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甘肃陇东的黄土高原,那里流行着一个古老的剧种——秦腔。它在陕、甘、宁、青、新五省区很普及,差不多大人、小孩都会喊两嗓子。记忆中的小村,永远是诗意般的宁静,只有当过路的皮影戏班子从远道而来时,才会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
记得当时村子里每年农历五月初五、八月十五和春节前后都要唱皮影子戏。戏班子来自遥远的北山,他们且是一家子,都姓王。老王拉板胡,儿子小王支前台(敲梆子、打锣鼓)、弟弟大王掌线子(耍皮影并唱秦腔和道白)。
我对秦腔有一种几近追星族般的狂热。还在戏班子到来前几天,我和同伴们便四处打听,互传信息:今天艺人到什么村,明天会到哪儿,哪天才能到自己村?同样这件事也成了村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待到艺人们真的来了,大家便围上去,热情地问这问那,似乎自己就是村长。那阵子的艺人不只会唱戏,老王还有一手锔茶杯瓷碗的手艺,于是特别受人欢迎,谁家打碎了瓷碗或茶杯,舍不得扔,便等老王来钉补,老王每每用金钢钻为那破瓷碗打孔时,大家便支起耳朵听那“咯吱吱、咯吱吱”颇有韵节的声音,似乎这比他那张板胡还悠扬顿挫动人肺腑。
晚饭后是上戏的时间,我个头小便挤进戏台里看大王摆挂皮人,皮人的头和身子是两分的,一个身子往往可以分别插上红、白、黑、花脸以及戴不同帽子的几个人,这全要根据当晚剧本角色重新插头。待安插完就要开唱时,我又踅回影幕前,因为那里有同伴们用砖头早早占下的位子。
当时最爱看的是《薛仁贵征东》、《杨家将》、《沉香劈华山》等武戏,我喜欢的是打仗和热闹;看文戏则听不懂其唱什么,斯斯文文,节奏又慢,着急时便干脆钻到后台看大王耍皮人。他孤零零一个人转换着唱生丑净旦和对白,两手摆弄皮人,嘴里忽说忽唱,喜怒哀乐集于一身,摇头晃脑、千姿百态,还用眼神和手指挥着锣鼓和板胡,那忙碌、那气势、那神态,真让我看得如痴如醉,我总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能干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有一段时间皮影戏班子没有露面,村人们说:老王领着他们上西安闯码头去了。当时兵荒马乱的,除了在田间地头有人哼起那悲壮凄凉的秦腔时,我心里还会升腾起一种看皮影戏的渴望,之后便淡忘了。直到有一年麦收,戏班子又敲着惯常的锣鼓从山后悠悠地来了,我们一群孩子围了上去,不久发现少了极能干的大王,却多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婆姨。那几天村子里热闹得像过大年,那婆姨演起皮影戏来绘声绘色,但我们总觉得她缺少大王那份和谐和灵气。有人问老王:“为啥换角儿,大王呢?”老王摇摇头,说,被抓走当兵去啦!没得法子才让他婆姨抛头露面
不久,我也离开家乡参加革命。往事依稀,但那音律高亢的秦腔、那大王的音容笑貌始终活在我记忆深处,宛如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