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区图书馆

老六是我小学同学，特喜欢画画。那时住校，两个星期才洗一回澡。夏明洗得慢，他回来时，男生宿舍早成了“威虎厅”，我扮成“坐山雕”高高在上，夏明被“小喽罗”们扭送了进来。夏明一向老实，顿做委琐状，被我命令“打”三十下杀威棒后封为老六。
  老六在家行小，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在上山下乡的年代里硬是让她娘扣住没走，在棉纺厂当电工。我插队回城以后，老六的消息时不时地灌进耳朵，听说他提了干，到了厂办，时间不长又听说他到了公司人事处。总之，老六总像那香喷喷的油，在水上漂着。
  同学们差不多都回城了，就张罗着开同学会，但是老六没来。当年“威虎厅”里的一个“小喽罗”和老六同在一个单位。他瞪着一对牛眼煞有介事的说：“你们猜猜老六从参加工作开始调了几个单位了？”有猜仨的有猜俩的还有猜五个的，他均摇头说不对。最后他伸出两个巴掌说：整十个！惊得我们一干人等目瞪口呆。原来老六的娘十分有本事，只要老六说出个“不”字，他娘就烦人托窍不遗余力地为老六办调动。
  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到商场去修表，碰到了老六。他正在玩具柜前买一辆电动摩托。一按电钮，电动摩托在柜台上欢快地跑起来，倏忽间，它冲出柜台掉在了地上。售货小姐并没说什么，站在老六身旁的一个靓丽女人急赤白脸的熊他……
  我喊：“老六！”
  除了面部的皱纹、略显佝偻的腰背，老六几乎没变；他还是学生时代那么诚恳、热情，神情中略带着柔弱和木讷。他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不住地问这问那。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妈，问道：“你母亲还在X公司吗？”老六满脸悲怆，说：“她老人家已经故去了。”
  “快走吧，哪那么多废话？！”老六虽然没做介绍，但我估摸着那个女人一定是他的妻子，她拿着刚刚买下的电动摩托，拉起老六就走。老六一声不吭，乖乖拎包跟在女人的后边。看着老六渐远的身影，心说：得，又添了一个妈。
  那一天，下班晚了。吃了饭，静了静心，刚想到一篇文章的题目，就听见有人敲门。
  老六喝得醉醺醺的。嗓门和动作都见大。他说，你这地方还怪难找呢。他冲上来一把搂住我，苦着个脸说：“我今晚就住这儿啦。”老六颠三倒四的一直不住嘴地说，最后我听明白了，是因为单位叫老六去看仓库，他老婆早已习惯了当政工干部的老六，岂容得下一个看门儿的。一怒之下把老六赶出了家门。
  说到动情处，老六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文化是个好东西咱知道晚了不是？当初我也想去上学可老妈嫌累脑子不让去不是？现在好了，竞争上岗，人家有技术有学历的就把我给比下来了，看仓库怎么了，也比下岗强呀，你说是不是？”
  老六酒醉人不醉，话说得句句都在理。我劝老六：咱不偷不抢靠力气吃饭，怎么丢人现眼啦！三哄两哄，就把老六哄走了。不然，就一间屋，让老六睡哪呀？
  后来有两年多没见着老六。
  星期天，我在科贸街转悠，竟碰上了老六两口子。老六好似换了个人，西服笔挺，皮鞋锃亮，听见我喊他，喜气洋洋地跑过来；他妻子也风一样旋过来挽住老六的胳膊，歪着头问我，你是个秀才吧，何不写写我们夏明？夏明可是个画画奇才。大至画轴小至扇面书签，连鼻烟壶三鼓捣两鼓捣他都画得挺好哪，你看看我这双手，好看不好看？我定睛细看面前的一双纤手：十指尖尖，凝在指甲上的是蓬莱仙境琼楼玉宇苍松翠柳翔鸟飞蝶各俱千秋。
  “到美容店做手美容，画这一双手要70元，我们夏明只要60元……”老六妻子喋喋不休。我小声问老六，你改行啦？老六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把我闹糊涂了。
  老六两口子买了一对音箱欢欢喜喜地离去。我痴呆呆地戳着，老半天也回不过味儿来，我想：老六已经一扫过去的沮丧之气，像现在这种活法，应该说是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