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喜爱习字。这爱好大约源于家父喜爱书法。据父亲说,祖父过去迫于生计,学了粮行生意。生意上离不开记帐,记帐必以毛笔。旧时代大概除洋买办惯用钢笔外,那时代的人均以毛笔为具,连书信也以毛笔书之,这自然离不开文房四宝了。
说起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我家就有故事可说了。侃起这方面的故事,得把时间向前推移四十年。那年我六七岁,父亲教我临帖。临帖时除告诉我如何运笔外,还教诲我惜纸惜墨,并说古人惜墨如金,笔墨纸砚谓之文房四宝。
那时年少无知,常在大人们与发小弟兄们之间卖乖逞能。记得一年盛夏,邻居郓大伯给围坐在他周围纳凉的孩子们出谜。我在其中耍聪,猜中了几个以后,说:“我也有谜。”“好!你出一个。”郓大伯说。现在想来好笑,我随口即出:“文房四宝!你们猜。”郓大伯笑而不语。其余发小弟兄还真被我给难住了。他们说,“没有听过这样的谜。”我得胜般地告诉他们:“这还不知,是笔墨纸砚!”大了才知道,这哪叫谜呀,只不过是对笔墨纸砚的爱称和代名词罢了。这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说它平常便平常,说它是宝就是宝。
大凡名人用过的笔墨纸砚,因其用者而身价倍增。非名人用过的,因其做工、产地、质地,历久殊,也便随之金贵无价起来。人们都知:湖笔、徽墨、宣纸、端砚。这里边学问太大,非此文能讲清楚,还是说我那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吧。
我自六七岁在父辈家教中学习,自然离不开文房四宝。想来四十年中,也不知用了多少笔、多少墨、多少纸。唯砚只用了一方。这方砚是家父所传,家父称是其父之叔所赠。记得家父传我砚时,说:“你已12岁,是个大孩子了。这砚质很好,其造型看似平常,却是正宗的端砚,望你爱惜它。据你爷爷讲,这砚在咱家至少三百年左右时间。”我双手接过这方端砚,说:“您放心,我一定加倍爱护。”父亲又叮嘱我,“无方圆不成规矩。你看这砚外方内圆,是匠心巧夺天工,构思极富蕴涵的创作,它暗寓习字做人之法……”
从此,我倍加爱惜那砚了,自那砚到我手之后,出于珍惜,我并未天天用它习字。我素日习书是用我上学时,常常带往学校上课用的那个“黄铜墨海”,它坚而亮,里面装有棉絮,浸上墨汁,再放上一片松叶,写出字来黑亮,使用也极方便。
家父传我的那方端砚,我只有在春节书联,或正式书画作品时,才舍得动它。我总觉得一启开那砚时,便有一种特殊奇异的书兴,或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感”。至今这感觉犹存。
这砚在文革时,险遭一劫。当时“扫四旧”风潮涌动。记得那时“四旧”的标准,在一些人眼里,只要是旧的全扫。砚、帖自然在“扫”之中。父亲很怕这砚被当作“四旧”扫走。那天他手捧那砚,凝视良久,问我,“放哪儿好?”我知他心情沉重,将砚拿了过去。“你——?”他欲言又止。我拿过砚,将它揣进怀里离开了居室。我走到院子中的老槐树下,见四处没人,将它深深地埋入土里。在我起身回房时,发现父亲隔窗而望,进房后我们只是沉默,谁也没提埋砚的事。
扫“四旧”最紧张的那股风过后,我在一个夜晚将它出土,又将它带来“文房”了。但,我并没把它摆在书案明处,而是放在一个极不引人注目的书柜顶上,并用一叠原书纸掩盖上,它在此处栖身,一藏就是十几年。
这方端砚正式摆在我书房案头上,还得说是迁入新居以后。原因有三,一是不可能再出现“扫四旧”运动了;二是入住新居,也该让这传世之砚见见天日了;三是此砚置在案头书画方便,此外可观物追忆往事,它使我忆起值得回味的许多事情,让我品味宁静致远的意境。
忆一下旧,并不意味衰老,它使我更加感到今天的美好。
这砚似乎在我心目中更加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