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镰哥
  ——苇淀人物之四
  陈子茹
  镰哥是个老实厚道又勤快的庄稼后生。他母亲早夭，爹在外面工作，再婚另娶，所以，他起小跟爷爷奶奶长大。读书读到初中，且是“文革”中的初中，没实实在在的学什么，又加上爷爷的出身不好，是土改时划的地主。这家庭出身，那年月在农村学多了又有何用？所以，没读到毕业就下来跟爷爷干农活了。几年功夫练就了一身好活计，特别是他镰刀玩得好，割稻，割麦，割谷子都似飞一样。集体干耍镰刀的活儿，只要他在场，一个生产队的壮劳力，没别人敢打头。都说他是全队的第一把“快镰”。他最拿手的是割稻子“打坡镰”，那真叫漂亮。每人一带秧的稻子，六垅，他不用一墩两墩的割，而是六墩稻子连着割。左手拢住稻秧右手挥镰，从右至左，手到镰到，一镰六墩，身子左右一晃，毫不拖泥带水，六墩稻子就摁在身左。连贯操作起来，十分轻快，箭一般射向前去，远远的把同伴甩在后面。人们除了慌乱地追赶他的速度，就是欣赏他的轻盈，可是却学不了他的手法。都啧啧赞叹他的本领，心悦诚服的称他是“镰哥”。年岁大了，因他没结婚，人们也没把他的称呼改过来，仍是喊他镰哥。
  镰哥这么棒的小伙儿，别说一个小队，整个大队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的婚姻却是十分的不幸。主要原因是受出身所累。本队的姑娘二翠是他起小一块过家家的同伴，又一块读书，一块参加生产队劳动，可谓青梅竹马，好的似一个人。镰哥和二翠好，一个村的人都知道。镰哥是快镰，无论是割稻割麦，镰哥割到头儿后不歇头，都是先回过头来迎二翠。迎上二翠后两个人再一起迎别人，把人们都迎到头了，两个人才坐在地头上歇歇儿聊闲话。人们明知他俩好，还是免不了打镲起哄。说是“镰哥，你怎么不先迎别人总是先迎二翠呀，俩人是不是要成一家人了？”两个人就都臊得脸通红，呜呜哝哝说不出话。其实乡亲们背后都说，他俩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儿。
  其实，二翠的父母也知道闺女跟镰哥好，也喜欢镰哥这勤快敦厚的小伙儿。可轮到谈婚论嫁，态度就变了。娘疼女儿，虽也是觉得嫁给镰哥这样的出身委屈些，可看到两人这么般配，水葱儿似的一对儿，也就不说嘛了。二翠她爸说嘛也不同意这桩婚事，硬要把闺女嫁给邻村一个出身好，二翠连认识都不认识的小伙子。他怕女儿跟着镰哥出身不好受了罪，自己家也跟着受了牵连。明摆着，大队的治保主任老何太“革命”，在大喇叭里喊四类分子扫街，镰哥虽只是地主的孙子，算不上分子，也算不上子弟，还得跟在他爷身后一块去扫街。逢年过节，四类分子上街请罪，他镰哥也得陪他爷站在村中央操场上低头。倘若有一次镰哥有事缺席，治保主任老何就得在大喇叭里千呼万唤的喊他的名字，叫什么“地主的小崽子”怎还不来扫街？这是多么摘面子的事儿呀。闺女嫁给他，日后能有好？这“地主的小崽子”是什么，就是地主的接班人呀！不是二代，还不是三代吗？日后还不得一代一代传下去吗，那还了得？虽说二翠她爹也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并非看风使舵的“运动员”。可那年月阶级斗争闹那么凶，不能不讲啊，选女婿这出身不能不论那，那可是一辈子和几辈子的事呀。二翠闹了几次寻死觅活，但究竟胳膊拧不过大腿。镰哥那样的出身，成天跟爷爷扫大街的主儿，能尿出什么尿来？就这，那治保主任老何在训四类分子时还大谈他们相恋是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要把爷爷拉上大街批斗。有什么法呢，只能任由人家把自己和心爱的人活活拆散。
  二翠出嫁那天，是哭着走的。镰哥没敢靠前，偷偷的躲在他家的房顶上流着泪远远望着二翠贴着大红喜字的马车远去。那天夜里他自己扛着锄就着月光跑到地里耪了二亩二遍棒子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冲动的感觉渐渐淡化了，心里惟独留下那一股对二翠的悬悬念念。
  二翠出嫁后，镰哥单身一人跟着爷爷奶奶过。爷爷奶奶年岁也渐渐老了，不像先前身板那么硬朗，经过这些年斗来斗去的，习惯了，挨斗挨训在爷爷心里并不当回事。放不下的一颗心，只是惦记镰哥打光棍儿，对不上相。见人就托付，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麻烦到了，可那年月，这出身，不要说二翠她爹不愿意，谁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呀。这么能干的帅小伙，愣是女家一听出身就崩了。一个村“一帮儿的”年轻人都娶妻生子了，就剩他是一根筷子成不了双。爷爷是一点辙都没有了，只是天天为孙子的事愁，自责自己的出身误了孙子。要不，像镰哥这样的小伙子恐怕找对象得上鞭子赶呢。不是吗，人家本村的小旺，和镰哥同岁，同样的条件，就差着个出身好，挑过的对象，足能坐满一马车了。可不就是自己的出身不好耽误了孙子的婚姻吗。他心里不服，这么好的孩子，怎就找不上对象？兴许是婚姻未动。他为孙子着急，就偷偷找到那个暗地里算卦的王先生为孙子和八字，结果是说，镰哥最近婚姻动。爷爷当然心里窃喜，就继续为镰哥东张罗西张罗的找对象，可仍旧是人见人躲，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这天晚上，刚撂下饭碗，镰哥就到大街上去看电视了，那时一个小队街头安一台黑白电视机，活跃业余文化生活。镰哥出去了，奶奶刷锅洗碗，爷爷就一人用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烟叶抽烟。外间屋板门被推开了，家里来了人。爷爷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大队治保主任老何。爷爷看惯了何主任那那张阴森的脸，心里就是一个机灵，以为他又是来通知有什么扫街、认罪的。谁知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主任的态度与往常比判若两人。他没发什么通令，也没批判训斥，更没喊什么地主四类，而是两个嘴角一裂，堆上很不自然的笑容。口中温存的轻呼一声：“大叔。”
  爷爷又是一惊，在治保主任老何嘴里对他以“大叔”相称，这可是干裂的旱地里长出棵小苗来，他从嘴里拔出烟杆，轻咳一声，说：“他奶奶，快给何主任倒水。”
  老何忙说：“别别，大叔大婶。”
  奶奶就把茶碗双手捧过来，递给老何。
  爷爷烟锅又伸进烟荷包里挖烟叶，说：“何主任，有事呀？”
  何主任眨巴眨巴眼，嘴角又挂上笑纹：“大叔，我是想给镰哥提门亲，不知合不合适？”
  爷爷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镰哥都二十六七了，还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咱这样出身条件，还能挑挑拣拣吗？啥样人家，主任就说吧。”
  “不瞒你老说，是南村我表妹家的闺女。比镰哥小两岁，长得也不错，就是不老灵透的，有点呆痴，但不重。那也是亏了镰哥呀，你老看这亲能不能做。”
  爷爷磕了一锅烟，又挖了一锅，用火柴点着，说：“人家不嫌咱成份高？”
  “不嫌，镰哥这么好的小伙子，哪找去，不是成分高点，能找那呆闺女吗。”
  爷爷说：“何主任呐，咱这个出身哪还有别的想头，痴呆点也没嘛要紧的，能生儿育女，能劳动挣工分，我看就行。”
  “那也得镰哥愿意才行啊。”
  “何主任，我看孙子也不会有意见。”
  “大叔，我明儿个领镰哥去我表妹家看看，俩孩子也见个面。”
  爷爷回头问奶奶：“你看可行？”
  “行啊，多谢何主任。”
  “不用谢，应该的。”
  爷爷前脚送走了何主任，后脚镰哥就回来了。爷问：“怎这么早就不看了？”
  镰哥说：“老是样板戏来回倒，腻了，不如回家睡觉。”
  爷就把何主任来提亲的事跟他说了，镰哥没说话，沉沉的坐在那儿发愣。
  爷説：“明儿个何主任领你去女方见面。”
  镰哥坐在土炕上，后背靠依炕头的房山墙，仍是一声不吭。
  爷就有些急了：“孩子，你到是说个痛快话。是不是不愿意？你可知道，咱这出身有提亲的就不错了，好孩子，你都多大了。爷知你心里委屈，可爷爷奶奶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呀。你老放不下人家二翠，人家都出嫁好几年了，咱不能老靠一根绳吊死呀。”
  镰哥仍是眯着眼不言语，他确实心里一直放不下二翠，听说她和丈夫过的也并不舒心，那小子嗜赌成性，二翠也管不了。可人家究竟是合法夫妻，镰哥也没办法。见镰哥不言不语，爷也没了词儿，就不住的用烟锅挖烟荷包，划火柴点烟，吧嗒吧嗒抽，抽得都一阵阵干咳，还不停。
  镰哥憋了半天，看爷爷生闷气，心疼，就说：“爷爷，你老别抽了。我听你老的，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那你明儿个跟何主任去。”
  “那倒不必了，横竖看与不看都得愿意，我愿意，这比嘛都重要。回头你老跟老何定下结婚的日子不就得了吗。”
  “你不反悔？”
  “不反悔。”
  经爷爷和老何跟女方协商，镰哥的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以后。爷爷奶奶就着手给镰哥准备新房，结婚用品。那时农村结婚也简单，连三间房子，本来老两口就和孙子各住一间厢房。把孙子那间粉刷裱糊一番，再做齐装新的被褥，就一切就绪了。单等着喜期到了就办事。
  这天，村里来了一拨游街的，是公社带来的。被带来游街的人是一名妇女，说是现行的坏分子。村人们都说是何主任住在南村的表妹。公社的革委会要求，游街人所到村队，四类分子陪游，震慑震慑阶级敌人。这次何主任倒没叫镰哥。只是把镰哥他爷叫到游街队伍陪游，他忙里偷闲，看一眼游街人，果真是那天一块跟何主任去商量镰哥婚期的那个女亲家，胸前挂着“现行坏分子”的大牌子，脸色十分憔悴。爷爷就纳闷儿，一个妇女能犯嘛现行，这差一点就成亲家了，遭这罪，唉，听着吧。公社的一位民兵负责人宣布现行坏分子，那位女亲家的罪行。
  女亲家是南村一队的社员，丈夫身体弱，人也懦弱，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她就与一队的队长长期相好偷情，全村人都知她是破鞋。这一天，小队分红薯，在地头摆下一家一堆，这种摆堆不可能一丝不差。俗话说：万贯家财凭阄断。队里就规定插号抓阄分配，可这女人依仗着与队长相好，提前占了一堆自认为堆大的，收进麻袋，不去抓阄，等自己男人回来后一起抬回家。队长怕社员反应队里办事不公平，走过去抢过这女人装好的麻袋，提起麻袋底，朝上一拽，就把红薯倒了出来，扔下空麻袋，让那女人和大家一起去抓阄。那女人见队长毫不客气，不念旧情的凶相，知是自己自找没趣，没敢再无理取闹。可恨得牙根痒痒，心说，你求着我时再说，我饶不了你。可巧，这天晚上，队长派女人的丈夫去看夜，自己又去找那女人相会。女人余恨未消，正在寻衅报复呢，就做了准备，把一把飞快的剪刀攥在手里。队长钻进她的被窝时，女人左手捋着队长那不安分的下身，假意调情。右手里的剪刀伸过去，用力一下，剪掉了队长的命根儿。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队长始料不及，难以忍受，疼得他大叫着从土炕上一跃而起，滚落到地下，昏死过去。断根的鲜血从被窝里里拉拉撒到地上，还在流，馋嘴队长的光身子泡在血泊中。那女人虽是图一时解恨泄气，可毕竟没见过大世面，看到面前惹出的大祸事，也吓得呆若木鸡，束手无策。捏着带血的剪刀，傻傻的坐在土炕上。
  这时，睡在西屋的呆女儿和在侧屋写作业的儿子听到叫声都奔过来，拉亮电灯，见此情景，惊得大呼杀人了，快救人哪！街坊四邻听到呼救都赶过来。有人就叫来大队的领导，领导一面派人叫拖拉机送那队长去医院，一面安排民兵把那女人看起来。公社革委会为了加强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教育，就安排了把那女人在全公社范围的各大队游街，杀杀寒气，这已经是第五个村了。所到之处，人山人海，人们都骂这养汉老婆太狠！那偷女人的队长活该！
  爷爷陪那女人游街时，立着耳朵听了那女人的罪行，就臊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自己挨斗是因为出身不好成份高，一家老小并未做过这等恶事丑事，这也太没脸面了。镰哥对这亲事本就不愿意，只是为了安慰爷爷奶奶，撒手闭眼，豁着去了。出了这丑事，他还能再忍吗？他坐在屋里落着泪，跟奶奶说：“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娶这养汉老婆的呆女儿做媳妇，那样我会一辈子抬不起头。”爷爷回来听孙子这样说也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太栽了，太难看了。游街过后，镰哥就去找何主任说了退婚的事。何主任经这臭事，也觉得丢尽了脸，不得不答应退这门婚事。他很明白，那闺女呆痴是很亏了镰哥了，又出了这女人的丑事。说不起了，镰哥，你甭管了，我去帮你退。
  就这样，镰哥的婚事，又迁延了下来。两度挫折，镰哥的心冷了，再有什么提亲的，不管什么条件，他都是一概回绝，决不折腾。爷爷奶奶再也劝说不动，这一迁延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他更是孓然一身。联产承包以后，他先是种自己的承包地，连大田带园田，他一个勤快老实的人，地伺候的不错，一年弄个万巴块钱。富了，出身问题不存在了。心里高兴，就扒了老房，盖起了讲究的砖瓦房。谈婚说媒的一拨接一拨，他仍全部拒之门外，这样的年岁了，哪里还有没结过婚的黄花闺女呢，大都是带娃儿的二婚头，这个他也并不嫌弃，他心里放不下的仍是二翠。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嗜赌的毛病，始终不改，把二翠种承包地的钱都输光了。两年前，外逃躲赌债，偷搭去南方的运输汽车，爬车时没爬上去，掉到车轮下压死了，甩下二翠和一儿一女。父母早去世了，弟兄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资助帮衬指望不上，日子过得挺清苦。他总是惦念帮帮她，又难找理由。心里很烦，特别是那些说媒的，踢破了门。难于应付。干脆，和本村的小旺搭伙，雇了个伙计，一起到外县去承包鱼塘，小旺拉家带口事多，常回家，他光棍一人无牵无挂，就告诉小旺，家里有事你就回去，我是家里外头一个人，没嘛事。驻守看管鱼塘的事我一人盯着就行。一两个月也不回家一趟，有说亲的也找不着他，落得个自在清闲，一心无挂碍。
  一个晴朗的上午，他到镇的饲料厂联系购买养鱼的饲料。承包的鱼塘饲料不足了，镇饲料厂的厂长是他上初中时的同学，两个人交往挺好，他就答应小旺来办鱼饲料。事情办得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办利落了。回鱼塘的公交车还没来，得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信马由缰的在镇街道上溜达，他好长时间没到镇上来了，正好借这机会看看。就来到了镇西的农贸市场，市场很繁华。街道两旁排满了各色货摊。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卖蛋的、还有油盐酱醋，服装鞋帽，日用杂品，等等等等，实在是应有尽有。满市场飘逸着小贩们的叫卖声和交易声，流动着男女老少来来去去的人流。镰哥随人流在市场上左顾右盼，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喜悦，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这些年他孤身一人过惯了，他虽习惯了清静平淡的生活，却喜欢到农贸市场这种繁华的地方来逛逛。在这里他能产生一种喜悦，感到一种满足。这大约是对他孤寂生活的一种补充，一种平衡的缘故。他十分自得的浏览市场上的赤橙黄绿，品味着市场上的嘈杂声浪。他的目光被一个卖鸡蛋的货摊惊住了。一块篷布铺在地上，摆着一堆鸡蛋，旁边放着盘秤和一只竹筐。卖鸡蛋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头发上裹着一方蓝色的头巾。灰头土脸，表情抑郁，目光凝滞，但仍掩不住年轻时的漂亮容颜。那身影十分熟悉，是二翠，是他时常牵肠挂肚的二翠。打从二翠出嫁后，他和二翠很少见面，她父母在的时候，她走娘家时在街上走过两次对面。她已是有家庭的人，为了避嫌，只是点点头打声招呼就各走各的了。另两次是镰哥看见二翠对面走来提前避开了。不过二翠这些年的遭遇，从乡亲们的口中，他都耳熟能详，心知肚明。从过去的感情，从她如今的难处，他也早就想帮帮她，可是苦于没有理由和机会。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人家一个寡妇，自己一个光棍男人，托别人给人家送钱算什么，误解和闲话少的了吗？自己倒不怕嘛，可引起那口舌来，她将怎么面对。还是让人家过几天安生日子吧。他几次心里萌动，都强按捺住了。这次和二翠在集市相遇，纯属偶然，机会难得，他不能再错过了。他走上前去，蹲在二翠的货摊对面，说：“二翠妹子，忙着呢？”
  二翠抬起头来，见是镰哥，也便喜出望外：“镰哥，是你。怎么到集市上来了？”
  镰哥告诉她是来镇上给鱼塘买饲料，没想到在这里相遇。二翠泪花就在眼圈转开了，说是镰哥我对不起你，出嫁时连句话都没跟你说一句。镰哥忙拦住她，都是老话了，过去了，别再提了。不怨你，也不怨你爹，要怨就怨那个年月，不让咱们走到一起。说是，这些年你过得也不易，你的情况我都知道。孤身一人带两个孩子，没少受罪。怨我在你这么困难的时候，没帮衬帮衬。我一直想伸手帮一把儿，可我也有难处，怕给你惹了闲话。这次碰上了，算是巧遇了机会，你孩子们正读书，不能误了孩子。他掏出两千元钱放在二翠面前，说：“你也不用推辞，就算我借给你的，多暂有了多暂还，不富裕就不用还。”
  二翠泪就落下来了：“镰哥，这叫嘛。让我心里受折磨呀。”
  “妹子，不说别的了，咱过去毕竟好过一阵子，我没别的亲人，现在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子，这点忙我还不肯帮吗？别哭，集市上人多，别人注意了不好。今天出来没准备，带的少，哪天专门给你送过去。”
  二翠张嘴还要说什么，镰哥拦住她说：“妹子，嘛也不说了。你接着卖你的鸡蛋，公交车到点了，我得赶紧回鱼塘。”说着，他站起身走了。
  五天以后，二翠接到一笔一万元的汇款，没有汇款人姓名，汇款地址是本镇的，没有具体村名。二翠拿着这这张沉甸甸的汇款单，心说，这会是谁给寄来的钱呢，我怎会白要这钱呢？她联想前几天在市场与镰哥相遇，琢磨这钱一定是他寄的。他拿着汇款单没去取，而是直接跑回苇淀村，来找小旺，正好小旺在家里有事没去鱼塘。她把接到汇款和前几天在集市上与镰哥见面的事跟小旺说了，“小旺哥，一定是镰哥寄的，你给问问，是不是他，叫他不要寄了，我家里再难也过得去。人家镰哥还没成亲呢，娶嫂子不用钱行吗？让他别光顾了帮我们不管自己呀。”
  小旺哥听了她的一番话，琢磨了一会儿就笑了：“他二翠姑，不是我说你，痴了吧。也许是我错想了，这是镰哥心里还有你呀。”
  二翠说：“小旺哥，这话怎讲？”
  小旺哥说：“妹子，你想，这些年，自打你走后，那些年不说了，是出身不好影响的，他没有成家。可这些年，成分取消了，不影响他了，他又把家搞得这么富裕，还不成家，这是为嘛？还不是对你的旧情不忘吗。再说他也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男人不成器，又早走了，把你母子三人甩下受苦，他能放心？”
  二翠沉思着，心说大概是这么回事，小旺哥说的有道理。他脸上一热，自己不是也常常惦念他吗。他想起年轻时和镰哥在一起的日子，心里就涌流起一阵阵幸福，她十分留恋过去的美好，这些年也常在梦中回忆，不是那个年月说不定她真的和镰哥在一起了。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过往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眼下的现实是二十来年我们形同陌路，连句话都没正式说过。没想到，为了我，他竟耽误了多半世呀！要不是那次市场会面，我还只是感觉他在恨我呢，想到这，她泪就流下来了。他觉得她对他有一种负罪感，她当时要不是屈服了父母的意志，也许不至于让他苦熬了多半世呀。真是委屈他了。
  小旺哥说：“要叫我看，你俩就重新好起来得了。”
  二翠说：“小旺哥，说这话你就没正经起来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拉家带口，人家单身一人，怎往一块凑哇，再说还有一双儿女，哪行啊？人家能乐意？孩子们也难回脖呀。”
  “怎就不行，你孤儿寡母，他单身一人，合一块过，不正好是一家人吗？妹子只要你不反对，镰哥和孩子们的事我去说。不过镰哥那我也没把握呀，这事我还不知他的心气儿呢。妹子，你就静候佳音，看我的，我一准把他这层窗户纸给捅开。”
  二翠没再说什么，只是嘴里念叨着一句话：“真是亏了他了，真是亏了他了……”
  第二天，小旺起身回了鱼塘。镰哥正在撑着小船荡在鱼塘里四处撒草喂草鱼。包了这鱼塘后，镰哥可下了功夫了，从县水产局技术人员那里，要来了一大罗养鱼技术方面的书籍，天天看，学习养鱼知识。按这书上说的，他们一池多养，分层施放鱼苗。各种饲料也是分层投放。其中草鱼爱吃草，除其他饲料外，他就天天打来青草给草鱼喂草。小旺心说，这承包鱼塘亏了和镰哥搭伙了。操心受累的都是他。他来到鱼塘，就站在塘边把镰哥喊了上来。镰哥跳上岸来，就和小旺进了鱼房子，坐在鱼房子的小土炕上。
  小旺什么话也没说，脸对脸的冲着镰哥笑，没完没了的笑，笑得镰哥心里直发毛。
  镰哥朝小旺狠狠地擂了一拳，吼道：“你小子犯神经病啊，这大岁数了，有个人样好不好？”
  小旺收住笑，一本正经：“我没人样，你呢？”他把汇款单举到镰哥面前，“你这是干什么？”
  镰哥接过汇款单，仔细看了看，正是他汇给二翠的那张。就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当然跟你有关系，这是二翠拿来的，让我还给你。”
  “不是我寄的，怎能还给我。你及早给人家二翠还回去。”
  “人家二翠不要。”
  “不要也不能给我呀，又不是我寄的。”
  小旺就有些急了：“我说镰哥，你还装什么蒜，不是你会是别人？”
  “小旺，社会上扶贫济困的人多了，你怎非认定是我，没道理。”
  小旺又说：“我说哥们，咱说点正经的。这钱好处理，二翠不要，实在不行就捐希望小学。还是你和二翠的事要紧，你光棍，她单身，你俩也这么多年了。干脆，合成一家人得了。是呀，你富裕她困难，你想帮助她，可你这样给人家不要，变了法也不要。”
  镰哥说：“看你又说胡话了吧，那不是把帮人的味儿变了吗？我想帮帮人家的想法成为另有所图了。坚决不行！”
  小旺缠磨了镰哥整整一天，也没把镰哥说服，任你千变万化，他有一定之规。小旺烦了，扔出一句话：“那你就别再假惺惺的帮人家，人家不用，你也没那资格，这汇款单你拿回去。”
  “小旺，你别再折磨我好不好。我不能那样做，要帮人就得真心帮，无条件的。不能乘人之危。这汇款没有署名，就当是社会捐款，给二翠娘几个送回去。”
  小旺到底没说服镰哥，说是你这人真拧，一条道跑到黑，拧死爹不带孝帽子。
  又过了几天，恰逢中秋佳节，小旺告诉镰哥，今儿下午你和我一块回家过节，咱们下午就走，镰哥说：“你回去吧，我单身一人，就在这鱼塘过得了。”
  小旺说：“这可不行，你嫂子都准备好了，说是咱在外养鱼辛苦，要犒劳犒劳咱们。还特别嘱咐，必须让镰哥回家和咱们一块过节，热闹，省的一人孤孤单单的。”
  镰哥说：“鱼塘呢？”
  “有伙计看着就行了，横竖就一个晚上。走吧。”
  他俩一点坐上长途汽车，三点来钟就到家了。他们进了小旺家的水刷石彩色门楼，就闻到小旺媳妇煎炒烹炸的香味儿。他们就坐在当院桂花树下的石桌上喝茶。茶香和盛开桂花的香味缭绕，沁鼻入脑，茶水饮进口中，外香内也香，有一种香透了的感觉。加上中秋的凉爽，真是让人心旷神怡。镰哥品着茶，抬眼看了一下厨房，忙碌的是两个女人的身影，一个是小旺媳妇，另一个分明是二翠。镰哥心里就咯噔一下：“小旺，怎么回事，二翠怎么也在这，搞的嘛鬼？”
  小旺反问道：“许我们叫你来过节，就不许请别人么？待会还有人来呢，人多了热闹。”
  镰哥站起身来要走，小旺拉住他：“太没沉稳了吧，客人都没来齐你就要走，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二翠妹子？大过节的，你这是干嘛？二翠妹子，你看，见你在他要走！”
  二翠就从厨房走过来，“小旺哥，你放开他。”她转脸冲镰哥，“镰哥，怎么了，你烦我是吧，要烦你就走吧。”
  二翠的话像钉子一样把镰哥定那了，两腿像两条木桩牢牢的楔在地上，一动不动。冲着二翠嘴唇嗫懦着，“我，我……”
  二翠说：“镰哥，你看小旺哥嫂容易吗？人家为谁，还不是为咱们好吗。是啊，年轻时我对不起你，没拧过爹娘，可我没忘了你的好，你心里也有我。干嘛搞得这么别别扭扭的，没个痛快劲。”
  镰哥嘴唇还在嗫懦：“不，不，妹子，我，你听我说。”
  二翠说：“你说，能说出嘛来，不就是怕玷污了你的人格。你帮我是纯洁的。这得怎么看，想不让人们说闲话，我看透了，得自个创造。年轻时那一个挫折，就耽误我们将近二十年，还能经的住再耽误吗？镰哥，响亮点吧，别再自个绑自个的手脚了。”
  啪啪啪，门口响起一阵鼓掌声，是两个村的妇女主任领着二翠的两个孩子进来了，她们说是二翠说的好，镰哥别钻牛角尖了。原来，小旺一心要成全镰哥和二翠。见镰哥态度这么拧，知是他心里愿意，但网着讲义气那个扣，回不过脖儿来。就找两个村的妇女主任商量，设计中秋过节，把两人请来，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流一下，让镰哥下个台阶兴许就行了。两位主任也大力支持，提前做好了二翠和两个孩子的工作。两位主任见二翠的话在镰哥身上起了作用，急忙一推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跑上去，一人拉住镰哥的一只手说：“镰叔叔，我们欢迎你和我们一块过，行吧，好叔叔。”
  镰哥泪就下来了，搂住两个孩子，说：“行！行！”
  几天以后，镰哥和二翠结婚了，一家人搬到镰哥的新房里住。经过灾难和挫折，他和二翠终成眷属。后来的日子，他们过得很幸福。两个孩子学习努力，在班里都是尖子生，后来都考上了大学。
  天赐龙井
  冰棱儿
  林楠从A市搬离来这座古镇，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一时的心血来潮便做下的决定。当年大学毕业的他没有听从父母进军金融界的安排，毅然决然的离开，其中的原委很多人都想问个清楚。
  租了两室一厅，林楠就定居下来。经过打拼，受聘于一家当地还算有名的杂志社。偶尔出出公差，更多的时间就窝在自己十几平米的小房间，看书、上网、写稿件，难得如水一样的心境。
  小镇历史古旧、民风淳朴。人们的生活随意而安静。就这么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眼看几年的光阴已过，采访归来的林楠望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广场，心理忽然有了些烦躁。他多么渴望此刻能有个人影，或许能有个声音前来敲动他的房门。他甚至期待一场莫名的雪的来临。
  林楠的文笔很好，因此总有一些文字在陆续刊登发表。刚刚给广州的诗友寄去杂志和报纸。因常来，邮局服务台的小姐已经熟识，她手脚麻利就办理好所有的一切。林楠“谢”字出口没等服务生回音，便已经走出邮局那宽敞的大门。
  漫步街道，古镇的天空有些迷蒙，看样子是真的有雪快要降临，裹紧大衣林楠默默着。猛抬头，一家新的茶庄不知什么时候开业，门脸“茶”字的装饰很是醒目，不由自主他推门走了进去。
  “自己从不喝茶，这店主要是问起来我怎么回答？”瞬间，林楠又有了迟疑。
  身已在店面，融融的暖气已布满全身，迎面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已经注意到了他。
  “您好！欢迎光临！”声音如甜美的甘泉。林楠笨拙的挪动身体，情不自禁脸上也有了笑意。
  “不好意思，我很少饮茶。只见新店开张有些好奇所以来逛逛。”林楠应和着，脑子里却浮现出自家冰箱里那些酸奶、可乐和啤酒瓶。与眼前的这些包装精美的茶品来比，还是那些来得更痛快！
  “您随便看！”声音再次传来，林楠的眼顺来处扫去，身影依然未见。她好像在柜台里忙碌着什么。
  “茶的功效很多，可入药，煲汤。清目利尿、保健养生，有的还可帮助睡眠。”林楠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似乎对眼前方方正正的盒子有了兴趣。开始用心的打量起来，这包装的颜色典雅清新；装饰别致而高贵，有一种特别的韵味。林楠啧啧的称赞着。
  “您刚才看到的龙井和铁观音都属绿茶。”话音未落，一个身影慢慢移动。“其中‘天赐龙井’是因宋代一位大诗人而得名，关于它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声音已到耳边。林楠随手拿起一盒想问个明白。
  一转身，脚却触到半侧的轮椅。他顿觉惊愕。
  “先生一定是文化人吧！”那个声音并没有在意他的表情。转过轮椅，把他引到茶店的中心。好精致的茶几！
  拉出椅子请林楠坐下，那个女子就开始熟练的泡茶。“宋梅尧臣诗文风靡江南。他的《南有佳茗赋》能远近闻名，也缘于此公的好茶。……他在山间游历，突见山峰处一泉眼……”女子饶有兴味的讲述着。林楠无意她口中的传说，却沉醉清脆甘美的嗓音。不大的店面林楠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先生，茶好了，请您品尝。”一付精美的茶盅递到面前。林楠收回视线礼貌地接过，并点头向店主致意。四目相对，一双澄澈的眼眸，如水。林楠封尘已久的心扉像被雷电击中。接过茶盅的手忘记收回。
  这样的一双眼眸梦里见过，多少回令人深醉，即使是梦境林楠也不愿意轻醒。就如当年的梅公，他也一心只想溯流而上探个究竟。
  显然，林楠的动作是有了些失态。那个女子的脸羞得通红，抽回纤手转换了轮椅的方向，轻轻地把目光投向店外。
  此时恰巧有顾客前来，林楠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付的款，怎样仓惶的离开。三分钟后他已身在街心，一辆公交驶来，不由分说就跨了进去。直到车辆驶进终站，他才明白了自己上错了车。
  那双如水的眼睛。对！就是那双如水的眼睛！还有那个声音的甜美，如电影片段轮流上演。那四目相对的情景竟让自认为冷峻的林楠神经错乱。不单是那个不清楚内幕的司机感到惊奇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买了回程的车票。并向那个满脸狐疑的司机牵了牵嘴角。
  返回老街，邮局大门已经紧闭。华灯初上，茶庄里透出温暖的橘黄的灯光，林楠又有了想进去的冲动。他迅速地穿过一条街。
  到了店门口他又开始犹豫，自己怀里还抱着下午买的“天赐”，再进去怎么和女主人说？我这样会不会很唐突，那个店主人会不会笑话自己？短短的几秒，林楠问了自己相关的问题几十遍。
  咳！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期盼心动的时刻就在眼前怎么能轻易地就错过。爱就是爱了，喜欢就是喜欢，都什么年代了还不敢表白？
  鼓足勇气，林楠提着龙井走了进去，可眼前的一幕，又差一点令他再一次的晕厥。那盒“天赐”咣当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就在下午上演令林楠心动的那个茶几旁，一个魁梧英俊的男子正拥吻着女店主。林楠一眼认出，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大学的同学——那个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抢走自己初恋女友的蔡明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