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远方不知道这里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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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8151
颗粒名称: 你在远方不知道这里
分类号: I218.21
页数: 4
页码: 59-62
摘要: 本文回忆了作者在农村的童年经历,重点讲述了邻居家如何用简单的材料拼凑院墙以及作者与邻居家的大哥之间的交往。当时社会对生育和性教育的态度,以及因此产生的困惑和恐惧。
关键词: 杨柳青 文学 作品

内容

我在一个最普通的乡村里度过了童年,那里有很多有趣和无趣的事,只是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梦中却常被一些碎片式的闪回萦绕,不得不再回到那里。这真的像穿过千座山万条河,去寻一座早就绝迹了的古城,终于来到熟悉的旧城门前,你却发现又仿佛很陌生,前脚刚跨进去你就笃定地怀疑自己走错了。
  那个时侯的房屋都还很破旧,有几间最简单的砖房有个最简单的院子,就齐备了一个家。当然,有的权且有几间简单的房,纵使没有院子也很坦然,屋子外的地界你可以都当成自家的院子,更有天当被地当床的浪漫,有院子的标志就是你用自家的院墙圈起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其实除了昭示这是一家体面的尽善尽美的人家以外,没有实质性作用,但即使再贫困的人家也都努力盖起完整的漂亮的院墙,总觉得这就是脸,容不得忽视。我家的邻居最开始就是没有院墙的,因为他们家成分是赤农,赤条条的穷,不需要遮掩,这很光荣。但其实我是不懂得那种光荣感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开始记事起,他们家已经改善了条件,而且是大大地改善了,但院墙的问题上却例外,他们家用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满是刺的荆条胡乱地拼凑起一圈儿,算做墙。这都无关紧要,当时的人都很穷,也不怕偷,也没小偷。但村子里,养狗却空前盛行,全是土狗,没人约束控制它们的交配行为,它们的性生活应该是极度混乱的,没有人懂是否这条狗是不是还未成年,只要它的生殖器有了可以用的迹象,就任由它们寻找快乐去,甚至人们喜欢放纵它们这样做。所以,小狗崽子的数量与日俱增,这样无约束的操弄,却带来了道德和良知上对于人的考验,生下来却养不起,这玩意毕竟不像养猪还可以卖掉回本,狗是看家的,家可以不需要看,但一群家丁总得养,养不起怎么办,送人没人要,掐死它——作孽遭报应!于是就寻这样的角角落落去塞,小狗崽还没睁眼就被塞到某个犄角旮旯里,活得下来活不下来都是命,但总是不忍心正眼看着它死。这家人是我的本家,按照辈分我喊它们大娘大爷,其实他们一点也不老,他们家的院墙就是每天早上人们会去塞狗崽的好地方,我总是很开心,每天都有几只新的小狗,虽然没有如今五花八门小孩玩的毛绒玩具,但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玩的可都是真家伙,玩死它们不懂愧疚无须负责,我必须尽可能地把玩他们,因为父母会把这只小狗在我晚上睡着前不知道弄到哪里去,第二天总还会有新的,现在想想他们每天都需要做这个工作,真是够为难他们了。
  人们对于狗性生活的放纵,其实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那个时候不知道哪里刮来一阵风,彻底改变了村里人几千年以来的生育观——计划生育,说白了不让生了,一家只能生一个娃,敢多生,就是以身试法!以身试法,多吓人的字眼,看起来跟杀头没什么区别嘛。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摆明了就是索命的黑白无常。那样的全民恐慌,不好理解,也不难理解。人们大概是把自己遭遇这样强盗似的侮辱的悲悯感传递到了狗的身上,让他们可以尽情地做爱生育,在这个权利上人的自由真不及畜生。在那个年月,强奸更是立即要吃枪子的,毫无疑问。于是我们家和邻居家都是一个孩子,两家大人欢喜的是我们都是男孩,这种情况下一家一个男孩就足可以大声宣称人丁兴旺了。他比我大十一岁,我们辈分一样,他算我的老大哥了。他们家虽然没院墙,但地位可绝无仅有。他祖辈是村里稀有的赤农,他爸爸于是年轻时就根红苗正地当选了村长。我想他们家一直糊弄着那个不成院墙的院墙绝对是一种地位正统的象征,因为后来他们家应该是最怕偷的。
  他小的时候,长得不赖,可惜是个笨蛋,很有名。那时候国家没义务教育,升初中得通过考试截留,他被截下毫无悬念。但他爸通过走后门硬给塞了进去,谁曾想这一塞把这小子脑袋塞开了窍,学习一路狂飙,不到一年就成了年级第一,完成了从一个笨蛋到天才的传奇演变。这当然是我后来听说的,我还是个娃娃记不住,但也有记得住的,那就是这家伙总带着我玩,还总吓唬我,他从学校带回来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带回来一小盒水银,掉在地上就捡不起来了,你越拿它它越到处滚,有“分身术”,最后变得一满地细小的水银珠子,后来这东西说是有剧毒,国家不让私自卖也就再见不到了。哦,对了,水银这东西的确有剧毒!那时候有个电视剧也特别恐怖,剧情记不清了,就记得一个妖怪抓来一对小孩,一男一女,给他们都灌喝下水银,然后他们大睁着眼再也没闭上,死了!这情景在我幼时的脑海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延伸演绎着,做梦总梦到自己被灌了水银也睁着大眼闭不上。还有,他还带回来过一个小小的单筒望远镜,告诉我说这玩意能看见月亮上住着的妖怪,但你得必须先撒尿似地劈开双腿蹲成马步弯下身子把脑袋从裤裆里伸过去用这玩意才能看见,我确信不疑,只是觉得这太痛苦了,每回看都非得弄的晕眩恶心了不可,死活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过来他在耍我。但有个事,他应该不是骗我,他说的很认真,我也信得一如既往,直至现在也仍旧是,因为后来我还不止一次地听人都谈到过同样的情形。他说,人间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但人怎么到天上去变成星星呢,这就是每个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都会飞走,但并不是跟电影里演的那样恍恍惚惚的人影子飘飘悠悠地升天,而是会凝结成一个硕大的火弹,发着红光越飞越高,谁家死人了你死活守着准能看得见,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的,这玩意很狡猾,它会躲着人。但他说他就看到过,还说的有名有姓,是个什么爷爷还是大爷的,他说他看到的那个个头真的很大。我问他当时你害怕了没,他说我不害怕,那东西红彤彤的真好看,看了还想看,就跟大太阳一样,可是最后它到了天上就会变成星星。这是在我童年的心里最好奇的事情,也因为这件事我非常崇拜他。事实证明我崇拜他绝对是有道理的,他就是个天才。
  现在想想觉得真离奇,那时候村里总有人过世,每次他都想拉我去看神奇的火弹,我因为胆小,从不敢天黑了还守在那家人家院子外,所以一直没有看到过,但他第二天都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这个人的火弹是大还是小,我也从没怀疑过他是否真的看到了。
  他家有张高高大大方头方脑的八仙桌,漆黑的颜色让人觉得庄严神圣,进屋正中靠墙摆着,上面挂有他们家一个祖上先人的大幅镜框,留着长长的白胡子,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我每次去他家他都端坐在这张大桌子一边的太师椅上看书做功课,慢慢地眼镜也爬上了他的鼻梁,一张张奖状也爬满了他家的那面墙,有一次我们俩一人一边趴在桌子上玩,我抬头间忽然觉得墙上的这个老爷爷蔫蔫地斜着眼正在盯着他看,我吓了一跳再也没敢爬上那张桌子。我总想,晚上关了灯以后,这老爷爷的眼会闭上么,要是还睁着那岂不是睡觉都被他看了。后来这小子,考上了大学,那个时侯我已经随父母到城里读书,不在村里住了,只看着我爸妈兴奋的样子以及瞬间对我投来的鞭笞的目光,我当时本能地心里发虚,讨厌他,但其实也搞不清楚大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惆怅的来临没想到会接下来一直伴随着我,在我懂了大学而玩命备考的时候居然传来更惆怅的消息——他考上了研究生。我真的无力去管研究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了——估计是要人命的玩意,应该跟火弹差不多。
  其实我已经好多年没再见他了,也不知道他爱看人家的火弹的癖好变了没,究竟一共看到了多少个。我一直保守着他的这个秘密从未跟人说起过,我确信聪明的脑瓜子就是会有很多跟普通人不同的地方。我慢慢懂得这些道理的时候,他爸已经不当村长了,在外村都集体走上富裕之路的诱惑刺激下,村委大会造了反,集体弹劾了他——他家家道中落了。他考上大学他爸又在村里恢复了昂胸阔步地走路姿势,颇有苦尽甘来的味道。他还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也是大学生,大家都纷纷议论这女孩的家世,据说是城里的高干子弟,一群老娘们都站在大门口龇着牙醋意十足地说这小子不光学习好搞对象的本事也不赖啊,会巴结人呗要不怎么能看上一个乡下穷小子。后来这事给弄明白了,这女孩也是个山里的穷孩子,从小死了爹,姊妹好几个,苦着呢。那群老娘们龇着牙又说,你瞧我说的吧,天底下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家摊上。这女孩其实不受他们家人待见,他妈更是死活不同意,她说这女孩从小丧父老辈子就说不是好命,命硬会克人呢。这不是关键,年轻人谈感情,父母拦不住。研究生毕业他就把这女孩娶过了门,他妈还是一百个不乐意,不光因为这个还因为她把自己儿子拐跑了,毕业分配工作他听了女孩的主意去了很远的深圳,女孩说那边才有发展前途。从此一年回来一次,而且中间他就回来了一次。过年我总爱问他妈他回来没,得到的回答总是他很忙不得空回来。一年的时间他买了房,借了很多钱,那边大城市的房价高的让乡下人不敢相信,他父母四处借钱最后成了快乐的穷光蛋,整天在家准备着去深圳的行李和婴儿需要的被褥,他妈说外面卖的哪有自己地里棉花做的睡着舒服。可最后成堆的新被褥没派上用场,因为那年恰好羊年,他来电话说不想要孩子,据说属羊的孩子会命苦。
  第二年刚过完年,一个傍晚,我正在吃晚饭,家里电话响了,我妈接完电话表情复杂地告诉我他得了大病。我问是什么大病,我妈说好像是脑瘤。就在前一天晚上两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此生坐了第一次飞机,飞到了第一次见到的深圳。他们后来对人说飞机这玩意也不见得有多快。他们到了直接去了医院,见到了已经变了模样的儿子,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手术已经动完,天灵盖被完整揭掉了,表面的外皮已经缝合,瘪瘪的,可以看到喘气时有节奏的翕动。他睁开眼的瞬间认出了他们,用家乡话对别人说:这是俺爹俺娘。两个老人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最后算了算一共吃了不到十斤粮食。后来他们又把儿子带回了千里之外的村里,医生告诉他们脑袋里的瘤已经切除,孩子的时间顶多剩下半年,回家修养吧该吃点啥吃点啥,最重要的就是让他开心。听说他确实一直工作很忙,有一次跟同事吃饭,他说自己最近总牙疼,同事建议去看看大夫,结果到那以后大夫拿着牙签子一拨拉他的牙,他就昏倒了。那年过年,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变了样,不再有一丝天才的灵光。脑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我知道纱布后面皮下就是赤裸裸柔软的脑仁。他对着我一个劲傻笑,嘴斜着歪在一边,他妈说这是跟我熟,他已经不会说话,问他话他只能含糊不清地从嘴里发出嗯啊的声音,代表他听见了。他妈拿出一个簸箩,里面满是花生,我就顺手剥着吃,他也拿起一个,直接塞到嘴里嚼,弄得满口混着花生壳子的液体从嘴角淌下来,和只剩一只手可以动像得了偏瘫一样,脑部的手术神经损伤太大。
  过了几个月,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吃饭,电话响起。他死了。
  村里人都说给他发丧的那天,全村老少都掉了泪。他的老婆,这个女人抱着他,一步步跟到了灵车上,还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送走他的第二天这个女人就坐上了回深圳的飞机。他妈说,是我让人家走的。人都说,这孩子死就死在太聪明了,所以脑袋里才长了瘤子。娃娃们不知道从谁的嘴里听了这个话,一旦大人责怪他们考了鸭蛋,他们便摆出这个道理来辩驳。那个女人从此没回来过这个村子,开始还偶尔来个电话,后来再无音信。他妈说,这个女人命真硬,克人啊。人问她,那你们省吃俭用买的房子就这么便宜那女人了吗,她说人都没了要房子来干嘛,人说你真傻。后来,别的村子里车祸死了个女人,岁数很大了,有精神病一直没嫁人,他妈听说之后又四处借钱花了高价把她的骨灰买了过来,放进了他的坟坑里,说找个人作伴,这就是结阴亲。要不对后人会不吉利的。去年过年我去他家,一进屋还是看到靠墙正中的那张黑色的八仙桌,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供果,上方老爷爷的照片被取下来换成了他的照片,也是黑白色的,戴着个金框眼镜,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妈对我说起阴亲的事,一直说那女人是个精神病,这样的女人哪配得上他呢,他在那边肯定一百个不满意。
  他离开快十年了,今年夏天又到他的祭日,我却听说了一个消息,他妈天天在家哭,对人说他托梦给她说他是冤死的,活生生被医院开了脑瓜子才死的,而且她还说她打过电话问深圳那边的儿媳妇了,儿媳妇也说她查到了医院的病例和手术报告,确信是医疗事故,现在正跟医院为这事打官司呢,就等警察破案了。
  我脑袋里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他是下午走的,傍晚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赶到了他们家去吊唁,屋里鬼哭狼嚎乱哄哄的我一个人在屋外等了很久,等到天上都亮起来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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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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