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娘
  乔木
  巧凤一上火车就后悔了。真不该跟大龙去婆家过这个年。尽管临走前，已经再三托付了对门的郝婶，又专门去了趟居委会的邻里帮扶志愿者协会，可还是心里不托底。娘年龄大了，万一在俺离开的这几天有个闪失，俺会后悔一辈子的。
  其实，巧凤不是在上火车后才后悔，在丈夫大龙张罗着回家过年时，巧凤就一百个不愿意。自打近三年娘的腰腿疼病重了以后，巧凤一天都不敢离开娘，生怕娘因腿脚不好磕着碰着累着。娘心脏又不咋好，身边哪能没人照看呢！
  可是，架不住娘的叨叨，什么你有娘，人家大龙就没娘吗？什么你想与娘过团圆年，人家大龙就不想同自己的娘过个团圆年吗？你咋就不能设身处地为人家心思心思呢！娘的话不是没道理。巧凤也知道，应该遂了大龙的心愿。还是头端午节，与大龙结婚时，大龙爹和娘来省城一次，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如今过大年了，还不兴大龙与爹、娘见一面吗？再者说，俺这个新媳妇，也该去认一下婆家门。
  理儿虽说是这个理儿，可巧凤就是不想离开娘。昨天晚上，大龙搂着吧嗒吧嗒掉眼泪儿的巧凤，一边抚摸着光滑得像缎子般的身子，一边亲着那有红似白的嫩脸蛋儿，柔声细语地好顿哄，才终于让噘了好几天嘴的巧凤破涕为笑，十二分不情愿地答应一起回老家过年。
  在大龙大张旗鼓地置办带回老家的年货时，巧凤也在不声不响地为娘置办好了过年所需的吃的和用的。大龙希望给爹娘带回个惊喜，巧凤也不想让娘的年过不舒坦。即便如此，巧凤还是担心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身体又不咋好，年能过得顺畅吗？
  巧凤是含着眼泪，被娘吆喝着出了家门。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泪咋的也止不住掉。弄得大龙左右为难，在买火车票时，大龙说，要不还是俺自己回去吧。巧凤最喜欢的是大龙处处依从她，也最怕的是大龙处处依从她。大龙这一句话反倒打消了执意不想离开娘的念头，跟着大龙上了火车。
  大龙随着火车的飞驰，心已经飞到了爹娘的身旁。可巧凤虽然人在火车上，心却还在娘那儿。巧凤眼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景物，心里乱糟糟地咋也理不顺。咳！这会儿娘不知干啥呢，一定是站在窗前盼俺快点儿回呢。不会，娘哪会那样傻，娘一定记挂着俺在火车上能不能有座位，一路上能不能太劳累。娘啊，就是操心的命，俺都多大了，还犯得着让娘操心吗？可娘就是非操心不可。就拿找对象，结婚这事儿说吧。自己没对象时，成天叨叨。说什么，都这么大了，还没个婆家，再不找，过了三十可就臭到家了。听得耳朵根子都疼。同大龙订婚后，又天天张罗着让快点结婚。说什么，俩人既然你情我愿，还拖个啥，选个好日子结了婚，你们煞心过日子，我这心也踏实了。娘啊，真是个好娘，见大龙是个乡下来的打工仔，知道没攒俩钱，操办不起婚事，更买不起房，就拉着大龙的手说，没钱不要紧，娘有，没房也不要紧，就住娘这儿，相互还有个照应。就这样，在娘的张罗下，大龙高高兴兴地当了上门女婿。
  要说大龙也真懂事儿，自打同俺定了婚事，又结了婚，直到现在，从没让娘有过一点儿不开心。工地的活多累呀，可每次回到家，进屋就抢着活干，只要他在家，别说娘，就连自己都伸不上手，什么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活都让大龙包了。大龙不止是勤快劲儿让娘可心，大龙还同娘贴心着呢！每回开工钱，都一分不留地交到娘手上。娘先是说啥不接。娘说，我哪能要你的钱！大龙说，都成了一家人，俺是你的女婿，不给你给谁？还是在自己的劝说下，娘接了钱，可娘还是每次都留给大龙宽裕的零花钱。还说，剩下的钱娘给你们攒着，今后用钱的时候多着呢。有了孩子，花钱就得像流水一样了。说得大龙和自己的脸像蒙了层大红纸。
  巧凤想着想着，开心地笑了。一直盯着巧凤的脸的大龙看到媳妇笑了，心跟着吧嗒落了地，也随着嘿嘿地傻笑了起来。还攥住巧凤那虽然整天劳碌，却仍然细皮嫩肉的手，放到了嘴唇上，呗儿了一下。巧凤立马抽回了手，怪嗔地说，也不看看在哪儿，大庭广众的。大龙又嘿嘿地傻笑了几声，说，俺的媳妇，谁敢管！
  看看车窗外，天早黑了。刚才还挺亮的灯这会儿变暗了。巧凤看看车箱里的人，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有的还淌着哈拉子打呼噜。大龙却还睁着他那一对牛眼珠子盯着自己看。便将手伸进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胀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悄悄地塞到大龙的怀里，悄没声地对着大龙的耳朵说，这是娘让给你的。大龙立刻塞回给巧凤，说，娘已经给了俺不少置办捎回家的年货钱，咋还给？巧凤的小嘴立马嘟了起来，傻样！这是娘让你孝敬你爹你娘的，快藏好！大龙怕巧凤，乖乖地重新接过来，放到了贴胸脯的地方，心里感觉热热的，娘和媳妇真好！
  随着火车咣咣当当的摇动，大龙也进入了梦乡。可巧凤一点都不困，心里还在惦记着娘。这会儿娘早该睡了吧，也不知道灌没灌暖水袋。每天都是俺给娘烧壶热水，把水袋灌好，用俺缝制的布袋装上，再系到娘的腰上，就能让娘的腰热乎到天亮。娘的腰一热乎，疼就能缓解多了。可今天晚上不能给娘灌热水袋了，娘要是自己不灌，腰又得让娘遭罪了！
  大龙家住得真够远的。火车钻了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直到天亮，又看见天上的太阳到了头顶，才下车。巧凤跟着大龙，大包小包的又背又扛，随着也是大包小包又背又扛的人流出了车站，在一个早点摊就着咸菜，喝了碗粥，吃了俩馍，又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好不容易挤到了车上，抢到了位置。汽车出了城，在满眼都是山的路上，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直到太阳落到了大山里，才到了大龙家住的那个村子。
  跟着大龙走进了全是石头垒的院子，又进了石头垒的房子。不仅见到了已经见了一回面的公公、婆婆，还见到了大龙的妹妹和大龙的奶奶。巧凤嘴甜，在大龙的引荐下，巧凤把甜甜的笑全堆到了人见人爱的脸上，喊了爹、娘，又叫了奶奶后，说了声妹妹真好看，就一把将有些拘谨的小姑子搂进了怀里。这一举动，一下子把巧凤与全家人的距离拉近了，全家人对巧凤这位初进家门的新媳妇的印象好极了。
  巧凤随同丈夫大龙进家时，正赶上大年三十要吃晚饭的工夫。按照大山里的习俗，这是一年中最隆重最丰盛的一顿饭。巧凤望着满桌子热腾腾，香喷喷的菜饭，虽然肚子早已咕咕叫了，可就是没胃口。婆婆和大龙妹妹一个劲儿地往巧凤的碗里夹菜，巧凤嘴说谢谢，眼里却有了泪花。巧凤又想娘了。她在想，这会娘吃饭了吗？往年大年三十，都有自己陪着。今年，娘孤孤单单一个人，指不定多不开心呢！
  三十一过，就是正月了。按照习俗，没过十五都是年，家家户户要相互拜年的。大龙领回来一个俊媳妇，全村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反正不管是沾亲挂拐的，还是非亲非故的，都想趁拜年这当口来大龙家看个新鲜。从早到晚，大龙家的门槛都快踢破了。喜的大龙，还有大龙的爹、娘、奶奶、妹妹，整天合不拢嘴。巧凤牢记娘的嘱咐，对谁都要客客气气，毕恭毕敬，端茶倒水，远接近送。让凡是看到了巧凤的乡亲们没有不伸大拇指连连夸赞的。
  可是，到了夜深人静后，俩人钻进大龙娘亲手铺到西屋热炕上那里面三新的被窝里，巧凤的头一枕到大龙的臂弯，眼泪就扑簌簌地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龙知道媳妇又想娘了，便安慰巧凤，有郝婶照顾，还有社区那些好心人的关心，娘不会有闪失的。巧凤嘟着嘴，一边抽泣一边说，别人再好也不能整天陪在娘的身旁。再说，娘是最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不到万不得已，娘是不会劳累别人的。三年前的三九天，比往年的三九天都冷。娘觉得自己有些胸闷，对俺都没吱一声，悄没声地出去买药。结果一没留神滑倒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都骨折了。待俺知道后，娘都躺到医院的病床上了。俺心疼得哭着问娘，你咋自己偷着出去了？娘说看俺叠声地咳嗽，怕俺再冻感冒了。打那以后，俺每逢阴天下雨，刮风下雪，都格外注意盯着娘，生怕她再有个啥闪失。在临走那天，俺就看天阴得挺沉，好像要下雪。你说，真要是下雪了，娘再有个啥事儿，自己出去了可咋整？
  经巧凤一提醒，大龙也有些不放心了。伸手摸过手机，说给娘打个电话吧。巧凤瞪了大龙一眼，说，傻子，娘耳朵背你不是不知道。大龙又说，要不给郝婶挂个电话？巧凤又瞪了大龙一眼，深更半夜的，好意思打扰人家吗！大龙没辙了。这回轮到巧凤安慰大龙了，没事儿的，娘心肠好，老天都会保佑娘的。说娘心肠好，大龙绝对认可。大龙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过了正月，大龙随着同村的早几年外出打工的乡亲来到了省城，去一个建筑工地找活干。一米八零的个头，五官端正的大龙一眼就被招工的相中了，当上了让同来的乡亲们羡慕嫉妒得不行的门童。当穿上了在电视里看到的像外国骑士穿的服装，挺胸收腹，目不斜视地站在装饰一新的售楼处大门外刷着红白相间的水泥台上，自己也觉得满神气。心想，一点都不用出力，挣得比乡亲们还多，这也太走运了！可是，时间一长，大龙就觉得自己的这份工作比乡亲们还苦。从早站到晌午，吃口饭，又得接着站到晚上。站得腰酸腿麻脖子疼也得忍着。春天尽管风大些还能挺得住，可是到了夏天，头顶上的太阳实在让人受不了。尤其到了晌午，就像火烤的一样。工地上的人都能脱了衣服干活，自己汗湿透了衣裳却不能脱掉一件。一天气温达到了40度，大龙感觉自己的汗好像流干了，头疼的好像要裂开，眼前闪的都是金星。就在大龙怎么也控制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时，一个老太太从对面的小区端着一个大搪瓷缸子直奔自己走来，把几粒药放到自己嘴里，又把水杯递到了自己的手里，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咽了药，搪瓷缸子的水也喝得一干二净。后来才知道，那药是藿香正气胶囊，那水是绿豆汤。打那以后，老太太天天都给他送绿豆汤喝。那个好心的老太太就是巧凤的娘。
  巧凤依偎在大龙的怀里，听大龙再次提起不知说过多少遍娘的好，心里舒坦极了。对大龙说，娘就是个菩萨心肠，娘不止是对你大龙好，谁有难处她都帮。大龙反驳说，不，娘对俺比对谁都好，要不咋把她心爱的闺女嫁给了俺？巧凤用拳头轻轻打了大龙一下，说，还不是你会讨娘的欢心。有事没事就往家里钻，眼里还有活，手也勤快，家里外头的事都快让你给包了。大龙正色地说，俺大龙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娘对俺有恩，俺干点儿活是应该的。巧凤抚摸着丈夫那净是肌肉疙瘩的胸脯说，说得好听，其实你的心眼儿多着呢。大龙两手搂着巧凤那总也搂不够的身子，说，要不是娘当中牵线儿，俺哪敢往那上面想啊！巧凤故意要挣脱大龙的搂抱，哼，感情你当初没看上俺！大龙嘿嘿地笑着，说，就你这样的俊媳妇，俺大龙能娶到手，那是俺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俺能看不上你？巧凤将脸蛋儿重新贴到了大龙的胸脯上，说，你是个值得俺一辈子依靠的好人，娘没看走眼你！
  虽说是一天一个电话，尽管郝婶一再说她顿顿都给娘做可口的饭菜，娘都吃胖了，尽管郝婶一再说有居委会邻里帮扶志愿者轮班陪伴，娘开心着呢。可巧凤就是心里不落体儿，再好也不如自己在娘身边踏实。娘的脾气秉性俺早摸得透透的了。爱吃啥，不爱吃啥，爱听啥话，不爱唠啥嗑，只有俺知道。再说，自打8年前娘将俺带回家，就一直同娘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一下子离开这长时间，娘指不定会咋惦心俺呢！饭能吃香吗？觉能睡安稳吗？
  一想起8年前的事儿，巧凤想娘的泪更止不住了。娘啊，没有你，俺能活到现在？这个世界可能早就没了叫巧凤这个苦命的人了！也该当俺巧凤有这个命，就在俺流落街头，病的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好心的娘见到了。是娘叫了120，是娘陪俺到医院，是娘跑前跑后地为俺交了救命的钱，把俺硬是从阎王爷的手里拉了回来。好心肠的娘听说俺是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孩子，又听说俺的财迷叔叔婶婶要将俺嫁给一个能给俺当爷爷的瘸老头，俺是为了逃婚才从大兴安岭的山坳里跑出来，还没在这两眼一摸黑的省城谋到个站脚的地儿，就病得人事儿不知。娘心疼了，娘可怜俺，在俺病好些了，能下地走路了，就将俺领回了家。一口水一口饭地将养俺，一直伺候到俺那急性大叶性肺炎的病彻底好了。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俺不更应该报答吗？何况娘把自己一直当成亲闺女待承呢！
  巧凤想娘，大龙何尝不想娘呢！没等巧凤张口，大龙就对爹娘说，过了正月初五就回省城。大龙的爹和娘，还有奶奶和妹妹都舍不得让大龙走，下次见面又得年底呢！巧凤也不忍心走，公公、婆婆，还有奶婆婆、小姑子同丈夫还没亲幸够呢。可是，大龙执意要走，谁也劝不住。
  留住人，留不住心。大龙爹和娘抹着泪给大龙准备回省城的东西，有家养的大公鸡，有过年新杀的猪肉，有自家地打的小米，还有自家鸡下的蛋。巧凤说不拿，大龙说都拿。反复争执，还是依了大龙。
  初五一大早，大龙的爹扶着奶奶，妹妹搀着娘，一直把大龙和巧凤送到村边的公路上。临上车时，大龙趴到地上磕了仨头，站起后说，奶奶身旁有爹娘，爹娘身旁有妹妹。俺和巧凤要是不回去，省城的娘身旁一个亲人都没有！
  望着公路旁那已经变成四个小黑点儿的人影，巧凤后悔不该走得这么急，她想起了娘的话：你有娘，人家大龙就没娘吗？你想与娘过团圆年，大龙就不想同自己的娘过团圆年吗？……巧凤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到了同样泪汪汪的眼睛，一下扑到大龙的怀里，呜咽着说，大龙，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