块钢铁中掺水。记住!穿上了军装并不等于你就是一名真正的战士。战士的称号就意味着牺牲……”
  林俵不知道连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是痴痴地立在那儿,久久地咀嚼着连长的话。这位十八岁的战士,第一次懂得“战士”两个字还有那么深远的含义。
  六
  夏去秋来,林俵已是有着一年军龄的“老兵”了。在这几个月里,他有意避开小店里那位姑娘,觉得他也应当像连长那样去做一名真正的军人。他甚至还联想到为革命事业而自觉抑制个人情感的牛虻,保尔。当然,在他上哨的时候他也还是躲不开那两道神情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东西他理解,也知道那东西发展下去会是什么,他只能采取不理的态度。
  一天,毛立新从外面回来,进屋就挤眉弄眼,有人向我打听你哪!听说你病了,还给你带点东西。说着他把一包东西给林俵“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
  林俵打开一看,是奶粉和罐头……
  又一天,一位买东西的战友回来,问他:“你是不是在小店定货啦,人家捎信叫你去取呢!”
  林俵耐不住了,这么弄下去他实在受不了。这天,他特意向连长请了假,来到了小店的橱窗前。这时,姑娘正看一本《读者文摘》。看得津津有味,见有人来,头也未抬便问:“你买什么?”
  “我……”这下林俵窘住了,他实在不是买什么东西的。
  “嗯?要什么?”姑娘抬起头,一见是他,异常欣喜,“是你!”
  “嗯!”林俵点点头,这时他也悲哀的发现,他是那么愿意见到她。
  你都干什么啦,小半年也没见你出军营门。
  “没事出来干啥?”
  “你们训练还那么紧张吗?对了,前一段听说你病了?可我也不好去看你……”
  林俵惊奇了,谁这么多嘴?一定又是毛立新,这个人尽拿别人开心。
  “上次带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吗?”
  林俵险些忘了这次的使命,她这么一问倒提醒了他。他连忙说:“对了,你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了。”
  “为什么?”
  “这样不太好,我是一个兵……咳,总之不太好。”
  “怎么,当兵的就不能有点人之常情啦!”
  “不,部队是有纪律的,你给我送东西,别人会想到别处去。”
  “噢!”姑娘慌了,在此之前,她甚至还有点怨恨他,怨恨他对自己不理不睬,怨恨他不懂情意,怨恨他伤了自己那颗自尊心。现在,她明白了,他不搭理她的真正原因。她陡然一阵感动。他不是不懂情意,不是不搭理他,而是部队的纪律约束着他呀!她望望他,又微微侧过脸,心中怦怦直跳。
  “还有,没事也别向别人打听我,好吗?”
  “嗯!”她点点头。
  “那,没别的事了,我走了。”
  话音未落,林俵抽身就走。
  “哎,那……”姑娘还想再说什么,可他已走远了。
  “刚刚才……他就走了,唉!”这个十七岁纯洁的少女,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七
  时间像流水一样飞逝。
  早春到了,基地要撤离烟台,地点是与青岛司令部合并。
  临行前,同志们纷纷坐下来给家里写信,告知家人一个月后再联系。
  最认真的是毛立新,给未婚妻的信竟写了七八页,还在那不停地翻成语词典。
  看着他那种认真而又动感情的样子,林俵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骚动。方才,他给父母写完信的时候,就朦胧地感到还有点什么事似的,现在他已清楚地意识到那朦胧的事情是什么了!原来,他还没有完全忘掉她。是的,只能说没有完全!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将她送给的奶粉罐头送回去?为什么在每次换岗前都换上压得板正的,干净的军装?看来那一些个人的情感并没有完全排挤出心里,而是被压抑到心灵的一角,现在,在这种时刻,它又顽强地冒了出来。此刻,他真想跑到大门口站那么一会儿,望上她一眼,是的,哪怕只是一眼。或者径直跑到她的橱窗前……可是去干什么呢,买东西吗!啊!战士,这个十八岁的战士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的心思。
  “你怎么啦?”毛立新写完了信,正得意地从头审视着,忽见他情绪不对,“有什么事,这么坐立不安?”
  林俵脸腾地红了,“没什么,就要走了,有点兴奋。”
  毛立新从他的神态中察觉到了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怜悯:“哟!没烟抽了,你帮我买条烟去吧!我去给你请假。”说着他将摆在床边的一盒烟悄悄塞到了被子底下。
  “我?……还是你自己去吧!我的战备包还得整理整理。”此时,林俵已成功地遏制住了心中的骚动,完全镇静下来。马上就要去新的军营,干吗还要惹动那一份情思呢?那不太自私了吗?
  出发了,披着伪装网的军车缓缓驶出了营门,林俵全身披挂地立在车上,静静地扫着路边,他多想再看一眼啊!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忽然,他几乎窒息了,心跳似乎也静止了——他看见了她。她正翘足立在路牙子上,在每一辆车,每一个人的脸上搜寻着,辨认着。
  哦,她是在寻找十八岁的兵,林俵心忽地一热,多好的姑娘啊!开朗,泼辣,又不失女性温柔和美丽。
  还没等她寻到他,车已驶过了她,越驶越远了。林俵深深地向渐渐远去的那修长的身影投去了一瞥,那是最后的一瞥,然后毅然地把视线投向前方——同时,一种神圣感溢满了他的胸膛。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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