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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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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160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32
页码: 20-51
摘要: 本章记述了《迷惘》、《喜丧》、《命若捕蝉》、《陈年往事》几篇小说的具体内容。
关键词: 宁河县 文学作品 小说

内容

迷惘
  孙志利
  我对副镇长,有自己的看法。
  这一点,副镇长自己不知道。他以为我跟他铁板一块。其实不是。比如说我俩下乡,他说:小李子你记着,到乡下,我讲大事,你讲小事。我笑笑说:这当然。到乡下的一个村,那里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正准备演出,他讲了几句话,就拿起二胡拉几下,问我:怎么样?我又笑笑说:蛮好,不错,副镇长还真有两下子。业余剧团演的是自己编的本子,主要歌颂的是农村新面貌、新发展。演完了,请副镇长指导。他说:这样吧,让小李子讲讲。我就谦虚地说:副镇长让我讲两句,我也就不客气啦,有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接着就讲了几条,人家听了,都点头称是。副镇长以满意的口吻说:讲得不错嘛,再锻炼锻炼,独挡一面不成问题。我听了就腼腆地露出遮遮掩掩的高兴神情,其实呢,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却是如此:哼,一个小小副镇长下乡,还有什么大事小事可言?真笑掉人的大牙。你听你这个二胡拉的,蛤蟆哭爹似的。你让小李子讲什么?你自己讲嘛,你这种人连狗屁都讲不出来。还要锻炼锻炼才能独挡一面吗?真他妈的窝囊死人。最好是,我劈脸给他一拳。
  你看看,这一抖搂出来多不好。
  可我不是两面三刀,我对副镇长印象不好,在单位,人人都有一技之长,可副镇长呢,什么也不会,每天上班叼支烟,坐在副镇长室的沙发里吞云吐雾。他是头,支部书记,那么多党员,就数他党龄长,又和某某领导有关系,就凭这,他当副镇长。单位的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不懂业务,实在有点恼人。可又没办法,只是愤愤不平。看他喝茶,就希望茶能变成汽油,看他抽烟,就希望烟变成雷管。积怨日久,处处与他闹别扭,搞得一团糟。他叹息单位人心不古,是个烂摊子,臭泥窝,也时时有孤立之感,想找一帮人拥护自己,却总又找不到心腹。正无可奈何,我从学校分配来了,他不失时机,一把将我抓住。
  我大学毕业,年轻,要求进步,好像个玩意儿从宇宙深处刚钻进大气层,处处发涩,随时小心,想接近领导。加上我学的是戏剧专业,发表过几个剧本,得过奖,可算是小有名气,县委书记见了也要握握手,问一声小李子最近又写了什么?对此,副镇长满意极了。有我在单位里写个总结,上面要个材料什么的,他只要发个令就行了。他在材料上改改划划,哪怕改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也不会让他难堪,改错的字也说他对,茴香豆的茴字,不是还有四种写法吗?
  副镇长经常表扬我,悄悄地推心置腹一般,让我写入党申请书。这本来蛮好,可时间一长,我觉得不对头。远而讲之,城里有一帮贤达之人,平时写点小玩意儿,搞点儿“城里古今”,在自己编制的纸张上印出来,或者偶尔到省里小报上贴块豆腐干,悠悠自喜,以为自己是本地文化名人。我在这,他们觉得不自在,总认为我的脚暗地里对准他们屁股,要把他们踢下来。于是纷纷与我过不去,很影响我的情绪。更主要的是我发现副镇长不对头。副镇长其人,好占人小便宜,他认为乱世英雄走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和平年代有拳就是草头王。他想当大官,弄来弄去只弄了个副镇长。副镇长虽小也带长,可是不大,在地方数一数,婆婆就有好几级,又觉得这世界,喝茅台的不买茅台,买茅台的不喝茅台,自己位卑职小,如何是好?我是副镇长“下”的大学生,总归是他的“下”。下面奉上,天经地义,我买个花盆,他说:这个好。拿去了,很高兴。我买两包麦乳精,他拿走了一包掂了掂说:这种麦乳精合我的口味。拿着不再放下,我得了稿费,被拉到饭店。吃过了,他说:你不错,不像有些人,一分钱夹在腚沟里,炮都轰不开。我爱人在外面卖小百,听说是服装类,他就让我替他买几件。提来一看是一包衣服七八件,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买的书他要,声称这书好,有看头,还有收藏价值。可过两日我到他家去,见他正扯书生炉子。
  我知道,他敢如此对我,不为别的,只为我要入党。他是副镇长,他不让我填表,党组织就无法研究,更不能上报上级党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夫者,副镇长也。而他看准的正是这一点。
  这个时期,我要求调走,哥们儿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找人事局长通了路子。人事局长是我同学丈人儿媳的表叔,弯子虽多,却够意思。我去找他,他手拍胸膛,答应帮忙。很快,在市里有了接收单位。一时间我非常得意,昏昏然飘飘然觉得这副镇长诚可恨,党员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不再受窝囊气了。得意良久,等待数日,忽然觉得这调动的事儿有点不对劲,心中忐忑不安,认真打听一番,果然不妙,上面出来挡驾了,调不成了,原来副镇长所识的某某领导说了,说我是个人才,而人才是不能外流的。我一听差点气死,咬牙切齿,拼命用脚跺地球,骂了一百多声我操他祖宗。然后去找书记,对他说:昨夜我变成女的了,个头长高了,是个排球女将,现在国家女排来调我,你也要人才不外流吗?书记握握我的手很温和地说不要气不要急,也不要这么说,打球嘛和写东西不一样,你看我们国家在体育上拼争第一,在诺贝尔文学奖上不是不争吗?年轻人嘛,大学毕业才几年,大家对你印象不错,学会适应,要好好干嘛。我气得快疯了,真想大声骂他。
  这一闹腾,自上而下,有话传到副镇长耳中,要“注意知识分子入党问题”。副镇长嘻嘻,当然注意,他早就注意我了?只不过注意得略有点味道而已。调不走,只得又被副镇长“注意”,就为这,我每天情绪低落极了。
  今天和往日一样,我不快活。上午副镇长约我下乡,让我多带点钱。我一听心里就炸。平常,我俩一起走,买车票,吃饭,都是我付钱,回来报销时,他领补助,入腰包,而我掏腰包的事他忘了。这种事,他从来都健忘,忘得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大约觉得我从中也得到了愉快。不然,我为什么从来都不提不说,一直笑眯眯呢?扪心自问,我也真他妈的。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说,人在矮檐下,很多日子都忍过来了?还是想想出差的事吧。
  最近,我得了二百元稿费,副镇长说,这个稿子他为我提供一半方便,帮了一半忙。话中的意思,应该二百元共产,一人一半,滑稽的是倘你真帮了什么忙,倒也罢,实际上你帮了什么忙?难道你说了两句“你要好好干”就等于你帮了一半忙吗?笑话,我心有灵犀点不通。因此,就导了一场“出差”。出差是假,要找机会点化,把我的一百元玩去是真。这且不谈,我一个人每月几百元津贴,给父母寄点,所剩寥寥无几,每日还得伺候副镇长实在有点荒唐。想到这一点,我的情绪就不好。为了和副镇长搞好关系,我他妈—-啊,也真是,我今天怎么火气特别大呢?要克制,一定要克制。
  我拿出包,装进茶杯毛巾等用品。牙膏没有了,我把空牙膏袋子扔在地上骂一声,他妈的副镇长,我不生你的气。然后就上街买牙膏。
  外面的天气很好,人很多。柳树叶在风里敲响,太阳很亲切。我一路走来,见悠闲自在的面孔一张接一张,情绪就又往下沉。想到为了过他副镇长这一关,我忍气吞声,好几次人家揍我的脸,听到啪地一击,不怒,反而要爆出笑容。这种生活,也真他妈的—-啊,今天怎么一冒一冒的?不好,这样不好,想点别的吧,譬如--咦,那不是卖牙膏的柜台么?
  卖牙膏的营业员很年轻,挺迷人,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引得她也看了我一眼,我们互相看时,眼光碰上了,都有些窘,都低了头。我交上钱,拿了一袋牙膏。出来时,我脑子里还留着她的形象。
  正向前走,听到身后一声叫:哎?我回过头,还是那个营业员,手里捏着钱,跑到我跟前,把钱交给我,又走了。原来刚才没找钱。我有些感慨,不是感慨她的漂亮,是感慨一种品质。她忘了找,我忘了拿。完全可以不送,然而她送来了。这事若换了副镇长,他一定不吭声了。他那种人呀。
  一辆汽车从我面前驶过去,灰尘滚滚一瞥之间,但见纸屑草尘旋转飞腾,我想:这纸屑草尘若是变成副镇长那就挺好。哧。嘎。啊呀娘地。副镇长死啦的布告贴出,哀悼吧,副镇长同志为了革命工作不幸头颅碰上车轮,其头颅不坚,车轮无情,革命副镇长就如此壮烈牺牲,鲜血染红马路。
  我这样痴想,心里就高兴。
  在单位门口,我碰到了老杨,他戴一副黑边眼镜,眼睛不见了,被眼镜边遮住了。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眼睛的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的心灵没有窗户。他终日低头走来走去,见谁都不说话,只要说话,就把人气死。因此没人跟他计较,更没有人理会他的存在,特别是他那副不见眼睛的眼镜长在脸上,像个难解的谜。他是文艺股股长,但早就写不出任何东西。今天也不知咋的,太阳从西边出来。见我过来主动打招呼。他微微抬起头,见我手里提着包,就说:啊……又和副镇长下乡吗?我说:是的。他冷笑着又把头低下,“噢”了一声。我感到很委屈,这个老杨,给我这副尊严干啥?就算看不惯我与副镇长厮混,也该知道我的难处嘛,你当初不也任过这角色吗?你也曾想过副镇长的关,只是功力不深,已经败阵罢了。此时彼时,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这个老杨。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也罢,不要与他计较,都是摘葡萄的嘛,他摘不到,我还在努力摘。他嫉妒一点,也是狐狸之常性。这不说明别的,正说明我比他优越。就是的,我已经被副镇长“注意”了。希望大大的有,他的希望已死啦死啦的了。与一个死了希望的人还计较什么呢?
  我进了会议室,副镇长昂起头感叹:啊,总算写好了。这个材料真不易,花了我整整两天工夫。一边套上钢笔,大功告成的模样。我远远看着那材料,题目《论大众文化的娱乐性和教育性》嘻嘻。这不是我上午写好交给他的材料吗?
  副镇长一眼看见我,深呼吸的口型停了两秒。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找个地方坐下。会议室里哄哄然。和任何一次会议一样,一坐下来就哄哄然。笑、打、骂、乱糟糟。甲说乙的脸大,乙说丙的臀肥,丙说丁的腿粗,丁不说谁,哈哈大笑,讲有个毛毛虫钻进裤脚里去了。顺着大腿向上爬。越爬越有意思,越爬越有意思,嘿嘿,嘻嘻——这时就有女士说他流氓,出口笑中带骂。副镇长无可奈何。他的话只能在大家嬉闹的间隙里讲出来。今天讲的是工作安排,这是老套子,无非继续开放,下乡辅导。
  与往常不同的是,副镇长今天好像特别能忍耐。几件事情慢悠悠地讲。讲完一件,任众人厮闹一气,然后再讲另一件。我提醒他:今日出差。他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知道,不急。这次出差从近到远。我一听明白了,最近的一个镇只有七八里路,不用坐车,转眼就到了。七八里路不能早去,早去了办完事能白等着吃饭吗?一定要去迟些,卡好时间,办完事正好吃饭。北镇企业搞得好,分管镇长招待费还是有的。明白了这一点,我就拿出坐禅的功夫,静静地等下去。
  直到夕阳临窗,副镇长才看看表,宣布散会。众人向外走,他叫住小刘,要用她自行车,小刘也是刚分来不久,负责会计,又住在单位,尚未找男友,借她的自行车,她不敢不借。副镇长借车的意思是让我带他。因为我没有自行车。小刘眨眨眼,虽心疼车子,可还是把钥匙掏给了我。
  副镇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妄自得意起来,哼过一支小曲,说:天上的玉皇,地上的龙王,谁比得了我?某某人的驾驶员只是普通司机,我的驾驶员却是个大学生。我呵呵一笑,这笑的滋味我相信没有多少人真心体会过。笑出于口,口出于心,心中不想笑而笑,而不得不笑,乏味,乏气,乏情。笑之际,我真想一扭车把,让副镇长来个黑狗抢食。
  正在这时,副镇长喊停,说要买烟。这时已出老城区,近无商店,哪里去买?迷惑间,副镇长手一指:那不是?原来二百米之遥,他叫我骑车去,他等我,要买两包好一点的,说:回来给钱。
  我骑车到那店,买了两包人参烟。回到副镇长跟前送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一挥手:走。很气派。我愤怒已极,恨不能叫一声:接招。给他来个三拳两掌。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翻腾着:向他要钱,要,要钱。
  我感到奇怪,我今天火气何以总这么大?为啥?细细想,想不出所以然,一切正常,没有任何让我震动的事情发生。按逻辑,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因果关系,我今天火气不同寻常,也一定有什么原因,不然就不合逻辑,经不起推敲。再细细想,却想到小时候用皮绳做弹弓,很好用。可一使劲拉直了,纵然变成了铁丝,再不行了。现在我可就是纵然拉过头了。天下事勿过之,物极必反,我未必就不如此。我也是个人,而且年轻,而且血气方刚,而且身高马大,怎么看也是条汉子,何以就能屈尊如此?当然,当今世界人要活着,谁都要有所屈尊,见了道长,见了方丈,你总不能拍拍他肩来一声:“哥们好。”可是,屈归屈,要有度,屈尊过了头,就人格狗化。且夫天地之间,只有狗对主人,被打、被骂,不加反抗,唯摇尾乞怜。人不是狗,而我能如狗乎?想到此,一团火在心里烧起来,我突然失声,你给我——
  副镇长一吓: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镇政府大院里停了不少轿车,不用说,有大人物在。副镇长望之却步,正在犹豫,镇长从党办室探出头来,脸红如猪肝,看来老酒烧心,抬眼瞅见副镇长,他就叫:噢,小王八来了。他年龄有无副镇长大不知道,但他喊副镇长小王八。副镇长姓王,听得喊小王八脸上笑容云集,久久不散。进得党办室,闲话几句,方知脸如红日者刚饱餐一顿,这会儿正叫老酒烧得难受。副镇长见状,就说:没有事,你听我讲,没有事,多喝点白糖水就好了,我给你搞点白糖来。小李子,去买点白糖来。哧溜一条青蛇钻到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想哇哇大叫。洒家不干这个。我站着不动,小李子快去啊。弦绷紧了,炸弹要炸,这一炸就人仰马翻、覆水难收了。可是没炸,我悻悻地出来了,我感到自己走得很轻。因为狗走路总是很轻的,我感到自己像狗,四蹄着地抽抽地跑,直跑到小店门口,我才恢复人性,说起人话来:买一包猪食。卖糖的向我一看:什么?买一包白糖。白糖有。交了钱,买了糖,我又变成了狗,抽抽地往回走,路边有盏路灯,一圈人围在那儿,我脚步溜快,也跑了过去。见人圈中一个汉子,破衣邋遢,脸上是马拉松的笑永不消失。人讲什么他都笑。说他也笑,骂他也笑。有个小青年从他头上迈过腿去,他也笑。有人说:你给翻个跟头,我给你一个烧饼。他一拱头就翻了一个,裤裆开裂,一大家子全露了出来,两个卵子乱颤悠,人纷纷笑倒。他得了个烧饼,也笑。我从狗变成了人,也笑他;又从人变成虫,不能笑他了。人到了他这一步,就没意思了。但也达到了最高境界,他已与世无争。与他比,我真像条虫,不顾一切向一个目标钻。人而为狗,而为虫,何苦?何求之有?何其有辱堂堂男子汉。
  天崩地裂,我思想炸了,身子也炸了,仿佛炸进一片浑流,晃晃悠悠,四分五裂,垂死挣扎。忽然又聚拢挺直,恍若挂上一物,脚下硬了,是坚实的地,待明白此夕何夕,已如同过了一场劫难,卸去千斤重担,身心反而轻松了。于是吐出一口怪气,又走回小店,要把白糖退了,店家不退,说刚买了就要退,那不行。我也不气。拿着糖往回走,遇一水沟,抛了进去。我想,普天下恐怕只有这水沟里的鱼虾吃到了白糖。
  两手空空回来。副镇长问糖呢?我说没有。他眼睛一眨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就明白,我无所谓。君不见,有那搭车客,小心看司机脸子,被司机嘀咕,骂得不敢作声。一旦发怒,决定下车不搭,就开口与司机骂,还挥老拳,怕什么?反正不搭了,不就一个车吗?滚你妈的?现在,我也不过你这个关了,滚你妈的。不但滚你妈的,我还要给你来点有味道的。胯下之辱。不求过关,还有何怕?等着吧,混物。我得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晚上喝酒时,三人对坐。我、副镇长、还有会计。桌子摆在旅社房间里。副镇长聪明不去饭店,自以为得意。我更高兴,因为这样更好上我的勾当,勾当谓何?谓灌醉他,耍耍他,在他烂醉如泥时喊人来,说他误喝了毒药,让人灌他屎尿。如此,方可一出我心中闷气。酒中的把戏,我心中有底,我们三人,他俩的酒量加起来也不抵我一个。猜拳更不在话下。我李某平生没什么天分,唯这猜拳堪称一绝,五指对五指,从来都杀遍天下无敌手。况且副镇长从来一喝就醉,我一呼二炸他也撑不了几个回合。一切果如所料。喝酒开始,半小时下来,他红脸摇身,庄严得不得了。副镇长平时对“下”总是赖拳,今日赖不成了,直说:怎搞的?小李子今天怎么跟我过不去?我笑笑:你说对了。又一小时下来,两人全都兴奋得眼里冒水。我一看行了,便开始耍了。我说:会计,你要敢摸摸副镇长的头,你这杯酒我就代你喝了。会计平时对副镇长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现在听我一言,手呼地就上了副镇长的头,摸变成了拍,啪的一响。副镇长笑,你妈的。行,我喝酒。我端起酒杯,“咝”地一喝,很响。其实没喝,原样放下,反正两个昏鸟不会发现。我又说:会计,你要是敢吻副镇长一次,我就再喝一杯。会计呵呵傻笑,就要吻,副镇长阻止说:别、别。小李子我吻会计一次,你喝两杯,干不干?我说:好。他果真抱住会计就吻,咦,看男女相吻,觉得妙不可言。这会儿见胖副镇长吻会计,丑死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会计也躲,也退,也笑笑地骂。妈妈地行,我又喝了两杯,此时此刻,我想,我也该醉了,醉了耍了才来劲儿。于是,我摇头晃脑,装出醉态,捉住副镇长摇来晃去。副镇长直叫:小李子,小李子,你这孩子干什么?我说:你摇我,让我难受,反问我干什么?他说:是你摇我,怎么是我摇你?我说:明明是你摇我嘛。副镇长说:会计,你看看,是谁摇谁?会计揉揉眼,看了半晌,说:你俩都该罚酒三杯,摇什么?伸出手来拉。我们都笑了。
  我们继续喝着,结果,会计趴了桌。我们就摇会计,会计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说:轮到了我了吗?不行了,我得上厕所。说着会计就走了。
  现在,就剩我和副镇长了。我踌躇满志,心想,继续耍他要紧。我看看他,对症下药,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在他眼前一刮,哗哗响,怎么样,副镇长?副镇长醉眼闪起光来,好,我能削萝卜。给你,你再喝五杯,怎么样?当真稿费共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瞄了瞄,果然斟下酒,咝咝地连喝五杯。我一迭声叫好,同时递过钱去。--不要以为我会真送一百元,没那么好事。等耍够了,喊声救命,装着抢救他,一抢一扯,顺手牵羊,钱还得归去来兮。
  副镇长五杯下肚,更加烂醉如泥。我待清清嗓子高喊救人,忽听副镇长哭起来,并且自语:我心里……难受啊。我一看他那样儿可真乐死了。他哭得简直像个女人。我乐不可支地问他:副镇长,你怎么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舌头发硬地说:这一程子,我想人这一辈子,心里难受啊,没意思,人一辈子,没意思透了。我说:副镇长,你这话从哪儿讲起?甩下一串串鼻涕,叹一声:唉,你想想,我从十六岁开始演戏,又有中专文化,要是好好学,如今什么本事没有?可时代不让我学,要让我搞运动,搞来搞去,搞成今天这样子,什么也拿不起来,人家都在笑我,欺负我,恨不能当屎把我甩掉,这我不知道吗?我知道,可知道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年龄不行了,我也下过决心,学点新东西,我还用好长时间写过小说,整整写了八篇小说,这一点没人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原来想,等小说发表了,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把小说寄出去后,时间不长,编辑很热情地给我回信,信中说,此八篇都不是小说,是一堆文字堆成的垃圾,并又很诚恳地对我说:从今往后,不要再写小说了。说我没有天分,永远不会成功的,读完信,我老是觉得没意思,活着连味道都没有!
  我目瞪口呆,好像轰然一声,地裂了,裂缝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副镇长?怎么可能?一听的确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他是谁?我忽然心热,不由自主地扭了个大弯。我说:副镇长,不要说得这么可怜,人嘛,在世上总要看看自己是个好人。我本想说个警句,可说出来的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副镇长摆摆手:啊、啊、有什么好处可看?我觉得没意思,当中也有这一层。你看看单位一帮子,都凭懂一点点业务,都看不起我,都找岔子和我过不去,有什么意思呢?想想真没意思。不是吗。单位有几个人早够入党条件了。可我就不让他们入,他们靠的是业务,我靠得是权力。看是我行还是他们行。哎,想一想,真是没意思,人啊,有什么好处可看?我说:你想到了这一点,不就很好吗?他说:对呀,很好,这条路,我最近也想开了,真想开了。人出了娘胎,都在世上走一遭,一样是人,何苦呢?再说在这个年龄上,也弄不上去了。也快退位了。退位之前,我不想再死板了,我想动真格的发展两人。当然要发展对我好的。我急问:副镇长,谁对你好?你呀;除了你小李子,还有谁?你理解我,体谅我,帮我忙,处处听我的,从不和我闹别扭,又年轻,又有文化,又有成就,不发展你这样的,发展谁呢?我早就想好了,从你开始,人说我包庇你也好,纵容也罢,我就是要发展你。说着,就松开我,打醉拳似的到包里去摸,摸一会儿,掏出一份白皮东西,一看,赫然入目,入党志愿表。小李你填,现在就……填
  我一时目瞪口呆,然后笑了,他恍恍惚惚问我笑什么?我告诉他:从前有对父子,儿子一辈子与老子反着干,老子说东他必朝西。老子临死,想要个木棺,因知道儿子总反着干,就说要个石棺。儿子想,老子死了,该顺他一回了。副镇长醉醺醺地摆摆手,根本没听我说什么,把申请表塞到我手中,催我填表。
  我拿着申请表像做起了梦。满心狐疑,感觉无可形容,做梦而已。我忽然觉得问心有愧,我感到心里似痒非痒,似痛非痛,怪难受的。我想我该说什么呢?嘴一张,说了一句滑稽语:副镇长,我激动。副镇长口中呜噜一阵,也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却忽然嘴一张,哇哇地吐起来,吐得我一身都是。我连连后退,然后扶他上床去睡,扶到床上,他便泥一般瘫痪了。
  屋里很静,我又擦又洗,收拾好了一切,便坐到灯前,拔开笔,一笔一划填那表,心情沉重地填完了。看着那张入党申请表,然后团了团扔了,我还不具备入党条件,起码,我的动机……我站了起来,松松筋骨。副镇长鼾声如牛,屋中反倒显得更静。我打开门,走出去,望望满天星斗,想一百块钱不能要了。又想,或许该去买包白糖给副镇长醒醒酒?这样想着,我就向小店走去,走过小水沟,见星光下的水面上有些波纹,可能是吃了白糖的鱼儿在向我致礼吧?我蓦地有异常的心跳,是侥幸?是羞惭?还是忏悔?迷惘得想不清楚。
  责任编辑:戴雁军
  喜丧
  梅瑛
  梁老爷子是大年初一死的,享年八十六岁,是老喜丧。柳树村的人们都说,梁老爷子会死,因为死的日子好,死在了年后,会疼儿子,就凭这一点,梁家几个儿子不发家才怪呢。如果死在年前,这么说吧,要是死在大年三十,可就麻烦了,哪有死人隔年的,多不吉利。而梁家大媳妇的说法是,老爷子一个多月前就水米不进了,要死早就死了,是他们几个做儿子媳妇的精心护理才让老爷子吃了年夜饭,过了年上路的。
  住在梁家隔壁的老孙头对梁家大媳妇的说法嗤之以鼻,他向村人透漏:梁老爷子其实是年三十白天死的,梁家是秘不发丧。梁家老爷子一时半会死不了,他住在隔壁,没事还一天跑三趟呢,事实他最清楚。就是入冬时梁老爷子得了一场重感冒,据他观察也没什么大碍,老孙头每天去隔壁串门,陪老爷子聊聊天下下棋,看精神气色都还好,如果精心调养,开春儿就应该没问题了。他之所以怀疑老爷子是年三十死的,他是有证据的:三十那天他吃过中午饭去梁家串门,想跟老爷子炫耀炫耀自己今年吃的饭菜有多好,比如儿子今冬种植大棚蔬菜挣了钱,过年给他买了一个大黄螃蟹,那螃蟹可真叫肥,顶盖黄,他以前从来没吃过呢。可是到了梁家,梁家大儿媳却拦着不让他进门,他当时还纳闷,虽说农村有旧风俗习气,三十白天不允许妇女串门,可他一个大老爷子有什么可忌讳的呢。梁家大儿媳的理由是,老爷子早上起来,就感觉不太好,已经送医院了。当时老孙头也没多想,可到了晚上,他发现梁老大带领一双儿女在院里放炮,有说有笑的,他当时就犯了寻思:梁老大也太不孝了,老爷子住院了,他不在医院照顾,还有心思在家里放炮。而初一一大早他就听到了周围的鞭炮声伴着隔壁的号啕大哭声。老孙头惊得提拉着裤子就跑到了隔壁,梁家四个儿子齐刷刷的跪倒在一旁,女人们也是哭哭啼啼。所以他断定,梁老爷子是年三十死的确定无疑,说不定他白天去串门那会就已经咽气了。
  这无疑是一个爆炸性新闻。村里有的人不相信老孙头的猜测,说梁家四个儿子个个出息,老爷子老伴儿没得早,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把几个儿子拉扯成才,就是狗崽子也不会这么没有良心吧。可有的人相信,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的说不好,再说儿子也要过日子啊,过日子谁不图个吉利呀,年前办丧事,年后还接着办,哪有连着两年办丧事的,还不忌讳着点呀。三十死了,要办三天丧事,以梁家的财势,哪有老爷子死了马上就趔出去的?可话又说回来,若真是三十这天死的,那也怨不得梁家几个儿子了。梁老爷子人既然死了委屈点就委屈点吧,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也断然不会怪罪的,也是给小人们造福嘛。
  至于梁老爷子究竟是什么时间死的怎么死的大家只是胡乱猜疑,其实这些关乎村里人什么事,大家最关心的是要看梁家四子是怎样发送老爷子的。别看梁老爷子一辈子土里刨食平淡无奇,可生的几个儿子个个老虎一般,而且有出息,老大老二在家务农,老大是承包土地大户,前两年种棉花挣钱发了财,今年大家都种棉花了,他又改种水稻,赶上今年雨水多,种棉花的全赔的稀里哗啦,只有他大米丰收,又赶上了卖高价。老二也不甘落后,在村里开了个酱菜厂,也不知怎么鼓捣的,就把那些芥菜疙瘩、萝卜、土豆、马齿苋、地葫芦等庄稼人都不爱吃的土的掉渣的东西加工加工贴上标签就送进了县城的超市,听说这些被称为绿色食品的东西还远销北京呢。老三老四住在县城,老三开了一家婚纱照相馆,老四更争气,在一个什么局上班,三十岁刚出头就当上了科长,科长在老百姓的眼里可是一个不小的官了。柳条村人都赞叹说准是梁家上辈子积了阴德,祖坟上冒青烟了。
  老孙头是被梁家四个儿子恭恭敬敬地请去当作总主持人的。老孙头干这行最精通了,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都找他给操持。
  梁家四个儿子跟老孙头商量起丧事的具体办法。梁老大说,老爷子操劳一辈子不容易,死了要好好热闹热闹,请一拨扭秧歌的,也正好趁过年农闲时节让村里的老少爷们过过瘾。再说现在乡里都号召各村争创文明村,他这么做既丰富了村里的文化生活,又变相支持了村里的工作嘛。梁老二说,他听说离柳树村不远的南湾村有个飞锸队,那大锸耍起来真是了得,耍大锸在柳树村还是新鲜事物,咱也让老爷子开开眼。梁老三和梁老四都赞成两个哥哥的意见,说花多少钱我们一分也不少拿。老孙头说,不就是办得越热闹越好,让老爷子越风光越好吗,你们就瞧好吧。于是老孙头马上派人去把这两拨秧歌队和飞锸队请来,并开始谈价钱。秧歌队人多,男男女女总共四十多人,按每人五十元,共两千元。飞锸队呢,人倒是不多,十二个女的,一个男的,再加上两个敲大鼓的,共十五人,一人五十就是七百五,可是飞锸队的队长,就是那个四十多岁的男领队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耍飞锸不比扭秧歌一扭一跳钱轻松就挣到手了,我们耍飞锸那可是个功夫活,是力气活,大铜锸你拎着还沉呢,何况在空中耍起来呢。再者,我们主要是女队员,女队员舞起来更有看头,也更见功夫,就冲这份辛苦呗,也得一人一百元。老孙头想想,反正不花自己的钱,一千五就一千五吧。
  梁家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甚至连外村的不少人听说柳条村梁家要大办丧事,谁不想前来看看热闹。院里是无论如何也盛不下的庞大的表演队伍和现场观众的,干脆在门口的大街上打了一片场,柳条村去年为争全县文明村新修了一条七米宽柏油大马路,宽到什么程度?有人试过,能容三辆小汽车并行。表演队伍阵势一摆开,围观的人群中就不由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先是扭秧歌,公子小姐调情,丫鬟老妈弄拙,人们看得眉飞色舞,喝彩声不断。紧接着飞锸队上来了,大伙眼前一亮,清一色的女子,都是二十刚出头的未婚姑娘,一律粉红裤褂,腰里扎着黑腰带,粉嘟嘟的小脸红是红白是白,扮相漂亮,一下子就把人们镇住了。鼓声一响,挂着绿缨子的大铜锸伴着鼓点耍了起来。十二个女子身姿灵巧,步伐一致,还不断变换着队形,那大锸上下翻飞,那女子们舞姿优美,叫好声接连不断。一场过后,男领队上场了,他先是在中间耍了一会儿,众女子在周围众星拱月一般陪耍,表演达到了高潮。就在这时,梁老大过来,挥手叫过男领队说,我听说你有一手绝活,今天怎么也得让我们见识见识啊。男领队面有难色地说,那活危险,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耍过了。
  梁老大哈哈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加点钱吗,我给你加五百,这五百,算我给你一个人的小费,你看咋样?男领队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梁老大的三个弟弟也都过来了,你一嘴我一嘴的一定要让男领队表演绝活。男领队经不起梁家四兄弟起哄架秧子,狠了狠心说,那我就试试吧,不过,我可不敢打保票。梁老大说,没事没事,演成了算你的,演砸了算我的,五百块钱照给不误。
  男领队朝鼓佬一挥手,鼓点骤起,大家知道绝活马上要上演了。这时四周人群全都秉住了呼吸,人群中有明白人说,那男子的飞锸绝活就是把两个大铜锸抛向空中,然后摆个姿势接住,就算大功告成了。好戏开演了,那男子一声吼,两只锸亮闪闪的飞向了高空,人们都瞪大眼睛抬头向空中,锸以极快的速度降落下来,在下落过程中有一只有些稍稍偏离了轨道,那耍锸人飞身去接那只偏离的锸,而没想到另一只正落下来,正好砸到了耍锸人的肩上,人们只听到锸落在柏油路地面上重重的且又清脆的几声响,然后就看见耍锸人倒在血泊中。人群一下子乱了。梁家四兄弟面对眼前惨景也都吓傻了,在大伙的吵吵闹闹中,立即找来一辆车,拉着人事不省的耍锸艺人驶向了医院。
  很快从医院里传出消息,耍锸艺人的右臂伤了,不能动了,再也耍不了锸了。有人说,这梁家兄弟真是活着不孝死了孝,有钱烧的。有人说,把死人藏了一天再发送,这回老爷子恼了找上了吧。柳条村的人们说什么的都有。
  出了这么大的事,梁家老爷子被草草下了葬。更让梁家几个儿子心烦的是,耍锸艺人的老婆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天天来梁老大家哭着要赔偿。医院的高额手术费还有娘几个以后的生活费都无着落,哭得让人心酸,引来不少人围观。梁老大据理力争,说你丈夫卖艺,我们已经给了钱,两不亏欠,至于出了意外那只能怪他手艺不精,与我们梁家没有关系。那婆娘哪里肯依,说你们梁家财大气粗逼着他耍绝活,要不,能不这事吗,我要去县里告你们。在几次三番讨要不成后,那女人果真带着两个孩子去县城告状去了。
  梁家四兄弟马上召开紧急会议。梁老大说,都怪你老二,非得请什么飞锸,弄什么洋式,一大早我左眼皮就不停地跳,我一看那十多个女的左蹦右跳的,就觉得阴气太重,知道非出事不可。
  老二眼睛一瞪,反驳说,大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是你让人家耍绝活。梁老大说,你们几个不也在一边喊着让人家耍吗,咋能全怪我?老三说,是你起的头啊。一句话把老大给噎了回去。
  老大媳妇不干了,说,敢情出了事你们都往后躲啊,丧事在我家办,乱在我家添,你们都成甩手的了?
  老三赶紧打圆场,大家都别着急,事既然出了我们就得想办法应付。我看那女人不见得就怎么样,我们还可以变被动为主动嘛。大家都问怎么个变被动为主动,老三瞅瞅老四,说,老四在机关里工作,路子广,认识的人多,就说那个女的吧,她肯定得去法院告咱们,老四你托人找法院里管这个案子的人说说,请客送礼的事我们哥三个办。
  老四挠挠头皮,为难地说,大哥二哥三哥,不是我推托,我好歹是公家人,我毕竟还年轻,领导找我谈过话,准备培养我为副处级后备干部,我的竞争对手也很多,要是为这个事被人抓住小辫子可就太不值了,我不能因为这个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啊,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梁老大气得一甩门帘出了屋,哥几个不欢而散。
  可能是受了高人指点,那女人并没有去法院去告状,而是带着孩子每天去县长上班的路上拦住县长的车喊冤,两个年幼的孩子在一旁一跪,向领导诉说冤情,县长作出批示,责成有关部门一定要稳妥处理此事。此事一级压一级,很快就有了处理结果,县司法部门马上对双方进行调解,最后作出裁决,鉴于受害人伤残严重,已经丧失了生活劳动能力,且又有年幼的孩子需要抚养,责成梁家赔偿受害者20万元。这件轰动四乡八村的案子至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是事情并没完,究竟梁家四兄弟对这20万元赔偿款怎么分配还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
  老三老四说四人平摊,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
  可老大老二却说,应该老三和老四每人多摊点儿,原因是这些年来老爷子都是在农村住,分别由我们老大老二照顾,老三和老四你们光是躲清闲了,你们应该多出点,你们两人一人拿六万,我们哥俩每人出四万。
  老三老四马上跳起脚来,说我们不是没接过老爷子,我们也想尽孝心,可是他住不惯城里的楼房,不愿意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我们每次回去都给你们带东西,给老人月钱,那么多钱老爷子又花不了,还不是都贴补你们了。
  这些话激怒了老大老二媳妇,两个女人指着两个小叔子的鼻子尖大骂,你们别占着便宜卖着乖,谁见到你们的月钱了,别说老爷子一天三顿饭吃喝了,每天吃药打针不花钱哪。再说起不来炕那会,炕吃炕拉,你们到哪里去了,谁侍候过?见过你们的影儿吗?你们两家怎么没拉到你们那几居室的漂亮楼房里让老爷子享受享受?你们现在说美话,也不怕风大煽了舌头!两个女人的一顿抢白臊得两个小叔子脸一红一白的。
  老三老四媳妇也不示弱,反驳说,那老爷子的房产还都给你们了呢,我们可都是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
  老大不干了,差点对弟媳妇抡起拳头:我看你们两个小牛犊子还反了呢,良心让狗给吃了不成?现在的家境那是我们汗珠子摔八瓣挣出来的,咱们的家底她们外姓人不知道难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还不知道吗,当时就那两间老屋,我们拆了重新盖时就拆下来几根破檩子,真应该留给你们盖楼房。
  屋里暂时沉默了一会,老三忽地站起来说,大哥二哥少出点我没意见,倒是我觉得四弟应该替我多分担一些,我拿五万五,你拿六万五。
  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住了,尤其是老四,小白脸气得都紫了:凭什么你比我少一万。
  老四你别激动,你先听老三说。老大制止了老四的将要爆发的冲动。
  为什么这样说呢,不是我翻小茬,我和大哥二哥三哥当初不是没有上学的机会,可是老爷子偏向你,早早让我们哥三个辍了学,让我们供你上学,从中学到大学,这么些年来,你的学费哪来的,还不都是我们哥三个供的吗?没有我们,能有现在的你吗?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也是喝过墨水的人,也用不着我给你讲大道理了。现在你也成家立业了,为家也没做过什么贡献,你也该补偿我们一点了吧,就算为这个家做点贡献吧。老三的精明气得老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老四媳妇哭着说他们是新买的房,还跟银行贷着款呢。
  老三媳妇马上回敬了一句,谁家没饥荒?你们花着公家的钱住着新房子,还享受了呢,我们想贷款还没人贷给我们呢,还有脸说这些!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梁家四兄弟的事成了柳树村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都感叹,还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好啊,越有钱越出横事啊。至于最后怎么发展,有一点可以肯定,梁家四兄弟后来老死不相往来,比仇人还仇人,也不知梁老太爷地下有知他会怎么想这几个不肖子孙。
  责任编辑:柯岩
  命若捕蝉
  李子胜
  一
  初冬的这天早晨,我第一个走进公司办公楼。刚登上第一阶楼梯,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一个黑糊糊人形的东西吊在楼梯拐弯的窗户上,在尚且昏暗的晨光透射里,这东西如同猎人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猎物,这人影竟然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张龙!我看到张龙的脸已经憋胀成了紫茄子般,长长的舌头都耷拉出来了。“妈呀——”我悚然惊叫着蹿出办公楼,全身的毛发都立起来了,心跳得难受,我连忙用手捂住左胸,想让自己迅速恢复常态。很快,陆续来上班的公司的领导都赶来了,先来的几个人还是呆楞了一会,才被人提醒着,慌忙动手想把张龙脖子上的绳子砍断,最后,还是传达室的老头在领导表示“再奖励200元”后,拦腰抱住张龙,有人用剪刀剪扯开绳子,老头把僵硬的散发着冷气的张龙慢慢落下,轻柔地摆放在地面上。张龙躺下的瞬间,围观的同事们还是本能地后撤了两步。
  张龙竟然自杀(惊魂初定的我初步判断),他没有任何理由自杀啊!公司的待遇一直很好,很多人都可以用私房钱秘密养情人。再说,张龙的老婆又是出奇的漂亮,他怎么可能自杀呢?他怎么可以自杀呢?他就那么忍心?!
  在把张龙的尸体落吊的时候,我还是率先凑了上去,毕竟同事们认为我们和亲兄弟差不多啊。我哆嗦着手,摸到了死者胸前口袋里有张硬纸。这是张打印纸,被折叠成四方形。故意露在口袋外边一半,显然是希望大家看到的。我在大家鼓励的目光里打开纸片,两个黑色的大字被我和身后的人同时读出了声音:“遗书!”
  “我是觉着活着越来越没意思才决定自杀的,但是,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原谅下边这些人……”
  读到这里,我戛然而止。我把纸片迅速叠好,环顾一下周围的人,然后我机智地把纸片递到了刚刚赶到的总经理的手里。总经理接过纸片,后退几步,远离了大家的视线,重新打开遗书。一会儿,大家看到总经理的神色浮出些凄惶。
  警车呼啸而至。警察们默不作声地认真勘察,又六亲不认地细致盘问现场的很多人,当然最主要是我,在随后到来的家属凄厉的哭声中,把尸体蒙上白布,抬上汽车走了。
  我心颤地看到,被警察搀扶上了警车的张龙美丽的妻子米兰,已经因为呼天抢地的悲号而几近昏厥。
  米兰的到来,让我又一阵心慌。米兰的美丽,如果用诱人这个词来形容,显然是不贴切的。我觉得,米兰不仅美得诱人,甚至可以说是美得醉人。她皮肤白皙得如没有任何瑕疵如冰如玉,也像成熟、鲜艳、开胃的,刚采摘下来的水果,眉毛乌黑如画,双目秋水一样深邃,深不可测,让人好象绝壁上俯瞰深潭,晕眩得想赶快抓住栏杆什么的,克制自己千万别失态,生怕靠近了,就会失足掉进去。
  此时米兰的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肝肠寸断,心中溢满了怜香惜玉的柔软。
  警车开走了,米兰远去了,单位里很快静寂下来。我和同事们才慢慢有些清醒。
  一会儿,有几个人围拢到我跟前,询问他究竟看到了遗书上什么下文。
  “是几个名字。”我含糊地咕哝着,抽身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我开始愣神,也许,自己的机会真的到来啦。我和张龙是大学毕业后同年分配到公司的。而米兰,最初是别人先给我介绍,我当时脑子里就是想着怎么尽快干成点事业,说难听点就是尽快被领导重视重用,所以婉言拒绝了和米兰的见面。后来,米兰就被介绍给了张龙,当张龙把米兰作为未婚妻介绍给我时,我目瞪口呆--自己怎么如此之愚蠢啊!再后来,因为米兰的参照作用,别人给我介绍了很多女孩子,我都看不上了。我还以为,和米兰的擦肩而过会成为永生的遗憾呢。但现在,一切竟然如此戏剧地变化了。我开始暗自兴奋起来。
  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当天,单位的人都传开了:死者遗书上写了公司几个人的名字,也就是说,死者很仇恨这些人,死者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的,就是这些人。
  对这几个名字的猜测着实让单位喧闹、神秘了几天。
  死者张龙,三十六岁,性格内向,不太合群,心地善良,不好色,无赌博、酗酒等不良嗜好,所以,他的遗书,让大家非常惊奇诧异。
  不久,大家有些期待的“他杀”故事并没有演绎出来,警方最终的结论是,这就是普通的自杀事件。也难怪,张龙吊死在单位,如果他杀,死亡地点就不合逻辑。
  这个结论最初让我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作为死者的好朋友,我实在无法想象,无缘无故的,张龙为什么会自杀呢?这个疑惑没有在我内心存留多久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再次追求米兰的欣喜。当然,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下边的事情,就是单位领导商量如何向家属做出赔偿的问题,人虽然是在单位上吊的,但毕竟是自杀,不能以自杀的方式要挟单位,这个头儿不能开。领导们初步的方案是,一次性发放五万元的抚恤金,多一分也不能给!
  除了我,同事们对这个方案都很满意,如果赔偿多了,大家都会觉得不舒服的,毕竟眼巴巴看到别人暴富,怎么也无法开心的。
  二
  一周后的一天夜晚,一个上夜班的员工去单位后院的厕所,当时,月黑风高,宿鸟哀鸣,他本来就有些毛骨悚然,好像谁在身后跟随一样,但他走近院墙边,猛然发现,距离他二十多米,墙角微弱的照明灯下边,站立着一个身影,朦胧之中,他觉得身影很像死者张龙。就在他惊恐地进退为难的时候,身影忽然转过身。这个员工分明看到张龙的脸旁,身影还抬起胳膊,向这个员工缓缓招手,嘴唇张得很大,像在对他讲话,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个员工惊弓之鸟般转身,丢下了他惊恐的惨叫,受惊的雏鸟一样,飞走了。天亮以后,这个员工把夜晚发生的事情,语无伦次、添油加醋地向每一个同事广播,大家开始还是幸灾乐祸地聆听,后来,都觉得将信将疑了。很多人私下开始哀求别人和自己倒夜班,都想上白天班。
  过了几天,总经理家半夜里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经理打开门,发现楼到空空荡荡,他刚钻进被窝,敲门声有隐约响起来…
  接着,几个副总经理家半夜时分,也神秘地响起了敲门声,有的人后来回忆说,除了敲门的声音,还听到似乎死者在遥远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单位里很快人心惶惶。
  那封遗书上的人名,究竟有谁,又被大家猜测起来。
  在单位领导强烈要求下,警方又介入了这个闹“鬼”事件,盘问了一些人,但是都没有什么线索。可是,就在警方刚刚结束调查,半夜总经理家“哗啦”一声,客厅窗户玻璃被什么东西砸碎了,碎玻璃茬里有个鹅蛋大的圆石头,上面刻着三个字:不公平。
  不知道谁挑头,单位的员工纷纷到死者家慰问,后来,大家干脆自发为死者捐款,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大度慷慨,我率先捐献两千元,其他同事有的捐一千元,有的捐五百元;而领导层又重新开会,决定把抚恤金提高到二十万。理由是:人家都死了,我们还是姿态高一些吧,死者为大嘛;再说,单位员工也不会轻易用这样的方式敲诈领导,估计这个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让人们觉得可笑又可疑的是,从此后,单位再没出现过什么闹“鬼”的事情了。
  三
  当然,大家不难看出,背后闹鬼的就是我。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想财色兼收。我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在我的逻辑里,米兰理所当然要成为我的妻子。我注定要娶米兰,米兰也只能再嫁我。我甚至有些对弱者施恩的大度豪迈,而我尚未结婚,娶了朋友遗孀,已经有见义勇为的味道了,增加米兰的陪嫁,让米兰和自己的身价接近,无疑理所当然,也让我觉得心里平衡一些。我苦思冥想出闹鬼的好办法后,兴奋了很多日子。那个夜晚,我把凭自己的印象买来张龙经常穿的衣服穿上,然后又刻意修饰了一番,我知道,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不会观察细致的,借助朦胧的月色,效果不会很差。结果确实如我希望。转天,我潜伏在聆听那个员工讲述的人群里,为这个恐怖事件推波助澜。我在这个员工讲述后,故意讲了几个小时候农村狐狸迷人的传闻,看到大家屏息惊讶的样子,我很快活。这些传闻,在北方的农村,是不难听到的。
  比如,一个老太太突然声音语气都突然变化,行为也古怪异常,并有随时攻击他人的倾向,家人寻到自家厢房,在笸箩里赫然找到一只老狐狸,老狐狸正躺在笸箩里四足舞蹈,被人发现后,老狐狸“嗖”地找个缝隙闪电般钻出厢房。回头再看老太太,已经恢复成平素样子了。再比如,所谓的“鬼打墙”。一个人深夜回家,路过村子旁边的坟地,怎么也走不出来了,忽高忽低,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老地方,一直非常疲惫地跋涉到天亮,看看四周的坟头,上面有自己鞋子踩出的痕迹。
  我绘声绘色地渲染一番,听得大家脖子后边冒凉气。
  你们想啊,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鬼,为什么几千年了,大家还相信有鬼魂呢?我煞有介事地说。
  我就是想提醒大家: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由于没发现米兰有主动和我接触的动向,我便加紧了对米兰的殷勤探望。第一次去米兰家,我给自己想了一些借口:我是张龙的好朋友,极度悲伤的米兰需要我呵护。
  我在镜子前精心修饰了头发,左顾右盼良久,信心不断增加。出了门,我觉得路上行人似乎都在注意我,我很满意。
  米兰在我按响门铃许久,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我看见米兰头发蓬乱,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她脸颊绯红,呼吸急促。米兰竟然没有请我进屋的意思,我说我不放心你,特地来看看你。米兰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请我改天下午再来。我犹豫了一会,看到米兰有些哀求的目光,我就客气地告辞了。
  来到楼下,我心情很沮丧,我以为米兰见到我,会很惊喜,她应该很惊喜啊。
  转天的下午,我本不打算去看米兰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摆摆架子,惩罚一下米兰。可是,到了时间,我焦躁难耐,还是从单位溜出来了。
  米兰这次衣着整齐,连衬衣最上面的纽扣都扣得很严实,似乎要外出一样,我们面对面坐了一会,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开始夸奖米兰的美貌了。
  米兰坐在阳光里面,她的面庞被镀了层光晕,娇媚的耳朵几乎是透明的,她的脖子修长白皙,裸露的肩胛骨,柔润如玉。我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太久,我受不了。看久了,仍然要眩晕的。
  你的前世也许是貂蝉吧,我笨嘴拙舌地冒出了这么句话。
  米兰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的笑也把我感染了,我也笑。
  就在我把米兰夸到璨然微笑时,门被敲响了。米兰走开去开门,她身后尾随来一个男人--公司的一个副总竟然也来了,看到我在,他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清楚来意,很尴尬地臊红着脸。米兰请他入座,他坐在我身边,我本能地站起来,人家是领导啊。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的滑稽举动,立刻又坐下,他身上的奇怪的香水气息让我有些窒闷。
  三个人坐了一会,微胖的副总的汗水把头发都湿润得打绺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似乎要下决心和我比拼耐力,我知道,人家领导经常开大会小会的,“坐功”深厚,我拼不过他的,再者,我看到领导心理本能地紧张。我就很扫兴地起身告辞了。我下了楼,没有迅速离去,我躲在角落里观察米兰家的楼洞口,大约两个小时,副总才出来,他和米兰告辞时,用肥厚的手掌搭在了米兰的肩膀上。然后,他打开汽车驾驶门,熟练又嚣张地发动了汽车。我在米兰转身消失后,发现她穿的衣服和刚才并不一样!我顿时眼前漆黑,劝慰了自己半天,才跨上自行车气愤地溜走了。
  等我和米兰结婚时,我也要买辆汽车。我恨恨地想。
  四
  十天后,一切善后都处理完了,死者被火化了,一股青烟般,消失在无尽的碧空,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一切具象化为了无形。身边熟人的早逝,刺激了大家,互相提醒应该及时行乐,而美丽迷人的寡妇米兰,又成为了大家的面红耳赤的公开谈资。三十岁,是女人蜜桃成熟的绝佳年龄:丰韵、迷人。小姑娘呢,虽然纯,可傻了吧唧的,还不解风情,很讨厌;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全身已经散发着更年期前垂死挣扎的腐朽气息,完全是残花败柳了,有点像脱水蔬菜被重新浸泡,怪怪地呈现虚假的生气。所以啊,三十岁的米兰,简直就是仙女一样:完美,相当地完美。
  于是,米兰成为那段时间单位里闲谈时主要的关注对象,单位里的所有的男人都为米兰失眠,米兰则频繁进入过许多人的梦境。米兰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她现在还是个小富婆,大家都关心将来会有哪个幸运儿能娶到米兰。关于米兰的未来夫君,成了单位里闲暇时光最焦点、最烫嘴的话题。光棍们都暗自盘算着米兰应该嫁给自己的理由,已婚的男子,则在心里琢磨和家里的黄脸婆离婚的胜算。如果那个幸运儿不是自己,那么,上帝保佑,还是让这个尤物永远作寡妇吧,阿门!后来,甚至连这个小城市都开始传播米兰的近况,所有的男人都面红耳赤地讨论谁将摘取这朵不败的鲜花。
  这时候,人们忽然议论起一个人,此人三十二岁却一直没完没了和各种女人相亲,但就是不结婚。我感觉到他们在议论的是我——这小子原来已经蓄谋很久啊!
  很快就有人踊跃证明,最近经常去米兰家串门的同事,我无疑是去得比较频繁的。我也成为了这个城市的第二个焦点人物了。去超市购物,我都能感觉背后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
  这小子装神弄鬼想娶米兰,我好象被大家这样指责着。
  后来我都有些幻觉:我难道真的是居心叵测之徒吗?难道张龙之死和我有什么因果关系?为什么那天第一个发现死者的偏偏是我呢?——大家也为这一连串疑点的发现激动振奋。甚至开始相信,很快就会有警察突然呼啸着扑到单位,把结实的手铐套在我手腕上:“你被逮捕啦!”那样,威胁米兰继续做寡妇,威胁米兰继续成为大家幻想偶像的王八蛋,就彻底被缴械了。
  我也感觉到了人们异样的目光,我对这些人嗤之以鼻:警察都做出了自杀的结论了,你们闲操什么心哪!
  但是,这天早晨,警车真来了,我真的被带到了刑警队的审讯室。审讯我的人,是曾经和我一起逃过课的小学同学。
  “我叫王力,是刑警队的队长,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保持沉默……”老同学坐在我的对面,用霜雪一样的陌生的声音说道。
  我有些紧张,汗水淌下脸颊,我慌忙擦掉,可是,汗水又冒出来,我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会让这个王队长更加怀疑,越这样想,我的汗水就越多。
  “你们单位张龙上吊自杀的事情,有很多疑点,现在,请你把你了解到的事情如实说出来!”王队长继续用冰一样刺骨的声音说着。
  “死者二年以前,曾经向保险公司购买了二十份人身保险,这个事情你知道吗?”王队长问。
  “什么保险啊,我怎么知道啊?”我惊讶地喊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啊!”
  “保险公司已经给死者家属赔付了二十万元的保险费用,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什么?二十万元的保险?我更不清楚啦!”我的汗水已经无法止住,我的头顶开始冒出了热气,很像暖瓶拔掉了瓶塞。我忽然如阿Q见到长官一样,软软地跪到了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实话,单位闹鬼的事情是我干的,可我就是希望单位多给米兰一些抚恤金!”
  我交代说,我在发现张龙上吊后,看到他妻子米兰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个美丽的女人娶到手,我听说单位只给死者五万元抚恤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如果能让单位提高一些抚恤金,岂不是人财两得?死者的遗书上的有三个名字,都是单位的领导,因为,这三个领导在单位举办的舞会上,都抢着和参加舞会的米兰跳舞,张龙又是小心眼,很是吃醋,我经常邀请我去酒馆诉苦,借酒消愁。我于是决定,铤而走险,利用眼前这些条件,再加上我和死者身高体形都接近的特点,巧妙化装,在单位闹“鬼”,半夜去领导家敲门,给几个领导施加压力。
  王队长听完我的话,沉思了很久,然后,我问我:“你仔细想想,死者自杀前,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我忽然想起什么,说:“张龙最近一年,身体总不舒服,他经常去医院,经常在单位吃药,总是说自己胃口不舒服……”
  王队长沉吟了片刻,说:“你真的不知道保险的事情?”
  我坚决地摇摇头:“我发誓,如果我知道,就让张龙半夜掐死我!”
  王队长笑了笑,说:“你知道谁在怀疑你吗?”
  “谁,还不是我们单位那些无聊的人?”我不屑地说。
  “呵呵,老同学,我可以告诉你,怀疑你的就是那个超级美人儿。”
  我一下子傻了,感觉脑袋被电梯门紧紧挤住了。
  王队长淡了脸上的笑容说:“老同学,你的行为严重影响了社会秩序,麻烦你要去看守所住些日子。”
  五
  从看守所出来,我更加无地自容了,我装神弄鬼的事情很快被大家知道,同事们见了我都做出要掐我咬我吃了我的表情。我病了,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
  一个月后,赖在家歇病假的我,忽然被单位通知,让我参加法院公审的旁听--抓住了陷害张龙的犯罪嫌疑人。
  在法院旁听席上,我发现了单位的领导和许多同事,在大家鄙夷的目光里,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我看到,被告席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英俊的中年人,此人神情冷峻,如同雕塑。这时,我听见法官宣读案件过程:
  “被告人郎中,系中医医院内科医生,被告与张龙妻子通奸多年,被告承认,为了达到人财两得的目的,他在两年前故意误诊张龙患上了胃癌,为了让张龙相信,他把别的胃癌患者的体检资料给省医院的专家会诊,让张龙确认自己得了绝症,郎中还暗示张龙,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妻子。他还精心为张龙策划了购买二十份人身保险的事情,张龙购买保险的钱,也是郎中借给张龙的。郎中熟悉保险公司条例,购买人身保险两年后,本人即使自杀,保险公司也要进行赔偿。与此同时,他为张龙开出的中药里,加入了过量的有毒中药,这种中药,过量服用,会导致服用人恶心呕吐,症状很接近胃癌,而且,长期服用,会使人产生悲观厌世的忧郁情绪,男性生理机能完全丧失。张龙很爱自己的妻子,他在购买保险两年后,决定了自杀的时间和地点,由于张龙心胸狭隘,怀疑妻子不忠,在他自杀的遗书里,写出了变成厉鬼,也要报复几个人的名字。”
  在场的人无不被法官的话震惊了,当法官宣读完审判结果,一个女人忽然从旁听席扑向了那个被告郎中,这个女人,就是米兰。大家听见米兰凄惨地冲着郎中喊叫着:“你这个大笨蛋,我要杀死你!!”然后,米兰仰天尖笑,声音刀子一样刺耳。郎中本来一直呆坐着,在米兰声音的刺痛下,忽然痛苦地抓住头发,用力撕扯。
  半个月后,也就是郎中被宣判的那天,人们异常遗憾地发现米兰在自己家留下了封遗书,遗书称她要去遥远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位天使般美丽的女人彻底消失了。
  她真的会自杀吗?人们议论起这件事,都纷纷摇头,因为,一个想自杀的人不会这么做的:她卖掉了房子,另外,她还带走了已经合理合法属于她的那几十万元……
  我在家里足足悲伤了三天。
  三天后,像寒冷的西北风深夜突袭城市一样,大家对米兰的热情彻底降温,甚至很多人--比如我,一夜之间忘记了米兰的相貌。米兰是谁?她曾经存在过吗?好象……没有!
  第四天早晨,我一如既往地到单位上班去了。
  责任编辑:戴雁军
  陈年往事
  彭树安
  一
  生产队马号的院子里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前的空地上已经坐满了人,男人的荤话女人的嬉笑婴儿的啼哭夹杂着偶尔呲出的屁声,嘤嘤嗡嗡的混成一片。人群四角站着几个肩挎长枪的基干民兵,警惕的目光四下游弋。
  “下面将反革命分子王老六带上来!”随着郑大伟洪亮的声音,两个肩挎长枪的民兵押着五花大绑的王老六来到前台。他头上戴着报纸糊的又尖又高的大帽子,脖子挂着的铁丝连着块硬纸板的大牌子,下面坠着的两块青砖悠悠荡荡。牌子上写着名字,名字上打着粗壮的大红叉叉。两个民兵一个拍背一个踢肚,王老六躬身撅腚摆好姿势。
  马三姑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怯怯地走近台前,她垂着头用颤抖的声音着控诉王家的罪恶:八岁那年,她被穷困潦倒贪财狠心的父亲卖到王家当童养媳。起五更睡半夜,吃的是残羹剩饭干的是丫鬟佣人的活计,挨打受骂受尽欺凌。她期盼着王老六快快长大与他完婚,尽早结束那非人的生活。哪成想,王老六离家读书多年不归,等到他回来时,竟已完婚。从此,王家更不把她当人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水深火热无尽无休……马三姑的控诉渐渐流畅起来。她指着王老六说:“一天三顿饭,王家只给三根洋火。有一天柴湿没能点着灶火,我就央告王老六他爸,祈求再给一根,没成想,没成想,他竟把我给——糟蹋——了——”
  马三姑泣不成声,撩起衣襟掩脸痛哭。台下的女人也跟着抹眼泪。郑大伟愤怒地举起拳头,高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接下来李大登台控诉说:“有一回到他家讨饭,老地主扔出一块饽饽,正当我去捡的时候,他放出大黄狗扑咬过来。我连滚带爬的避开,老地主站在门口哈哈大笑。回到家里,饿了几天的爸爸见我空手回来,颤抖的手耷拉下去。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发现我就死在我爸的被窝里了。”李大抬袖遮脸竟也呜呜地哭起来。
  王老六扑哧地一下险些笑出声,他极力的抿住鼓起的嘴巴,用力的咽下去。
  台下一阵骚动,少顷“嘻嘻嘻”“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的笑声不绝于耳。
  倭瓜纽儿连蹦带跳地跑回家,妈妈腆着大肚子正往锅里贴饽饽,灶火已经燃出灶口。他皱起眉头跺脚甩臂:“天天饽饽粥咸菜饽饽粥咸菜,啥破饭!”
  晚饭的时候,倭瓜纽儿突然问旁边的老倭瓜,“爷爷,啥叫舵手?”老倭瓜一愣,放下粥碗说:“我就是。”
  “你?”倭瓜纽儿瞪大双眼惊异地上下打量老倭瓜,啧啧着咂嘴根本不信。
  “你不信?你爷我使了大半辈子漕,谁不知道!咱家的外号还是那时得来的呢。”
  “那你说说舵手是干啥的?”
  “这你可难不倒我,”老倭瓜来了兴致,手里的半个棒子面饽饽戳在炕桌上,一根筷子插进去,另一根筷子横在立着的筷子上说:“看见没,这块饽饽就是舵板,它在漕子后头的水里,立着的筷子是舵挺,横着的筷子叫舵押。搬动舵押就带动舵板,漕子就能调整方向,知道不?”
  倭瓜纽儿似信非信地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毛主席也是舵手,你见过吗?”
  老倭瓜一惊,严肃地说:“不能瞎说,毛主席哪能干这个!”
  “语文书上写的,那还有错?”
  老倭瓜捋着胡须沉思半天,像是自言自语地纳闷:“他老人家兴许抽空干干吧。”
  “还挺热闹,爷几个说啥呢?”说话间李大揭开门帘进来。
  老倭瓜翻了一眼李大,没吱声。小倭瓜家里的挺着大肚子站起来,脸上带着厌烦可嘴里却客气地说:“他大伯呀,吃了没?”
  李大像一根檩条戳在门口,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那个啥--”黄不拉叽的眼珠子瞅着桌子,搓着两只手,尴尬地站在那儿。
  “没吃就坐下吧。”小倭瓜家里的抄起葫芦瓢盛上一碗粥搁在桌子上说。李大看着老少三代倭瓜,唏嘘着斜腿跨坐在炕沿上。
  “李大,你死在你爸的被窝里,咋还活着?”倭瓜纽儿突然想起今天大会上的事。几个人哄然大笑,小倭瓜将咽下的食物猛地喷出来,呛得眼眶挤出了泪,他仰面朝天,两只手倒背着撑着炕,半天才缓过气来。
  李大的脸腾的红了,继而带着难堪的笑说:“紧张,说错啦!是我爸死在我的被窝里!”
  倭瓜纽儿的话打破了寂静,他很得意地看着李大又问:“你爸爸颤抖的手是饿的吗?”
  没等李大答话,老倭瓜接过说:“就是撑破了肚皮,他爸的手也颤抖。”
  “那是为啥?”
  “为啥!抽大烟抽的!”老倭瓜转脸冲着李大说:“大侄子,不是我说你,就你们家那点事谁不清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住在一个土台,自家门前就别抖落了。要不是你爸抽大烟推牌九败光了家业,今天站在台上挨斗的不是王老六,应该是你。你从小吃香的喝辣的享了不少福,土改了你又弄个贫农,人家王老六他爸,一辈子省吃俭用口挪肚攒,刚买下你家的宅院没几天就遇上土改,家当没有了还丢了性命,你说人家委屈不?”
  李大勉强地点点头,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倭瓜纽儿望着李大消失到门帘外头,有些失望地倒在炕上。老倭瓜两手撑炕两只脚跟捯饬炕席,屁股一蹲一蹲地往外蹭,顺手拍了一下倭瓜纽儿说:“刚吃完就躺下,不怕积食!”倭瓜纽儿刚起身,郑大伟进来了。
  郑大伟坐在二连柜前的椿凳上说:“接到上级指示,我们公社发现反动传单。上级要求我们时刻警惕,你们家是前沿阵地,监视王老六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们,千万不能松懈。”
  “郑连长,我们可家承受不起。你上下嘴皮儿一碰说的轻松,咋监视?谁监视?你们挣着监视的工分不监视让我们监视,我们白天下地干活当驴晚上又去当狗,开啥玩笑!”老倭瓜一口回绝。
  “大叔!这是政治任务!”郑大伟严肃地说:“国内外阶级敌人互相勾结反攻倒算,形势严峻哪大叔,您老要有阶级立场,可不能这样说话。”
  “这样说咋了,不吃不喝不睡就有立场是吧?要立场咋活?我不懂政治,只懂干活吃饭,天上掉不下馅饼!”老倭瓜越说越来气,不管不顾地往外扔话。
  小倭瓜接过话头说:“兄弟,我说一句,不是我们不监视,我爸的意思是,监视就不能上工,上工就不能监视,总得顾一头,你说对吧!”
  “你是生产队长,你掂量着办。”
  “我爸不上工我给记工分社员们愿意吗?再说,这种事应该记大队工,你说是吧?”小倭瓜不紧不慢地说。
  “记大队工我不能做主,回头再说吧!”郑大伟一脸的不悦,扔下话走了。
  倭瓜纽儿碾转反侧不能入睡,耳闻老倭瓜如雷的鼾声,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想到了南窗下厢房里住的王老六。王老六圆鼻子圆眼圆盘脸黑白混杂的头发黑白混杂的胡须,鼻子上架着瓶底似的眼镜,鼻子下的嘴唇黑里透紫与众不同。他很少与人说话,低头走路目不旁视,平日里金鱼似的眼珠藏在模模糊糊的镜片后面。
  倭瓜纽儿裹起棉被,悄悄地趴在窗前,隔着下闸的玻璃注视窗外。院子里静静的,清辉的月光里,微微的夜风卷起院中的草屑纸片轻轻的旋动,偶尔,扑到窗棂发出细微的噗啦声。王老六住的厢房悄无声息,他有些失望地躺下来。朦胧之中他看见了一条蠕动的蛇,继而两条五条越聚越多,它们互相缠绕着翘起头来来回回的爬动,他急忙的躲开,那些蛇紧紧的围住他,他尿急的不行,跑啊跑啊跑到茅楼,解开布腰带挂在脖子上,正待小解,那条腰带瞬间变成一条大蛇,张开血红的大口迎面咬来,他惊恐的喊叫一声。
  二
  小倭瓜身着敞口褪色的蓝色绒衣,持锨洒粪。将麦田里等距相隔的小粪堆均匀地抛洒在地里。
  大队长王金玉跨壕跃埝斜刺里走来,他站在沟塄上摆手叫过小倭瓜,俩人坐在沟塄上卷起一袋老旱烟半晌无话。许久,王金玉吭吭哧哧地说:“兄弟,上边捎话说、说、哎!”他举起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面孔像霜打的茄子摇头叹气。
  小倭瓜落下汗,拾起黑棉袄披在身上,纳闷地说:“老哥你有啥话不妨直说。”
  王金玉叹口气说:“兄弟你可撑住喽!”
  “老哥,你有啥话你就说吧!”
  “上边通知要大叔去公社参加学习班。”
  “啥?”小倭瓜瞪着溜圆的眼珠子,惊诧地问:“凭啥?”
  “你就甭问啦,告诉大叔看清形势,千万不可顶风扛柴禾,不然要吃大亏!”
  “总得有个缘由吧?”小倭瓜紧张地问。
  “祸从口出哇!”王金玉无奈地说:“大叔一定要耐住性子,甭再惹出火上浇油的事,不能让孩子们跟着吃挂连!”
  小倭瓜呆呆的坐着,两条腿夹着脑袋,一动不动泥雕木塑般的坐了许久。
  鸡叫二遍的时候,老倭瓜肩扛掀把儿挑着被卷,像过去使漕扛活似的悄无声息地走了。小倭瓜执意要送,老倭瓜坚决不肯。他从前院踏过围庄沟的冰面,躲过街道躲过大路,穿田过沟奔东南去了。黑黝黝的田间,小倭瓜远远地跟随,老倭瓜站住脚,头也不回平静的说:“回去吧!放心回去吧,死不了!”小倭瓜没吱声,静静地站着,目视着那团黑影融进黎明前的黑夜里。
  倭瓜纽儿放学回家,双手拽开独扇风门闪进堂屋,那门吱吱呀呀地叫着,随着细麻绳在门框角上滑轮上滚动,下面坠着的大秤砣快速地下坠,风门“嘭”的一声关闭。李大揭开门帘探出脑袋,洋洋得意的白皙小脸透着不屑与傲慢,在与倭瓜纽儿短暂的对视之后,放下门帘缩回头去。倭瓜纽儿不知所云的溜出过堂,心底涌上一股失落。稍纵即逝的失落一闪即过,刚才的情景映入眼帘,李大异样的神态崭新的蓝色解放帽崭新的制服上衣还有身后隐约坐着对屋住的马三姑。
  晚上,征得妈妈的同意,倭瓜纽儿带来了做伴的二胖,俩人异常兴奋地在暗红的苇席炕上折跟头拿大顶墙贴画,二胖勾腿作了一个侧翻的把式,把式折成了屁股蹲,他气喘吁吁的瘫坐在炕上。折腾完“体力活”俩人又轮番眼蒙头巾玩起了摸瞎子,直到倭瓜纽儿马失前蹄跌倒在地,揉搓着跌破皴皮的膝盖,游戏才告结束。
  二人扯起牛鬼蛇神鼠马狗兔好国坏国苏修美帝,争论不止糊里糊涂难分对错。倭瓜纽儿心血来潮,提出刺探王老六,二胖欣然应允。俩人悄悄地溜出堂屋,高抬膝盖足尖轻落,摸至厢房窗下侧耳静听。屋内静静,偶尔传出轻轻的翻动书页声。倭瓜纽儿手扒窗台,脚踩二胖双肩,一顶一蹿站到窗台上。他手蘸口水点破窗纸,眼眼儿相对独目观望。王老六躬身桌前翻看一本厚书,片刻,他折页合书伸腰吐气,随手把书塞进被垛底下,宽衣解带。倭瓜纽儿悄悄坠地,蹑手蹑脚回到东屋。
  转天恰逢星期日,早饭以后二胖不请自到,俩人来到前院的东厢房玩藏猫影。厢房里摆放着锄镐铣镰陶瓮大缸,一人站在院中一人躲在屋内的旮旯犄角门后缸缝藏匿,限定时间查找。二人一边玩耍一边观察对面厢房里的动静,王老六挑着粪筐走出院子捡粪去了。俩人对视点头,迅速地冲进西厢房,直接了当掏出被垛底下的那本厚书和一打信件,二胖极快地翻看又迅速地塞回去,倭瓜纽儿看着信皮儿,眼熟纳闷,迟疑地放回去,跟着二胖跑出来。
  两个人既紧张又兴奋,马不停蹄地直奔大队,向郑大伟汇报。二胖比划着说:“恁厚恁大的书,有字有画,画的是光屁股的人,还有骨头肠子啥的。”
  “书上都有啥字?”郑大伟紧张地问。
  二胖挠着脑皮说:“不认识,半拉咯叽的像偏旁部首。”
  倭瓜纽儿也抢着说:“还有好多信。好像是我大舅拿过的那种信。”
  郑大伟皱起眉头,严肃地问:“你们还跟谁说过?”
  “谁也没告诉,刚看完就来了。”
  “好!你们要严格保密,就是对你爹你妈也不能说。”郑大伟拍着他们的肩膀,鼓励地说:“你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是咱们村的刘文学,我要在全校表扬你们,为你们请功!”
  午后,阴霾的天空飘起雪花,雪花扬扬洒洒越来越大,白了房屋街道白了苍茫原野,一片浑沌分不清天地。这场多年不遇的大雪一直下到转天早晨,厚厚的大雪覆盖了五颜六色覆盖了塄塄坎坎,只有马号的粪堆冒着腾腾的热气裸露着棕黑的粪便散发着臭气。
  倭瓜纽儿结结实实挨了他爸的一顿鸡毛掸子,红肿的屁股蛋子疼痛难忍,鼻洼眼窝布满干枯的泪痕。突降的灾难击倒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小倭瓜两口子趴在炕上一动不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灶膛里没有火星,饭桌上没有吃食,冰冷的屋子冰冷的炕冰冷的手脚冰冷的心。屋檐瓦当上倒挂着一尺多长的冰锥子,点点滴滴落下的水珠敲打着扣在咸菜缸上的破锅,咚--咚咚,漫无节奏的响着。
  几天以后的一个漆黑的晚上,老倭瓜踏进了家门。蓬乱的头发上胡须里挂满了雪渣,鼻头耳朵嘴唇冻得通红,苍白的脸色好似僵尸。没有表情没有话语蔫头耷脸的瘫倒在炕上,象一根断了根扔在畦埂上的瓜秧。
  三
  这一期公社学习班共有十五个“学员”,有偷青捋穗摘桃扯瓜的小偷,有推牌九掷骰子的赌棍,也有算命打卦的先生请神捉鬼的巫婆神汉。唯独老倭瓜是以政治问题走进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学习班。
  老倭瓜在即将结束学习班的时候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转眼之间从落后分子蜕变成坏分子,而促使他戴上这顶帽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孙子。
  就在那个雪花飘落的黄昏时分,一行人顶风冒雪走进公社大门,当背臂捆绑的王老六和倭瓜纽儿的大舅映入老倭瓜眼帘的那一刻,一股在劫难逃的滋味涌上他的心头。手持的竹枝扫帚滑落在雪地上,他转动滞涩的脖颈茫然的看着他们被关进院子角落的库房里,一声并不响亮关闭铁门的声音似一记惊雷炸响在他的心头,瑟瑟的颤抖从胸腔里蔓延开来。
  夜间的审问没有了以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意味,冰冷的房间充满萧杀的气氛。老倭瓜抛弃了所有幻想,全盘承担了替王老六收发信件的全部责任。
  老倭瓜以为剥削阶级鸣冤叫屈,为阶级敌人通风报信,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等罪名,戴上了反革命坏分子帽子。在宣布革委会决定的会议上,王青山意味深长地说:“从一个受人压迫受人剥削的雇农蜕变成反革命分子,这说明了什么?这充分说明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和它的复杂性紧迫性和必要性!国内外阶级敌人蠢蠢欲动,千方百计地搞破坏,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同志们哪!严峻的形势告诉我们,要时时刻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万万不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尽管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当他被宣布成为反革命坏分子的那一刻,老倭瓜的脑海里依然一声爆响,轰轰隆隆的夹着尖厉的杂音不绝于耳,随之而来的是骇人的静寂。他张开嘴巴,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人们翕动的嘴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他——失聪了。
  王老六扒开老倭瓜的口腔眼睑耳孔,打开拧下罩头的手电筒,细心地查看。紧皱的宽眉间拧起两团疙瘩,凸起的眼睛含着愤怒。他拧开黑色钢笔帽,笔走龙蛇般地开出药方,递给小倭瓜说:“事不宜迟,赶快去县医院找宁大夫抓药,回来马上叫我。”
  几天以后,老倭瓜渐渐地恢复了听力。
  在孩子们捏指掐算翘首以待的春节前夕,寒冷的冰雪催促着寒假的到来。平日空旷的四年级的教室里挤满了全校师生。跃进炉子呼呼地燃烧着烟煤,一股股黄色的煤烟从锈蚀的烟筒冒出来,散发着臊臭的气味,时而滴落的焦油打在砖地上,溅在桌椅板凳和人们的腿脚上。讲桌后端坐着校长、郑大伟和李大,两位功臣的到来给寒假前的最后一刻抹上一笔浓重的政治色彩。
  焕然一新的李大带着严肃带着微笑,泰然自若地侃侃而谈,往日的拘谨吞吐荡然无存。火红的年代把一颗豆芽菜锤炼成钢。频繁的忆苦思甜给他忆来苦大仇深的典型,忆来了贫协主席的官衔,忆来了管理学校的权利。
  郑大伟作为优秀民兵连长典型的奖状糊满了自家的山墙,昂扬的斗志似刚刚吞服了春药,精神抖擞信心百倍。他嗓音洪亮地讲述着自己已经讲过无数次的英雄事迹,讲述着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
  倭瓜纽儿和二胖抻着脖子支着耳朵,最终也没有听到表扬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缩回抻长的脖颈收回支起的耳朵,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油然而生。
  小倭瓜生产队长的职务立马撤掉,随之而来的是脏累苦难的活计非他莫属。老倭瓜迎来了第一次揪斗,直硬的腰板品尝着躬身撅腚的滋味。昔日孩子王的倭瓜纽儿行单影只,身前身后飘荡着侮辱的言词:“后边红前面黑,当中夹个坏四类!”
  这是一个少有的寒冬,厚厚的冰恨不得把所有的水都凝固,田间龟裂着手指宽的缝隙,凛冽的寒风吹得电线抖晃嘶嘶地尖叫。寒冷的季节里,老倭瓜全家品尝着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滋味。革命化春节即将到来,家家户户炊烟滚滚,豆馅团子黏面饽饽黑馒头白馒头在热气蒸腾的大锅里揭出来,一茬一茬地装进大缸,红色的年画红色的对联红色的语录红色的大小福字贴到山墙贴到门楣贴到坛坛罐罐。孩子们企盼大人们惧怕的新年如约而至,当叮叮当当的鞭炮炸响在街道炸响在院落炸响在天空的时候,一个女婴哭叫着来到了人世。伴着纷纷飘落的纸屑伴着团团腾起的硝烟伴着呛人心肺的火药味儿,这个干瘦的名叫“扣儿”的婴儿与新年不期而遇。
  小倭瓜家里的脑门裹着头巾依偎在炕头,瞧着连声不断啼哭的婴儿一筹莫展。干瘪的乳房挤出来含着血丝的几滴乳汁,惨白的脸上挂满泪珠。
  春节过后,二胖被父亲接到城里。倭瓜纽儿默默的跟着一直送到三里地外的汽车站,望着白色站牌上弯弯曲曲的线条末端那个城市的名字,他们紧紧地攥着手,仿佛只要松开就永远不能再见似的。下红上白漆皮龟裂的公共汽车歪歪扭扭的从坑坑洼洼的公路驶来,车底下“嗤”地一声喷出一股气,吹起的尘土蔓延开来,扑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当二胖踏进汽车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眼眶涌满了泪水。公共汽车启动了,二胖探出车窗与站在站牌下的倭瓜纽儿摆着手,倭瓜纽儿怔怔地看着卷起一路扬尘的汽车逐渐的远去,站立很久很久。
  四
  日子一天天悄无声息的溜走,留下的是大人眼角额头日渐趋深的褶皱日渐花白的头发日渐弯曲的腰身,留下的是小孩缝起的开裆裤消失了鼻沟间的鼻涕以及五彩斑斓的童年梦想。
  人们永远难以忘记的是经年累月的饽饽粥却想不起上一个相同季节里的穿着,鞋帮鞋底里的夹纸肩头膝盖的补丁消失着人们的记忆。令倭瓜纽儿难以忘怀的是已经消逝的两个人——马三姑和二胖。
  那是一个暑热难当的夏季,正午的阳光烧烤着大地。街道上的辄印里细如面粉的浮土散发着灼人的热浪,纹丝不动的树梢间鼓噪着烦人的蝉鸣。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叫从马三姑的房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接踵而来,李大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站在通透敞亮的堂屋左顾右盼,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倭瓜纽儿随着妈妈跑进去,纽儿他妈站在门口奓起双手六神无主,直呆呆的看着满炕翻滚的马三姑。她捂着肚子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急速乱蹬的双脚踹破了炕席,纷乱的头发遮盖了大半个扭曲的青紫面孔。呛鼻的农药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郑大伟肩挎药箱风风火火地跟着李大奔进来,他命人按住马三姑,扒开眼皮看了看说:“有机磷农药中毒,瞳孔缩成针眼了,没有洗胃药品,咋办?”这个背起药箱就是赤脚医生,挎上钢枪就是民兵连长的复合型人才一时也没了主意。他翘首凝思,一个崭新的治疗方案立马形成:“快、快去掏大粪,要稀的!”
  李大闻听抄起水瓢,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不一会儿,端着臭气熏天的稀屎跌跌撞撞的跑进来。马三姑拼命的喊出微弱的声音:“不要啊--”郑大伟反攥镊子撬开她那死死咬住的牙齿,李大将蠕动着蝇蛆的稀屎灌进她的口腔。她绝望地摇晃脑袋,恶臭的稀屎带着白沫从嘴角鼻腔呛出来,溢在脸上流到脖颈。郑大伟看着手端葫芦瓢的李大呆傻地发愣,当机立断地喊道:“接着灌!”
  马三姑渐渐地停止了挣扎,脖颈无力地垂下去。惊世骇俗的奇招和天下随处可见的“药品”没能阻挡她死亡的脚步。李大抻下她蹿至腋下的短衣前襟,盖住鼓涨青紫的肚皮,低头耷脑地走出去。蓦然间,人们心里的问号恍然大悟地演化成惊叹!
  这个孤零零的女人被埋进村南的义地。在即将出殡的那一刻,她的内家侄子匆匆赶来,冲着棺材干嚎了几声之后,单手抓起灰色的瓦罐狠狠地砸在脚下的砖头上,随着破碎的瓦罐,一声凄凉哀怨的吼叫破口而出:“丢人现眼哪!”
  李大被送进了学习班,丢掉了贫协主席的职务丢掉了先进分子的荣誉丢掉了人格丢掉了往日的所有辉煌。“老二”惹祸“老大”扛,转眼之间,一顶坏分子的帽子戴到他的头上。舅舅不疼姥姥不爱,革命群众对他恨之入骨四类分子对他嗤之以鼻,似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麦熟一晌,豆熟一时。”一场干热的西南风把麦田里的绿色刮走,金黄色的麦浪荡出成熟的麦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支农的工人老大哥放假回家的中学生涌进金黄色的麦田,炽热的阳光灼人的麦田里,人们挥汗如雨。汗水阴湿了衣裤,阳光蒸发了汗水,往复循环之后,留下的是人们后背上泛着白碱的汗渍。
  紧张的麦收刚刚开始,一场夏雨从天而降。稀稀拉拉的雨滴打在田间土路细如面粉的浮土上,“噗噗”的溅起一片尘烟,打在人们的后背上,带来惬意的凉爽。雨,越下越大,直泻而下的雨柱震耳欲聋的惊雷把人们赶进家门。
  雨,渐渐地小了下来,变成细微的雨丝。“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开晴”一连几天的喷布雨下下停停没完没了,打谷场上的麦垛焖出热气,湿漉漉的麦捆长满白毛儿,散发着揪心的腐烂味儿。
  盼望失望绝望变幻在人们的脸上,干瘪的麦粒夹杂着干瘪的麦芽磨出白里透绿的面粉,蒸出牛粪状的难以下咽的馒头。
  在人与天的较量中,尽管人定胜天的口号响彻云霄,并没有从老天的手里夺回到口的粮食,家家户户的大缸里柜仓中渐渐地见底,断粮的人家与日俱增。
  倭瓜纽儿坐在河边,托腮凝望。一对对木船依次划过,船上的船工手握舵押气定神闲,挺立的身躯掠过对岸葱绿茂密的芦苇。倭瓜纽儿转动脖子仔仔细细地一个个的辨认,当最后一对木船随着小火轮渐消的黑烟钻进波光闪闪的金光里的时候,他又一次失望地收回凝视的目光。
  二胖悄悄地来到他的身后,猛然捂住了他的双眼。倭瓜纽儿惊悸一下,继而兴奋的嚷道:“二胖!二胖!你是二胖!”他用力的掰开二胖的手把他拽倒,俩人翻滚在柔软翠绿的草丛里。
  重逢的喜悦荡漾在脸上涌动在心头,他们气喘吁吁地依偎在草地上,询问着诉说着离别一年多来的喜怒哀乐桩桩件件。二胖掏出一把动物状的小饼干,塞进倭瓜纽儿的衣兜里。倭瓜纽儿捏出一块,举到眼前仔细的观看把玩,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下一小口,松脆香甜的饼干即刻化成糊状,他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咽下去。许久,倭瓜纽儿充满向往地说:“将来等我有好多钱的时候,天天吃饼干!”
  夕阳沉进对岸大堤上的树丛里,镶嵌着金红边缘的褐色的云团布满天空。倭瓜纽儿拉起二胖钻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沿着村庄边缘的这条林间小路走过柴跺走过猪圈来到自家南院前的枣树下。他脱下布鞋“蹭蹭”的爬上去,捋下青涩的小枣扔给树下仰望的二胖,尖尖的树刺划破手背,蠕动的蚂蝭蜇红了脖颈。
  王老六郁郁而行地走到树下,仰头看了一下站在树叉上的倭瓜纽儿,上前搂过二胖的头,扒开眼睑移动着脑袋看了几下,和蔼地说:“快回家躺炕休息,让你姥姥给你增加营养,多喝开水。”
  二胖惧怕地往后退两步转身跑回了一墙之隔的姥姥家。王老六抓住从枣树上溜下来的倭瓜纽儿,焦急地说:“二胖患了麻疹,很重!你务必告诉他家人,让他卧床休息增加营养多喝开水,对了,多喝芦根浸泡的开水。千万不要乱打针乱吃药!”倭瓜纽儿慌乱的挣开,逃也似的跑进自家的屋子里。
  大汗淋漓的二胖躺在被窝里瑟瑟地发抖,脸上脖颈布满红色的斑点。郑大伟抬起贴在他脑门的手背,麻利的打开药箱,安针头打药瓶吸药液推针管,二胖姥姥担心地问:“这孩子是不是生蛤蟆瘟?”
  “不管啥病先退烧再说,要不就脱水啦。”郑大伟胸有成竹地说。二胖姥姥疑惑地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直愣愣的望着外孙发呆。二胖渐渐的稳定下来,眯起粘涩的眼睛睡着了。
  二胖姥姥隔着墙头焦急地呼喊“纽儿他妈——纽儿他妈——快来呀!”。纽儿他妈母子闻声跑过去,二胖姥姥踮着小脚带着他们往屋子里赶,一边带着哭音地唠叨:“昨个后半夜又发烧,脑门烫得厉害,净说胡话。这可咋办哪!”
  二胖的脸上,发紫的红斑已经连成一片,时而惊醒时而昏迷嘴里喃喃呓语。纽儿他妈焦急地说:“这不是蛤蟆瘟吗!咋这重。要不去医院吧!”
  “王老六说要增加营养,多喝、多喝芦根泡的水。”倭瓜纽儿想起了王老六讲的话。二胖姥姥六神无主:“上医院、上医院也得赤脚大夫跟着吧?”
  “纽儿,你跟着大奶奶去找大夫,就说二胖转院,快去!”纽儿他妈果断地说。
  倭瓜纽儿应声跑出去,二胖姥姥捯饬小脚急急忙忙地往大队部赶,边走边抬起袖管擦抹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她急冲冲地推开门,冲着郑大伟颠三倒四地说:“大侄子,外甥不行啦!”
  “干啥干啥!没看开会吗?去去去,外边等着!”郑大伟摆摆手极为不满地说。
  面无血色的二胖姥姥张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下去,怏怏地走出大队部。她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转悠,偶尔手搭凉棚趴在窗前往里观望,焦急、愤恨、无奈交织在脸上。突然,她猛地推开门,咕咚跪一声在地上,磕头作揖地央求道:“大侄子,我求求你啦!行行好吧,再不去我那二胖可就没命啦!”
  几个村干部愣住了,纷纷地围拢过来,劝道:“快起来!”“快起来!”二胖姥姥瘫坐在地上,哭嚎着拍着腿:“行行好吧!我那二胖要不行啦呀!快上医院哪!”
  大队长王金玉征询着郑大伟说:“大伟,要不你带着他们去医院看看?”
  “大惊小怪!”郑大伟很不情愿地说:“先拿点药吃吃再说吧!”他打开药箱铺开一方草纸,从黑里透红的瓶子里颠出几片白色药片,折裹起来递给二胖姥姥说:“一天三次一次两片。”
  二胖姥姥狐疑地看着手中的纸包,半天没动。
  持续的高烧没有消退的征兆,一阵一阵的昏迷过后,浮肿紫红的脸色越发难看。当二胖的父母匆匆赶来的时候,二胖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五
  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驶进村庄停到倭瓜纽儿家的门前,几个小男孩气喘吁吁的追过来,车前车后地手摸眼看,不远处,背风向阳的墙根下,几位手持烟袋的老头怀抱婴儿的村妇伸颈观望。车门打开,一对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女钻出车外,那位男子笑容可掬地询问王少卿的住处,话音未落,倭瓜纽儿拍着那人的后背,平静地说:“就在里面。”他在前面带路,引着他们跟着穿过两层正房堂屋,站在台阶上指着西厢房说:“就是这儿。”他们站在院子中间,凝望着这个俩开间的厢房,眼眶噙满泪花,起伏的胸膛久久不能平静。
  王老六推开栅栏门走进南院,拍打着周身的尘土。
  “教授——您——受苦啦!”中年男人哽咽着喊道。
  “少卿——”中年女人一声尖叫,捂住脸抖动着肩泣不成声地哽咽。
  王老六走了。走的时候他把房子的钥匙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的两本泛黄的《代数》《几何》交给了老倭瓜,他激动地说:“老哥,天晴了,好好保重吧,我很快就回来!这两本书交给纽儿,让他好好学习!”
  学校要为广大的工农兵服务,学生要投身三大革命的社会实践中去。薄薄的课本一删再删精简的令人难以置信,崭新的教育方式更是令人瞠目结舌。老农手持锄头讲起三锄一囝,物理老师挎着柳条筐走进教室,灯头灯泡插销插座瓷壶开关电线板摆满讲台,一个个学生上来串联并联瞎联,老师把着刀闸一关一开,灯泡便一亮一灭一冒烟,优秀及格不及格显而易见。力矩就是秤杆撬棍化学反应就是抹在墙上的白灰,通俗易懂记忆深刻。教育就是要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锅底上的百草霜臭沟里的蒲黄埝埂上的益母草都是硬碰硬的作业题,先进落后的试金石。先进事迹层出不穷,冷不丁地就会冒出一位模范人物。
  一批又一批的同学加入了红卫兵,尽管倭瓜纽儿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红色的臂箍最终也没有戴上他的臂膀。
  初中毕业前夕,教室后墙上的学习专栏挂满决心书请愿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扎根农村干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豪言壮语,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一颗颗纯金般的赤诚之心跃然纸上。倭瓜纽儿以《我要上高中》为题的决心书引起轩然大波,一双双惊异的眼神挂着嘲笑,一张张嘀咕的嘴巴中喷出唾弃。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倭瓜纽儿成了焦点人物,他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姿态泰然处之。班主任铁青着脸把他带进校长办公室,冷若冰霜的校长久久地凝视着他,起伏的胸膛翻腾着澎湃的汹涌。
  “你为什么写《我要上高中》?”校长强忍胸中的怒火愤愤地问。
  “我就是这么想的。”倭瓜纽儿垂头低声地回答。
  “为什么?”校长的长脸耷拉到极限。
  “都不上高中学校咋办。”
  “这用不着你操心!我问你,你上高中想干什么?”
  “我想做医生,将来给他们治病。”
  “哼!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菜花蛇生了个花长虫。你想上高中?根红苗正的学生还得挑挑拣拣呢,你,等下辈子吧!”校长扬起头愤愤地说。
  倭瓜纽儿继续上学的梦想破灭了,他抬起头愤怒的眼睛盯了校长一会儿,转身离去,单扇的绿漆木门“啪”地碰撞在门框上。
  带着红十字的白色救护车驶进了这个村庄,王老六回来了。
  大队部临时变成了门诊部手术室,身披白大褂的王老六等人忙得不亦乐乎。全村的老老少少全部参加体检,救护车载着需要医疗设备检查的人们往返在村庄与县医院之间。
  县委书记驱车赶来,他紧紧的握住王老六的手,动情的说:“王教授,谢谢!今天我才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以德报怨,您的宽广胸怀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
  王老六释然一笑,拉着书记一起坐在长凳上:“我的要求可不少啊!”
  “只要我能做到的尽管说!”县委书记真诚地回答。
  “有一本日文版的人体解剖学和一些学术交流的信件还保存在王主任手里,可不可以完璧归赵啊!那可是我的宝贝呀!”王老六看着王青山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没问题。王主任?用我的车你马上回公社,把教授的书信立马带来!”书记当即拍板。
  “是!”王青山回答着走了。
  “谢谢书记!既然领导这么给我面子,我可要得寸进尺了。”
  教授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马上就办,办不了的我会逐级请示。刘秘书,做好记录。”书记干脆的回答。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王老六接着说:“郑连懿因为我这个右派戴上了帽子,吃了不少苦,既然我已经恢复工作,人家是不是也该摘帽?他孙子上高中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考虑,那孩子可是个好苗子,如果因我牵连了他爷爷,他爷爷又牵连了孙子,我可寝食难安。”
  “教授放心,这个事我们将按程序尽快办理。您还有什么要求?”
  “宁大夫是我的得意门生,这次来我想把他带走。”
  “这可不行,宁大夫可是我们的一把刀,我正考虑让他当院长呢。这个事不是您求我,应该是我求您。把他调走县医院就塌台啦!”
  “这好办,”王老六指着上次接他的中年男人说:“这位是吴院长,也是我的得意弟子,他那可是大医院。从他那里抽调几个医师来给你们传帮带怎样?”
  县委书记笑着说:“拿住僧换游僧游僧走了一场空。教授,这个买卖可不好做啊。”
  王老六也哈哈地笑起来,“百废待兴一将难求,我这个医学院院长看来真是不好当啊。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买卖,好啦!县医院当做我们学院的教学基地,再给咱们县代培几个医师,从我学院里上课到吴院长那儿实习,这回总可以了吧?”
  “几棵树苗换走我一棵大树,多了数量少了质量。算了,该吃的亏也得吃,谁让我遇上教授呢!”书记得了便宜卖着乖。
  体检结束后,就地做了十几例手术。老百姓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没花一分钱就在家里治好了多年的顽疾,他们愧疚着感激着把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或几只公鸡送给医疗队。
  一天下午,面黄肌瘦的郑大伟被老婆搀着走进医疗室,低头坐在王老六的对面一声未吭。王老六仔细地检查之后,又对着阳光看了他们带来的片子,悄悄地对他老婆说:“回去准备后事吧!”
  女人惊呆了。两行热泪涌流而出,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即将喷出的哭号,哽咽着说:“求求您给他治治吧,您是教授,肯定能治好!”
  “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已经毫无意义!”
  “不!您能治。他是混蛋,做了对不起您的缺德事,那也是上支下派呀。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们一家老小的份上给他治治吧!”说着她跪倒在地捣蒜般的磕起头来。
  “这是什么话!我是医生,医生有医生的操守和的职业道德!”
  女人抹着眼泪怏怏地走了。
  李大转来转去地磨蹭了好长时间,他时而扒窗往里窥视,时而扭头四下观望。这会儿见左右无人,便像做贼似的溜到宁大夫身边,指着自己的裆部,羞臊地说:“我这、那个、那个烂了。”宁大夫戴上胶皮手套拉上鸭蛋青色的布帘,示意他脱下裤子,溃烂的龟头散发出呛人的恶臭。宁大夫凑到王老六身边耳语一阵,点着头走过来对李大说:“你患了龟头癌,需要去医院手术。”
  河堤两侧高大的树冠粘合在一起,斑驳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洒在潮湿的大堤上。王老六和老倭瓜对脸盘坐,和煦的风揉弄着岸边的芦苇,摆弄着树枝,深深浅浅的光斑移动着变幻着。王老六感叹地说:“人生如梦啊!这次回来,我把国家补给我的工资几乎都花完了,医药费检查费车费,就剩这些了,你老兄要是不嫌弃就留下吧!”他掏出一叠“大团结”拍在老倭瓜手里。
  “你这是干啥?我哪能要你的钱!”老倭瓜把钱放回他的手里说。
  “听我说,这钱不是给你的,”王老六动情地说:“我也老了,以后不定能不能回来,我家的祖坟还劳你老兄给添把土。另外,孙子上学的事可不能耽搁,那小子是个人才。你可记住,我给带来他的那些书本一定要让他好好地学习,将来必有大用。”
  王老六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个生他养他改造过他的土地永远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带往人人惧怕又人人向往的天堂。
  六
  老倭瓜摘掉了坏分子的帽子,大队鉴定群众座谈革委会批准一路绿灯。戴帽的坏分子要多坏有多坏,改造好的坏分子要多好有多好,人世无常世道苍苍。老倭瓜没有一丝的惊喜,这样的结果在他心里早已出现过无数次,欣慰的是终于给孩子们打开了沉重的精神枷锁。
  一天晚上,大队长走进了这个几年未曾进过的家门,他诚恳地要求小倭瓜挑起生产队长的重担,心灰意冷的小倭瓜再也不想干这伤人惹气费力不讨好的队长了。几年下来,这个生产队的正副队长走马灯似的换腾,全队的青壮劳力几乎轮遍,今天我整你明天你治我,老实厚道的吃亏偷奸耍滑的清闲,一来二去,竟成了刺头遍地的垃圾队。大队长苦口婆心地劝说依然没有奏效,他生气的说:“难道你就忍心这个队就这样烂下去?一个整劳力撅着屁股干一天才挣八分钱,还买不了一盒丰收烟卷。家家赤字户户断粮,这叫啥日子!你不给我面子可以,但你不能驳了全队一百多口子老老少少的面子!你是他们选上来的,必须干!而且必须干好!”
  小倭瓜提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不设副队长。
  秋粮收完,小倭瓜召开大会,宣布改土治碱挑沟清淤。所有社员不用集中派工,家长就是副队长,以家庭为单位按质按量按时必须完成,至于咋干自己说了算,请雇工找亲戚随便。有人问:“完不成咋办?”小倭瓜很干脆:“今年的口粮蛋汤没有,哪位愿意告状,随便!”一贯懒散的社员发起牢骚:“我操!省里县里公社的河工没完没了,这回自己又来个大家伙,成年累月的扁担炖肉累死得了!”
  “愿意干的找我,不愿意干的拉倒!”小倭瓜自己找了一个难干的毛渠全家老少三亲六故率先干起来。社员们象无头的苍蝇没人管,有人找到小倭瓜:“我们就是想干也得有人丈量分段验收啊!”
  “用不着你操心,想干吗,吱声。不想干,滚!”小倭瓜象吃了枪药。
  “我干,干哪儿?咋干?”那人不乐意了,一字一句地似吐出的冰渣。
  “北台子五块地六条沟是你家的,上口五米下口三米坡陡一比一,去吧!”小倭瓜竹筒倒豆子地说。
  这活咋摊派的?”那人又问。
  “什么摊派?人七劳三,咋分的口粮咋干活。自己的事自己干,啥鸡巴摊派!”小倭瓜有些不耐烦了。
  人们渐渐地干起来,从众的心理使那些观望的人也坐不住了,越往后越是难啃的骨头破烂的活计,人们竟争先恐后地找小倭瓜要活干。驴鸡巴打铴锣,早晚那点活儿,既然拖不过去,晚干还不如早干呢。
  春节期间,小倭瓜挨家挨户的串门,一张倭瓜脸笑容可掬地逐个拜年,人们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小倭瓜煞是可爱。过了破五,小倭瓜又开会,会议内容俩字——清淤。所有人都咧开了嘴,人家都悠闲的走亲访友打扑克,咱可好,闻着年味又钻进了套夹子。
  全村三个生产队的马号前面是个老污坑,经年累月的粪便草屑淤塞得几乎平口,没腰深的稀泥又黑又臭。大筐缝上麻袋片,马车围上苇薄帘,人们蹬上长筒靴,磨磨叽叽的黑臭污泥源源不断的送往田间。黑泥溅到脸上身上粘在筐上车上,整个村庄弥漫着臭紫泥的味道。
  县里科学种田的三干会开了三天,公社又开了一天,到了小队只剩了一袋烟的功夫。小倭瓜传达了层层会议精神:“种高粱必种杂交,先育苗后移栽,不许点种。”人们七嘴八舌的放开了怨气:“杂交高粱又难吃糠又多,分那么点毛粮去了四成糠还剩个屌毛!”“没听说过,种大田还移栽,纯属脱了裤子放屁!”
  大田播种的季节,公社派来了工作组监督科学种田的落实情况,不时的传来某某村某某队被工作组毁掉青苗的消息。一些社员心里不满发牢骚,小倭瓜毫不留情的给予训斥,工作组成员很满意。看着他们按照规程一丝不苟地操作,监督的力度削弱了许多。小倭瓜悄悄地告诉撒种的老农说:“边边角角撒几粒杂交高粱应付应付得了,其余的统统种本地高粱。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不能说!”
  转眼秋收来临,红红的高粱吐胡的棒子开荚的黄豆丰收在望,往日垃圾队的庄家出奇地好。最让人惊诧的是,小倭瓜规规矩矩栽下的杂交高粱不翼而飞,变戏法似的变成了大高粱。看着丰收在望的粮食,会计出纳请示今年的估产咋上报,小倭瓜慢不经意地说:“跟去年一样。”俩人瞪起的眼珠子象庙堂里的泥塑。
  广播喇叭不时地传来某队分粮的通知,唯有垃圾队静悄悄的不声张,源源不断的粮食运到场上,打轧之后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就连高粱苗子棒子锤也没了踪影。人们蔫不溜糗蚂蚁搬家似的倒腾,场上的粮堆象田野里的坟头,凝滞不动的摆在那里。
  暗流涌动的背后,家家的学生成了香饽饽:四百二的七成合多少斤,多少斤毛粮合四百二,人七劳三的口粮是多少,超产部分人三劳七又是多少,手丫子脚丫子算盘珠子能用的都没闲着,算来算去算得人们的脸上变成了三个大0。大高粱苗子扎扫把,高粱秸子盖房子都成了紧俏货,家家户户都卖了个好价钱。
  广播喇叭响了,小倭瓜声音洪亮地喊:“本队的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咱们的公粮没交够,听到广播以后,请把国家的公粮交上来!”
  大队长王金玉瞥了他一眼,嗔怪道:“你小子真他妈的会整事儿,那么多粮食乌漆麻黑的没了,到末了还落个家家拔毛!”
  纸包里瞒不住火,事情终于败露了。起因是一家两半子户(注:夫妻一方为在外工作的干部或工人。他们按规定每年上交生产队一定的现金以换取一定的工分)领了100斤高粱,按照小倭瓜的办法还得搭配30斤黄豆,那家说没领会计说已经领取,双方争执不下,那家说是会计独吞了会计说是本来领走了又来冒领,这种事情没法挂帐,根本就是一本良心帐闹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户一气之下就把这事捅到了公社。
  炒豆大伙吃,炸锅一人兜。瞒产私分可是不小的事情,这事可干大了,非把倭瓜籽抠出来不可。在这个国度里,子承父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般来说上辈是军官子辈肯定去当兵,老子是医生子女有可能就是大夫,小倭瓜继承的是去蹲公社学习班的传统。老倭瓜深知学习班的厉害,挤不出屎来那是算你小子拉的干净。老倭瓜的肠子都悔青了,真该当初横住,不干这个队长。他气哼哼的去找王金玉又蔫耷耷地走回来,人家说的没错,让他当队长可没叫他瞒产私分,给你一把菜刀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让老倭瓜没想到的是,全队的老老少少齐上阵,愣是将小倭瓜从工作队中抢出来,天塌大家扛人人有责任。再说,瞒产私分得有证据,要不你去查账。我们家家拔毛交公粮交错啦?他们家多分了粮食是不是称错啦!称差有来回,让他家给退回来不就得了。愤怒的老百姓把那个两半子户砸得稀巴烂,又把多分给他家的粮食扛回来。众怒难犯,那户人家有口说不出干吃哑巴亏,工作组也没了着儿,总不能挨家挨户的去搜吧,如果那样,还不被日祖宗八辈?
  七
  中断多年的高考恢复了,不同年龄不同行业的人们带着梦想带着满腔热忱带着空空如也的脑袋走进考场。面对并不深奥又似天书的试卷,千奇百怪啼笑皆非的答案可谓亘古少见,三分五分的试卷比比皆是。当怀揣的梦想象五彩斑斓的皂泡破灭之后,一些人便凉锅贴饼子--蔫溜了。考场上的人逐渐地减少,星星点点的似残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在空旷的教室里,冥思苦想地与“天书”较劲。
  倭瓜纽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绩考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作为这个村乃至四邻八庄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学生,羡慕、赞叹接踵而至。学校的老师趾高气扬“这就是我教的学生!”,左邻右舍更是伯乐层出“这孩子!打小我看就不一般!”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自己的家人,黄毛丫头扣儿傲气的连路都不会走了,好像考上大学的不是她哥哥而是她自己。
  老倭瓜站在村头,佝偻的前身抵着拐杖,混沌呆滞的目光久久凝望着早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的孙子。倭瓜纽儿越过翠绿的庄稼,站在一方废弃的窑顶回首遥望,已经缩成一个黑点的爷爷仍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蓦然间,一股热辣辣酸溜溜的东西刺入鼻腔,泪水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
  责任编辑:戴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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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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