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是古镇。古镇古古古几许?有人说古自有隋一代文武兼长,且游心极炽的大帝杨广,何见?有御河为证,有杨柳可鉴。有人说古自有唐一代才情并茂,且征心不息的大帝世民,何见?有驿址为证,有蹄声可鉴。学生以为,俱往矣,吴宫衰草,楚殿寒鸦;俱往矣,汉柏唐槐,宋风明韵。古镇之古,古几许,自有那古镇乡音道得明白,道得实在,道得不容置辩。
六十年前,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天津小子,听到的独特声音,不是别的,就是杨柳青的声音,那带着水纯杨绿柳青情绵的“杨一柳一青”,那清脆甜润得像沙窝萝卜一样,脆响溅水的杨柳青腔。
青砖小院里,我家对门住着魏大爷、魏娘。至今我也不知道魏娘何氏,都是随着男人叫。他们是杨柳青人,说一口清脆嚎亮的杨柳青话。那话的行腔,有上行,有下行,如同诗之平仄,说来韵律和谐,声调婉转,像一板一眼在歌在唱。那是一种水乡之音,青绿之音;是中土之北,被海风孕育,被杨柳温和了千年,才有的那么一瓮好酒,绵软而甜润的声音。魏大爷身高体壮,每天清晨要在院子里练一套拳。魏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美目:双眼皮,眼睛大而黑亮。当时五十来岁,如今想起来,她年轻时一定十分漂亮。那眼睛,那双眼皮,绝非当下靠美容可以猎得。传说杨柳青是出美女的地方,这我信。魏娘就是美女。自古美女不仅能美倒乾隆爷,也能美倒一代代好男儿。“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魏娘和魏大爷,他们天天叫着我的乳名,哄我玩。我还经常用头去撞运足了气的魏大爷的大肚子。有时,他会把我顶得翻倒在地,大家都哈哈大笑,我则翻身跃起,冲上去再行顶撞。最后,常常是魏娘抱着我,埋怨魏大爷几句,全院人一片笑声,都淹没在杨柳青青的声音里。
杨柳青,到底是咱天津卫的地方,说话的语音虽说和市里别韵,但,言说行语的习惯,那骨子里洒脱痛快劲,还真是一个娘生,一个娘养的,别无二致。何以见得?有。魏娘有个侄女,叫桂花。从老家来,院子里的人都爱和她聊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别人问她“你一哪儿的?”她回答的是“我,杨一青的。”那中间的“柳”字,和天津卫人说名称时经常吞吃中间一字的习惯完全一致,也被吃掉了。这位魏家侄女,在院子里一开口,那清亮的古镇乡音就响彻小院。大家有时诚心逗她多说话,她总是那么爽快。她说着,大家学着,全院响满了古镇乡音和朗朗笑声。这就是杨柳青在我心中栽下的记忆底色,是那么杨柳,是那么青青。
魏家侄女是杨柳青画社敷青填红的画工,她很快就嫁给了左边胡同里的一名复员军人,这一晃有五十年了吧!现在如果再见到她,我想,我还会能辨认出她,特别是她的古镇乡音,她一脱口就会领回我的记忆。蓦地,我又有些惆怅,她会不会改说了天津话,甚至改说了普通话,更甚至,会不会时髦地学了一口港台腔呢?乡音,是承载历史的声音,可不能丢失啊!全球化、地球村,这种现代风、现代化的进步的同时,也必定要化掉、要风掉、要消亡许多民族习惯、民族记忆,乃至民族的历史,乡音也会在其裹挟之中被一股脑风化了。我心中的杨柳青,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杨柳青:潮湿的黄沙土,被河水浸润着;河中的漕船,橹摆帆正;船过处,水击泥岸,水回岸草;一排排杨柳下,鹅鸭往来;麻雀与蝎蛔共噪,水鸟与白云齐飞;画坊里,丹青女凝神布彩;石院中,皮黄腔绕梁落尘;更有那柳浪结响,调如竽瑟;行船击韵,和若球镣。望着水边浣纱的美女子,我远远地喊一声“这一是一哪?”美女子放下手中的轻纱,伸直腰身,凝睇着,远远地送来一声悠长、绵甜而脆亮的古镇乡音“杨一柳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