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零狗碎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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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70
颗粒名称: 鸡零狗碎
分类号: I247.7
页数: 8
页码: 34-41
摘要: 《鸡零狗碎》是霍君所作刊登于2007年第四期《七里海》的一篇小说。
关键词: 小说 霍君 《七里海》

内容

婚礼
  那架被人捧在手里的傻瓜相机,从来没有如此地机灵过,从来没有如此地紧张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地兴奋过。它的兴奋因从未有过的机灵和紧张而起,那么出乎它自己意料的机灵从何而来呢?它忙里偷闲地想了一下,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问题呀,要在平时,它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的,可是今天,它只是忙里偷闲地想了一下,就想清楚了。因为今天的它,从来没有如此地重要过。所以,它一定要不负众望,充分地发挥它的重要性。
  相机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子的眼睛,除了仅有的一次“忙里偷闲”,它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可新娘子就是不肯笑一下。美丽的新娘子的眼睛像是一眼深井,井太深了,相机趴在井边上,眼睛瞪得就要爆开了,也看不见井里的任何东西。难道新娘子不快乐么?可在那张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年轻的脸上,也找不到任何不快乐的迹象。相机只有等待,哪怕新娘子拉动一下嘴角,它就立刻发挥它的重要性。
  人在流动,时间在流动。那只陈旧的傻瓜相机的等待也接近了尾声。
  相机感到失败极了,颓废极了。它的兴奋慢慢地滑向了深谷。沮丧像无底的深谷,无休止地侵袭了它。
  人散尽了。已经由捧在手里变成被拎在手里的相机,和它的主人最后一个离去。离去时,它没有看见,新娘子朝着它舒了一口气,然后笑了笑。
  因为那时,相机的眼睛已经沮丧地闭上了。
  洞房
  新娘是我妹妹。
  时间是1993年12月24日。
  妹妹坐在床沿上,眼睛盯着屋子中央的小火炉。小火炉很热心,一心想温暖头上的那只装满水的大水壶,就尽量地燃旺自己。水壶的壶底吱地响了一下,妹妹的眼睛也跟着跳了一下。接着,吱吱声源源不断地响了起来,仿佛在唱着一首温暖的赞歌。妹妹的眼神不再跳动,泪雾从眼底升腾起来,阻碍了她的视线。她无法再看清小火炉,以及小火炉上的大水壶。眼睛却盯着小火炉和大水壶的那个位置。
  妹夫走了进来。妹妹收起了眼底的雾气,她又看清了小火炉和大水壶。
  妹夫在离着妹妹两个拳头的地方坐了下来,坐下来,他也看着小火炉和大水壶。
  一个声音在窗外说,睡觉别忘了把炉子封好了。
  另一个声音在窗外训斥刚才的声音,有你什么事,睡你的觉去!
  一阵脚步声扑扑踏踏地远去了。
  第一个说话的是妹妹的疯疯颠颠的叔公,妹夫的亲叔叔;第二个说话的是妹妹的公公。
  窗外静了几秒钟后,妹妹的公公说,临睡别忘了把炉子封好了。
  再没了声音。
  妹妹和妹夫谁也没有起身去封炉子。大水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壶嘴儿呼呼地往外喷着热气。
  忽然妹夫对着妹妹说了一句话,准确地说是问了妹妹一句话:
  你说,接吻是啥滋味?
  妹妹没有说话,没有回答妹夫的问话。她有些紧张,她在想,下一步身边的这个男人大概要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了。
  妹夫的确来吻妹妹了。可他并没有把妹妹揽在怀里,只送过来两片红润的唇。
  像一只舞起的蝴蝶,在飞向它美丽的花蕊。
  四片唇吻在一起的时候,妹妹和妹夫的中间还隔着最初的两个拳头的距离。
  他们头上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妹夫焉然巧笑,秀目生辉,比妹妹更像新娘子。
  回放
  母亲和一个比她更老的老女人坐在田埂上说话。
  不远处正在耪草的妹妹一心一意地耪着草,她不太关心母亲和老女人谈论的话题。尽管妹妹知道她们谈论的话题多半和自己有关系。妹妹只想干好自己的活,什么也不去想,想多了人就会烦恼。
  从妹妹握锄的姿势来看,妹妹已经很像一个地道的农家女子了。
  很显然,母亲和老女人的谈话是怕妹妹听到的,她们像贼一样放低了声音。母亲又做贼心虚,怕引起妹妹的猜疑,偶尔地,她们会放开声音说话,以证明她们的谈话是多么地清白,多么地无辜,多么地和妹妹没有关系。因为谈话的重点不在放开声音的内容上,就不免文不对题起来,比如,母亲很响亮地问老女人一句“听说你们新打了一眼井?“,老女人可能回答“老丫头念书也念够了”。
  老女人干瘦多皱的脸宛如一条空面袋子垂挂着,将脑袋凑进母亲说话时,面袋子就活泼地悬荡起来。母亲脸上的表情更多的是审慎和思索,在对老女人的话进行咀嚼和过滤。看话说得差不多了,老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母亲用两根手指捏住照片的一角儿,伸展开手臂,将照片送到远处。母亲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将手臂收拢,照片便在她的眼前了。片刻,母亲又将手臂打开,把照片送远,如此反复了几次。
  母亲的脸上有了些坚定的神情,带着这份坚定,她喊:老二,过来一下。
  母亲在喊妹妹。妹妹认真的耪着草,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草,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母亲稳了一下神儿,提高了声音:二头,过来一下!
  一棵玉米苗丧生在妹妹的锄下。
  妹妹不情愿地走了过来。还保持着坚定的神情的母亲把照片举到妹妹眼前,说,这个小伙子咋样?
  妹妹扫了一眼照片,哪来的小伙子,这不是个女的么?
  然后,妹妹就走了,接着去耪她的草了。
  母亲愣了愣,对着妹妹的背影儿自言自语:是长得俊了点儿。
  上班途中
  妹妹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去上班了。
  婚后妹妹去了一家服装厂上班了。上班之前,妹妹顶着星星就起来,去地里干活。公公和妹夫没有地,不到三亩地是妹妹和叔公两个人的。妹没嫁过来之前,不管春夏秋冬,叔公都去伺弄他的一亩三分地,却从没见过打过一颗粮食。
  一个人种着几亩地,妹妹完全可以不去上班。可农闲时,家里除了她,就剩下两个老男人,妹妹感觉出气都不顺畅。累点就累点吧。再说了,农忙时,妹夫还能搭把手呢。
  顶着星星下地时,妹妹对妹夫说,今天还要加班么?妹夫在梦里答,加班。
  妹妹的两腿倦倦地蹬着车子。眼睛倦倦的,一颗心也倦倦的。
  路过一个煎饼摊,妹妹停了车子,要了一份煎饼。煎饼很快摊熟了,妹妹的手托着热热的煎饼,迟疑了一下,对摊煎饼的大姐说,再来一份,要两个鸡蛋,两根油条的。
  妹妹的车子就偏离了原来上班的方向,朝着妹夫上班的粮库驶了过去。妹妹的腿上加了力量,不再是倦倦的了,车子也就有了速度。
  整个大院静悄悄的,除了一囤一囤的粮食,没有一点人的气息。院子的深处有几排平房,妹妹推着车子犹疑着往院子深处走。平房的每扇门都死死地关着,像一具具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干尸。妹妹不敢冒然地去敲打其中的某一具干尸,她怕惊扰了它们。就在妹妹准备离开时,她听到了一扇门后有响动,于是,妹妹支好车子,向那扇门靠了过去。妹妹依旧没有去敲那扇门,而是将两只眼睛其中的一只贴近了那扇门。门真的是太老了,在过度的衰老中裂开了一条小缝,这条小缝刚好可以容纳妹妹一只眼睛的视线。
  一个美丽的女人在走着台步。屋子太小了,太小的屋子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美丽。纤细的腰身,婀娜的舞步,妩魅的水袖。一招一式,把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模仿得惟妙惟肖。美丽女子的口中显然是有唱腔的,只是那唱腔是压抑的,是唱给她自己的,是唱给小屋的。
  上班就要迟到了,妹妹的那只眼睛不得不要离开门缝了。偏偏这时,屋中唱戏的女子,一个转身,脸儿正正地对准了门。
  妹妹看清了,尽管那女子描了眉涂了唇,妹妹还是看清了。那女人不是别人,是妹夫。
  出了粮库的大院子,妹妹发现给妹夫的煎饼还在自己的手上,便用力一扔。一道弧线划过后,煎饼落在马路对面的杂草里。
  一只狗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叼起煎饼时,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回放
  母亲说,那户人家挺整齐的,老爷子是退休的,拿着退休钱,小伙子是顶班的,端着公家的铁饭碗。
  母亲说,将来嫁过去没有婆婆,省去了许多的口角,也是好事。
  母亲说,唯一不好的地儿就是有一个傻叔公。
  妹妹说,叫早了吧,他是谁的叔公?
  母亲说,你别不出好气儿,人家要是哪都好,能找你么?
  妹妹恶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我怎么了?要不是为了供我姐上大学,我能这样么?!
  摊在炕上的父亲轻轻的咳了一声。
  母亲和妹妹都故意忽略了父亲的存在,忽略了父亲的声音。她们准备将对话进行到底。
  母亲说,你不打算嫁?
  妹妹说,不嫁,谁想嫁谁嫁。
  母亲不再说话。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沉默。这沉默是可怕,是不沉默之前的沉寂。有时候,沉默是为了更加强烈地爆发。
  突然,母亲一步跨到木柜前,抓起柜上的一瓶二锅头,瓶嘴儿对着人嘴,咕咕地灌起来。炕上的父亲这回是真的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挥舞着两只手,一会指指母亲,一会指指妹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妹妹知道父亲想让她阻止母亲,可她一动不动,看着母亲的样子,妹妹充满了快意。一直等到母亲喝完整瓶的酒,软泥一样摊在地上时,妹妹的快意才轰然倒塌了。
  妹妹的心被砸的疼疼的。
  叔公
  已经很晚了,妹妹的上眼皮热烈地追寻着下眼皮,它们团聚的时刻到了。可是,叔公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公公出去喝酒还没有回来,傻叔公也就有胆量推迟回他小屋的时间。在傻叔公的逗引下,摇篮里的艾艾咯咯地笑个不停。在艾艾的眼里,她面前的这张脸实在太有趣了,它不时地变幻着表情,一个表情还没看厌烦,另一个表情就浪头一样盖了过来,真是有意思极了。
  叔,去睡吧,艾艾困了。妹妹第无数次地说。
  傻叔公唱着说,咱们艾艾才不困,咱们艾艾才不困。
  既然叔公是个不正常的人,妹妹也就很少和他计较。艾艾出生时,第一个看到艾艾的既不是妹妹,也不是妹夫,更不是公公。而是叔公。谁也没料到叔公会跑到医院去,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第一个冲到抱着艾艾往产房外走的护士跟前。他以第一时间看了艾艾第一眼。看完了,叔公忽然发出了嘿嘿的声音,人们以为他在笑,等他转过脸来,才发现,这个傻男人的脸上流满了泪水。他的怪异的哭声引来了几个人的观望。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左胸挂着毛主席纪念章,肩上挎着一个绿帆布包的老男人。
  妹妹早就习惯了叔公胸前的像章和肩上的书包,从她看见他第一眼起,它们就在他的身上了。妹妹从没问过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疯子。疯子之所以是疯子,就因为他的举动是有别于常人的。
  一声咳嗽从大门外传来。叔公开始慌张起来,他不得不走了。走之前,他无限留恋地看了看摇篮里的艾艾。
  公公
  妹妹觉得公公是个怪人。自从嫁过来,她从没看见公公看过她一眼,也许看过,是趁妹妹的目光在别处的时候吧。反正,两个人的目光从未交过锋。妹妹开始以为公公是太过传统,可很快发现好像不太对。街坊邻里以及村里的其他人,只要是女人,公公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在她们的脸上停留过。走在街上,有女人和他说话打声招呼,他从鼻孔里嗯一声,就算回过招呼了。这时,公公的目光肯定是落在女人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的。他的眼神在女人面前是千篇一律的,淡然,冷漠。女人们也早就习惯了他,没有和公公计较的意思,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碰上了说句话,倒也没什么损失。
  公公唯一的嗜好是喝酒,一天三顿离不了酒。整天地喝,却并不见他醉酒,耍酒疯。多半是自斟自饮,有时找几个好友热热闹闹地喝,不论是怎样的一种喝法,喝完了都是安安静静的。
  妹妹抱着艾艾出院的那天,公公例外地喝多了。回到家快中午了,走进门妹妹对已经在喝着酒的公公说,让爷爷看看大孙女!本来妹妹什么都不想说,在这个家里,她感觉说什么都好像是多余的。所以,妹妹那句话说出来就有些不顺畅,有些疙疙瘩瘩。公公没有像妹妹想的那样放下酒杯,把头伸向襁褓里的小婴儿。没有。公公仿佛没有听到妹妹的话,依旧喝着杯里的酒。公公喝着酒,喝到了下午,又喝到了晚上。
  家里没有一丝喜气,气氛紧张而又怪异。妹夫和傻叔公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去劝公公。
  公公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多钟,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捏着空酒杯来到院子里,嘶哑着嗓子吼:
  参谋长休要缪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难听的吼声嘎然而止。片刻的沉静。
  接着,咣当一声——酒杯坠地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公公倒地的声音。
  旧照片
  妹妹对傻叔公说,叔,往缸里灌点水吧。
  院子里有一只大号的水缸,缸边是一个压水井。
  叔公听话地抓起压水井的井把压起水来。叔公用力地压着,水井吱吱地不快乐地叫着,今年大早,只有细细的水流被压了上来。水流喘息着跌进井下放着的一只水桶里。
  一桶水终于满了,叔公便将盛满水的水桶拎起来倒进大水缸里,再将空桶放在井的水簸箕下,再次地将它装满。一直到水缸里的水满为止。
  妹妹带着两岁的艾艾,一边在院子里玩,一边监督着叔公,并且不时地威胁叔公,如果不好好压水,不把水缸灌满,就不许和艾艾玩。叔公不怕妹妹说不管饭,就怕妹妹说不好好干活就不许和艾艾玩,所以,他全力以赴地压着水。
  记不清是在往大水缸里倒第几桶水了,水从桶里倾泻出去,没有流进缸里,几乎全倒在了叔公的身上。叔公的身上湿了,肩上挎的书包也湿了。
  很显然,叔公看到他的书包湿了。在看到水沿着书包的缝隙边角往下淌的那一刹,叔公像猴子一样跳了起来。他或者想发出惊叫声,而他却来不及惊叫,他必须争取哪怕千分之一秒的时间,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书包,取出里边的东西,以防止它们被濡湿了。
  妹妹就看到了那本小相册。它看上去很简陋,也非常陈旧。
  相册被叔公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打开,然后用衣袖轻轻地擦去上面的水痕。其实,它们上面还没来得及沾上水痕。
  妹妹不敢走得太近了,她怕惊扰了叔公。不过,里边稍大的一张黑白照片她还是看得很清楚了。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穿着剧照的照片。妹妹在电视上看过《沙家浜》里智斗的那场戏,知道阿庆嫂。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分明就是阿庆嫂。这个阿庆嫂妹妹觉得太熟悉了,俨然就是她身边的一个什么人。可一时妹妹又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傍晚妹夫下班回来,妹妹才茅塞顿开。照片上的阿庆嫂像妹夫。
  非常像。
  在服装店
  四岁半的艾艾骑着一辆童车,一会冲向这个角落,一会又冲向那个角落。店里暂时没有客人,妹妹的目光就追随着艾艾,一会跑向这个角落,一会跑向那个角落。
  自从在镇上经营了这片服装店,妹妹觉得心情渐渐地舒畅了,呼吸也慢慢地顺畅起来。全不像在家里那样压抑和郁闷。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家里,空气都是凝成坨的,拿锤子敲都不捽的。为了呼吸,妹妹别无选择,只有逃跑,只有离开那个家。当然,妹妹的逃跑只限于白天,夜晚,她还要带着艾艾回到那个家。
  此刻,目光追随着艾艾的妹妹,嘴角是挂着一丝微笑的。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妹妹收回在艾艾身上的目光,保持着刚才微笑的姿态。
  男人好像并不太在意店主人要不要和他打招呼,他的眼睛从进来就盯在衣架的衣服上。妹妹只得重新合拢了已经张开准备说话的嘴巴,闪开身儿,让屋手里的衣服尽可能地都裸露出来。一款最新的运动衫吸引了男人,男人抬起右手指着运动衫问,可以试么?在那只抬起的右手里,妹妹看见了一本杂志,它被卷成筒状攥在男人的手里。妹妹在猜想那是一本什么杂志,.嘴上答着,当然可以试。男人拿着选中的红色运动衫去了试衣间,所谓的试衣间就是用布帘隔开的一个小小的世界。男人进去时,将手里的杂志放在了留有妹妹体温的一只小方凳上。
  妹妹以最快的速度拿起那本杂志,原来是一本《读者文摘》。那是没出嫁时妹妹最喜欢的一本杂志。姐姐也喜欢看这本杂志。杂志安祥地卧在妹妹的手中,妹妹竟有一点点的激动,面对它,像面对着一个几年没见面的恋人。
  这件衣服多少钱?男人已经试完了衣服。
  四十五块钱。妹妹赶紧将手里的杂志放回小凳上,目光却收不回来了,依旧盯在杂志上。
  男人将钱点给妹妹,转身往外走。他忘了拿走他的杂志。妹妹一把抓起杂志,对着男人的背影喊,您的杂志!
  男人说,你先看吧,过两天我有空再来拿。
  妹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男人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他往东边的方向开走了。妹妹想,他大概是天津界的人吧。
  妹妹的婆家处在天津和河北搭界的地方,她的小店也开在天津和河北搭界的地方。来买衣服的人,有河北人,也有天津人。
  男人的背影在妹妹的眼里变成一个小黑点时,妹妹突然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她跟男人要了四十五块钱,男人就给了四十五块钱,他怎么不讨价还价呢?
  那件衣服不值四十五块钱呀。
  陌生的女人
  在她进来的那一刻,妹妹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顾客。如果妹妹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女人是第一次走进妹妹的小店。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很显然,陌生的女人并不想妹妹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一般意义上的顾客,从一进门,她的目光就锁定了妹妹。她用无声的语言提醒妹妹,她的兴趣并不在买衣服上。妹妹在心里暗暗地掂量着眼前这个有着几分气质的女人,嘴上却说,您看看衣服?
  女人说,我不看衣服,我来看人。
  那就是来看我了。妹妹坚硬地笑了笑。
  陌生的女人围着妹妹转了几个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妹妹看了个遍。然后,陌生的女人轻轻地抚了几下掌,嗯,真是不错,别说是男人见了你喜欢,就连我,也都喜欢你了呢。
  然后,女人很突然地掉头就走了,就像来时一样。脚就要跨出门时,回头对妹妹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在女人转身的那一瞬间,妹妹捕捉到了女人眼里的轻蔑与不屑。
  妹妹将女人的话含在口中品着。品着。品着。
  陌生的女人(续)
  陌生的女人又来过几次妹妹的服装店。每次来都是周六或者是周日。在那几次,如果妹妹不是很忙,女人就和妹妹说上一阵话。多半是女人一个人在那里说,妹妹并不参与女人的话题,女人好像也不太希望妹妹参与她的话题。所以,看上去,妹妹就像一个在用耳朵听老师讲课的学生。女人给妹妹讲的多是关于家庭,关于幸福的话题。女人神采飞扬地讲着讲着,妹妹便去应承顾客或者去追艾艾。女人一副极有修养的样子,她不急也不恼,等妹妹闲下来再接着讲,直到讲完了她应该讲的话,像第一次那样,干净利落地走出妹妹的服装店。第二只脚踏出门之前,扭头说,过几天我还来。那丝眼底的轻蔑再一次地泄露出来。
  妹妹从没问过女人是谁,从哪里来。也许女人在等着妹妹来问她,可妹妹偏不。女人也就偏偏什么也不说。
  陌生的女人(再续)
  今天又是一个周六。陌生的女人又带着她的幸福感,带着她的幸福的话题来了。从踏进妹妹的门开始,女人身上的幸福感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扑腾腾地乱飞乱舞。妹妹在心里冷冷地一笑,可怜的女人,少在我这里装腔作势。
  女人带来一样东西。她已经不满足于干巴巴的说教了。
  是一本相册。为什么又是相册!
  一本记载幸福的相册被打开了,女人一张一张地做着说明。那上边是谁的照片?在女人打开像册的同时,另一本相册也在妹妹的眼前打开了......阿庆嫂,阿庆嫂......
  怎么这么多的阿庆嫂呢?
  谁是阿庆嫂?女人停止了翻动那本幸福的相册,满眼怒火地问妹妹。
  那本阿庆嫂的相册也在妹妹的眼前合拢了。看了看眼前终于无法将她的幸福进行到底的女人,妹妹说:
  你不就是阿庆嫂么?
  谁爱谁了
  男人一进来,就喜悦地摇着手里的杂志朝妹妹喊,这期的《读者文摘》来了,上面转载了我的一篇文章呢!快看看,快看看!今天中午我请客!
  妹妹在男人的兴奋面前,显得无动于衷,她懒懒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进试衣间。一会儿,妹妹抱着一摞杂志走了出来。
  妹妹对眼前这个魁梧的喜欢舞文弄墨的男人说,你的《读者文摘》都在这儿了,你拿走吧,以后别来了。
  男人的兴奋就僵住了。他来不及做其他表情的转换。
  他不去那摞杂志,他拒绝接受它们。他在用拒绝的方式向妹妹要一个答案。
  有人替男人接过了杂志。
  男人用力地把惊讶按在眼底,越是想让它不出现,它越是藏头露尾。男人的脸就因为急躁而红了起来。男人红着脸对替他接过杂志的女人说,咋没去上课?
  女人说,上午没课,我过来看看我的好朋友,不行?
  男人说,那,你看吧,我走。男人一甩头,走了。男人把重重的脚步声留给了店里的两个女人,她们都觉得如此沉重的脚步声怎么也不像是男人走出来的,它们更像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
  看男人走远了,女人将怀里的杂志递给妹妹,说,留个纪念吧,我保证送你杂志的男人不会再来了。
  妹妹撕下一本杂志的封皮,几下叠了一只飞机,手一扬,纸飞机飞了出去。妹妹笑了,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她又撕下一个封皮,对女人说,来,你也叠,看咱们谁叠的飞机飞得更远,我敢保证,你的飞机肯定没我的飞机飞得远。
  女人带着奚落的口吻说,你慢慢叠吧,我还得去上课呢。
  一只纸飞机又从妹妹的手里飞出去,尖尖的头部正撞在女人的鼻子上。飞机跌落在女人的脚边,女人抬起脚,重重地踏在飞机上。
  妹妹的笑声更响亮了。
  晚上。
  妹妹对妹夫说,我想让你抱着我。妹夫就将妹妹抱在了怀里。
  妹妹对妹夫说,我想听你说爱我。妹夫说,爱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呢,它是藏在心里的。妹妹固执地说,我就要你说,要是不说,说明你心里没我。妹夫说,好,我说,我爱你,行了吧。妹妹说,不行,太干巴了,再说一遍。
  我——爱——你!
  你怎么哭了?妹夫抬起手臂轻轻地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
  我高兴的。妹妹说。然后,将头靠在妹夫并不是很坚实的胸膛上,认认真真地哭了起来。
  就唱智斗吧
  公公说不行就不行了。也许公公早就不行了,是酒掩盖了他的不行,支撑了他的不行。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公公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他让妹妹把艾艾带来,拉着艾艾的手,已经快要转不动的眼珠费力地艰难地攫住艾艾,他的嘴唇在动,在说着什么,可人们一句也听不清。
  妹夫说,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妹夫抓住傻叔公的手,又抓住艾艾的手,六只手握在一起。妹妹看见公公仿佛点了点头。
  妹夫带头,叔公和艾艾跟着,三个人一溜跪在了公公的病床前。抬起头时,妹夫已是泪流满面,他说:
  爸,我一直拿您当我的亲爸爸,虽然我妈和我叔叔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可她们都受到了惩罚,妈死了,叔叔疯了,您就原谅他们吧,我替
  他们向您谢罪了!妹夫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咚——发出一声沉闷的和地板碰撞的声音。
  公公的嘴唇动得更厉害了。快要凝固的眼睛升腾起袅袅的雾气。
  爸,别急,您有话慢慢说——妹夫将耳朵贴在了公公的唇上,哦,哦,行,您听哪段?恩,听智斗?爸,我没妈唱得好,您老就将就一点吧。
  等妹夫站起身来,妹夫就不再是妹夫了,他变成了阿庆嫂。
  阿庆嫂出现在病房里,就像很多年前出现在公社大院的舞台上一样,她的一个眼神,就轻轻地勾住了公公的魂魄。她又来了,又来勾公公的魂魄了。
  公公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等得好苦呢,来了就好,我不怪你。
  公公说,你来带我走了呀,我不认路,你勾住我千万别放,千万别放啊。
  公公说,我好高兴,我好幸福,我好想唱点什么。
  公公说,咱们还唱《智斗》好不好,你是阿庆嫂,我是阿庆。
  公公说,这个戏里好像没有阿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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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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