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节后不久,一场铺天盖地的瑞雪刚刚收住了雪花,我们这批67届初中毕业生就胸佩大红花,被天津的父老乡亲们敲锣打鼓地送上广阔天地的征途,做为知青组长的我,更是踌躇满怀。
河北省永清县到站了。我们换乘分赴各个公社的大马车,行走在黄尘弥漫和斑斑点点正在融化着白雪的田野上。这时,几个在家人面前斗志昂扬的女知青却伤心的落泪了:“怎么没有一根小草、一片绿叶、也没有庄稼……”车把式笑道:“现在要见到庄稼,那就要母鸡打鸣儿,狗下蛋了。”逗得她们哭笑不得。
天色渐渐暗了,单调的马蹄声敲响在月光照亮的小路上,我心里也随之涌起无名的惆怅。忽然前面出现了灯光,我们在一阵锣鼓声和“向贫下中农学习”“欢迎知青”的口号声中被拥进了大队部。这功夫,屋里屋外站满了人,就连窗台上也挤满了小孩。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我们,几位女知青被看得羞低了头,乡亲们摆上了瓜子和枣茶,还演出了他们专为欢迎我们准备的节目。为了表示答谢,我们几个男知青即兴表演了天津快板《三个美国佬》;我也为遮掩还在偷偷抹泪的女同学而自报奋勇地唱了一段京剧《沙家浜》。没想到大队广播员偷偷接通了扩音器,寂静的夜晚将唱腔传得很远,土房里在传诵:“瑚琏店村有个女知青能唱戏!”我算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过后村干部对我说:“咱村有个业余河北梆子剧团,你来演娘子军里的吴清华吧!”我急忙推辞:“我不会唱梆子!”他们却说:“你识文断字,又有嗓子,一学就会;接受再教育吗?这也是其中一项……”我不敢再说什么。转眼便是春耕时节,白天耕种耙锄、挑水送粪累得腰酸腿疼;晚上收工还得撅着屁股烧大锅。好歹扒啦几口饭,又赶紧跑到大队部排练。本来我对梆子唱腔一窍不通,加之没有曲谱,甚至表演动作都是即兴自编。就几句“十三咳”唱腔,直咳得我晕头转向,找不着节骨眼(节奏),更别提一顿乱捶锣鼓,真把我这个虽有舞蹈基础的“吴清华”直锤得“冲出牢笼”而找不到下场门。深夜一、二点钟我还蒙在被窝里悄悄地练习“十三咳”,扰得同屋女知青也一齐唉声叹气:“我们也快成了你的死对头——南霸天啦!”
白天,我牵着牲口耕地或紧跟在驴屁股后边拉碌碡时,满脑子还是“十三咳”。一天,当我脚踩刚刚耕过的松软的暄土,一步一陷吃力地拉碌碡平地时,实在迈不动步子了。看着甩下我老远的牲口,摸着紧紧勒在我肩头的绳套,感到腰肩一阵阵钻心似的疼痛,不由鼻子一酸:“咳……逃出水牢,冲出城堡”十三咳的腔调几乎是伴随着泪水脱口而出。突然前边牵牲口的老农一声断喝:“格儿啦好啦!”吓得我嘎然而止。老农笑弯了腰:“闺女,别怕,我这是高兴的!这回你这十三咳可唱对了,‘格儿啦好啦’在我们这畹子就是特别好的意思。”原来本村的社员几乎个个都是戏迷;他们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曾和县剧团打过擂台,到天津卫置买过服装……怪不得每天清晨,天还漆黑的时候,我常听到一声声高亢的梆子腔从旷野传来,原来是一位童颜鹤发的八十多岁的老农,身背粪筐,一边拾粪,一边引吭高歌老腔老戏“都督哇,高在这……”等,其声之刚健、其味之浓郁,真可谓燕赵之声慷慨激越。
我也渐渐地迷上了梆子腔,田间地头劳动休息时,乡亲们总爱叫我唱上两句。我也乐此不疲,似乎演唱的投入能驱除疲劳和愁闷,也因此拉近了和贫下中农的感情距离。
麦收后的一天下午。在地头休息时,乡亲们又欢迎我唱一段样板戏。当我刚唱完“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时,一声拉长的怪调从身后传来,声音发自一位本村男青年之口,据说就因他总是嬉皮溜讥,姑娘们都不愿和他谈对象。我哭着找到大队,要求对他的调侃讨个说法;没想到队干部却说:“他是夸你唱的好呢,没有恶意。”听队干部这一说,我一顿嘟嚷道:“这梆子戏我不唱啦!”
不久,知青办负责人专程赶到我村,在全体基干民兵会上“一本正经”的责令这位“嬉皮排长”向我郑重其事的道歉。面对这位低垂着头,脸色比哭还难看的道歉,青年民兵们先是偷偷地窃笑,继而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而我这个“女兵”虽然以胜利者的神态昂起了头,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30年过去了,回忆住事,我确也因自己莫名的执拗而对那位“嬉皮排长”始终怀有几分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