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夫捎信来邀我回家过中秋节,坐在车上往事似云彩般大片大片在我眼前浮动——
村口那棵大柳树,伸向村内的黄土路,满村拖着长腔的牛哞羊咩犬吠声,那遥远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真快,一晃大姨去世三年了,重新再踏入这片熟悉的土地,一种欢悦掩饰着几丝悲哀不知不觉中眼睛湿润了。
迈进姨夫家的院门,已是暮霭浓浓,我惊诧地收住脚,这哪是记忆中的模样?迎面新盖两层小楼,一律用琉璃瓦封面,被夕阳映照的一片金光。院子用水磨石铺地光溜溜、平坦坦。院墙全部用花砖镶围,再加上满院盛开的花卉和爬满青藤的凉棚,绿盈盈的一片生机。唯有那棵熟悉的枣树,依然威风凛凛地伸向院外。姨夫笑呵呵地迎出门来,他依旧黑瘦,但白发盖过了黑发,看上去比先前苍老了许多,身子板倒还硬朗。姨夫看着我一个劲儿的笑,满脸的皱纹赛过盛开的菊花。难得看见姨夫这么高兴过,心想是日子过得好了吧?可一想起故去的大姨,心里又不是滋味。
坐在枣树下休息,喝着热茶,一阵风过后,几颗红枣坠落在我脚下。我怦然心跳,朦胧中往事又隐现在我眼前。我是在河间县苗庄乡大姨家长大的。大姨有个挺怪的名字叫韩大可,为什么叫大可呢?我问大姨。大姨拍拍我的脑门说:“你去问姥爷啊!”那年她大约三十几岁,眉眼长得挺俏,个头不高,行动极灵巧,肤色也像乡下人那般黝黑,总爱穿一件浅黄色花外套,干净素雅。特别是走路,一对三寸金莲,一摇一晃像台上唱戏的。在我当时的年龄是无法用词汇来形容一个成年女人的美丽,妈妈从城里邮来的连环画,有不少女人的头像,我并不觉得她们美,看一眼就不喜欢了。对大姨我永远也看不腻,常趴在炕边看她搓麻绳、纳鞋底、缝衣服,一举一动都带着韵律,一边干活,还一边给我讲故事,讲仙女,也讲鬼神,常讲得我一惊一乍的,然后又把我拥在怀里。尽管她自己有三个孩子却对我格外喜爱。每到夏天傍晚,大姨就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放一盆温水给我洗澡。她的手细长而滑润,动作也轻柔,生怕把我这个瓷人儿碰坏似的,一边洗还一边逗笑说:“东来的风,西来的风,好凉快。”这时枣树下早铺了一张大草席,洗完后把我放上面任我玩耍,偶尔树上落下几个红枣,我和哥、姐抢着吃,大姨看着我们嬉闹的场面,只是窃窃地笑。等屋里屋外忙完后,她举着一把大蒲扇,坐在席旁为我赶蚊子,嘴里还哼着听不懂的小曲,眯着眼,唱啊、唱啊,那土里土气的小曲,一直响在我童年的梦里。
大姨的脾气特别好,从未打过我一下。60年代农村生活是很苦的,许多孩子穿得破破烂烂,我穿着城市人的衣服,便显得小公主似的,再加上大姨的精心打扮,随便领进哪个乡亲家都会受到一番赞美。每逢这时,大姨也像受到表扬一样,满脸生辉。村里的人走动的比较勤,消息也传得快,妈妈一邮来东西,少不了乡亲来串门,大姨心肠好常把我换下的旧衣服送给乡亲的孩子,糕点糖果也分给临近的孩子吃。小伙伴们对我越加亲热,常带我去田野捉蝴蝶、逮蝗虫,或是上树掏小鸟给我玩。我们经常钻进绿茵茵的玉米地里捉迷藏,大山坳里采集野花。秋天,新鲜的玉米烤熟之后又嫩又香;而爬在地上刨花生,更叫人吃得津津有味,我都乐疯了,就差忘了天津还有爸爸妈妈。大姨不识字,每次妈妈来信,总要请姥爷给念,姥爷上过几年私塾,又写一手好字,在村上是名人。念到要接我回津的事时,大姨忙摆手道:“不念了。”转脸对我说:“没你的事,快跟哥哥姐姐玩去吧。”没想到就在第二天晚上我被送上火车,渐渐远离了家乡。
当我第一批带上红领巾,立即照上一张照片给大姨寄去,大姨夫从乡下来看我们带来了我爱吃的红枣、花生,还捎来了大姨亲手为我做的布鞋,样子土了点,可特别厚实,鞋底纳得密密麻麻,还依稀可辨出花纹图案,真像一件艺术品。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生活条件稳定了,妈妈让我写信请大姨来。我去火车站接大姨时,正下着毛毛细雨,左等不见,右等不见,焦急中看见一个女人正挽着一个老人向汽车站走去,看那女人背影极像。我追过去一看,果然是大姨。原来那个老人回津看儿子,要上汽车不慎崴了脚,热心的大姨主动上前帮助他。没想到,那次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团聚。
此刻,空落落的大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抬头遥望夜空,皎洁的月光为院中撒下一片银白,我又想起那铺在地上的大草席,那挥动的大蒲扇,还有大姨哼的土里土气的小曲。大姨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是否知道我正在思念她呢?
作者简介:王文淑,女,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会员,天津人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