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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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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972
颗粒名称:
小说园
分类号:
I247
页数:
20
页码:
18-33
摘要:
本文收录了杨柳青地区的小说作品,其中包括了那双修长的手、花子木匠的“花”事等文章。
关键词:
文学作品
小说
杨柳青
内容
那双修长的手
乔木
汪菁最怕妈妈提婚事,更怕妈妈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可是,她不敢反驳,更不敢违拗,她怕看到妈妈忧愁的表情和汪汪的泪眼。
按照妈妈的指点,她来到与那个叫肖良的男人见面的曼哈顿咖啡厅,已经夜幕笼罩,霓虹闪烁了。
隔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卡布奇诺”和放在那个面目清秀得有些女人的男人面前的“蓝山”的桌子,汪菁似乎猜到了另一个与自己藏着相同的心思。
也是母命难违吗?汪菁说这话时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不,是父命难违。那个叫肖良的男人纠正的口气中有些无奈。
好吧,我可以走了。汪菁如释重负地说,就说女方没感觉。
不用您操心,我会的。肖良叹了口气。
不经意的一瞥,让汪菁看到了那个清秀得有些女人的脸上飘着淡淡的氤氲。菁菁的心不由地颤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无论您对我印象如何,我们都是不可能的。这是汪菁起身后留下的话。
看到爸爸那探询的眼神,肖良实在不想让老人家伤心,可是,不想又能怎样。狠了狠心,还是告诉了父亲。爸,人家对咱没感觉。
没透露你的职业吧?爸爸不安地问。
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爸爸似乎还心存希望。
爸,还是不要再为这事操心了好吗?肖良央求着。
可是,你都35岁了,爸能不着急吗?
咱爷俩这不是过得挺滋润吗?
傻小子,爸能陪你一辈子?这块心病要是不除,就是死了也难瞑目啊!
肖良不敢再言语了。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拿出那个尽管保管精心仍显破旧的档案袋,抽出里面那泛黄的纸,一页一页地反复研究不知研究了多少遍上面的文字和数据。抬起头面向一直摆在案头的母亲遗像,心里说,妈,快了,就会水落石出了。
做为昔日意大利租界遗址标志的中心花园,近几年一改只供人们消遣小憩的功能,成为了一些家有儿女的老人为孩子寻觅对象的场所。每当朝阳微露或夕阳西下,便有很多老人拿着印有自己孩子的简介,相互搭讪,相互问询。汪娘和肖大爷就是以这种方式认识的。
早春的雾霾并没有阻挡住汪娘和肖大爷的脚步,没见面前一心的急切,见了面却相对无语。半晌儿,汪娘小心地问,还没吃早饭吧?
汪娘的话让肖大爷真的感觉有些饿了,便转身去了小食摊,端回来两碗飘香四溢的混沌。
本想请客的汪娘反倒被抢了先,不好意思地接过混沌碗,说,又让您破费了。
哪有!昨天不是您买的煎饼果子吗?趁热快吃吧。
半晌,只顾愣神儿的肖大爷发现汪娘也没动筷。再摸自己的碗,已经凉了。
咳!真愁人!汪娘说。
有啥法!肖大爷说。
反正咱这门婚事我是瞅准了!汪娘说。
我也倍儿中意!肖大爷说。
那咱再劝劝孩子?汪娘一副商量的口吻。
就是,再劝劝!肖大爷果断决定。
妈,我真的没感觉!您老不是常说强拧的瓜不甜吗?
人家哪不好?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家就一个老爸,你还想挑啥样的?我就不明白了,啥叫感觉,感觉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我和你爸……
汪娘的话嘎然而止。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那是痛!
汪菁自然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说下去,这也正是自己无法释怀的恨。
汪菁搂住母亲的脖子,撒娇地说,我都饿了,吃饭吧!
汪菁看到母亲眼中起了雾,便故意喊饿。
汪娘没有动身,继续叨叨,闺女大了,早晚是要嫁人的,你都30岁了,再嫁不出去,就臭到家了。
我就想陪着妈妈,有妈妈疼着爱着伺候着,多好呀!
妈要是老了糊涂了啥也干不动了咋办?
那我就更不能离开妈妈了呀!
少跟我耍贫嘴,这次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给!这是滨河大剧院今晚8点的票,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快去,别瞎了人家的心思!
汪菁走进大剧院时,已经开演了。由服务人员引导,在肖良的身边刚坐稳,便看到了送到面前的纸餐盒。哇!是汉堡,而且自己最爱吃的乔治汉堡!正处于饥饿状态的汪菁在接过汉堡的那一刻,真的被肖良的行为感动了。在她想问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乔治汉堡的话就要出口之际,不合时宜地看到了欲抽回去的一双修长得像女人的手。啊!汪菁想掩口,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种要呕吐的强烈感觉让汪菁无论如何无法坚持了,连一声道歉的话都不想说,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不顾一切地向剧院外奔去。
剧院外宽阔的广场,习习的初秋晚风让汪菁打了个寒战,虽然刚才那种欲呕难吐的感觉好了点儿,可那双修长得如女人般的手霍然让自己10岁时目睹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了……
面对爸爸的唠叨,肖良实在忍不住了,爸,您老为什么非得撮合这桩根本不可能的婚事呢?
肖大爷愤怒了,为嘛不可能?咋就不可能?人家闺女哪不好?科技大学毕业,科研所上班,长得又那么漂亮,哪配不上你?
爸,您老别生气。肖良恳求地说,不是人家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人家,我的职业早晚人家是会知道的,想想您儿子这些年在婚事上的无数次挫折,还是不要再费这个神了好吗?
儿子的话让肖大爷忍不住眼眶发潮了。儿呀,你当初咋就不听爸的话?依你的分数,全国的大学咱可以扒拉着挑,可你非要……咳!我当初要是拼了老命阻止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怨我呀!都怨我没给你把住这个关口!
爸,怎么能怨您呢?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到如今我也不后悔,这辈子我都不后悔!我妈……咳,不说让您伤心的事了!
提她干嘛!这和你的选择有嘛关系?肖大爷有些烦躁。
关系太大了!我就不相信我不会……算了,咱不提这些了!
又是那个陈年烂谷子的事!人的骨头渣滓都烂没了,那桩案子已经了结了多少年,当事的医生也得到了老天的报应,你还瞎琢磨个嘛?能琢磨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怪就怪她……咳!就不能忘了这事儿吗?肖大爷说着说着便止不住老泪纵横了。
肖良却固执地说,我一定要弄明白,也一定会弄明白!
虽属初秋,接近中午时的太阳还是有些火辣。肖大爷建议去离中心花园不到一条街的估衣街茶馆那说说话。俩人走进了具有百年老号之称的福寿德茶社的门,这回让汪娘抢了先,掏钱买了一碟瓜籽和两碗大碗茶。曲艺演出要午后一点半开始,这会儿不仅清静,还倍儿凉爽。
坐在条凳上,汪娘和肖大爷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不知话咋开头。半晌儿,还是汪娘说话了,能让您儿子主动些热情些吗?
昨天我花了6百块买了两张票,让我儿子陪您闺女看天鹅湖,还买了两份40元一份的汉堡,这我都没嫌贵!可您闺女连声谢都没说,见我儿子就像见了鬼一样地逃走了!
肖大爷的话让汪娘没话可说了,是呀,人家也够仁至义尽了,是自己的闺女不长进哪!可汪娘还是不甘心,不是说您儿子喜欢摄影吗?水上公园在办菊展,明天正好是周末,我闺女就喜欢菊花,要不咱俩拉孩子去逛逛?
好呀!这个主意不错。
汪菁陪着妈妈一走进“菊苑”,便被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菊花陶醉了,哇!好美的花呀!妈妈你看,那个“凌波仙子”多妖艳哪!呀!墨菊,多大气呀!看,看,还有“天下一品”、“白云叠翠”、“狂风麦浪”,真是花如其名,名符其实!
兴奋且专注的汪菁根本没有发现旁边的不远处,一架高倍相机对着她指点的菊花,连同赏花人,无一遗漏地摄入镜头。
呀,这不是肖大爷吗!也来赏花?
是呀,是呀,汪娘也来了?
听到母亲与人对话的汪菁抬起头,便看见了被母亲称为肖大爷的身旁的肖良。此时的肖良也停止了镜头的扑捉,冲着汪菁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汪菁忽然发现,伫立在花海之中的肖良确如母亲说的那样帅气。1米80的海拔,得体的休闲打扮,配上那面目清秀的脸庞,文静且不失潇洒。
在汪菁打量肖良时,肖良也被汪菁强烈地吸引了。他发现一改往日高傲神态的汪菁笑起来是那样的迷人,尤其是那若隐若现的腮边酒靥更为其靓丽平添了几分俊俏。仍然一袭素雅的夏装打扮,在到处都是秋装的人群中显得分外夺目,加之花海的衬托,更为耀眼。
在汪菁似感怀里有个不安份的小兔子的同时,肖良也感觉到了怦然心动。
汪菁还是不自觉地将眼光投向了那拿着相机的女人般修长的手,便产生了不寒而栗的感觉,10岁时遭遇的那个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汪菁再也无心欣赏菊花了,她多么希望快些陪母亲离开。
早已经对婚姻持无所谓态度的肖良,此时却对电脑屏幕上的人看得如醉如痴。一遍又一遍的欣赏,还是欣赏不够。他在扪心自问,难道说真的爱上了吗?眼角溢出的泪珠无声的滴落,让肖良猛醒,这是不可能的。
冷静下来的肖良还是遵照父亲的吩咐,按照父亲提供的网址,将照片传了过去。又端详了一阵母亲的遗像,便开始了对那已经泛黄了的档案袋里的资料历时了17年研究的继续。
在母亲的强迫下,汪菁不得不打开电脑邮箱。呀!这么漂亮的照片,比看真花还美!照片中的自己也让她感觉是那么美的得体美的自然。汪菁忍不住惊叹,真想不到那如女人般修长的手摆弄相机会这么在行!反反复复地欣赏,让汪菁不能不对以往不屑一顾的那个清秀得如女人的男人刮目相看。无论是对焦距尺度的掌握,还是对景物的选取与抓拍,都无可挑剔,看来他也是个心细如女人的男人。“菊苑”的一面,让汪菁对肖良这个男人似乎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好感。可一想起那双如女人般修长的手,无端的厌恶又在心中升腾。汪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态出了毛病。可是,10岁时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想忘是忘不掉的,咳,那双可恨的女人般修长的手哇!
流淌在市中心的海河夜色比白天还美,那横跨江面的十几座风格各异的桥,那排列江边鳞次栉比的楼宇上闪烁的霓虹灯,还有那往返穿梭的游船,将海河装扮得更加诱人。
可是,在江边散步的汪娘和肖大爷并没有丝毫欣赏美景的兴致,他们心里装的都是孩子的婚事。
闺女看到照片了?肖大爷问。
看了,还夸了。汪娘答。
夸嘛了?肖大爷有些激动。
说照片照得好。汪娘答。
没夸别的?肖大爷在期望。
没有。汪娘如实回答。
咳!肖大爷忍不住一声长叹,看来我们这个亲是要结不成了!
别灰心,我们再想想法子好吗?汪娘还是不想松这个口。
看着愁眉苦脸的母亲,汪菁知道是因为什么,汪菁真的不愿意让母亲不高兴,很想同那个叫肖良的处处,也许世上的男人不会都那么……可是,反复的思忖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因为10岁那年目睹的情景无法让自己释怀。
母亲的语言少了,饭量少了,脸也苍白了许多。汪菁关切地问母亲,妈,您感觉哪不舒服吗?
母亲摇摇头,没,没不舒服,就是感觉胸口有点堵得慌。
正好这几天单位不忙,我陪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汪娘确实感觉心堵得有些喘不上气。自打那晚与肖大爷分开,就有了这个感觉。三天了,好像一天比一天重。昨天自己去了一趟社区医院,拍了胸片,医生说没问题。开了些舒胸顺气的药,吃了也不见好。既然女儿说了,就再去个大点儿的医院瞧瞧。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汪菁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本来以为母亲是为自己的婚事愁的,原想索性给母亲做个健康检查。可万没想到,却真的查出了毛病。而且是让人无法接受的毛病!
母亲需要住院治疗,后果不敢想象,又不能让母亲知道。若大的城市没有一个亲人,汪菁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
恐慌中,一个手机号码在脑海出现了。关键时刻,不能再犹豫了。
于是,她拨通了手机,几乎是哭着讲述了发生的一切。
汪菁想不到,对方听后会沉默,虽然没有一分钟,也让她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就在她要断掉手机时,传来了十分沉稳的声音,明天去医大妇产科医院挂个外科门诊号吧。
废话!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世界上的男人没有……算了,不跟这样的人治气,没功夫,也没意思!尽管话没有这么说,可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汪娘坚持认为自己身体没啥大毛病,在家吃几天药会好的。汪菁无法对母亲解释,但也绝不会依从母亲的意愿。经过软磨硬泡,还是把母亲拉到了医大妇产科医院。挂了外科门诊专家号,来到候诊区,刚扶着母亲坐下,就有一位护士来到跟前,将母亲请进了诊室。
汪菁有些莫名其妙了,明明还差二十几个人才到母亲的号,怎么会被优先安排呢?她想到了昨天的电话,莫非……她不仅很快否定了猜测,还涌起了股股气不忿儿。
不管什么原因,母亲的检查还是很顺利的,那个年轻的护士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十来项检查全完了。恰在此时,汪菁接到了那个她正气愤不过的人的电话,在电话里提出了晚上去曼哈顿咖啡厅见面的要求。
母亲正在病中,哪有那个心思去扯闲白,汪菁断然拒绝了。
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在汪娘苏醒后,看到床前坐着肖大爷。汪娘尽管身体很虚弱,可还是为肖大爷能来看望自己感到欣慰,结不成亲家交个这样的朋友也是蛮好的事。
虽然都是60开外的人了,毕竟男女有别,病的话无法细聊。况且,汪娘的女儿事先也嘱咐过。其实,不用汪娘的女儿嘱咐,肖大爷也知道汪娘患的是什么病,他还知道,如果按照常规医学诊治,汪娘将不久于人世。他更知道,一种特殊的医疗技术可能会将汪娘从死神手里拉回来。所以,
肖大爷只将宽慰的目光送给了汪娘。
汪娘是个聪明人,别看没人提没人念,她也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好病,离开60奔70了,死了也没啥,只是女儿的婚事让她放心不下。一想到这件事儿,便忍不住当着肖大爷落泪了。
肖大爷明白汪娘的心思,可是,肖大爷不敢对汪娘打包票。不敢打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不同意,是怕人家汪娘的闺女不乐意呀!其实,肖大爷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没啥不好的,不就是那份职业不招人待见吗!
借鉴蒙药古方,结合中医传统针灸和按摩术,应用全新的靶向灭活癌细胞的治疗方案。这个方案的最大特点就是不采用常规的放化疗手段,完全采用无副作用的中医康复技术。疗程已经接近了尾声,也就是说汪娘已经在医院躺了两个半月。
这期间,有一个人熬坏了,也累坏了。既要包揽全部的医治工作,又承担着所有的医疗风险。尽管医院为此召开了专家论证会,得到了专家的肯定和领导的支持,可还是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为此,他默默地努力着,且一直没有离开医院,甚至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大打了折扣。
为了激励自己,他将母亲的遗像带到了办公室,也将那个装有泛了黄的母亲的病例的档案袋带到了医院。深夜,他无数次将自己的医疗方案与当年那位医生医治母亲的诊治方法相对照,再翻看这两个半月患者病灶的变化和体征康复状况记录,更加坚定了信心。看看办公桌上的闹钟,知道又到了诊治的时间。于是,他戴上了大大的口罩和一副眼镜后,才拿起盛着诊治器具的托盘走向了汪娘的病房。
睡梦中的汪娘看到了丈夫。自己刚刚洗完澡,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恢复一下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可是丈夫又来纠缠。他不是要同自己干那事儿,而是不厌其烦地为自己按摩小腹。他也不是想为自己消除疲劳,而是在拿自己当作他的研究对象。开始时,自己还感觉很舒服,甚至还产生了缠绵的欲望,可是,尽管自己怎么恳求,甚至是主动地纠缠,丈夫就是无动于衷地毫无厌倦地重复着他的动作,时轻时重时快时缓地按摩自己的小腹。无奈与烦躁让自己忍无可忍,打他踢他躲开他,可他还是千方百计地设法接近她的小腹,继续那令人讨厌的无休止的按摩。
女人毕竟没有男人的力量大,反抗的力气用尽后,只能任凭丈夫没完没了地折磨。丈夫得寸进尺,又拿出银针,一根又一根地在自己的小腹上扎刺提捻,最后,整个小腹都排满了细长的银针。
愤怒地看着丈夫时而开心时而皱眉的样子,不知道是丈夫神经了还是自己变成了疯子。
汪娘忽然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个用白大褂、白帽子,还有白口罩和一副眼镜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每天午夜必到的医生又来给自己重复类似于自己梦境中的情形。尽管这位神秘的医生带着乳胶手套,汪娘还是看到并且感觉到了那双与丈夫一样修长如女人的手。
从第一次接触这双手,汪娘便产生了幻觉,冥冥中感觉是丈夫的灵魂来拯救自己,若不是丈夫,这个妇产科医院哪来的酷似丈夫身形的男医生?哪能在每天午夜幽灵般地来到自己身旁?哪能重复着与丈夫相同的动作?而且,自己的身体确实日渐一日在好转!
生怕是错觉,也生怕幻觉离自己而去,汪娘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半个月后,在医生办公室,主治医师——个学者般的女人,按捺不住兴奋地告诉汪菁,知道吗?我们当初制定的医疗方案已经成功,您母亲的各项指标已经恢复到正常人的标准值!
汪菁接过医生递过来的一沓检测报告,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搂住主治医师的脖子,将热泪尽情地挥洒,医师姐姐,我该怎么感谢你!怎么感谢让母亲获得重生的医院!
毕竟都是女人,主治医师也热泪盈眶了。我们也要感谢您!是您接受了医院的建议,感谢您的信任和配合。我们的医疗方案尽管在理论上是可靠的,在实验室是成功的,可毕竟是首次临床应用。我的导师提出在您母亲身上实施首例应用意见时,我还真是很忐忑的,一直为他担惊受怕,生怕他会重演20年前我院一位优秀医生的悲剧!
什么?您说什么?能再详细些吗?汪菁的预感让她有些急切。
主治医师说,20年前,一位十分优秀的男外科医生,不顾世俗的观念,毅然投身于女性易发癌症这一医学课题的研究上。可是,结果不仅招致了一些患者和患者家属的抵触和不信任,更让人痛心的是,由于学术分歧,导致正在接受治疗的首例患者因中途改变治疗方案而身亡,那个医生也被当啷入狱,加之家人的误解和社会的非议等重重压力,服刑不到一年便忧郁而死了。
在曼哈顿咖啡厅,依然是那个座位,依然是一杯“卡布诺奇”和一杯“蓝山”。汪菁和肖良隔桌而坐。一支婉转哀怨的萨克斯曲轻轻地在飘有微微苦涩的咖啡香中流淌着。
谢谢您在关键时刻帮助了我,挽救了母亲的生命!汪菁主动向肖良致谢。
这是每一个医生应有的品行。肖良谦虚地回答。
可是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呢?汪菁的语言透着真诚。
我怕世俗的观念再像20年前那位老前辈一样被诋毁而导致我的愿望不能实现。肖良也同样报以真诚。
肖良的话让汪菁感到无尽的悔恨。她有些哽咽地对肖良说,那个医生就是我的父亲,是我误解了他。这些年我一直为有这样的父亲而羞愧,我甚至痛恨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流氓父亲!乃至将这种扭曲的痛恨发泄到了所有男人身上,认为世上没有一个好男人!
我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痛恨,正是这种无法磨灭的痛恨引领并支撑着我走上了妇外科医学研究这条不归路。可是,大学的教育,尤其是硕士、博士的课题研究,让我逐渐开始学会用科学重新审视痛恨。正因如此,您父亲当年为我母亲确定的治疗方案引发了我对破解女性癌症难题的极大欲望。路漫漫其修远兮,那次所谓的医疗事故导致丧生的母亲的在天之灵一直在鼓励我百折不挠地坚持到今天!
您的母亲是?汪菁很想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还用我重复吗?肖良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半晌,抬起头,好像是对汪菁,也好像是对自己说,好了,到了该找一家律师事务所,用科学的事实去法律那讨还清白的时候了!
为谁?汪菁似清醒似迷惘。
为了我的母亲,更是为了那位可敬的老前辈!
肖良用他那修长如女人的手,端起“蓝山”,一饮而尽。
在泪眼模糊的汪菁面前,出现了自己10岁时看到的父亲那双修长的手被铐上手铐,押进囚车的情景,与眼前摆动着修长的双手离去的身影叠加起来后,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被男人震撼的滋味……
花子木匠的“花”事
关增社
民国年间,我们村里出了一个大能人——花子木匠。花子木匠天生聪明,只是老天不公,三岁丧母六岁丧父,不满十五岁便跟一个过路的异乡木匠去了真定府学木匠手艺。学艺不到四年,打房架做寿材样样精通,盖庙宇修祠堂无所不能,雕刻绘画无不通晓。到了二十四五时已练成一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巧木匠。
花子木匠并不姓花,和我同姓同宗,论辈分是我远房的爷爷。花子木匠名字也不叫花子,按辈分排下来应该叫老XX,真名字没叫起来,人们习惯在“花子”前头加个“老”字,叫他“老花子”。至于为什么叫他“老花子”,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因为他整天穿得像老叫花子一样,不是破破烂烂就是脏脏兮兮,和要饭吃的没什么两样,就是一个老叫花子。另一种说法是因为他会画画,会扎花,办丧事总请他扎纸马纸牛糊纸楼,画、花叫串了,叫成老花子了。还有一种说法,说他是沾花惹草的采花大盗,采花采到国外去了,骗了个日本媳妇,是个花心木匠,名曰花子木匠。我记事时见他家的院子很大,除了长着的树就是堆了许多旧房檩、旧家具,还有许多废弃的石碌碡、石碾、石磨,名符其实是个拾破烂的叫花子的家。
花子木匠虽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但明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木匠技法得天天练的道理。听老辈人说,他有两样技法手艺非凡,一是那把出神入化的斧头,行话说锛三月刨三年,斧头一辈子学不全。花子木匠每天早晨到了做活人家第一件事便是用斧子剃胡须。磨快斧头一天刮三次,花子木匠说,这叫“连鬓胡子一天刮三遍——你不让我露脸我也不让你出头”!剃的是胡子,练的是斧子技法。二是那准确无误的锛子,在哪家干活儿,就向哪家讨一把黄豆练,用大脚指踩住豆粒,仅一韭菜叶宽的缝隙,抡圆了一锛子锛下,不偏不倚豆瓣分离,脚指皮毛毫发无损。
尽管花子木匠技法精湛,但由于我们村地处平原,木材较少,木匠活自然也就少了。农家用木匠干活大活主要有两项,一是盖房子做房架子,二是姑娘出嫁前打陪嫁家具。平时一些小活村民也找花子木匠干。
那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容器除坛坛罐罐外,还有一些是木制的,如饭桶、米桶、水桶、面盆、锅盖等等。特别是木水桶,花子木匠打的不漏水。木桶制作首先要将一条一条的木板加工围成圆形的桶状器物,外面用铜或铁做成圆形的“箍”,俗称“铜勼”或“铁勼”,套在圆桶上,木条与木条接口处是个斜面,只有这样才使桶片之间紧固而不渗水。花子木匠没有学过圆周率,圆桶制作全靠经验、凭感觉。
不光这些,像纺线车、木风箱、织布机、牲口车和种地用的粭子、耩子等等,都离不开花子木匠。村里有个大木偶剧团,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200来个真人般大木偶都出自花子木匠之手。但他认为这些都是小活儿,总想干些大活儿。于是,在他25岁那年,只身去了东北。
他去的地儿是日本移民建立的“垦拓团”。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迅速控制全东北,大批日本农民拖家带口涌进了我国的东北三省。日本移民到来后,日本兵帮着移民强买、强抢土地,逼迫原有农民四处逃亡,然后由日本移民再接手建立新的移民村庄,这就是“垦拓团”。垦拓团是伪满洲国的政府行为,其真正目的是为日军和日本国内供给粮食。花子木匠去时正是垦拓团大兴土木建设初期,他天天为日本移民插木房屋,造榻榻米,连室外的厕所都是木板房,那真是有的是木材,干不完的木匠活。
但时间一久,花子木匠就腻了。特别是看到人家都是温暖的一家人时,心中总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凄凉。尤其是看到日本女人每天向出门上工的男人鞠躬送别,向进家的男人(或客人)鞠躬迎接时,顿生羡慕之情——什么时候我也能天天享受呀!
花子木匠花心萌发了,但对日本女子他是不敢造次的,只能过过眼瘾、暗暗想想罢了。尽管花子木匠没有成家,没有夫妻欢愉的体验,但他窥视过日本夫妻的亲昵,而他独守空房,长夜漫漫,日子的寂寞可想而知。
花子木匠就是花子木匠,只有“花心木匠”才能想出这个法子——自己造个日本妞儿!他拿出在村里给木偶剧团做木偶的本事,三下五除二用木头做了一个真人大小的日本女人,并在腰部、颈部、肩部、肘部等部位安了关节,在脚底安了万向滚轮,连接了传动机关,给“她”穿上和服,戴上假发套,面部化上妆,活脱脱一个日本媳妇娶进了门!每天上工走时,花子木匠和她手挽手走到门口,把她安顿在门内一侧,并与开门的机关连接上,一开门,她就会向花子木匠鞠躬,花子木匠不走,她就不停的鞠躬送行,花子木匠一关门,她就不鞠躬了。花子木匠收工回家,一开门,她又会鞠躬欢迎,一关上门,她就不鞠躬了,花子木匠转身和她手挽手走进里屋。花子木匠坐在躺椅上,她站在旁边,天热,她会扇扇子;喝茶,她会倒水;累了,她会捶背、按摩……别有一番风味。
后来,天公作美,一个死了男人,但没有孩子的日本年轻寡妇花枝子,偏偏看上了花子木匠。
花枝子开了一家“花枝子木器社”,丈夫去世后急需一名像样的木匠,就贴出招工告示:有意者带工具现场考试做木工活,择优录用。
上午现场出的考试题目是用4个小时做五件带腿的木制器具:一件是一条腿儿的,一件是两条腿儿的,一件是三条腿儿的,一件是四条腿儿的,一件是五条腿儿的。应试的十几个木工,只有花子木匠在规定时间内做出了五件东西:拐杖、“人”字型蒸饭架、三个轱辘的学步车、四条腿的小板凳、四条腿的吃饭桌上栓了一个垫桌腿用的鸭嘴木削。木器社只是对“五条腿”的作品提出了质疑。花子木匠解释说,四条腿的吃饭桌上栓的垫桌腿用的鸭嘴木削是第五条腿,吃饭桌放在地上平稳时,这第五条腿是闲置的,而当吃饭桌上的四条腿任一条腿不稳时,鸭嘴木削作为第五条腿就支了上去,这鸭嘴木削与四条腿的吃饭桌合起来就是“五条腿的桌子”,这在你们日本是没有的。其实,这五条腿儿的物件,别说是日本,就是在中国,那十几个木工和在场的华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大家听了无不称奇叫好。花枝子心里明白,这五条腿儿的物件是她杜撰的,她既没见过又没听说过,花子木匠能把五条腿儿的物件做出来就不简单。
下午现场出的考试题目是用4个小时做五件木制器具,分别能装金、木、水、火、土。也只有花子木匠在规定时间内做出了这五件东西:钱柜、牙签盒、水桶、火柴盒、棺材。大家只是对装土的棺材提出了质疑。花子木匠指着其余四件器具回答说,其实这四件东西都能装土,但又不是专门装土的,我之所以做了一个棺材,是因为人死了,就是一抔黄土,装死人的棺材就是装了一抔黄土。一名上了年纪的木匠赞叹说,对呀,怎么我们就想不到呢?花枝子心里明白,这装土的物件也是她杜撰的,就这样,花子木匠被录用了。
被“花枝子木器社”录用前,花子木匠除了干木工活外,还经常到劳力弱的移民户干杂活,日本寡妇花枝子家就是他常去帮助干活的移民户之一。木匠曾帮她家翻地、播种、除草、收割、运输等。一次,花枝子到花子木匠住的地方请他帮助劈过冬的木柴,无意中发现屋内藏有“木头日本女人”的秘密——奥,这个中国小伙子喜欢日本女人!“花枝子木器社”招录工人,偏偏就录上了花子木匠。被录用后,花枝子对花子木匠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时间久了,接触多了,感情就深了,便想主动向他示好,可语言不通,只能把好吃的东西用布包上,悄悄塞给在干活的他;有时还找理由给他端碗水、递支烟,乘机会向他暗送秋波……花子木匠感受到了温暖,明白了花枝子的用意,但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他知道他与花枝子的关系是主仆关系,是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关系,而且大多日本人对中国工人普遍不好,所以花子木匠面对花枝子咄咄逼人的示爱,只能是装傻、充愣、回避,有时还怀疑是个圈套。而花枝子一再看到花子木匠久无反应,也觉得心灰意冷,便打算放手了。
然而,战争的结束促成了这对儿姻缘。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不久便打进哈尔滨。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垦拓团,日本人吓坏了,龟缩在家里不敢出门。花子木匠他们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似乎觉察到日本人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七天后,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垦拓团的日本移民大惊失色,起初他们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后来知道这是事实时,顿时捶胸顿足、号淘大哭。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开后,各地的日本移民都惊恐万状,有些地区的移民在头领的诱迫下,集体切腹自杀,更多的移民则是打起行装,成帮结伙地逃亡回国,他们不敢走大道,怕遭到东北农民的报复,而是落荒而逃,走没有人烟的地方,很多人因饥饿、生病、受伤而死在逃亡的路上。有关资料记载:三十三万农业垦殖移民,约有八万人死在中国。
在当时的背景下,花枝子想到了死。但她惦记着花子木匠,于是她就设了个局,如果花子木匠心里有她,就一定会救她,她就跟花子木匠远走高飞;如果花子木匠心里没她,她就自杀了此残生。那天,花枝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用糯米、红豆、白糖做了一锅花子木匠最喜欢吃的红豆包,等花子木匠来木器社干完活要下班时,连同八月份的工钱,硬塞给了他,然后抹着眼泪,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晚上,花子木匠躺在床上,慢慢品尝花枝子给他的红豆包。吃着吃着,他发现这次的红豆包和一往的不一样,每个红豆包上都多了一个小尾巴,尾巴就是最后?莫非花枝子她……想到这里,花子木匠不由自主喊了一声,不好!翻身下床,腰间掖了一把斧子,急忙向花枝子家跑去。
花枝子家的大门没栓,一推就开了,前院是木器社放成品的地儿。二门也没栓,一推也开了,院内是花子木匠平时做木工活的地儿。花枝子住正房,正房的堂屋亮着灯,花子木匠隔着门缝往里一看,立刻惊呆了,只见花枝子站在木凳子上,把头伸进栓在房梁上的布绫子套内,脚一蹬把凳子蹬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花子木匠一脚踹开了门子,拔出腰间的斧子,嗖的一声甩到房梁上,砍断了布绫子,双手接住花枝子,顺势蹲下,激动地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花枝子把头贴在他的胸前,眼角慢慢渗出两颗泪珠。他俩第一次相互间靠得这样近,两颗火热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无依无靠的花枝子,滿心欢喜的跟着自己的男人到了关内。从此,她想和这个患难相爱的男人好好地过日子,一起相守终生。但她想错了,到家后才发现,花子木匠是个很特殊的怪人,她和花子木匠根本没法在一起生活,可以说是,吃,吃不到一个锅里,穿,穿不到一起,睡,睡不到一个炕上。
花子木匠吃饭喜欢吃煮粮食粥,玉米、小米、麦子、豆类等粮食整个儿煮着吃,反对吃面食,说磨成面就把粮食营养破坏了。就连吃饺子也要煮成片汤,至今我们村还流传着“花子煮饺子——闷闷”的歇后语和花子木匠创造的“山药轱辘焖肘子”、“叫花子鸡”的菜肴。
花子木匠穿衣不喜欢穿新衣服,给他的新衣服他得让别人穿旧或弄脏才穿。花枝子给他做了一件长袍大衫,他把新长袍大衫放进盛有泥浆的木桶里,用木棍连捣带搅,弄得一塌糊涂,然后捞出来带着泥浆晾干,用手搓掉浮土再穿。
花子木匠睡觉不喜欢睡炕和床,喜欢睡柴草垛。即使睡炕或床,也要铺上柴草,柴草下面铺一层枣树枝子,躺在上面由于枣树枝子的作用而显得有些弹性,软软地很像现代的海绵沙发床。
不到一年,他俩就分居了。花子木匠搬到自家的一片小树林儿里安了家。
独居的花子木匠更显得古怪了,为人处世、语言表达、邻里交往总是显得各色。
有人说“绕远不少走道”。他说,错,绕远不多走道,耍小聪明踩人家的庄稼地抄近路,半路上会被人家截回去,你还得规规矩矩走大路,所以说“绕远不多走道”。中国人老想走捷径。他们不明白这样一个事实:一切成就都来自于努力工作和牺牲。
有人说“越穷越吃亏,越冷越尿谇”。他说,错,占便宜与吃亏是木器卯和榫的关系,只有两者同时存在时才能成为木器,说以,世间只要有占便宜的,必然有吃亏的,但与穷富没有关系。
有人说“长木匠短铁匠”。他说,错,长短都是为了给自己干活儿留下余量,其实长了短了都是浪费,不长不短正好。正确的东西过一点儿就是错的。凡事儿过则错!
春夏之交,是香椿芽上市的季节。花子木匠的院里有两颗香椿树,但他从不舍得吃香椿,邻居小孩总翻墙进院偷掰香椿芽。一次,一个邻居妇女连招呼都不打也去掰香椿芽,花子木匠问,你掰椿树芽干什么呀?那名妇女回答说,吃呀!花子木匠说,我栽种它快20年了,不知道椿树芽还能吃,真是个没有良心的家伙,你等着,我这就拿斧子砍了它,你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说完就把两颗香椿树全砍了,一边砍还一边发狠说,叫你没良心,叫你没良心!吓得那名妇女连掰好的香椿芽也没敢拿,灰溜溜的跑走了。
乡亲们需要个铁锨柄、头柄什么的,找花子木匠讨要,一般他都给。但对一些专门来占便宜的,他有他的处理方法。一次,有个人找他讨要4根木柄,他不说不给,而是把那人领到小树林里,用斧子指着一颗胳臂粗的小树说,这颗行不行?那人看了看树的高矮粗细说,行。花子木匠说,好。咔、咔两斧子,小树应声倒下,掐头去尾,刨去外皮,一根五尺来长的木柄做成了。然后又指着另一颗同样大小的树说,这颗行不行?那人犹豫了,说,算了,就要一根吧。要4根木柄得砍4颗树,花子木匠赌气舍得,那人反道不好意思了。
村里打场用脱粒机了,碾米磨面也用机器了,闲置了一大批石碌碡、石碾、石磨。花子木匠不相信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说不用就不用了!他把别人认为没用的石碌碡、石碾、石磨全买了下来,光石碌碡就收了100多个。有人以为花子木匠要改石匠师傅了。
村里盖房用空心楼板了,拆下的旧房檩、淘汰的旧家具花子木匠也收购。就连修路刨掉的大树花子木匠也买来,去掉树稍栽在树林里养着。他说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有用。
花子木匠和花枝子分居并没影响他们生孩子。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大儿子叫墨线,二儿子叫墨水,女儿叫刨花。起得名字都和木匠活儿有关,都很有出息,但都没接花子木匠的班儿。大儿子墨线当了我们县的副县长,花子木匠说,起名时起小了,墨线只能当个县(线)长,要叫“墨绳”(省)就能当个省长!二儿子墨水,上的校多,喝的墨水多,当了个老师,要叫“墨盒”就能当个校长,墨盒盛墨水、管墨水!女儿刨花当了幼儿园的老师,培育祖国的花朵,要是叫“花香”,说不定能当个乡长!
花子木匠自己动手给两个儿子一个人盖了一所房,没用一个帮工,人送外号“不求人”。给大儿子墨线盖房时,自己打的房架子,没用一块砖,花子木匠说这叫“蝲蝲蛄大战蚯蚓——土闹”,房山用的是自己脱的土坯,院墙是用土垒起来的,院门口是在土院墙上挖了个两米高的月亮门,院子门是用树枝子扎的栅栏,特别是他把前些年收购的石碌碡用了起来——房屋地基是用66个石碌碡戳起来的!1963年发大水时,村里的房屋后房山全泡塌了,只剩下花子木匠给大儿子盖的房子没倒。
给二儿子墨水盖房时,照样是不请帮工,“不求人”。自己挖了一口直径两米、深20多米的水井,用挖井的粘土自己脱成砖坯,烧成砖后用作井的内壁和盖房地基,刨得自己院子的树做房檩,前前后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盖得。
女儿刨花出嫁,他用椿树做木料,打了18件家俱做陪嫁。有一对儿座柜,有梳妆台、梳头匣、梳头桌,有炕头柜、大衣柜、柜橱、顶柜,有吃饭桌、脸盆架,有两个长板凳、两个方板凳、两个小板凳,还有一个精致的点心匣儿。都是用大漆漆的,椿树板材的木纹清晰漂亮,很喜庆。花子木匠说,都是家里的物件儿,打多少件都不用求人。
花子木匠一生中只收了的两个徒弟,一个是大山叔,一个是大成叔,后来都成了我们村数一数二的好木匠。他带徒弟和别人不一样。他说,学木匠活表面上是学手艺,其实是练功夫,一是练腿上功夫,二是练眼上功夫,三是练手上功夫,这三点练到家了就算入了门,再修行好坏就靠个人啦。
为了练腿上的功夫,他让徒弟们做两门功课:练太极拳、站着拉大锯解木板。他说,腿劲儿是个基础,腿上没劲儿,走路就会晃荡,拉锯就会跑偏,什么都干不好。
为了练眼上的功夫,他让徒弟们练习做两种家俱:四条腿的小板凳、咬口的木箱。他说,小板凳的四条腿、两根木撑、八个卯没有一个直的,榫和卯都是斜的;木箱的咬口也都是斜的,而且每件家俱接合处斜度要求一致无误,否则,小板凳的四条腿准得脱落,木箱的咬口准得散角。而要做到准确无误,靠的是木匠师傅的眼。怪不得木匠师傅的两只眼都是一大一小。花子木匠说,干活时习惯“左眼闭、右眼睁”就右眼大,反之就左眼大。
我去过花子木匠家三次。一次是我在公社读初中时,墨水叔正在公社学习班挨批斗,说想吃红薯了,让我找花子木匠要些捎去。说明来意后,跟着花子木匠到红薯窖掏红薯,掀开窖盖儿一看,方知红薯窖是花子木匠当年为墨水挖的水井,由于无水了而改成了红薯窖,花子木匠从窖里爬上来时只带了5块拳头大的红薯,我说给墨水叔多带几块吧。花子木匠说,带那么多干什么,吃得越多越反动!当年还不是因为我给起名叫“墨水”,墨水喝多了反动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呀!
第二次是我在县城“五七干校”读书时,墨线叔在县“五七干校农场”改造,专案组要到我们村调查墨线叔,让我带路。进村后,专案组又提出先去墨线家看看,然后再去大队。我把他们领进了墨线叔那所没有一块砖的宅院,专案组带队的史组长看了一眼那所土坯房,用手指着我说,你肯定在骗我们,这怎能是县长的家呢!这是不是他父亲花子木匠的家?我说,这就是县长的家,您要不信我领你们去花子木匠的家。去了花子木匠做木匠活的杂货铺院以后,他们相信了。原来,要打倒墨线叔的人说,墨线是贪官,用多吃多占的钱盖了五间大瓦房,还有大门同、院里井,二门楼、九龙壁,东厢房、西厢房……结果专案组的人到村里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久,墨线叔从“五七干校农场”解放了出来。
第三次去花子木匠家是我参军到部队后,回村休假时专程去看了花子木匠。那时已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了,由于电锯、电刨、射钉枪等木工工具的普及,几乎代替了所有传统的凿子、刨子、锯子、斧头、木锉等工具,以至如今不少的木匠甚至不会用锯、刨,斧子也是只起到钉钉子的作用。然而,花子木匠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木工手艺。花子木匠说,传统的木工是纯手工活,斧头砍树,锯成木板,用刨子刨光滑,再凿出洞安榫头,不用一颗铁钉就能做出小至木盆,大到整座阁楼。“曲尺能成方圆器,直线调就栋梁材。”这楹联赞的就是我们木匠。你们不信可以到古建筑、寺庙禅院等处看看,一抬头就会发现“钩心斗角”的木制卯榫斗拱、雀替、房檐、廊柱、雕花窗格等物件,这都是木匠的杰作。房屋、建筑、车船、家具、农具、棺椁等等,都离不开木匠。
我问道,花子爷,当年您是怎么从东北逃出来的?花子木匠说,唉,说来话长,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你就明白了。说着把我领进了他住的小木屋,掀开睡觉的铺板一看,下面是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日本女人,吓得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花子木匠说,你不用怕,这是木头的,是它救了我们,你花枝子奶奶上吊被我救下后,我就用这个木头人设置了个灵堂,骗过了日本人。那时他们也乱了,没心思辨别真假,何况我做得非常逼真。日本人走后,我又在棺材底部加做了个夹层,上面是这个木头人,你花枝子奶奶藏在棺材夹层里,雇马车拉回了关内。我和花枝子商量好了,谁先死谁“睡夹层”,后死的“睡上铺”!
我指着一个栓着鸭嘴木削的吃饭桌问,这就是“五条腿的桌子”么?花子木匠说,其实这鸭嘴木削又叫“桌稳”,地平桌稳时没有用,哪里有不平哪有它。你们军队和“桌稳”的作用是一样的,天下太平时,显示不出军队本事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有事还得靠军队,也是一句话:哪里有不平哪就有你们军队!我又问,既然鸭嘴木削叫“桌稳”,那是个四条腿的桌子,怎么你又编造出了一个“五条腿的桌子”?花子木匠说,木器的名称很奇怪,局部各个部位都有不同的称谓,整体和起来又是一个新的称谓。就拿这个桌子来说吧,有桌腿、桌面、桌边、桌角,没有一处叫桌子,但整体就是桌子。“桌稳”这个名字我也是跟人家学的,我年轻时到一个财主家做木匠活,快到晌午时,老财主跑来说,小木匠快点给我做个“桌稳”!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桌稳”,但又不敢说不知道,只得含含糊糊说行。过了不大会儿,老财主又来了,问“桌稳”做好没有,我说等一会儿这就做。转眼老财主又来了,看到我还没做,冲着我就喊了起来,做个“桌稳”怎么这么费劲呢,找一块木屑子钻个眼栓个绳不就行了吗!我恍然大悟,“桌稳”就是支桌子用的,没用一分钟就做好了。
唉,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都是机器活,大铁钉、射钉枪、气排钉,噼噼啪啪就是一件家具。花子寻视着一院子木匠工具自言自语地说着,显得有些失落。
我问木匠工具都有那些,花子木匠说,那多了去了,有斧子、锛子、锯,锯又有破木板的大锯、中型锯、榫锯、切弯榫锯、偏脸切榫锯、刀锯、钢丝锯。有锉、羊角锤、凿子,凿子又分平凿、斜凿、圆凿、V形菱凿。斜凿又有8分、5分、4分、3分、2.5分、2分凿。锉又分三棱锉、木锉。
有咕噜钻、手摇钻、扭钻、墨斗、直尺、折尺、拐尺、角尺、水平尺、铁卡、铲、荒推刨、平推刨、光推刨、起线推刨、圆推刨、凹槽推刨、多功能裁口推刨、打槽推刨、蟹齐子推刨、锯钣子、电刨子、铅坠子、胶锅子、砂轮、砂纸、木匠专用笔等等。我给徒弟说了,我死了这些工具也得跟我一块儿走。
第二年端午节,花枝子死了,三天后花子木匠也死了,老俩口用的就是当年他们从东北拉回来的那口棺材,花枝子进的夹层,花子木匠“睡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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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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