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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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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94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35
页码: 13-47
摘要: 本文记述了七里海小说作品情况。其中包括女子杀人、清明、远走坦桑尼亚的大舅、浮躁、兰芬等。
关键词: 七里海 小说 作品

内容

女子杀人
  马晋芳
  邱国吉在南砣子养伤,住了一冬天。到了农历三月,风传日本人要占南砣子,邱国吉不信。南砣子像一只藏在旧衣服褶子里的虱子,历代兵戈都没轮上过。相反,南砣子是避难所,闯荡江湖的人无论遇上啥大灾大险,躲进南砣子俩月,便会风平浪静。几个月前,邱国吉遭仇家暗算,小肚子和大腿上分别挨了两刀,但没能致命,被兄弟们护着进了南砣子。老营盘虎鸣山被仇家占了,弟兄们暂时分散到靖安一带,单等邱国吉康复重竖杆子夺回虎鸣山。
  不信归不信,二月二刚过,日本人派了一队黄狗打前站。黄狗子们吆五喝六,敲着铜锣贴告示。告示上说,日本皇军修炮楼子,全村六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人统统去北阴山背石头,抗命不遵,枪毙。
  邱国吉这才信了,当下跟陪他养伤的马六商量道:“俗话说,民不和官斗,匪不和兵斗。咱们趁早走,到靖安把弟兄们网络起来。”马六不说话,愁眉苦脸坐在炕沿上,旱烟锅嘬得滋滋响,后来垂下脑袋,慢声细语地说:“老大,跟了你几年,我从没生过二心。这两天我左寻思右寻思,不想走了。”邱国吉惊异,唬着脸问:“咋,不走了,是不是让桃子那妮儿拖住了?”马六说:“你说对了一半。咱这些人,整天混日子过,混一天算一天,日本人势力大,我想跟他们混几天。不定准儿,哪天八路军声势大了,中央军声势大了,我再跟他们混。”邱国吉瞪眼,骂:“你他妈是一条狗吗?哪个碗里有肉就往哪个碗边凑!”马六不恼,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年轻,有闹头儿。我都四十了,前半辈子钻山,后半辈儿想改改辙,自个给自个找个退路。”邱国吉不吭气,仰着脑袋想了一阵子,后来说:“拉倒,我不是你爹,管不了你,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头里。今后,无论作人作事,要对得起良心。桃子不错,南砣子除了满菊就是桃子,你要好生待她。”马六喏喏应着,邱国吉又说:“我把满菊托付给你,你替我照应她,哪天安稳了,我回来娶她。”马六说:“兄弟放心,只要我马六不离开南砣子,满菊到啥时候都是囫囵的。”邱国吉笑笑,说:“我先谢你。我担心满庆堂那个老杂毛哪天穷极生疯,把自个闺女换了大洋钱。”马六说:“满菊烈性,不听她爹的。”
  掌灯以后邱国吉起程。马六坚持送他一段,邱国吉说:“不用,两个人幌子大,让人疑。”马六说:“去靖安一路多险,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的军队都有地盘,撞上哪一路都够你受的,千万当心。”邱国吉听了这话,眼眶有些红,马六对面站着下了泪。邱国吉抱拳说:“六哥保重。”马六还揖:“兄弟一路顺风。
  邱国吉胯下一匹大黑驴,是马六用一只赤金镯子换来的。黑驴正当好岁口,身架粗,腚圆蹄子大,一路小颠儿,四蹄落地生风。邱国吉在驴背上算计,靖安离此一百九十里地,山道不多,一天一夜足能赶到。靖安城四百年前是一块退海地,南来北往的在这里落户,人员复杂,鱼目混珠,他把弟兄们安置在靖安是有道理的。讲退路,靖安以西一百五十里是天津卫,进了天津卫,如鱼儿入海,冻不死饿不着。
  驴子出了村东,邱国吉听见后边有女人的嘶喊,逆风,听不清。拧头往夜色中望去,见一女子正在后边跟黑驴赛跑。疑是满菊追了来。近了,果然是她。一头热汗,喘着狗一样的粗气,肘上挎一个布包,见了面就嚎,瞅冷子一把将邱国吉扯下驴来。
  邱国吉有些恼,甩开满菊的手说:“干啥呀,给我奔丧呢是不?”
  满菊不说话,嗖地从布包里抽出一把牛刀,照直朝邱国吉前胸刺来。邱国吉抄手逮住满菊的腕子,唬下脸说:“干啥干啥你这是干啥呀,想杀人啊?”满菊腕子被捏得生疼,咧着嘴说:“放你王八犊子的血,姑奶奶才解恨!”邱国吉撒了手说:“你他妈哪来的一身匪气。”满菊说:“跟土匪睡了觉,不惹上匪气还能惹上啥?邱国吉,你像耗子似的丢下我开溜,算个爷们儿吗?”说着,扑过来搂住邱国吉的腰,泪珠子不歇闲地往下掉。邱国吉站不稳,身子一下一下地变软。
  好一阵子,邱国吉才扳起满菊的脸,替她抹泪,跟她掰扯这事的前因后果。末了说:“你放心,等我在外头买了洋房,立住阵脚,准定回来娶你。我还要给你弄个凤冠,让你风风光光离开南砣子这个鬼地方。”满菊说:“我又不是小丫头,我都十八了,你骗谁呀。”邱国吉说:“为啥不信,骗你我日后遭狼嚼虎咽。你知道不,方圆百里就数你满菊脸儿俊,让人有想头,我不娶你娶谁?”满菊说:“出了这方圆百里呢?城里那些女人出来一个就能迷死你。”邱国吉说:“方圆百里外的女人再好,也不如你菊子有味儿……”
  西北风阴冷地刮,满菊扯下头巾围在邱国吉脖子上。没了头巾的遮拦,冷风直往袄领子里灌。满菊打了个哆嗦,哆嗦的时候,觉得脑后的辫子被人抓住了,劲儿挺猛,扯得头皮火烧火燎地疼。刚想叫,身背后传来满庆奎牛一样的咆哮声。满庆奎骂道:“臭杂种,你在我家吃喝存占,老子伺候你像伺候孙子,末了想拐走我闺女,你他娘还是人吗?”
  邱国吉说:“在你家吃喝存占不假。我给了你五十个袁大头,帮你撑着杂货铺。你闺女呢,是人不是牲口,不是谁想拐就拐得走,姓邱的爷从来不干这号事儿。你把手松开,菊子让你扯疼了。”
  满庆奎松开手,却从腰间抽出二尺长的烟袋,用烟袋杆儿往满菊身上抡,说:“小贱货,满家祖祖辈辈,女人都是守规矩的。满家不是高门贵府,却从没听说哪个女人跟上土匪跑!”
  邱国吉冷着嗓子说:“满老头儿,你再打菊子我就打你。”
  满庆奎抖着一脸褶子不示弱:“菊子是我揍出来的,我想咋整就咋整,轮不到王八蛋来管!”
  邱国吉哼了两声说:“老杂毛儿,你再敢动菊子一下,我把你的老球老卵割下来喂狗!识相点儿,也许日后我会管你叫一声爹呢。”
  “呸!”满庆奎朝地下吐了一口,说:“菊子嫁驴嫁马也不会嫁给你这个狗杂种!”
  邱国吉哈哈大笑,说:“菊子是我媳妇,我是准定娶她走的。”
  满菊哭起来,说:“国吉我信你这句话。麻溜儿上驴走吧,等下保安队巡过来怕是走不了了。”说着抬起脚尖儿踢了一下驴腚,驴动起来,走出去丈把,邱国吉回头喊:“菊子,等着我!”
  满菊点了下头,回身夺过满庆奎手里的烟袋,也不说话,用膝盖把烟袋杆儿磕成两截,远远地扔了出去。
  炮楼子修了一个多月才修得,又粗又高又大。上下四层,顶子上还有一个大伞帽,周遭是带豁口的墙。墙里边保安队的人轮流着站岗,后来让日本人顶替了。
  过了清明,德川中队才开进来。这一下南砣子首富马老财倒了血霉。日本人让他搬家,马家大宅被征用。马老财于当天后晌封了一百大洋,两块金砖,还有一只玉壶,用一只柳条篮子装了,送给德川中队长。马老财一边鞠躬一边说:“皇军长官开恩,别让我们搬家。马家宅子主凶,生人怕是镇不住。”德川听不懂,让翻译翻过来,德川听了嘿嘿一笑,说:“马老先生的礼物我收下,家还是要搬的。”翻译官说:“马财东,家不搬不行。德川队长收了你的东西,日后会关照你。”马老财在怀里摸,摸出一只钻石戒指,假装拉了一下翻译官的手,那只钻戒便滚入对方掌心里。翻译官不看是啥东西,只把拳头握起来,说:“我会帮你说好话。其实,你不必这么破费,逮十只鸡,赶一口把猪来,德川队长就会满意的。你呢,回去张罗搬家吧,你自己打开眼睛瞧瞧,南砣子除了你马宅,别处能住下德川队长和这么多日本士兵吗?”
  马老财哭丧着脸,悔绿了一腔肠子。早知如此,何必把那么多东西丢进屎坑子,那些东西能娶四房小老婆呀!
  马六进了保安队。小队长山野见他枪法好,百步穿杨,迎空掠鸟,呲着白牙,颤着仁丹胡一阵狂笑,说:“你的,保安队的干活!”原先那个五十多岁的刘队长,山野赏了他一套军装,一柄日本刺刀,让他“开路一嘛斯。”
  三天过后,德川和翻译官带着几个贴身侍卫走在南砣子那条曲里拐弯的土街上。德川要整个了解和巡视南砣子。路上碰见一群一伙的小孩子,德川非常斯文地笑,从待卫的皮挎包里往外掏奶油饼干,掏了一把又一把,分给孩子们吃。然后用生硬结巴的中国话问孩子们:“大日本,饼干,好吃?”孩子们见他和气,闹着说:“小日本儿的饼干,不吃白不吃!”德川看翻译的嘴,翻译说:“小孩儿说了,大日本的饼干,又香又甜,好吃极了。”德川听了双手叉腰歪着身子笑。德川的牙像黄苞米,一笑全露出来。德川说:“大日本的饼干,中国绝对的没有!”
  满菊正在临街的杂货铺里卖东西,瞥见从西边走来几个日本人,有些发慌,想躲到后屋去。马六这样交待过,见了日本人要远远地躲开,凑近了没你的好处。但是满菊还没来得及转身,忽地一声爆响,像一颗二踢脚上天。紧跟着“嗖”地一声,一颗枪子儿飞过满菊的脑袋直溜溜地钉进身后的土墙里。一些土渣飞落下来,弄了一屋子灰尘。
  满菊吓得魂儿都掉了。抬头看,那个一口黄牙的日本人手里举着枪还没有放下来。又瞅见,一个瘦高俊巴的中国男人朝她走过来。
  “我叫齐俊杰,给日本皇军当翻译。刚才德川队长看你好玩儿,跟你开个玩笑,吓着没有?”
  满菊说:“日本人懂中国话吗?”齐俊杰说不太懂。满菊说:“我日那个黄牙日本人的祖宗!姑奶奶让他吓死了。”
  齐俊杰说:“给我拿一包上好的香烟。”满菊说:“最好的烟卷是狗屁牌,一毛五一盒,抽起来香喷喷的。”
  齐俊杰皱了一下眉,说:“狗屁就狗屁,拿一包吧。”满菊从杂货堆里抠出一盒烟,吹吹上面的土说:“我们村没人敢抽这个。去年端午节进的货,到现在还有五六盒。”齐俊杰不知为啥笑起来,笑的声音很好听。笑完了,掏出一块钱给满菊,说:“甭找了。”满菊说:“不行,要找。”齐俊杰的口气一下子硬起来:“让你甭找就甭找,罗嗦什么!”满菊想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都像姓齐的这样买东西,我们家半年就能置办起一套骡车,犯不着让爹赶着一辆牛车去官镇拉盐拉酱油。
  走的时候齐俊杰沉着脸说:“以后,要管日本人叫皇军。再敢骂日本人祖宗,枪子儿就会先穿过你的脑袋瓜儿再飞进墙里去,懂不懂?”
  满菊说懂。从柜台里拐出来,眼瞅着齐翻译官走远。回过头来,瞧见那盒狗屁牌香烟被碾碎在柜台外面,像一只被石头砸烂的小耗子,血肉模糊地摊在那儿。
  村南有一块麦场,又平又宽绰,成了德川中队的练兵场。一群日本兵端着刺刀在那儿哇啦哇啦地大喊大叫。然后就围着麦场一圈一圈地跑,跑完了,把许多空罐头盒挂在麦场北面的一溜小榆树上,一拨一拨的日本兵轮换着射击。有的士兵打不准,山野就跳着脚骂,跑过来揪出几个,让他们互相打耳光。德川也来了,大骂那些日本兵是蠢猪,是一群该杀的驴。翻译官齐俊杰对德川说:“保安队长马枪法好,让他演示一下好不好?”德川翻了一下眼睛说:“中国人?”然后又说:“让马演示,打不好让他作靶子!”
  齐俊杰四下找马六,扯着嗓子喊:“马队长,你去表演,打好了有赏!”马六说:“咋回事,咋就轮到我露一鼻子了?”山野命令士兵拉过一个保安队员,把一个罐头盒放在他头顶上,让马六打。马六瞄了一下“砰”地一枪,罐头盒随着枪子一块飞出去。随后,枪口一扬,把一只飞在空中的老鸦打了下来。保安队员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欢呼。
  德川似乎也高兴了,让齐俊杰带马六去司务那里领一条毛毯作嘉奖。齐俊杰让司务给马六拿了两条。毛毯是深黄色的,齐俊杰说:“你一条,你老婆一条。今天你给我争了面子,好好干,德川队长要栽培你呢。”马六挤着眼笑,说:“齐长官凡事替我挣口袋,我要谢你呢。”
  马六抱着毛毯给桃子送去,桃子问哪来的。马六说日本人给的。桃子一听就来气了,掀开窗户把一条毛毯扔出去。说:“日本人的东西我受用不了,你再给日本人干事,我就和你断。”说着又要扔第二条。桃子娘扑过来拦住了,说:“好好的东西别糟蹋了,铺在炕上比炕席强。”马六生气地说:“二十五六岁的人不知好歹。”说完走到院子里,拾起那条毛毯给满菊送去。
  满菊见了毛毯爱得不得了。用手摸摸又柔又软,像自己的肚子。问:“这东西能派啥用场?”马六说:“没啥用场,剪了缝一件衣服也是好的。”满菊说为啥不给桃子?马六哼了一声,把刚才的事说了。满菊说:“桃子姐也真是,东西又不咬人,怕啥。”然后又问:“你俩啥时候拜堂成亲?”马六听问更生气了,说:“桃子这死妮儿,死活不跟我圆房,她娘劝她也不管用。”满菊说:“算起来,你比桃子的娘才小六岁,你年岁大,啥事让桃子几分,亏不了你。”马六说:“听人讲,齐俊杰来过你这儿几遭?”满菊说:“不假,他来买东西。”马六说:“兵营里啥都有,他来你这儿买啥?”满菊说:“核桃了,红枣了,梅子果了。他这人挺好,每回买东西,都不让找钱。”满菊还记得有一回齐俊杰捏了一下她的手。马六说:“凡事提防着点,人心隔肚皮。国吉兄弟临走托付我,你可别让我坐蜡。”满菊撅着嘴说:“六哥你把话说歪了,我又不是黄毛丫头。今生今世,除了国吉,我死也不让别的男人碰。”
  掌灯前,满菊到村口望了好一阵。她爹去官镇进货,估摸着也该回了。这么晚不见影,怕是又去喝酒逛窑子。满菊在心里骂:“老不正经的,都五十岁了,还那么花花。”
  从村口回来,一眼瞅见齐俊杰正站在杂货铺门口。满菊的心立马狂跳起来,每次都这样。齐俊杰站在那儿笑,牙齿很白,嘴唇像山里红。满菊搂了他几眼,搭话说:“你又来买啥?”齐俊杰一笑说:“狗屁香烟。”满菊听了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不稀罕,剩的几盒扔灶膛里烧了。”齐俊杰说:“其实,我是找个由头来瞧瞧你,也不让我进屋坐?”满菊说:“哪敢啊,我屋里脏了巴叽,没你坐的地方。”齐俊杰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打仗的时候我就睡在马棚牛棚里。”满菊说:“你是哪块儿人,说话这么好听。”齐俊杰说:“我是北京人。”满菊说:“北京在啥地方?”齐俊杰说:“你知道皇帝吧?皇帝住的地方就是北京。”满菊叫起来:“老天爷,你跟皇帝住一个庄子,怪不得呢!”
  满菊把狗皮褥子拉到炕边儿,让齐俊杰坐。齐俊杰坐下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满菊看。满菊脸皮发烧,耷拉着脑袋,站在地上双手不知往哪搁。齐俊杰瞅了一会儿,凑过来抓住满菊的手,说:“你的手真糙,赶明儿我给你拿点凡士林来。”满菊不说话,也不把手挣开。齐俊杰就势把她搂抱到炕沿上。这回满菊挣扎了两下,说:“干啥呀,瞅着挺斯文。”齐俊杰说:“斯文人就不干不斯文的事啦?”满菊说:“放开我,要不我拿牛刀扎你。”齐俊杰说:“那就更不能放,放了让你扎我不成?”满菊说:“你这张嘴,顶上媒婆子。”齐俊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为什么不亲我一下?”满菊说:“臊死人。”齐俊杰把她越抱越紧,勒死狗似地。嘴上说:“亲啊亲啊。”说的时候脸已经凑到满菊的嘴唇边。满菊麻着胆子亲了一下,亲完了这才知道上当。那张脸,又软又嫩,亲一下,像吃了一口鹿肉,香的人心颤。忍不住,又亲了一口。齐俊杰把她摊在炕上,摸她的奶子,满菊心里说:“马六,我就要让邱国吉当王八了,你来救救我!”
  可齐俊杰没那个意思,把满菊撩拨的火起,他却爬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德川发脾气,把山野小队长、藤木小队长和马六叫去训话。德川说:“八格牙鲁!来了十几天,八路和游击队在哪里?你们,统统的饭桶、笨猪!”山野和藤木“咳咳”地立正,自己打自己嘴巴。马六见他们打,自个也打,打得两片脸子生疼,嘴角流了血。德川说:“三天之内,一定要有战绩报上来!”
  满菊真用那条军用毛毯缝了一件二大袄,剪肥了,一点不合身。时令正是穿棉袄热,穿夹袄凉的时候。满菊穿着那件二大袄觉得不凉不热正合适。也不怕女人们指指点点,就那么大摇大摆在村子里招摇。桃子见了,忍不住恶心,说:“你这鬼样儿,像一只黄狼子。”满菊说:“你懂啥,靖安城里的女人都穿这种衣裳。”桃子说:“前几天我去舅家,过了郭庄,官道上吊着一个娃子,十四五岁。娃子的爹娘跪在路边哀告日本人让他们收尸,日本人就是不让。回来的时候,那娃子还在树上吊着,小身子抽巴得像一块地瓜干儿。”满菊听了心跳,说:“真该杀,咱村的日本人没这么凶啊?”
  满菊去保安队找马六。她爹满庆奎现如今还没回来,三天了。保安队没人,马六和日本人一起去北阴山抓游击队,山野小队也去了。说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伙人专门跟日本人作对,经常在七道岭那边露面儿,探子报了消息,德川派他们去追剿。
  在兵营南边撞上齐俊杰。满菊说了这事,齐俊杰拉着她钻进了麦场北面的榆树林子。齐俊杰说:“我今天刚知道,你爹已经死了。”满菊一时拐不过弯儿,问:“为啥死了?”齐俊杰说:“你爹脾气太暴,卡子上的日本兵检查他的通行证和良民证。他只带了通行证,日本兵不让他过卡子,他就骂人,操娘日奶奶的骂。你想啊,日本人能让他骂,用枪托子揍他,不小心,子弹飞出来,把你爹打死了,这是个误会。”
  满菊这才明白她爹是真的死了,哇地一声哭起来。齐俊杰捂住他的嘴说:“人死了哭有什么用,这事怪你爹,不让他过,回来不就完了。”说着把满菊搂紧了,说:“菊子,嫁人吧。”满菊一惊,问:“嫁谁?”齐俊杰说:“嫁给我,我把你送到北京过好日子。”满菊挣脱出来,说:“你帮我把我爹的尸首收回来,再帮我杀死一个日本人我就嫁给你。”齐俊杰说:“你爹让他们扔到荒郊野外,骨头都让野狗嚼成渣儿了,怎么收?”满菊不说话,扭身就走,走路的时候嘴里说:“我要杀死一个日本人,让他给我爹偿命。”
  满菊这两天巴望着邱国吉有信儿来。哪怕只有个地点,她死活也要寻了去。但是没有,只好早早钻了被筒子睡觉,贪图着作个好梦,梦见跟邱国吉滚在一起时的状况儿。但每次梦见的只有她爹,梦见她爹把邱国吉堵在屋里的事儿。邱国吉给了满庆奎两个金镏子,她爹屁没放一个,吹了灯就走了。想起来,这个爹也算不上啥好爹。
  有一晚刚睡下,听见马六在门外死了娘似地急声唤她。开了门,把满菊吓了个半死。马六的半边脸血赤乎拉,左耳朵一半在上头贴着,一半耷拉着。马六说:“得把我的耳朵治一下。”满菊说:“咋治?缝又缝不上,粘又粘不上。”马六说:“拿剪子把那关拉铰下来。”满菊不敢,马六就吼:“娘的你快点,老子疼死了!”
  一时寻不到剪子,满菊执了那把牛刀把马六耷拉的半个耳朵割下来。割的时候手发抖。眼瞅着黑血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手忙脚乱抓了一把灶灰给他敷上。
  过后马六说,他和日本人的两个小队偷袭虎鸣山。消息是他报告的。他告诉德川虎鸣山上有游击队,人不多,几条烂枪。德川命令他带路,半夜围住了虎鸣山,哨子是他摸掉的。那帮人在山腰的龙王庙里喝酒吃狗肉,闹了个冷不防。就地打死十九个,活捉三十四个。日本人用绳把那三十四个串了,在虎鸣山下的溪石滩用机枪把他们全扫了。
  满菊惊叫道:“虎鸣山上不是石飞虎那帮人吗?你这算啥本事,要报仇自个去,石飞虎他们终归是中国人,咋能交给日本人去杀?”
  马六冷笑一声说:“这叫借刀杀人你明白不?机枪扫他们的时候我也心动。可这帮贼杀了我们二十多个弟兄,国吉挨了四刀,让:他们只吃一粒枪子儿是便宜他们了。”
  满菊叹息一声说:“日后我有了儿,再穷,也不让他当土匪。”马六说:“你爹的事我弄明白了。卡子上的日本兵想吃牛肉,让你爹把牛留下来自个拉车走。你爹舍命不舍财,死活不肯,日本兵就放出四条狼狗把你爹生吞了。”
  满菊听完就“哇”地一声挺在炕上。马六不搭理她,让她死着。过了一袋烟,满菊呼出一口大气,马六把她撅起来,替她扒拉胸口。满菊推开马六的手说:“六哥,帮我杀死一个日本人,我用峰子谢你。”
  马六·直没动静。杀日本兵很容易,但他没有条件逃跑,杀了日本人,他自个也完蛋了。马六对满菊说:“我不能让桃子还没嫁人就守寡。我既答应了你,日后准会干出个模样让你看。”满菊不搭腔,心里想,我也看透了你,生着个男人的物件,干不出啥硬事儿。
  这天晚上有男人敲满菊的窗子,听口音是外乡人。外乡人说:“姑娘,我来报丧,邱老大在饮马沟让八路军拿住了。八路军说他是汉奸,一枪崩了。”满菊脸子煞白,跳下炕给那人开门。门开处,瞅见一条黑影从土墙上跳出去,窗台上留下一对玉镯。满菊捧着一对玉镯,耳朵里响着邱国吉那句话:“菊子,等着我。”这句话让满菊泪流不止,坐在炕沿上像个泥人。叫一声:“国吉,我的好男人。”又叫一声:“国吉,狠心的贼呀!”过后,从铺子里摸出两刀黄烧纸,把玉镯供在石磨上,拿一个瓦盆,把烧纸点着扔进去,然后就一张一张地往里扔。起先是身子木着,后来越烧越痛快,嘴角边浮起一抹笑说:“死了好,死了就干净了。”
  德川夜里睡不着,喊齐俊杰过来陪他。德川说:“齐,你真美,可惜你是个男人。”德川抓着齐俊杰的双手不停地抚摸,后来就解开齐俊杰的上衣纽扣,让他裸着上身,然后用牙齿轻轻咬他的肩,双手搂着他的腰。屋里燃着炉火,齐俊杰身子挺热,白白的肌肤让德川咬出一串红印儿,像一块花布头儿。德川说:“齐,今夜跟我睡。”齐俊杰乌黑的头发垂到脑门上,遮住一只眼。静了好一会儿,齐俊杰站起来穿好上衣,微笑着说:“德川老师,东京帝国大学里的那种事不能再发生,我是男人。您妹妹淑子小姐要和我结婚。我知道您有需要女人的一天,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德川跌坐在椅子里,沉下脸说:“齐,你滚吧。”
  齐俊杰说:“士兵们也需要女人。许多人夜里睡不着,影响白天作战,这样不好,我会想办法。”
  转天,一辆卡车从官镇窑子里拉来四个窑姐儿,窑姐儿们一路啼哭着进了兵营。德川下令让士兵们尽兴玩儿。齐俊杰说不行,要有节制。一个妓女每夜只能接四个,否则就会出事。但第一夜就出了事。头一个士兵钻进去五个小时不出来,门外的急了,硬闯进去,两个人扭打起来。其中一个一枪打死了窑姐儿。齐俊杰第二天又定了新规矩,从晚上七点开始,每三个小时接一个,三个窑姐儿,一夜接十二个,十几天下来,都能轮上。又派了专人守在门外,山野和藤木每晚各放六个士兵出来,保安队轮不上,除了马六。
  杂货铺里没啥东西可卖,关了张。麻袋里只有半袋地瓜干儿,清早起来满菊先煮小半锅,饿了就捞两片吃,也不出屋,耐心等着。她知道有个人会来找他,不是马六,马六被派到郭庄子炮楼去了。说是一个月才回来。满菊寻思好了,只要那个人来找她,能把她带进兵营或马家大宅,她就饿不死,她就依他。
  齐俊杰真就来了,带了猪肉罐头和鱼罐头。满菊说:“你是个骗子,我爹是让日本人的狼狗咬死的。”齐俊杰说:“你弄错了,那是另一个老头儿,砍柴的,用柴刀砍死了一个日本人。”
  过后俩人都不吭声,齐俊杰火着眼睛瞅她然后凑过来亲她,先摸奶子后扯裤子。满菊挡住他说说:“我可不是窑姐儿。”齐俊杰眯着眼睛说:“我娶你。”满菊说:“你把我娶到哪去?”齐俊杰说:“委屈你,先跟我住马家大宅。”满菊惊喜了一下,扭头吹灭了油灯。
  转天晚上,齐俊杰派人把满菊接到马家大宅。先主马老财的屋子住的是德川,对面是齐俊杰。齐俊杰请了德川、山野、藤木和司务井上塬喝喜酒。德川淫荡地笑着,一个劲劝满菊喝酒。齐俊杰也劝,说:“你是新媳妇,过了今天,想喝也不让你喝。”满菊拿了一个瓷碗,咕嘟咕嘟倒了满满一碗。心里说:“杂种们想让我醉,醉了更好,醉了就干净了。”
  睁开眼的时候,日头正射着窗户。马老财的大漆柜子、橱子、椅子全都闪着黑光。侧过脑袋,满菊瞅见了德川。德川穿着蓝色和服,站在龙凤床前紧盯着她。满菊愣了两愣,立马明白了是咋回事。如果有牛刀,一下子就能捅死德川这头日本驴。记着昨晚把那牛刀带来了,不知咋着就没了。
  满菊愣了片刻就穿衣裳。下了地,看见墙角有一堆小旗子,黄的绿的挺好看。满菊过去扯了两块绿的,一只手捏一块,披散着头发给德川扭秧歌儿。德川高兴了,喊过来齐俊杰,说:“齐,你给她梳头,日本式的。”齐俊杰过来给满菊梳,绳子卡子用了一大堆。满菊说:“你这条狗。”齐俊杰说:“我有难处。”满菊说:“有难处说在头里,如今我跟谁都一样。”齐俊杰吃惊,说:“你愿意跟德川?”满菊说:“一会我就告诉德川你先睡了我。”齐俊杰吓得跪下了,说:“齐大姑奶奶,你想让我丢了小命不成?”满菊笑起来:“你依我一件事我就饶了你。”齐俊杰说:“快说,什么事?”满菊噙着他耳朵说了,齐俊杰吓得跳起来,说:“你要那东西干什么?”满菊说:“先预备下,德川要是丢下我开溜,我就把那东西扔在他床上。”齐俊杰又是一惊,说:“你想去日本?”满菊说:“对呀,你说过日本有个东京比北京还好,我想去住住。”
  德川抱了一套和服进来,和服是白色的,下半截绣着大朵红牡丹。满菊穿了,挺好看。德川说:“齐,让菊子姑娘永远穿和服。”
  满菊在德川中队部住了一程子,月头突然绝了经,紧跟着就是恶心,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满菊吓了一跳,知道自己是怀了孩子。但拿不准这孩子是谁的。掰着指头算,猜疑着这娃生出来会不会是六趾。是六指,好歹是给邱国吉留了一条根。如果是日本杂种,就把他掐死。
  过了俩月,德川发现满菊的肚子有些鼓,爬过来听肚皮,说:“给我生个龙种。”
  满菊肚子大了,德川就不再碰她。
  立冬过去三天,满菊生了个男娃儿。收生的是个日本男军医。孩子小腿踢蹬,满菊恍惚瞅见了孩子不太明显的六趾儿,悠悠喘了一口气,然后把眼皮合上了。
  孩子刚出世,小眼睛挤在一起,乍看上去,有几分像德川。德川乐疯了,坐在龙凤床前不挪窝儿。满菊说:“给咱娃起个名字吧。”德川叫齐俊杰,说:“齐,这孩子叫德川一郎怎么样?”齐俊杰说:“好啊。您家里有两位千金,这下德川家有了继承人。”德川说是啊是啊,一郎是个棒小伙,再大些,我就把他送到东京去。德川又说:“菊子是个贤惠的女人,比日本女人还贤惠,我想收她作妾。”齐俊杰说:“不错,菊子梳起团髻穿上和服,活脱脱一个日本女子。”德川说:“菊子给德川家立了一功,你也有功。请你教她日语,教不会,我把你那东西割下来。”
  满菊给儿子另起名字,叫狗丢儿。
  过后齐俊杰对满菊说:“孩子不是德川的。”满菊冷笑着说:“你去告诉德川这孩子是你的。”齐俊杰一把抓住满菊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孩子也不是我的,是那个土匪邱国吉的。臭娘们儿,别再跟我耍横儿,我一开口,你们母子全没命!”满菊心惊肉跳,说:“你咋知道邱国吉?”齐俊杰说:“什么事儿都瞒不了我。我还要告诉你邱国吉没死。那天晚上是我隔窗给你报了谎信儿,我跳墙走的时候你没瞧出来?”
  满菊冷笑道:“我当他死了,他跟我没瓜葛。”
  狗丢整夜哭叫,德川烦了,说:“齐,把她们送回家,三个月后,让一郎去日本,菊子留下。”
  狗丢儿满月的前一天半夜,一个反穿羊皮袄的男人翻窗跳到满菊炕上。满菊心静的出奇,说:“齐俊杰,你要是有良心,把我杀了,别跟狗丢儿过不去。”那人开了口,满菊吓得一激凌,声音又熟又陌生,说:“菊子、菊子,我是邱国吉。”满菊不回话,心想,今天注定是我的死期,邱国吉不会饶过我。
  邱国吉摸黑儿把满菊抱住,满菊推开他。邱国吉问:“咋,你变心了?”满菊说:“心没变,身子让日本人睡了半年,不嫌脏你就来。”邱国吉点上油灯,不说话,猛喘粗气,喊:“我不嫌,你脱光了!”满菊就脱,脱得赤条条,山包一样大的奶子耸着,邱国吉捏了一把,奶汁射到他鼻梁子上。骂道:“婊子、臭婊子!”骂着,脱下一只棉鞋,在满菊的腿上、肚子上、腚上狠打。满菊一声不出,抓起一块尿布塞进嘴里。后来邱国吉住了手,满菊这才说:“我又不是你媳妇,凭啥打我?”说完爬到炕头,把狗丢儿抱起来,孩子正睡着,脸蛋儿红扑扑。满菊把孩子的小脚抖出来,说:“瞅瞅,这是你儿。”邱国吉瞅了一眼狗丢的脚,双手捧着伸出舌头舔孩子的脚,说:“是我儿。”
  满菊说:“把狗丢儿带走,过些日子,德川要把他送到日本国去。”邱国吉说:“后天你跟我一道走。”满菊说:“我不走,我爹让日本人的狼狗活吞了。还听说,你落在八路军手里,有这事?”邱国吉说:“有,抓住就不放。”满菊说:“为啥不早点逃出来?”邱国吉说:“不想逃,跟他们搭伙了。”
  第二天上午满菊自个梳了头,穿上那件银白色和服,外罩一件德川给的黄呢子大衣,往脸上抹了粉,涂了胭脂和口红,踩着木屐去德川的中队部。路上遇见桃子,桃子不理她,朝她甩鼻涕,满菊不在意,一路款款走过去。
  德川问:“一郎呢?”满菊说:“正睡着,一会儿让人抱过来。”
  到了十一点,酒菜备齐。德川这次请了两个小队长、齐俊杰、司务,外加马六。马六诚惶诚恐,摇着尾巴等主子赏肉吃。满菊鞠了一个大躬,说:“谢谢诸位光临,给我家一郎过满月。满菊现在能说一些东京口音的日语,德川有时竟闹不清她是中国女人还是日本女人。
  齐俊杰抓住机会对满菊说:“把那两个东西还给我,不然我就告诉德川。”满菊说:“俊杰君,明天吧,明天德川队长去郭庄调兵打饮马沟,我一定把东西放到床底下。”
  马六帮着端菜搬酒。搬酒的时候马六说:“我给你的炸药是修炮楼子剩下的洋灰,你可别干傻事。”满菊说:“我从心里就没指望你,你真心归顺了日本人,我也归顺了,咱俩都是狗。”
  德川对满菊说:“今晚你住下,九个月后,再给我生个德川次郎。”满菊说:“生了女孩怎么办?”德川说:“就叫她美惠子,你叫德川菊子。”
  满菊说:“我怕没有资格呀。”
  酒席到一半儿,满菊起身说:“我自己做了两道菜,请你们尝尝。”
  先是一碗栗子鸡,冒着腾腾热气。德川先下筷儿,吃了拍手叫好,建议每人先干三杯,才能吃鸡。满菊又端了第二盘上来,盘子用嫩黄的菜叶盖着,圆圆鼓鼓,边上压了一圈山里红,红的诱人。德川又要动筷儿,满菊拦住他说:“对不起,我想请诸位先喝三杯,为德川君的健康、为一郎的健康、为我有了日本姓氏,然后再品尝砂锅狗肉。”
  德川耐不住,第一个端起酒杯,众人随他,仰起脖子往里灌。满菊的脸笑成一朵花,两根手指悄悄探进盘子里,抻出两根弦。抻完了,想起来该把门关死,转身朝门口跑。刚落闩,身后两声巨响,本能地用手护住脑袋,觉得左胳膊被石头砸了一下,身子慢慢下坠。伸出右手摸摸,左边空空的,断臂不知飞哪去了。睁开眼睛,满地血肉生花,火焰腾烧。满菊怪笑起来,说:“都他娘死啦?你们谁还活着,答应我一声。”
  “我还活着,我有腿没了。”满菊朝声音爬过去,看见一张血乎乎的脸,问:“你是谁?”回答说:“我是齐俊杰。菊子,你用我送你的手雷炸我,你真狠。”满菊觉得小肚子一缩,一股冰凉的风钻进来。低头看去,是那把牛刀,满家的牛刀!满菊用足力气把它拔出来,复转身,狠狠捅进齐俊杰的心窝。
  士兵们在砸门,马老财的门防贼,一时砸不开。
  满菊满地爬,想瞅瞅德川死没死。德川躺在里屋门外,估摸着他是跑了几步栽倒的。整个腚被炸烂了,两条腿断了,但还连着筋肉,人没死,还能喘气儿。
  满菊瞅着他,脑子里忽地蹿出四条狼狗,在郭庄卡子的官道上一口一口地吞着她爹的肉。吞完了肉,嚼骨头。
  满菊伏下身,撩起德川的下巴,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德川的喉咙。觉得一股浓腥窜进嘴里,想吐,来不及,咽了。
  门被砸开,冲进来一群士兵。满菊抓起德川身边的手枪,朝为首的士兵射击,对方没倒下,满菊自己先倒下了。
  那天夜里,南砣子村头的两座炮楼子也倒了下去。爆炸声惊天动地,一直传到三十里外的官镇。
  (责任编辑/戴雁军)
  清明
  王富强
  一
  三月,石雀山上悄悄荡起绵绵的情歌。情歌弥散在清明前飘飞如雾的雨丝里,润泽而清纯。羞却与心跳让对唱的歌喉发散着细微而美妙的颤抖。那些潮红而清丽的面庞在鲜嫩的凤尾竹林间欲隐又现,怂恿着小伙子们壮硕的激情。清明的雨丝勾起人们淡淡的哀伤,却也不经意地滋生着爱情。
  脉脉的情歌从隐匿的山林飘落在小径上。小径紧紧拥抱着多情的石雀山,从山背划出,一直伸到风雨桥头。小径上,舒颖在即将绕出山背的时候,再次回头望了望远处蒙蒙雨雾中伫立的身影。雾样的雨丝遮蔽着她的视野,那条清瘦的身影显得单薄而朦胧。那一刻,失去舒颖依偎的那个身影,在空旷的天地间,像荒原中一株寂寞的洋槐。穿越雨幕,舒颖仿佛看到了那双曾经深邃、炙热的瞳孔弥漫的抑郁和凄然。
  刚刚在石雀山上,林冉将她绵柔的身体紧紧拥进怀中。两人默默感知着彼此身体的温热。温热透过湿漉漉的衣物袭入对方的周身,温存着各自的心房。舒颖揽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呢喃“放心吧,谁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话一出口,林冉的双臂陡然一振,拥得更紧。这呢喃着实荡起一股热流,在林冉的心间一阵激荡。然而,它依旧无法驱走林冉心头沉甸甸的感觉。他相信舒颖的挚爱,但他也清楚舒颖将为这份情感付出的代价。抉择是痛苦而艰难的,当痛苦与艰难的抉择最终化成这绵绵的呢喃,林冉明白,舒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雨似乎比先前大了,发丝上的水珠滑落在眼睑上,让视野愈加模糊。林冉的身影几乎模糊成一片云朵,她只能影影绰绰辨认出那只伸出的手臂不停地向自己挥动。顿时,舒颖的鼻尖一阵酸涩。
  绕过石雀山,透过蒙蒙细雨,古老的风雨桥的轮廓以及岗下或簇或疏的青瓦粉墙的古屋,一同映入舒颖的眼帘。
  风雨桥,一种构造独特的桥,亭式的桥廊是避雨纳凉的所在;桥廊两侧,纵贯桥身的长条竹凳被岁月磨得油亮;起脊的桥顶,已经有了燕子筑巢的忙碌;桥下,悠然的鹿溪叮叮咚咚地流淌。太叔公背对着冈下的鹧鸪寨,安坐桥头,呷着紫砂手壶里的凉茶,望着桥外细雨中的小径。
  南国的清明是一个份量很重的节日,忙碌在天南地北的人们可以放弃“五一”、“十一”甚至春节,也绝不会放弃清明。对于他们而言,清明是仪式,更是深深植根于灵魂的一种情结。无论走得多远,也无论手头的生意多么巨大,大多数人总会在清明节的当口放下一切的忙碌,挤上火车或抢上飞机,经历着路途的种种煎熬,跋山涉水,陆续赶回故乡,同家人、族人一起在祖墓前燃起一只香,冥化一片虔诚。
  每年清明将至时,太叔公都要在风雨桥头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出外忙碌的后辈儿孙们一个一个地归来。村寨是在外漂泊的人们心与梦的根,族长的职责就是让这个根永远康泰、安宁。太叔公恪守着他的职责,牵挂着每一个在外的族人。归乡的人们绕过石雀山,热切的目光和滚烫的招呼,在身形未至的时候早已包裹了太叔公。这样的目光和招呼让他感到莫大的欣慰与满足。
  小径上终于出现了舒颖的身影。这让太叔公悬着的心安稳了下来。今年的清明,她是最后一个归来的娃仔。若是往年,太叔公一准儿会两眼闪亮地迎候那个雀跃的身影奔跑过来,然后等着她一把抱住自己古藤一样的胳膊,蹦跳着,将那副清秀而灿烂的脸贴在自己的肩头摩来摩去。那是何等心仪的感受呀。而今年,太叔公已经不再奢望这种感受了。林冉的出现,使自己与舒颖之间陡然划出一条裂痕。其实,他又何尝不在叹息。他不明白鹧鸪寨的妹仔为什么不能嫁给林姓?然而,祖制就是祖制,族长必定要维护宗族的尊严。在此过程中,无论自己是否明白,他都得拿出充分的豪横来捍卫祖宗的威严。
  看着舒颖越来越近的身影,太叔公吮了两口凉茶,转回身,扳着脸回了寨子,留给舒颖一个脊梁。
  二
  黄昏的天井弥漫着浓浓的米酒的气息。没有一丝风,雨已不再飘,空气湿漉漉的潮热。今年的天气热得出奇的早,很热,很闷,仿佛老天爷将一团发了霉、蘸了水的乱麻塞进每个人的心里,让人憋闷、压抑甚至窒息。灶膛里的火噼噼啪啪的啃咬着煮酒的铁锅。天井里的三个人闷闷地坐着,灶膛的火焰映红了三张木讷的脸。谁也没有说话,六只眼睛除了向阁楼那只小窗望一眼之外,就是不错神地盯着红亮、跳跃的火焰。
  阁楼上咔咔作响的织机不停地工作。尽管窗子敞得像张大的嘴吧,拼命寻找着凉意,但房间依旧像只密不透气的蒸笼蒸得人骨头发烫。津湿的衣裤紧紧贴在皮肉上,捆着人的手脚,让人无法动作。幽怨、哀愁和茫然,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烦闷,像紧贴皮肉的衣裤,死死捆着舒颖。汗水在她发端、额前凝聚成晶莹的水滴,顺着面颊划出条条水线,沿着脖颈潜入衣领深处。她纤秀的手指在丝线之间不停的跃动,壮锦在她的指下一分一毫艰难地伸展着。她只努力不让自己的手脚停下来,似乎只有不停的劳作才能抗拒紧缚周身的那团烦闷。一旦停下手脚,烦闷必将会乘机吞噬她全部的心灵。织机似乎也被湿热与烦闷夺去了活力,没精打采的听任舒颖的摆布,声音与节奏显得沉闷而乏味。
  微黄的米酒沿着细细的竹管,从铁锅上的蒸馏片一滴滴淌进瓦罐。舒颖的阿妈拿过一只碗,装满了酒,捧给太叔公。太叔公放下紫砂手壶,接过酒来饮下多半碗,苍老褶皱的脸立时变得一片红紫。“真的没有办法了?”太叔公捋着一尺长的胡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就没有办法了呢?”他看了一眼舒颖的阿爸。阿爸仿佛做了错事的娃仔,低着头闷闷地吸着烟。
  确实没有办法。吃中饭的时候,阿爸故意的躲开。阿妈细细打量着舒颖,很久没有这么细细的看过自己的娃仔了。大了,不知不觉间,舒颖已是初夏微开的莲花,透着晶莹与些许娇艳,随清风摇曳着柔美的气息。眉目间虽已浮现出绽放的渴望,却依旧不失端庄与清秀。妹仔大了——她的确应该绽放了,阿妈与阿爸渴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携起她挚爱的那个娃仔的手——只要那个娃仔不姓林。然而,那个娃仔却偏偏姓林。
  “阿妈,什么也不用说,我离不开阿冉,阿冉也离不开我。”本想再劝她回心,怎知还不等自己讲话,却被女儿封住了口。她的话平静而沉稳,每个字仿佛都经过了细细的筛选和精心的打磨,眼睛里虽是充满了泪,却依旧滚动着坚毅的光芒。阿妈的泪像滚沸的水,落在舒颖的心头,让她咬牙忍痛。舒颖垂下头,看着自己眼中的泪,“阿妈,女儿真的很喜欢林冉。”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两滴泪落在桌上,溅开两朵小花。“您就不要管了,我认了,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只要不和阿冉分开……”“我们呢?你的阿爸和我呢?难道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阿妈的泪眼祈求似的望着舒颖,她知道怎样触及女儿的痛处。舒颖的确被触及到了痛处,她望了望阿妈的脸,目光相触的时候,舒颖的眼中一片茫然,全然没有了那份坚毅。“阿妈,阿颖对不起你们。”她的头垂得更深。
  看着舒颖哀哀地走上阁楼,阿妈知道女儿已是无法劝动了。妹仔大了,有主意了。惩罚是无可避免的,舒颖不怕,哪怕让她作风雨桥下的鬼她也不怕,理由很简单,她爱林冉。爱,可以让人无所畏惧、不计后果。阿妈除了独自落泪,就只有无奈地听着阁楼上织机的咔咔声,真的没有办法了。
  六只眼睛依旧凝视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沉吟良久,太叔公望了望阁楼的窗子,又看了看舒颖的阿爸、阿妈,极慢、极不情愿地开了口:“难道她不怕?”
  “哟!”阿妈哆嗦了一下,被灶膛里的火突然烫到了手指。她的脸上跳起一缕惊恐。
  族里的训诫不用任何明说,虽然连太叔公也不明白它的意义,可是人人都晓得那条戒律。假如舒颖冒犯了太叔公,也还不至如此棘手。太叔公的心是肉长成的,但她冒犯了族训,族训就是族训,太叔公也无法为她开脱。虽然太叔公的心是肉做的,而族训却是铁的。不尊族训,自然是背叛了祖宗。风雨桥下已经有了几个鬼,数得上的就有两个,一个是大清时候偷了别人的汉子的,一个是抗日年间拿了日本人的赏金的。现在,这种刑罚已经不可能有了,但背叛了祖宗的人,还有资格跪在祖宗的墓前做清明吗?没有!不但失去了这种资格,恐怕她将永远不可能再踏上风雨桥回到鹧鸪寨了。风雨桥是一条界限,凡是从它上面走过的人,必定是干干净净的。
  “难道她不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太叔公决不会讲出这句话。
  三
  后半夜起了风,清爽而透彻。清风刺破笼罩世界的蒸笼,从大开的窗子、细小的门缝拥入房间,潜入每个人的心肺,让一切窒息的生命豁然有了调匀的呼吸。屋后的竹林欢畅地、整片地摇动起身子,千万片竹叶一齐欢呼,发出恢弘、清脆的“萧萧”声,仿佛向所有生命报告着凉爽的喜讯。凝望窗前弯弯的月牙和月牙下黛色的石雀山,舒颖的心随着宕入肺腑的清凉明晰起来。既然主意已经根深蒂固,就没有继续烦乱的必要了。既然太叔公唤我去,好吧,无需顾及什么,只需要完完全全的表达出自己最后的意思,剩下的,听凭太叔公的发落。诚然,对不起寨子里的人们,对不起阿妈阿爸,对不起太叔公,对不起祖宗,但我遇到的是阿冉。阿冉!阿冉!阿冉飘逸的身影萦绕起来,时而是那深邃的眸子,时而是那温存的话语,时而是那滚烫的双唇与柔软的舌……
  群星在漆黑的夜空中,清澈明晰地颤动,仿佛贪凉的娃仔的眼睛,没有丝毫睡意。舒颖喜欢这样的夜空,在这样的夜空下,思绪可以毫无疆界地任意狂飙。阿冉占据了所有思绪,思绪与繁杂的星光连成片,一齐在舒颖的面前明耀、微闪、模糊,一齐化作柔柔的、飘渺的、乳白色的雾霭。
  清晨的草叶挂满了水珠,在晨晖的笼罩下显得分外晶莹、鲜亮。绿草刚刚没过半个脚面,从上面走过,鞋子连同裤脚已经湿透。凉草的嫩芽泛着翡翠一样温润的鲜绿,在杂草丛中享受着春光。清明前的凉草是烹制凉茶的上品,一小撮凉草,几片薄荷,再加些甘草和冰糖,最能消却肺火。太叔公已经很多年没有吸烟了,自从断了烟草便一直以凉茶为伴,肺上的病症也一直没有复发。这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每次去太叔公家里,舒颖总要先采上一把鲜嫩的凉草。
  这或许是她为太叔公采的最后一把凉草,尽管心中总在为此隐隐作痛,然而,太叔公必定是族长,一个族长怎么会允许破坏族规的人再踏进寨子半步?今天的情势谁都可以预见,太叔公的最后通牒必定早已拟定好了!这个日子迟早是要来的,唯一的希望是能在做罢清明之后来临。
  潺潺的鹿溪和鹿溪上苍老的风雨桥,青瓦粉墙和青瓦粉墙外曲折的弄堂,晨晖里恬淡的鸡鸣和悠扬的水牛的啼叫,夕阳下袅袅的炊烟和伴着炊烟的学童欢快地野跑,灯光里饭桌旁的融融和饭后厅堂里聚首闲谈的邻里……所有的眷恋浸泡在酸涩凄然的泪水里,在心头打着无数潮湿的结。舒颖是鹧鸪寨的舒颖,血液、灵魂同样印刻着宗族的符号。希望最后为祖宗做一次清明,和全寨所有老幼共同跪倒、叩拜,共同分享宗祠中缭绕满堂的香火的气息,也不枉曾是鹧鸪寨的妹仔。现在看来,这种希望恐怕变作永远的遗憾了。
  推开门,舒颖径直走上阁楼。她知道太叔公在哪里。轻微的鼾声和摇椅细碎的吱吱嘎嘎的声响伴着淡淡的油漆味从楼上的房间传来,舒颖放轻了步子。
  环顾不大的房间,还是老样子,鼓胀的米袋从地板一直摞到屋顶。格子窗前垂挂着四块略显酱色的腊肉。窗子不大,但透射进的一缕缕阳光还是让人觉得明快。明快的阳光下,那口棺材越发鲜亮夺目。年年的涂刷让它的表面明亮而红润。七寸厚的板材,花梨木的茬口,敲一下邦邦的脆响。镜面似的红衣清晰的映着旁边打盹的太叔公的脸。倘若推开棺盖,里面是满仓晶莹、剔透的大米——既然还没有派上用场,权且充作装米的家什。每年太叔公亲自涂刷一次,打开漆盒,油漆浓烈的气味像一群憋闷坏了的娃仔,蜂拥着在房间里撕闹。太叔公被漆味包围着,露出一脸的安详。刷子蘸着油漆,也蘸着他的安详,在棺材板上更新着他的欣慰、满足和得意。太叔公特别喜欢炫耀,如果有人恰巧来到他的阁楼,他会轻叩棺盖,让来人听一听这脆声,看一看这茬口。“七寸厚呀!保证到‘捡金①’的时候还是邦邦的响!”大多数情况下,太叔公的炫耀总是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摇椅轻晃,老人十分安详。紫砂手壶在他的掌中乌黑发亮,它已然成为他的一部分了。他的手里离不开它,正如当年离不开香烟一样。这个小玩艺精巧别致,泡出的凉茶温润爽口,嘴对嘴地吮一口,满嘴的清凉与浓香顺着喉咙蔓延到肚里,紫砂的甜润和清雅在他的肺腑之间迂回飘荡,这真是件好东西,不十分贵,但的确是件好东西。当年,舒颖将它捧给病榻之上的太叔公的时候,调皮的捋着他的胡子说:“再吸烟我就揪你的胡子!”那个时候太叔公笑得流出了泪。
  太叔公非常器重读书的娃仔,尤其是考上大学的娃仔。不管男娃、女娃,都是鹧鸪寨的娃,都会让鹧鸪寨挣足了面子。他不识字,可是他有读大学的晚辈——那是何等荣耀!当年舒颖读大学,为了学费,太叔公险些卖掉他的红衣棺材。幸亏全寨的人一同恳求,一同凑足了钱。读书,工作,她用第一笔工资买了这只紫砂手壶,看着它,太叔公怎能不流泪呢?
  “不敢了!肺都黑了,不敢了!不怕死,就怕被人揪光了胡子!”
  “那就好,那就好。”对视的眼里闪着同样的晶莹和温暖。
  老人握着紫砂手壶呵呵的乐着,声音洪亮,人们知道,他从鬼门关闯出来了。
  四
  “来啦!”太叔公惺忪着双眼招呼着。尽管舒颖的脚步很轻,但踩在木质楼板上依旧发出些微响。
  “老了,没出息了,总是贪睡!来!”太叔公指了指身边的竹凳,“坐下,让太叔公看看,一转眼快一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太叔公。”
  舒颖的拘谨立刻消失了大半。
  在娃仔的眼里,太叔公不太像族长,倒很像一个志趣相投的伙伴。他爱所有的娃仔,无论族里的,外族的。娃仔的嬉笑与哭闹,抑或冒小坏、打小架,于他都是极好的享乐。娃仔们来诉“委屈”,他向对大人们一样的询问,娃仔们来“告状”,他向对大人们一样的认真。问题解决了,脸蛋上还能得到太叔公的啃咬,口袋里还能得到几粒花生糖。多么可亲的长辈,这种感情从每一个娃仔的孩童时代建立起来,自然到长大成人也无可磨灭。所以,没有谁会在他的面前拘谨。除非象舒颖这样犯了大错误。
  “太叔公!”舒颖怯怯的打了招呼,坐在他的身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多么嫩的凉草,待会儿给太叔公泡上!”太叔公的语气依旧和往常一样的随和。
  舒颖淡淡的一笑,虽然淡,却很甜,“这就泡。”
  “不忙。”太叔公不错眼神地端详着她,嘴里自言自语的感慨着:“大姑娘了,大姑娘了。”随后闭上眼睛,颇有些悲凉的意味。
  “壮锦织好了?”这句问话是那么漫不经心。
  舒颖的心一紧。壮锦,女孩子的心。一个女孩只为一个人织锦。现在,尽管它已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鹧鸪寨依旧淳朴的保留着这种表达爱情的方式。太叔公问到了壮锦,自然就会提起自己与阿冉的事情,心中忐忑了起来。
  稍事沉吟,舒颖低低地说:“还没。”
  太叔公轻叹一口气,睁开眼没有说什么。房间里一片沉寂。
  “太叔公,我和林冉的事情……”舒颖鼓足了勇气,准备切入正题。
  太叔公连忙向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往年你回来总要给太叔公讲外面的新鲜事,太叔公喜欢你说的新鲜事。没旁的,一年了,太叔公想你,想看看你,听听这一年的新鲜事。你们的事,做完清明再讲,你明白了吗?”
  舒颖丝毫没有预料到太叔公的这种反应,很是惊诧的望着他。本以为太叔公会大动干戈,或是就地将自己赶出寨子。太叔公是非常和顺的老人,但太叔公同样会发脾气,一旦瞪起眼来,全寨上下有哪个不惧怕?与其说舒颖鼓足了勇气,倒不如说她壮起了胆子。虽然是无可动摇的念头,但太叔公瞪眼的场面是谁也不愿领教的。意外的是太叔公非但没有瞪起眼睛,而且话语间流露着些许苍凉的意味,好似暮秋的晨风摇撼着落尽叶子的树枝。
  舒颖哪里晓得?昨晚的星空伴着她的思绪,也同样伴着太叔公的愁容。凭良心讲,哪一个族长不希望寨子里的所有娃仔幸福?可是当娃仔的幸福冲撞了铁的训诫,族长还有其他选择吗?太叔公开明,但是他永远不可能变成一个叛逆者。祖训一定要执行,好吧,那就让娃仔好好的做完清明再说吧。太叔公一夜的叹息,为族训,为舒颖。
  明快的阳光照在摇椅上,老人的脸红润,安详。他眯着眼睛,静静听着舒颖娓娓的话语。起初,舒颖没有放开心情,但说着说着,便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往常一样笑的调皮,笑的灿烂。她拿出手机让太叔公看,教他摆弄,太叔公拿着它,像个娃仔似的欣喜与好奇。
  “还是有文化好,有了文化,再难摆弄的东西都可以摆弄,不但能摆弄,还能研究。就这么个小东西,捻在手里,想和谁说话就能和谁说话,有文化真是好啊。”
  “太叔公,将来我们寨子建了学校,娃仔们就不用跑那么远读书了,到时候我就在寨子里教书,天天在您身边。”
  “那赶情好,有你在,不怕那些娃仔们不好好读书。”
  五
  鞭炮的急响与硝烟,从早晨一直弥漫到傍晚。昨夜的篝火还没有完全燃尽。篝火的岚烟与满地鞭炮的碎屑,在露出山坳的半个太阳下,余兴未消地随风而动。清明,宗祠里、墓地中的庄严,与通席②上、篝火旁的欢笑共同映衬着鹧鸪寨的浓情。融融的亲情洒在热气腾腾的汤煲中,化进味美香甜的菜肴里,溶入浓烈甘醇的米酒中。篝火旁的欢笑,抒发着难得聚首的人们的情怀。清明是深埋心灵之中的含蓄的符号,这每年一度的盛况,是以宗族的繁盛告慰先祖,鹧鸪寨人丁兴旺,生活繁荣。人们盼望这一天,人们不会留恋这一天,他们知道每年都会有这一天。
  晨雾如薄纱在鹿溪上萦绕,风雨桥下时而响起儿声鸭鸣。桥畔的老人静静的站在微风中,胡须灰白,满脸倦态。舒颖从未注意到太叔公的老,尽管已是八十几岁的年纪,在舒颖的印象里,太叔公的笑和与娃仔们的嬉闹,让人无法注意他的年龄。而今,在她即将跨过风雨桥的时候,她才注意到他的脊背已经无力伸直。“太叔公,舒颖对不起你,舒颖知道你有多么的为难。你完全可以用族长的豪横与威严命令我,然而你没有,你成全了我,你让一个背弃先祖的人了却了心愿。”舒颖默念着,眼前模糊了。
  “你真的要走?”太叔公略略的弯着腰,看着她的眼睛。
  舒颖低下头,嘴唇绷得紧紧的,嘴角有些颤抖,她努力不让泪水流出。
  “妹仔,再想想,再想想。”太叔公从没有这样哀求过任何人,他的目光象两块绵柔的海绵,擦拭着舒颖的心。
  无言。只有一老一少两条不动的身影。
  良久,舒颖抬起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红着眼圈深情地望了望岗下的鹧鸪寨,她不敢迎接太叔公的目光。
  太叔公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过了这个桥……再回来可就难了!”太叔公指了指风雨桥,手与声音有些细微的抖动。
  舒颖顺着他的手指望了望桥,也望了望桥那边的林冉。林冉的身影显得非常清冷。
  “太叔公,舒颖对不起你。”舒颖低而颤抖地说。
  “谈不上,谈不上!太叔公老了,头脑比不得你们这些娃仔。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错呢?没有错!但谁让我是族长呢,没办法,没办法呀!太叔公不支持你,也不阻挡你,去吧……我没有当好这个族长。”说完,抬起紧握紫砂手壶的手,向桥那边招呼,“你过来。”
  林冉默默的走过桥,来到舒颖身边,局促地向太叔公问了好。
  “听着,她喜欢你,我让你们走,但鹧鸪寨的规矩我不能破,你们不会不明白我的话吧。”太叔公一脸的威严。
  六
  小美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赶上鹧鸪寨小学开课。有了校园的鹧鸪寨,仿佛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崭新的学校兀地突起在历经百年的青瓦粉墙丛中,如苍老的竹林乍长出来的鲜嫩的春笋,使人感觉格外明快。倒背着手听听朗朗的读书声,望望旗杆上崭新的国旗,痛快与凉茶一同进肚,还有什么比这顺心的呢?太叔公稍有功夫就到学校前站一站。他没读过书,学校于他神秘了一辈子。在他看来,进了学堂的的娃仔犹如镀了金的泥胎,个个金贵得不得了。如今,鹧鸪寨有了学堂,宗族的儿孙必定都将变作金身罗汉。人的死亡还不都是一样?何必躺在那么好的棺材里,等着它和皮囊一起腐烂?卖得好,为建学堂,值!“我这一辈子该做的都做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惟一的一件事,也就是等着死了。”
  太叔公的心笑得像胀破皮的枇杷果,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两年,舒颖竟然重又回到鹧鸪寨来,而且带来了林冉和小美。“我没有食言,我没有让她回来,谁让他们是老师?谁让县里调他们来呢?我没法子。”他在心里搪塞着先祖的责问。说真的,他是真想抱一抱小美,尽管没有见过面,但他能想象得出,小美该是怎样清秀的娃仔。想象着她的笑,想象着她在自己的怀里,用稚嫩的小手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天晓得,这个世界还会有什么能够如此美妙?
  又是清明将至,又是雾样的雨丝。面对风雨桥,舒颖的心里满是激情与酸涩。没有太叔公身影的桥头显得空荡荡的,尽管那里簇拥着灿烂的娃仔。
  “看!阿姑老师!阿姑老师!”娃仔看见他们的影子,一同欢呼着跑过风雨桥。村长兼校长的四伯,在后面不失尊长身份地喊着“排好队!”但是没有谁肯听他的,一个个如同花果山的精灵窜跳着,飞跑着。
  舒颖望着他们,又看了看身边的林冉和怀中的小美,“美美,哥哥姐姐接我们来了!”眼里充满了温情。
  站在岗上,一切熟识的景象豁然展现在眼前。那崭新的学校,仿佛流畅的乐章中一处恰到好处的重音,鲜明而激跃。那校门外翘首岗上的老人,悠闲而从容的吮着手壶里的凉茶。
  “太叔公!”尽管声音很小,但那是舒颖深情的呼唤。
  抬眼望,鹿溪畔的丛绿中,鹧鸪寨像头老水牛,悠闲安逸地静卧着。无处不在的绿,像雀跃的百灵播撒的欢唱,那悦耳悦心的音符散落在山间水旁、桥头檐下,在温润的雨丝里生根滋长,或纤小挺拔或蜿蜒清秀的山,在蒙蒙雨雾和浓淡相依的绿色里,如婀娜的南国女子,透着通体的灵秀与绰约,舒展妩媚柔滑的曲线,青瓦粉墙的座座古屋依偎于山的曲线,时而簇拥,时而星星点点地散布,幽绿的苔痕像陈年竹器上的胞浆,在无声的雨丝里已然悄悄爬上了白墙;山根下的水田里,耕种的水牛时不时舔舔鼻上的水露,仰起头发出三两声悠扬的长鸣;鹿溪上的长篙,不紧不慢地撑起竹排,顺水漂行。还有寨子里娃仔们的嬉闹、古屋厅堂里哝哝的语声、妹仔房中忙碌的织机……三月的雨雾将这一切包进微醉的南国,如瓦罐里浓浓的米酒溢出的绵绵醇香。
  ①捡金——南方一些地区的丧俗。老人死后装入棺材埋葬,三年或五年、七年后打开坟墓,将棺材里的人骨捡到坛里另择地方埋葬。“捡金”即将人骨捡拾进坛里的过程,装人骨的坛叫“金坛。”
  ②通席——每逢盛大节日,鹧鸪寨的家家户户都把餐桌排摆在街上,一张紧挨一张,绵延百多米。桌上摆满了自家的拿手菜和自制米酒,全寨人共同进餐,场面很壮观。
  (责任编辑/戴雁军)
  远走坦桑尼亚的大舅
  阿里
  我大舅疯得毫无征兆。在那之前,他刚教我背会了五首毛主席诗词和七段毛主席语录。
  从我记事起,就住在姥姥家。起先,听说我爸妈住牛棚去了,我搞不清人和牛怎么能住在一块儿。后来又听说到干校念书了。我想我爸妈是干部,还能读书,当然不错啦。我心里满意,就不再花心思想人和牛能不能住在一起的问题。我姥姥、姥爷总说我小小年纪离开娘,凡事特别依随我。他们下地干活只把院门锁上,任我一个人在四间房的大院子里疯玩。遇到我弄坏什么东西被凶巴巴的二舅、三舅吼,姥姥、姥爷都会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说:“吵什么?吓着孩子!”
  我大舅不像二舅、三舅,是一个老实巴交特别安静的人,每天下了班准时回家给一家人做饭,吃过饭就到姥姥、姥爷屋里陪着说话。大妗子不上夜班时,他也要在姥姥、姥爷屋里说话说到很晚,直到姥姥一再催促才回屋睡觉。
  前几年,这地方打出了石油,眨眼之间遍地冒出了数不清的井架子和磕头机。村里做饭全改成了烧渗进石油的泥土,家家烟囱都飘起了黑烟。大舅和村里很多年轻人都被招去当了石油工人。
  有一天快黑天的时候,大舅不知怎么救了一个年轻姑娘,是在村里下乡的知青。她被大舅背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大舅的褂子,她自己的脏衣服上破了好几个口子。姥爷不让我看,拉着我到了另一间屋子。开始,我听到她不停地大声喊“别拦我,求求你们……我可怎么活……死了倒干净……”然后就大声地哭,后来哭声小了,时断时续,但一直嘤嘤嗡嗡地哭。我姥姥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根本听不清。那一天我没吃到晚饭就睏得睡着了,不知道她哭到了什么时候。第二天她在炕上蒙着头躺了一整天,晚上起来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肿得很厉害,头发又脏又乱,样子特别吓人,连每天给我的鸡蛋被她吃掉我都没敢吭气。第三天的时候,她就成了我的大妗子。
  我大妗子嫁给我大舅以后,脸色好看多了,但神情总是有些郁郁寡欢,经常看着书眼睛就盯住一个地方发起呆来。大人们都说大妗子长得俊,我不懂。不过我觉得她用京腔说话好听。好听归好听,但她不喜欢给我讲故事,只顾着自己看书。我大舅也喜欢看书,只要我要求,他就会给我讲战斗英雄或者抓特务的故事。大舅有时也给我讲古代孩子发愤念书的故事,有的凿别人家的墙借光,有人捉萤火虫照亮,还有借雪光看书的。每次讲完以后,他都会搂着我说:“咱李四以后上学要好好念书,将来要保送上大学。”说着说着,大舅的目光变得黯淡下来,不停地喃喃自语,“上大学……上大学……”,视线越过院子里高大的榆树树梢,消失在远方小鸟的翅膀之外。
  大妗子真正变得快乐起来是她参加公社宣传队以后。她说话唱歌的侉调儿都让人喜欢听,像戏匣子里的声音。她进进出出都小声哼着小曲,眼睛变得活泛起来,流淌着充满希望的神采。性情也变了不少,有时还主动和我说话,教我唱歌。有一天她悄悄告诉我,今年公社要把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保送上大学,主任说她有很大的希望。如果她能上大学的话一定送我一件礼物。我连想都没想就说,我要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我想要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是因为大妗子有一个这样的本子,她每天都往上面写东西。我觉得有这样的本子很神气,很有文化。她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只要我不说出去,她上大学前就送我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
  我大舅疯之前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倒是大妗子病了一些日子。他俩结婚三年还没孩子,人们说他俩念书念出了毛病。我二舅、三舅和小姨总是笑话他们看书看得可以不吃饭了。我姥姥盼孙子,见了人家的小孩儿就抱着不愿意撒手。一天早上还没吃饭的时候,大妗子突然捂着嘴跑到外边,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大舅担心得屋里屋外直转圈,请假带着大妗子去城里看病。回来的时候,大妗子的脸阴沉得要下雨,进了家就回屋躺下。大舅倒是一脸的轻松,凑到姥姥耳边说了一句,姥姥脸上马上就绽出了笑容,接着又问:“真的?”大舅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觉得姥姥、姥爷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变得轻飘飘的了。
  大妗子照旧早出晚归到外边演出,有时两三天才回家。回家以后,两个人照旧各看各的书。姥姥和大舅什么活也不让大妗子干,有好吃的都往她碗里夹。不知道为什么,大舅和大妗子有时会在自己屋里压低声音吵架。这时候,姥姥就会骂大舅:“你惹她生气干吗?吃饱了撑的?”大舅立刻会住嘴,讪讪地溜到一边。一个多星期以后,外出演出的大妗子被人送回家,脸色苍白得盖上纸就能哭。她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星期。一家人都沮丧地低着头不说话,像丢了祖传的珍宝。我凑到大妗子脸前问她得了什么病,她虚弱地拍拍我的脸,说她累坏了,过几天就能好。我觉得我的塑料皮本不会有问题,就放心地跑出去玩了。
  十多天以后的一天夜里,我被“哗啦”一声巨大的脆响惊醒了。姥姥推我快起来,到大舅屋里看看出了什么事。我看看漆黑的窗户不情愿地爬起来,揉着眼睛推开了大舅的屋门。大舅结婚时买的花瓶和上了彩的结婚照镜框都摔在了地上,碎片像摔在冰面上的土坷垃溅得四下里都是。大妗子背对门朝墙坐着,双手捂着脸一动也不动。大妗子那本塑料皮笔记本已经撕碎了,大舅正在点火烧。我被吓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回事?”已经穿好衣服的姥姥站在门口生气地问。屋里的俩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谁也没有吭声。姥姥踩着稀里哗啦的碎片走过去给了大舅一个嘴巴:“放着安生日子不想过啦?”
  “不是我……她……我……”大舅捂着左脸嗫嚅着,最终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你给我滚出来!李四回去睡觉。”
  我是头一次看到姥姥打人,腿吓得直哆嗦,赶紧跑回去钻进被窝,。姥姥姥爷怎么发落大舅,我可不敢听了。
  第二天,大舅按时上班去了。大妗子没有出去演出,跟着姥姥、姥爷和二舅、三舅去生产队干活。小姨去公社中学上课。一家人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甚至怀疑昨天夜里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噩梦。不过,我偷偷地发现大妗子始终低垂着眼皮,不敢看大家的眼睛。从那以后,大妗子每天从地里回来都抢着干家务,低着头干得特别卖力气。大舅每天下了班准时回家,吃过饭就到姥姥、姥爷屋里陪着坐着。姥姥不催他,多晚也不知道回屋睡觉。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大舅不怎么爱说话,不是闷头看书,就是长时间地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后来,大舅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恬静安详,见人先腼腆地笑,别人说他什么也不着急,只是慢声慢语地解释。除了给我讲故事,他开始教我背诵毛主席诗词和毛主席语录,说我明年就要上学了,提前学一些有好处。
  好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大舅掐死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男孩。谁也不知道大白天上着班他怎么就偷偷跑回了村,人家孩子玩得好好的他怎么上去就掐。那个小孩的脸像一个青茄子,四肢绵软得像面条。全村人都跑去看。小男孩的爹抄起棍子打我大舅,大舅的眼光直呆呆地瞅着周围的人,根本不知道躲。大伙都说他疯了。姥姥哭着说了一箩筐好话,扑在大舅的身上,人家才停手。姥爷和姥姥连背带拖把大舅弄回了家。天还没黑他就清醒过来了。
  姥姥不再下地干活,每天在家服侍养伤的大舅。大舅的皮外伤恢复得很快。姥姥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他每天帮姥姥里外收拾干家务,干得井井有条。大舅并不是经常犯病,绝大多数时间都很正常。犯病的时候,只要姥姥喊一嗓子,他就会安静地坐下,一动也不动。我不敢靠近大舅,怕他也掐我的脖子。不过我发现他对我并不凶,还是那么喜爱我。他看我的眼光依旧很柔和,让我坐在小板凳上听他讲故事。一家人觉得大舅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心里轻松了许多。终于有一天,趁姥姥解大手的功夫,他提着家里的菜刀翻出了将近两米高的院墙。等姥姥追出去,大舅已经把每天都在街上闲逛的一个孤老头子砍得像驴一样叫唤,挂在身上的胳膊只连着一点儿了。姥爷把他送到医院抢救,送光了家里所有的鸡蛋和借来的钱。姥姥坐在院子里双手拍着地放声大哭,“赔完了房子赔车子……我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帮……还让我活不活呀……”。
  姥姥把大妗子打发回了城里。大妗子的家里来信说她娘病了,让她回家看看。
  第二天吃完晚饭,大舅给我讲故事,还教了我两首唐诗。其他的人都到另一间屋子小声说话。我把唐诗都背熟了他们还在小声说着。
  姥姥和姥爷走过来,让大舅换身新一点的衣服。大舅愣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眼里露出了一种忧伤的神情。这种眼神我在生产队宰牛的时候从牛眼里看到过。大舅一句话也没有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换上了他最喜欢的新工作服。这套衣服他一直没舍得穿。
  “你还想要什么?”姥姥缓缓地问,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大舅过来抱着我亲了一口,想了想,然后小声地说:“我想戴戴手表。”
  姥爷把手表摘下来,给大舅戴了几次也没戴上。大舅自己接过手表戴在了手腕上,在灯下仔细地看着。这块东风手表是大舅上班后买来孝敬姥爷的,他攒了一年的工资。
  姥姥给了一毛钱,让小姨带我出去买糖。天空被黑暗压到了头顶上。星星像天空淌下的泪,全部深埋进泥土。黑暗中影憧憧的房屋和大树显得比黑暗更暗。一只蝙蝠差点儿撞在我脸上,我明显地感到小姨吓得哆嗦了,一直在发抖。大半夜的,供销社商店早关门了。我们转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看到第二家亮灯的房子。我心情沮丧,让小姨赶快背我回家。
  姥爷坐在板凳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姥姥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头。
  “根本没卖糖的啦。我舅他们呢?”
  “送你大舅去啦。”
  “我大舅去哪啦?”
  “支援坦桑尼亚建油田去了。”
  “这么晚了还走?”
  “上边任务急,得连夜去赶飞机。”
  “嘿——,我大舅能坐上飞机啦!长大了我也要坐飞机。”
  过了好半天,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锹、扬镐的撞击声。二舅、三舅回来了,进门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像被秋霜打透了的红薯秧子。
  姥姥一骨碌坐起来,“送……走了……?”
  “送走了。”
  姥姥止不住大哭起来,接着小姨、姥爷都跟着哭起来。我想,得好长时间见不到大舅了,也跟着哭起来。
  大妗子回来,听我说了大舅去坦桑尼亚的经过,愣了好半天,然后嚎啕大哭。她跪在跟着哭起来的姥姥、姥爷跟前,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对不起他呀……都是我害的……我有罪呀……”。大人们的鼻涕都哭出来了,我觉得真滑稽。
  姥姥说,油田上照顾援外人员家属,给了个接班名额,让大妗子去。大妗子不肯,要让舅舅们去。姥姥说:“还是你去吧。你一个女人家,也够可怜的啦。后半辈子可要走好啊。”我两个舅舅一个蹶子就蹦出了屋。
  大妗子上班一年半,赶上了恢复高考,考中了学医生的大学。临走前,她给姥姥、姥爷磕了三个响头,说她这辈子死活都是张家的媳妇。
  后来,大妗子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坦桑尼亚找我大舅。他们一直没有回来,只是按时给家里寄钱,直到我姥姥、姥爷全都去世。
  大妗子没有忘记她的诺言,在她考上大学时送了我一个精致的塑料皮笔记本。她在本子的第二页写了一段话:好好读书,走好人生每一步,任何时候都要问心无愧。我问她这话怎么讲,她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责任编辑/戴雁军)
  浮躁
  刘学军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季节,我和几个同学头昏脑胀地在教室里背题,“克格勃”李义凑过来,神采飞扬对我说,强子,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张羽和李翔搞上了。我放下政治课本,有些疑惑地看着李义说,是真的吗?李义眼睛一瞪:骗你是孙子。尽管这样,我依旧是谨小慎微的,这种事情是非同小可的呀。怎么能听之信之呢?我正想着,上课的铃声打断了我的种种猜想,教室外的同学们嗡嗡的飞了进来。李义也是那般嗡嗡着进来,他还冲我点点头,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是在肯定那个消息的准确和可靠。
  语文课快结束的时候,李老师站在讲桌前,问同学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这时在我前面的座位上站起了梁梓,梁梓的外号叫调皮大王,他很为这个绰号自豪。他肉墩墩的身体,从坐位上起来的时候,桌椅发出麻心的躁响。李老师,我有一个词不明白,什么叫挂货?这两个字说出他的口后,其他同学就嗤嗤笑了起来。同学们的哄笑干扰了李老师的听觉,于是李老师就又问一遍,是哪两个字,并让梁梓写在黑板上。梁梓就写了“挂货”两个字。写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眯着两只小眼,一脸虔诚的样子看着李老师。
  李老师转过身去,看着黑板上的两个字,嘴里念着挂——货?她边思索边出声的念白,同学们听了便嘻嘻地笑。李老师随手在字的下面划了两条横线。想了一下,她转过身来,面向学生,问,挂货是什么东西?同学们又是放声大笑。就听“调皮大王”接茬,说李老师挂货不是东西是一个词儿。李老师瞥了他一眼,用食指点着那词,说,这好像不是那么规范的词,从字面上理解,我认为,她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是一种交通工具。这时同学们都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老师。比如火车,她接着进一步解释,还有汽车,为什么那样能运载,我们都看见过长长的列车的样子,再有汽车,那种带拖斗的。是不是这样思考和解释更合理呢,梁梓同学你说呐?梁梓抓挠着头皮,老师你是说拖斗?难道你还有他解吗?梁梓故意重复道:挂货——拖斗,拖斗——挂货。
  这堂课上得很活跃,还好是总复习课,比较放松,不然课程肯定会受影响的。难道这就不受影响了吗?可以说这是在中学毕业前印象最深的一堂课,当然这倒不是其中掺杂了与学习无关的且耐人寻味的花絮,而是以后与此事有关的那几名同学的命运,使人难以忘记。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依旧和“克格勃”李义一道回家,只见他一脸的幸灾乐祸,像是破获了重大案件,立了大功似的,依旧津津乐道冲我兜售着张羽和李翔的事情。你很光荣吗?李义听了我的话后愣症一下,乜斜着眼睛,不满的表情涂得满脸都是,并且还用那种异样的神情看我。我说,这种事情即便是有,也不要搞得沸沸扬扬,我们可是同学呀。李义马上反驳我,你这是什么立场,难道你就没想到,他俩的行为在给咱们班集体,给咱们同学抹黑。我反唇相讥道,你们又根据什么断定他们就是搞对象?难道就不能在一块学习,或者是研究难题吗?
  随后我们俩人都不再说话。马路两旁的树,列兵一样顶着燠热的阳光,恪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树上的蝉不停的喧闹,像是把冬天的那分寂寞一同发泄出来。
  忽然李义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急促地说,你瞧。他手指着马路的另一侧说,你看他们又在一起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张羽和李翔。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甭小题大做,不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走路吗。其实我说这话时,心里也在起着疑惑。因为那时男女同学绝少在一起走的,何况又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我嘴上虽然轻描淡写,可是心里暗暗在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心里话,你们也真是够胆大妄为的,光天化日之下,肩并肩一起走,岂不是授人以柄吗?在我们上学的时候,男女同学很是严肃的,虽然没有到授受不亲的程度,但像他俩那般齐肩并进是没有的,更何况出了校园。“克格勃”李义见状,就说,这回你该相信了吧。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我无言以对。
  张羽和李翔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着。这时李义就得理不让人,说,你看你想包庇的人在干什么?虽然与张羽和李翔前后脚相遇,可是我也并不服输,因为他们尽管在一起走,那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当我固执己见把这疑问再次讲出来时,气得李义直翻白眼儿,在分手的一刹那,还指着我气愤地吼着,你简直是不可思议,立场不明。
  不可思议立场不明的我回到家里。依旧是,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喝就怎么喝,丝毫没受到影响。可是到了晚上,在我念经般背诵课文时,一个奇怪的念头还是浮上脑海。
  自从看到张羽李翔有说有笑一块走以后,我在校园里有意无意的躲着他们。终于在一堂自习课时,恶作剧发展到了极致。那天调皮大王梁梓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合影,画的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看就知道它的弦外音画外趣,可是在画完时,他还惟恐大家不清楚,竟然写了张羽和李翔的名字,说什么新婚纪念,更出奇的是还把教室做卫生用的大壶和盆子贴了“喜”字,我悄悄把目光溜向他俩,可是他们却是出乎意料的镇静,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尤其是李翔,她脸颊绯红,一双丹凤眼笑眯眯的,像是很幸福很陶醉的神态,教室里唧唧喳喳的乱成了一锅粥。
  上课的铃声响过了,教室里渐渐静了下来,因为是自习课,说话的和一些同学出怪调的声音还是有的,可是所有这些话题都与他俩有关,就在大家幸灾乐祸的时候,班主任郑老师走进了教室,课堂立刻鸦雀无声,梁梓是背向着门坐着,嘴里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见同学们不再放肆的笑闹。就回转过头来,看见郑老师在瞧黑板上的画,赶紧踅回身子,一本正经坐好。他用书遮挡住脸,摆出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可心里却在作着最坏的打算。
  郑老师轻轻地摇摇头,嘴角流露出一丝浅笑。她把讲台上的东西拿到教室的一角后,又回到讲台前,环视一下同学们,才开口说,今天的事情,我并不想深究,也希望同学们不要再演义各种故事,因为你们就要毕业了,抓紧时间好好复习吧。郑老师说完就走出教室去了。
  郑老师走了。同学们都不再吱声,连调皮大王梁梓也没有了兴致。郑老师刚才有些低调的话,有谁还听不出来,那就是对这件事的结论。起初萦绕在脑海和郁积在心头那些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我很钦佩郑老师的果断平乱,就那般三言两语了事。以至在后来说起这事时,郑老师平静地说,如果在那种情况下对张羽和李翔以及梁梓同学提出批评未必是最好的方法,对这种事情要理智的淡化。
  后来教语文的李老师又提起一次,在她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说了一段很耐人咀嚼的话,至今记忆犹新,她说: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也必然会产生大量富有生命力的新词语。但是作为一种新的词语出现了,我作为语文教师很高兴,可是因为这再衍生出其他故事是不应该的,同学们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并且叮嘱我们放弃杂念,学生就是学习,任何形式的挂货都会成为一种负担。李老师的语重心长,言辞真挚,使我们的心灵受到了一种震撼。
  毕业了,同学们即将开始新的选择,这时也是同学们放弃过去,把各种不愉快的事情抛弃,重归于好的时候。毕业茶话会开得很隆重,有好些女同学都落了泪,但是这也丝毫不影响发自肺腑的激动和高兴。所有的不愉快此刻都化作了水乳交融的依依不舍了,就如同我是一片云,痛痛快快地淋一次雨,然而很快雨过天晴:抑或一阵风,迷了一下眼睛,拂去尘埃,化干戈为玉帛。后来不知是被李老师不幸言中的,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一种咒语。日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张羽和李翔依旧挂货,一副全然不把这事当回事,在寂寞的时候时不时被提起,说他们发展得如何如何迅速和开放。这时,我私下里暗暗想,这是不是老师的那种过于宽容迁就的结果。或者说,是不是有点善意得过头了呀,要不怎么会那般张狂不羁呢?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俩的“挂货”成为日后耐人寻味的事情。
  那么后来这拨人究竟怎么样呢?答案就在生活中,生活既是一本读不尽的百科书,又是块试金石。日子久了,任你什么东西,都会现出本真。有时我们埋怨生活过于残酷无情,其实不然。就是因为生活过于写实,过于本真,才使得生活坎坎坷坷,酸甜苦辣,曲曲折折,慷慨悲歌。
  后来张羽从医学院毕业后,分在一家大医院做了主治医师,而李翔却在一家旅游公司做了导游。这种工作使李翔如鱼得水,她喜欢这种工作,拔腿走遍东南西北,张口吃遍四面八方。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回梁梓为筹备自己的画展,外出写生,于是就随她组的团走了趟敦煌。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平日里人们都在为着鼻子底下的隧洞奔波,各种目标和诱惑如同蜘蛛一样不断地编织。所以当梁梓见到李翔的面时,竟和过去判若两人,那才真叫刮目相看。全国各地哪个地方好玩哪儿有特色小吃李翔张口就来,梁梓说干你们这行的,简直就是一张生动的旅游图。李翔就逗他说,只要肯花钱我们什么地方都敢“导”。“导”过“USA”吗?李翔不假思索说去过。不会吧,你那么恐怖。这时梁梓就故作惊异状,说,那样的话布什怎么会放你回来?李翔这时才恍然大悟,嗔怪道,你还是那么“坏”呀!
  因为是老同学,又是她旅游团里的一员,一路上用体贴入微来形容她对他的关照是一点都不为过的。这是他们公司对消费者的承诺,是李翔服务的内容。李翔神采飞扬,轻描淡妆,亭亭玉立,一身合体的牛仔装束,包裹得她身段愈加婀娜秀美,此时恰恰又是一个女人婚后最有女人味的年龄段,愈发显得李翔今非夕比。梁梓就和她开着玩笑,夸赞她够帅的。李翔就说,不帅,哪敢挂货。一句话,便牵扯出了对过去的难忘。于是路途中梁梓就很深刻地忏悔自己的错误。见梁梓这般诚恳,李翔笑着说,行啦,行啦,过去的事情都掀过去了,我又没有找你不依不饶。
  说这些话时,她一点都不腼腆,羞赧。出外旅游又有美女相伴,梁梓心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幸福。再遥远的路途也仿佛在一瞬间跨跃
  在到那里的当天晚上,他们住在宾馆里,李翔把团员们安顿好,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甩掉鞋子,然后像一根木棍子扔在床上,闭上眼睛。心脏怦怦跳得不同以往,以往都是忙忙碌碌的结果,可是这次有她的同学——梁梓。一个曾经伤害过她,后来尽弃前嫌重归于好的同学,一个此时叫她心情很乱的同学,一个在她心中爱的驿站曾经停留过的人,当初只在她心头发了芽的苗苗,就是被他自己掐断了的人,如今结伴而行,这或许就是生活对他们的捉弄。
  可是这些事情梁梓一点都不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背地里瞅着笑。在车上梁梓诚恳的道歉,恨不能掴自己嘴巴,倒令她有些难堪了,好像当初受伤害的不是她,而是梁梓。
  此刻,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发现滋生心里的那棵幼苗,非但没死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整个心脏,使她的心情难以平静。她克制着,努力促使自己平静下来,就这样静了一会儿,她侧过身子,散架般的身体,好像蛇一般将脱节的骨骼恢复过来,逐渐增添了一种精神。
  就在这时,砰、砰、砰,谁在敲门?她像弹簧般蹦起,谁呀?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迅速地打开门。怎么身体不舒服?他问。哦,不!李翔说只是有一点累。来人说,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吧。李翔在追问了什么事后,马上说今晚七点半可以吗?来人点点头回自己屋了。
  李翔锁上门,去了洗浴间,随后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洗掉一身的困倦,全身心的放松,使得李翔的心情也随之豁朗起来愉悦起来。
  当她再次风姿绰约,妩媚柔情地出现在梁梓面前时,他不禁眼前一亮。心想,张羽那小子真是艳福不小呀,怪不得当初上学时挂她呢。舞厅的灯光交相辉映,五湖四海的人此时汇到一起,五彩缤纷。梁梓和李翔跳了一曲又一曲,虽然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可是平常绝少这样的机遇,梁梓一米八的个头,粗线条轮廓的脸型,留着充满个性的几乎披肩的长发,一种天生的艺术潜质在他周身不时闪现着,谈话透出一种幽默和睿智。后来他们跳得乏累了,就一同走出舞厅,又来到一家咖啡屋。咖啡屋的装饰格调非常的雅致恬静,虽然是西部,此时此地一点儿不亚于大都市。情融融,水柔柔的萨克斯管悠悠扬扬,牵肠挂肚地涌淌着“回家”的旋律,丝丝缕缕地勾起羁旅在外的人抬头望月怀乡的情感。
  这时梁梓就问李翔,说张羽是怎么勾上你的。此时他们的言语丝毫不受约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李翔就说那得感谢你们呀,这话使梁梓一愣。李翔接着说,没有你们捕风捉影的那般离奇。说实在的,真正帮了他苦了我的是你们。听李翔有些伤感的话,梁梓有些怅然,同时萌生些许愧疚。但随即纳闷地问,那是怎么回事呢?李翔眼神定定地瞅着梁梓的眼睛。那眼神分明在问,你真的想知道吗?李翔啜饮着咖啡,见梁梓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从那目光中读出梁梓希望她继续讲下去。
  原来李翔和张羽的家同住一个小区,平时一起上学和回家同路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一起讨论一些问题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不知怎么的,让不明真相的同学看到了,随后就起哄,捕风捉影传得沸沸扬扬。听完李翔的介绍,梁梓就说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反驳,如果我当时反驳的话,那还不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见你们那种情形,好像我俩要是不搞在一起,就是一件憾事似的,于是我们就假戏真作了。
  李翔长舒了口气,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当时你知道我心里真正有的是谁吗?梁梓懵懵懂懂地摇摇头。回答说我怎么知道。李翔顿了一下,闪闪美丽的眸子。你想知道他是谁吗?梁梓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李翔欲言又止。梁梓见她这般模样,就逗她说,那人总不会是我吧。
  就是你。
  听罢李翔的话,梁梓仿佛被烟头烫了一下,使他一时来不及反应,不禁口吃起来,你,你是不是在拿老同学找乐呀。他边这样说边潇洒的往后一甩长发。他像是听了天方夜谭,不信。他一副心不在焉,满不当回事的样子。一下子刺伤了李翔的心,她的眼圈不禁红了,晶莹的珍珠在眼眶中旋转。梁梓见她这般动情,心也禁不住怦怦的激动。暗忖:这难道是当真吗。于是就一笑逗趣说,你千万千万别摔碎了珍珠,不然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赔不起呀。看着梁梓诚惶诚恐的表演,李翔顿时云消雨收,“噗嗤”一笑,道,谁要你的命呀,我就要你剪光的头发。那可不行,我尘缘未了,那般你还不如让我去死呢。李翔破涕为笑,梁梓这时心情才“春风得意马蹄轻”般松快起来。
  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时,梁梓跟我们大家说起这段经历时,不慎竟让李义设了个“套”套住。他先是介绍去敦煌的收获之巨大,再有老同学李翔的精心照顾,令人难忘呀!他正沉浸在愉快的旅行里。给冷不丁冒出的一句:吹牛逼吧。他扭头瞧瞧,见是“克格勃”李义正机警地盯着他见缝插针。梁梓“嘁”叹息一声,说谁牛逼是这个,他用手势比划了个“王八”。李义就穷追猛打不给梁梓喘息机会,说你敦煌之行收获大就不用给大家汇报啦,你就重点坦白一下李翔是怎么精心的,交代一下她又是如何让你难忘的?梁梓这时就站起身,冲着李义一鞠躬,脸上的表情收敛的非常严肃,口口声声我坦白、我交代,谢谢政府宽大处理。他的模样就像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栾平被捉时一样,他这一举动,逗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过之后,梁梓就把去敦煌的路上如何请她原谅过去的幼稚。请她一起吃饭和她一块跳舞等流水账般叙述一遍。后来又一同到的敦煌莫高窟。后来呢?李义步步紧逼。后来不就、就回来了吗。梁梓你小子也学会撒谎不脸红啦,你说了半天请她吃那个,请她跳那个。李义嘎声嘎气地问道,难道就没有请她和你那个?梁梓一惊。这货真不愧是干警察的,看到人骨头里去。可是你就是说出大天十八个点来,也不能承认,不在床上抓住都不能低头。主意拿定,梁梓便长吁口气,硬气道,你别拿哥们当罪犯审,没用。李义目不转睛地盯他一会儿,走到梁梓近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跟你较这闲劲了。但是从你的一举一动和神态来判断,我敢肯定你小子没说实话。不管这伙人怎么旁敲侧击,梁梓最后狡猾地说,后来的事情不记得了。我们问他为什么记不得了?他眨眨眼睛,说我喝醉了。听完这话,哥几个都开心地笑了,这时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汪红匆匆赶过来,推门进来时,见大家喜形于色,就问有什么好段子呀?
  这般开心。她这一问,全桌人就更加忍俊不禁,梁梓就迎上去,潇洒的与她拥吻一下,更是逗得大家开怀大笑了起来。随后就是开怀畅饮。
  李义就简单地告诉汪红为什么笑,说他们是在笑梁梓的马脚还是露了出来。因为在梁梓没到饭店以前,“克格勃”李义就已经把在街里碰见过李翔的细节告诉大家了。他还特意询问了李翔,说梁梓在那边醉过几次酒。李翔不知其中另有图谋,实话实说,肯定梁梓一次也没有醉过。那么,梁梓为什么撒谎?
  随后酒席间,他们就谈论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冬天春暖,夏天炉热啦,什么打击恐怖,拉丹没处躲啦,什么岁数大的研究岁数小的退休问题啦……他们就那般山南海北的侃大山,一不留神,侃出一件伤感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汪红提起一个同学的不幸遭遇,大家就问,是爱情不幸还是生存不幸?汪红有些沉重地说,是活着费劲。是谁?机灵鬼——强子。经汪红一提,脑海中渐渐闪现一个“格涩”的人来,强子毕业后就当兵去了。他命挺好的,死里逃生,为什么还活着费劲?他服兵役时赶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他机智勇敢,要不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扔外边了。后来立了个三等功,凯旋归来。汪红看大家一眼,接着说,后来自己买了一部货车,货车,就是那种带斗的。汪红有意无意地强调。这时我和同桌的人就笑,说是那种挂货的吗?“老班”你拿我们找乐。汪红嫣然一笑,说不是的。强子挣了不少钱,当时钱也好挣,好像奔波了三四年的样子,他就抓挠了差不多得二十万吧。我就插言道,那他在咱们同学中可以说够“腕”了。要不怎么说钱多未必是好事。汪红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要不怎么说钱多了未必成就好事,强子的对象立刻就金光灿烂了,出入舞厅尽情潇洒,俨然一位富婆模样。让强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们猜怎么着,她竟在外面养了个男人,你说这不是钱多烧的吗。不知是谁甩过来一句,什么养男人,那是养的“鸭子”,大家就快活的讪笑。
  有句话叫祸起萧墙祸从天降。这话真是不假,说到这里汪红显得有几分激动,声音颤微微的。当一个有尊严的男人觉察到这样一个事实会怎样?汪红看着周围的人,眼神在征询,等待着回答。于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一些恶毒又粗鲁的狠话。
  汪红沉了一下,说,你们这些男人就知道苛求女人要守住节操,可是又有哪一个女人的节操不是被你们男人攻破的呢。
  那么,后来呢?在沉寂了一刻以后,我问。后来强子与那个女人平静地分手了,可是内心都是不平静的。强子肺腑里便憋了一口气,暗自发誓一定不让人小瞧。正因为出于这样的心理,才引发车毁人残的结局。在座的人听罢,头根发炸,全身都紧张得起鸡皮疙瘩。在一次从山西拉煤,他驾驶的严重超载的带拖斗的汽车转下山坡时,巨大的惯性使得煤车如脱缰的野马,一眨眼就冲下山道,摔进山沟里,强子落了半身不遂。汪红说完擦了一下眼睛,感叹道:幸福的爱情都是一样的,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同。
  当我们离开酒店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这次同学聚会给人留下的感觉是沉重远远胜于轻松的。
  我走在流光溢彩的夜里。脑子里还萦绕着汪红刚才讲的事情,难道真是命该如此吗?生活的沉重与复杂,会这样轻而易举的将一个人毁坏。随即于不知不觉中就又想到过去,想到上学的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快快乐乐得如同小鸟,并没有恶意的碰瓷和故意伤害谁,都不会成为敌视的把柄,相反地倒成了一枚橄榄了。
  这次聚会李翔没来,张羽也没有来。
  他们两人闹得很不愉快,起因是出门半个月的李翔在收拾房间时,在床缝隙一个物件吸引住她,拿出来时,她惊呆了,这是女人很熟悉的东西,她在和张羽快乐时总忘不了用这东西,为的就是趁着年轻多闯荡几年,省得有了孩子拖腿。可是自己从没有把这东西掉在床下的印象呀,她又仔细的瞧了瞧,于是更加感到莫名其妙。李翔越想越多,越想越怀疑。难怪自己从外面回来刚进屋时,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时电话响了,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对方自我介绍说是张羽的同学,找张羽有急事。李翔说你打他单位吧。蒙头又睡,可是她像是做了噩梦般爬起来,一种警觉促使她猛的坐起来,神经质般吼道:有急事?还是有“鸡”事?
  想到这里,她抄起电话往张羽的医办室打。可是老是在占线!她穿上衣服,继续打。依旧是占线!!于是洗漱后,接着拨打。仍然,占线!!!
  咦,这是怎么回事?李翔不再打电话。琢磨一会儿,决定立刻去医院。张羽见李翔板着脸生气的样子,就匆匆然和里面“再见”了。李翔话中有话的对张羽道,你这是开的心理热线还是其他什么热线呀?张羽伸了个懒腰,含含糊湖地说,你疑神疑鬼什么,一个患者的电话。你不说我也会猜测到是患者,患者病得恐怕还不轻吧,不然不会通话这么长时间,对吧?李翔这时变守为攻,尖刻道:再说了,要是好人哪一个总愿意和你们医生粘粘乎乎地说“再见”。李翔的双关语令张羽一时语塞。咱们不是经常再见吗?张羽调侃道。同床异梦谁又知道。李翔冷冷说。张羽旋即哄道,不要这样耍小孩子脾气了。听张羽这番出语。李翔颜色更变,质问道,难道是我在无理取闹吗?——哼!李翔不等张羽说话,便摔门而去……
  张羽怎么打她的手机,李翔都是赌气般就是不接。于是他又把电话打到李翔所在的公司,回答说李翔带团飞了新马泰。张羽以为是李翔故意捣鬼,就到那家旅游公司去找,才相信她的确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飞往新加坡的途中,李翔姣好的容貌,空姐般的身条,迷住了一个老板,结果这次赌气般的李翔把自己“导”下了水。李翔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镶嵌红玫瑰宝石的链子,而且口袋中多了一个两万元面值的牡丹卡。那老板还许愿有啥难事,只管打他的手机。在干那事时李翔的心头掠过一丝隐痛,可当她想起张羽打电话时那种暧昧的神态,立刻变成了床上的疯狂。
  半个月以后,李翔回来了,满面春风的样子,看不出旅途的疲劳,和那老板吻别后她就打车回家。
  久别胜新婚的张羽搂着李翔的身子想干那事,李翔不答应。张羽忽然瞥见李翔脖子上的项链,瞪大惊异的目光,问是哪的。李翔淡淡地回答人家送的。是谁出手这么大方?一个老板。这话让张羽十分吃惊听了。
  这时电话响了,李翔就近拿起电话,里面传出的又是那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她把电话递给丈夫,张羽接过话筒,只是“啊、啊”地应答,却不说话。
  台灯熄灭了,只有那枝烟头在一闪一闪的,微弱且黯淡。
  (责任编辑/戴雁军)
  兰芬
  (长篇节选)
  卜一
  编者按:
  作者卜一原名吴旭光,宁河镇人,现居青岛。卜一先生以八旬高龄,历时两载余,深入生活,赴各地采风,潜心创作出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兰芬》,其笔耕不缀的精神令人钦佩。书中以质朴的文字和白描式的叙述方法向读者讲述了河北安河一带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进行革命斗争的故事。同时以细腻的文笔描写了北方农村的乡土人情、民风民俗,读来亲切自然,难以掩卷。本刊节选书中第一章供读者朋友品评。
  1
  这一年,兰芬已是十七岁,兰芳十六岁。她们不仅书读的好,针线活也进步的很快。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孩子出窈的如花似玉,楚楚动人。在黄牛庄人们眼里,她们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两个孩子虽然相貌相似,但性格却明显的不同,姐姐坚强刚毅、开朗大方,颇有男孩子之气。妹妹腼腆含蓄,柔顺怯懦,着实是个弱女子。姐姐还喜欢踢毽子,纵有众人围观也不犯怵,妹妹见了生人就脸红低头不语。
  安河虽是县衙所在地,却有门无城。其原因是由于白龙河环绕,成了天然的城廓。除了西门有桥通行人车马,南、东、北各有渡口一个。河两岸芦苇繁茂,与白龙河相衬,大有北国江南之景色。城里街道,以关帝庙为中心,按井字形排列,大十字街商贾云集。城里多富庶人家,城外则为穷人集聚。
  南门外小南街,有一金姓人家,户主叫金广山,六十多岁,老伴金大妈五十多岁,膝下一儿一女,女儿贵香已出嫁到东街林家。儿子贵甫年方十八岁,饱肚五经四书,打得一手好算盘,踢毽子也是远近有名。金广山在晚清时曾任县衙的钱粮师爷。这本是一个油水颇丰的差事,但他秉性廉明,办事一丝不苟,一粒不多征多收。特别是他把地主佃农分粮后由佃农纳税,改为纳税后分粮。这样一来县太爷落了个清官,金广山落了个清贫,同僚们骂他迂腐,当差的说他不近人情。当了二十多年钱粮师爷,一职到底,与升迁无缘。清朝退位,改制为明国。许多人巴结新贵,企图留用。他却不屑一顾,卷铺盖回家。此公慷慨仗义,不媚权贵。见人有难,倾囊相助。与人相交,不卑不亢。与安河县头面人物均有来往,不同阶层都有朋友。
  这天金大爷把儿子贵甫叫到自己房里,对他说:“明天我带你去见我的一位老朋友,他听说你会踢毽子,想亲眼看一看。他有个孙女也喜欢踢毽子,也想跟你比试比试。”贵甫听了有些顾虑地说:“我这两下子您还不知道,怎么能去和人家比试。特别还是一个女孩,要是踢的不像样,还不叫人家笑掉大牙,也给你老人家丢面子。”金大爷说:“咱们这次去主要是会客,踢毽子只不过是凑个热闹。你也这么大了,整天闷在家里,也该出去见见世面。”
  第二天吃过早饭,爷俩个就坐上李老虎的马拉轿车出发了。清明刚过,衔泥的燕子,不时从路面掠过,蹦蹦跳跳的麻雀啄食着雪后残留的草籽。农民们推车担担,往田里送粪,挖野菜的小姑娘,互相嬉戏追逐。从小在城里长大的贵甫,田野对他来说,简直是咫尺天涯。他两眼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观赏这充满诗情画意的大地。金大爷却在揣度赵举人让他带贵甫来的真正用意。恐怕比试毽子是虚,为其孙女提亲是实。贵甫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他的婚事已成为老两口日思夜想的心事。赵举人的大孙女自己早就见过,可以说品貌俱佳。如能与贵甫结为夫妇,二老的心愿足矣。可是又转念一想,赵举人虽然家境逐渐衰落,但名声依旧。我们属贫苦市民,家无长物,实在难以匹配。所以这次相亲能否成功,心里没底。车到了赵家大门口,赵举人的五儿子赵奎正在那里等着。因他排行老五,人们都呼他奎五。爷俩下了车就随奎五进了大门,里面是一个大四合院,正房五大间,是赵举人会客、看书、客房和居住的地方。赵举人已经笑呵呵的站在宽大的月台上,见金家父子进了院,立刻降阶相迎。二老手挽着手,进了中堂,在正面的太师椅上分宾主落座。贵甫向赵举人行礼问安。赵举人说:“免礼,免礼,一旁坐下。”贵甫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下,奎五端上茶来,和贵甫坐在一起。金大爷开口道:“老哥哥咱们三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容光焕发,身体健壮,不减当年哪!”赵举人说:“哪里,哪里。老了,不提当年勇了。老弟你身体还好吧?”金大爷说:“从外观看没啥变化,可是近两年来夜间时常咳嗽,吃了一些丸药,作用也不太大。”赵举人说:“人长一岁,身体就弱一分,不服气不行啊!”喝了一遍茶过后,赵举人说:“这次请你和令郎来,一是叙叙旧情,二是咱们都是古稀之年,要把咱们的友情延续下去,就得靠下一代人,请令郎来,就是让他们年轻人认识一下。”
  金大爷忙说:“老兄所言极是。”赵举人问奎五:“场地准备了没有?”奎五说:“早就齐备了,就等你老发话了。”赵举人说:“先把你二位侄女叫来见过金大爷和金公子。”奎五应声而去,不一会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妙龄女子,即兰芬和兰芳。
  赵举人见两个孙女进得屋来说:“过来,过来,先拜见你们的金大爷。”两个孩子站在金大爷面前,两手相搭,俯手腰际,两腿微曲,齐声道:“万福。”
  金大爷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乐得合不上嘴,连说:“免礼,免礼。”赵举人又指着贵甫说:“那边是你们的金大哥,上前见过。”两人过去对贵甫说:“金大哥万福。”贵甫急忙起身还礼,并说:“在下金贵甫,向二位小姐问好。”
  相见之后,赵举人说:“今天天气晴好,无风也无云,我看让贵甫和我的大孙女表演踢毽子,金老弟你看如何啊?”金大爷忙说:“客随主便。”
  月台上早放了一个茶几两把椅子。二位老人出来坐在椅子上,贵甫摘去帽子,脱去长袍,出来站在金大爷身后。赵家大小姐要和城里金公子踢毽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此时院子里站满了围观的乡亲。踢毽子表演由奎五主持,奎五宣布说:“表演开始,第一项个人练习。”贵甫、兰芬分别到场子进行个人练习,都是蹲、踢、跨、板等最简单的踢法,主要是为了活动腿脚。踢了一会,奎五叫停。宣布:“第二项,表演开始!”奎五手里攥着一个铜钱问:“谁要哪一面。”贵甫自然谦让,叫兰芬先要,兰芬也没推让,选了字面。奎五把铜钱向空中一抛,铜钱落地的是字面,兰芬二话没说就下场子踢起来。先是简单踢法,逐渐提高技巧和难度。由缠腕、剪子股、顶落、脚落、前踢后接、后踢前接、空翻接、侧滚接、铲地接、朝天蹬、鲤鱼打挺、白鹤亮翅、苏秦背剑、仙人过桥、流星追月……小毽子在兰芬的腿脚间,左右跳动、上下翻飞,如飞花、如飘絮,突显了兰芬闪躲腾挪,跌扑滚翻武术之功底。这一套动作下来,已是面带潮红,鬓角流汗。
  接着是贵甫的表演。他的踢法虽然与兰芬不分上下,由于没有武功底子,身体的转动和跳跃无法与兰芬相比。二人的精彩表演,一次又一次博得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奎五宣布比赛完毕,观众逐渐散去。二位老人和贵甫回到中堂休息,姑娘则跑到奶奶屋里。金大爷夸奖说:“大小姐毽子踢得这么好,大出我的意料,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呀!”赵举人哈哈大笑说:“今天兰芬的表现也出乎我的意料,过去我也常看她踢毽子,可是没有像今天这样花样繁多,功夫到家。这可谓‘平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啊!”赵举人站起来对奎五说:“你在这里陪贵甫喝茶,我有点事要做。”回过头来对金大爷说:“请老弟借一步说话。”
  金大爷于是随赵举人进了书房,落座后赵举人说:“金老弟看我的大孙女怎么样啊?”金大爷不假思索的说:“相貌出众,举止不凡,可称才貌双全。”赵举人说:“可否与令郎相比?”金大爷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犹如鸾凤与家鸡之比也。”赵举人说:“我也不跟你分孰高孰低,我只问我的大孙女做你的儿媳妇,你可愿意?”金大爷说:“我早有此意。可是我家无名声,无俸禄,家境贫寒,怎比你探花世家的门第,一直不敢启齿。”赵举人说:“我们是爱好联姻,不以门第论短长。其实我家也是名不符实,空有其名而矣。”
  金大爷不敢存侥幸心理,又问道:“李老安人和兰芬她妈意向如何呀?”赵举人哈哈一笑说:“咱们在中堂谈话时,她们婆媳在屏风后,已看得仔细,对贵甫眼瞅心爱,这你就不要担心了。”金大爷说:“对这门亲事我是求之不得,既然你赵举人全家如此抬爱,我现在就把贵甫的生辰八字写给你,你也把兰芬的生辰八字写给我,待我们各自合婚之后,如无大碍,就可以下礼行聘了。”赵举人找了一块红纸,对半裁开,各自写好,交给了对方。赵举人说:“三天以后我叫奎五到安河给你回话。”此时奎五进来请吃饭。二老随奎五来到中堂,见酒宴已经摆好,赵举人恭请金家父子入席。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推杯换盏,尽欢而散。
  2
  金大爷父子回到安河,稍事休息,金大爷就把在黄牛庄给贵甫说亲之事向金大妈说了一遍。金大妈听了非常高兴,说:“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相信你的眼力,准错不了,这回我们贵甫的婚事算有着落了。”金大爷说:“这还要看两个人的命相对不对。”说罢从怀里掏出兰芬的生辰八字,交给金大妈说:“明天你找个有名的星相先生给合一合。”安河城有几个专门算卦的瞽目先生,他们都衣着整齐,肩上背一个布褡袋,一手拿着马杆,一手拿着一面叫抱君子知的小铜锣,边走街串巷,边敲打小锣,声音非常悦耳。第二天金大妈先把大女儿叫到家里,再从街上请来口碑较好的朱先生。金大妈说:“咱们就清算吧,不要弹弦子啦。”金大妈叫贵香把贵甫和兰芬的生辰八字念给先生听,请他掐算一下是否相和。朱先生听了以后,用手指算了一阵,说:“好姻缘哪!”金大妈问:“怎么个好法?”朱先生振振有词的说:“乾造十八,属相为马。坤造十七,属相为羊。义马垂缰,是为至忠,羊羔跪乳,是为至孝。忠孝两全,古来难得。从命相上看,乾造为金命,坤造为土命,土能生金,两造相合相生,真所谓天作之合,人间难逢啊!金大妈你得给我双份卦金哪!”金大妈听了特别高兴,忙说:“一定给双份卦金,今天把你请来了我就一客不烦二主了,请先生把过门拜堂的日子和时辰,也给掐算出来吧。”朱先生说:“遇到这么好的卦相我也很高兴,下面的掐算归我奉送。”朱先生又掐算一会儿说:“五冬牛并羊,六腊鼠马走,也就是说十一月腊月都行,按气候来说,还是选冬月为好,虽已进冬天,但还不太冷,你老看如何呀?”金大妈说:“就定十一月。那日子和时辰呢?”朱先生说:“日子选十一月初八,为双日又是黄道吉日,时辰可选辰时,辰为龙,神龙之兆也。如下聘的话,四月十六最好,十六是四个四的重合,两数相加又是双数,主合圆满。”
  过了两天奎五骑车来金家,告诉金大妈,女方合婚结果各方面都合适。金大妈顺便告诉奎五,四月十六日下聘。奎五也没吃饭就赶回去了。
  金大爷金大妈商量下聘礼的事。金大爷说:“虽说是两家老人做主,爱好联姻,没有个媒人,与礼不和呀!”金大妈说:“我光顾高兴,把这事忘了,请谁来做大媒呢?”金大妈想了想说:“我看找张春和张大爷挺合适。”张春和是商贾世家,在天津、沈阳等地都有商号,因年纪大,回家休闲。
  这天张大爷正在院子修剪花枝,猛一抬头见金大爷站在自己面前。忙放下手里的剪子说:“这是那阵风把老弟你给吹来了。”金大爷笑笑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前两天我带贵甫到黄牛庄看望赵举人,不料赵举人提出其大孙女与小儿联姻之事。”张大爷说:“你答应没有?”金大爷说:“天降良缘,哪有不答应之理?而且四月十六日就要下聘,但是中间没有大媒,与礼不和啊!”张大爷接话说道:“所以你来找我当媒人,是吧?”金大爷说:“正是不出老兄所料,还望老兄屈尊玉成。”张大爷说:“贵甫是我看着长大的,要办婚事,当然要乐助其成,你就准备礼品吧。”金大爷听后连忙道谢。张大爷说:“又客气了不是。”
  这天金大爷把张大爷和后院陈大爷请过来商量婚礼的事。金大爷说:“贵甫结婚的日子眼看就到了,我没操办过这种事,请你们二位来帮助出个点子。”张大爷说:“你先说说,打算办多大排场。”
  金大爷说:“一个是办酒席,二是娶亲拜堂要有人操办。”张大爷说:“酒席好办,把桌数和钱数定了,西街段老六,他有一班子人,连端盘子的也有,锅碗瓢盆,刀勺铲子一应齐全,酒菜鱼肉由他购买,你就等桌子上上菜了,交由他办就行。坐席的地点,可在你家院里和老陈院里搭席棚,这个事我找段老六商议。关于接亲拜堂这件事,我看由老陈操办。”陈大爷忙说:“场面上的事我来操办就是了。也有专门做临时老妈子和茶坊的人,各请两个分别伺候男女来宾,伺候新娘,我和陈友荣,于忠担任司仪和杂务。为了场面热闹,可请几名吹鼓手,吹打吹打。”金大爷听了很高兴,拱拱手说:“那就有劳二位了,我叫儿子和媳妇多给你们敬几杯喜酒来谢二位。”
  十一月也称冬月,有立冬和小雪两个节气,俗语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到了这个季节,人们已是棉衣上身,生火取暖了。可是今年的十一月与往年不同,无风无雪,温暖异常。金大爷家开始忙活起来,搭席棚的、盘炉灶的、抬桌凳的,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十一月初五是赵家过嫁妆的日子,初四那天,奎五把给兰芬陪嫁的东西足足装了两大车押送安河,在于家店租了下处。第二天一早,从当地雇了八副抬架,把陪嫁品分类摆上抬架。又雇了六名吹鼓手,排成一行,在几条大街绕行之后,向金家抬去。一路吹吹打打,看热闹的人很多。抬架上抬的有红木衣箱,瓷瓶、瓷罐、铜盆、帽桶、洋式油灯,单、夹、棉、皮、纱四季衣服,十二床被褥,绣花枕头,座钟挂表等,一应齐全。最惹人注目的是,在一个木框镶玻璃的匣子内,有两个大毽子,一红一绿,并排放在匣子内,用一条红绸带相连接。
  嫁妆抬到金家门口,金大爷在门外迎接,在一片吹打声和鞭炮声中,把嫁妆抬入院内。金大爷去陪奎五喝茶吃点心,贵香、贵甫喊人把嫁妆搬入房内,金大妈在屋里安排摆设。
  安河和黄牛庄往返五十里地,过嫁妆的第二天,金大妈没等鸡叫就起来了,打着灯笼把张大奶奶送上迎亲的轿车。天刚一亮金家又是人进人出的忙碌起来。金大妈和金大爷商量把正房西屋作为新房,屋内墙壁,屋顶重新裱糊,大门小门窗户上都贴上喜字。院里已摆好香案,两挂万头的大鞭,挑在竹竿上,戳在大门两旁。门外摆了两张高桌,八名吹鼓手,一阵阵吹奏。
  辰时将到,从南门出来三辆披红挂彩的轿车向金家门口驶来,到大门前停下。第一辆车下来的是迎亲的张大奶奶,下车后直奔第三辆车,把赵家送亲奶奶赵丰大妈扶下车来。此时金大妈、贵香也赶到,把赵丰大妈请到厢房,由陈大奶奶等陪同用茶点。过了片刻吉时已到,喜乐高奏,鞭炮齐鸣。由临时老妈姜大嫂宋大婶把新人从车上扶下来,站立在铺好的红毡上,姜大嫂递给一个锡制宝瓶,让新人抱在怀里,然后在两个老妈子搀扶下,缓步前行。新人踏上第二块红毡时,有人把第一块红毡揭下来,铺在前面,这叫倒毡。大门槛上放着一个马鞍,让新人从上面迈过,意为保平安。在院中间,有一点燃的火盆,新人要从上面迈过,意为兴旺。新人到香案前站定,此时由陈友荣把披红戴花的贵甫领出来,和新娘站在一起。由于忠点燃香蜡。司礼人陈大爷喊:“拜堂开始,新郎新娘跪拜天地。”
  酒席宴间,一片欢声笑语,主要的话题是,夸新郎英俊,新娘美貌,赞金家二老好命好福气。
  3
  拜堂成亲之后,三天要回门。十一那天早上,小两口梳洗打扮完毕,到二老屋里跪拜辞行。金大妈已准备好四包礼物,叫他们带上,并嘱咐说:“回去要替我们向你爷爷奶奶和你妈妈问好,见到乡亲要有礼貌。”
  虽然今年冷的晚,但毕竟是到了冬天,路旁的枯草挂满了白霜,车辙里的积水,结了薄冰,车轱辘轧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白杨树和柳树的叶子,在寒风中飞落,田野是一片槁黄。兰芬看贵甫若有所思,问道:“你是不是见景生情了?”贵甫说:“大地空旷,草木枯黄,寒风萧瑟,总免不了引起人的伤感和怅惘。”芬兰说:“见景生情人之常情。但同样的景物,人们的感受却不尽相同。”贵甫半开玩笑的说:“请贤妻指点一二,拙夫洗耳恭听。”兰芬说:“且请先听,然后再洗耳。”两人相视一笑。
  兰芬说:“古人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春天总是给人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感受。但有的人看到青翠欲滴,繁花似锦的春色,却引起了无限的伤感。比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她想到的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再说深秋和寒冬吧,虽然霜雪纷飞,寒风凛冽。但那迎风的青松,傲雪的梅花,使人顿生坚强刚毅,威武不屈之气。所以说人对景物的感受,与不同的胸怀,不同的心境,而有所不同。”贵甫听了以后拍着手说:“好一番奇谈妙论,使在下受益匪浅,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佩服、佩服。”兰芬含羞带笑地推了贵甫一下说:“我这是在圣人门口读百家姓,自不量力。”
  贵甫暗想:“好一个厉害的女子,新过门的媳妇,竟能毫无顾忌的侃侃而谈,我以后真得加点小心。”两人说笑间,轿车已进黄牛庄。
  赵举人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本来新郎已不是第一次见面,兰芬更是本村土生土长,但人们还是怀着好奇心情争相观看。
  在正房的中堂内,赵举人,李安人分别坐在两把太师椅上。兰芬的妈妈和叔叔婶婶们,坐在两侧。贵甫和兰芬在奎五叔引领下,进得堂来依次给爷爷、奶奶、妈妈、和叔叔婶婶们行礼,爷爷问:“你公公和婆母可好?”兰芬回答说:“他们二老安康,公公、婆婆也嘱咐我和贵甫向爷爷、奶奶、妈妈和各位长辈们问好。”稍事叙谈,赵举人吩咐摆宴上来。共摆了两桌,贵甫坐一桌,由爷爷、各位叔叔和赵丰大伯陪同。兰芬坐一桌,由奶奶、妈妈赵丰大妈和各位婶婶陪同。酒席宴前,兰芬贵甫先给爷爷、奶奶敬酒,再给赵丰大妈敬酒。兰芬说:“孩儿这次出嫁,最忙累的就是你老人家。孩儿穿的衣服全是你老人家裁剪缝制,你老又亲自把孩儿送到安河,孩儿和贵甫敬你老人家一杯酒,表示对你老人家的感谢。”赵丰大妈说:“当妈的,再怎么累,心里也是高兴的。”
  客房的墙上挂有名人书画,在条案上摆着一个雕刻精细的红木匣子,引起贵甫的注意。奎五看他很注意这个匣子,就对他说:“这叫圣旨匣,是专门供奉皇上来的圣旨的。老祖宗中了探花之后,就先赶制了这个匣子,万一圣旨来了,没有供奉的器物,那就是对皇上的不敬。圣旨虽然没来过,上峰的文书倒是来过,那时清庭要修京山铁路,派上探花的差事。可是老祖宗推说有病,上峰只好收回成命。”贵甫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五叔说:“老祖宗考虑到修铁路,见房拆房,见坟扒坟,那是缺德的事,儿孙要遭报应。”
  客房里有两张红木雕花大床,晚上奎五陪同贵甫睡在这里。
  第二天早饭后,五叔领贵甫到村里、村外看看。一般的村庄只有东西一条大街,黄牛庄人口多,分前后两条大街,街中间有一条宽大的胡同,使其相通。在胡同口有个大圆石盘,引起了贵甫的注意,便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五叔说:“提起它,可有一段故事。”贵甫爱听讲神奇故事,忙让快讲。五叔说:“当年石盘、石碾是配套的,时常有人碾米。可是庄里出了奇怪的事情,有的人家早晨起来,发现养的鸡、鸭、小猫、小狗不见了,当时人们认为是被野狐狸、黄鼠狼偷吃了。后来又发现小孩不见了,这下子庄里人可惊慌起来,都来找我爷破这个怪事。我爷听了后连夜几夜察看,但没发现狐狸之类的东西。因为事情都发生在石碾附近,爷爷就把这个地方作为重点,昼夜守候。一天夜里大约三更天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碾盘下面出来,有三尺高,四条腿,可以直立行走,眼睛和嘴巴都长在头顶上。出来后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向西边走去。我爷也在后面悄悄的跟着,到了一家门前,这个东西就进去了,一会出来,拿着两只鸡边走边吃,三口两口就吃进去了,连一根鸡毛都没落下,只见这个东西到了石碾跟前,一晃就不见了。爷爷到丢鸡的那家看了看,门关的好好的,再看看碾子周围也没有窟窿缝隙,回到家就告诉了我奶奶。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她们庄也发现过这种东西,这叫魔,浑身长满黑毛,专门偷人家猪、猫、狗、鸡吃,有时也吃小孩。这个东西有缩身法,不管是墙还是门,只要有个缝它就能钻进去,不信你叫大家把石碾挪开看看,就明白了。爷爷按照奶奶说的,叫了不少人,把碾子挪开,又把碾盘抬开,再把碾台拆掉,发现下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爷爷一较劲就把六百多斤的大石碾举了起来,朝黑洞砸下去,只听吱吱一声惨叫,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我爷让大家用土把深洞填满,把砖台砌起来,再放上石盘。石碾已经砸在洞里,就不能配套了。庄东头还有一盘石碾,所以这个石盘就一直空到现在。自那以后,那种怪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贵甫全神贯注的听着,一声也没吭,直待五叔讲完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傻想。五叔不禁暗暗发笑,说了声:“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吧。”贵甫这才如梦方醒。爷俩走到庄西头,进了一座大庙。在农村来说这个庙不算小,大殿有五六丈宽,前有东西厢房。只听得东厢房有读书声,没等贵甫发问,五叔就告诉他说:“这是黄牛庄的私塾,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家的几辈举人都是在这里念书的。我小时候和兰芬、兰芳也都在这里读过书。几代老师都是山东人,教的很好,要求非常严格。当年我四哥不安分常常挨板子,最后还是被赶出来了。”五叔用手指指大殿说:“这座庙有五百年的历史了,香火很旺,特别是过年的时候,烧香的人挤满院子,在这庙里也出现过神奇的事。”贵甫一听神奇的事,忙催五叔给他讲。五叔说:“这是我老太爷那辈的事,有一年夏天,太阳很毒,热的不行,老师叫学生到院里读书。忽然有一个学生指着大殿屋脊惊叫起来,大家随手抬头一看,只见一条大蛇趴在屋脊上,和屋脊一样长,鳞光闪闪。同学们都惊叫着跑出学校,等
  村子里的人知道后来看时,大蛇已经不见了。”贵甫问:“那后来呢?”奎五说:“后来有一天我老太爷,清早走到庄东大水坑时,见到过这条蛇。只见它身子盘在树上,头伸在河边喝水,我老太爷没敢惊动它,以后再没看见过。”
  4
  过了大雪冬至,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滴水成冰。在这个季节里人们没有重要的事情,就不出门了。贵甫兰芬夫妇两个,除伺奉公婆料理家务以外,常呆在自己的屋里闲谈。有一天晚上,洗刷完毕,小两口拉起话来。贵甫问兰芬:“你念几年书?都念过啥书?”兰芬回答:“我们家男孩女孩都得念书,像大学、中庸、论语、上孟、下孟都念过。另外女孩还要单开课,就是念女儿经、烈女传、朱子家训等。就是要求女孩子懂得孝敬父母公婆,尊重丈夫。要讲三从四德,要做到从一而终。什么好马不背双鞍子,烈女不嫁二夫郎。”
  贵甫问:“你们是武术世家,除了念书,还得学武吧?”兰芬说:“武是要学的,但学武很苦很累,一开始要学站马步、踢腿、弯腰、翻滚等基础动作,而且一个动作要连续做。如马步,一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踢腿要连续踢,身上汗水不断,只有这些基础动作过关了,才教你各种拳脚和兵器。我的几个叔叔都不愿学,光偷懒,后来爷爷也就不勉强他们了,所以都没练出什么功夫来。”贵甫问:“你学得怎么样?”兰芬说:“我是最听爷爷话的,学习很认真。另外我也想,女孩子净受人家欺负,学一点也可以防身。”兰芬反过来问贵甫:“你都读过那些书?学问一定很深吧?”贵甫说:“书倒是念了不少,除五经四书外,春秋左传、右学琼林都念过,也学过诸子百家,不过学习的不深刻,皮毛而已。”
  兰芬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贵甫说:“爸爸多次说过,官面上的事不能去做,衙门口既黑暗又凶险,如果你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不会左右逢源,根本就站不住脚。弄不好泼你一身脏水,连命都搭上。”兰芬问:“那你准备干啥?”贵甫说:“经商,学买卖。我大姐她公公在沈阳有商号,妈妈已经托他在沈阳给我找个事。大姐说她公公早就答应了,本来头两年就应该去,可妈妈说等成了家再去,不然一去就是三年,她不愿等。这回我估计过了年就要走了。”
  兰芬笑道:“我听五叔说,他给你讲了好几个神奇故事,说你还不满足,还叫五叔给你讲,你这么爱听神奇故事,在安河也听了不少吧?”贵甫说:“真让你说对了,别人到一块,爱扯东家长西家短,我总是叫人给我讲故事。”兰芬说:“你也给我讲一个吧!”贵甫反问说:“你也爱听故事?”兰芬回答说:“爱听。”贵甫笑笑说:“这可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呀!那好,听我给你讲一个。在很多年以前,安河这一带有一年从过年开始,一直到四月份,一滴雨都没下。有的地里裂了大口子,有的地里全是细土面,农民种了几次庄稼,不是旱死,就是被风吹跑了种子,地里连一棵草也不长,真是赤地千里,黄土生烟哪!农民可愁坏了,春天种不上,秋冬吃什么?地里不长草,草根野菜也无处挖。财主绅士也聚在一起,纷纷议论,也是束手无策。这时有人提出来,是不是出了旱魃,把旱魃找出来,不就把旱给治了吗?大家都说对呀!咋没想到这个事呢。于是就和县官商量,叫各村找旱魃。”兰芬问:“什么叫旱魃呀?”贵甫说:“人死后,想死而复生,遭害人间,就把天地雨露日月精华,都吸收到自己身上,土地就干旱无雨。等他身上长满白毛,就破土而出。因为他离不开天地雨露的滋润,他在一天就旱一天,而且他出土后,再制服他就难了。所以要在他未出土之前,把他挖出来,用火烧掉,就没事了。”兰芬问:“那么多坟地,到哪里去找他呀?”贵甫说:“这好办,大地都是枯黄的,只有他坟头上的草、小树,又密又绿,那个坟里就是旱魃。”
  兰芬问:“找到没有呀?”贵甫说:“各村遍地都找了,就是没有发现长满绿草的坟。绅士们又绞尽脑汁的研究,有一个人提出一个办法,就是让县官领头,全城老百姓大求雨。县官也没别的办法,就同意求雨。”兰芬问:“咋个求法?”贵甫说:“就是用一块长木板,挖来河泥,在木板上做成龙的样子,有头有尾,有爪有须,拾来河边上的蛤蜊皮,扣在身上,叫龙鳞。搭上香案,供在河边,老百姓都来烧香礼拜。然后众人抬起来走街串巷游行。游行的人由县官到百姓,都要光着头赤着脚。到河边把泥龙轻轻的推向河里,大家再烧香跪拜,请龙王降雨。”
  兰芬问:“结果咋样?”贵甫说:“正当大家磕头祷告的时候,忽听哗的一声巨响,大家一看河里起来一个大水柱,接着唰的一声,从水柱中飞起一条白龙,四射的银光,照的人们睁不开眼。只见白龙在安河上空飞行一圈,又唰的一下子钻入河内。顷刻之间天上黑云密布,闪电雷鸣,滂沱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下的是沟满壕平,土地喝足了水,农民抢种晚庄稼。县官和绅士们又在一起议论,有的说我县所以大旱,就是我们不敬龙王,雨从何来。经大家研究决定,盖一座龙王庙,把大河命名为白龙河。”
  兰芬问:“龙王庙在何处?”贵甫说:“就是从咱们家往东走,不远那个就是。庙建得很宏伟,三间正殿有龙王塑像,还有厢房前厅,庙前一个小广场,成了人们集聚休闲的地方。”兰芬说:“这个故事真好,你是听谁说的?”贵甫说:“我是听于大爷说的。”兰芬问:“于大爷是谁啊呀?我见过吗?”贵甫说:“就是于忠他爸爸,人称于老道,咱们拜堂时来赴宴了,平时你没见过。”兰芬问:“咋叫这么个名,他又没出家?”贵甫说:“那是他的外号,我不该那样叫,幸亏他老人家听不到。”
  新年就要到了,金大妈的兴致特别好,凡是要准备的,是一点都不落。如扫房吧,往年只是简单的清扫一下,今年是把屋里的东西全搬到院子,屋里彻底打扫。二十三祭灶,也比往年隆重,摆了糖瓜等供品,又放了好大一挂鞭炮。过年都穿新衣、戴新帽,因贵甫娶媳妇不久,这方面的事就省了。
  三十这天给神佛祖宗摆供品,祖宗的供品最隆重,一共摆了八个供品,有鸡、鱼肉等,上面还要插上八仙供人。夜晚,贵甫、兰芬都在爸妈屋里守岁。金大妈特意生了一大盆炭火取暖。接着金大妈和儿媳妇一起包饺子。一部分当天晚上摆供用,因菩萨奶奶吃素,所以是素馅的。一部分明天早晨吃。当柜上的座钟指到十二点时,煮饺子上供,烧香,点蜡。给神佛和祖宗磕头,再是贵甫、兰芬向爸妈磕头拜年。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是过年的高潮。十四那天,金大妈对兰芬说:“从十四到十六手上的活儿先停一停。叫贵甫领你到街上看热闹,到庙里烧烧香,好让佛爷保佑你们平安。”
  两个人从家里出来向西走了不远,就进了南门。城楼本来就很高,上面又搭起灯架,挂满红灯笼。兰芬惊喜地说:“真好像灯山呐!”贵甫说:“本来就叫灯山,被你说对了。”上城楼给观音菩萨烧香的人非常多,两个人好不容易挤上去,佛龛里香烟缭绕,灯火通明。烧香之后,本来应当磕头拜年,可是人太多,根本没有下跪的地方,只好鞠个躬。两个人从城楼下来,向北望去,整条南街各家门前都挂了灯笼。微风吹拂之下左右摆动。贵甫问:“兰芬你看,像不像两条舞动中的金龙啊?”兰芬笑笑说:“像!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两个人走到关帝庙附近,十几拨社火,声歌放舞,锣鼓喧天。大来祥、永丰、隆泰当和九如斋等大商号,竞相燃放烟火,有如火树银花。观看的群众,似潮如涌,万人空巷。兰芬是左顾右盼,目不暇接。贵甫看她兴趣很浓,不想打搅她,一直看到观众逐渐减少,兰芬才意识到时间一定很晚了,她说:“咱也回家吧,恐怕快到五更拜祖宗的时候了。”在回家的路上,贵甫问兰芬:“印象怎么样?”兰芬激动地说:“真可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满天。’虽然没有宝马雕车,却也有‘风啸声动,玉壶空转,一夜鱼龙舞。’”贵甫说:“‘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用手轻轻指点着兰芬的头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兰芬笑笑说:“不过,‘那人’是辛弃疾假托女人,来比喻自己不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的孤高性格。老兄着意附会,真是感人至深啊!”两人一路说笑,回到家里。
  (责任编辑/戴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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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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