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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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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129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21
页码: 20-40
摘要: 本期《七里海》杂志收录了小说三篇小说作品白旗、过去西藏、静水深流。
关键词: 文学 小说 作品

内容

白旗
  ■依凡
  1
  这天下午,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喝下了第二杯没有加糖的咖啡。但这并没有改善总统的精神状态和不佳情绪。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日军偷鸡摸狗的打法让总统愤怒不已。但是这个时候的罗斯福总统还不曾料到,数日之后,将有一件让美国人很丢面子的事发生。虽然总统认为这是美国军事史上惟一的一次,以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但是1942年5月克雷吉多尔岛上举起的白色旗帜确实让美国公众瞠目,一个国家的自尊被高高地挂在了白旗上,整个民族遭受了空前的耻辱。
  2
  四月的菲律宾,气温已经高达摄氏38度。克雷吉多尔岛由于战火的缘故,气温早就超过了40度。连日来,日军的轰炸机和零式战斗机在岛上投下的炸弹使得整个岛屿成为一片焦土,成片的椰林像干柴一样熊熊燃烧。1900英尺高的萨马特山,山坡上的丛林中浓烟滚滚,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在燃烧,如果不是敌机暂时停止了轰炸,克雷吉多尔岛肯定被燃为灰烬。
  温莱特将军走进隧道医院的时候没能一下子适应里面的光线,尽管跟在身后的马尔兹上校拉了他一下,他还是被脚下的一名伤员绊倒了。这是一名断了左腿的中尉,事实上他看见
  温莱特将军出现在隧道口的时候就开始了爬行。他的左腿是从根部断掉的,所以爬行的时候十分艰难。但是他成功了,他像蜗牛一样爬行了几米后阻住了温莱特将军。温莱特将军被绊倒的时候,中尉十分迅捷地拔出了温莱特将军腰间的毛瑟手枪,其熟练敏捷的程度就像拔出他自己腰间的枪。
  将军身后的马尔兹上校惊愕地瞪大眼睛,他以为这名绝望的中尉想行刺温莱特将军,但他扑过来的动作稍稍迟了一步,枪声响了,子弹洞穿了中尉的脑袋,他的军人生涯在枪声中结束。
  枪声响过之后,隧道里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呻吟声、叫骂声都在这一刻停止,整个隧道变得比墓地还要安静。但这安静只保持了十几钞,一声凄怆的嗥叫从隧道深处炸响:“将军,杀死我吧!”接下来,所有伤员的喊叫像洪水一样朝温莱特席卷过来:“将军,求求你,让我们死吧,杀死我们是你最大的仁慈!”
  温莱特接过马尔兹上校递还给他的手枪。这时候他已经十分清晰地看清了隧道里所有的伤员。整个隧道医院大约有数各名伤员,他们的样子惨不忍睹,大多缺臂少腿,有的已经失去了四肢,躺在那里奄奄一息。还有相当一部分士兵,是在疟疾、登革热、痢疾或者脚气等热带疾病袭击下病倒的。而更糟糕的是,岛上已经没有多少食品,定量配给的食物已经被减少了一半,并且还在减少,现在每天供给的食品只有8到10盎司大米,外加1盎司或者鱼或者罐装猪肉。军官们不得不制止手下的士兵去吃那些死去动物的腐烂尸体,那些腐烂的臭肉能要了他们的命。
  疾病和营养不良慢慢地使部队瘫痪,储备的奎宁差不多已经用光,战壕中的士兵一个比一个枯瘦,看起来就像一副副活动着的骨架,而日军的攻势越来越强大,他们已经包围了整个巴丹半岛。
  汗臭、体臭和着脓血的刺鼻味道在隧道里弥漫,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一千多双绝望的眼睛刀子一样刺在温莱特身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巨痛瞬间功夫袭击了他,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流血。作为远东菲律宾战场的最高指挥官,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对这些疾病和伤残的美国军人说些什么,他们都那么年轻,曾经是战场上的勇士,可他们此刻惟求速死,而他却无法对他们作出一个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承诺。
  他有一个习惯,喜欢称这些年轻的士兵“孩子。”他已经59岁,1906年从西点军校毕业,已经在军人和战场这条路上走过了36年。在这些年轻的士兵面前,他确实有一种父亲般的情怀,在他眼里,这些二十几岁的士兵就是孩子。
  他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会苍白无力,但他还是开口了。他往隧道深处走了几步,站下来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孩子们,我本人非常感谢你们为这场战争所做的一切,我相信,整个美国也会感谢你们。你们都是英雄,是勇敢的斗士,大家都知道目前的环境十分恶劣,但是我们要想办法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的眼睛湿润了,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朝隧道口走,把一缕垂到额际的花白头发撩了上去。
  军医迈克悄悄跟了过来,他压低声音对温莱特说:“将军,我刚刚用完了最后一支镇静剂和两片奎宁,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药品能治疗这些伤员了,如果不及时把他们转移出去,这条隧道将成为他们的坟墓。”
  马尔兹上校显然不高兴迈克军医在这种时候再给将军施加压力,于是阻止道:“迈克,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日军的包围下。”
  温莱特看一眼头发蓬乱、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迈克军医,他记得迈克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年龄超不过三十岁,栗色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十分漂亮。而此刻,迈克满脸污垢,身
  上粘满伤员的血迹和脓水,两只眼睛布满血丝,满脸的胡子看上去肮脏不堪,战争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破坏掉了。
  温莱特转过头对马尔兹说:“他是军医,有必要把情况说清楚,你让他把话说完。”然后看着迈克军医:“你说下去。”
  迈克军医一脸愧疚地看着温莱特,好象是他自己把那些奎宁偷偷吃掉了,他说:“将军,我已经说完了。”
  3
  日军对菲律宾的进攻是从最北端的吕宋岛开始的。
  也许,战事来得太突然了。尽管麦克阿瑟将军已经预想到美国和日本有一场战争要打。他判断战争的发生应该是来年的四月或五月。但是,日本人完全置麦将军的判断于不顾,把战争提前了四个多月。
  当时,麦将军和夫人珍妮及儿子住在马尼拉酒店的高等客房里。凌晨三点的时候,麦将军让珍妮为他倒了一杯威士忌。这之前他和珍妮有过一番温存,但是温存过后麦将军失眠了,他希望威士忌能让他睡上两个小时。
  珍妮是麦将军的第二任妻子。这是一个年轻漂亮感情丰富的女人。珍妮和麦将军之间虽然有着年龄上的差距,但是爱情弥和了这差距。麦将军生活中的最爱就是他年轻的妻子和年仅四岁的儿子。珍妮很早的时候就崇敬军人,尤其是麦将军这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麦将军是美国和美国军人的荣誉,身为麦将军的妻子是一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珍妮同时也是一个勇敢坚定的女人。日后,菲律宾硝烟四起的时候,麦将军几度想把珍妮和儿子送回美国。但是每次都被珍妮拒绝。
  凌晨三点二十九分,麦将军起身去司令部,就在他穿好衣服朝外走的时候,房门被敲响,麦将军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年轻的无线电发报员莱比克中士。中士在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向麦将军通报了珍珠港空军基地遭日军偷袭的消息。
  尽管麦将军知道日本人善用旁门左道搞这种不光彩的偷袭,而且屡屡得手,但还是感到惊愕。他有点不相信,在日本海军偷袭了夏威夷后这么短的时间里,珍珠港又遭到同样的命运。他有些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他问莱比克中士:“消息来源可靠吗?”
  莱比克中士无法保证消息的真实与可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他是做了准备的,就在前不久,麦将军从华盛顿得到了吕宋岛可能遭受日本人攻击的警告。麦将军果断地命令35架四引擎的B-17轰炸机,从克拉克空军基地转移到不易遭受攻击的位于棉兰老岛的新空军基地,但还有一半的B-17轰炸机驻扎在吕宋岛的克拉克基地,他要在日本的轰炸机到来之前做好迎战准备,而且以他的判断,时间不会太久,日军将全面发动对菲律宾的总攻。
  一个小时以后,通过无线电波,麦将军得到了华盛顿方面的确切消息。在这次日本人实施的偷袭中,珍珠港美军基地的加利福尼亚号、俄克拉荷马号、西弗吉尼亚号、亚利桑那号四艘战列舰被击沉;另外四艘战列舰,马里兰号、田纳西号、内华达号严重受损、宾夕法尼亚号轻伤,犹它号靶船沉没、另有3艘巡洋舰、3艘驱逐舰以及3艘其它舰只被炸伤,飞机损失232架,2400多名官兵几乎是在毫无知觉中丧生,其中约1000人死在亚里桑那号上。
  麦将军终于震惊了,他觉得美国再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
  大约半个小时后,在位于克拉克维多利亚街一号的司令部里,麦将军召集全体参谋人员开会,珍珠港被袭的消息震动了所有的人。
  布尔顿少将是菲律宾群岛美国空军的指挥官,他向麦将军请求,派出他的轰炸机去进攻日军在台湾的基地,让日本人也领教一下遭突袭的滋味。
  麦将军大摇其头:“我们手中没有足够的有关台湾的地图,也没有空中的侦察照片。虽然你的B-17轰炸机被誉为空中堡垒,但是它们行动缓慢,很容易遭受攻击,而且路途遥远,我们又缺少战机护航。”
  麦将军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发出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布尔顿派出战斗机在空中巡航保护克拉克基地上的B-17轰炸机。二是派出飞机去侦察台湾日军基地,所有的战机补充燃油做好临战准备。
  但是已经晚了,日本轰炸机就在午餐的这一刻飞到克拉克基地上空。
  轰炸开始了。成串成串的炸弹准确地落在目标上,克拉克基地全部17架B-17轰炸机瞬间工夫被炸毁,同时被毁坏的还有53架P-40战斗机和其他30架飞机。80名地勤人员被炸死,175人受伤。
  战争就在这猝不及防中开始了。
  4
  很多年以后,温莱特将军还能十分清楚地回忆起1941年马尼拉市内公共汽车的样子。浪漫的马尼拉人把车身涂绘得五彩缤纷,他们甚至在车顶上装饰了花环和彩绸,远远看去,这些行驶在街区内的公共汽车就像一个个移动的花坛。这些艳丽无比的花坛渲染着和平,拒绝着战乱,但是战争说来就来了。
  温莱特将军在后来的日记中记下了那个日子,1941年12月22日。这一天他受命在吕宋岛北部的仁牙因湾抗击试图在这里登陆的日军。麦克阿瑟将军把两个菲律宾陆军师交给他指挥。这是温莱特第一次指挥菲律宾部队,尽管他对菲律宾士兵的作战能力有所耳闻,但是结果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十倍。这些平素没有受过什么军事训练的菲律宾士兵在战斗还没有打响的时候就显得惶惶不安。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美国在夏威夷和菲律宾的海军和空军遭受了日军一连串可怕的打击,由美军防守的关岛和威克岛已经陷入日军之手。所有这些不利的消息使他们在战前就产生了可怕的失败情绪,他们同时抱怨武器装备太差,而且没有足够的轰炸机和战斗机。
  作为菲律宾战场的最高指挥官,麦克阿瑟将军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在临时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上说:“我不该派这么糟糕的军队去迎战日本的精锐之师,但是已经晚了。”麦将军接下来宣布了另一个重要决定:将吕宋岛所有的部队撤退到30英里之外的巴丹半岛。
  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虽然大家都知道巴丹半岛有树木覆盖,茂密的丛林和陡峭的峡谷把马尼拉海湾和中国南海分隔开来,是一个据守的好地方。但这个决定意味着将把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拱手送给日本人。
  当天晚上,海滩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这是炸毁石油和其他储备物资的声音,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它们落入登陆的日军之手。在马尼拉南端的凯威特海军大院,有100万桶石油被放火燃烧,黑暗的夜空中升起了如炬的火焰。
  汽艇的甲板上,麦将军在寒风中伫立。1880年出生于美国阿肯色州小石城的麦将军这一年61岁,他的面容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一缕白发钻出他的军帽,更给他增加了几分老态。但麦将军的神情是刚毅的,紧皱的眉心告诉人们他正在思考。他思考的内容当然离不开战争这个主题。有些事情已经初露端倪,日军对所有精心选择的目标进行攻击,使美国的军事力量几乎瘫痪,迫使美国军队在西太平洋沿线建立了很多空军和海军基地的警戒哨,在这
  条警戒线之外,日本人能够实现他们的宏伟蓝图。只要美军被固定住了,日军就能够通过菲律宾南下,占领马来亚,夺取强大的英国海军在新加坡的海军基地,占领东印度群岛,那儿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能够满足日本这架战争机器对燃油的需求。日本人的胃口,真是大的让人难以想象,这个短小精悍的民族,真是一个危险的民族啊。
  麦将军扭过头,看见了满脸忧虑的珍妮。他走过来把妻子揽在怀里,珍妮抬起脸看着麦将军的脸说:“道格,不要为这次的放弃遗憾。”
  麦将军淡淡一笑说:“你应该了解我,我从不为自己做出的决定遗憾。放弃是为了保护,是为了再得到它。亲爱的你记住,任何以侵略为目的的战争,最后的赢家不会是侵略者,而是那些保护和平和正义的人们。”
  到了这一年的三月,华盛顿方面也开始担心麦克阿瑟将军的安全问题了。
  战场的形势于美军越来越不利。在此期间,大约一万五千名美国士兵和六万五千名菲律宾士兵被运送到巴丹半岛。他们面临着严峻的形势。巴丹半岛上储备的物资,如果实行定量供应,也只能维持十万人30天的使用。而现在岛上聚集了八万多名士兵和两万六千名避难的居民。面对长期的包围,弹药供给也严重不足。最糟糕的是医药短缺,特别是奎宁,这种惟一能对付疟疾的药物已经所剩无几。巴丹半岛上,丛林覆盖,到处是沼气和蚊子,这使得疟疾像春天的野草一样随处滋生和蔓延,很快就有近万名士兵因为寒冷和发烧而病倒。
  日军包围巴丹半岛长达三个月之久,期间大大小小的进攻不断,麦克阿瑟将军指挥自己的部队对日军的进攻和登陆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尽管如此,巴丹半岛还是有近一半的地区被日军占领。
  二月下旬的一天,下肢瘫痪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在华盛顿发表无线电讲话。总统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远东部队在菲律宾战场上的英勇顽强,他用一种激昂的语气鼓励美军官兵为了美国的利益把保卫菲律宾的战争进行到底。这使得远离祖国身在异乡的年轻士兵们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但是,总统讲话的下半部分却像一盆凉水把士兵们刚刚燃起的热情浇灭了。
  罗斯福总统在讲话的后半部分中说:“毫无疑问,纳粹德国是反人类和反和平的,是全世界所有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的最大敌人。因此,政府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欧洲战场。所以,在短时期内,华盛顿方面没有能力对远东战场提供兵力上的支援和武器方面的补充。但是,保卫菲律宾的战争不能因为这些原因而稍有怠慢,要战斗,要英勇,直到取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
  罗斯福总统是实话实说,但他没有料到他的讲话所带来的负面作用。远在菲律宾的美国士兵们听完讲话的全部内容后绝望了。
  本间雅晴中将再次发动了进攻。强大的地面炮火和空中轰炸使得美国守军伤亡惨重。
  罗斯福总统就是从这时开始担心麦将军的安全问题。他为此紧急召见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让麦将军马上撤离菲律宾去澳大利亚指挥那里的部队。
  远在巴丹克雷吉多尔岛的麦将军一周内收到马歇尔参谋长的两封电报。马歇尔参谋长在第二封电报中强调让他及家人撤离的命令是罗斯福总统的决定。因为麦将军在收到第一封命令他撤离的电报后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他口述电文给马歇尔参谋长说:“这不是撤离,是逃离,非常遗憾,我无法执行这种有辱军人荣誉的命令,我将和我的士兵在一起。”
  晚上的时候,麦将军把来自华府的电文内容复述给妻子珍妮。他对珍妮说:“我们的处境确实很危险。是时候了,你和阿瑟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这时候,他们四岁的儿子阿瑟已经睡了。
  替他们照顾阿瑟的是中国籍女佣陈英。珍妮让陈英把阿瑟抱过来,她从陈英手里接过儿子,然后抱着儿子和麦将军拥抱在一起。她此刻没有勇气看麦将军那张表情凝重的脸,她的声音很轻,她对麦将军说:“你、我、阿瑟,我们是一个整体,有你,这个整体才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了你,这个整体就失去了意义。我知道战场的情况有些糟糕,但是不管怎么糟糕,我和阿瑟都不会离开你。”
  麦将军复电华盛顿:“深深感谢把我及其家属列入撤退名单,但他们和我均决定与守军共存亡。”
  但是时隔两小时后,麦将军再次收到华盛顿的电报。这一次,是罗斯福总统亲自口述的电文。他非常熟悉总统的语气,他看出了总统对他的固执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以前,罗斯福总统习惯称他为道格,这种简捷的称呼听上去既亲切又随和。但是这次,总统使用了他姓名的全称:“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我以总统和美国的名义命令你马上撤往澳大利亚,同时任命你为澳大利亚战场最高指挥官,负责指挥那里的部队为全面反攻作准备。”
  罗斯福总统非常担心麦将军继续固执己见,他太了解他的个性了。如果麦克阿瑟落入日军之手,那不仅仅是美国军队的一大损失,更是总统本人和整个美国所承受不了的耻辱。
  转天上午,克雷吉多尔岛司令部再次收到华盛顿方面的电报,电报陈述了三件事。第一,将温莱特将军的少将军衔提升至中将。第二,麦克阿瑟将军立即将菲律宾战场的最高指挥权交给温莱特将军。第三,在任何情况下,温莱特将军必须指挥部队把保卫菲律宾的战争进行到底,不允许投降。
  麦将军看过电报才真正体会到了罗斯福总统此刻的急迫心情,他开始动摇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坚持下去了。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刻不容缓的人,所以,他当即召见了温莱特将军。
  在此之前,温莱特将军已经预感到巴丹半岛将上演一幕战争悲剧。这幕悲剧的主角将是麦克阿瑟将军。现在温莱特明白了,这幕悲剧的主角将由他来担任。
  麦将军当然理解温莱特将军此刻的心情,他想到一个名词:替罪羊。他很想告诉温莱特,离开克雷吉多尔岛是他不情愿的。但是,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多余,事实是他要离开。
  他们同是西点的毕业生,年龄也相差无几,温莱特只比麦将军小三岁。他们一直相处得很愉快,彼此保留着一份友谊。在这种特殊的时刻里,麦将军真不知道该和自己老校友说什么。
  沉默是短暂的。温莱特将军很快恢复了常态,这是军人素质决定的。温莱特将军说:“总统的决定是对的,你应该离开,而且必须离开。”
  麦将军的神情这时候变得十分冷峻。他说:“我把这里的一切交给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这个要求总统已经在电报上明确说明,我想再重复一遍,乔纳森·温莱特将军,我以一个美国将军的名义命令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部队都不许投降。”
  温莱特将军当即有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甚至有些愤怒。但是温莱特将军不会把心底的愤怒表现出来。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他说:“你是不是已经预感到我要带着部队向日军投降?”
  麦将军沉吟片刻说:“对不起,但我必须提醒你。”
  麦将军要离开克雷吉多尔岛了。3月10日傍晚,4艘PT-41电动鱼雷艇停泊在克雷吉多尔的码头上。这是一个非常大胆和冒险的行动,4艘电动鱼雷艇将在夜色的掩护下冲出日军的包围。如果中途遭遇日军,其结果不堪设想。
  在即将登上鱼雷艇的时候,麦将军拥抱了温莱特将军,然后他对所有送行的军官们说:
  “当我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我会回来。”
  这之后,麦将军和他的妻子珍妮、儿子阿瑟、随从人员以及菲律宾总统奎松一家,登上了鱼雷艇。
  鱼雷艇驶离码头的时候,夜幕降临了。麦将军站在艇上挥动着军帽,温莱特将军感觉到麦将军流下了眼泪。5
  马尔兹上校把最后一盒猪肉罐头打开的时候,温莱特将军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已经溃不成军的前线和不断出现的险情让他忘记了饥饿。尽管马尔兹上校几次催促他吃些东西,他始终都不肯朝那盒猪肉罐头看上一眼。连日来,这位岛上的新任最高指挥官虽然调动了所有的后备部队进行绝地反攻,但是,身体疲惫、装备不整的美军士兵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
  这时候,距麦将军离开克雷吉多尔岛已经四个星期。在这四个星期的时间里,克雷吉多尔岛上的13000名美军和菲律宾士兵遭到了几乎是持续不断的炮击。日军100多尊大炮的炮弹雨点般倾泻下来。轰击的密度如此之大,好像是巨型机关枪在开火,而不是加农炮的射击。猛烈的炮火遍及所有角落,直到整个岛屿被炸成黑色的灰烬。
  巴丹半岛的形势更为严峻。已经有人开始往克雷吉多尔岛逃跑。温莱特将军命令巴丹半岛指挥官波特曼少将最后一次组织反攻,但是一些逃到克雷吉多尔岛的士兵带来了温莱特将军没有料到的消息:波特曼少将已经在战地指挥部里会见日军的受降代表,一名大佐和两名上士,岛上的76000名官兵已经做好投降的准备。
  温莱特将军将十几名将校级军官召集到司令部。他没有提波特曼少将准备投降的事,而是提出了再次进行绝地反击的计划。
  而此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将整个岛屿震得摇摇欲坠。克雷吉多尔岛上安装的最后一尊大炮被直接击中弹舱,10吨重的迫击炮像鸡毛一样被炸上天空,这意味着克雷吉多尔岛已经完全丧失了防御能力。
  本间雅晴的部队随着爆炸声登上了克雷吉多尔岛,日军坦克席卷了岸边的一切防御设施,几小时后,日军距温莱特将军的司令部只有几英里之遥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温莱特将军做出决定。巴丹半岛和克雷吉多尔岛上的近十万名官兵,是投降还是接受日军的军事屠杀?
  温莱特将军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更多的问题,比如耻辱和背叛。他明白自己只有一个选择,这就是背叛美国。在做出决定的最后一刻,他问一直不离他左右的马尔兹上校:“十万人,你愿意他们活着还是成为岛上的一堆尸骸?”
  马尔兹上校做了非常肯定的回答:“我选择前者。”
  温莱特将军凄然一笑,他命令无线电发报员莱比克中尉做好发报准备。
  稍加思索后,温莱特将军口述电文:“怀着破碎的心情,带着悲伤而不是羞愧低下了头,尊敬的总统先生,今天,我必须准备放弃抵抗了,放弃马尼拉海湾这个设防的岛屿。请告诉全国,我的部队和我本人已经完成了所有人类能够做的一切,我们捍卫了美利坚合众国和她的军队的优秀传统,我带着深深的遗憾和对我顽强的军队的无限自豪去见日军指挥官了,再见了,总统先生。”然后,温莱特将军又给远在澳大利亚的麦克阿瑟将军发去电文:“将军阁下,从仁牙因海湾到巴丹半岛到克雷吉多尔岛,我和我的部队已经做了所有人类能够做的一切,再见,将军。”
  马尔兹上校找来一块白色床单,在昔日悬挂星条旗的旗杆上,这面白旗取代了美国国旗,在骄阳下显得无比惨淡。
  站在这面白旗下的温莱特将军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无法遏止地汹涌而出,顺着他多皱的脸颊流到嘴角,他尝到了比海水还要咸涩的滋味。
  岛上的全体官兵都在流泪,他们极度虚弱的身体搂抱在一起,完全放弃了军人的尊严而痛哭失声。
  温莱特将军很快得到来自日军的命令,要他到海边码头迎接本间雅晴中将。
  莱比克中尉把半块白色床单系在一根木杆上,他把木杆高高地举起来朝码头走,温莱特将军跟在他身后。从司令部到码头的路很长,太阳烘烤着温莱特将军,他觉得自己是一片羽毛,无知无觉地随风飘移,投降之路就从这一刻开始,好漫长的路啊。
  川崎号战舰停靠在码头边。船舷边持枪的日本水兵一字排开,像一道布景,衬托着走下战舰的本间雅晴中将。中将脸上的肌肉十分僵硬,他在走下甲板的时候看见了那名举着白旗的美军中尉。他问身边的斋藤信男参谋:“白旗后面的那个人是温莱特吗?”
  斋藤信男参谋回答说:“应该是他,虽然我没见过他。”
  本间中将的眉头皱了一下说:“他瘦的像一只螳螂。”
  斋藤信男参谋一笑说:“罗斯福只知道用兵,却没有能力把士兵的肚子填满,真是可怜啊。”
  本间将军也笑了,他的笑容在见到温莱特将军的时候戛然而止。他仔细打量了温莱特将军,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美国老头,与传说中的常胜将军完全是两回事。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露出不屑,他的语气甚至是平和的,他问温莱特将军:“你决定了?”
  温莱特将军说:“决定了。”
  本间中将看一眼莱比克中尉举着的白旗说:“那就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温莱特将军说:“我已经决定克雷吉多尔岛上的守军停止:抵抗。”
  本间将军脸色突然一变说:“不,我要你命令菲律宾全境内的所有美菲联军的武装部队向日本皇军投降。”
  温莱特将军满面惊愕,他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准备。
  本间中将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温莱特将军:“在棉兰老岛和其他岛屿的美军和菲律宾所有的武装部队都必须投降日本皇军,否则将不会实现停火。如果你坚持不下命令,而是有条件地投降,那我提醒你,马林塔隧道将会变成一个大屠宰场,里面的护士、伤员和避难的菲律宾平民都将死在这条隧道里。还有你们近十万的军队,都会变成巴丹和克雷吉多尔岛的一堆尸骨。”
  长久沉默后的温莱特将军最终点了一下头。
  本间中将说:“我建议,你用广播的方式把你的决定传达给你的部队。”
  第二天上午,温赖特将军走进马尼拉的日本广播电台。他在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之后,通过广播命令所有菲律宾部队的指挥官接受投降。他在广播中说:“我是温莱特。现在我命令,菲律宾战场美菲联军从现在起放下武器,停止一切抵抗,向日本军队投降。”
  本间雅晴中将和斋藤信男参谋像两名忠诚的侍卫站在温莱特将军身后。在亲耳聆听了
  温莱特将军下达投降命令之后,本间中将表示了遗憾。他对温莱特将军说:“你的投降命令至少迟了两个月。”
  走出广播电台的时候,温莱特将军这才真正意识到,昔日的美国将军已经是一名战俘。他想,这是美军建军以来最不幸的日子,也是美国二百多年里遭遇最大的一次军事失败。这么想了,温莱特将军的眼睛湿润了。口
  责任编辑:柯岩
  远去西藏
  ■李梅英
  林可欣师范毕业那年19岁,分配到了一所乡村小学。当时,她是极不情愿来的。说心里话,她这个所谓的城里娃,怎么也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尤其适应不了那个砖砌的厕所,夏天屎尿横流,蚊蝇萦绕,下不去脚;冬天西北风呼呼刮着,冻得屁股简直要掉了。这些还不算,最怕的还是人。为什么呢?学校里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师,不教课,大家都有些怕他,其实看他的长相,中等身材,黑瘦个,也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平时不怎么说话,而且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不愿搭理他。林可欣开始很纳闷,难道就因为他在学校里是个管敲钟的闲杂人吗?新来乍到的她自然是不明白个中原因的,当然也还没人对她说起他的故事。
  那天,林可欣正在办公室里写教案,几声敲门声,教数学的张老师忙去开门,“啊?怎么是你呀老陈,有什么事吗?”“我,我找小林老师。”林老师忙放下笔,站起身,原来是敲钟的陈老师。张老师一副吃惊的神情,问:“我说你闲着没事找人家小林老师干什么呀?”林可欣看不过去张老师的态度,忙迎上前说:“陈老师,有什么事你就说吧。”陈老师递过来一本语文书,嗫嚅着说:“冬儿早起上学,语文书忘带了。”林老师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叫冬儿的小女孩是他女儿。林老师接过书:“没关系,一会儿上语文课时我给她就是了。”陈老师一副谦恭的表情,不住点头道谢着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张老师关上门气咻咻地说:“早知道是他,我就不给他开门了。对了,小林老师,你以后要留意点他。”“这个陈老师怎么总是躲躲闪闪的?好像矮人半截似的。”林
  可欣问。“那就对了,她有过前科的,尤其像你这种年轻女孩子千万要小心啊,最好不要跟他单独接触。”“前科?”林可欣愈加糊涂了。张老师把椅子拉过来,坐在她身边,神神秘秘地说:“本来我也不想在背地讲人家坏话的,可是话既然说到这,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还是未婚女子,怕说起来有些不方便呢。”此刻的林老师早已被张老师那神秘而丰富的表情所吸引,哪里还顾得什么未婚已婚的,忙催促着让她快讲。于是,张老师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陈老师的确是有前科的,而且他犯的错误还极为严重可耻,用当时处分他的词语,那就是败坏了一个人民教师的道德。事情发生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春天,为什么人们如此清楚地记得他出事时是在二十八岁呢?这里隐含着一个大前提,一个农村大龄青年那时还没有结婚就可能意味着要出事,二十八岁在农村都已经当爹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
  那年召开全乡中小学春季运动会,那时的陈老师英姿飒爽,他担任裁判员。既然是中小学运动会,不乏有很多年轻俊俏的女中学生在内,就在比赛那项最让人激动的一千五百米接力赛时,跑道外观众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家站起来鼓掌加油,喊声震天动地。陈老师在完成了他跳远项目的裁判任务后,也挤在人群外围看,那些女学生真能挤,一个个都挤到他前面了。这时候一个穿着花裙子的漂亮女生喊得最欢,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中学生,两条黑亮的大辫子,花裙子被风一吹,裹得她身上的曲线分外优美。陈老师站在她后面,不经意地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那个女生身上,五月的微风痒痒地吹在脸上撩拨着他的心,他体内的荷尔蒙迅速膨胀,就在此刻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划洋火!耍流氓!”有人在后面发现了大叫起来。陈老师当场被抓住,而当时那个天真的女学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寻问同伴,接着知道了是自己遭到了坏人的非礼后钻出人群羞臊逃跑。事情到此并没完,之后,全乡对陈老师开批斗大会,陈老师的寡母气得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撒手西去了。而那个女生在事情大范围的传播后无颜再面对老师同学,早早地辍学了。陈老师呢又是写检查又是下保证,才保住了饭碗,不过他教书育人的工作是不能胜任了,学校安排他敲钟打杂。再后来,他结婚了,娶了本村一个从小患小儿麻痹的女人为妻,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可叹张老师还是说得活灵活现,年轻的林老师当时虽未明白何谓“划洋火”,但经张老师的动作比划也已知晓几分。当时听得她也是义愤填膺,最后张老师爆出了最让她意外的一句话:“当时我可立了大功了,学校领导夸我有正义感,敢于向坏人坏事作斗争,第二年,我的职称就评上了。”林可欣大惊,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五十出头的女老师,说不出是敬佩还是厌恶。真奇怪她怎么会创造出那么一个古怪的词语。
  从此,小林老师对陈老师是畏而远之,有时看到他那个有些弱智的跛脚女人来接孩子,一家三口蹒跚离去的背影叫人心里酸酸的。如果不是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如果不是那个青涩的二十八岁,再如果不是那个“见义勇为”的张老师,他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番书写。小林老师对那个沉默卑琐的男人竟有些同情起来。
  对于小林老师来说,和他的接触仅这么一次。
  这是那个小村庄里给她印象最深的一个人。
  两年后她离开了这里。
  走的那天黄昏,当她骑着自行车驶出了那个她认为早就该逃离的乡村时,她突然就感到了一股忧伤。是的,夕阳西下,一个人颠簸在村路上,她觉得自己是个逃兵,没有人送行。村里房屋上空飘荡起袅袅炊烟,间或传来母亲们呼儿唤女的声音,让人突然就涌起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她承认,她是在逃避,逃避这样一种生活,选择优越逃避困境对于一个教师来说不是一个称职的教师。所以,她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自己悄悄收拾好行囊。想想在这里教书的两年中,费了九曲十八弯,终于,男朋友家沉不住气了,他们辗转托人把她调进了县城小学。反正工作不调动她是绝不会同意跟他结婚的,她借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不,应该说是魅力征服了他。女人总是能征服男人的。再见了亲爱的学生们,虽然老师也喜欢你们的朴实,再见了村里的父老乡亲们,虽然这个城里娃子也爱吃你们做的香香的饽饽熬小鱼。但她注定还是要走的。
  就在她即将驶出这个村子的视野时,突然后面传来了急急的呼喊声连带着粗粗的喘息声:“小林老师,等一等!”林可欣停下车子,回头望去,见陈老师和他的女儿冬儿气喘吁吁地跑来。
  “你们……”
  陈老师黑黑的脸涨得通红:“林老师,你是要走了吗?”
  “你们怎么知道的?”
  “晚上冬儿放学跟我说林老师正在收拾行李。我知道,我们这个穷村子是留不住你的。”
  林可欣一时无语。
  冬儿眼泪巴巴地说:“老师你心眼儿好,我们都舍不得你走。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管钢笔吗,我会永远珍藏的。”
  她羞愧地站在那里,那支钢笔有些漏水,是她不喜欢用了才随手给她的,她却当作宝贝,她该怎么对她说呢。她就一直傻傻地站着,什么都说不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矮小,站在她面前的父女俩比她要高大许多。
  那个黄昏,年轻的林老师还是走了,只不过车筐里多了两嘟噜冬儿娘包的粽子。
  一转眼,又是两年,林可欣和她爱人终于走上了婚姻的殿堂,那天婚庆宴上,人来人往中,她突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乡下人。他的穿着打扮与满堂宾客格格不入,一件红横格子带领球衣,显出十足的土气,肥大的裤子拖拖沓沓的,更显出他的瘦弱,一双带土渣的布鞋更让他在人前显得窘迫,在这样一个新潮时尚的年代里,这种打扮已经注明了他的身份。“林老师,”一声低低的招呼,林可欣一下子认出来了,原来是陈老师。两年不见,他显得有些老了,头发间多了一些灰白。
  “老陈,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祝贺的。”
  “你怎么知道我结婚的日子?”她又惊又喜。
  “你们单位里的一个同事娘家就是我们村的,前些天她回娘家,我是无意中听她说的。”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折好的钱塞进她手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本来想买点东西,也不知你喜欢什么。”
  林可欣拉他入席,他却怎么也不肯,说还要赶回去,怕误了孩子们上课。
  她问:“怎么现在你还在敲钟?学校还没安装电子打铃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装了,可我的老习惯也改不了了,到点还要再敲一遍钟。”
  老陈走了,林可欣握着那卷汗津津的贺礼,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那是两张二十元的,两张十元的钱,展的平平整整的。而她知道他因为历史问题,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评上职称,挣的是学校里最少的工资。而他是那个小村里来祝贺她结婚的唯一的一个同事。
  又是几年过去了,林可欣心里时常想着老陈这个人。他究竟怎样了呢?工资还挣得那么少吗?他妻子怎样了?女儿呢,要是上大学也该毕业了吧?真想找机会去看看他,可是终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了。真巧,快要放暑假了,一天她正在上课,传达室大爷叫她,说校门口有个乡下人找。乡下人?她猜肯定是老陈,出去一看,果然是他。只见他显得很兴奋,上前问:“老陈,好长时间不见了,看起来气色很好,是有什么好事吧?”
  “是啊是啊。”他笑呵呵地说,“冬儿大学毕业了!”
  林可欣一下子激动地握住了老陈那双粗糙的大手:“老陈,这么多年你一手把孩子培养成材,可真不容易呀,终于熬出头了。”
  “是啊,也是冬儿这孩子争气。对了,林老师,我是求你来了。”
  “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是这样,冬儿上的是师范专业,我最喜欢让孩子当老师,可当老师也不是那么容易吧,我又不认识上面那些头头脑脑,想到林老师在县城里教学这么多年,一定认识很多人,帮忙给找找关系行吗?就让她回家乡教书吧,也好照顾她妈。”
  望着老陈那求助的目光,林可欣一时语塞,只好实话实说:“老陈,不是我不想帮忙,可能帮不上忙,我也只是一个普通老师,哪有那么大的活动能力啊。”
  老陈有些着急,眼泪在眼眶内打转转:“林老师,当初你不就是调上来了吗?你爱人不是在商业局吗,托托关系吗?我知道你从小就对冬儿好,你给她的那支钢笔她一直留着舍不得用,孩子最念你的好,我没别人可求,只好求你来了。”
  林可欣心里难受极了,只能安慰他:“老陈你先别着急,你先回去吧,让我帮你再想想办法。”
  晚上,林老师回到家,跟爱人说了这件事。她爱人同情是同情,但也是无计可施。可是为了可怜的老陈,为了争气的冬儿,也是为了最起码的良知,第二天,她们就开始行动起来。
  林老师想到了一个人,当初她调到县城来教书就是他给办的。
  她先找了她婆婆。她爱人的二姨夫,也就是婆婆的二姐夫,他在商业局下属的一个重要部门做领导,不过他去年已经退下来了。
  她硬着头皮跟婆婆说了这件事。
  婆婆为难地说:“小林,你不是不知道,你二姨夫这个人眼皮子一向很薄,他的儿女都在大部门工作,他一向瞧不起咱们这个普通家庭,再说,自从前两年你二姨去世后,你说他一个六十来岁的大老头子老了老了花心太重,竟续了一个四十刚出头的弦,这不是横作吗?为这我和你公公都不和他走动了。咱们为了别人的事,犯得着跟他低三下四的吗?”
  她理解婆婆的难处,不过一通死磨硬缠后,婆婆还是同意帮她打个电话通通气。
  一个周末的晚上,林可欣和爱人拎着两瓶茅台酒亲自登门拜访。二姨夫脸色红润,在新二姨的服侍下越发年轻了。二姨夫自有他的为难之处:“你们两口子真会给我出难题,你说我一个退下来的人谁会给我面子?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再说这年头面子值几个钱?你们是知识分子,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大学生
  一抓一大把,有的是。什么人才,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要说可怜,谁不可怜啊,你们看我,刚退下来没多久,连个串门的都没有了,我不可怜吗?你们今天来其实这就是让我帮你们走后门,走后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触犯党纪国法!你们也是党员吧,怎么不动脑子好好想想呢。”二姨夫一口气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然后端起茶碗一瘪气喝干。
  林可欣在旁边听得身上直出冷汗,不愧是做领导的,说出话来句句都是大道理。她示意她爱人,你也上吧,别忍着了,咱们今天来不就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了嘛。
  结果,她爱人又被二姨夫劈头盖脸地炮轰了一大顿。后来,还是新二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给打圆场,说这件事确实难办,你得容他想想办法,其实托托人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她让她们先回去,亲戚里道的,能帮上忙自然会帮忙的。
  新二姨的话还是很熨贴的,让她们两口子不至于灰头土脸地出来。新二姨送她们出门时拉着她们的手说:“外甥,外甥媳妇,你们也别急,亲戚毕竟是亲戚,你们有机会也给我帮一个忙,看到你们那几个表姐表弟的,劝劝他们别再为什么遗产的事三天两头来闹了,老头子心脏不好,经不起他们这么折腾啊。”林可欣和爱人连连点头。
  回来的路上,她和爱人垂头丧气,那顿烧鸡大窝脖真够她们吃的,事儿看来是不好办,不过让林可欣憋气的是,刚才老头子的话未满太冠冕堂皇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把子女都安排在好地方工作,这时反倒装起清廉,不帮就不帮呗,何必拿大帽子压人。
  躺在床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觉,一想到老陈那张凄苦、卑微的脸,一想到他那个破烂的家,她的心就揪得紧紧的。爱人在旁边劝她说:“不然就算了吧,反正咱们也尽力了。”
  林可欣的犟脾气还上来了,一骨碌坐起来,推推爱人:“你说,老陈他冤枉不冤枉?他一个农村老实人,哪有那些花花肠子?什么划洋火耍流氓,什么是划洋火,现在跟你说你明白吗?我看就是那个张老师多事,唯恐天下不乱,你说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会上,大家看比赛人挤人,人挨人的,哪有身体不互相碰到的,就拿咱们挤火车来说吧,不就是那么个情况吗,记得有一次上火车时,后面一个人使劲推了我屁股一把,当时我光顾挤车了,也来不及看后面那个人了,若是在平时我能不跟他理论吗,可多亏他这一把把我推上去了,否则我就挤不上车了,我宁愿相信他是好意。所以我觉得老陈当时也不一定有那种坏想法,毁了一生的前程,他已经够倒霉的了,现在孩子师范毕业了想当个老师都这么难,我觉得这对他不公平。我们帮帮他有什么呢。”
  最后爱人被她逼得没法,说:“对了我刚想起来,你知道吗,我们科室的小丁有个什么亲戚是上面一个重要部门的一把手,不行我找找小丁,让他直接找他亲戚给说说,我听说是实在亲戚呢,说不定有门。”
  真是柳暗花明,林可欣高兴得使劲亲了爱人一口。
  “别高兴得太早了,这种走后门的事情人家领导会不会反感?人家愿不愿意管还不一定呢?”
  “这也叫走后门?这叫反映真实情况,咱们是实事求是呗。”
  “对了老婆,我问你,是什么力量支使你这么为老陈的事卖力呀?”
  “什么支使?什么卖力?是觉得他们一家可怜!是知恩图报!就冲我离开时他们一老一少为我送行还有那两嘟噜粽子我也得帮他们。”林可欣没好气地噎了爱人一句。
  一转眼两个来月的暑假过去了,开学了,一直没听到什么消息,林可欣心里直犯嘀咕,老陈一直没来找她,她知道老陈的事十有八九黄了。她心急如焚,决定给老陈打个电话安慰安慰。小学校传达室的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声音,电话里的背景声音是收音机里善田芳正在说评书。我找老陈。什么老陈,我是小王。老陈呢?老陈走了。她再想问,电话
  不耐烦地挂断了。
  老陈走了?林可欣脑袋嗡地一下。难道?难道这短短两个月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不会,他身体虽然瘦弱,也不至于……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赶紧给爱人打了电话,要他开车马上带她走一趟。她又来到了那个曾经生活过两年的村庄,她来不及寻访旧踪,径直奔老陈的家。一路上没发现什么异常,午后的村子安安静静的,只有几条狗懒洋洋地追着她们的车子。老陈家她是认得的,她在这个村庄毕竟生活了两年,做过许多家访,虽然没访过一次他家,但她当时对这个特殊人物还是处处留意的。就是那所砖房,没多大变化,和十多年前那个邋遢破烂的家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好像房屋整洁了,临街的窗户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大门前还栽种着不少农村应节的花草,好像是房子的主人有了变化。没错,这应该是老陈的家呀。
  就在她犹疑的时候,大概是听到了车响吧,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标志水灵的姑娘。林可欣一眼就看出是冬儿。冬儿也认出了她。冬儿惊喜地扑到她怀里:“林老师,真的是你来了,我正想去城里找你呢。谢谢你帮忙,我的工作解决了。”
  “真的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村里教书,今天刚报到,也顺便照顾我母亲。”
  “你母亲怎么了?”
  “瘫在炕上好几年了,怎么治也治不好。不过我回来了就可以照顾她了。”
  “那,你,你爸爸呢?”林可欣越发紧张了,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爸爸他去支援地震灾区了,四川阿坝地区缺老师。”
  “什么?去阿坝了?那里很苦的,他那身子骨行吗?”
  “今年教育局下达了任务,我爸爸就报名了。”
  “那里很苦的,他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身体挺的住吗?他为什么这么傻呀?”
  “我爸爸说,对于支援四川灾区的教师,上级答应会解决实际困难的,我爸爸就向领导提出了让我教书的事。他说一年很快的,再说,即使领导不考虑照顾,他说支援灾区教育也是应该的,他说他都好多年没拿起课本了,他手早就痒痒了。”
  林可欣一下子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冬儿说着,伸手递给她一封信:“我爸爸嘱咐我让我交给林老师。”
  她颤抖地打开信,信上只有短短的两行话:“谢谢你林老师,你是个善良的人,希望我女儿将来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我有什么好的?林可欣捧着那封信,眼泪有些湿润。口
  责任编辑:戴雁军
  静水深流
  ■李晓楠
  1
  刘所长赶到时,余中秋几个人已喝得有些醉,满桌狼籍,地下的啤酒瓶子叮当乱响,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早已赤臂上阵了,喝得正旺。见刘所来到,大家还是很客气的让座,乱哄哄争着给倒酒。就干三杯呀,别光瞎喝,明天的活可别给我忘了。刘所长毫不客气地说,但说到做到,刘所长仰脖,三杯喝个精光。不行,我还没敬您呢。田皮嬉皮笑脸冲着刘所长打了个饱嗝。你狗嘴喷不出好货,你呀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刘所长拍拍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余中秋的肩膀。明天,你别下工地,局里党办找你有事。余中秋喝了一口啤酒。头儿,你可别拿我开涮,局机关的大门冲那儿开,我都不知道,明天我还多着活呢。
  这是一把手说的,要调查调查你,谁和你开玩笑是孙子。刘所长话刚落,顿时没了声响。片刻,只有片刻就炸开了锅,我们余头儿怎么了,调查个屁,不去。再说,这局里十个工程有八个是余头带着我们干的,我们一没卖旧料,二没偷工减料,为嘛调查我们呀。
  鸡一嘴鸭一嘴。刘所长知道这伙人按上尾巴就是驴,和余中秋一样摸爬滚打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在野外施工不易,有时余班长的话比他这所长的话还好使呢。行了,散了吧,明天还有两公里的线路活呢,大林负责现场安全,明天我就去一趟局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余中秋说出的话的确管用。顿时,就散了,刘所长望着远去的这群人,心中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怏怏的也回了。
  夜静了,少了白天的喧闹。余中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妻子递过了一杯水。成天没白天黑夜的,今儿个喝多了吧。余中秋接过杯并没有喝。你说,局长让我担任城区所副所长,而且,咱资助山区孩子的事,党办也知道了,这天底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我干外线工多年了,让我当个副所长,我怕自己真的干不来。余中秋想从妻子那里寻找到答案,眼神
  虔诚的像个孩子。妻子是中学教师,也是出了名的先进。噢,高升当官了,我说你咋睡不着呢,那是领导的信任,前几年我让你读个电大,补习补习,你不听,这下菜了吧。妻子的确鼓励他多学习,可眼下临时抱佛脚也不赶趟呀。唉,晚上,把这事跟哥几个说了,大家都落了泪,虽仍在一个系统,毕竟不在一起,我的心里头,也挺那个的。关键是怕干不好,对不起领导,再者,这外线活干熟了,顺手,也舍不得手下几个弟兄。妻子理解余中秋,四十岁了再学管理确实不如年轻人,再者,如今的所长清一色的大学生,恐怕在管理方式、方法及办事观念上会有代沟,但她还是劝自己的丈夫,这也是一次锻炼的机会,不能干一辈子外线工吧。领导考虑也是多方面的,只有干好,没有退路。这天晚上,是余中秋与妻子谈的最多的一晚,直至儿子起来小解,才朦朦胧胧睡着了。
  2
  电费最难收的是福利厂小区,厂子破产解散后,一二百残疾人成了社会居民,如今大本毕业生都拿耙子搂,如果哪个公司招二三个人,就有几百个人报名,何况这些残疾人呀。如今,最难的事莫过于找一份工作。区政府安排了一些人再创业,但仍有一部分人没有了端的饭碗,虽有政府的最低生活补贴,但由于有孩子上大学的,有老有小的,日子过的还是很紧巴。周围经过这几年的旧城改造,都建了新楼房,这块地始终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也是区里的一块心病。余中秋上任第五天就来找吴大鹏,说想在福利厂小区设一个服务点。
  设服务点,你没搞错吧,那可是个火坑,躲还来不及呢,还自己跳。所长吴大鹏三十出头,大学毕业,当所长三年多了,他觉得余中秋不可思议。那里该有个服务点。余中秋坚持。
  你可怜那里的人吗?抄表员换了十茬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抄那里的表,收那里的费,谁去呢?
  我去。
  余中秋仍坚持。
  老余,我知道你心思,设个服务点,方便收费,也能给小区的人提供一些服务,这也符合上面心连心工程,但是太难了。
  吴所长,放心,办不好我不回所工作。
  余中秋坚持到底。
  福利小区前边是厂,后面是小区宿舍,厂子荒落后,留有几间平房,有两间是小区管委会,只有两位老大姐撑着。还有几间房听说给卖海货的胡三占着,胡三原先是福利厂的业务,看厂子不景气,早些年就折腾起了海货生意,发了大财,那几间房就堆放杂物,他也没用上,可厂子黄了,欠着他的工资,占了房,也没人敢问。找到胡三是在市场的海鲜摊,胡五大三粗,赤裸着上身,一条巨蟒纹在后背,刺青的手艺不错,活灵活现。胡三,发财了。胡三忙着发货,一抬头见是余中秋,哟,这不是哥们吗,我不欠你电费吧。余中秋和胡三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各忙各的,没有了多大的联系。三儿,福利小区你占的那几间房子,给我腾出两间,我要用。
  干嘛,挣着工资还要干副业,捞外快呀。钱不都让你们吃官饭的挣了吗?
  净放屁,腾两间房,说行还是不行。
  要是你自己用就行,要是公家用就不行。
  余中秋凑上来,给了胡三一拳,别放屁了,晚上聚义楼我请客再说。
  房子总算要了两间,这已让吴大鹏所长服气。胡三,外号二阎王,谁敢惹呀。能从他手上弄出两间房,那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前些年,综合执法就没办了,胡三说,腾房行,欠的工资给补齐,立马搬。厂子都黄了,上哪补工资去,所以这几间房一直就这么搁着。
  墙上的石灰剥落,墙脚发霉,余中秋从大街上找了几个外地刷墙的小工,买了涂料,半天就让两间破房焕然一新,又弄了两张办公桌,用粉笔在墙外写上电力客户服务点几个
  字,下面是他的手机号码,标注着24小时开机。余中秋忙这些的时候,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尔后,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只有隔壁的两位老大姐给送过两回水。也许小区的人麻木了,好像下岗后,一直没有外人进过这个小区。忙活得一头汗水,刚坐下,抄表员小张就哭哭叽叽的跑了进来。
  怎么了,受欺负了?余中秋忙迎了上去。
  余所,三排12号那家男的,不给电费,还当着我的面脱了裤子。
  别急,你坐会儿,我去,电费收据给我。余中秋心里也打鼓。看来,无风不起浪,这个小区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余中秋推门进去,闻到一股恶臭,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墙壁被烟熏的漆黑。一张双人床的扶手看不清木头的本色,左腿还垫着砖头,没有倒的尿桶漂着白沫,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蜡黄的脸,头发乱的像稻草,呆滞的眼神不知在看着什么。
  老魏,你还认得我吗?余中秋抢先站在了蓄着长发的男子眼前。
  老魏一头雾水,不知眼前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怎的,抢劫呀。老魏可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光脚还怕穿鞋的。就是区里的领导来慰问,他也没给过好脸色。
  老魏,我的鞋都是你修的,你的手艺可是一流的棒,没人能比。说着,余中秋递过一支烟,老魏麻利地点燃,叼在嘴上。
  老魏,我是供电所的,你家的电费该交了,十二元三角。余中秋话未落地,老魏就抢话道,电费,没钱,原来是供电所的,先欠着,下月再说吧。
  余中秋看出老魏不是没钱,而是存心不交。
  老魏,你下岗了,妻子又有病,这我们都清楚,日子比较困难,但我们有规定,电费当月必须结清呀,互相理解吧。
  我理解你,谁理解我,修鞋摊都给抢走了,挣不到钱,我活着还费劲呢。
  老魏,刚才,我们女抄表员来,你还脱裤子,这不应是你做的事吧。
  我脱裤子,我在家里尿尿,她赶上了,倒还怪我。老魏一脸的不在乎。
  再说了,你看公厕进不去人,臭的呛人,只好在家里放个尿桶。
  老魏俯下身子将泛着臊味的尿桶端到了外面。余中秋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放在桌上。
  给嫂子买点药吧,我们一起想办法,区里也会考虑你们的困难的,再有,现在困难也不只你一家,大家都努把力,日子会好过的。
  余中秋扭头就要走。
  别,这钱,我们可不要。
  老哥,我会想办法帮你把修鞋摊立起来,挣几块,日子活泛,电费我先替你垫上,有困难你就到小区服务点找我,没事,我能帮一定帮。余中秋发现自己好像成了工会干部,电费没要来,还关心起生活来。
  余中秋走出老魏的家门,感到心口堵得慌,老魏这样的人家的确需要帮助,他望着远处天空飘着的几朵白云,仿佛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大步返回了那个刚刚整理好的服务点,他更坚信这个服务点建的是百分百的正确,也是百分百的需要。
  3
  从综合执法出来,余中秋脸上写满了无奈,为了老魏的修鞋摊,他跑了几个部门,但综合治理,修鞋摊不能占便道,可要放在胡同里,谁又能看见呢。他只好给妻子打电话,说老家修房子,用三千块钱。妻子爽快的答应着下午给支出来。边走边想,给老魏买个修鞋车,活动服务,准能挣几块。进了小区,远远地看见吴大鹏站在道的中央。
  吴所长,里面坐。余中秋上前拽吴大鹏的胳膊。
  你快看看,你的服务点都进不去人了,吴
  大鹏满脸的气愤。
  眼前的景象,让余中秋吓了一跳,屋内的垃圾洒了一地,服务点几个字也给人用墨汁涂掉了。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服务点,纯粹是虚设点,你口口声声说电话24小时开机,怎么没有行动呀,光说不练天桥把式,滚蛋!
  余中秋干外线这么多年,没有服输过,冬天施工难度大,技术要求高,他都克服了,可眼前这一摊事,真的是让他有些彷徨。自己辛辛苦苦为的啥呀,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吴大鹏拽拽他的衣角。
  余所长,撤吧,你说这闹的,对企业影响多不好,让我向领导怎么交待。
  余中秋没言语。突然,他发现他公布的电话号码最后一位“1”让人改成了“7”,噢,我说怎么没接到谁打的报修电话呢,原来有人捣鬼。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清理垃圾自己是对小区人承诺过的,可这几天忙老魏的事,就搁下了。看来,言必践,践必行。老百姓可要实惠的,空头支票糊弄不了人。
  吴所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这件事办好,再给我一周时间,请相信我,我用共产党员的身份作保证。余中秋铁了心。
  老余呀,你真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事的吴所长好像没有了耐性。
  吴所长,如果我们就这样撤了,我个人影响是小,大不了,我回去干外线,可这个脸不能丢呀,我说到办到。
  吴所长好像也没了辙,扭头上车走了。
  余中秋立马未停,拿起扫帚开始整理房间内的垃圾,外边又围了很多人,议论纷纷,但没有人帮忙。一直干到天黑,路灯的光线射进屋,余中秋坐在椅子上没有开灯。他好像在思索着问题,突然,拿起了手机,不知将电话打给谁。
  一袋烟的功夫,一辆拖车和十几个人驶进了福利厂小区,在公厕前停了下来。余中秋忙迎了上去。看来我是离不开你们了,辛苦几位了,任务不艰巨,就是清理公厕及门前的垃圾。田皮第一个跳下车。
  余副所长,好事我们摊不上,干这脏臭的活你想熏死哥儿几个,听说你栽了大跟头了?
  就你小子明白,干还是不干,不干滚蛋,我可不是请你们来参观的。原来,福利厂小区就一个公共厕所,因疏于管理,公厕前面的垃圾堆成了小山,进公厕不穿雨靴大概是进不去了。余中秋去了几趟环卫部门,因为小区住户大多数不交卫生费,都拖欠好几年了,小区就两个清理卫生的大姐,工资都开不出来,再有,总是说小区要改造,公厕就没有再修缮,以致造成现在这样。环卫表示愿意组织清理,这不还没来得及清除呢。
  余中秋拿起铁锨冲在前面,将垃圾往车上装,臭气顿时弥漫在空气中。田皮恶心的蹲在地上干呕。
  别作秀,谁小时候没拉过屎,就你娇贵。余中秋知道鬼精的田皮在演戏。
  余副所长,我们义务出工,还挨数落,真是的。
  都是十几年的老哥们,都知道余中秋的脾气,没含糊,麻利地干起来。
  夜晚的风轻柔的吹拂起柳树的枝条,很多人已经入睡,余中秋一伙人干的正热火朝天,一辆环卫清洁车和十多人也加入了清理垃圾的行列。原来环卫部门听说电力人员正在清理福利厂小区的垃圾,马上组织人员及车辆赶到了现场。与此同时,吴大鹏所长也带领一队人马赶到了。
  夜深人不静,福利厂小区家家户户的灯亮了,很多人跑过来帮着干,有人从家里端来了开水。这是福利厂倒闭后,从没有过的场面,很多人感到了温暖,他们是有人关注的,他们是社会的一部分,人们依然牵挂着他们。很多残疾人搭不上手,就站在旁边,用感激的目光表达着谢意,那眼神是真诚的。
  凌晨四点,会战告捷。
  第二天,区台新闻播出了昨晚的事情,余中秋的名字从大街传到小巷,一时成为焦点人物。这是余中秋始料不及的,他不想出风头,
  只想为小区居民干点事。
  福利厂小区的居民都主动与余中秋打招呼,心里的事都愿意和他说,24小时开机的电话都打爆了,都是一些陈年的谷子,旧年的芝麻。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喧闹的不可开交。妻子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晚上不能正常休息,索性他让妻子与儿子一个房间,妻子白天上课够累了,晚上得不到休息,他很愧疚,妻子理解他,这就是生活,你给老百姓一点雨露,他们就会用清泉来回报。
  4
  老魏的流动修鞋车是余中秋跑到市里给买回来的,知道老魏腿脚不好,车是电动的,每月能有过千元的收入,生活稳定了。老魏不仅还上了拖欠的电费,每月还第一个到服务点来交费。似乎福利厂小区的居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由于区里出面,基本解决了特困户的生活。供电所青年志愿者也经常到小区上门服务。余中秋也不时地到服务点,走访居民,帮助解决实际困难。
  余中秋点燃香烟,撕开办公桌上的信封。心中纳闷,这年头谁还写信呢,也许是客户反映问题。刚撕开口儿,一张照片掉了下来。我的天,余中秋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刚点燃的烟抛出了一丈多远。
  余中秋感觉他被一条蟒蛇缠住,它从他的大腿间缠绕而过,盘缠而上,将他箍的不能喘息,他第一次感到了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痉挛。他惊恐的睁大眼睛,却只望见黑暗,无边的黑暗。他想竭力地站起来,可身子好像坠入了深渊,没有抓手,就是不能动弹。他努力地闭上眼睛,又忽的睁开,用尽全身力量,可还是站不起来。远处燃着的香烟升起丝丝烟雾,好像在梦中。难道自己真的成了那样的灵魂,肮脏不可救药了吗?难道自己真的跨越了红线。潜意识告诉他,这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一定是个圈套,一个无休无止的陷阱。不管怎么说,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将这张照片封存,不能见一丝的阳光。
  他头痛似裂,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现在只想找一个安静的,没人知道的地方好好睡一觉,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
  他拨通了蓝梅的电话。蓝梅说有空。余中秋就去了蓝梅那里。
  蓝梅烧得一手好菜,余中秋偶尔来,就在蓝梅这吃,喝点酒,很舒服。蓝梅说,看你脸色很差,我给你放点热水洗个澡吧。余中秋说好,倒在床上等着,像一叶小舟入了港湾,有种回家的感觉。他虽然和妻子感情很好,但却偏偏离不开蓝梅这个小屋。热水放好了,他却打起了鼾声。蓝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做好菜,坐在床边,静静的欣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终生难忘。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身负七刀,自己早已命丧黄泉了。从那一刻起,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就再也抹不掉了。
  余中秋醒来时,蓝梅递过热毛巾。
  蓝梅说,吃饭吧。
  于是,他们吃饭,吃完饭,余中秋洗了个热水澡。抱着蓝梅上床,做爱。余中秋总是小心翼翼,轻抚着如玉一样的蓝梅。然而这一次,余中秋如下山猛虎,狂风暴雨,让蓝梅惊诧地难以相信。做完。余中秋抱着蓝梅大声地哭了,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蓝梅知道,大概天是塌了。余中秋把那张照片的事讲给蓝梅,蓝梅相信他,那是敲诈,是圈套,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又惹了什么人呢?背后又是怎样的一个人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的束手无策呢。
  余中秋说他不怕,但心烦,那张照片就像张开的血盆大口,他真的不知怎么做。蓝梅劝慰他,影正身不歪。但官场难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事躲也躲不开的,有些人是防不胜防的,多加小心吧。
  这个晚上,余中秋睡得很香,连梦也没有做一个。次日拥别蓝梅,回到单位,他内心很平静,他做好了坦然面对这一切的准备。安排
  完工作,他锁了门,很久没有去福利厂小区的服务点了,他今天要去看看。
  5
  如今小区的绿化让人眼馋,就连新开发的小区也没有这里绿树红花般姹紫嫣红。小区里不仅有了电力服务点,供水、公安、电信等多家单位都建了服务点,这个昔日脏乱差的小区,如今建设得不亚于别的小区。小区人说这是余中秋现象,如果没有余中秋,今日如昨日,今日又能有今日吗。
  余中秋转过第二排房子,还是让人发现了,哑巴姑娘走过来,将手中吃了半个的棒子直直地塞到了余中秋的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拐子刘急急地一颠一颠又将红红的石榴抛向了他。余中秋心里明白,老百姓是报恩的,只要给他们的生活一点点的改善,他们就知足。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是最真诚的。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眼前醒目的电力服务点五个大字,身着红红的外衣,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格外醒目,好像张张灿烂的笑脸。
  余所长到了。小刘忙迎上去。如今服务点每天有人值班,不仅服务福利厂小区,还负责附近的两个小区,地点仍没有变。
  听说,余中秋这种服务进社区的做法在全省都推广了呢。他也成了当年省电的服务明星,还听说,他还是局里的后备干部了呢。骨子里,余中秋并不在意这些,起初他只是想方便百姓,收费更容易些,他并不关心别人关心的那些事情。
  小刘递过一杯水,余中秋翻了翻服务记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视线忽地移向了靠北墙那张能坐三人的长条椅。好像触动了神经,他后背激出了一身的冷汗。就是这条长椅,照片中就是这条长椅,怎么可能呢,自己失忆了吗?怎么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了呢?
  余所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小刘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不错,干得不错。余中秋边说边起身往外走。
  小刘站在那,猜不透如今红的发紫的余所长哪根神经不对。
  6
  余中秋站在纪委主任办公室门外,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感到紧张,汗珠像蚯蚓一样从耳朵后面滚下来,他来不及擦,裤兜中的手紧紧地捏着信封。开门的是纪委陈副主任,陈主任衣着朴素,干净利落,脸面修正得干干净净,眼神如利剑,不愧是纪检干部,没有翩翩的大腹,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彼此熟识,让座、递茶。余中秋了解陈主任,陈主任也是从基层所一点一点努力,才走进机关大门的,陈主任为人坦诚,总是自嘲自己,两袖清风,满腹酒水。咣咣地喝行,伸手拿了装在兜里不踏实,切莫因小欲而酿大祸。
  中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说吧。
  陈主任,你说我这个人实在不?
  实在不实在自有公论,福利厂小区设服务点的事,你给咱局挣足了面子,你是大实在人,谁不知呀。
  余中秋缓缓从裤兜中掏出了那张装了照片的信封。陈主任急忙戴上老花镜,看罢,更是不知从何讲起。陈主任,一个月前我收到这张照片,我要组织替我调查,我是被陷害的,这一个月来,我吃不好睡不好,有时,自己都怀疑自己真的干了坏事。陈主任,一定替我主持公道。
  余中秋一股脑道出来,觉得周身通泰,有一股来自丹田的气息从全身弥散开来,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愉悦,好像肩头的重负卸了。
  中秋,很高兴你相信组织,在没有调查之前,不好下定论,放心吧,组织会调查这件事。从个人感情说,咱们也不是相处一年两年
  了,你先回吧。
  事情发展的是余中秋预料到的。那些照片好像被复印了一样,全局的角角落落都在谈论着这个话题,但突如其来的舆论和压力却是始料不及的,妻子也受了牵连,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一时间,余中秋又成了全区的焦点人物。
  街头巷尾又多了一个热点的话题,甚至让人都忘记了央视一套让人们每晚都不肯放过一集的电视连续剧《闯关东》。
  起初,强悍的内心如奔腾的江水,让余中秋寝食难安,他坦诚地将照片交给了妻子,但妻子还是相信了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妻子当然不知道丈夫在外的桃花韵事,不知道与她分享丈夫的还有一个叫蓝梅的女人。妻子最终表态,这件事既然确实没有做,就应该主动向组织汇报,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呀。余中秋想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自己在明处,坏人在暗处。真是防不胜防呀。
  可突然的变故,又着实让夫妻两人透不过气来,身边总是回荡那些此起彼伏的议论。
  余中秋,就是那个姓余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照片上的小姑娘一丝不挂,听说才十七八岁呢。
  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大色狼呀。
  我说呀,真是个傻X,自己不说谁知道,活该。
  找小姐的有的是,该着他倒霉。
  余中秋后悔了,如果自己就严严实实捂着,哪会有这摊子事。如今,成了人人唾骂的色魔,何止是肺气炸,精神都有些萎靡了,时不时出现幻觉幻听。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凡事三思而后行真是至理名言,余中秋彻头彻尾地后悔了。
  在余中秋近乎崩溃时,组织调他到偏远的小站做了一名值班员,半个月才能回一趟家。虽然调查结果不明确,说白了并没有调查出来什么,但影响较大,组织上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余中秋没有辩解,没有怨言,好像突然之间大彻大悟了。都是自己找的,又能怨谁。其实组织上并没有收到这样的照片。他起先见人就解释,就像祥林嫂一样絮叨,但后来,没有了唾液,他认了。但值得欣慰的是,那几个铁哥们,始终支持他、相信他、理解他。特别是平时古灵精怪的田皮时不时地打个电话,也会时不时地送给他一条烟,抽着解闷吧。
  事情好像就这样结束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余中秋仿佛蛹蜕蝶变,说不上是丑陋还是美丽。用他的话讲,这也许就是生活,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半年后,一纸调令,他做梦都没想到组织上任命他为城区所一把。收到调令,他哭了又乐,乐了又哭。经过详细调查,照片是人为合成的,并不真实,有人蓄意陷害余中秋,先进人物,由于其对组织忠诚,委以重任。调令下后,半个月余中秋才上任,既没有狂喜,也没有激动,只是额头增添的白发,让他花十元钱染成了黑色。黑得很假,是那种乌黑,没有太多的光泽。理发员说,只有六十元钱染出的头发才如真发,抠门,不花钱怎么有效果呢。
  也就是上任后一个月,余中秋又收到了一封信,看见信让他心惊肉跳,他再也经不起折腾,虽然经历过近二十年的外线工的锤炼,如今身体好像被掏空,严重的透支,甚至每次与妻子的做爱都不能完成。
  信里没有照片,打开信,他才知道很久没有去蓝梅那里了。蓝梅走了,和一个男人走了,信写的很实在,如蓝梅坐在面前娓娓道来。信中说,她能为余中秋办了一件她能办的事而高兴,她祝余中秋生活快乐。
  余中秋在心里说,蓝梅,我也祝你生活快乐。口
  责任编辑:戴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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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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