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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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699
颗粒名称: 佳作欣赏
分类号: I218.21
页数: 7
页码: 4-10
摘要: 本文记述了杨柳青镇佳作欣赏。其中包括看嘴等。
关键词: 杨柳青镇 佳作欣赏 作品

内容

看嘴
  吕舒怀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任《天津文学》副主编。曾出版四部长篇小说,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有的被选刊选用,有的改为影视作品。长篇小说《沙舟》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07年重点扶持项目。
  1
  靳朝辉的“看嘴”经历从他小时候开始的。大约四五岁吧,那时他刚有记性,就懂得“看嘴”。
  “看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说简单一些,就是瞧别人嘴里吃的东西,瞧那些自己没吃过或吃不着的东西。靳朝辉从不认为看嘴有什么不好,他认为那是一种享受,充满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快感。
  上世纪五十年代,靳朝辉的老爸老靳和他老妈响应国家号召,争当英雄母亲,配合默契,在靳朝辉出生之前就缔造出6个姐姐,然后靳朝辉出生了,成为老靳家唯一的男丁。本来他可以是家庭中的宝贝儿老幺,受到无尽的宠爱,可是老靳在46岁那年又振作一回,让老婆又生出靳朝辉的弟弟“小八”。靳朝辉从此在家庭的地位一落千丈,处境十分尴尬。像三合板里的夹心,三层板两面光,中间的那层夹心受力,却没有人注意它的重要性。
  老靳年青时膀大腰圆,肌肉发达,工程建筑队里当架子工。盖楼房需要先搭架子,当时的架子是由一根根碗口粗的沙篙搭成的。那时候起重设备很落后,沙篙得靠人用双手旱地拔葱似的拽上去。老靳属于建筑队里最出色的架子工,他能单手拢住沙篙,一寸寸地捯,将沙篙捯到三层楼那么高,然后拿粗铁丝固定好。那是多么大的力气呀。出力就要吃得好,靳朝辉他妈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在家给丈夫单独开小灶。炖锅肉啦,包饺子啦,熬咸带鱼啦,统统归老靳吃,她和孩子们只能喝肉汤、沾咸鱼汁就棒子面饽饽。靳朝辉从记事起,常常和他的6个姐姐站立炕桌四周看嘴,瞧老靳一边搂着小八,抿着小酒,一边将碟子里的肥肉扑巴干净。小八用不着看嘴,老靳会把嘴里嚼烂的肉抹进小八的小嘴里,有时拿筷子往酒杯沾一沾,让小八尝。靳朝辉瞧着他爸爸美滋滋地吃,心里美滋滋地想象,幸福的涎水情不自禁地奔涌出来。等老靳吃饱喝足,举着搪瓷缸子躲外屋牛饮茶水时,靳朝辉与他的6个姐姐一拥而上,把碟子里剩下的残汤剩渣抢劫一空。
  靳朝辉五岁那年,正赶上全国节粮度荒。虽然过去40多年了,在他记忆中那段时光家庭饭桌上一穷二白的什么都没了,连他爸爸老靳也得吃掺了野菜的窝头。月初刚发下工资,靳朝辉他妈淘换来点山芋干酒,他爸爸跟喝上琼汁玉液似的沾着腌菜帮子就下去,根本舍不得给小八尝一点点儿。靳朝辉和他6个姐姐没理由站一旁看嘴,他们躲旁边各自狼吞虎咽采用“蒸粮法”做出来的饭。那哪叫饭哪,纯粹就是混个水饱。肚子照样饿,照样“咕噜咕噜”叫唤。
  同住一个大杂院的秃子和靳朝辉怀有同样的困惑,一天,面黄肌瘦的秃子对同样面黄肌瘦的靳朝辉说,辉子,跟我去看嘴吗?靳朝辉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说:上哪儿看去,烂菜帮子都瞧不着。秃子说,家里、马路上瞧不着好东西,高级饭店什么全有。炖肉、熬鱼、大白馒头要什么有什么。靳朝辉眼睛闪电般一亮:真的吗,哪儿呀?秃子说,南市玉华台饭庄。靳朝辉已然跃跃欲试:那我跟你去。
  俩半大小子连跑带颠赶到玉华台饭庄,果然那里灯火通明,每个餐桌四周坐满贪婪的食客。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瞧见餐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菜,有鱼、有肉、有大白馒头。那些吃饭的人将五颜六色的菜肴送进嘴巴,节奏铿锵地嚼着,嚼着,喉节一动,便咽下去,然后继续咀嚼。饭菜的香气从里面源源不断地飘散出来,香满整条大街。秃子的嘴不停地咂巴,口水川流不息,浸透了衣襟。靳朝辉眯缝着眼睛,尽情享受想象中的美味。
  后来,他俩香酥了身子,依靠饭店大门暗影处。靳朝辉问秃子:为什么他们有鱼有肉吃,我们却没有呢?秃子说:他们是高级人,手中有高级券,所以他们吃得上高级饭馆。我们不是高级人,吃不上,只能瞧。靳朝辉又问:为什么高级人有高级券,我们没有呢?秃子说:高级人有钱,拿钱能买到高级券,就能下馆子胡吃海塞。迟疑片刻,靳朝辉说,我有气。秃子说:我也有气,咱俩给他们起哄!接着,秃子低声喊出:一、二、三,预备,起——。靳朝辉跟着秃子一起跺着脚,扯着脖子吼叫:“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茅房没有高级灯,高级老头掉茅坑……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茅房没有高级灯,高级老头掉茅坑……”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惊动了饭庄服务员,追出来驱赶这俩看嘴的小子。秃子腿脚快,耗子一般地一下子蹿出老远。靳朝辉措手不及,脚一滑,从高台阶上跌下来,摔个狗吃屎,把鼻子跄破了,呼呼流血。他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追上秃子,说,秃子,将来我要做个厨师。秃子很不屑:干什么不好,偏偏乐意炒菜。靳朝辉十分认真地说:那是我的革命理想。
  2
  40年后,靳朝辉果真实现了他的理想,成为“芙蓉大酒店”的厨师。
  这样说,其实很不负责任,靳朝辉早在20岁出头的时候,就成了炒菜做饭的大师傅,他炒菜做饭的地方不是酒楼、饭店,而是在一家经营皮鞋的公司食堂。公司有七十多名干部职工,每到晌午十二点电铃声一响,这七十多名干部职工蜂拥进食堂大厅,举着铝饭盒在售饭口排起长队,等候拿饭票换取靳朝辉同志的杰作。
  食堂通常开两个窗口,一个售大路菜,一个售小炒。售小炒的窗口专为公司领导开的,一般提供靳朝辉拿手的那几样菜:鱼香肉丝、爆三样、溜鱼片、扒肉条。大家心知肚明,那几样并不是靳厨师爱炒,是因为经理战红兵喜欢吃。战经理和靳朝辉小学同班,中学同桌,中学毕业一块儿分到皮革公司。习惯当领导的战红兵,由学校的红卫兵副团长,成长为公司经理,继而又成为靳朝辉的六姐夫。姐夫同小舅子关系非同寻常,他把靳朝辉从下面的工厂调进公司食堂。
  令靳朝辉刻骨铭心的是,少年时“玉华台饭庄”看嘴那一幕,摔破了鼻子,给他造成终身残疾——永远地失去了嗅觉。他舌尖的味蕾光能尝出甜咸,而鼻子却不能闻出香臭。没有嗅觉怎么能炒出有味道的好菜呢?靳厨师自有一番道理。他不止一次地站在公司领导的餐桌旁连说带比划地炫耀:就拿做“鱼香肉丝”这道菜来说吧,全中国的厨子所用的配料都一样:肉丝、胡萝卜丝、笋丝。辅料也相同:用葱姜蒜,加上老抽、白醋、料酒调好。操作程序大同小异:先将肉丝、胡萝卜丝和笋丝过油,然后浇上辅料,翻勺出锅。乍看,多简单!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你去过几家饭店,都要“鱼香肉丝”吃,吃完就发觉它们各有不同。你会感觉这家的好吃,那家做的不怎么样。为什么同样的东西,吃着就不一样了呢。说到根上,那是味道不同。这可以充分说明一个问题:大家表面是吃菜,实际是吃“味道”。厨子手艺高超,做出菜有“味道”,厨子手艺差,就弄没了“味道”。各位领导,尝尝我的“鱼香肉丝”味道怎么样?战红兵带头表态:好好,美味呀。其他副经理争先恐后地附和:靳师傅的手艺天下绝伦,吃了你的这道菜,别家的“鱼香肉丝”根本没法吃,简直就是狗屎。靳朝辉越发得意,说:要不说您几位当领导哪,水平高,有品位。我的“鱼香肉丝”为什么与众不同?今儿个我给几位领导透个底,一般厨子品味道用鼻子,我用眼。眼比鼻子灵。
  不等战经理表态,几个副经理争相赞美。这个说:靳师傅把做菜上升到哲学层面上认识,确实高人一等。那个说,怎么称靳师傅,应该叫靳大师。我们公司的广大干部群众算是有口头福哇。
  靳朝辉坦然承受了“靳大师”的外号。
  人怕出名,猪怕壮。靳朝辉名声在外,就连轻工业局领导来公司检查工作,点名要尝尝靳大师的手艺。众人尝罢,局长带头夸赞靳朝辉用眼睛掌握出来的味道高超,比鼻子闻出来的强百倍。后来,靳大师由皮鞋公司的一“宝”,上升为轻工业局的一“宝”。外省市兄弟局来人参观或上面哪位重要领导来视察,局长火速调靳大师去局里掌勺。这叫吃个特色。当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局长很得意地隆重推出靳大师,介绍给在座的重要客人。靳大师习以为常,即席发表那一番宏论,赢得一片掌声。由此,靳朝辉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公司级的,局级的,市级的,花花绿绿的奖状贴满一墙,国庆节还上过天安门观礼台。
  3
  上世纪八十年代,南方的皮鞋蝗虫般涌进城市,这种物美价廉、一穿一遭烂的产品,很能迎合当时消费者喜新厌旧的口味。而战红兵他们公司生产的皮鞋一成不变,价格又贵。一双鞋一年半载穿不坏,扔了舍不得,留着占地界,自然就让人腻味了。南方的“蝗虫”冲垮了本地的企业。公司所属的工厂关门的关门,倒闭的倒闭,四梁八柱都塌了,紧接着公司就“稀里哗啦”一下子没了。战红兵经理的正处级没丢,他被调到局里搞三产,开了家“龙凤酒楼”,还是经理,依旧享受正处级待遇。龙凤酒楼地处繁华的市中心,战红兵聘他的小舅子靳朝辉为掌勺厨师。
  那时候社会上文凭开始吃香,各行各业一窝蜂地上学、拿文凭。战红兵要求靳朝辉去考个厨师本子。靳红兵傲慢地摇摇头,说,要那假门假氏的东西干嘛?没用!他拍拍胃部,又说,我一肚子真才实学,考别人还差不多。战红兵这次很认真:叫你考你就去考,不为你,为咱龙凤酒楼。靳朝辉本想在矫情一番,见战红兵面容严峻,赶紧改口说,得,六姐夫,你别急。我听你的。考特级厨师本子我手拿把攥,没情况!
  海口夸下了,其实他心里发虚。心一虚,临场发挥就哆嗦,结果考个不及格,靳朝辉恼羞成怒,将准考证撕成碎片,回来跟战红兵嘟嘟囔囔:我说不去吧,你非要我去。那地方欺生,不重视真才实学。他们考理论知识,这不走白专道路嘛?光有理论知识能把菜炒出味道。他越唠叨,战红兵的眉头拧起的疙瘩越大,说,你是总有理。反正没本子不行,我想办法吧。战红兵所说的想办法,就是找人替考。那是八十年代末,没人琢磨到这一步,战红兵确有超前意识。
  战红兵靠关系,找到一位特级厨师冒名替靳朝辉考下本子,特级的。靳朝辉并不领情,把厨师本往铺底下的破纸箱子一塞,对他六姐说,姐夫纯粹本本主义,这东西屁用没有。战红兵可不这么认为,他让靳朝辉捧着厨师本子,满脸绽放无比幸福的笑容照张相片,放大一尺左右,镶了镜框,挂在酒楼迎面墙壁上。战红兵说,这就是我们龙凤酒楼响当当的招牌。顾客们一进酒楼,首先看到墙上幸福地笑着的靳朝辉,呵,特级厨师!他炒的菜肯定错不了。
  靳朝辉的招牌为酒楼赢得不少顾客和利润。问题是顾客越来越势利,越来越喜新厌旧。酒楼、饭店、大排档雨后春笋般地遍地开花,各种地方风味的菜系涌了进来。势利的顾客用味蕾代替了想像,转而喜欢粤菜、川菜、湘菜,龙凤酒楼一时间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战红兵急得撞墙,花大价钱聘来位广东的厨师,靳朝辉照片旁边又添张新照片,特别注明:粤菜名师阿祥主灶。当然靳朝辉看着不顺眼,他拽过战经理,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饭店愣有了俩主勺的。他在这儿,我往哪儿摆?战红兵懒得惹小舅子,说:你跟他平起平坐。他主勺,你顾问。靳朝辉不服气:我是货真价实的特级厨子,他没名没份。凭什么我和他平起平坐?战红兵发火了:乐意干你就干,不乐意干你走人!靳朝辉像只泄气的气球,追着战红兵屁股后面说:行,你是领导听你的,他主勺,我顾问。
  当顾问,靳朝辉当的尽职尽责。阿祥掌勺的时候,他始终守在一边指手画脚。阿祥性子蔫,蔫人主意正,任凭你唠叨不停,我自岿然不动。该下料下料,该抖勺抖勺,该出锅出锅,然后将炒勺敲的叮当响。靳朝辉并不气馁,换一种方式顾问。这回他不光唠叨,还亲自下手。抢着倒油、下料,抢着抖勺、出锅,最后连敲炒勺也轮不上阿祥。阿祥一声不吭地去找战经理辞职,战红兵想问个究竟,阿祥只说了一句话:您给我结账、摘照片,我走人!酒楼墙上的照片又只剩靳朝辉一个人了。他对战红兵说:六姐夫,你甭瞎花钱聘厨师。粤菜那几手,我全看会了。战经理嘴上“唔唔”地应着,心里琢磨聘个什么样的厨师,技术又好,靳朝辉又无法“顾问”呢?
  4
  “本帮菜”开始时兴的时候,战经理聘请了一位女厨师。女厨师戴爱华,二十七八岁模样,姥爷曾在民国总统府当国厨子,戴爱华深得其真传。战经理请她主灶,特别挂牌独家推出“戴氏菜”。用料考究、制作精细、工序复杂,一切都由戴厨师亲自操办,绝不让外人插手。每天她亲自采买,亲自备料,烹制时,她把厨房门一关,谢绝任何闲人入内。等菜肴制作出来,她打开通向餐厅的窗口,原先厨房的人只配端盘子送菜,连靳朝辉也算在内。
  物以稀为贵。“戴氏菜”一般中午两桌,晚上三桌,一桌五千元起价。神秘、名气加味道,使龙凤酒楼火了,人们慕名而来,要定桌需提前三个月预约带付款,否则连味儿也闻不着。靳朝辉感受到了落寞,想偷艺偷不成,想顾问顾不成。那年靳朝辉刚过三十岁,落寞的他想到了结婚成家。酒楼打烊后,靳朝辉赖着不走,边跟服务员们打扫卫生,边偷眼朝厨房瞟。厨房门紧闭,戴爱华正在里面梳洗打扮。等到厨房门的插销一响,靳朝辉抬腿闯进去,戴爱华照镜子梳头。他冲镜子里面的戴爱华说,小戴同志呀,你们戴家菜好不好?好。天天吃腻不腻?准腻。你想不想一种解腻的方法?戴爱华也从镜子里瞧见靳师傅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不禁动了好奇心。问:靳师傅,那您教教我。靳朝辉不答话,站灶台前点火烧菜,片刻工夫烧出一碟鱼香肉丝。小戴同志,你尝尝我的手艺,专解你戴家菜的腻。戴爱华拿筷子夹一著放嘴里尝,果然从未吃过。连声说,好吃,好吃。靳朝辉盛碗米饭,端她面前,说:得了,你甭回家吃,在这儿将就吧。戴爱华很吃惊的样子说,怎么就一个菜呀?在他们戴家每顿总要四菜一汤。靳朝辉十分得意,说:好吃不多给。今儿个你先品尝鱼香肉丝,明天我给你上独面筋。
  靳朝辉言而有信。第二天晚上,他专为戴爱华烧一道独面筋。外加一盘素什锦和一盅酒,说,今儿天寒,喝口酒驱寒气。戴爱华吃的津津有味,临出门,她调皮地问:明天呢?靳朝辉佯作若有所思,说,明儿上荤的,溜鱼片。第四天改样烧茄子,反正靳朝辉就会做那几种菜,一天一样,到下礼拜再重新来。人都有痴迷不悟的时候,戴爱华偏偏喜欢上了靳师傅烧的菜,天天吃,竟吃上了瘾。她不仅离不开靳朝辉的手艺,也离不开他这个人。
  靳朝辉和戴爱华何时发生的事,谁都不知道。刚进腊月,戴爱华向战红兵经理提出辞职。战经理问她为什么辞职,是嫌工资少,可以提薪;嫌活太累,可以把每天五桌降为四桌。戴爱华很坚决,说,什么都不为,我就想不干了。战经理怒发冲冠地拍桌子,你不干,酒楼预定出去的三月“戴氏菜”怎么办?戴爱华说,你扣我工资,罚我钱全行。反正你留不住我这个人。
  当天晚上,靳朝辉为戴爱华做了最后的晚餐:鱼香肉丝、独面筋、溜鱼片、爆三样、烧茄子、扒肉条。靳朝辉拿来酒同她一起喝。酒喝到两人面对红潮,靳朝辉说:小戴,咱俩结婚吧?戴爱华眼含热泪地说,不行。要不是我早就有了对象,我哪舍得把肚子的孩子做掉。它是咱们爱情的结晶啊!嗫嚅半天,靳朝辉说,已经定出去三个月的桌,你一走,客人还不把酒楼砸喽?你把戴氏菜的秘方教教我?戴爱华一口回绝:我能把人给你,可戴家做菜的秘方不能教。一晚上,靳朝辉沉默无语。
  春节期间是餐饮业生意最火爆的时刻,可龙凤酒楼在那年春节倒霉透了。顾客们退桌的退桌,吵闹的吵闹,有的还去工商局告状,说龙凤酒楼欺诈顾客,冒名戴氏菜,提前收取预付金。战红兵不得关门歇业。他回到家,冲着靳朝辉的六姐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喊:法院如果批准我一个杀人名额,就一个。我把你弟弟宰喽!六姐哭啼地问,他招你惹你啦,你这么恨我弟弟?战红兵说,他把酒楼毁了,把我也毁了。
  果不其然,春节刚过,战红兵被勒令提前内退。
  5
  龙凤酒楼倒闭了。靳朝辉伫立脏兮兮大门前,怀抱那张戴着厨师帽、幸福微笑的照片,心里一阵阵凄惶。龙凤酒楼曾经是他的巢,如今巢毁鸟散,他去哪儿觅食栖息呢?
  靳朝辉在家闲呆了一年,这一年期间他完成了搞对象、结婚直至生子的快捷程序。他的对象叫秦唤娣,河北人。两人在人才市场相识的。那天靳朝辉去人才市场转悠,兴许碰上个伯乐式的大饭店招工,相中他这位特殊人才。可惜,有眼无珠的多,唯独缺乏真正的伯乐。转悠到中午,靳朝辉感觉肚子饿,扭头往家转的时候,他发现了秦唤娣。一看就像外地人,红苹果一样鲜亮的脸蛋,忽闪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她先跟靳朝辉搭讪:大哥,你来招工?靳朝辉傲慢地摇头,说,我来市场瞧瞧行情。秦唤娣又问:大哥,你是做什么的?靳朝辉说,我是厨师,特级厨师。你懂不懂,跟国家一级演员,大学正教授一个档次。秦唤娣真不懂,茫然地望着靳朝辉,目光里浸透一种信任。靳朝辉一本正经地说,你一个姑娘初来乍到,容易上坏人的骗。这样吧,你跟我回家,我让你尝尝特级厨师的手艺。姑娘信了他,跟随他去他家。靳朝辉烧了几个拿手的菜,让秦唤娣饱餐了一顿。吃饱喝足之后,靳招辉手领着秦唤娣来到客厅,指着墙上一尺大的照片说,它就是我,特级厨师。姑娘用崇拜的眼光凝望照片上的靳朝辉,靳朝辉趁机搂着她。姑娘有些怕,惶惧地问:你不是坏人吧?靳朝辉边喘息边回答:我娶你。
  行云流水般地结婚、生子,筑成了巢。巢里的雄鸟整天唉声叹气,雌鸟对生活充满信心,靠四处收废品养活老鸟和小鸟。日子亦如行云流水般地流逝。命运特别眷顾靳朝辉,有一天秃子突然登门拜访,聘请他担任“芙蓉大酒店”的首席厨师。秃子说,辉子,哥们儿这些年发点小财,盘下你们的龙凤酒楼,重新装修,档次提高多了。你跟我一起干吧。靳朝辉强调地问:秃子,你真格的让我当首席厨师?秃子脸色一变,说,打今儿你必须记着,往后称呼我“黄总”。你当首席厨师没错,上灶炒菜不用你,我另有厨子。靳朝辉有些失望,黄总,那我算是顾问哪。黄总说,也不是。你只“顾”不能“问”,每月薪水2000元,中午我管顿饭。靳朝辉觉着受了侮辱,黄总,我可有特级厨师的本子!黄总嘴角浮出一丝轻蔑,辉子,你我穿开裆裤长大,我不了解你?实话对你讲,我用你是用你的名字—芙蓉国里尽朝晖—说起来好听响亮。你白吃白喝白拿2000块,知足吧。不行,我另找别人。靳朝辉埋下头说,我干。
  芙蓉大酒店的确比过去的龙凤酒楼气派大,饭厅堂皇,雅间华丽,女服务员个个美如天仙。酒店迎面玻璃墙上贴着靳朝辉的大照片,旁白注明:本酒店特聘特级厨师、“戴氏菜”传人靳朝辉主勺。过去有甩手掌柜的,现在靳朝辉是芙蓉大酒店的甩手厨师。每天他什么事也不用做,喝茶抽烟,望着自己的照片发呆,明白自己成了芙蓉大酒店的幌子,比赵丽蓉小品里的“饭托儿”还低一档次。黄总经理聘了个外地的农村小伙子冒他的名主勺,一月1500元。而且过仨月黄总就换一个厨子,好像靳厨师主勺的菜总在花样翻新。随之时间的延续,靳朝辉已经习惯秃子给他安装的位置,甚至以假当真,经常对街坊们吹嘘:你们到芙蓉大酒店尝尝我的手艺,连吃一个月,绝无重样的菜。也别说,黄总经营有道,连续在全市开了三四家连锁酒店,每个酒店都挂着靳厨师的幌子。
  游手好闲的日子过得快,一晃二十多年。靳朝辉的儿子小靳长成大小伙子,像他爷爷老靳年青时那么膀大腰圆,壮实得很。一天,靳朝辉拿两小碟,一只碟放块臭豆腐;一只碟盛着香油,让小靳闻:儿子,闭上眼睛闻,哪碟臭哪碟香。小靳生气他爸爸胡闹:你拿我傻子?甭闻,一看就知道香臭。靳朝辉很正经地央求;不能看,拿鼻子闻。小靳无奈,闭上眼睛闻一下,说,这个臭,这个香。靳朝辉见儿子答对了,哈哈哈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随后对儿子说,你可以接我的班当厨师。转天,他领着小靳走进芙蓉大酒店总经理室,对黄总经理说,看在咱们过去穿裤裆的情分上,你收留下我儿子吧。让他当厨师,他的鼻子比我眼睛灵。黄总经理绕过老板桌,凑近小靳面对面站一起,上下打量一番,又掐掐他的虎头肌,拍拍胸肌,答应道:小伙子真棒!留下吧,薪水可跟别人一样,每月1500元。靳朝辉咬牙说,薪水可以少,但不能仨月就辞掉他。黄总嘿嘿笑,不答腔。 小靳先从帮厨开始,没几年就当上芙蓉大酒店总店的主勺,靳朝辉依旧充当幌子。小靳自学成才,考下了特级厨师的本子,酒店就把靳朝辉的照片撤下来,换上小靳的,薪水涨到3500元,随后打发他爸爸靳朝辉回家了。不久,小靳同湖北打工妹程佳相爱,买了房子,定为十·一国庆节结婚。酒席就设在芙蓉大酒店,黄总格外开恩,饭菜酒水加一块儿打了个六折。
  结婚那天非常热闹,亲朋好友请了二十多桌。结婚典礼隆重又气派,主持人不是婚庆公司的,是小靳的高中同学,电视台正牌主持人。
  典礼结束后,证婚人黄总和主婚人靳朝辉由于幸福过度,都喝高了,情人般地拥抱一起。靳朝辉说,黄总,我叫你秃子行吗?黄总说,我就是秃子,往后你不这样叫,我跟你急!靳朝辉喷着酒气说,秃子,你多美呀。趁好几个饭店,家里钱花不完。我气得慌。秃子翻翻白眼,说,我还生气你呢。你多好,儿子今天结婚,等着明年抱孙子。我那狗食儿子败家子一个,光会乱花钱,到现在对象连个影子都没有。有钱有什么用,不如有个出息的儿子!靳朝辉叹口气说,咳,活着累呀。秃子也叹息:谁说不累呢?我真想卖掉饭店,回家抱孙子。
  两人越说越伤心,搂一起“呜呜”起来。哭累了,靳朝辉一抹眼泪,说,好歹我算把这辈子糊弄过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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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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