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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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620
颗粒名称: 短篇小说
分类号: I247.7
页数: 18
页码: 37-54
摘要: 本文记述了当代小说作家所写的短篇小说作品。
关键词: 短篇小说 杨柳青 文学

内容

木匠瞎胡鬼
  陈子如
  木匠瞎胡鬼在一溜台子八个庄名声大着哩。
  他那爱穿十斤白布汗衫的膀套腰圆的肥壮身板在路上一出现,就有乡亲们跟他打招呼:“胡师傅好哇,忙着呢!”他忙里偷闲,点头回敬。闺女媳妇们便咬耳朵喊喳:“瞎胡鬼,木旧瞎胡鬼。”他佯装听不见,不理不睬,走他的路。足见一方乡亲对他的熟悉程度,决不亚于如今炙手可热的歌星、影星。
  他本是木匠,可为嘛留一个“瞎胡鬼”的绰号?其原因有二:一是他姓胡,人鬼道,点子多。二是他整过一件瞎胡鬼的事,闹出了名声。这一带农人的身份都是双重的,他虽是会木匠活,但基本职业是种地,有活时当木匠,没活时耕構锄刨干农活。那时赤龙河畔的一溜台子八个庄的农户都是种大田,从没人种过稻田。那一年雨水大且勤。头一场雨就下了个透心涝,沟满濠平,“囊囊鼻”都灌出来了,日夜“卖牛卖船”的哇哇声叫得烦心,田里蓄满了汪汪的涝雨水,泄也泄不出去,家家面对田里的涝雨水犯愁,庄稼种不上,收成要泡汤。胡木匠也愁,可愁了两天就不愁了,心说: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赶上牛车跑到南边种水田的村子买回一车稻芽子,乐乐呵呵插进田里。人们知道,种稻田有种稻田的条件,要有充足的水源,有车水的工具,还要有甜咸水的沟渠,灌甜排咸通畅,才能有收成。都咂着嘴或嗤着鼻说:“这胡木匠,瞎胡鬼,真是瞎胡鬼。”任凭人们怎么说,这胡木匠是老虎拉碾子,不听那一套。照常乐乐呵呵的伺候他的水稻。谁知这一年是天公作美,木匠瞎胡鬼的稻秧缓过苗来后,涝雨水一场接一场,一直持续到秋后,眼看着那稻秧打了苞秀了穗灌了浆硬了粒。一个村的庄稼都没嘛收成,唯独木匠瞎胡鬼家收了一大囤金灿灿的稻谷,那就是馋人的雪花白的稻米饭啊。村人们纷纷送来赞扬声,他却说:没嘛没嘛,我这人就是没心没肺,愣吃愣喝愣干,瞎猫逮着死耗子。瞎胡鬼鬼成功了,瞎胡鬼的名声也从此落下了。
  木匠瞎胡鬼不是做家具的细木匠,是专摔棺材的粗木匠,有着一身的力气和一身的粗活绝技。这一方乡亲谁家老去人都要来请他前去摔材。他摔材有几样好处,一叫不误事,谁家老去人当天把他请来,一天多工夫一口材准摔好,绝不耽误成殓。二是活漂亮,事主家条件有优有劣,摔材的木料不一。有上好的净木十三圆,有珍贵的楠木,有一般的板材,也有硬杂木薄板,不管什么样的材质,他都能玩弄于般掌之间,都能摔出一口虎虎实实,威威风风的大材来。送殡抬上街,不寒惭,从棺材样式上很难分出家底厚薄,一样彰示子女的孝心。
  说木匠瞎胡鬼有一身力气和绝技,一点不假。他十六七岁到天津卫谋营生,那壮实的身板,利落的手脚,被棺材铺的粗木匠师傅看中,向掌柜保荐,收做徒弟。三年出师,手艺玩得帅。特别是玩净木十三圆,他用眼打量好木材,提面条一般把一根根圆木丢上案子,不用下线,抡起板斧,“啪啪啪啪”,砍出一溜斧口,然后,把斧刃放平,只听“刷”的一声响,斧刃沿砍下的一溜斧口,把圆木的包皮鼓儿削平,比刨子刨的还光。不一会儿,根根圆木都削出两个平面,这两个平面也有学问,斧削过程中已把棺盖棺邦起鼓的梢取好,接着把圆木分成三根一组灌进枣核钉,叫两个小伙子一扇扇搭着放在地上摔,木缝越摔越紧,直到严丝合缝。棺底、棺帮、棺盖几块木料摔成后,用摔主料截下的木头儿作出枕头木、棺堵头儿和棺盖的梢,下棺钉把各部位拼到一起,一口材已初步成形。而后是用锯拉棺头的圆鼓,严棺盖的缝,做子盖,最后是用刨子走一遍光,一口材已威威武武地站那儿了。人们对这样的手艺自然是赞叹不已。他却说:“没嘛没嘛,就是愣吃愣喝愣干呗。”
  木匠瞎胡鬼出师后,就在师傅所在的棺材铺里留用,立摊单独做活。他年轻力壮身板魁梧,一身豪气,手艺玩得漂亮,师傅很为他自豪。棺材铺掌柜的小老婆,不足二十岁,与老掌柜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心气不畅。被木匠瞎胡鬼的魅力感染得着迷,常跑到棺材铺后院的工房来看他干活。她来时,还常提来一壶香茗,她就坐在不碍事的木垛上痴痴的看他干活,他的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令她陶醉。她不时端上一瓯香茗道:“小胡师傅,来,喝瓯茶喘口气解解渴。”他一个豪爽人起初并没在意,接过茶来喝了:“谢谢三姨太。”那三姨太也便心花怒放,恨不能煨进胡木匠怀里。来得更勤了。这事渐渐被师傅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好几次他看见老掌柜的大太太,在三姨太来看胡木匠干活的时候,躲在帐房里假装做针线偷偷向他们盯看,他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中午歇晌的时候,他拉着胡木匠到街边的小酒馆,“来,咱爷儿俩喝两盅。”喝酒间师傅不轻不重的说了两件天津卫里发生的伙计与掌柜的家里女人有交往酿成悲剧的故事。瞎胡鬼一个透精透灵的人,还用师傅直说吗?一下子全明白了,脸刷的就红到腮根。端起酒杯就和师傅碰了杯,一饮而尽,抱起拳头道:“多谢师傅指点,徒弟明白了。”三姨太再来的时候,胡木匠就对她说:“三姨太,你老是主家,男女有别,往后别再来了,免得人们说闲话。俺一个工人没啥,你老名声珍贵呀。”二姨太听了胡木匠的告诫,心里很不自在,提起茶壶,抹着眼泪走了。一连几日没来。
  那一日,是发工钱的日子,老掌柜把胡木匠叫到帐房,把他的工钱递过来,笑容可掬的说:“小胡师傅,这几年你在我这里受了不少累,谢谢你了。可眼下生意不济,用不着这么多师傅了,从今儿个起你就回家吧,以后生意好了再请你回来瞎胡鬼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掌柜的是为了三姨太的事辞他,两手一抱拳说:“多谢掌柜的几年的照料,既是生意不济,我就不麻烦掌柜的了,我先回家种地,日后掌柜的有用得着的时候,招呼一声就行。要是没嘛事,我就走了。”他立刻收拾了行李,很简单,就是一床破旧的被褥,用绳子捆了提在手里,背上盛锛凿斧锯的木匠箱子,告别了师傅,步行回了家。师傅望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年轻啊,孩子,可惜了。”
  木匠瞎胡鬼回到村上,并没有操持本行,把木匠家伙挂在厢房的墙上,换一身农家的衣服,踏踏实实的下地帮父母干开农活了。因这一带原有一拨摔棺材的木匠班子,领头的是刘台村的刘师傅。胡木匠起小就跟爹娘兄弟拾掇庄稼,本就是行家里手,干耕構锄刨的活计他并不为难。他的心气是不抢人家的行市,只是可惜了一身的手艺,无法施展。爹娘问根由,他不作答,乡亲们打听,他一笑了之。照常干他的农活,一点也不偷懒。
  半个月以后,瞎胡鬼家来了戚。不是别人,是瞎胡鬼的师傅,胡木匠打了一揖,心知有事,忙把师傅领进屋。师傅说:“孩子,出事了,快把你爹娘请来一块商量。”原来,那三姨太在老掌柜的面前受宠惯了,早就被大太太恨得牙根儿八丈长,恨不能找磧口除掉。三姨太对胡木匠的爱慕被她抓住把柄,得理不让人,对三姨太非打即骂,对老掌柜也是张口王八头,闭口活王八。挑拨得老掌柜也醋意大发。辞掉胡木匠后,又休三姨太。老掌柜是惧内惯了的,既是三姨太有把柄在大太太手里,虽是心中有些不舍,也不敢怠慢。对三姨太打够骂够后,还要追回三十大洋的身价钱,否则,就让三姨太到木匠房里当杂工受苦。无奈,三姨太苦求师傅来找胡木匠。说既是老掌柜的木要她了,棺材铺的苦她也受不了,特别是大太太虐待的气没法咽。她死是小胡木匠的鬼,活是小胡木匠的人。若是小胡木匠不要她,她只有死路一条了。师傅说:“别的好说,眼下是救人要紧,老哥老嫂,你们和孩子商量商量这事怎么办好。”瞎胡鬼是个重情义之人,三姨太长时间跟他耳鬓厮磨,虽无其他,情却深了。他听不得女人受苦,又是有些旧情的熟悉女人,他哪里还忍得住,便眼圈转着泪水说:“三姨太为俺受罪,俺怎能扔下她不管。”胡木匠的爹娘也都是软心肠,不愿意拆散两个有情人,儿子还没娶亲,两人年龄又相当,是天生的一对,可三十大洋不好办,穷乡僻壤哪弄去。于是张罗着卖了一块好地,得三十五块大洋,还了三姨太的身价,剩五块大洋给两个年轻人办喜事。在师傅的撮合下,胡木匠传奇式的娶了花一样漂亮的媳妇。村人们都眼热的别提,当说书唱戏那样传。一时间,成了一溜台子八个庄家喻户晓的新鲜事。
  木匠瞎胡鬼的出山摔棺材,也有点传奇色彩。那是他娶媳妇大约过了半年左右。柴楼村的大庙前街一块老去两位老人。两家的事主都是给老人提前备了寿木的,且都是净木十三圆。一家住街南,一家住街北,斜对门。街南的一家与刘师傅有表亲关系,当然地占先请到了刘师傅的木匠班子。两家发丧的日子也相同,错不开。这可把街北一家事主李老大难坏了,人家刘师傅一拨不能同时打两家的材,也忙不过来。跑城里请人,人家不下乡。买现成的材,悖逆了为老人备办了多年的优质木料,不是心气儿。有人出主意说,咱们不妨去请苇淀的小胡木匠。事主李老大眼前一亮,见出主意的人正是与小胡木匠熟络的帮忙人李小辫子,便赶忙说:“只有这么办了。那就烦劳兄弟走一趟。”李小辫子没有推辞,颠颠的去了。可不大一会儿工夫,李小辫子便懊丧地回来了,说是胡木匠不肯,原因是不能和刘木匠抢行市,那是师傅教他的规矩,再说单枪匹马也难干活。李老大愁容满面打唉声,见事主李老大如此为难,李小辫子就又出主意道:“别着急,我还有个主意。你老亲自出马,我和你老一道去,咱先求他老爹老娘,胡木匠最孝,没准能成。”李老大没法,只得依李小辫子的主意,两人纳么好方法,登上自行车,心急火燎直奔苇淀村。李小辫子把事主李老大领到胡木匠家,胡木匠和老爹下地了,老娘和胡木匠的媳妇在家。李小辫子引见了胡木匠的老娘,李老大跪地就是一个响头,匍匐在地面哭诉了难处,无论如何请老人家帮忙,说服胡木匠,给他家停在床板上的老人摔材,送老人入土为安。胡木匠老娘和媳妇扶李老大起来,李老大趴在地上不动,说是老太太不答应藉忙就不起来。老娘被李老大的孝心感动了,抹了一把泪说,“孩子,我答应,我答应,快起来,咱们去找他。媳妇,你看家。”李老大见老太太答应,又是三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老太太下地去找胡木匠。
  胡木匠见李小辫子和李老大来找,还想推辞。老娘说话了:“你这孩子,怎这么难办事,人家都难到这份上了,你还推三阻四的干吗?快去帮帮人家!”胡木匠老爹也帮衬:“去吧,你有这把手艺,这是积德的事。”胡木匠没法,回到家,背上闲了半年的木匠箱子,骑上自行车跟李小辫子和李老大走了。
  到了柴楼李老大家,放下木匠箱子,叫李小辫子领他到对街刘师傅的场子拜访。见到刘师傅,他拱手一揖:“老前辈,我是苇淀的小胡,前来拜见,今天被邀不过,到对过李家帮忙摔材,还请老前辈指教关照。”刘师傅也礼貌地还了一揖:“早有耳闻,胡师傅是得了卫里真传的,佩服佩服。早应拜访。不知胡师傅为嘛在天津卫好好的手艺不耍,倒回庄子地来干了?”胡木匠正要回答,刘师傅手下的一个徒弟插话了,“叫人辞了吧?”胡木匠见不是话,脸就沉下来。刘师傅忙训斥徒弟:“多嘴!”转过脸来说,“胡师傅,都是耍手艺的,车多不碍路,用不着这么客气。”刘师傅那多嘴的徒弟又在后面小声嘟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刘师傅忙咧了一眼徒弟“呆着!”胡木匠一脸尴尬,忙说:“刘师傅,要是没嘛事,我就回去干活了。”刘师傅堆着笑脸说:“胡师傅,徒弟们不懂事,别放心上。请便请便。”
  胡木匠按礼数拜访同行,却遭徒弟无端抢白,心里的火气被激了起来,决心要亮亮手艺。回到李家门前,三下五除二,支好案板,让家人把十三圆木料倒腾出来,开始干活。他看完木料后,单手提圆木,一根根丢上案板,两手挥动利斧,根根削砍平面和木梢,那干活的帅气,就引来一街筒子的人来观看。特别是他砍完斧口,把斧刃放平横削时,那精,那准,那轻,那巧,那麻利,那帅气,就如厨师捏面团一般,毫不拖泥带水。观看的人报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好哇,好哇,好手艺!”街对面的人就都跑过来看胡木匠耍手艺,甩得刘师傅那边冷冷清清,无一人观看。因他们干活太不出彩,圆木要两人一根一根的往案板上搭,要由刘师傅一根根用尺量,下墨线,再由徒弟们用锯拉,用刨子刨,就如老牛拉慢车,死气沉沉。
  胡木匠砍削完圆木后,挑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帮忙小伙子,把灌好枣核钉的棺邦、棺底、棺盖的木扇,让他们搭起来摔,他端着一碗茶水边喝边指挥。“摔!摔!使劲!大小伙子怎么舍不得力气,使劲!摔!就这样!愣吃愣喝愣干嘛!回头咱们一块吃肉菜大馒头。摔不好可吃不上!”在他的指挥下,两个帮忙的小伙子干活特有劲。很快,四块木扇就摔好了。他撂下茶碗,开始做棺材前后的堵头,把前后的枕头木拉好钉在棺材底下,拉两块棺邦头部的圆弧。用棺钉把棺邦以及前后堵头连接起来,用膘粘好子盖,再用凿子剔出镶子盖,盖棺盖的木槽儿。而后是推刨子走光,一个人多半天加一个上午,把个棺材伺候得漂漂亮亮。胡木匠故意大声指派两个打下手的小伙子说:“兄弟们咱上漆了!”
  再看对街刘师傅那一群人才刚把棺材成个。足足比瞎胡鬼多用了一个半天时间,还不如胡木匠的活漂亮。刘师傅服了,他那多事的小徒弟也便臊得无地自容,旱地的蛤蟆干鼓肚儿。活干完后,刘师傅领了工钱,屁也没放,晚饭也没吃,便冷锅贴饽饽,蔫遛了。
  打这起,瞎胡鬼摔棺材在一流台子八个庄出了大名声,老去人家的事主首选的木匠都是瞎胡鬼。一干就是多少年不败。直到“文革”后期,农村推行火化,村里老去人再不用打棺材,木匠瞎胡鬼年岁也长了,手脚远不如年轻的时候,才算停手不再摔材。
  小说二題
  王庆吉
  出路
  1981年初春的天气也非常奇怪,几乎每天都在刮大风。怒吼的狂风裹着沙尘呼啸而过,把整个天空刮得昏黄,那太阳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耀眼的光彩。
  尽管这样,在朝阳避风的地方还是能给人以温暖。出工下地干活的社员们,都坐在干涸的排水沟坡上避风。公路上正过着一队毛驴,从北向南不停地走着。毛驴队伍的前后各有一位头上罩着白毛巾,手里拿着鞭子的人赶着驴群,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南省人。那毛驴身上的鬃毛被大风吹的都竖立起来,赶毛驴的人却走的满头大汗。
  “一头两头三头……曜,这拨赶了二十头驴。”几个好动的年轻人,迎着风站在公路旁,一边数着驴一边嚷嚷着。
  “我听说南边把地都分了。”
  “前些天我问了一拨赶驴的人,他们说把地都分给社员私人种了,生产队也解散了,牲畜车辆也都分了,彻底地单干啦。”
  “不会吧,那岂不是变天了。”几个上岁数的社员坐在排水沟坡上小声的议论着。在一旁抽烟的毕三叔,心里早就烦了他们的议论,把烟袋锅子狠狠地在自己鞋底子上磕打了两下烟灰,站起身来说:“别提那些没影儿的事儿啦,咱们快干回活儿吧。”社员们听见招呼,都拿起工具下地干活。其实毕三叔并不是真正心烦他们的议论,他是心有余悸。1957年那会儿,因为“闹退社”时就想单干,带头把自家入社的骡子牵回家里喂养,结果闹腾了俩月也没单干成。以后的这些年里,一有运动他就是反面典型,“四清”运动中还差点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这些年来一有人提“单干”这两个字,他就心惊肉跳。
  无情的大风沙吹打在人们身上,寒流穿透了御寒的薄棉衣,不少人都在瑟瑟发抖,无奈地等待着下班的时间。
  生产大队两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却热气腾腾,屋子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刚接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辛实,正在主持大小队干部会。会上,辛书记满怀豪情地讲说着上任后发展集体经济的打算,规划着让社员们尽快富裕的未来。从他发言的语气看,好像胸有成竹,大有踢好上任前三脚的气概。但在发言中,不免带有“文革”时期流行的套话、大话的成分。最后他说:“1981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是打倒四人帮的第五个年头,我们一定要带领社员团结奋斗搞好生产,超额完成蔬菜上市任务,粮食生产指标,抓好工副业生产,争取在咱大队也出现'万元户’,为建设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会议开得十分热烈,人们对新上任的书记和新的一年抱有很大希望。
  辛实是从担任生产队长、大队长到当支部书记的。这一年他刚满36岁,高高的个头儿,但不是身材魁梧的那种人。在封闭的农村这个层面上,做人还能说的过去。古语中,人之贵“朴讷诚笃”四个字中起码占三个字,唯独“讷”字做的不行。尤其经过“文革”的锻炼,说起话来总是“土窑烧的瓦盆一一套套的”,免不了就夸夸其谈与实际相差甚远。但他在实际工作中,还是向先进行列看齐的。七十年代初担任生产队长时,他带领全队社员经过二年艰苦努力,成为全公社第一个粮食亩产垮长江的生产队,经常受到上级领导的表彰。因为总以先进人物自居,所以对担任大队支书的自信心特强。
  入春以来,辛实书记没少费心费力。当上书记也没丢掉干部参加劳动的老传统,有空闲时间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他常跟干部们说的一句话就是:“火车跑的快,全凭车头带嘛。”凭着新上任的一股冲劲,事必躬亲没黑没白的操劳。
  可令辛书记没有想到的是,入夏后园田蔬菜上市任务没有完成。自认为工作干的蛮好的他.,一到公社开会就挨了批评,这无疑给了一个当头棒喝心里又气又急。他回到大队马上召集各生产队队长会,下地检查园田生产情况。当检査到一队在村西种植西葫芦蔬菜地时,只见十多亩的西葫芦地里长满了杂草,没膝的杂草长的很旺盛,而西葫芦秧苗却长的甘黄瘦弱,艰难地生长着一两个小瓜,永远也长不大。辛书记一看,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瞪着两只大眼气哼哼地责问一队队长:“怎么搞的!这地不都撂荒了么?一个生产队就这么六十来亩园田,百十多号劳动力整天的都干什么去了啊?我今天就规定,如果完不成今年蔬菜上市任务,上级扣了社员们的口粮,就由生产队长负责管人们的吃饭问题。”辛书记确实急眼了,急的他在那里直跳脚,粗话骂娘的话都扔出来了。各生产队的队长们个个面面相觑,一脸的严肃。其实生产队长们心里也憋屈的慌,现在社员们干活跟过去不一样了,人心都散了,收拢不到一起了。一队老队长李大个儿小声说:“现在人人都像过去给日本鬼子干活一样——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当队长的也干着急。”辛书记心想,光跟队长们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干脆就直接下命令限期完成生产任务。想到这里就把一队队长叫到前面说:“组织全队劳力突击灭荒,限明天一天完成,后天一早我来检查。”就这样把各生产队的园田普查了一遍。
  会议结束后,辛实觉得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咸,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原来想着要踢好上任前三脚的,可是到今天一脚也没踢开,生产形势反而越来越坏。自己刚当上支部书记,如果照这样下去到年终真的搞糟了,丢了个人的脸面不说可怎么向社员们交待?此时的辛实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其实,辛书记在“文革”期间是学过“辩证法”的)对“纲举目张”的道理也非常熟悉,在工作中他也经常运用“抓纲带目”的工作方法推动工作。像目前遇到的这种情况,他会开上一两个批判会,把脏水统统地泼在“阶级敌人”身上。这在前些年还是可以吓唬一下社员,压一压寒气的。现在,所谓的“四类分子”早已平反昭雪,再用批判呀批斗啥的那些老办法肯定连人都召唤不来,用这一招肯定是不灵了。那么用什么招法才能把生产搞上去呢?辛书记也想到把地分开让社员自己种,似乎也是一条出路,但是心里害怕呀。他仍然记得十多年前,邻村的高书记被“游斗”的情景。1961年身为省级劳动模范的高书记,听了某位高级首长的话,把土地分给社员们试种了一年。到1964年“四清”的时候,就作为一条罪状,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文革”一开始就揪出来和黑五类们挨着村的“游斗”。头上戴着用白纸糊的尖顶高帽子,胸前挂着二尺见方写着打倒高某某的白牌子,脖子上还挂上用细铁丝拴着的两块红砖,把脖颈勒出一道深沟,红红的几乎要流血。让他走在“游斗”队伍的前列,手里拿着锣一边敲一边喊着:“我是走资派,我让人们单干。”高书记整整挨了十年的批斗,1979年才给平了反。辛实回顾所经历过的这些事,脑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越想越怕,看来要走分地的这条路,担的风险太大。
  转眼时令已经进入了暑热季节。虽然刚刚入伏,但大地经过白天强烈的阳光曝晒,到晚上仍然发着猛烈的余威。天上像盖了盖子一样,人们就像是呆在了蒸笼里,热的喘不过气来。在大队办公室昏暗的灯光下,辛书记正在一遍遍地审视着各生产队半年财务报表。按报表上的数字分析,各生产队比上年农业收入减少二到四成,全大队平均减收接近三成。“这样下去还了得!”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感叹。这时的辛实再也看不下去报表了,身上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裤,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因为他太知道社员们的生活情况了,如果下半年继续减收的话,那就得有一半社员家庭“倒挂”。到年终决算分不到钱的户这一冬春可怎么熬啊!辛实在办公室里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节粮度荒瓜菜代的年月,社员们把能吃的树皮及地里的麦苗都吃光了。他五岁的小弟弟由于吃谷糠充饥七天没拉出屎来,把孩子憋的小脸都是青色的,肚子胀的像个鼓似的,生命奄奄一息。父亲哀求生产队长预支了两元钱,把孩子送到医院通过洗肠才救过来。”他想到这里觉得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这担子就像一付千斤重的石磨压在身上,压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经常半夜起床到地里转悠,趁着夜深人静,思考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沉寂的夜空繁星闪烁,他看到社员的自留田里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顶花带刺儿的黄瓜,翠绿的豆角,紫红的茄子,绿灯笼似的辣椒都在秧苗上随风舞动,袅娜多姿活像翩翩起舞的少女着实可爱。辛书记看着生长着的蔬菜,心里猛然闪出一个念头,为何不能转变一下生产方式,让社员们像侍弄自留地一样种生产队的庄稼?对!非得搞联产承包。他想到这儿,心里好像轻松了很多。他坐在地头上盘算着,怎样才能既不像人们传说的分田单干,又能把社员们的生产积极性调动起来,像种自留地一样对待集体的土地。思来想去只有把土地承包给社员,联系产量记工分。生产队的牲畜、马车、农机具等财产仍由集体经营,这样既不违反“队为基础”的政策,又能调动社员们的劳动积极性,他怎么想也觉得是个好办法。想到这儿,他在地头上再也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跑回大队部,拿出日记本谋划联产承包的办法。
  夏天清晨就召集部分社员开会这是很少见的事。因为按照生产队的惯例,清早赶天凉的时候是要下地干活的。辛实是实在等不急了,天刚蒙蒙亮就去敲队长们的家门,叫他们务必按名单把社员留下开会。
  会议按时召开了。辛实书记开始发言说:“今天早晨把大家召集来开会,是有重要的事情跟大家伙儿商量。”他一边卷着旱烟一边抬头望着大家,眼眸子里布满了血丝,说话声音嘶哑,脸庞比平时削瘦了一圈儿,看上去相当疲惫眼看就到了种大白菜的季节,咱们大家都知道,这一季大白菜是生产队一年中的主要收入来源。如果咱们把大白菜再种不好,不但减少了社员的收入,还完不成蔬菜上市任务,国家还要扣粮食供应指标。到那时候,人们只能是'夹棍儿抱瓢'要饭吃去了。”辛书记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很高,几乎是在呐喊。他接着说:“我想把土地按务农的劳动力分开,这一季大白菜让社员们自己管理、收获及冬季保管。然后,按上交的大白菜数量记工分,这叫联产承包。不知大家有什么意见,咱们认真地商量一下。-”参加会的人们听完书记讲话就都楞了神儿,谁也没想到辛书记会提出分地的事来叫大家讨论。尽管人们私下议论外省分地的事,但也没有人公开提岀过,今天书记突然提出来,大家先是感觉到震惊。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辛书记,保持着沉默。
  “真的要把地分开种吗?”参加会的马二叔打破沉默首先发问。“是,就是把大白菜地分给社员个人种植和管理。”辛书记做了肯定的回答。
  “我看早就应该把地分开种,别把人们捆在一起耗穷啦。”
  “我同意把地分开种,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让光动嘴不受累的人吃便宜饭啦。”
  “我从参加生产队劳动就没赚过整劳力的工分,因为这个原因我媳妇总也看不上我。如果把地分开种,就不信我种不好。”与会的社员们七嘴八舌诉说着自己的观点,会议气氛逐渐热烈。
  “我来说几句。”老党员吴祖志把烟袋锅里的烟灰磕打干净后,拉紧烟袋荷包口,斜插在后背的裤腰带上,慢吞吞的说:“别把事情看的那么简单。虽然人们闹闹哄哄的那么厉害,但周围村子还没有分地的,再说上级又没有明文指示,我看辛书记还是请示完上级再商量比较稳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件小事,弄不好上级追究下来就把咱们书记给毁了。”
  “这件事我反复啄磨好几天了,也知道咱们私自把地分开我担的责任太大,但现在找哪位领导也是不加可否没人表态。可是季节不等人啊,现在离种植大白菜还有十多天的时间,不能再耽误农时了,所以我权衡再三还是以人们的吃饭问题为大。至于我个人问题,最坏的打算也就是上级把我攜下来回生产队劳动,开除不了我的社员籍。”大家一听辛书记分地的口风这么坚定,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所讲的“大白菜联产承包实施办法”。
  辛实担任过几年的生产队长,对种地的各道工序都相当熟悉。像种植大白菜这类农活的各个环节,每亩地用工多少他都清楚。他已经把种植大白菜,从整地、运肥、播种到管理储存等各项用工都测算完毕,在会上公布岀来。大家听的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他把每个细节算计的那么到位,让人无话可说。辛书记最后说:“我预计各生产队务农的男劳力每人承包一亩半地,女劳力每人承包一亩地种植大白菜,就能把全大队大白菜地基本承包下来。规定每亩地上交大白菜7000斤,按国家下达的上市任务排开均衡上市,直至明年二月底全部交齐。每亩地完成上交任务记700工分,超产部分归己,完不成任务按数量扣罚工分。”
  联产承包办法公布完后,参加会的社员们就开始议论。大家普遍认为承包办法还是比较合乎情理的,就是上交任务较高一点。但人们心里也清楚,冬季里城市居民的当家菜就是大白菜。这些年把大部分城市居民,也培养出储存大白菜的习惯。所以,每年到大白菜收获季节得有百分之六、七十的“荒菜”上市。这样完成7000斤的上交任务不会有问题。通过大家认真讨论,一致同意这个承包办法。随后,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把承包地分了下去。辛实书记和大队长小王每人也分了一亩半地,同时约定不能影响大队的工作。在干部们的带动下,社员们马上就投入到整地运肥的工作中,没几天工夫,人们就把播种前的准备工作干完。
  立秋三天忙种菜。恰好在立秋的这天下了一场大雨,真是天公作美,给人们带来了一丝凉意,冲刷了目前的暑热,可把社员们乐坏了。古语说“威泥种菜”就是因为下大雨把地温降下去,种上大白菜不容易受病,它预示着大白菜的丰收,人们怎么不乐啊。
  全大队种植的大白菜,在社员们精心管理下长势旺盛,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齐刷刷地疯长,像画工们画的一样着实可爱。庄稼人看到自己用汗水浇灌的劳动果实即将收获,人人心情舒畅面露喜色。到了大白菜收获的季节,田地里出现了一派繁忙景象。那真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在工副业厂上班的社员下班后也到自家地里帮忙,多年没参加劳动的老人们也都到儿子的大白菜地里站脚助威,放了学的小孩子们抱一两棵大白菜在地里奔跑,这场面非常感人。
  收拾完自家菜地的辛实书记,又跑到孩子多劳力少的承包地里去帮忙。当看到身体瘦弱的“算盘”二叔家地里,还有一大片菜没收拾,就帮着收拾起来,一直忙到天黑才收拾停当。算盘二叔心里过意不去,非要拽着辛实书记到他家里吃饭。回家后就叫孩子去小卖部买了一包“果仁”一包“老虎豆”,拿出一瓶蚌埠白酒和辛书记喝酒。两杯白酒喝下后,一向不爱说话的算盘二叔打开了话匣子:“辛实啊!不是二叔当面奉承你,领着人们走这条路就对了,你看同样的土地,比过去多出产多少大白菜呀!”说着就又喝了一杯酒,脸色马上就红了上来,情绪有些激动:“他妈的,我自打入了社,就没赚过整劳力的工分。虽然我身体单薄点儿,但是那些受苦受累的活儿,我是一点也没少干啊。因为赚不了十分工,你婶子总是看不上我。说我是残废啦、不中用啦……。”没等算盘二叔说完,在堂屋做饭的二婶子就打断了他的话,高声说:“别光说那些没用的话!大侄子是大队书记跟人家说点有用的话。”算盘二叔转过话题说:“我就盼着把地永远分开种,把自家的地种好了收成多了,你这几个弟弟妹妹们少跟着我遭点罪。”
  这一年,大白菜获得历史上未曾有过的大丰收,超额完成了蔬菜上市任务,给各生产队增加了经济效益,年终决算分配都超过历年最好水平。最好的第二生产队,年终决算分配的工值达到1.87元,社员们都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欢乐的春节。二队的老社员德胜大叔,写了一副春联贴在家门口,吸引了好多人驻足观看。上联写“联产承包添活力”,下联写“举杯庆祝一八七”,横批是“分开就好”。人们沉浸在春节期间欢乐祥和的氛围中,谋划着开春后自家地怎样种好,盼望着美好的未来。正在人们积极筹备春耕的节骨眼儿上,上级派来了工作组。工作组进村后在社员大会上宣布:“第一,没经上级批准私自分地是错误的,要求限期把地收回。第二,辛实同志由于私自做主把地分给个人,是培植生产资本主义的土壤。错误是严重的,令其停职检查。第三,要求社员们一定坚持社会主义大方向,一如既往地搞好集体生产。”工作组宣布完后,人们如坠入五里雾中,摸不着东西南北了。辛实听完宣布后,快步奔回办公室,把自己的日记本等物品收拾好后拿回家去。他低头路过会场的时候,人们都抬起头来目送他很远,很远。
  相约黄昏后
  今年刚满60岁的李三顺,看上去显年轻,不像60岁的样子。一米八的个头儿腰不弯背也不驼,黑里透红的脸上一点儿皱纹也没有,不减当年英俊洒脱的劲头儿,走起路来还是那么风风火火,身子骨倍儿好。只是从老伴儿没了之后,就没多大心气儿种地了,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笑模样,心里郁闷得打不起精神来。特别是晚上回到家,空落落的院子里没有一点生气,屋子里清锅冷灶,静的能让人窒息。那真是:“一进屋门黑咕隆咚,摸出火来点上灯,灯看着我,我看着灯,看着看着放了悲声!”
  最难熬的是日短夜长的冬天。地里没有活儿干,白天到枣树地和老伴儿的坟上遛达两趟,碰上人们就拉回家常或扯扯闲篇儿,时间还算好打发。这漫漫长夜可实在难熬,打开电视看看新闻节目,觉得说的都是国家大事离自己太远,看看电视剧,大多都是搂搂抱抱的言情戏,看着那画面上的亲热劲儿,怕勾引起心思干脆不看。最害怕的是夜里刮大风,听着屋外怒吼的风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孤独、寂寞给他更增添了恐惧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有时晚上买点儿花生米喝二两酒,用来排除寂寞。有时喝得多一点,就哼哼着电视剧《渴望》里的一句歌词,“谁能与我同醉……”,尔后慢慢地入睡。
  李三顺认识邻村的小马嫂子,是前年7月在公路上卖枣的时候。小马嫂子种了二亩地的青玉米,有一部分已经成熟,就掰下来用三轮车拉到公路边卖。两人正巧碰上,把摊位摆在一起就吆喝着卖了起来。小马嫂子50出头的年纪,留着齐耳短发,脸上虽然有点儿历经沧桑的皱纹,但仍然透着年轻时的秀气。说话快言快语,称重、算账、收款相当麻利,一看就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小马嫂子也是个不幸的女人。不到40岁的时候丈夫因车祸去世,当时儿子才十多岁,怕改嫁后儿子吃亏,只能自己拉扯着孩子过日子。这些年来奔波劳碌,历尽千辛万苦,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儿子长大后,又操持着给儿子盖房子,找对象结婚,该办的大事都料理妥当,心想该轻松轻松了。儿子也是个老实厚道孩子,对老人非常孝顺。知道从小拉扯自己长大很不容易,对妈妈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从小就形成了一种对妈妈的依赖心理。而小马嫂子对儿子更是事无巨细地挂在心上。儿子娶了媳妇仍习惯地叨唠,天凉了多加些衣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儿媳多做点顺口的饭菜吃,晚上早早休息别光顾玩儿,别把身体弄坏了等等。日子长了婆媳之间就避免不了有一些摩擦,抬杠拌嘴的事时有发生。
  最让小马嫂子没有想到的是,儿媳妇把自己赶到老屋分开过日子。这因由还是出在小马嫂子对家务事一贯大包大揽上,最重要的还是干涉年青人的私生活。诸如儿子身体消瘦啦,脸色黄啦等细微的变化,都观察得相当仔细。在言语中对儿媳妇就不免带些微词,嗔道儿媳不体贴丈夫,白天黑夜不叫那男人歇着,这些闲言碎语时不时地就念叨一遍,儿媳妇哪有不烦的。最后气的儿媳妇放岀话来说:“当初就不应该给你儿子娶媳妇,你个人跟儿子过日子多好哇!你说的那些废话,我看是脱光了衣服推碾子,转着圈的不知道臊!”眼看着跟儿媳妇的日子过不到一起了,就叫儿子把原来的三间老屋拾掇出来,自己搬进了老屋。
  小马嫂子搬回老屋后,整整哭了两天,伤心后悔一齐涌上心头。自己一辈子满腔热血都倒给了儿子,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结局。好在她身体还健康,这些年来没撂下干庄稼活,于是就要了两亩地种上了青玉米,有空闲的时候给人们打工,生活上也过得去。只是晚上回家后感到孤独寂寞。
  小马嫂子认识了李三顺后,也不知咋的,就愿意把玉米摊位摆在他的摊位旁。心里就想着多跟他聊回天,总觉得跟他聊的上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开开心心过一天。你看,他说话就逗人乐,有时烦人的事像一团乱麻憋在心里,只要跟他一说,就像他摸出麻绳头一样,保准能理出头绪来,叫人心里像化了一块冰似的。再说有点重活儿,他总是抢着给干。一次拉青玉米的三轮车陷入泥道上,他看见后二话没说就给拉到公路上。看他拉车的那股劲儿,身体壮得像头牛似的。
  要说两个人对身世的互相了解,还是在一次避雨的时候。
  有一天下午,两个人正在公路边上卖货,突然天上乌云密布,霎时间风雨铺天盖地而来,电闪雷鸣雨水倾盆而下。面对突如其来的天气,两个人赶紧收拾摊位,把货物放在各自的三轮车上,两个人互相帮着把三轮车用塑料布苫好,用绳子把塑料布牢固地捆绑在车上。然后,扯起一块塑料布遮着雨,赶紧跑到瓜地的瓜棚里避雨。往常雷阵雨大多就是下一阵子雨过天晴,今天也不知咋的,雷雨过后又转中雨,这雨哗啦啦下个没完没了。瓜棚里就他们两个人避雨,免不了拉回家常话。
  李三顺首先问:“大妹子,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我还真不知道你姓嘛叫嘛。”
  “我姓张,叫张秀英。因为嫁到这村里,俺那死鬼他的小名叫小马,人们都叫我小马嫂子。大哥你叫啥名子?”
  “我叫李三顺,横着画三道儿的三,顺利的顺。”
  “李哥你可真逗,像俺不识字似的。儿子们对你还好吧?”
  “还算可以吧,两个儿子家都住在镇上小区的楼房里,隔个十天半月的他们做点好吃的饭食,也叫我吃一顿去。”
  “李哥你怎么不跟儿子们住楼房呢?跟他们一起住总还热闹些吧,省得一个人寂寞。”
  “咳,别提住楼房啦!说出来都让人笑话。”瓜棚外面仍然紧一阵慢一阵的哗啦啦下着雨,远处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闷雷声。看得出来,一提起住楼房的事,李三顺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黑里透红的脸色,这时变得有点儿发紫,情绪有些激动。缓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当初给老二准备婚房的时候,他娘就跟我商量,买楼房时多买一间,到老的时候跟前有人,好服侍咱们。你也知道农村攒点钱买楼房是多不容易,把家底儿都花光了还挂了点儿账,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跟儿子媳妇都说好了,到我们老的时候有一间属于我们住。可惜她也没摸着住,扔下我就走了。”李三顺说着眼圈就红了,眼里含着泪水。“他娘死后,儿子们怕我守着几间空房子孤单寂寞,揮掇我到楼上去住。我觉得天凉了,楼房有暖气省的生炉火费事,就搬到老二家楼上去住。”
  外面照样下雨,瓜棚里的空气有些凝重,小马嫂子静静地听着,抬头望着李三顺说:“这样不是很好吗,儿子们还算有心的,怎么又搬回来住?”李三顺说:“开始住了一个多月确实还不错,日子长了,我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咱庄稼人不知道进门得换拖鞋,儿媳妇告诉了有时也爱忘,就惹得儿媳妇甩脸子。有一天早上拉肚子,起床后到卫生间方便,谁知一敲门,儿媳妇在里面。我就在外面等会儿吧,但左等右等也不出来,憋得我在房间里直转圈儿,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还不岀来。我实在憋不住了,没办法赶紧向楼下跑,这小区建的也欠妥,小区内没有公共厕所,又跑到小区外的厕所才算解决了问题。以后的日子里,早上我想方便的时候,儿媳妇就占着卫生间,好长时间不出来。我想,这是不让在楼上住了。就这样我搬了回来。”小马嫂子一边听一边内心也发感慨,原来男人心里也有那么多委曲,就是不轻易地外露罢了。
  李三顺说:“回想这一辈子就是为孩子们活着,没黑没白地干活,省吃俭用地过日子,总想着多攒点儿钱给孩子们安排得好一点。给孩子们安排好了,自己落到这一步总觉得亏得慌,没有幸福可言。”小马嫂子说:“我也是一样,当初给儿子盖上房娶上媳妇的时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总算熬岀头来该享享福了,没想到闹到这个地步,李哥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为嘛总跟你叨唠家里的事,心里承受不了哇!”李三顺说:“我也想明白了,记得电影插曲有句歌词'幸福不会从天降,’那么咱就自己找幸福吧。”小马嫂子附和道:“对,咱们自己给自己创造幸福吧。”
  天上的乌云被一阵西北风刮走了,雨停了,西边的天空透出光亮,夕阳有时穿过乌云射岀一缕彩光。树上的秋蝉欢快地叫了起来,好像忘记了暴风雨给它们带来的打击。李三顺说咱们回家吧。说完后他先把小马嫂子的三轮车从泥水道上推到通村的小公路上。自此分开后,两个人也增加了来往。
  李三顺在没有货卖的时候,经常到小马嫂子的地里转转,碰上重体力的活儿就帮着干。小马嫂子也嘱咐把脏衣服捎来她拿回家去洗,然后把洗好的衣服叠好,捎到地里叫他拿回家去。就这样两人的交往在玉米地始终没断,日久生情这句话一点儿不假。有一天在地头休息的时候,李三顺小声地说:“大妹子,你嫁给我吧!我会待你好的。”听到这句话,小马嫂子脸羞得通红,眼瞅着远处喃喃地说:“当初我下决心不再嫁人了,没想到遇上李哥你……。”“你同意啦!”李三顺急切地插嘴说。小马嫂子说:“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回家和孩子们商量一下吧。”小马嫂子心想:“我找谁商量啊,儿媳妇巴不得一脚把我踢岀门去,也就跟儿子说说吧。”李三顺说:“好,咱们抓紧商量。”
  李三顺没想到问题会出现在儿子们身上。当天晚上就把两个儿子和媳妇们叫到跟前,商量找老伴儿的事情,把对方的情况向他们详细地介绍了一下,要求他们表态。谁知足足有一个钟点儿也没人表态,也没有人说一句话。急得李三顺围着屋子转,说:“你们认为我手里还有钱没分给你们?实际上你们都知道,给你们买楼房娶媳妇把家底都掏空了,你娘病的时候连抢救费都凑不齐,这些事不是你们亲眼见的吗?”说着就像带着哭腔。最后还是老二媳妇说:“我们不是为了钱和家产。人家城里的老头儿每月都有一千元两千元的退休费,娶个后老伴儿能养得起,到站不起来爬不动的时候不给儿女们增加经济负担。你们到那时候我们不管行吗?是不是给俺们增加了一个人的负担?”看到儿子媳妇们这种态度,心想这事成不了,就叫儿子们回家休息。剩下自己反复思考这件事,孩子们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自己还能干能养活老伴儿,但总有一天会干不动活儿了,不指望孩子们养着行么?“哎呀老天啊!人老了自己想追求幸福怎么这么难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跟老天对话,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机会终于等来了。最近政府出台了向农民发放养老金的政策,这可乐坏了李三顺,拿着报纸飞快地跑到地里去找小马嫂子。“这回行啦!这下好了,咱们也能领养老金啦!”小马嫂子听到这一喜人的消息,脸上立刻露岀了笑容。两个人共同合计着,每月能领300元钱,要是能活到八十以后,就能领600元,按农村过日子有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吃,现在这300元零用钱就够每月的花销。咱们再把地种好了,有空闲时间再打工挣点钱,每年至少得存几千元。趁咱们身体还好,再挣几年存点养老钱,尽量不给孩子们增加经济负担。两人越说越高兴,却忘记了时间。这时太阳已经悄悄地下山,晚霞红透了半边天,染红了大地,染红了眼前的庄稼,更染红了地头上坐着的两个人。虽然已近黄昏,蔚蓝的天空上飘着霞光映红的彩云,给人一种清新、愉悦、充满希望的感觉。李三顺激动地说:“大妹子,天也快黑了,今天我正式约你到我家吃个饭,顺便把咱们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你看好不好?”小马嫂子冲他一笑,跟随他奔向村里,进了李三顺的家门。
  小说二题
  田有功
  摆渡
  白度是监狱一监区的监区长,今年五十一岁,中等身材,四方大脸,脸上那两只大眼总是那么炯炯有神。今天是双休日,吃完早点,他准备带着孙女小莲去水上公园游玩。小莲说:“爷爷,今天一定要去呀,别说话不算数。”白度摸了摸小莲的头说:“有什么急事也不办了,咱爷俩好好玩一天,我也轻松一下。”话刚说完,手机铃响起,是同事小李打来的电话。小李说:“新调入的那个毕岸,外号叫滚刀肉的又滚起来了,装肚子疼,不去打扫卫生。你看是不是关他独居呀。”滚刀肉是难改分子,是个蒸不熟、煮不烂又不爱劳动的犯人,小李呢,是刚出大学校门的大学生,工作经验少,白度实在放不下心,就说:“我这就去监号!”小莲嘴撅得老高撒娇说:“你说话不算话!”白度抱歉地说:“对不起,爷爷有急事呀,下个休息日,一定带你去。”
  切入
  白度每天从家走过高墙电网到监区上班。然后又从高墙电网走出回家,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进入监区,成天又和那些人格扭曲的囚犯打交道。
  白度来到监区,发现毕岸正在床铺上手捂着肚子喊疼,小李正在数落他:“你每次肚子疼,大夫一检查都没病,今天又来这一套把戏!”白度一扬手,让小李先别说。白度很平和地问毕岸:“你到底哪疼呀?”“我肚子疼。”他一看毕岸小脸发白,不像是装的,便说:“你躺下,把衣服撩起来。”白度用右手压在左手上,按压毕岸的右下小腹部,轻声问:“疼不疼?”“不疼。”白度猛一抬手,毕岸喊:“疼死我了!”白度立刻命小李:“快送新生医院,是盲肠炎!”
  小李从医院回来后,向白度汇报说:“医院做了检查化验,白血球高,确定盲肠炎,明天手术。”小李又说,“你不是大夫,怎么知道他是盲肠炎?”白度微微一笑说:“因为我也得过盲肠炎,大夫给我就这样诊断的。小李呀,我们面对的虽然是罪犯,但也要对他们有爱心,把他们当人看。我们的任务就是要他们恢复良知。”
  今天是白度和小李值班。在监狱工作,值班可是硬任务,四天一个班,值班二十四小时不能脱岗,不能出监狱大门。晚上,小李说:“毕岸手术已经第四天了,可以吃流食了。我看了他全部档案,他上小学五年级时,父母离异,他是跟奶奶长大的。后来,毕岸迷上了网吧,交一帮不三不四的小哥们,成天偷鸡摸狗,屡屡犯案,从少管、劳教到这次判了六年刑。在偷窃时,让人逮着挨打从不喊一声,所以得了个绰号叫滚刀肉。他奶奶为他哭瞎了一只眼,所以他觉得特别愧对奶奶。”白度想了想说:“明天把他奶奶接来。我们要把这次住院做为改造毕岸的切入点。”
  毕岸的奶奶上午九点由小李接到医院。老太太看见孙子毕岸正躺在洒满阳光洁净卫生的病床上,立刻就很感动。毕岸一看他奶奶,马上和奶奶抱到一起说:“奶奶,咱娘俩差点见不到面了。我以后可不说瞎话了,说瞎话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是白监区长救了我呀。”奶奶流着泪拍着毕岸肩膀说:“我的宝呀!你得好好感谢政府队长们呀,你在家病了也治不了这么及时,政府得给你花多少钱呀。你再不好好改造对得起谁。”毕岸深情地说:“奶奶,这儿的队长对我真的挺好,从不发脾气,有事都和颜悦色地给我讲道理。队长拿我当个人,我也要拿自己当个人。”奶奶爱抚地说:“我的孙子懂事了。奶奶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还等你养老送终呢,你可得好好改造呀。”白度很有信心地说:“奶奶您放心吧,我们一定还给您一个新孙子。”奶奶热泪涟涟地说:“还是咱们政府好呀,还是咱们国家政策好。”
  闪光
  三层教学楼灯光通明,宽敞的教室,摆着一排排整齐的桌椅,讲台墙上挂着一块大黑板.教室里坐满了犯人。
  今天白度给犯人讲道德课。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的“恕”字,然后问:“同学们认识这个字吗?恕在词典里怎么讲呢?不计较别人的过错,用自己心推想别人的心,不计较别人的过错。理解了字面意思,我想从一件小事上讲起。前几天毕岸同学在洗漱室刷牙洗脸,漱口时溅了别人身上一点水。那个同学立刻骂了一句,又推了毕岸一下。毕岸同学没还口,也没还手。同学们,这就叫'恕’!这就是一个进步,而且是一大进步,因为毕岸同学过去是一点亏也不吃的。这就应当表扬。”毕岸同学站起来,大家为他的进步鼓掌加油,全教室响起热烈的掌声。毕岸不好意思,心里又美滋滋地低下了头。白度继续讲下去,“你们许多人犯罪,就是因为面对一些小事斤斤计较,不忍让而导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一让晴空万里。希望你们修身养性,善待他人,善待自己,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积极改造,争取早日回归社会。”白度讲完,犯人中响起热烈掌声。白度抓住了毕岸的闪光点,教育了所有的犯人。
  挖很
  挽救堕落的灵魂比灵魂堕落困难得多。寻我失落的尊严比尊严失落更难。只有灵魂觉悟了尊严复苏了,才可能重新做人。白度在想怎么杵使毕岸进一步打破旧的思维定式,建立起新的馬维定式,只有使他深刻认罪才能有希望。今天是双休日,犯人也在休息,有的在文艺室打乒乓球有的在下棋,还有的在洗衣服。白度走到洗漱室,毕岸正在洗脸,他身上小红绳拴着五分硬币大力的一块玉。监狱规定服刑人员不可以带饰物,其实白度早就知道毕岸有块小玉,只是没有合适机会让他交出来。他以为队长不知道,今天白度笑然出现,使他手忙脚乱,一不小心把玉掉进地逐下水道,也不敢找,就匆匆地离开了。白度发现了这一切,立刻组织犯人,费了好大劲才从地沟技上来,冲洗干净拿纸包上,告诉打捞犯人,不许外说,保密。
  毕岸丢了那块玉,就像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和谁也不愿说话,情绪低落到极点。原来,这块玉是他奶奶在他过百岁生日时给他买的,从小就带在脖子上,从没离开过。
  中秋节到了,监狱给每人准备一个月饼。毕岸也收到一块特殊的月饼,他用嘴一咬下去觉得不对劲,吐出来一看是一块玉,正是他那块玉。他很惊讶,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把玉交给了白度。白度微微一笑说:“你坐下,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我要和你交交心。”毕岸说:“自从我丢了这东西就像丢了魂似的,吃不好睡不好,那个难受劲没法说。我也想了,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别人和我不是一样吗。我丢了一块连五块钱都不值的玉都非常难过,可我一偷人家就是几百甚至上千元的东西,人家怎么受呀。您给我那张报纸我也看了,一个农村妇女,很不容易攒了两千元,给女儿交学费的,让人给偷了,就跳河了,幸亏好心人给救了上来。我偷完人家钱,也许就有跳河的。我真恨我自己啊,给多少人造成了痛苦,判我六年真是不多!我要彻底和过去一刀两断!”
  白度听后,满意地赞许说:“很好,你终于明白该怎样做人了。”
  彼岸
  大墙意味着什么?对于犯罪的人来说,它意味着惩罚;对于他们的亲属,它意味着另一种爱,人类大爱。狱警们认为,改造好一个罪犯社会就意味着多了一份和谐。白度想着毕岸还有两年多一点时间,根据以分计奖,以奖减刑的规定,他手中奖励证也可以减一年刑了。虽然他的改造很有
  成效,但终究少了个谋生手段。他就找小李商量。小李说:“毕岸初中已经毕业,又在技术培训班学习了数控机床。我看就调他到数控机床组学操作吧。”白度赞许地一笑。
  毕岸调到数控机床组,很快就把编程、刀具等技术学会了。
  监狱与区劳动部门共同举办了监狱内的招聘会。有个汽车配件厂厂长看上了毕岸,可就是有些担心。白度看透了厂长的心思,就很有信心地说:“他的技术是不错的,改造也是一流的,是积极份子,生产能手。”汽配厂厂长说:“我那儿除了铜就是铝,都很贵重,我担心他重操旧业。”白度摇头说:“他不会再犯错了,他已经脱胎换骨。”汽车配件厂厂长高兴地说:“那我就和他草签一份劳动合同,我正在发愁找不到这种数控人才呢。”
  在监狱减刑大会上,毕岸提前一年零一个月释放了。他和白度、小李恋恋不舍地告别,激动地淌着眼泪说:“我永远忘不了这再生之地,我也永远忘不了日夜为我操劳教育的队长们,我不会再给监狱丢脸。”白度望着毕岸缓缓地走出高墙电网心中无比激动。他不知从这里送走了多少像毕岸一样的人。是啊!这是一个感情铺的路,这条路从狱警心灵深处铺出,穿越那么多艰难曲折,一直伸展到每个犯人脚下。犯人踏上这条路,就会回归幸福与美好,因为这条路上浸透了狱警太多的心血与太多的付出。
  大墙内的阳光热线
  阳光、真情、希望,这是三个从字面上看不岀关联的词语。但是,在大墙内就不同,这三个词语关系非常密切。有真情的地方就有阳光,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哪怕是最阴暗的角落里也会出现希望。听在下讲一段阳光热线的故事。
  白玉有一米六、七的身材,四肢匀称,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她今年三十岁,在西北政法大学监狱系毕业,被柳城监狱招入。她本想做一些文字工作,可是分配到刚成立的服刑指导中心办公室,负责阳光热线心理咨询。干六年了,也算是一个“老人”了。开始,她真有点又害怕、又紧张,张不开嘴,成天和男犯人对话。不但对话,还得给解释清楚,把犯人说服,还得显出严肃的关切。这真难为她了,她说比当主持人都难。好在她从小就有男孩子的性格,又经大学的培养,经过六年的业务锻炼,业务上已经应付自如。
  一天早上刚上班,热线电话叮铃铃就响上了。她赶紧抄起电话,电话听筒那面传来了哽咽和绝望的声音,没头没脑地说:“我儿子没人管了,我没希望了,我不想活了。”还没等白玉回话,那边电话就挂了。白玉不敢待慢,看了来电显示,是第三监狱区来的。她立即找第三监狱的李监区长问:“刚才是谁来的电话?”李监区长说:“是王石打的。”白玉很担心地说:“不知他家发生什么事了,有点想不开,有点自杀的苗头,你赶紧做工作,采取措施。你把他找来,我再和他谈谈。”李监区长说:“谢谢白大姐给我们通报情况,我立即让他给你打电话。”在电话里,白玉给他做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经过疏导,王石终于讲出了他家发生的事。他哭诉道:“我因为贩毒,判了十二年。我老岳父、岳母和我爱人一起照顾我十岁的儿子。可是,祸不单行,爱人又贩毒被抓。我岳父来电话说,照顾不了我儿子了,让我想办法。我在这关押着有什么办法?都是我造的孽呀,白队长你说让我怎么活呀!”白玉心想,现在必须先把他稳住,便耐心劝道:“王石呀,你可要想清楚,你已经给家庭造成很大痛苦了,还想再造成更大痛苦吗?那样你对得起谁,对得起疼你的老岳父、岳母吗?不要胡思乱想,你儿子的事我们来想办法,你只管放心。”
  暂时稳住犯人王石后,李监区长又为难地说:“王石思想不稳定是由家庭变故引起的,什么后果都可能产生。可是他家在广城,离咱这好几千里,咱们鞭长莫及呀!”白玉灵动的眼球一闪,浅浅一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做他岳父母工作,让他把外孙子照顾好,解除他后顾之忧,也就扫清他改造的障碍了。你想想要是他儿子也学坏了,那得给社会找多大麻烦。我们把他儿子安排好了,这不是给咱和谐社会出把力吗?这一举双得的事,麻烦点也得干。”李监区长面上出现了笑容说:“真有你的,要不人们称你美人智多星。可是,这事咱们可定不了,得请示咱们办事果断的张监狱长。”
  张监狱长听完两人汇报后,用赞赏目光看着白玉说:“你这智多星小女子能从改造大局着想,你这为民思想树的还很牢靠的。犯人犯了法,关押在监狱里接受改造,这是他们犯法付出的代价,合法又合理。他们失去人身自由,但他们还是人,还有属于自己的权利,还有这样那样的困难,需要帮助,社会不能抛弃他们。他们家的亲人也在盼着他们早点回家。要把每个犯人视为社会一员,着眼点是要使犯人改造好,使犯人顺利融入社会。白玉的观点我举双手赞成。可具体怎么操作呢?”白玉胸有成竹地说:“把王石改造中生活、劳动、学习情况录成录像,我们带着录像到广城去家访,他岳父、岳母看完录像工作就好做了。我们再把他家庭情况,特别是他儿子的学习情况录像带回来放给王石看,肯定会收到好效果。”王监狱长拍手赞成:“好,就这样办!”李监区长喜笑颜开地说:“咱们把好事做到底,为了解决孩子上学没学费的问题,我们干警捐点款,献点爱心。”白玉高兴地说:“我去发动服刑指导中心办公室同志们,李监区长,你发动三监区。”王监区长高兴地说:“好,咱们分头落实。”
  白玉和李监区长穿着整齐的警服,到广城王石岳父的家。两位老人正愁眉不展,为王石儿子学费发愁。看到两位穿警服的人突然来到,他们都吓了一跳。白玉微微一笑,平和地说:“姥爷姥姥你们好,我们是柳城监狱的,来做家访的。”李监区长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姑爷王石进监狱以来表现不错,多次受到表扬,还得了两次积极分子称号,减刑已够条件。我们带来他学习、劳动、生活的录像带,您二老看看。”这时,两位老人才放松下来。看完录像带,两位老人脸上露出笑容,心里有了希望。王石儿子小宝也活跃起来,拉着白玉的手说:“我爸在里边挨打不挨打呀?不挨饿吧!”白玉笑着说:“咱们监狱是不准打人、骂人的,谁打人谁就把自己饭碗子砸了。你看你爸爸胖了,还是瘦了?”小宝高兴地说:“胖了,胖了。”这时,李监区长拿出一包钱送给姥爷说:“这是监狱人民警察献的爱心,钱不多,只有五千元,是给小宝交学费的。”小宝连蹦带跳地说:“我又可以上学了,我又可以上学了。”他的老岳父扑通跪在地下说:“真是好政府呀,真是好政府呀。,政府都不放弃犯了罪的人,我们做家属的更不能放弃了。我们不管受多大累,吃多大苦,也要把小宝照顾好。请你们转告王石,让他放心吧,就安心接受改造吧!”小宝激动地掉下了眼泪,冲着录像说:“爸爸,监狱的叔叔阿姨真好,给我捐了五千元学费,我上学不用愁了。你可要好好改造呀,我一定好好学习,上大学,我有了工作后养活你。”
  回到柳城监狱,白玉把录像放给王石看。王石一边看,一边泪如雨下,说:“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当看到小宝说要养爸爸一辈子时,他泣不成声。他向白玉、李监区长说:“是你们的行动温暖了我冰冷的心,是你们的真诚为我找回失落的灵魂,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要感谢政府,感谢队长。我要用改造好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报答政府。”后来,他在黑板报上写了两句诗:“一缕阳光驱阴霾,沙漠心田变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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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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