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也忘不掉儿时的记忆。还是六十年代的事情。那时,我刚上小学,至今还能清晰地想起当时的邻居如唐叔、花姨的音容笑貌。夏日的午后或傍晚,母亲和唐叔他们经常坐在小楼的阳台上,聊些家常或是天南地北的趣闻轶事。这些趣闻轶事在他们嘴里不但生动形象,且活灵活现。讲到高潮时,便会听到他们放纵的笑声,而笑声中唯有我母亲的声音最大最洪亮。我想,这大都源于母亲的性格。后来发生的事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晚饭,就听见楼群里的敲锣声和人们的吵闹声。我和母亲都来到唐叔家的三楼阳台上,极目朝下望去,看到了一大群人围站在一个石台四周。人们翘首张望,石台上则并排低头站着五六个人。他们每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大木牌,偏偏其中还有一个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她是楼里陈家的大儿媳妇。
都知道这是带有示众性质的批斗会。
这时,我就听母亲自言自语说:“怎么连一个孕妇也批斗呢?”母亲的话显然是被唐叔他们听见了,花姨连忙调过脸来冲母亲直摆手,那是示意她别乱语。母亲摇摇头说:“她都快到了临产期……”“怎么?你想上去陪斗吗!”唐叔的话中带了几分威慑。花姨也瞟着母亲,急切地说:“你就改不了这个毛病!”
母亲没说话,望着楼下发怔,突然说:“不行,我要下楼跟他们说说去!”还没等众人回过味来,母亲已经转身下楼了。唐叔他们没能拦阻她……
母亲下楼后,大家都神情紧张地从阳台上注视着她。
我看到母亲使劲地往人群里挤,不一会儿就到了石台下,又看见她和台下几个神态威严的人在交涉,我当然听不到母亲在和那几个人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几个人冲母亲指手画脚。
“她就是不听人劝,说不定会把她也拉上去斗!”我听见唐叔在叨咕,便从心底里为母亲担心起来。我转身想下楼去叫母亲,却被唐叔一把拽住了。“等等。”唐叔说。我下意识地又转回身,随着他的目光朝下望去。我看到了台上的陈家儿媳妇正被母亲伸手慢慢接下石台。这时,唐叔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唐叔笑着对花姨说:“她还真行!”
陈家儿媳妇被母亲领着挤出了人群。
过一会儿母亲就上楼来了。她双手捂着胸口喘着大气,默默站在我们面前。但是,我看见母亲的脸色苍白,显得神情紧张。唐叔他们问母亲:“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母亲把双手放下来,摇着头,对唐叔他们说:“一句话都想不起来了!现在我心里还在咚咚跳呢!”
母亲有些后怕了,那天晚上很晚才睡。
许多年以后,家人团聚提及“文革”时那段往事,小辈们都不甚理解。问母亲,她也只是脸上露出微笑,平静地说:“因为妈妈也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