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刘向阳
1
金富贵起劲儿地在媳妇阿花身上忙活着。尽管象蒸笼的屋子热得让富贵感觉一阵阵发晕,身上的汗都淌成了流儿,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阿花一脸木然地躺在那儿任凭富贵的鼓捣,好像此时此刻富贵忙活的事儿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富贵不愿意了,说,你是死人哪?阿花问,咋啦?富贵说,俺这么下力气,你咋还是干干涩涩的?阿花把脸扭到了一边,嫌干嫌涩就快滚下去!富贵根本没有离开阿花身体的意思,下狠地说,俺就不信不把你弄出水来!说着动作更加猛烈。阿花无奈地闭上眼睛,没你这样的男人,天天晚上都不让人消停,烦不烦!富贵一边仍然不停歇地忙活一边陪着笑脸说,俺的好媳妇,莫要烦嘛!你要是怀上了儿子,俺不早就饶了你?阿花将嘴一撇,俺不是不想怀儿子,怨你没能耐,撒了高粱结出谷子就怪了!富贵不服,俺撒下的高粱谷子都有,你这个碱疤痢地硬生生把高粱谷子给烧死了,只长些碱蓬蒿子,我没怨你就不赖了!阿花更不服了,俺早打听俺给做家政的赵奶奶当医生的闺女了,人家说生男生女关键在爷们儿。富贵分辨,俺也打听俺给装修房子的李大爷当大夫的儿子了,他说生男生女也有娘们儿的一半因素。
俩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将只隔了一个布帘还没睡实成的小女儿三丫吵醒了。三丫睡眼朦胧地掀开布帘看到富贵趴在阿花的身上,便嚷了起来,坏爹爹,你咋又欺负俺娘?阿花赶紧将富贵推了下去,哄着三丫说,俺的好乖乖,爹哪里欺负娘,爹在种田呢。三丫不信,爹爹为啥不回老家乡下种?富贵忍不住对女儿吼了起来,傻丫头,回乡下能给你种出小弟弟吗?赶紧睡觉去!再不听话,小心俺削你!爹的话吓得三丫撂下布帘,蔫声不语地回到自己躺的地方睡觉去了。
富贵和媳妇阿花来省城打工四年了,来时大丫才刚一岁多。富贵领着挺着大肚子的阿花逃到省城来时,阿花大哥已经在省城打了两年工。看着阿花大哥和嫂子回家过年时的光鲜穿着,还有三个侄女张口“肯德基”闭口“麦当劳”的嚷嚷,原以为阿花大哥?家子在省城混得不错。可到了阿花大哥住的那抬头能看到天,歪歪斜斜得说不上哪天风大点儿就被刮倒的房子,才知道阿花大哥在外打工的辛苦。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来了,就不能走回头路。于是,二丫在他们一家三口迁就在阿花大哥家不到两个月的光景来到了人世。
本来阿花大哥一家五口挤在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里就够紧巴的,又添了他们大小四口,屋里连个转身的空儿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二丫满月,就搬到了现在租住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虽说比阿花大哥住的房子小了两三平米,可不怕刮风下雨,不仅墙厚严实,冬天还挺暖乎。原因是通往楼上住户的暖气管道就从他们住的这个屋子通过,碗口粗的管子热得烫手。可有一宗,通风采光不好,一扇横竖没有两尺宽的窗户刚够透进那么几屡可怜的阳光,想再多进点儿风儿可就难了。所以,阿花就怕过夏天。
为了让三个孩子多借点儿风,阿花将二个孩子的地铺搭在了靠窗户的那面。自己和丈夫富贵就睡在隔着用两条旧床单缝成的布帘里侧。里侧没有一点儿透气儿的地方,拿着蒲扇拼命地扇都热得喘不过气儿,再让富贵那一百五六十斤的大活人趴在身上,阿花能不感觉难受得要命!就是富贵再起劲儿地忙活,也不可能激发出阿花一星半点儿的情绪来。
三丫的搅扰终于让富贵离了身的阿花舒了口长气,可没想到他一翻身又爬了上来。阿花真的动气了,你个死鬼还有完没?富贵更犟,你不怀上儿子就没完!阿花无奈地说,整天儿子儿子的,看你想儿子都快疯了!富贵说,能不疯吗!没有儿子老了咱靠谁去?阿花说,还有仁闺女呢!富贵说,屁!丫头片子陪钱的货,大了就成了人家的媳妇,咱能指望上?阿花说,你爹娘养了你这个儿子,指望上啦?还不是翅膀一硬就飞了!富贵听阿花揭他的短,真急了,娘的!你不知道俺是咋出来的呀?不是被逼无奈吗!要不是村长王老耿那王八犊子领着乡计生干部往死里逼你打胎,咱能跑到省城遭这份儿罪?再说,俺是咋离开爹娘的,你也看见了!
听着丈夫那有了几分悲腔儿的话,阿花不再言语了,她知道富贵是个孝子,他舍不得离开爹娘。记得那天王老耿和乡计生干部将自己从高粱棵子找到后,是公公将一头带犊的牛押到村上,一再保证转天一定打胎,才将自己领回来的。回来后,公公婆婆合计后对自己和富贵说,宁可不要那头牛也要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半夜里,自己领着大丫跟着富贵要出门时,从来没见掉过泪疙瘩的丈夫一下子跪到公公婆婆的面前,呜咽着问,俺舍不得爹娘,俺不走了中吗?公公一烟袋锅子敲到丈夫的额头上,大吼着,滚!不给我抱上孙子就别回这个家!阿花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富贵是捂着头上被爹打出的包,一步二回头地离开家的。
对往日的回忆,让阿花的心顿时涌起一股酸酸的滋味,她一下子搂紧富贵,说,使劲儿吧,俺一定会给你怀上儿子的!
2
太阳真毒!火辣辣地往金老爹的背上烘烤。老爹任凭汗珠子在古铜色的肌肤上滚着,手中的锄把没有半点儿停歇的意思,随着老爹脚步的移动,杂草无声地倒下并被无情的锄头埋在了土里。尽管摆脱了杂草的萋栖,在干旱得有些龟裂的土壤上挣扎的小苗还是打不起精神,被太阳晒得卷曲的叶子好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老伴儿送饭来了。老爹这才停止了劳作,来到那棵粗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杨树下,放下锄头,一屁股坐到地上,接过老伴儿递过来的一海碗高粱米水饭,就着咸芥菜条子,闷着头吃了起来。老伴儿拿着蒲扇一边给老爹扇风一边心疼地叨咕着,你就这样起大早爬半夜、顶着毒日头一刻不停地干,才铲完了富贵家的一半儿田,要是把咱家的田都铲完了,还不得把老命搭上!老爹有点儿不耐烦了,加到一块还不到两垧田,再说,往年还不都是俺侍弄吗?有病死的饿死的还没听说有累死的,瞎操心也不怕烂了肺子!
老伴儿挨了老爹的毗嗒也没有停了叨叨,哼!你就逞能吧,快奔七十的人了,还拿自各当小伙子呀?到了晚上累得都快扯猫尾巴上炕了,半夜睡觉还一个劲儿地哼哼,早上醒了腰疼得都下不来地儿,要是累岀点儿病啊灾儿的可咋整!
老爹知道老伴儿是在心疼自己,可他心下想,俺也不是傻子,能不知道累?可总不能眼瞅着田撂荒了。于是,老爹停下往嘴里扒拉饭的筷子,长叹一声说,累点儿倒没啥,就怕老天不成全咱,要是再有十天半个月不下雨,小苗可就全枯死了,今年要是颗粒不收,咱拿啥交公粮?先别说开春时买种子、化肥和农药欠下的饥荒还不上,土地税要是完不成,村上就会将承包田收回去,那咱可就要喝西北风了!
听了老爹的这番话,老伴儿的心里咯噎一下子。她想,真要是那样可就没了念想!她原想今年秋后,把打下的粮食换成钱,去了该交的该还的,再紧紧裤腰带,将省下的钱把富贵家的超生款还利索了,也好让富贵一家子春节回来过个团圆年。四年没见着儿子了,也不知他们小两口带着孩子过得咋样?平时想时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到了过年,看着三个闺女和姑爷拖孩带崽地回来拜年,唯独见不着儿子一家人,心里就象猫抓的一样难受。心里难受,脸上还得装着笑,要不然,一大家子的人都为富贵回不了家难过,把年的喜兴劲儿冲了,来年一年就该倒霉了。所以,她私下暗暗地合计,用当初老爹牵给村上的牛,再加上这几年富贵汇回来的钱,富贵家的超生费还得也差不多了,今年要是摊个风调雨顺的年景,余下的超生费就能割根儿了,哪成想这一春启就来个掐脖儿旱!
看着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的天,再听了刚才老爹的话,富贵娘的脸上立马布满了愁云。心一发烦,嘴就停不住了唠叨,还净是埋怨老爹的话,饿死了也活该!省着你再整天想着抱孙子。要不是你逼着富贵两口子生儿子,能把他们逼跑了?如今干活连个帮手都没有。要不是你把牛牵给了村上,咱不是也跟别人家一样拉水浇田了!
老爹本来就满脑子火,让老伴儿一叨叨就更是火窜头顶,老娘们家家的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咱爹那辈就是老哥一个,到富贵这辈儿已经是三代单传,要是富贵的媳妇不生个男孩儿,咱老金家不就绝后了?眼见着断了金家的血脉咱要是不管,死后咋有脸去见老祖宗?
老伴儿去过几次城里的亲戚家,比老爹见得广,也比老爹开化多了,对老爹说,你那都是老脑筋,人家城里家家都只生一个孩儿,东家生个男孩儿,西家生个女孩儿,都满乐哈,也没见谁像你愁成那个熊样。更没见你那样的,儿媳妇生了女孩儿,你倒像干了啥砢碜事儿,整天把老脸快钻到裤裆里头不敢见人,至于那样吗?
老爹为老伴儿的“无知”深感无奈,语重心长地开导道,孔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不孝的咱先搁在边儿上,就说眼前的吧,你从村东数到村西,那些没儿子的人家,到老了日子过得多难哪!别人不说,单说村东的万老全万三叔,没儿没女,自从三婶子撇下三叔死了以后,跟前连个叫口的都没有,病了谁都不知道,死了说不上几天了才被人发现,还是村长王老耿用张炕席给卷上埋了。
老伴儿听了老爹的话,也觉得心里怪堵得慌,一面劝老爹一面也是劝自己,说,富贵不是还有仁闺女吗?咋地老了也不能落到万三叔那样的下场。老爹也不是不同意老伴儿的说法,可心里就是不踏实。说,闺女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干啥还不得瞅着爷们儿的脸?就说去年你得了急性阑尾炎那挡子事儿,求大闺女家用车拉你去医院,大姑爷不是没答应,也把你送到了医院,可你看大姑爷那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给你手术一时掂兑不到那些钱,开口朝二闺女和三闺女借时,俺一再说秋后一定还,二姑爷借了,还是二闺女和他打了一仗钱才拿岀来的。三姑爷硬是铁公鸡---毛没拔,说钱都买了种子化肥。最后,还是王老耿用村上的钱给垫齐的。
老爹的这番话让老伴儿无话可说了,是呀,咱不能跟城里人比,人家都是有工作的人,上班有工资,退休有劳保,摊上个病灾儿的还能上公家那儿报销药条子。咱这庄户人家靠谁呀!除了靠老天,不就得靠儿子吗?想到这儿,富贵娘眼里有了泪花,她一边拿起衣襟標着,一边对老爹说,老头子,还是你说的在理儿!
3
富贵一边嚼着嘴里的馍一边问阿花,你猜俺今天给啥人家装修房子了?阿花正忙活着给仁闺女分馍盛汤,哪顾得上往细了想丈夫的问话,就应付说,还用俺猜!你干活的那个小区都是别墅,穷人能买得起吗?你装修的那家说不定又是哪个公司的大老板呗。不对!富贵当即给予了否定并马上给岀了答案,那家是庄户人,正儿八经的农村人口!尽管富贵一惊一炸的样子,阿花听后却一点都没有震惊的意思,那有啥稀奇的,俺做家政的小区住的都是庄户人,哪家不是住着一二百平米的楼房,而且还止不是一处,都是住着一处再租出一处。真的?富贵有些不相信。不信拉倒!阿花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态,说,还不止这些呢!人家家家都有小汽车。就说那黄大爷一家吧,除了五岁的小孙子和他老伴儿外,都有车,儿子开奔驰,儿媳开蓝鸟,黄大爷没啥营生还开个帕萨特呢!
都是一样的庄户人,他们咋就那么有钱呢?富贵有些不明白了。阿花说,要是倒数二十来年,他们也并不比咱强多少。怨就怨爹妈没把咱生养到人家爹妈生养孩子的地方!人家的地儿离省城近,省城一搞开发人家这儿就成了郊区,再一搞开放,人家这地儿又成了市区。过去累死累活打不了多少粮食的薄拉田,成了寸土寸金的产业园区。别看人家的身份还和咱一样,可人家用地换来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
啥时候咱家乡那儿能驴粪蛋子发发烧,也过上几天人家这样的日子!富贵既羡慕又向往。隔墙扔肝儿——你就死心塌地吧!阿花不无揶揄地说,还是刹下心靠咱这一身力气活着吧。富贵还是不死心,俺不心思别的,俺就想让你给俺怀个儿子,再将乡下超生款的余头还利索了,然后再在省城买个三四十平米的楼房,如果这三样儿都实现了,让俺眼睛一闭气儿断了俺也乐意!
阿花说,要说你这些要求还真不算离谱,别看头一宗事儿还没个影儿,可后两件咱再加把劲儿还是能有出头落日的盼头。听媳妇这样一说,富贵有些兴奋,你说的可是真的?阿花掐着指头给富贵算计了起来,你想想,咱来了有四年了吧?头一年,咱初来乍到摸不着赚钱的道儿,那年就算白搭了。转年,咱不就开始挣钱了吗?你哪个月不拿家来两千元?俺哪个月也没掉到一千呀!去了柴米油盐的花销,还有水电煤气和租这地下室的费用,咱每月都能攒上两千来块。现在,咱手里已经有了六万多块的积蓄了。到了年底,咱拿攒的钱的零头去了还超生款后,还能让咱爹娘过个好年。
听了阿花的话,富贵兴奋地不顾三个闺女就在眼前看着,一下捧住阿花的脸来了一个城里人的那种“呗儿”。说,俺的好媳妇,这么说,俺的三个愿望马上就有一个变成了现实啦?可不呗!阿花信心十足地答。那咱今年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家过年了?富贵再问。当然啦!阿花再一次信心十足地答。
你说的这件事儿俺倒是托底了!富贵说,可买楼的事儿你说也能成的话俺可是不敢信呢!俺自打进城就给人家装修,这楼价啥样俺清楚着呢。市里的房价一平米就一万多,就咱现在住的外环边儿上还得七八千,过了外环再远点儿也掉不下四千一平的价呀!就咱那俩钱儿还买不上一个房椅角呢。
要说你是个大傻冒儿一点儿都不冤枉!阿花忍不住笑话起丈夫来,现在别说咱穷人,就是富人也没几个实打实地全掏现钱买楼的。俺就不信不拿钱人家能把楼白送给你!富贵不服气地说,那样的开发商可真成了大傻冒儿了。
阿花显出了一脸瞧不起丈夫的表情,说,这四年在省城你算是白混了!连省城小学生知道的事儿你都不明白。富贵生气了,你这是瞧不起俺!
俺咋说也是初中毕业,还不济个小学生?阿花说,那俺就考考你,你知道啥叫按揭买楼吗?富贵吭哧了半天答,倒是听说过这个词儿,可没走过脑子,不明白。
这回阿花可抓住理了,用训斥的口吻说,就你这一脑袋糨子以后少在俺面前逞能!告诉你吧,按揭买楼就是冲银行借钱买楼住。富贵一听嘴都快撇到耳朵丫子,说,白日梦你都做昏了头!咱和银行非亲非故,人家平白无故就借给你钱?阿花更加瞧不起丈夫,说,完了完了,你可真成了任嘛不懂的白痴。银行借给你钱是要和你签贷款协议的,你以后要每月按规定数额还给银行本息。银行将你买的房做了抵押,你要是还不上钱,人家银行就得把你买的房迫卖了。听阿花这样说,刚刚动了心思的富贵又泄气了,说,那咱不又是白忙活了吗?
阿花说,你这个榆木疙瘩脑袋咋就不开窍呢!咱一天不差一分不少地按时还款不就得了。富贵有些明白过劲儿了,说得也是,那你是说咱真的能走这按揭买楼的道?阿花说,没准儿真能成呢!听俺给做家政的刘娘说,只要能够掏得起首付钱就行。富贵问,啥叫首付?阿花说,听刘娘说,先掏全部房款三分之一的钱,剩下的银行先给垫上,以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还。这回富贵真的来了兴趣,说,你再往细了说说。
阿花就掰开了揉碎了地跟富贵又算了一笔帐,你想呀,咱要是在离咱现在住的远点儿的张家窝买个六十平米的楼,一平米也就是五千元,总共二十万。咱要按揭买楼,首付得掏十万。咱现在已经有了六万多的积蓄,再过三年,就能再攒上四万,首付咱不就能掏出来了吗?剩下的咱二十年还齐,就是算上利息,以后咱每月掏一千五左右也就够了。
终于听明白了的富贵,再次兴奋了起来,问阿花,你是说咱后年就能在省城买上楼了?没错!阿花答。千真万确?富贵再次叮问。谁骗你?不信拉倒!阿花故意装做不乐意地说。
这么说,咱要双喜临门了!富贵乐得一下子将阿花抱起来就地转了一个圈,刚要想再来个“呗儿”,阿花赶紧说,看美得你都快找不着北了,也不怕孩子笑话!富贵将阿花放下后,就催大丫赶紧给俩妹妹脱衣睡觉。孩子刚躺下,富贵立马将布帘拉上,催阿花睡觉。阿花还没等躺安稳,富贵就趴到了阿花的身上。阿花压着嗓音说,孩子还没睡着呢!你猴急似的干啥呀?富贵冲着阿花的耳朵悄声地说,俺要争取三喜临门。
4
金老爹推开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几步走到村长王老耿面前,底气十足地掏出厚厚的一沓钱拍在了桌子上。王老耿拿起钱数了好一阵才数完。放下钱问,这是啥钱?老爹划根火柴,点着趁王老耿数钱时按到烟袋锅里的叶子烟,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儿后,说,超生款。
醒过腔儿的王老耿拿出帐本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后,抬起脸对老爹说,富贵欠的超生款还剩两千的余头了,你咋一下子拿来一万?老爹说,那八千是三丫的超生款。听了老爹的回答,王老耿一下子蹦了起来,啥?又超一个!老爹慢声拉语地说,又超一个咋啦?俺认罚不就得了,犯得着你一惊一炸的吗?王老耿苦着脸说,俺的好老哥,俺年年因超生挨乡里的磕,满以为今年能逃过这一关,没想到你又给俺捅了这一娄子,这个年你让俺还咋过?
老爹仍然一点都不急,又慢悠悠地吐了个比前面更大的烟圈儿,说,要打要罚你让乡上的人找俺来呀。王老耿说,找你顶个屁用!老爹说,俺有八句话等着他们呢!王老耿说,超生还有理了?老爹用烟袋锅把鞋底子敲得“吧吧”响,说,就是有理!他们乡上的干部靠的是皇粮国税,挣着工资享着老保,有病花钱公家报销。咱庄户人靠天吃饭靠地打粮,年轻时凭的是自各的一身力气,到老了,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不就得靠儿子吗?俺老了靠富贵,富贵老了靠谁去?没个儿子,谁帮他下地种田?谁供他吃喝穿戴?谁为他养老送终啊?老爹说着说着声音就呜咽了,大滴大滴浑浊的泪水从昏花的老眼涌了出来。
王老耿无话可说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没法子,这事儿还是俺扛着吧!说着伸手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了烟口袋,从桌子的报纸边上撕下一条条,刚要去烟口袋捏烟茉,老爹像变戏法似的伸手递到王老耿眼前一盒《红塔山》。王老耿摸过烟盒,细细地看了一遍包装,问,这一包烟得十多块钱,不是冒牌子吧?老爹不愿意了,伸手就要往回抢,说,不要拉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王老耿赶紧将拿着烟的手往后缩,说,老哥别生气!你又是还钱又是送烟,感情是富贵回来了?
王老耿这句问话让老爹立马恢复了刚进屋时的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绽开了王老耿多少年没有从老爹脸上看到的乐模样,说,你猜对喽,俺富贵和媳妇领着孩子们回来过年了!王老耿也替老爹高兴,富贵走了的这几年,老爹和老伴儿想儿子没少流眼泪。每到大年三十,王老耿都要去陪着老爹两口子流一顿泪。今年好了,自己少了这个负担。想到这儿,王老耿说,今年你一家子乐乐呵呵过个团圆年吧,年三十俺就不去打扰了!啥?老爹不高兴了,和俺分心呐?到了年三十那天,俺就让富贵两口子带着孩子们给你拜年去,拖也得把你两口子拖到俺家喝上几盅!这些年,俺没少拖累大兄弟你呀!老哥俺这心里都记着呢!说着老爹的眼圈又红了。
王老耿赶紧应承,中中中,俺去还不成吗!老爹满意了,可他没有走的意思。又按了一锅烟,悠悠然地吸了几口后,对王老耿说,临到年关了,你们当村干部的忙,这俺知道,俺不想耽误你多大工夫,再抽袋烟就走。王老耿赶紧放下刚刚拿起的笔,对老爹说,不忙不忙,老哥有啥嗑要唠就尽管唠,俺听着呢。说着将老爹给的《红塔山》打开,抽出一支递给老爹,被老爹搪回来后,就自己点着吸了起来。
老爹也将刚刚抽尽的烟锅里的灰磕打净,又将烟锅按满了烟,点着后连吐了两个大大的烟圈儿才开口,俺说大兄弟,古语讲人走运气马走膘,俺看这话说的真准!别的不说,就说你大侄子富贵吧,这几年就交上了好运!那年俺用俺那头牛在你这儿赎出来富贵媳妇后,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跑到了省城。俩人在省城扑腾了这四年,累没白挨汗没白流,挣了一笔好钱哪!
看着老爹一脸的喜兴劲儿,再听说富贵挣了大钱,一下子把王老耿的兴趣调动了起来,忙问,挣了多少哇?看着老爹将右手三个中间的指头勾了起来,再将大拇指和小拇指往两面分开后举向自己,惊诧地问,六万?老爹刚要点头,忽然想起儿子富贵嘱咐自己“在乡亲们面前千万不能露富”的话,就将头向两边摇了摇。王老耿更惊诧了,紧接着问,六十万?老爹急了,哪儿来的那些钱哪!于是,他赶紧又摇了摇头。看着老爹还在摇头,王老耿惊讶得站了起来,问,六百万?!偷都找不着地方。所以,老爹急得将头快摇成了拨浪鼓。王老耿更急了,说,究竟是多少你倒是说话呀!再说了,你家有多少钱俺一不偷二不抢,你怕啥呀?话说回来了,你要是不想告诉俺你就瞒着,还冲俺显摆个啥呀!
王老耿的话让老爹不知道咋答了。狠了狠心说,那俺就对你说实话吧!钱的数目俺就不明说了,只对你交一个底儿,最迟后年俺富贵就要在省城那地界儿买楼了!老爹的话让王老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自己的侄子就在省城工作,而且还在省里的大部门上班,大学毕业快十年了,都没买起楼。他曾经问过侄子咋不住个宽敞明亮的楼呢?侄子回答,没有一百万元根本买不起。联想到侄子的话,王老耿心想,老爹的儿子真的发财了。
5
过了春节,富贵和媳妇阿花带着仁闺女仍然回到原来的地下室。富贵仍然在原来的那家装饰公司干活,阿花也仍然在她原来做家政的那个小区继续她的打工生涯。所不同的是,俩人的心气儿跟过去比有了根本的改变,因为有了盼头,就觉得日子过得更有了奔头。所以,尽管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劳作,一点儿都不觉得苦不觉得累,而且还多了一份幸福多了一份甜蜜。原因是他俩心中有了奋斗的目标:再刹腰干三年一定会把住楼的梦圆上。
日出日落,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两年多了。不冷不热的春季就要过去了,又一个炎热的夏季一天天地逼进。一想到在蒸笼一样的地下室里夏天的夜晚,阿花的心就发憷。阿花和富贵商量,咱现在已经有八万多元了。要不咱不买五十平米的,买四十平米的,也不在张家窝买了,上再远点儿的李村买,咱现在的钱去了首付,剩下钱还可以简单装修一下房间。富贵也觉得阿花说的在理,就同意了。
俩人抽空去了李村。正赶上李村同时有两个楼盘开盘。俩人犹豫再三,决定去“丽园公寓”瞧瞧。富贵和阿花刚一走进售楼大厅,就被几个售楼小姐包围了。售楼小姐一番莺歌燕语的介绍,彻底打动了俩人的心,尤其是高雅且不失简约的样板间更是让他俩兴奋异常。好像样板间即将成为他们的家,俩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甚至椅角旮旯都看个遍,生怕有一处看不到会出啥毛病。最后,阿花用颤抖的手从里衣兜里掏出了三千块钱订金,富贵用同样颤抖的手在预订协议书上写下了“金富贵”三个字。
就要住上自己的楼了,富贵和阿花从心里往外地畅快。在回来的路上,阿花第一次爽快地接受了富贵的建议,踏上一年都进不了一回的超市的门,称了二斤肉后,又破例地给富贵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到了家,经过俩人的一顿忙活,香喷喷的饺子就出锅了。看着三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饺子,富贵和阿花心里就象抹了蜜。半夜了,两个人一点困意都没有,尤其是喝了酒的富贵更是美得不得了,趴在阿花身上已经折腾三遍了,还是不肯下来。
转天早上,夫妻俩从墙角地砖下抠出那个用塑料袋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部积蓄,再次欢天喜地地来到了“丽园公寓”售楼大厅。昨天已经打听明白,为了方便贷款购房的顾客,银行在现场办公。可是,银行办公人员接过富贵的身份证后,原本热情洋溢地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连眼皮都不撩地说,是乡下的呀!有具有本市身份的人肯为你担保吗?阿花的“没有”两个字刚出口,身份证就“啪”的一声被扔了回来。
真像做了一场噩梦。楼买不成不说,三千块钱的订金也打了水漂儿。阿花受不了打击病了。富贵毕竟是男人,一家人的顶梁柱,咋的也不能趴下,强挺着忽忽悠悠的身子去上工。富贵踩着人字梯往天棚上刷涂料,边刷边琢磨,咱乡下人也没比城里人少鼻子缺眼睛,咋就不一样待见呢?不给咱贷款,不卖给咱楼,咱大不了不贷不买,咋能随随便便就把俺的钱给扣下不还了呢?要是几毛几分,哪怕是三元两元的,俺也就忍个肚子疼算了,那可是三千块呀!不卖给咱楼还倒打一耙说咱违约,这不明明是欺负俺乡下人吗?俺日他姥姥!越想越气的富贵忘记了自己是站在离地两三米高的梯子上,身子一歪,失去平衡的梯子应声倒地。
待富贵清醒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和一只胳膊被缠满了绷带。阿花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泪眼婆娑地守在旁边。见丈夫醒过来了,心疼地拉住丈夫的手说,看你把自各弄成了啥样!咋就不知道加小心呢?富贵也后悔了,无奈地说,可不是咋地,遭罪又遭钱哪!
同富贵床挨床的也是身上裹着绷带的人在一旁搭话了,你的医药费不能报销吗?阿花答,谁能有这个菩萨心肠给俺们花这份儿钱哪!那人问,没有医保吗?富贵答,俺那公司是个私企。那人又说,私企也该按规矩给打工的上保险。富贵叹口气说,俺压根就没听说有这档子好事。那人又问,你不是给老板干活时摔伤的吗?阿花答,是呢!那人说,你这是工伤,不但医药费公司得承担,还得给你工伤补偿金呢。富贵又叹了口气说,要那样对老板讲,立马就得被辞了。阿花说,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咱还是忍了吧。富贵还是忍不住叹了口长气,说,真是像老话讲的那样,祸不单行啊!阿花赶紧安慰丈夫说,快别那样讲,摊小祸免大灾,只要有你在,咱这个家就是个囫囵家,等你病好了,咱再刹腰儿干几年,保准会有好日子过!
富贵被媳妇那拧折不弯的要强劲儿感动了,不由得将握着阿花的手攥得更紧,说,你说的话俺信!
6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富贵在地下室这个被阿花称为闷罐的家闷了快两个月了。头上的伤早好了,两条腿根本没伤着,照样能走动。伤的是右胳膊,这个胳膊可是挣钱的胳膊,它抬不起来,右手就干不了活。工上不了谁给开钱?所以,现在全家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了阿花的身上。事儿摊上了,急也没用,富贵在阿花的劝说下;终于让心情平静了下来。他想,还是媳妇说得对,等再过一个月胳膊听使唤了,好好刹腰儿干几年,好日子会有的。
一天下午,富贵正躺在地铺上想心事儿,门被推开了。抬眼看,是大丫领着两个妹妹。富贵冲大丫说,屋里这么热,咋不带妹妹在外头树荫下好好玩儿,回来干啥?大丫说,爹,俺想上学!二丫和三丫也跟着说,俺要上幼儿园!
三个孩子的话让富贵愣住了,问,昨平白无故地想起来跟爹说这话呢?大丫说,学校和幼儿园的老师来咱这小区登记了,别人家的爹娘都给自家的孩子报名呢!
听了大丫的话,富贵忽然记起孩子都不小了,大丫七岁了,二丫五岁了,最小的三丫也三岁了,是该让大丫上学了,二丫和三丫也该进幼儿园了,城里像她们这样大的孩子哪有在家这样大撒鹰般地疯着的。想到这儿,富贵再没往深了琢磨就一口答应说,好好好!明天就让娘去给你们登记。三个孩子见爹答应了,就一窝蜂地跑到富贵跟前,争先恐后地搂住他的脖子,欢快地笑着嚷着,爹爹好好爹爹,让俺上学了!让俺进幼儿园T!
正在富贵和三个孩子热闹成一团的时候,阿花回来了。孩子们又扑到了阿花的怀里,大声地告诉娘,爹答应让她们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上学、进幼儿园了。阿花没说啥,等孩子们消停了,就闷声不响地去做晚饭。吃完了饭,收拾得了锅台灶墙,伺候孩子们睡下了,阿花这才倒到地铺上贴着富贵睡下来。
富贵伸手将阿花的身子扳过来,让媳妇的脸对着自己的脸,说,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儿,咋啦?老半天,阿花才叹了口气,说,这日子过得太难了。富贵问,你是怨俺病不好上不了工挣不上钱吗?阿花说,哪儿的话?俺是愁孩子们上学和进幼儿园的事儿。俺今天在赵奶奶家做家政,正赶上学校和幼儿园的老师为赵奶奶的孙子上学登记,俺就顺口打听了一下,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感情上个小学进个幼儿园一个孩子一个月得一千来块呀!富贵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问,真的?阿花说,这还得是户口就在咱住这个区的,要是外区的每年还得再加上一万元的赞助费。富贵问,要是咱乡下户口呢?阿花答,俺没敢再问下去。富贵说,是呀,说不定还得加多少钱呢!阿花说,就是不加钱了,咱也供不起呀!你想,一个孩子一年两万四,三个孩子一年就得七万二。咱今年用攒的钱供孩子们一年,来年就是把咱俩砸成骨头渣滓也换不出来供孩子们的钱哪!
阿花的话让富贵有些发热的头脑彻底冷静了下来,说,俺这猪脑子就是混,心一乐呵就答应了孩子的要求,光想让她们跟省城孩子一样受教育,咋就没想到掂量掂量咱自各的腰包呢!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咱的崽儿将来只能还得跟咱一样靠力气活着,压根就别想有啥大出息。阿花说,咳!啥也别说了,怨就怨孩子们的命不好,脱生人时也没选正人家,跟着咱们受穷遭罪。富贵说,可不是咋的,细想想真对不住她们,咱当初咋就没想到生了孩子咋养呢?阿花问,后悔了?富贵答,有点儿。阿花又问,俺要是怀上了还要吗?富贵说,俺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阿花又紧跟着问一句,俺真的怀上了到底要不要?富贵听出了阿花话里的音儿,欠起了身子问,真的怀上了?阿花阴沉着脸说,可不呗!俺这两天老恶心,一闻到油烟子就想吐,还想吃酸的。富贵立马坐了起来,急切地问,是怀了儿子?阿花说,赵奶奶的闺女是中医大夫,她给俺把了脉,说从脉象上看很可能是男孩儿。富贵喜得直搓手,说,俺金富贵终于有儿子了!说着将手轻轻放在阿花的肚子上下左右地抚摸着,问,俺的好媳妇,咋还没显肚呢?阿花说,傻瓜!从在“丽园公寓”回来那晚你折腾俺一宿到现在还不到仁月呢。富贵说,这么说,还得等六个月儿子才能和俺见面?
阿花叹了口气,说,就知道傻乐,也不心思孩子出世后的难处!富贵问,啥难处?阿花说,难处多了!大丫是在乡下接生婆给接的生,当时才给五十元。二丫和三丫是在小区私人开的卫生所生的,费用没超过五百元。现在卫生所被取缔了,只能去妇产科医院生孩子,听说没有四五千块钱都下不来。富贵很惊讶,问,那么多钱?阿花答,这还不算给大夫的红包呢!阿花接着说,生大丫时俺的奶水就少,那时在乡下靠喝羊奶,二丫和三丫那会儿就全靠吃米糊糊了,你看这俩丫头现在长得多干瘪!儿子生下来还吃米糊糊哇?富贵说,那得喝奶粉,将来才能有个好体格。阿花说,说的倒轻巧,喝奶粉一个月得三四百元,一年下来就得五六千块,咱花得起吗?还有,生大丫有奶奶帮着伺候。生二丫时刚来省城没多长时间,俺还没找到挣钱的道儿,由俺一手带着。生三丫时,俺没耽误挣钱,是因为有大丫拉扯着妹妹。如今,二丫三丫就不让上幼儿园了,可咋的也不能不让大丫不上学呀!大丫上学了,俺就不能出去打工了。全家六口就指望你一个人挣钱,咱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阿花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来了。富贵刚才的那份喜兴劲儿也一下子跑光了,默默地重新躺到地铺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屋顶,脑袋好象灌满了糨子,乱糊糊地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7
富贵和阿花被烦心事搅扰得一宿没合眼,天快放亮了,才有了困意。刚打个盹儿,就被敲门声惊醒了。富贵开门抬眼一看就愣在了那里,他做梦没想到会是爹和娘。回过神儿的富贵赶紧把爹娘往屋里让。爹往屋里看了看,说,这么个房子不像房子仓子不像仓子的地窖子,连个站的地儿都没有,叫俺老两口子咋下脚哇?
阿花赶紧叫醒仁孩子,把屋中间隔着的布帘拉开,卷起了地铺,搬过两个凳子,请公公和婆婆坐。等老爹和老伴儿坐稳了,富贵才开口问,爹、娘,你们咋来了呢?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老爹听儿子这么问话不高兴了,说,咋?不欢迎啊!阿花赶紧打圆场,哪能呢!富贵的意思是要早知道二老来,也好提前为二老收拾个住的地儿,还得给二老置办点儿顺口的菜饭不是?
富贵娘对阿花说,一家人就不用客套了,俺和你公公听丫的大舅捎回去的信说,富贵因楼没买成上了股火,干活时又摔伤了,就惦记来看看,顺便也想和你们商量个事儿。
听娘说有事儿要商量,富贵赶紧问啥事。老爹说,想接你们跟俺回乡下去。富贵有些糊涂了,当初,是被爹硬逼着来省城的,记得当初爹还说过,人挪活树挪死,省城再不济也比乡下强。尤其想起爹用烟袋锅打自己时说的那句狠话,富贵就更不明白爹咋改变了主意呢?
看着在一旁傻愣的儿子,老爹忍不住咧开了没有几颗牙的嘴笑了。然后,又慢悠悠地取出烟袋,按上一锅烟,阿花划火点着后,老爹连吸了几口,又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儿,才开了口,自打前年过年回乡下一趟,快有三年没见面了吧?听着儿子和儿媳的连连应声,老爹说,你们就没细瞅瞅俺和你娘有啥变化?
听了老爹这样一说,富贵和阿花赶紧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爹和娘来。哇!还真是,二老从来没穿戴得这么光鲜,褂子是丝绸的,裤子是毛料的,脚上穿的也是城市老年人时兴的那种软胎平跟的皮鞋。再看二老的脸也不是过去那种苍老晦暗的气色,而是满面红光,皱纹也减少了好多。老爹还故意用拳头敲打了几下胸和背,说,你们听听这动静就知道俺这把老骨头比以前硬朗多了!
看着儿子和儿媳一脸不解的样儿,老爹更扬气了,说,你们一定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吧?俺就不跟你俩卖关子了,把咱乡下这三年来的变化跟你们学说学说吧!老爹连吸了几口烟,又吐出了两个大大的烟圈儿后,就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说话是前年的开春,正为没钱买种子发愁时,乡里给咱村的各家各户放了一笔补贴款,俺拿这钱不仅买足了种子,还把一年的化肥和农药备齐了!偏赶上那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好得爱人儿!到了秋天,王老耿告诉乡亲们说,中央决定从此往后再也不用交公粮了!那年,去了留足的口粮,咱家一下子就挣了一万多块钱哪!
看着儿子和儿媳乐得合不拢嘴,富贵娘也抢着说,好事儿多着呢,那可是一个跟着一个成串地来呀!转过年,省农委和省农大的人就来到了咱村,在咱村后那片望不到边儿的碱甸子涝洼塘好顿踏察,紧接着就听说省里把咱那儿碱甸子涝洼塘确定为省级农业开发基地,要建成万亩水稻试验田,还拨给咱村科技扶贫开发贷款上百万。要说可真奇了,就那别说种不了庄稼连像样的草都不长的地儿,经人家专家一指导,全村人的齐心协力劳累到秋,千亩稻田真就出现了!那长势真叫个好哇,亩产八百多斤!转年就发展到了万亩,又获得了比上年还好的大丰收。这下咱村宜马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康村。家家都富得流油!
老爹趁着老伴儿喘气喝水的空儿,把话头又抢了过来,你娘说得一点儿都不掺假,咱家都有T八万元的存款了!不但家家有存款,村上也富了。村上用集体的钱建了小学和幼儿园,往后孩子们念书上幼儿园都不用花一分钱。敬老院也开始筹建了,等俺和你娘干不动了,就到敬老院享福去!
富贵娘见老爹要划火点烟,就又趁机抢过话头说,现在,俺和老头子已经开始领劳保了,每个月六百块!听说村里还要给全村人上医疗保险,今后再有个天灾病热就不用从自家兜里掏钱了。
老爹连续吐出三个烟圈,说,更大的喜事儿还在后头呢!村里马上就要测量规划宅基地了,明年开春破土动工,到了后年,咱全村的家家户户就都能住上跟省城人一样的宽宽敞敞明明亮亮的楼房了!
听着爹娘滔滔不绝地讲着,富贵好像做了一场从没做过也压根就没敢做的梦。他狠很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里子,疼痛让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回头冲阿花喊,傻愣着干啥?还不快些收拾东西!阿花问富贵,肚里怀的孩子咋整啊?富贵说,打了!阿花又问,爹娘能答应吗?可是个男孩儿呀!老爹搭腔儿了,金娃娃都抱上了,还不托底吗?富贵娘也接茬说,就是呢!
有了爹娘的话,阿花一把拽住富贵的手就跑出了门,两个人手拉手地奔向去往妇产科医院方向的公交站。
阳光撒在富贵和阿花的身上,暖在俩人的心里,夫妻俩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同时放开喉咙向着周围耸立的楼群高喊:再见吧省城!俺要回家了——咖啡伴侣
孙利
⑴
瞿佳惠,中等身材,肤色白晳,嘴角浅含两个小酒窝,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模样甚是好看,虽已39岁依然是一副丰韵犹存的甜美貌相。
佳惠和她的老公陈建强属于自由恋爱的典范,从20岁相识到24岁结婚过日子,整整亲密了18年。不幸去年的一场车祸夺走了男人年轻宝贵的生命,同时也改变了佳惠爱说爱笑的开朗性格。她怕丈夫在阴间太孤单凄凉,不顾众人的反对,毅然将丈夫的骨灰盒捧回家中,摆在俩人曾经无数次温存过的床头。起初每晚她都对着骨灰盒喃喃自语,先是微笑着絮叨,后来就不知不觉哭成了泪人。转天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耳畔总是幻听丈夫在召唤自己同去,几次产生过轻生的念头,都被70多岁的妈妈声泪俱下地劝说住了。
为了充分享受二人世界的轻松快活,女儿媛媛打出生一直由爷爷奶奶一手带着。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同父母的感情越来越生疏,每次接回家住上一两晚,就吵着要找奶奶睡。夫妻俩起初并没有太在意,始终认为老人家岁数大了,早晚要搬过来一起住,到时候孩子自然就能拢到身边来。谁知媛媛爸出殡的当天,已经14岁的女儿只是象征性地干哭了几嗓,过后依然是该吃吃该喝喝,根本看不出丝毫痛失父亲的孩子应有的悲伤,倒是佳惠的恸泣声闹得震天响,那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嚎啕。
人走了,日子总还要继续,供女儿上学,赡养双方老人的重任,一下子全压在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身上。佳惠拖着疲惫的身心,开始了一个人独立的打拼。她用丈夫生前的存款加上保险理赔的十几万元,购买了一辆红色的夏利车跑出租。要挣钱人就不能停歇,生活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佳惠每天早出晚归卖力拉活,回家倒头便睡,逐渐从思夫的愁绪中解脱岀来,实在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其他,棕红色骨灰盒上蒙了薄薄一层尘土。
出租车跑活可没有开私家车那么自在舒服,司机必须练就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硬工夫。随时留意不知会从哪里冒出的乘客,还要极力避让来往穿行的各种车辆,有时难免挣抢一下人家的行驶道路,随时会有遭遇驾车人唾骂的可能。每天什么类型的乘客都会遇见,碰到好说话的人,特别爽快,彼此聊聊天,解解闷,也从不计较块八毛的找零问题。如果碰上刁蛮无理的主,往往受累不讨好,说不定饱受一顿奚落,下车还不给钱。
开始的时候,由于不懂行内的诸多规矩,佳惠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排队蹲等了半天的活,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却被后面的车顶走了。原来人家每个月都是要给医院、小区、超市门口交管理费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抢走生意的。时常有不安分的男出租车司机故意找机会用下流的话语挑逗象佳惠这样年轻女司机,有的干脆直接动手动脚,借搭话之名,摸摸胸脯,顶顶腰,看看女人有何反应,如果对方是个厉害主,顺手被抓个裤裆破,他们也就仓皇地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如若好欺负的女人,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好几次吓得佳惠踩足油门,恨不得一脚把那帮无赖撞死。日后好久不敢再到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遛活,以免自找麻烦。整天一起跑活的姐妹见佳惠挺可怜的,好心提醒她,女人自己岀来混,需要找个硬气点儿的男人护着,岀事让他帮着摆平,下回野男人们也就不敢招惹她了。佳惠总是苦笑着摇摇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悲凉。
(2)
伴月湾是个高档别墅区。佳惠在一位的姐的介绍下,每月向小区物业交些管理费用就可以固定在那里蹲活拉人了。
佳惠特别爱干净,每天不管多累都把爱车擦拭一新,还给车里喷上空气清新剂或香水,因此上座率比其他出租车都高。时间久了,良好的口碑为她赢得了很多回头客。有需要用车的客人会直接给她打电话联系。生意兴隆,心情随之豁朗不少。
几乎每个周末,佳惠都要送一位衣着得体,相貌俊朗的男人去郊外钓鱼。听口音他不是本地人,每次上车后他只是简单的和佳惠寒暄两句,不多久便闭目养神,再不言语。
3个小时后,佳惠准时到垂钓中心去接那位客人。一起回来的又多了一位男士,同样的气度不凡,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佳惠先送他们到一个固定的酒吧喝酒。大约到很晚,再把他俩送回伴月湾。每到这一天佳惠便倍感轻松,人家付了足够的包车费,自然不用到处乱蹿了。
每次酒醉微醺的两个大男人总是相互扶持着从酒吧摇晃着出来,在外面不时地调笑打逗,像孩子般无拘无束,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矜持,上车后面就没有了什么声响。佳惠总是以为他们太累睡着了,从来没在意。可是,那天不经意抬头朝反光镜里望了一眼,哇!佳惠一时惊呆了,他们竟然头抱头旁若无人地接吻。佳惠差点撞上前面因红灯减速的奥迪车。再次吓出一身白毛汗的她手脚软绵绵的,好象自己刚刚做了偷人的事,怕得要死。
“同性恋,他们是同性恋!”佳惠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可是,人家根本不在乎一个女出租司机的感受,依然暧昧地温存着。佳惠赶快把他们送回了伴月湾,可俩人一反常态并没有急于下车的意思,眼看着在这里居住的那个男人的身体渐渐压向后上车的那个男人的一瞬间,佳惠本能地吼了一声:“先生,这是在我的车里,请你们放尊重些,已经到站,赶紧下车。”正在俳恻缠绵中的一对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厉音打断,马上恢复了常态,操广东普通话的男人揶揄的对佳惠说:“八婆,你是不是太缺钱花了,我们已经付过车费,少管别人的闲事。”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拽出500元,朝前座甩去。“少放狗屁,再不滚下去,我就报警。”佳惠抓起钱又扔回去,举起电话就要拨打。那俩人见事不妙,嘴里骂骂咧咧地摇摆着走了。
虽然已是半夜,佳惠还是把车从里到外彻底洗刷了一遍,甚至扔掉了新换的座套,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幕,佳惠仍然觉得十分恶心,再想起那位道貌岸然男人的臭嘴脸,佳惠决定再不赚他的钱了,把他的手机号也删除了。
每到晚上出车,佳惠为了自身的安全,总会有选择性的拉一些乘客,比如学生、女士、一家三口。
夜里十一点多了,从网吧里匆匆跑出来一个看上去大约有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头发染成金黄色,化着烟廳妆,多半个后背袒露外边,招手拦下佳惠的车,坐上去也不说话。佳惠耐心地询问:“孩子,你去哪啊?”女孩儿沉思片刻,开口道:“溪口镇。,,那可是个城乡结合部,晚上没有路灯,人烟稀少,特别偏僻,一般司机都不愿意往那里跑活。可看她一个女孩子,佳惠想了想,还是按下记价器,发动了汽车。
车在路上急驶着,佳惠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忍不住跟女孩子聊聊天。
“孩子,这么晚岀来你的爸爸妈妈会放心么?”
“哎呀,你少提他们,我爸都进去三年了,我妈整天就知道玩麻将,根本没时间管我。”
佳惠心里咯噎一下,仿佛这个孩子痛斥的是自己,感觉无地自容。
“孩子,现在外面很乱,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单独出来,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浓妆女孩儿忽然把朝窗的脸转向了佳惠,仔细端详了好久,佳惠突然看见她涂得厚厚的眼影后面,原来藏着小孩子特有的清纯眼神。俩人相视一笑。
“你要到溪口镇的什么地方?那里黑灯瞎火,阿姨都不放心你。”佳惠出于真心,说得诚恳又自然。
女孩儿始终沉默着,并没有回答佳惠的问话。汽车大约行驶了25分钟,眼看离溪口镇越来越近了,女孩突然大叫一声:“停车!”佳惠踩了一脚刹车。吱…,车被迫停了下来,佳惠疑惑不解。
“怎么了,孩子,忘记路了么?”佳惠看到外面一片漆黑。
“我,我,我……”女孩儿半天没支吾岀话来。
“是不是害怕了,千万别怕,阿姨看着你进家门再走,好么。”
“阿姨!你赶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女孩儿一脸的焦急。
“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啊!”佳惠顿时紧张起来。
“其实,其实,今天晚上他们策划了一起劫车杀人案,专找女司机下手,人家在前面已经为你挖好了坑,要不是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闲事呢!还不快走,再晚你就死定了。”女孩儿推门下了车,紧蹙着眉头示意她赶紧掉头离开。
佳惠被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跑了多久,惊慌中总算见到了明亮的街灯,佳惠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把车停靠路边,不禁琢磨起刚刚发生的恐怖一幕。
佳惠思忖着要不要报警,那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姑娘的脸立刻晃在眼前。她实在可怜,整天游荡在外没有父母管教,说不定真学坏了,耽误了大好的青春。
佳惠还是报了警,可她内心宁愿相信那是女孩自己编造的故事,而非事实。
(3)
“哎呀,美女,你这么漂亮,老公怎么会舍得让你出来干这么辛苦的活计啊!”一个港商模样的秃顶老头怜爱地死盯着佳惠的脸,使劲地摇头,一副遗憾的表情。
“什么工作都需要有人来做,我并没有感觉这有什么不妥,比在家里闷着开心多了。”佳惠微笑作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更显得俏丽可人。
“No,No,话可不是这么讲,美丽的女人就应该像鲜花一样植在温室里呵护供养,怎么能经受风霜雪雨的摧残呢!小姐,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发展,我给你安排个舒适的职位,风不吹,日不晒,薪水肯定不少赚。”秃头的身子扭转着,带有烟臭的嘴更加肆无忌惮地凑近佳惠。
“先生,您坐稳,不要再开玩笑了,我可没有那么娇气,也享不了你们那么高的待遇。”佳惠已经意识到这个赖皮没安什么好心思,故意把脸沉了下来。
“小姐,千万别生气啊!我请你到附近的咖啡馆喝杯咖啡如何?”秃顶老头殷勤地说。
“对不起,我没时间,前面就是你要去的那家酒店了,请准备下车。”佳惠严肃地回答。
“小姐,我好寂寞啊,今晚你能陪陪我么?”贪婪的家伙终于露出了无耻的嘴脸。
“哓”地一声,佳惠突然把车停了下来,用手狠狠指向老头说:“下去!”
“呦,呦,小姐生起气来也这么好看。”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笑嘻嘻地折叠好,顺势朝佳惠的胸口处塞去。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佳惠顿时感到手上火辣辣般疼痛,煽得老家伙仓皇鼠窜,一瞬间跑得无踪影了。佳惠将头埋在方向盘上,委屈地放声痛哭起来。直到交警敲打车窗盘问情况,佳惠才拭干眼泪,说了句:“刚才有点不舒服,现在没事了。”
佳惠没心思出车了,买上一兜子媛媛爱吃的水果,拎着去了婆婆家。老俩口见儿媳妇来了,忙着端茶倒水,婆婆还关切地说:“佳惠,你可比从前瘦多了,开出租很累吧,要注意身体啊!”
“妈,我没事,只是想媛媛,最近她好么?”话音刚落,只听从门外传来了踢门声。佳惠连忙去开门,见女儿媛媛带着一女三男闯了进来。他们齐刷刷斜看了一眼佳惠,什么都没说,飞速钻进了女儿的房间。
“媛媛,你站住,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回来了?他们是谁?”“下午自习课没意思,好多同学都走了,他们是我的朋友。”媛媛不耐烦地敷衍两句,然后一下反锁了自己房间的门。
“妈,这是怎么回事,她总这样么?”佳惠生气地问。
老人无奈地回答:“她逼着我们给她买电脑,结果哪里是学习用啊,整天也不知在里面搞什么名堂,还招些没礼貌的孩子一起来玩,说也不听,管不了了。”
'佳惠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时听到女儿房间里面传出来刺耳的嬉笑声,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一下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女儿和那个女孩拥坐在三个男孩的腿上,各自嘴里叼着根烟,电脑里播放的是一些撕杀拼打的血腥画面。佳惠的举动同时吓傻了五个放肆的孩子,五人起身要逃,佳惠横身把他们堵在了门口。
“媛媛,你太让妈妈失望
了。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出车赚钱供你上学,没想到你却不走正路,你对得起死去的
|爸爸么?”
“反正你们从小也没关心过我,如今我活得很滋润,不用你来教训我。”媛媛一脸的不以为然。
“好,既然你总这么误解我们,从明天开始,我将不再负担你任何费用,爷爷奶奶和我回家过,你自己享受你的生活吧!”
“那样也好,我正想宣布独立呢。”媛媛反倒显得轻松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佳惠找来了搬家公司,把公婆的家具和电脑都拉走了,两位老人不放心孩子,坚持不走,最后还是被佳惠说服了,三人默默地离开了老房子
媛媛着实过了几天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平时钱都用去上网聊天。周末召集一群同学在家里开pady,玩到通宵无人管。盆里堆满了衣服和袜子,再没有人在耳边唠叨个没完。
可惜好景不长,眼看兜里的钱快花完了,好久也没吃上一顿奶奶亲手做的红烧肉,媛媛心里开始有些急,不禁埋怨:“爷爷奶奶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是不是他们也不想要我了?”泪水不由自主地哗哗往下淌。电卡里没有电了,屋里漆黑一片。电话欠费停机,那些从前的好友都好象人间蒸发了,怎么一个都联系不上?就连那只乖巧的猫咪都耐不住饥饿,另选其主了。
窗外雷声大作,屋内惊恐万状,一个从未离开过大人保护的孩子此刻正饥寒交迫地渴望食物、关爱和光亮。她忽然特别特别思念百般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想起那没有共同生活过几日的苦命妈妈、还有英年早逝的父亲、想那些可口的饭菜,关爱的话语……媛媛从来没有这么无助的伤感过,仿佛自己变成了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即将不久于人世。
有人在敲防盗门,媛媛蜷在沙发里一声不吭,“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一定不是家里人,她们都有门钥匙的。”过了好一会,又传来撬动门的声音。“不好,是小偷”媛媛马上跳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在心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急中生智,她想到平日里奶奶与隔壁王姥姥“敲墙传话”的暗号。敲一声代表相互问候,不必出屋。两声邀请对方来串门,可来可不来。三声就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过来。
媛媛举起拳头,重重朝隔壁王姥姥家的墙上狠狠捶了三下,半天没有动静,继续再敲,还是没有反应,急得她团团转。说时迟,那时快,媛媛急步跑到卫生间里,把自己反锁起来。只听外面的人已经进到屋子里来了,她大气不敢出一声,仿佛那个贼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胆大包天的贼没有去翻找家里值钱的东西,反倒又来拧厕所的门。媛媛这下真急了,扯开嗓子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抓贼啊!坏蛋,你再进来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别,是我,妈妈,快开门。”佳惠发出了声音。
“妈妈!”媛媛一下子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依恋感,不由放声大哭起来,试图马上岀来却怎么也打不开里面的门。
“别怕,孩子,慢慢来,妈妈不会走开的。”佳惠柔声地安抚媛媛。媛媛终于岀来了,一下子扑到佳惠的怀里,死死圈住了她的脖子。“妈妈,你为什么要吓唬我呢?”媛媛委屈地哭问
“我只是想让你体会t下什么是真正的孤单无援。蜜罐里长大的孩子不会深刻体会到其中的滋味,你知道吗?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陪伴在你的身后,今天是我有意安排的场景,所以王姥姥是不会帮你的!”佳惠对女儿说。
媛媛恍然大悟,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变得如此的亲切可爱起来,是自己一直误解了妈妈。媛媛不禁脱口而出:“妈妈,对不起。”母女俩相拥在一起。
那晚,第一次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倾心长谈,媛媛孩子的天性完全释放出来。佳惠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失夫后女儿带来的温暖。那一夜,母女俩说了好多好多话,彼此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4)
媛媛生日那天,佳惠下午没有出车,特意从超市买来一大堆丰盛的食品,还订做了一个精致的蛋糕,准备好好庆祝一下女儿15岁的生日。
放学归来的媛媛看到满满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肴,幸福地蹦跳高呼:“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逗得爷爷、奶奶和佳惠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正当媛媛看准一块红烧排骨,张大嘴往里送时,一阵阵的恶心突然袭来,不得不放下筷子跑到洗手间里呕吐,顿时胃口异常难受,脸色苍白。
媛媛的样子吓坏了全家人,顾不得吃饭,佳惠拉起媛媛的手,准备带她去医院。媛媛捂着胃口,一脸无辜地说:“妈妈,这些天在学校里,一到吃饭我就这样,想吐还吐不出来。”
“什么,总是干呕么?”佳惠脑子里马上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把女儿拉到了房间里,关紧门,严肃地问:“媛媛上个月你是什么时间来的例假?”“嗯,嗯,我的那个向来是不准的,上个月根本就没来。怎么了,妈妈?”
“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什么男人有过那种事?”佳惠忍不住抬咼了嗓门。
“没,没有啊!”媛媛支吾起来。
“说,快点说!”佳惠咆哮了。
媛媛终于低头坦白:“只一次,那天朋友聚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醒来后,一直追我的那个男孩光着身子睡在我身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很疼,很疼!“
佳惠气得发疯般揪着媛媛往外冲,“走,带我去找那个小畜生。”
媛媛吓得躲到奶奶身后大哭,爷爷不住地劝说:“佳惠,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孩子,她是孩子?看她都做了些啥事!”佳惠全身发抖,话语中带着颤音。
转天一早,媛媛不住地打电话给那个早就退学的男生,那次以后人家就换号了。佳惠开车拉着媛媛满大街的瞎转悠,内心痛苦又矛盾,眼泪无声地顺着脸往下流。终于来到正规的妇幼医院门口,佳惠朝着满脸稚气的媛媛狠狠望了一眼,不得已乂掉头走开了。
最后按电视广告上的地址,选择了一家专治妇科的民营医院,环境舒适又干净,医生护士们对待患者的态度无比温馨和蔼,虽说早有思想准备,待到划价交费时,还是着实让佳惠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要女儿身体没事,不影响今后的生活,多花点钱自己也认了,人家贵肯定有贵的道理。”佳惠暗自安慰自己。
虽是“无痛可视人流”,可进入手术室前媛媛还是害怕得面无血色,死死拽着佳惠的手不放。佳惠又气又怜,抚摸了下女儿的长发忍怒安慰到:“坚强点,只是睡一小会儿,醒来就完事了
手术进行的十分顺利,只是冰冷的手术室给媛媛幼小的内心造成了无法泯灭的阴霾。她常常被噩梦惊醒,盯着天花板痴痴地发呆。可怕的经历让媛媛变得比从前懂事乖巧多了,不仅断了那些所谓好友的联络,每天放学回家,还帮助爷爷奶奶干点家务,为妈妈洗衣服。学习成绩逐步提高,令一直郁闷不乐的佳惠感觉到些许的安慰。
转眼到了元旦,天渐渐开始冷了,打车的人越来越多,佳惠的生意出奇的好,她更加有信心经营好一家人未来的生活。每天很晚才收车,卧在沙发里数钱的滋味实在舒爽。钱让人心变得塌实,敢去想象:买所大点的房子,再侍弄些花草。养上几只名贵的宠物,绕膝欢闹。带着老人和孩子走出国门,领略一下异域风情该有多妙啊!想着想着就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梦中,自己挽着老公的胳膊幸福地漫步在林荫小径,絮叨着家常,呢喃着细语。醒来时却泪眼婆娑。
雪后的路面特别滑。本不想出车的佳惠还是硬着头皮上路了。尽管行驶的速度相当慢,可好几次还是险些追尾撞车。索性把车停靠在公园的路边,放倒椅背,享受着雪后的暖阳小睡了一会儿。突然,“咣”的一声剧响,佳惠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车出事了。下去看,果然一辆自行车歪斜地倒在自己车的旁边。车皮凹陷下去一大块。骑车的男人被狠狠甩出去几米远,半天动弹不得,佳惠又急又气,朝男人大喊:“喂,你是怎么搞的嘛,这个事故你要负全责。”
男人缓缓支起上半身,感觉腿部钻心的疼,强忍巨痛对佳惠说:“大姐,实在对不起啊,'俺本来是想躲你的车,可路面太滑了,没把持住,所以就……”看着他满脸痛苦不堪的表情,佳惠顿生恻隐之心,别的都好说,先送他去医院看病吧。
男人叫金盛,踝股骨折,需要静养休息;这下可耽误了他的大事,外来打工仔不能到工地做工,意味着接下来就没有工钱可赚,直接影响本就不富裕的生活,他老婆还带个1岁多的孩子,一家人要吃饭啊,看着实在让人可怜。佳惠再不提索赔的事,反倒经常去他们租的小屋看望金盛一家,顺便带些肉蛋水果给他补补身子。每次离开前,金盛老婆都泪眼相送,弄得佳惠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就甭提了。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金盛准备带着老婆孩子回山东老家过年,可路费问题让他犯了难,再不好张口向佳惠借钱,只得坐在家里愁眉苦脸自己想办法,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何不……”
当佳惠给金盛孩子送新衣服时,突然看到一个蓬头盖面的女人正在痴痴地朝她傻笑,旁边的孩子坐在一片尿湿的床上玩玩具。“这到底是怎么了,哪里象个家的样子啊!”
金盛因抢劫了一个妇女只有65元的钱包被逮个正着,判了刑。金盛女人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变得疯疯癫癫起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了。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可一
想起金盛憨厚的模样、他家女人的泪眼、还有那个比同龄孩子看上去发育迟缓不少的小家伙,佳惠忍不住伤心地吃不下饭。
媛媛不知怎么安慰妈妈才好,只得乖乖回屋写博客,真实记录下每天发生在身边的喜、怒、哀、乐。
媛媛有着丰富细腻的洞察力,有别于其他女孩的感情经历,所以写作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一种宣泄途径,突然找到了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灵感。
媛媛的博客点击率出奇的火爆,人气特别旺,一时间俨然成了网络小红人。好多网友留言建议她可以写网络小说,肯定畅销,而且愿意成为她忠实的拥趸者。媛媛从此变得自信十足,闲暇之余尝试着小说创作,发到网上很快拥有了一批热衷的“粉丝”。佳惠有时也会光顾一下媛媛的博客空间,简直不敢相信,那一篇篇动情质朴的美文就是出自自己曾经桀瞥叛逆、险些坠入歧途的女儿之手。想来,这么多年自己根本没有真正走进过女儿的情感世界,没有完全给予过她宝贵童年时光的呵护关爱,女儿能取得今天的进步也算是生活的历练赋予她最直接最丰厚的回馈。看着女儿一天天成长并越发懂事了,佳惠感到今后的人生旅途充满了奔头。
(5)
经常有热心的亲朋帮佳惠张罗相亲的事,每每让婆婆知道了,老人家总会表现得异常失落。邻居王老太时常劝说:“人家闺女还这么年轻,都什么年代了,咱不可以让人家守寡啊!”
有天婆婆老泪纵横地找佳惠谈心:“孩子,妈知道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我们老俩口真的很感激你。如今我们都老了,也没个劳保,往后的日子,”
“妈,您说哪里话,我佳惠绝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放心吧,我不会不管二老的,况且,现在任何一个男人我都看不上,我的身心只属于建强!”佳惠说着便哽咽起来。老人转身从柜子底下掏岀一个木质的旧盒子,颤抖着递给佳惠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子,深情地说:“闺女,咱家就这么一样值钱的饰物了,你替我好好珍藏吧,你就是我们这辈子最信赖的亲人了。”佳惠知道收下它,意味着老人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就会更贴近一步,所以也就没有推辞。还和老人说了很多宽心的话,安慰得婆婆破涕为笑。
当晚佳惠没让老人做饭,带着全家人到‘聚味坊’吃火锅。由于没有提前预订餐位,所以需要排队等候。媛媛有些不耐烦地说:“妈妈,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咱们不如换一家吧!”刚要离开,佳惠忽然被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所惊呆,脱口而岀说:“建强!”其他三人都被吓了一跳,媛媛摸摸佳惠的脑门以为她发烧了,公公不禁顺着佳惠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张如昔日儿子般俊朗的侧脸,佳惠冲动的想上前仔细瞧看,被公公一把拦下了,推着她往外面走去。
那天回来后,佳惠又陷入了一个人痛苦追忆的怪圈里不能自拔,总感觉建强并没有死,他离自己很近很近。有时她刻意到那家饭店门口去盯活,希望那个身影的再次出现。一天、两天、半个月,佳惠彻底死心了,形形色色的面孔中没有半张属于心目中的影象。“人死怎能复活呢?”佳惠暗自思忖,掉头准备离开。
“喂,出租车,等等。”跑来俩个打车人。
“啊!”佳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主动帮女人打开车门的男人不是建强么!
“幸福小区,快点。”男人说罢继续和身边的女人殷勤调侃。佳惠的脚却不知踩哪里了,人家催促半天,她才缓过神来。佳惠心里那个不是滋味,“世上难道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么?”
“先生,您是姓陈么,太像我高中的一个同学了。”佳惠试探的询问。
“不,你搞错了。”男人说话态度十分生硬。
佳惠不好再自找没趣了,只好专心开车。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后,佳惠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观察男人所进的楼门——10栋3门。
虽然那个男人不属于自己,佳惠认为哪怕偷偷看看他也好,毕竟从他身上能找回很多从前的温馨时光。一连蹲守了几天,只见那个女人每晚打扮得十分妖艳的进出,再没有见到男人的影子。终于赶上女人又座佳惠的车了,她假装无意的问:“小姐,一个人出门啊,您先生不陪您么?”
“拜托,我还没有结婚呢,男朋友倒是有几个,关键时刻都不知死哪去了。”女人不以为然的说。
佳惠好生失望。“这并不是个什么良家妇女,那个男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
女儿媛媛用第一笔稿费为爷爷奶奶买了张按摩椅,还送佳惠一套真丝内衣。佳惠象捧宝贝似的将礼物运回了曾经的那个家,面对建强的骨灰盒,她微笑着说:“老公,谢谢你的保佑,女儿终于回到了咱们的身边,我们终于团圆了,这才叫'一个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