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哥排行老七,因从小在脑后留一个“尾巴”而得名。倚哥是众兄弟中最帅的。头发漆黑,大眼睛,宽肩长腿;那年代流行“喇叭裤”,被他穿在身上,女孩们自是要多看上两眼的。
倚哥住在我家对面,是大娘搬走后留下的一间小房,那房子不正,有好几个角,倚哥结婚就住在这里。他结婚那天回来得很晚,母亲一直为他等门,来后,小两口与母亲在院里寒喧了几句,就各自回屋睡觉。母亲进屋后叫醒刚睡着的二姐,悄声说:“新媳妇人自是好的,一条腿似乎不太好使,还有肚子……”转天,倚哥两口子来我家送糖。我见那女人白胖胖的,笑的时候肉眼睛下面有一个浅坑,反倒显出几分厚诚。我留心那肚子,没觉得什么,但腰身是很粗的。
婚后是幸福的,总有歌声从那间屋里飘出来。时间久了,便听到那里的哭声;又没几日,那哭声里加着骂声,而后便有了动静。我们奔到他屋里,只见倚哥骑在那女人身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响亮地打着女人的脸。母亲边拉边高叫着:“小尾巴,看你压坏肚子里的孩子呀!”二姐奋力将倚哥拉开。但见那女人,头发乱了嘴角有血迹,顽强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有眼泪,用手捋一下头发,拿了件衣服,一瘸一拐回娘家去了。
倚哥是不去她娘家接她的,好像预感她自己会回来。果然不到一个星期,那女人笑眯眯地回来了,还带了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年过去了,那女人生了个女儿叫园园。有了孩子后,两口子架打得倒少了,只是这孩子顽皮得出奇,每每那女人抱出女儿令其叫她妈妈时,那女儿总是十分响亮地叫道:“mother—”全院人都惊诧万分,每到此时那女人总是连声大笑,叫道:“尾巴哥,你听见了吗,你闺女都会英语啦!”
初中没上几天,我们搬家离开了北巷,直到危房改造这二十多年里,我仅回老院两次。一次是1983年的一个夏夜,我参加一次全国商品交易会而住在铁四招待所。那儿离老院不远,晚上就趁着夜风,信步来到8号院。倚哥正在胡同口的路灯下与人打牌,见我先是一愣,就张口叫了我的小名,那几个也都是左邻右舍的朋友,放下牌就聊起天来。后来其他人都走了,只剩我和倚哥,我们谈了很久,谈话内容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叹着气对我说:“老了,一晃都老了……”我笑道:“你四十未过,怎么就说老了呢?”他拍了拍我的肩,什么也没说。那一晚月明星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拾起小板凳,与我握手道别。刹那间我觉得有一些不同寻常,就强作镇静说了句:“别这个样子,就像见不着面似的。”他说:“你当了干部,几时还能到咱这老院来看我呢?”我忙说:“不知那天我就来了!”
1998年,河东危改最后一个战役指向“沈王郭”,我随区建委参与了这项工作。发“公开信”那天,我请战要去教堂北街,一是对每条胡同都熟悉;二是想见一见这里的老邻居。发放过程中自是有人认出我来,我就寒喧几句,但大部分邻居我都不认识了。终于到了志存北巷8号,刚进院门,迎面走过来一个胖女人朝我叫道:“我是残疾,有嘛说法?”我先叫了一声嫂子,她似乎没理会,仍大声问道:“问你呢,有说法吗?”我连忙递上公开信,并随口报出我的小名。她愣了一下,眼神面目都很恍惚,我忙问:“倚哥在家么?”她又一征:“倚哥?早死啦!”“那……园园呢?”那女人瞪了我一眼,扭身回屋去了……
这“陌路人”似的遭遇,使人放心不下,但后来是近二年的大面积危改任务,我也顾不得许多。前些日子,我又去了春华街;老院早已消失殆尽,在花园般小区的一幢楼房里,我又见倚嫂,她不似上回遭遇时的狼狈,脸上露着中年女人的满足,而她身边偎依着一个明目皓齿的女孩长得极像倚哥,胸前却佩着“北京科技大学”的校徵,我知道那就是当年的小女孩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