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儿是天津人对小巷的称呼,上海人叫里弄。我说的胡同儿可不是那种高门楼、青砖瓦房系列组成的胡同,而是由过去的窝棚、地铺逐渐演化而来的小平房,各式各样的、高低参差不齐的、无规律排列中,人们留出的只有一米来宽的走道。走道两侧就是上述的小平房,中间就叫胡同儿。胡同儿中的居民是最无距离的。整天打头碰脸,生活在“远亲不如近邻”的人文环境中。别说谁家的事谁也瞒不住,隔墙有耳;就是谁家熬个鱼炖点肉,那香味也会窜到他人的屋里,让你就饭吃。于是,胡同儿的人很亲密,自家吃鱼吃肉绝不会一口闷,都要这家送点儿,那家拨点儿。不是为了讨个人缘好,就图个热闹和气。当然,等别人家吃好东西了,也会想着你。
因此,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在胡同里做买卖很少能走空。卖臭豆腐的、卖芭兰花的、卖药糖的、卖大糖堆的、卖棉花糖的,包括磨剪子镪菜刀的、剃头刮脸儿的、收废品的、吹糖人儿的、捏面人儿的,都会找自己的主顾;更别提卖菜的、换大米的、卖小鸡的,只要串巷就会被团团转的嫂子姑姑奶奶们围住。如若是只有一两个人看,你也不要着急,只要你卖了一份,就等于卖出了几份。因为,一会儿她就会拿着买的东西去东家、西家、北家、南家“显摆”,一会儿就会给招一帮买主来。
胡同儿是个杂姓的大家,一个胡同儿有一两位好“代表”大娘,那可是一胡同儿的人的福气。别嫌大娘事多,该管的也管,不该管的也管,但你一细想,她管的还是利大于弊。比如,哪家人上班走了,窗没关、衣没收,煤没收,下雨了、下雪了,你自己不用着急;还有孩子放学早晚了、亲戚远道来了、信件邮包到了,你也不用发愁,大娘们都会大包大揽地替你做了。当然,也许你会觉得大娘们太“碍眼”,她可不管什么隐私隐公的,你约妻子之外的女人到家,她会刨根问底;你带个大包回来她要打听个没完,更不用提谁给你送礼或是你想给谁送礼,都一应逃不过她敏锐而明亮的目光。这可以说是住胡同的好处之二,活得透明,干净做人。
当然,胡同儿再好也是小平房,三级跳坑式的小屋,外边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外面不下雨屋内还下雨的简陋条件,从一解放住到90年代,谁不期望改善呢?
于是乎,一昼夜间,胡同儿内的温馨和记忆俱留在昨天了。茶汤铺,那年间才5分钱一碗;小人书铺,2分一本,都是儿时的启蒙啊;那门和窗上用纳鞋底的粗线绳串的一串串的、五颜六色、各式图案的小人书皮,都是童年里的一个故事啊;还有小杂货铺,总会看到胡同儿里的一两个光棍酒鬼靠在柜台外,掏出一两毛钱来,然后自己拿起扣在酒坛上的粗瓷碗:“来二两”;还有布铺,那花的布啊,格的线缇啊,都曾是企望的过年的新衣呀;还有书亭,绿色的书亭,曾被我寓为“森林中的绿色小屋”,它太诱人了,那里边的长篇小说都装满了,四面的玻璃窗上都是写在牛皮纸包好的书脊上的书名,我曾发誓等有钱了,要把那里边的书都看个够;还有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夏天洗菜你等我,我等你,冬天水龙头下冻成一个尖尖的小冰山,我们打出溜儿、蹲屁股蹲儿、一串串的笑声,而今都封存在记忆库中呢,何年开启?说不准。
胡同儿的名称多种多样,有的是最先住到这里的房东或大户的姓氏称谓:冯家胡同、孙家胡同;有的是以地理位置称谓;河沿胡同、路西胡同;还有的是以形、物称谓:耳朵眼胡同、山间胡同;原有的胡同旁又人为地组成了另一条相毗邻的胡同,人们就以依傍的那条胡同相称,另加上数字称谓;孙二条胡同、冯三条胡同等。
胡同儿里的视听文化传播得比较快。没有电视的时候,一个收音机、半导体,一家有,一个大杂院都共享。而那些民间艺人则是最直接地在胡同儿里传播着文化。
夏日晚饭后,胡同儿里当是最热闹的时候。人们提着小板凳就都聚集到一起了。也许是居委会门前,也许是谁家院里,反正有个地方就行。一会儿,弦儿就响了,会唱京东大鼓的,先学一段董湘坤的“火红的太阳刚出山”;会唱京韵大鼓的,就接上一段“剑阁闻铃”;会说山东快书的,就来一口“武松打虎”。后来,还有八个样板戏的一段段,人人参与。人人表演尽兴了,评书开始了,这是最安静的时候,一个“话说”人们就都屏住声音,接上昨天的记忆,听了起来。有时,也会有《刘巧儿》、《玉堂春》、《空城计》、《小女婿》的段子,那是在样板戏走红之后,平房改造之前,人们唱着、说着,老人们还会动情地讲出一段段新凤霞、鲜灵霞、大白玉霜、小白玉霜、马泰们的故事,孩子们听着,像听评书故事,觉得那么遥远。
在胡同儿里看电视是近二十年来的事,在胡同儿里唱卡拉OK则是近七八年的事。老人们越发听不懂,有的干脆回了自己的小屋去哼哼:“表的是——”,有的人则回屋打开了电视,看别人表演节目,自己懒得参与。
胡同文化毕竟已经过去了,现代的钢筋水泥的丛林正在分割着人们之间的距离,另一种也被称之为“文化”的东西正引诱着人们:CD、VCD、DVD、电脑、网吧、陶吧、桑拿浴、迪厅……
胡同儿该被写进历史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