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区图书馆

1996年1月21日晚10时15分，夜幕低垂，寒气袭人，此刻，我的表姐周思聪——当今画坛的著名才女，匆匆告别了她所爱的静谧的大自然，她所爱的平凡的人们，英年早逝，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她走了。一枝圣洁的白莲凋谢了。
  生前，表姐最喜欢莲花，也最爱画莲花。她给世人留下的《荷魂系列》，就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抒情作品。表姐夫卢沉说：“这是思聪自身的写照。她把自己的生活体验、艰辛、烦恼化作为一片纯净清幽的笔墨。面对这些作品，你无法按常规去欣赏。创作这些画，曾给思聪带来创造的快感和欣慰，但是我们欣赏这些水汪汪、墨色斑斑、影影绰绰的画面，会感到一种莫明的苦涩与悲凉。”
  如今，表姐已辞世六年多了。当我翻开她的《荷魂系列》，依然感觉到洁白的莲花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脑子里不禁又浮现出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
  表姐是我心中的白莲。她的人品就像她笔下的莲花那样清纯、高雅、素洁。
  在我小时候，就知道表姐画画出了名。她在中央美院上学时，一幅写生画《颐和园一角》，获世界青年联欢节银奖。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喜爱她的画，一有新作问世，我就想法购买，珍藏。
  1974年春节，天津市革委会给我们知青赠画，就是表姐画的《长白青松》，画的是兵团战士手持从长白山上采下的碧绿的松枝，献给母校老师。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画这样尊师重教内容的画，是要有一定勇气和胆量的。这幅画的发表，是对千千万万头脑发胀的人的良知的呼唤，表达了我们那一代青年人渴求知识的心声。对这幅画我非常珍爱，悬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随时欣赏。遗憾的是，1976年大地震这画连房屋一起毁坏了。1990年金秋的一天，我去北京看望表姐，又谈起了这幅画。表姐颇有感慨，给我详细叙说了《长白青松》的创作过程。
  原来，这里面还有段催人泪下的故事。画中那个手持松枝、红红脸蛋、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生活原型是北京画院教授、工笔画大家潘洁滋的女儿，名叫潘文萱，她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东北兵团当知青，在一次扑灭山火中壮烈牺牲。小小年纪就为保卫国家财产献出了宝贵生命，多么可歌可泣呀！女儿死了，父亲还关在牛棚里，没完没了地挨着批斗。他们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让他知道，就草草火化了。这个小姑娘表姐熟悉，是她小学时美术老师张怡贞的女儿，小时看着她长大，很是喜欢她。表姐知道了这件事后，又悲痛，又义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不是泯灭人性么？！她再也不能沉默了，于是执起申张正义的画笔，绘出了这位悲壮牺牲的女知青形象，叫她活着回来，回到母校，回到她敬爱的老师——母亲身边，让她们母女团聚。这件发生在“文革”时期的事，到我去北京见表姐时，已过去十几年了，然而她讲起此事时，依然还是那样动情，眉宇间流露出对那个不公平世道的义愤和对那个小姑娘的爱意与同情。表姐在那样的年代，就如此敢爱敢恨，爱憎分明，心地是何等的纯洁、善良啊！我想，若是夹杂一点私心，在那年代敢画吗！表姐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真让人打心眼里敬佩。
  1985年我去山东济南出差，恰巧表姐也在济南参加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早晨我从新闻中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打电话给表姐，祝贺她当选为中国美协副主席。我的心情非常激动。表姐得知我也在济南也感意外，她热情地说，很想见我，可真不巧，接她们的车就在楼下等着，她不忍心让别人为她一个人耽误时间，遗憾地说：“改日来北京吧，咱姐俩家里再见面吧！”
  1994年4月，我再一次去北京，叩开了王府井帅府胡同3号的大门。开门的，正是我思念的表姐。
  这时的表姐已病得不轻了。严重的类风湿病，已经影响到了内分泌系统。往日俊秀、端庄的表姐，在长年病痛的折磨下已变了样，腿部肌肉在萎缩，并出现难以愈合的溃疡面，脚上一双特制的棉布鞋，显得异常肥大，一双灵巧的手也严重变形了。尽管这样，当表姐听出我在敲门，还是强忍着病痛，艰难地从病榻上爬起身，为我打开房门。
  我见表姐病成这样，心里好生酸楚。她看出我的心在流泪，总是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那码事似的。我知道这是她一贯做法。我清楚地记得在她住院治疗期间，疼得脸上冒大汗，手抓床单，在旁边守护她的学生黄少华含着泪劝她：“喊一声吧，好解解痛。”可表姐就是硬挺着，痛苦的汗珠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流淌，也不喊不闹。这一次，她还是这样。可我明明知道她是强忍痛苦，是在宽慰我，我的心反而更痛，更难受。
  说了一些家常，我拿出一本《周思聪画集》，对表姐说：“这次来我带来了在天津买的表姐的画集，扉页上我写了个随笔，是写给姐姐的。”
  表姐示意让我将画集递给她。
  我不忍心劳累她，说：“我给姐念吧！”
  她不答应。冲我亲昵地笑了笑，拿起了画集，坚持将四千字的拙文看完。
  表姐沉思片刻，深情地说：“以后不要花钱买了，我这次在新加坡办展览，新加坡为我出的画集质量很好，等弄过来送你一本。”说着，十分吃力地拿起笔，在我的“随笔”的空白处写了这样一行字：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人画的一本平凡的画集。于确表弟喜欢我的艺术，令我十分欣慰。”
  落款：“表姐思聪”
  日子是：“1994年4月5日清明。”
  看到落款题的日子，我不禁心里一震。怎么，这一天正巧是“清明”？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怎么会这么巧！此刻，我伤心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没想到，只隔一年多，表姐就与世长辞了。
  表姐总想为家乡做点什么，以报答家乡父老。
  有一年，我去表姐家，表姐跟我谈起想在家乡办画展的事。她说：“将来有一天我若办个人画展，首先得在家乡办。可眼下还不行。这些年我是画了不少画，可都让朋友给要走了，留下来的实在少得可怜。我总想躲到一个清静地方，关起门画上一阵子，可又办不到，上有九旬的老婆母，下有两个孩子，整天家务缠身，真没办法……等我画够一定数量，我愿首先在家乡办第一个个人画展，这样才对得起家乡父老的期望。”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表姐的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她去世前几年，她还跟我提起这件事，依然感到十分遗憾。
  1986年，汉沽儿童画进京展览，当时的负责同志让我给表姐写信，邀请她出席开幕式。不巧的是，表姐正在丰台区医院住院，是表姐夫卢沉代她出席的。按说，这件事也算圆满了，可表姐还是放不下，事后，特意回信解释没能出席的原因，歉疚地说实在过意不去。
  表姐是个有名的大画家，我知道她的画很值钱，她又那么忙，所以我一直不敢向她提要画的事。1990年春节前我给她写信，向她拜年，隐约地流露出对表姐画的兴趣。没想到，正月初八就收到表姐给我画的“海角拾贝图”，并附信说：“因在病中，握笔困难，只能画个小品，聊以自慰，以作纪念。”这幅画我一直珍藏着。它是表姐重病时画的，体现出我们姐弟间的亲情，也更显得珍贵，它无疑是件传世佳作，永远给我们一家人带来美好的回忆。
  有人形容思聪表姐说：“她的秀美、纯净、朴实、沉静而典雅，正像野外池塘中的白莲花，默默地开放着，散发出芳香。”我赞成这样说法。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自从有了表姐的《荷魂系列》，我就格外喜爱上了莲花。
  傍晚，当我漫步在村外荷塘边，见满塘亭亭玉立的莲花，总要情不自禁地驻足观看。碧叶映衬下的朵朵白莲，淡淡的，飘着幽香，沁人心肺，啊，这不正是表姐的化身吗！微风轻拂，白莲随风舞动，如同仙女莲步轻移，款款而来……此时，我不禁疑惑：谁说表姐走了呢，她不又回来了吗！回到家里，不由再次翻开《荷魂》，默默地品尝着心泪与花香交融的滋味，让那重见故人的感觉永留心间——但愿这不是虚幻，不是梦。
  秋荷萎谢了，然而她永远盛开在我们心中，并且越开越旺盛，越开越鲜亮。她给我们留下不尽的清香，不尽的美。
  永恒的白莲，香无歇。
  20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