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卧床有半年了。这位闻名大江南北的篆刻家不知为什么仍住在城郊的一个大杂院里。因为缠绵的老病,他欠了债,终于,他改弦更张,向索求刻印者张手要起钱来。
那日黄昏,萧老从床上撑起半拉身子,径自向窗外望去:那雪花依旧无声地下着。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就听见清晰的扣门声,他下床去开门,只见一个紧裹了围巾的女人站在雪地里,气喘吁吁地问:“这是……萧老的家么?”萧老示意那女人进来,女人的嘴无声地张了张,就摇摇晃晃跪了下去。
女人说,女儿在村上有个相好,两人不顾男方父母反对就同居了,后来他们携着结婚登记证,带着身孕来到津东的舅舅家。眼看就要临产,可医院就是不收。烦人托窍把好话说尽,才将就着在观察室住下。今早医生查房,说胎位不正,且脐带相缠,若再不施手术,母子俩都将前景莫测。陪同女儿的她闻讯后如遭电殛,她急忙去找主刀的主治医生求情。当她在门外徘徊时,屋里几个人正大谈萧老的篆刻,她当即思忖:若能得萧老治印,女儿母子便可望有救,这真是老天有眼,给人一条活路。于是之,她冒着漫天风雪,访遍了偌大的津城,终于站到了萧老面前。
萧老望着女人那双如饥似渴的眼睛,再也没说什么,他车转身子去拉灯,没电。是的,近来这片居民区常常停电的。他找出一支红蜡烛,默默地将它点燃。
萧老戴上了花镜,在众多的石头中择出一块鸡血石。石头沉得坠手,当干枯的手指捏起刻刀的刹那间,他就觉出了与往日的不同。他凝思片刻,紧捏着刀,从容地向石面刻去……
那女人似乎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只见萧老的双眼在放光,那蕴藏经验与激情的刻刀,冷静得像船艏深深划开春河的冰面。女人惊讶地看到这位身躯孱弱的老人骤然一下子有了精神。白发苍髯的头上像是幻出了耀眼的光环,且向外不断扩散;那昏花的老眼也变成一汪深潭,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一双枯瘦的手也变得愈发灵巧了。女人木然伫立着,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喜悦与悲伤,她的心,被一种茫然无知的力量强烈地震撼了……
雪,停了。在白雪的辉映下,窗外是一片童话般的色彩。
有顷,萧老把刻好的印章摁在雪莲纸上。然后透过烛光审视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易被人觉察的微笑。雪莲纸上拓着“好人吉祥”四个篆字,红艳艳的,古朴典雅中透出灵秀。那女人又是一惊,她从未想到方寸之间竟蕴藏着恁多内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忘不了萧老走刀时的激情。当萧老把印章递过来时,女人的的嘴翕动着,眼泪却不住地流了下来。
萧老没收女人的钱。那女人走后,他重新躺在床上,眼睛又一次投向窗外,不料夜空竟蓝得出奇。他突然企盼天快些亮起来,祈愿那个小生命能平安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