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下来,空中弥漫着雪花。
肖坚提着圆号,静静从家里出来,沿着河边走着。他感到有些冷,拽拽夹克的领子。肖坚曾是本城歌舞剧院的萨克斯管手,过去也是舞台上的一颗星。可是,近来随着歌舞团的萧条,大家只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门路的重新找活儿干,没门路的只好放长假。肖坚只会吹萨克斯管,经朋友介绍,便到一家名叫伊甸园的歌舞厅去伴奏。伴奏,对于像肖坚这样的一流乐手来说,根本就不成什么问题。然而,那音乐之外的事情却把他搞得精疲力竭……
歌舞厅女老板吴盈,自听了肖坚吹过舒伯特的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后,好像对他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敌视。先是让她改吹圆号,然后又把他的月酬压得很低,低得比舞厅放烟雾的勤杂还低。他曾想甩手而去,但终于没有这样做。一是自己家里生活确实显得有些困顿,二是他不愿意这样轻易地败在这个女人的脚下。为了生活,更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他没有贸然离开歌舞厅,他想就是失败也要有尊严地失败。
路边的街灯一丝不苟地吐着光晕,河对岸也亮起了万家灯火。坐落在铁桥边的伊甸园歌舞厅,却破天荒地没有闪现出霓虹灯的光芒。
怎么回事?难道出了什么事?想到这,肖坚连忙加快了脚步。
歌舞厅的大厅里只点着一盏氖灯,显得空旷而阴沉,肖坚走进舞厅,朦胧之中他发现在大厅一隅的沙发上好像有一个人。他正要定晴细看,这时厅内所有的大灯都亮了。灯光刺得他一阵眩晕,只觉得眼前一个白影一闪,同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肖坚,你很准时。”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是女老板吴盈的声音。吴盈只有三十多岁,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且人生得娟秀生动,她对歌舞也比较精通,伊甸园在她的调理下,业已成为本城颇有声望的歌舞厅。肖坚敬佩她的精明强干,又讨厌她的冷艳无情。
“吴总。”肖坚低声唤了一声,然后又一声不吭地来到乐池,从皮箱里拿出圆号,一丝不苟地作演奏前的准备工作。
“肖坚,歌舞厅今天对外不营业,其他人我都让他们回去了。”吴盈说。
肖坚一愣,但没有问,低下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先别忙收拾,我很想跟你谈谈!”
肖坚困惑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吴盈今天穿着一件乳白色紧身丝裙,显得格外高雅华美,犹如一朵盛开的白玉兰。他还发现,这女人眼睛里射出了一种异样的光束,虽然他还未能解读这种目光的真实含义,但他敢断定它和往日的冷艳相去甚远。他有些犹豫:“这……这……”
“对外不营业,不等于今天没有工作。在我们的合同中,有这样的一条规定,乐手应该完成经理部署的演出业务和其他工作。”
肖坚只好坐下,道:“请吴总吩咐。”
“这就好。”吴盈笑了,笑得很甜。她转身从沙发后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皮箱,打开箱子取出一支流光溢彩的萨克斯管,说:“你是这方面的行家,你给我鉴定一下!”
肖坚接过来,默默把铜嘴含在嘴里。轻轻一吹,萨克斯发出了悠扬深沉的共鸣。
“怎么样?”
“真是一件精品。”
女人得意地一笑:“那当然——奥地利维也那管乐厂的名牌产品,是我专门托朋友从国外带来的。”
“您要学萨克斯?”肖坚问道。
“不是我,而是给你的。恐怕只有你才有资格吹这样的萨克斯!”
肖坚一惊,连忙说:“不……不,我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何况……”
“何况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老板的施舍?!”吴盈有些亢奋,从沙发上站起来,继续说,“可是,我要告诉你,这绝不是什么施舍,这是一个优秀演奏家得到的报酬。真的,自从我听了你演奏的《美丽的磨坊女》,我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你具有音乐人罕见的乐感,更具有一种潜在的激情,你会成为一流的管乐演奏家。但你在歌舞厅伴奏,无疑是一种才华的浪费,因为伊甸园需要的是刺激、火爆和歇斯底里。我作为一位商人不能拒绝一位优秀的乐手,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你在这里将会失去你的艺术生命。所以,我曾用了一些不太礼貌的手段,想让你走,可是……”
肖坚眯上双眼,可是眼泪还是淌了出来,他知道这位貌似冷艳的女人,却有着一种不平常的心境,他说:“吴经理,您不该说这些。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舞厅的圆号手。从今天起,我是一个萨克斯管手。”
“肖坚,可我明天就不是什么老板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任期已满,况且我已厌倦了这里的喧闹。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去海南或是去珠海。今天,我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想圆两个梦。一个是圆一个十年没有跳舞的女演员的梦,另一个是圆一个优秀音乐家的梦。当然,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肖坚点点头,像一个饥饿的觅食者,猛然吹响了萨克斯管,一串串音符在偌大的空间内飞舞,恰似一缕浓郁的乡村情愫,乘着金色的翅膀,奔走在蓝天、白云、红花、绿树之中。吴盈眼里噙着泪珠,在椭圆形的舞池里翱翔,像一尾银色花蕊,在充满激情的征程中,轻盈飘逸地诉说史诗般的深情。
一曲又一曲,他们进入了忘我的极致,时间在他们的乐声中飞逝,空间在他们的旋转中浓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