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区图书馆

山里人都说她命苦，年轻轻的守寡，丈夫砍柴滚落山崖，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她一人带着蹒跚学步的儿子艰难地生活了几十年，靠卖玉米渣红果片硬是供出大山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今一提起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她乐得合不拢嘴，稀落的牙齿随着嘴唇颤动着。山里人说咋不去儿子那养老。她说城里说头太多，进屋里脱鞋，出门不敢过马路，干什么都受限制，跟住监狱似的。城市里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舒坦。儿子说了，等孙子上了大学，就来接我，我可不去，死也死在山里。 她的确进过城，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儿媳妇生孩子。她大包小裹地来到儿子家。城里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车密得像穿成了串似的，她看得两眼发直。儿子住的是高档公寓，楼道里大理石地面，光亮洁净，她生怕滑倒不敢迈步，刚来便笑话连连。奶奶见到孙子不知怎么喜欢好了，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裤、兜兜在儿媳面前抖开，她本以为儿媳会一件件细看，满心的欢喜，想不到人家看都不看，抱起孩子喂奶，当奶奶的好不扫兴。奶奶刚给孙子垫上带来的尿布，儿媳赶紧换上尿不湿；奶奶刚要亲孙子一口，儿媳惊叫着把孩子抱走，说孩子娇嫩，大人嘴上有细菌。在儿子家里，煤气、洗衣机都不许她碰，唯一让干的活是给孙子洗尿布。儿子忙得休息日常常加班，根本没时间带老娘逛街。小孙孙刚出满月，儿媳妇带她逛趟街，买了两身衣服，连哄带劝拽着老人进了理发店。
   孙子刚刚半岁，儿媳就张罗着送托儿所，她早就看出眉眼高低因此执意要走，儿子一再劝留，终没拗过老娘。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儿子倒是回来过几次，她可一直没再进城。别看是儿子家，去了浑身不自在，三天两头闹病，回到山里什么病都好了。儿子说了将来挣了大钱给娘在城里买间房子，也好有个照应，省得离的太远，心里牵挂放不下心。每每想起儿子的话，她眼里泛潮。她自感到体力、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她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老了老了身边不能没人啊！ 暑往寒来，盼了一年又一年。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阳春三月，谷野泛青，春到山间。她隐隐感觉到一侧乳房肿胀。她赶紧买来消炎药，每天用热毛巾敷，以为几天就能过去。没成想两个月过后竟然发灰变硬。山里人说怕不是好病，赶紧去城市大医院看看。 她害怕了，别看平日里死挂在嘴上，没有半点惧色，真到了份儿上她真的害怕极了。于是宰杀鸡鹅，急急火火地要儿子接站。得知娘病了，儿子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娘实在挺不过去的病才会跟他说，娘最能挺，这辈子也没进几回医院。站台上，儿子见娘胸前搭个花布包裹的枕头，后面搭着褪干净的家禽，还有一瓶儿子爱吃的自家做的酱，禁不住埋怨老娘，你不该带枕头。娘说你家枕头太暄，枕不惯。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炎性乳腺癌，医生断言：活不过九个月。儿子欲哭无泪，而她连汉字都不认得，别说医生写的“洋文”，她只知道病得很重。当晚熄灯后，小两口唧咕开了。儿子说：“老了老了还得这么遭罪的病。老太太没享过一天的福，眼看有盼头了，想不到……”儿子说不下去了，“有一线希望也得治！”“治也九个月，不治也九个月。死马当活马医你还让她受那份罪干嘛！你没听说化疗杀死白血球，有的癌症病人死在化疗上，结果是人财两空，还不如把手术化疗钱用在吃上玩儿上。”
   “你没看她都没牙了还能吃什么呀！”长时间的沉默。
  两人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大半，她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 接下来的日子，儿子买来随处可见的广告介绍的抗癌特效药，每月几千元的药物挡不住病情的恶化。一侧乳房布满大小不一的水泡状的脓包，开始溃烂，另一侧出现了早期症状，儿子赶紧把娘送到肿瘤医院。当吗啡也止不住阵阵袭来的巨痛时，她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她皱着眉，长鸣短吟痛苦地呼吸着。午夜时分，她突然睁开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枕头……”，她的两只枯枝般的手在空中划拉几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再也没睁开眼。 儿子含泪整理娘留下的遗物，下意识地摸摸枕头，突然触摸到一个硬物。他忙拆开枕头，倒出荞麦皮，一个塑料包滚落出来。儿子小心翼翼打开层层衬布，里面竟是一沓沓纸币。四十几张百元大票是工作后给娘寄去的生活费，娘一分没花！那零碎的一元两元、一毛两毛平平整整叠放在一起，总共七千多元！儿子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深秋，当儿子回到大山里为母亲下葬时才知道：为了供自己上大学，母亲伐掉房后的树；为了供自己上大学，母亲没吃过一个鸡蛋；为了供自己上大学，母亲卖过血……
  “娘——娘——跟我回家吧！”儿子的悲声撕裂了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