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儿老汉磨豆腐发了财,置彩电于磨坊。一打开电视,电视台记者正在采访山坡上的放羊娃:
“您怎么不上学呀?”
“没有钱。”
“你放羊为啥呀?”
“卖钱。”
“卖钱咋用呀?”
“娶媳妇。”
“娶媳妇做啥?”
“生娃。”
“生了娃娃干啥呀?”
“放羊。”
“放羊为了啥呀?”
“卖钱。”
“卖了钱咋用呀?”
“娶媳妇。”
六指老汉光顾看电视,拉磨的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瞪着两只大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六指老汉见状大
怒,顺手抄起一个笤帚疙瘩,狠狠在驴屁股抽了一下,驴猛的一跳,围着石磨转了起来。
电视仍在放。
驴转着转着又停了下来,把脖子扭向了电视。六指老汉见后没再动怒,而是拿起一个青布围裙,对折了一下,把驴双眼捂个死,只轻轻喊了声“得儿”,驴就顺从地转了起来,一圈一圈又一圈,再也没有停。
去年秋天,六指老汉的儿子老五子到省城来找我,让我帮忙把他儿子川宝送到部队。
川宝不是刚从省商字院毕业吗?怎么又要参军呢?我有些疑惑不解。
老五子解释说,这是他老爷爷的意思,说我们一家三代都做豆腐,到川宝这一代说啥也不能再做豆腐了!
六指老汉的父亲福全90夕岁了对现实生活略有不满,不过这不满在福全的曾孙辈川宝看来是老糊涂了,他老人家总惦着要吃豆腐渣。
常言道,“磨豆腐,赚渣子,养活着一家子。”这豆腐渣养活着到川宝这一辈儿是第四代了。
川宝说,养活嘛,现在谁还吃以腐渣呀。我们家的豆腐渣都喂了奶牛、奶羊或者养猪、养鸡了,老五子说,做豆腐是个细活。黄豆、大豆,或黑豆都可以做豆腐。首先得选豆,把其中的霉豆、坏豆剔除。接着用石碾嗑豆、脱皮,把豆皮去除(现在不去豆皮了)。再用好水进行浸豆,浸一夜后用石磨磨成浆。人工的石磨不如用电的钢磨快。你如果说,福全,这石磨和钢磨不是一样磨豆浆吗?福全一听就火了,大声嘟嚷着说:“你懂个屁。”
老五子说,用石磨磨豆子是老爷子定下的规矩,说钢磨转速快、温度高,磨出的豆浆变味了。豆子磨成浆后得“杀沫”,用一小勺着火的热油泼向生豆浆“杀油沫”,再用滚烫的开水倒入生豆浆“杀水沫”,边倒边搅,至到生豆浆里没有沫(气泡),之后装入布口袋揉搓过滤,漏下的豆浆汁放在锅里煮,煮开锅后淘入瓦器里等着点卤,布袋里剩下的就是豆腐渣。
豆腐渣是白的,放久发黄,而且发酸变臭,刚滤好时,则有一股子熟豆子的腥香味儿。过去,家家户户只有过年才做一模子豆腐,用豆腐渣掺上玉米面,加上盐、五香面、葱花,蒸成渣子饼子,和白面馒头一样受欢迎。还有的用豆腐渣掺些豆腐发酵,利用其久放发酸变臭的特性,糟成臭豆腐,也别有风味。
现在豆腐渣没有人吃了,但做豆腐的得尝,说,磨老了,或者,磨嫩了。磨老了,就是磨过头了,细豆腐渣漏过布袋布缝儿,混在豆浆里,这样子做出的豆腐里纤维多,出豆腐多,但不好吃。磨嫩了,就是豆子磨得粗,该磨成浆的没磨成浆,留在豆腐渣里,豆浆出得少,豆腐当然就少了。
磨嫩了就需要查查磨。掀开石磨上扇,看看是不是磨沟儿磨浅了,或有残。磨沟儿磨浅了,就要剔沟儿。残了不好办,要把磨扇削下声一层,再踢出新沟儿来。
老五子说,现在没有杵凿石磨的了,磨子钝了就得自己杵凿,很费时间。为了不影响磨豆子,家里制办了三套石磨,两盘大磨一套用毛驴拉,一套用电动机经减速器减速后带。还有一盘直径一尺半、人小拐磨。还瞒着福全老爷子偷偷买了一台德国产的钢磨。
做豆腐最难的是点卤。
人常说,画龙难点睛。福全说,那又什么难?画坏了,重画就是了,豆腐点坏了,重来不了,糟蹋一锅。
点卤前,豆浆可以喝,做豆腐的师傅常常喝豆浆,却不一定吃豆腐,道理在豆浆养人。浆点好卤,凝起来,颤颤的,就是豆腐脑儿。凝起来的豆腐脑儿盛在用四块木板围起来的屉布里,系好,放重物压,水慢慢被挤出布外,布里就是豆腐了。压久了,布里的豆腐就成了豆腐干儿。
打开布,豆腐还是热的,一层一层装在豆腐车上,敲着梆子沿街叫卖。当天卖不了的,用刀划成一块一块,放在冷水里。
福全学徒做豆腐时,30岁了,还没碰过女人。福全学点卤,总点不好,师傅说,还记得吃妈妈的奶子么?福全摇摇头,脸红到脖根儿。师傅说:“记住,好豆腐颤颤的就像女人的奶子。”
黄河决口发大水那年,村里来了逃荒的母女俩,母亲饿死在福全家门口,女儿成了福全媳妇。
福全讨了女人,摸过之后,叹一口气,说,豆腐,豆腐。福全的女人听了奇怪,说你做豆腐做出病啦!
第二年,福全的女人给福全生了个大胖小子,生下来右手就多个小手指,取名“六指”。看着六指吃奶,福全咽了一口吐沫,说,豆腐啊,豆腐。福全的女人听了有些生气,说,快出去做豆腐去吧!
福全刚出家门,就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先去的青岛,辗转押解到日本,在福冈三井矿山被强制从事重体力劳动。
一天,中国劳工被叫在一起,排成一排,命令会做豆腐的站出来。福全头皮一阵发麻,以为豆腐是罪过,是死罪,但还是战战兢兢地站了出去。又命令会木匠活的站出来,结果是除了会这两样的都被赶回去接着挖矿。
福全开始给日本人做豆腐。日本人吃豆腐,劳工用豆腐渣煮粥喝,一顿只给稀稀的一小碗。繁重的重体力劳动,加上连冻带饿,和他在一起的一百多名劳工,两年时间,福全眼铮铮看着死了21人。
日本投降了,举国欢庆。在日本的劳工扬眉吐气,打、砸、抢狂欢,大吃大喝庆祝。福全给劳工们炖了一大锅猪肉豆腐粉条,每人盛了一大碗,八十多人还没盛到最后一位,第一名已经吃撑了,后经抢救无效撑死了。连续两年每顿只喝一小碗豆腐渣稀粥,乍吃“硬菜”不受呀!福全说,还是豆腐渣好。
“低指标、瓜菜代”那年,六指虚岁20,福全老爷子把豆腐坊交给了儿子。节粮度荒,树皮剥光。粮食短缺,豆类更是稀缺之物。开始,六指的换豆腐车变成了豆浆车,30粒黄豆换一大碗豆浆,一斤黄豆换二斤豆腐。后来,黄豆越来越少,干脆就不做豆腐了,改做不出豆腐渣的全豆浆。
就是这“全豆浆”救了全村人的命。
全村八个生产小队的仓库里仅有的8麻袋黄豆种子全集中到了六指的豆腐坊,二百多户村民,每户每天可以领到两大碗豆浆。
为了把豆腐渣全部过滤到豆浆里,多出全豆浆,六指磨豆子由过去磨两遍改为磨五遍,磨一遍装入口袋过滤一次,直到剩不下豆腐渣。
外村社员羡慕我们村能喝上豆浆,姑娘抢着往我们村嫁,小伙子乐意入赘到我们就这样,峰尚村姑娘小兰子成了六指媳妇。
改革开放后,村里一下子冒出来五、六家豆腐坊,六指家的豆腐坊冷清了。但没过多久,六指家的豆腐坊又火了。原来新上的几家都是用机器磨豆浆,点豆腐不用卤水用石膏或者用葡萄糖酸钙,还有的掺生豆浆做“包浆豆腐”,掺胶做“橡皮豆腐”……无序竞争、恶性竞争导致成自相残杀。不到一年,客户们又回到了六指家豆腐坊。除了村民吃六指家的豆腐,周边二十多家饭店也定购,政府机关食堂每周至少买一盘豆腐。
短短几年,六指儿老汉真的靠磨豆腐发了财。除了“磨豆腐,赚渣子,养活一家子”外,还用卖豆腐攒的钱盖了新房,盖了新豆腐房。买了小轿车、厢货车、农用三轮车。该置办的都置办齐了,就把做豆腐的生意交给了儿子老五子。
老五子根据市场需求做豆腐。家里既有传统石磨,又有机器钢磨。豆腐脑、豆腐既有卤水点的,又有石膏点的。还把豆腐进行了深加工,有豆腐皮、豆腐丝、豆腐干、豆腐豆腐肉等十几种豆制品。可以说,把传统豆腐做到了极致。
但福全并不满意,一吃豆腐就摇头,说这不是石磨豆腐,肯定是机器做的,这豆腐不行,味道不鲜……六指媳妇说机器还是由德国进口的哪!福全用没牙的嘴说,奶是只有人的手才做得出。没有人听懂老爷子在说什么,家里人很久听不懂老爷子有时候在说什么了。
家里人最后一次听懂福全说的话是,别让“川宝”做豆腐啦!但过去总认为他在说,给我弄口豆腐渣!
川宝如愿参军入伍,并且到了我的老部队。四个月的新兵连训练结束后去了团后勤生活服务中心,仍从事家传的老本行——磨豆腐。用豆腐渣喂了两头奶牛、两只奶羊和十来头猪。
虽然历史的车轮在不断向前,但其中的东西只不过是周而复始。
(注:日本在侵华战争末期,为补充穷兵黩武造成的国内劳动力严重紧缺,从中国强掳劳土押解日本强制从事重体力劳动,记载在册者即近4万人,死亡率高达17.5%。其中,三井矿山株式会社共使用5517人,成为日本矿山企业奴役中国劳工最多的公司,有1072人死在残酷的奴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