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区图书馆

我是一个蹩脚的文字工作者，痴痴耕耘十余载，如今充其量只能算个“非著名写手”。不过，在我们小区这样一个弹丸之地，我是经常被耻笑为“诗人”的那种人。当今岁月，称一个人为“诗人”，是值得警惕的，因为那多半和“疯子”、“有毛病”等辞藻过从甚密。
  不管怎么说，我是曾经写过一点东西的人，只是现在着实懒得可以，连时常堆积在身边的素材都提不起劲。那天早上，我抱着要去晨练的心情起了个大早。结果，我眯眯瞪瞪地站在阳台上，却瞥见楼下的院子里聚集了六个老太太，有两人在刨坑，两人在提水，另两人手里拿着些小树苗。大家谈笑风生，每个人脸上的笑并不比花坛里怒放的月季逊色。呵，还分工得挺细，谁干啥，好像还倍儿有秩序，特别是她们那好心情……我分明是有些嫉妒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原本是想回去睡个回笼觉的，但看了这样一道风景之后，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的了。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瞬间迸发出东坡先生那句“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诗来。
  我大约在阳台上停留了两分多钟的样子，便迅速逃开了。我怕，我怕如果那几位老太太中的任何一位，看见她们在动手劳作一片绿色时，而一个小伙子却在楼上看风景。我怕她们下次与我照面时，投过来的令我不安的眼神。我躲进了书房里，试图坐下来，继续杜撰我写了一半的风花雪月般的文字。十秒钟过去了，我却写不下一个字。我的心情开始骚动不安起来。我的侥幸无法得逞。
  在书房里，我如坐针毡，越想越不是滋味。我还年轻哦，可为什么我活得还不如楼底下几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滋润？我的生命状态为什么整天像一瓶浆糊？为什么总有无穷无尽地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像蜘蛛网一样纠缠着我的心房？我越想越难过，于是，我拿上一把没把儿的铁锹，一口气直奔楼下。我比她们更有力气哟，我也要为美化我们的庭院做点事。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到来，老太太们欢呼雀跃，鼓掌欢迎，笑声更响亮了。有一名老太太竟然扭起了秧歌，唱起了小调：“我们的队伍来了年轻人，来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的脸刷地红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特别是一想起刚刚在楼上竟有如此一番复杂的心情，就有些自责了。
  植树的活儿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些零碎的细土需要运走。这时，一个略胖的老人走过来：“小伙子，给你一个机会，剩下的这些土你想办法弄走，用什么法子我不管，检验检验你的动手能力。”说完，脸转向其他几位老人，其他的老人便向我投来鼓励的眼神：“这点活儿对于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说，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我，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容不得我多想，干活儿吧。可这时我却犯了难，瞅瞅手里没把儿的铁锹，又瞅瞅地上的碎土，我竟一时想不出将其弄走的法子。我没敢将想法说出来，可我的额头分明已经渗出些汗珠来。一个矮个子的大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畏难情绪，忙说，来，我们一起来干吧。说完，她箭步走向停车棚，不一会儿便拣来一个废塑料布，让我将土铲在布上，然后一把提起，直奔垃圾堆。脸上堆满了笑。老人的动作麻利而有力，完全看不出已年过花甲，只是在弯腰时，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面。我想，她一定是患有腰痛病吧。
  老人兴奋地运着土，望着老人的背影，我的眼睛却湿润了。是整个小区人共有的庭园，为什么老人干起活儿来，却像是干自家的活儿一样浑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劲儿？而且脸上总是堆着笑。
  时隔半月，在一个老年大学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我再一次见到了这群乐观的老太太。这一天，她们每人送我一本由自己出资印刷的油印版本的诗集。这些诗集，薄的有十几页，厚的也只有三十多页。回到家时，我一本一本地细细捧读，发现每本的扉页上都写着海德格尔的名句：人，诗意地栖居。这些诗集皆有一个共同的主题：“用绿色装扮地球的脸，共创人类美好家园”。
  那一晚，我读完这些诗集，已是凌晨两点多钟。那一夜，我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