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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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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605
颗粒名称: 小说园
分类号: I247
页数: 23
页码: 4-26
摘要: 本文介绍了天津西青区的期刊杨柳青的小说,包括偶像黄昏、大船、母爱、小黄。
关键词: 小说 当代 杨柳青镇

内容

偶像黄昏
  石松茂(连载)
  4
  那以后的日子,秦娥回忆起来,想的可就复杂多了。她想到了有理由努力,那努力的理由其实是一种证明。当一位作家有什么难的,无疑是具有某种天赋,这天赋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而她却是与生俱来的。是娄三关亲口对她说的。你应该写作,你好像天生就有这个能力。这对于你是无比宝贵的财富。她无疑是有才华的通过努力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的。她应该为了艺术去献身、去追逐,坚定不移地走上写作这条道路,成就一个理想。她一旦感到了这种使命很神圣,便觉得生命中可以承受之重。
  秦娥在大学是比较偏重理论的,她现在缺乏的是理论联系实际。娄三关说过他从来不看理论文章,倒是对他作品的评价他才看。理论的尺寸套小说,小说就弱不禁风。你说你是纯文学的作家,你的作品销售不了三千册。有人骂我是追逐名利的笔杆贩子,我觉得人若失去名利的诱惑什么事儿也做不成。我国的四大名著你说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我觉得争论这个问题的人都很愚蠢。不管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经过实践检验留传下来的才是文学。你也不能说《红楼梦》百分之百的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呢?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就是一种魅力。没事吃饱了说三道四,只要不反党不反人民不是伪科学的东西让老百姓去检验,只要畅销自然有一定的存在价值。对其他作家不发表个人的看法是因为他重名利。她从心灵深处认同娄三关的观点,觉得这评价那评价简直荒谬,简直是扭曲是嫉妒是不负责任的攻击。这些对话是网恋前后开始的,如今那些纯真的幻想变得迟钝了。他什么也不在乎,他又怎么能不去在乎呢?为了什么不该在乎呢?只要你走的路明白,就只有自己去享受去思考去行动,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那是个人的悲剧。她曾想过娄三关还会回她的电话,还会和过去一样地对待她,还会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接受她的邀请。娄三关对于她来讲成了一团迷雾在脑海中悬浮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在惊喜与恐惧中盼望着娄三关的到来。等待那一声清脆悦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某一天的夜晚或者某天的早晨最好是黄昏时分。
  等待是焦灼的也是充满希望的,娄三关还没有来。她又在沙发前坐下,她的眼睛盯着那扇门,她感到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挤满了自己膨胀的幻想,那幻想继续活跃着跳动着呼唤着,她回忆起娄三关给她最初的印象。他人很普通,不曾有过情欲似的冲动。觉得他城府很深,属于纳于言敏于行的那种人。娄三关吸引了她。他用手托着腮,胳膊支在桌子上,一头长发陪衬着一张严肃、理性的脸。头就那样微微歪着点,眉宇皱起两道深沟,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审慎,一股超然的神韵。他告诉过她,那是五月的一个黄昏。她也想起,在最初见到他时,心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她还想起,当初见到他本人时她是有些失望的,因为与她的最初想象相差甚远,他的脸显得黑,而且纹路多了些,深了些。然而现在,这面容竟如此令人向往,如此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象征爱慕,又象征可依性。这正是他留给她的平常而奇特的印象。他是属于生活中潇洒的人,而她就潇洒不起来的,她似乎生来就很忧郁,但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也希望继续活下去而且有了活得很好的欲望,尽管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所以她需要他帮助,需要感受他的思想,犹如感受更真实的生活付诸现实。她如此思索着,而这思索是由于他所派生的。他能够爱上我吗?他会不会就是那一根生命中的稻草?秦娥想到爱就焦灼起来了。
  幻想是依附现实的,努力成全一个幻想的行动是靠着自身的魅力吧?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这敲击声犹如敲她的心脏。因为她的心已经如同擂鼓一般猛烈地跳动起来,血直往上涌,直冲头部,在整个体内扩张漫延。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那扇虚掩着的门突然一下被推开了。随后一股冷风溜进来,娄三关正面对着她:哦,你在呀?他的声音随着他流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仿佛在扮演一个很有修养的角色,他的神态却将她悬了起来,将她的神经系统控制的格外紧张,仿佛被一个强盗从洞房之中突然地抓住,她快要瘫痪了。体内一阵又一阵潮水般地悸动,她听到血管里面的血在缓缓流动撞击她的心脏,使她极其兴奋,却尽量做出平静的神态,请娄三关那流动的身影停滞在床头,那气息如绿色清泉滋润着她几乎枯竭的灵魂。她脑海中强烈又清晰,糊涂而焦虑。他就是她全部的欲望,他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以及每一个细节都无法逃出她的眼睛。但他也察言观色,说: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找你找的真是苦极了。
  秦娥在检验他的心态,她克制自己不再去应聘,等待他是否有决心找,当他出现后她就束手无策了。只能任他一味地埋怨责备。她不想解释她在上网,虚拟了另一个娄三关。
  是啊,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以一个私人侦探的形象在你家附近等待,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在别人看来我是踩道,准备夜深人静之时下手,这里的人儿警戒性高呀,可别把我当贼一样地报警。他接着说:我站在胡同口询问来来往往的人,秦娥是谁?就像外星人是谁一样,没有令我兴奋的答案。可我很幸运,有人说我幸运地被扔到河里,一旦窜上岸嘴里咬着一条鲤鱼。我遇到一个片警,找谁?找秦娥。哦,草场胡同,拐弯处有个厕所,再走三十米门前有三棵树。不用打听就是秦娥的家。树是什么树?普通的树。哦,柳树。
  秦娥第一次丢弃了少女的羞涩,她冲向他的怀里,双手勾住娄三关的脖子挂在娄三关的胸前,破天荒地吻了一下他的脖子。这不是假热情,而是一种感动,他寻找她是付出代价的,快下来,晕了晕了。娄三关举手投降。
  短暂商定去咖啡厅谈,细细地谈,然后定协议,签了字。娄三关让秦娥按手印。她迟疑了,她想起了杨白劳在卖身契上被逼着按手印的情景,年代的不同却有相似的感觉。我把自己卖给他了。以后的三年出卖廉价的劳动力,任他疯狂地剥削剩余价值?
  她想到他脸就红心就跳。望了他一眼又一眼,很快又说:我怎么会把自己卖给你呢?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的声音里似乎总有惊天动地的惊讶在流转,在拨动着她敏感的心弦。她跟随他向一家宾馆走去,这里是一个图书加工厂,一个高智商的人将开始他的人间喜剧的演出生活。他是导演,她成为导演助理也是心意惶惶。娄三关指着旁边的一台电脑说:坐下试验一下?
  她坐下,望着他,一时间沉默了。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睁大的眼睛与敲击键盘的声音,还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她的心跳。好在窗外下起了雨,掩蔽了她的紧张。阴云笼罩得天昏地暗,昏暗在她与他周围膨胀着,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一股不规律的欲念。他的眼睛突然看着她右手腕上那个烟花。他指着它说。她迅速地扬起手不让他看。他却饶有兴趣的非瞧瞧不可,她瞒不住了,把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秦娥说:这是一个男人在梦中用香烟火给我烧的。秦娥笑着说:奇怪吧?
  你怎么知道是在梦中?
  你怎么知道不是梦中?
  哦,有道理,反问的十分理智。
  于是他让她把手再次递给他看,他也大度地握了握,然后吻了吻。她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那些超常的动作。看着那长长的女人般的手。他的手指是那么灵活修长,那样优雅有节奏地弹一弹,与她的肤肌默契地配合着、摩擦着。正是这种细水长流的运作,令她感觉飞翔起来一样的失重。
  你是作家呀,你是多么懂得我缺乏什么,你需要什么。娄三关却认为她理解上有出入。那你能告诉我,磨练会给我们带来享受与幸运吗?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清澈,只有孩子的眼睛才有的那种天真。是呀,两个人的世界总有一种要享受的欲望缓缓流动着,像夏季里的一条暗河。
  你看呀?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拇指敲了一下回车。轻柔的摩擦一下,然后退出聊天,他与她面对面却聊得不深入。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脑袋,她们高兴得不得了。他们一高兴就会有超常的动作,他说得很慢的动作,在她眼里,心里涌起了一种澎湃情绪,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亲情般的温暖、亲密与爱意,她的心里流动着这份温柔的追忆,她仿佛看到他用他的手去触摸一个疼痛。她的记忆中仿佛只有父亲才是神圣的,她崇拜父亲,因为娄三关的某些习惯能够吻合她的崇拜者的偶像。那是父亲抚摸她小时候的情景,她又渴望自己变成一个婴儿,去享受他那父亲的慈爱与关怀、冷峻与激情、孤高清傲。
  秦娥心里淡淡的忧伤波动起来,她赶紧克制这奇异的感觉。她幻想毕了业,找到工作挣点钱,好给父亲一点生活享受,可是她没能做到,即使做到了也无济于事了。父亲走了,父亲解脱了,留给她的是不尽的忧郁与思念。偶像的再生物化一个旧梦的降落。
  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娄三关问秦娥,她说本来就是,怎么还会我觉得,你不觉得单调吗?那么我们调剂一下。我是雇员只能听从老板的。
  我们去喝茶吧。娄三关说。
  现在就去?秦娥问。
  他们走进一家比较清静的君子室,她与他并肩站着,喝绿茶吧?日光灯把这间房屋弄的挺和蔼,气氛也温馨宜人,让你心里感到一种恬静的美、一种安宁的快乐、一种久远的幸福不期而至似的。这里是一种古朴的风格。紧张之后应该放松但不放纵,一个人总放松就会觉得事事不如意,容易感觉不平衡、容易偏激、容易堕落。
  他微笑着,话里包含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气息,尽管是那么平和、那么沉静、那么安详,她却感觉异常,感觉自己被他牵着去游太虚幻境。
  然而这种气氛持续不到一刻钟,全然让小姜的出现打破了,小姜跟很多青年人一样,单纯、勇敢、偏激、热情。他的突然出现让秦娥有点儿措手不及。又是一个难处。他乞求她原谅,她不原谅他就跪在她面前,而且是当着娄三关的面。小姜下跪的姿态优美且专业可她不欣赏。秦娥说:你这叫什么,出尔反尔的有劲吗?你起来,有话慢慢说呀。
  小姜说:你不答应我不会起来的。
  秦娥说:你要我答应你什么呢?
  小姜说:还做朋友。
  秦娥说:我们不是朋友?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朋友。
  小姜说:像昨天那样的朋友。你知道我说的内容。
  秦娥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娄三关说:你们谈,我还有点儿事。秦娥一挥手拦住了娄三关:你不能走,有些事不能不说透了。你应该理直气壮地站着,我可以面对两个男人,你不可以面对一个男人嘛?秦娥的话让娄三关遭雷击一般愣在了那儿。
  让秦娥没想到的是小姜全部答应下来,一句话,前提是只要恢复恋爱关系,他不在乎的。他说信任他们。接着小姜还向娄三关赔礼道歉,那次是他的同事打的他,他承认卑鄙并且保证以后不再不尊敬不再卑鄙。
  秦娥没咒念了,包括她与娄三关吃住在一起,没有时间谈恋爱,结果只能达成这样的共识,谁也不能威胁谁?原来这是一个缓兵之计。
  小姜说:他总不能不出差不休息吧,我能等待的。
  娄三关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他在玩味小姜的话,爱情是感人的,爱起来不顾一切的。爱,能够升华一个人亦能毁灭了一个人呀。娄三关在无边际地感慨。
  难道他弄错了,第一次和他做爱,她的印象那么深刻。神圣的第一次秘密接触。今天我该怎么办呢?我能说出口吗?关于那段情感,难道他忘了吗?他怎么仿佛没有感觉似的,怎么没有反应呢?人家来找你抢你的老婆了!她在心中呼唤着,反复揣磨他心里的忧虑。她不信他会没有想法,因为,她越来越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多么大度的男人。他的感觉是那样的细腻,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走在一起,或者什么也不做,都是那样的幸动着这份温柔的追忆,她仿佛看到他用他的手去触摸一个疼痛。她的记忆中仿佛只有父亲才是神圣的,她崇拜父亲,因为娄三关的某些习惯能够吻合她的崇拜者的偶像。那是父亲抚摸她小时候的情景,她又渴望自己变成一个婴儿,去享受他那父亲的慈爱与关怀、冷峻与激情、孤高清傲。
  秦娥心里淡淡的忧伤波动起来,她赶紧克制这奇异的感觉。她幻想毕了业,找到工作挣点钱,好给父亲一点生活享受,可是她没能做到,即使做到了也无济于事了。父亲走了,父亲解脱了,留给她的是不尽的忧郁与思念。偶像的再生物化一个旧梦的降落。
  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娄三关问秦娥,她说本来就是,怎么还会我觉得,你不觉得单调吗?那么我们调剂一下。我是雇员只能听从老板的。
  我们去喝茶吧。娄三关说。
  现在就去?秦娥问。
  他们走进一家比较清静的君子室,她与他并肩站着,喝绿茶吧?日光灯把这间房屋弄的挺和蔼,气氛也温馨宜人,让你心里感到一种恬静的美、一种安宁的快乐、一种久远的幸福不期而至似的。这里是一种古朴的风格。紧张之后应该放松但不放纵,一个人总放松就会觉得事事不如意,容易感觉不平衡、容易偏激、容易堕落。
  他微笑着,话里包含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气息,尽管是那么平和、那么沉静、那么安详,她却感觉异常,感觉自己被他牵着去游太虚幻境。
  然而这种气氛持续不到一刻钟,全然让小姜的出现打破了,小姜跟很多青年人一样,单纯、勇敢、偏激、热情。他的突然出现让秦娥有点儿措手不及。又是一个难处。他乞求她原谅,她不原谅他就跪在她面前,而且是当着娄三关的面。小姜下跪的姿态优美且专业可她不欣赏。秦娥说:你这叫什么,出尔反尔的有劲吗?你起来,有话慢慢说呀。
  小姜说:你不答应我不会起来的。
  秦娥说:你要我答应你什么呢?
  小姜说:还做朋友。
  秦娥说:我们不是朋友?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朋友。
  小姜说:像昨天那样的朋友。你知道我说的内容。
  秦娥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娄三关说:你们谈,我还有点儿事。秦娥一挥手拦住了娄三关:你不能走,有些事不能不说透了。你应该理直气壮地站着,我可以面对两个男人,你不可以面对一个男人嘛?秦娥的话让娄三关遭雷击一般愣在了那儿。
  让秦娥没想到的是小姜全部答应下来,一句话,前提是只要恢复恋爱关系,他不在乎的。他说信任他们。接着小姜还向娄三关赔礼道歉,那次是他的同事打的他,他承认卑鄙并且保证以后不再不尊敬不再卑鄙。
  秦娥没咒念了,包括她与娄三关吃住在一起,没有时间谈恋爱,结果只能达成这样的共识,谁也不能威胁谁?原来这是一个缓兵之计。
  小姜说:他总不能不出差不休息吧,我能等待的。
  娄三关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他在玩味小姜的话,爱情是感人的,爱起来不顾一切的。爱,能够升华一个人亦能毁灭了一个人呀。娄三关在无边际地感慨。
  难道他弄错了,第一次和他做爱,她的印象那么深刻。神圣的第一次秘密接触。今天我该怎么办呢?我能说出口吗?关于那段情感,难道他忘了吗?他怎么仿佛没有感觉似的,怎么没有反应呢?人家来找你抢你的老婆了!她在心中呼唤着,反复揣磨他心里的忧虑。她不信他会没有想法,因为,她越来越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多么大度的男人。他的感觉是那样的细腻,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走在一起,或者什么也不做,都是那样的幸福啊。他怎么了?小姜的到来与离去,包括她的背叛他怎么无动于衷呢?他懦弱吗?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她若是能感到安全自由,能感到轻松自在,那她们就是幸福的。一个给女人带来幸福与安全感的男人,必然是吸引女人去爱他的。秦娥的感情已经由少女般的幻想与感激在那一刻上升到成熟女人的爱情高度了。在那一刻,她已经是爱的体验者,而且被包裹着的那个纯真给了他.温柔的像梦。对于其他男人或小伙子不再兴奋、不再激动,而只有给她安宁与幸福之感的娄三关就足够了。秦娥说:你怎么不说话?
  娄三关说:说什么,你已经答应他了。
  怪我吗?秦娥惊愕地盯着娄三关说。
  时间会让他再次自动退出的,只要有决心与毅力。
  秦娥知道娄三关说的挺含蓄,他是让你自己处理这种问题,他曾提醒过她说他这么大年纪了,不好跟年轻人一般见识。
  回家的路上,车开得很快,载着他们穿梭在雨中。又是下雨,怎么我们一出来天就下雨呢?雨珠摔打在玻璃窗上又匆忙地落下,像大滴大滴的泪水,秦娥望着车窗并不注意窗外的人注意玻璃上的雨水。一路上的沉默,娄三关一直没有说话。到了。娄三关说。秦娥惊讶地一愣。是啊,到了。娄三关的语调很平常。那一夜秦娥没有听见他的任何声音,也没发现他有任何动作与企图,一直到天亮。秦娥一夜未眠。
  (未完待续)
  大船
  白青
  (连载)
  第八章 智生娶亲
  时光荏苒,暑去秋来,转眼天气凉了。琴生一直坚持给朱老六家挑水。王师傅走了,里头院满院子显得空落落的,焦黄的树叶落了一地,也无人打扫,也许是扫过又刮落了一层,无论如何王师傅在的时候不会这样,院子总是干净的。孤寂的凉亭仿佛留有王师傅高大的身影和不时传来他练武咚咚踏地的声音。琴生的思念是凄苦的,脚步徘徊在与师傅练武的坊间,想着师傅突然出现的奇迹和他绝迹淀头村的誓言,然后落漠地走出这座深宅大院。这期间二娃打网从下边上来两三趟,琴生让他从柜上支走挑水的钱。二娃捧着好几吊钱千恩万谢地让琴生留。琴生说:“要留,我早就从柜上支走了。快给你妈买点好吃的去吧。”二娃又一番谢过才走了。
  白洋淀的冬天表里俱澄澈,冰塬一马平川,冰面一片晶莹。新冻的冰层仿佛镜子一样,透过冰面清楚地看到水下清净的水流。高远的蓝天一览无余,放眼可见穹顶垂落的尽头。天光映着冰面,冰面透着水光,一片琉璃世界使人心旷神怡。新冻的冰层很薄但很柔韧,人走上去颤颤悠悠。一路走,脚下拌着“咔、咔”的响声便有裂纹出现。但会走新冰的人是绝然不会掉下去的。冰塬上不时远远地传来裂帛般尖利的啸叫,随着叫声冰面便极快地裂出一道白裂光,这就是冰面澎胀形成的加冰。由于两大冰块的撞击突兀地隆起一道道冰脉,俨然是千奇百怪的小冰山,给晶莹世界频添奇异诡谲的景致。那风口上没有冻结的“闪眼”湛青碧绿微波粼粼,象是对汹涌时光的记忆。这种“闪眼”是撑拖床最忌讳的。如果一个没经验的人撑着拖床在冰塬上瞎闯掉进“闪眼”,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所以,冬日的白洋淀冰面上有拖床划出的冰道,冰道上经划刀划过很光滑,循着冰道走是极安全又轻快的。拖床撑上去一篙丫就滑出好远。
  入冬以后桥南朱家的四条船都打了冻。两条小点的上了埃扣了吊,底朝天进行维修。两条大船就打了水冻,在水上小修。于是每天叮叮咣咣修船捻船的声音传出好远,连斜对面隔着四五里地的刘村都听得非常清晰。朱家老四智生的未婚妻家就是这个村。草长莺飞的季节芦苇地无边无沿青葱一片,现在割了苇子没有了遮挡一眼便见青徐徐的树丛炊烟缭绕芦苇垛垛青砖瓦舍好象近了许多。
  这一天已是腊月十三了,掌灯时分,金良从修船场回来吃过饭便跟瑞生说:“你问问你媳妇,老四娶亲的事是怎么打算的,我想给他排场排场。”瑞生见父亲问老四娶亲的事,忙把荷花从厨房里叫来。荷花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欠着身子靠在炕沿上说:“定的日子是腊月二十,衣物等等都齐备了,只是有件事儿要问问爹。”金良坐在太师椅上问:“什么事儿?”
  “您说老四的事要排场排场,不知是接亲还是就亲。要是按咱外头院的老例,村子四周水围,不论行船还是走冰,娶媳妇都是先把外村的新娘子在头一天迎到本村的一个亲戚家。住一宿第二天在本村上轿,吹打着绕村一周,然后抬到新郎家,就算娶过了门。这就是就亲。里头院里气派大,历来是接亲,水路是傍船启轿冬天就傍拖床启轿。后面四竿篙丫,两边两个把轿的,后边是细乐吹鼓手和放炮的。连接亲送亲的伴娘及娘家人就得十几辆拖床必须准备齐齐整整的几桌大席,招待新亲。其余的忙和人是杂烩菜,这样的一办也就够红火了。”荷花如数家珍般细说一遍。金良微合着双眼轻轻的点着头深深的吸了口烟思忖着说:“老大家你就看着手头的存项把今年的进项也打上办吧。”
  “爹,再有一个事,就是陪新亲坐大席的人是村上的头面人物。村上管事的朱万生,里头院的朱老六,西边的刘大章,东边的张顺义,渡口的董湘来,还有学孰乃西厢之主也得请请宗先生……”说到这儿荷花把声音放得平缓了瞅了瞅瑞生用试探的口吻轻轻的问:“爹,您看是不是也叫叫三尧和四浩叔?”
  “啊”金良闻听像是挨了一针扎,他瞪着眼大声问了一句:“请谁?”
  瑞生和荷花都吓了一跳,瑞生忙吓得向荷花摆手,荷花见已说了,干脆硬着头皮说下去:“我说的是三尧和四浩叔。”
  “你不知道这两家是我的仇人吗,最混帐的是他们俩。要不是你拦着,那一年我早把他俩铡了”金良怒上心头。
  “您那回和他们打架是为了村里的戏班子,是公益,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既是为了大家好,他们也服了,为什么放着河水不起船呢?要是结上仇,倒屈枉了咱家的用心,显得量窄。冤家宜解不宜结,当上老四这个事儿,正好以您的名义请他们一下。他们也都是说说道道的人,他们一来一吃一喝,高兴了再穿上行头赶个角儿,满天的乌云也就散开了,戏班子也就此攒起来了。您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还跟他们这些小肚鸡肠的人计较吗?”
  金良听着儿媳妇荷花的话声声入耳句句在理,可又不肯就此矮了面子顺了情,就转脸问瑞生:“你说呢?”
  荷花已和瑞生吹过风了,瑞生自然附和荷花的说法又不敢剖白事理就吱吱吾吾的说:“过去的事一风吹最好,和气生财嘛。”
  金良闻言起伏的胸脯逐渐平静下来,他依然微合着眼问:“这么说还安排了唱戏?”
  “爹,咱要排场,不唱戏那叫排场吗。咱村子弟班现成的。家里就有几个好角儿,能唱的都上台露两手,您也赶个角儿。”荷花见公爹一提唱戏立马象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线条都上扬起来。
  “老啦,不行啦,叫年轻人去闹吧”金良言不由衷地说。
  “听说三尧和四浩叔都要上台露一露呢”荷花认真冲着公爹说。“是吗?”金良一听眼睛瞪了多大,脸上浮着笑意。心思道:“他们还真不服老,要是那样,那出二进宫还非俺们老哥儿仨办不了。于是一口应下了唱戏的事,接着对荷花说:”戏上有厢头管着,你和那个不生养的只管家里应酬就行啦。不生养的是指老三祥生的媳妇玉兰。她过门三年多还没开过怀。这是公公最不能容忍的事。弄大船的需要人手,喜欢父子兵齐。玉兰不少吃少喝就是不生孩子,岂不怪事。
  “反正里面是我们姐妹俩,您就甭管了。”
  腊月二十这一天真是好天气,朗朗晴空愈显高远,淡淡几缕云丝游弋天边,红艳艳的朝阳早早在堤边柳林里露出脸儿。婆裟柳枝如织,远远望去象一张偌大的鱼网,旭日亚赛一条大鲤鱼,欢蹦乱跳的向上踊跃。起初还是红光闪闪,须臾便释放出耀眼的白光,滴淌淋漓着无边的蔚蓝。淀头桥南,一派喜气洋洋,大红喜字贴了个严实,门楹之上一副楹联:两姓良缘天作合,三冬好景月初圆。桥下坡滩地上高搭席棚,里面是十副大跳板搭的戏台。戏台下面是几十领席的大罩棚一直接到水坞头。接新娘的大红轿和两班鼓乐班子还有放鞭炮的支应等早早的站满了下坡道,锣鼓齐鸣鞭炮响应把整个村子笼罩了喜庆气氛。敲打了一通过后,宾相一声喊喝大家就上了好几辆拖床朝着新娘的住家刘庄驶去。继而是接亲赴喜宴的拖床散射状射向四面八方。当一切安排妥当,荷花在仪门里一边张罗着干活一边等着花轿临门。
  天过卯时,各方接亲戚的拖床拖着披红挂绿的大人孩子们纷纷归来。瑞生、祥生代替父辈在村前迎接着,金良、玉良兄弟在门厅上接受人们的祝贺。当小莲、小藕、春妮、春燕扶着老教谕来到厅前,金良弟兄二人忙迎出门外连声道乏。玉良同老教谕声气相应早早的格外亲切的双手握在了一起。金良见小莲、小藕知道她们是给荷花作伴娘的两个丫头,时光荏苒一晃儿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他不禁对老亲家说“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咱们怎么不老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往后的日子都看他们的了。”老教谕感慨地说。金良玉良颔首称是。金良见春妮春燕跟琴生汝涛说话,印象中有谁提过作亲的事,就多看了两眼。觉得胜似孩她娘,一高兴掏出大把的钱给她们。
  刚把他们让到屋里,有人报张庄的来了,只见玉兰的父母由人领着走上来,远远的觉得大门楼前有许多人看他们。由于女儿不生养,他们也觉得抬不起头来,紧走两步赶着向金良兄弟打招呼:“老亲家,道喜啦!”金良一看是刘庄的,嘴里哼哼了两声,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了。荷花忙凑上前,紧让着到了里边。一会儿三尧家赤红脸儿、四浩家大尾巴,里头院管家常三爷,东村的漕帮头儿任三胜、张顺风,西村的刘焕章、刘浩然,田庄的田宝丰还有村正董湘来、学塾的宗先生等头面人物都来上礼,一时账房忙得不可开交。金良兄弟一一拱手相迎,正乱着,忽听到刘村方向鞭炮齐鸣,尤其双响二屉叫在冰面上爆响震耳欲聋。爆竹声中锣鼓唢呐笙萧管弦乐声悠扬,由远及近逶迤而来。头前是大锣开道旗幡招展,其后是十字披红胸前一朵大红花的新郎倌,接着是双排四辆拖床上载着描龙绣凤海水江牙的大紫红轿。轿前左右各站一个把轿的轿头,后面簇拥着随轿的新亲。人堆里是四个篙丫手整齐地挥动着篙丫。来到村前乐队吹打得更带劲了,只闻炮铳齐鸣新媳妇下了轿。轿帘下先伸出两只未缠的天足,及至接去盖头才见新人面似满月,睛似黛墨,身材苗条,婀娜娉婷。有人就喊,好俊的眉眼儿就是脚大了点儿。接着有人说,这年头论头不论脚,老佛爷早开了禁,谁还敢挑这个,于是引起了一片欢笑声。开喜宴的时候亲朋好友四邻八家都入了席,斛筹交错,吆三喝四喜气盈门沸反了整个村子。开戏的时候先唱了一出喜庆戏“回荆州”,接着是热闹戏“猎虎村”。瑞生、祥生与赤红脸儿、大尾巴同台演出。锣鼓家伙一响瑞生忙昏了头,赶碌着出了场,四句开场诗头一句就忘了。台前一看不知谁家拖了一摞土坯码在台侧,就现抓词说了一句:“台子头前一摞坯”,祥生见瑞生改了词,自己说原词就不赶辙了,顺流直下说道:“那坯本是你拖的”。赤红脸儿一着急不知道念什麽,也抡起来胡说:“我看有八百”,大尾巴心说这是什麽玩艺,可又不能不敷衍驺道:“倒也差不离”。引得台子下面哄堂大笑。大姑娘小媳妇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把,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这时后台的厢头正忙着给金良扮戏。此时三尧扮的李艳妃,四浩扮的杨波都在等他。金良一边勒头一边对他们说:“这个戏咱们好好歹歹唱了三十年,几年没唱我都忘词儿了,你们老二位兜着点儿。”三尧四浩忙说:“你多早晚都是个领头的,你忘了,我们更没根了,只好捋着走啦。”说完三个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当三尧扮的李艳妃挑开了红门帘,随着节奏一整襟投袖,立即招来一阵叫好声。都道说:“姜是老的辣,六十多岁的老爷了,跟小媳妇似的。”当他微启朱唇唱道:“李艳妃坐昭阳自思自想”时台下又响起满堂好。待静下场来更觉燕语莺声绕梁三日。台上的三尧得了好,待场的金良、四浩更提起了精神,当他们上台高唱:“前面走的开国将,后跟兵部杨持郎”时,声震八方,罩棚之下声浪起伏跌荡,剧场进入高潮,大人孩子蹦着脚拍手。
  此时琴生带着春妮她们在台下喊好拍巴掌,春妮春燕很羡慕这个村有这麽多好戏懂戏唱戏的人。她们边吟诵着戏文边陶醉于欢乐的氛围,幸福得笑脸象三春的牡丹鲜艳夺目。忽见新郎倌祥生前呼后拥的来谢箱头,孩子们簇拥着要糖吃,琴生抓了一把递给汝涛,示意递给春妮春燕,她们俩人倒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玉兰的爹娘似乎看出点神采,接过来塞给了她们怀里。小莲小藕嬉笑着岔开了话题,觑着荷花玉兰逗笑:“看老四家这排场压过了你们俩,以后惠畅大脚巴丫,一脚一个就把你们俩踹下去了。”玉兰娘接话说:“我倒不这样看,任是多活敞的,也比不下大嫂子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
  “亲家娘,您甭理这俩蹄子,谁象她们任事都争个尖儿。是我先给智生相看的,这个惠畅利落极了,将来准是个张扬门风的。”
  “这是夸谁呢?”智生伸着脖子故作不知的询问。“夸你新媳妇呢”小莲小藕齐声答道。逗得台下的人们哈哈大笑。笑声刚停,压轴的“拷红”在锣鼓声中开了场。
  母爱
  陈俊
  “太不象话了,真太不象话了!你怎么就和她搞到一起去了呢?”
  “简直是不成体统!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
  “嫂子哪点不好了?又年青又漂亮的,十里八里之内,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一个。都说嫂子嫁给你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可嫂子没嫌弃你,你这牛粪反到不安份起来了。”
  “他不是牛粪,简直就是一堆狗屎!”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责着程峰。程峰呆呆地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低垂着头,听着众人的指责。他的目光呆滞无神,茫然无措。他既没有否认,没有申辩,也没有请求原谅,或者表示委屈。是啊,他是不该和她搞到一起去的,是太不像话了。但事到如今,他能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一直是那么爱他的妻子,对她的关怀是那么的无微不至。他也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好女人,是孩子的好妈妈。他是不应该背叛她的,可他现在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只能听凭他们的指责了。他们指责他什么都可以,他无所谓。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就不要说了,越说只能越黑,越说只能越浑,干脆什么也不要说了。他无所谓,但是他不想让两个女人受伤,她俩都是他心爱的人,他依恋的人。伤害她俩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使他心碎,都会使他有负罪感。负罪也罢,只怕她们以后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平静地生活了。
  训斥一直持续到深夜,大概有一两点钟才结束。这期间娟子一直坐在另一间屋子里轻轻地哭泣。直到这时,娟子出来送指责她丈夫的那些人,他才看到妻子的眼睛已经肿了,眼睑是红红的。送走客人后,程峰试图想和妻子说说话,“娟子……”他叫她,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叫她娟子。可是妻子并不愿意理他。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进到卧室里,重重地关上门,和儿子一起睡觉了。
  程峰独自在客厅里站着。灯光下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他环视一下屋子,又抬头看看屋顶,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习惯性地走向厨房。他走进厨房,打开厨柜,从厨柜里取出两瓶“京六福”,又拿出一只大碗,然后把酒瓶盖打开,把酒倒进碗里,再端起酒碗,仰头把酒倒进肚子里。过去他一直这样借酒浇愁,但自从有妈妈之后,他已经不这样喝酒了;这个晚上,他又这样喝酒了。
  翌日凌晨四点半钟,程峰醒了。他醒来后,就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以为他醒得晚了,但实质上他并没有晚。他是睡在客厅加餐厅的地板上的,没有褥子,也没有被子。虽然这是深秋的晚上,天气已经很凉了,但是整个晚上他一直都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睡觉的。他身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些伤疤是他小时候母亲为他留下的,距今已经几十年了。每到阴雨天和秋天,他的这些外表早已痊愈的伤口,依旧会隐隐作痛,而且一年比一年都痛得利害。他不知道这些已经痊愈的伤口到底要痛到什么时候:“大概一百年后是不会痛了!”他想。但那时他可能只剩下几根骨头了,或许连骨头都早被烧成灰了。
  程峰坐在地板上,他想看书,可他身边没有书。昨天夜里他喝完酒后就在地板上睡了,没能把书拿来放在身边。这时候他又清楚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们一直在训斥他,指责他。他的妻子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哭泣,很伤心的哭泣。她说她哪点比我强了:姿色比我逊色得多,年龄比他自己都要大,可他就是和她搞到一起去了,太不像话了,不成体统了。她哽咽着说:“如果他真找了个比我漂亮比我年青的女人,我也还想得开些。真是作了孽了,鬼迷了心窍了!”他想起这些来,心里就又紧了起来。“她不会原谅我了。”他心里想。他越想心里越乱,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和啃噬他的心脏。他想转移自己的思想,就蹑脚蹑手走到书房里去找书,他经过卧室时,听见妻子轻轻的鼾声。妻子的鼾声让程峰宽慰了一些:“她睡着了。”他想。程峰在书柜里随便拿了一本书,靠着书柜看了起来。他的头很痛,不时有酒气往上涌,使他感觉难受极了,书中的内容根本进不到他脑海中去,可他已经习惯了看书,习惯了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看书,一直看到五点半钟,然后去做饭。程峰的文化水平不高,他只上过六年学:小学五年,初中一年。初中读了一年后,为了谋生和照顾妈妈,他辍学了。他在学校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是学校的学习尖子。他离开学校时,校长和班主任老师都极力挽留他,他也很舍不得离开学校,离开他的老师,他的同学和他的书本,但为了窘迫的生活,为了照顾病中的妈妈,他流着泪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后,程峰并没有放弃他的书本,在无数个艰难的日子里,在劳作的闲暇,在每个春夏秋冬的夜晚,在他当兵和工作以后,他一直都在读书,一直在学习,几十年如一日,读书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他自学读完了初中、高中、大专、大本。他用自学来的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兵以后,他从士兵干起,成为班长、排长、教员、干事、参谋。他转业了,但没有让政府为他安排工作,而是自己应聘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合资企业里。在企业,他从办公室主任干起,只几年时间,就被晋升为公司的副总经理。他用自学到的知识和生活中观察总结出来的经验创造了企业的人性管理模式,并运用这个模式每年为公司节约三百万元的生产成本。为此,他深受公司董事会的器重和工人的爱戴。
  程峰看书到五点半钟,才把书放回书柜。他看的什么书,书中写了些什么内容,他一点都不记得,他只是机械地习惯性在看书而已,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两个本不应该联系到一起的女人,两个都是他深爱着的女人。他把书放回到书柜后,起身去卫生间里洗了手和脸,就忙着去厨房里做饭。十几年来他也一直是这样,在早上短短的两个小时里,他要完成很多工作:做一家人的早饭,做好后端到桌子上,放好碗筷,将汤舀到碗里,等着妻子和儿子起来吃饭。早上他习惯做一些稀饭,豆浆和小饼之类的东西,他还会做一些泡菜、煎鸡蛋、还有凉拌菜,可他的儿子总抱怨说:“每天都是这几样东西!”。他觉得早餐吃这些东西就可以了,而且他也不能像面点师那样做出很丰富的花样来。每次他听了儿子的话都笑笑说:“将就吃吧。”
  除了做早上的饭之外,他还必须做好中午的饭。妻子的单位和儿子的学校离家都很远,中午他们不能回家吃饭,可他们又不愿在学校和单位的食堂里吃。他们说食堂的饭实在难吃,很差劲,一点味道都没有。程峰知道,他们其实是吃惯了自己做的饭,习惯了自己做的饭的味道。
  做中午的饭要比早饭麻烦得多。他要先用电饭锅蒸上米饭,然后去做菜。他起码要炒两个菜,或者三个菜。他想让妻子和儿子都吃得好一些,让他们的身体健健康康的。他小时候吃不饱,吃不好,经常被饿肚子。那时家里没有条件,每月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要先让爸爸妈妈吃饱,让弟弟妹妹吃饱,他自己就经常不能吃饱了。他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都要饿肚子,他下决心要让自己有一天能吃饱吃好,能想吃什么就吃上什么。他现在有了这个条件,所以他要让妻子和儿子吃饱,而且还要让他们吃好,让他们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饭蒸好了,菜也炒好了,他要把饭和菜分到饭盒子里,再将饭盒装到两个精制的小袋子里,等吃过早饭好让妻子和儿子带走。
  厨房里的事忙完了,大概已经是七点多钟了,他又要开始搞屋子里的卫生。这时候妻子和儿子应该起床了。有时候他们会赖在床上不起来,比如冬天,他们就总是不愿意从被窝里钻出来。常常要他去叫他们,哄他们起床,并把他们的衣服从衣柜里找出来,以便他们起床后穿用。
  屋子很大,有一百五十平米。地板全是木制的,是产于热带的昂贵的红檀木。整个地板全是紫红色的,光可照人,非常华贵、漂亮。为了保持光洁,程峰每天早上都要用特制的器具对地板进行清理。程峰喜欢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没有洁癖,但他不喜欢零乱肮脏的屋子,他认为做人就应该干干净净的,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也应该如此。
  收拾屋子要耗去他大量的时间和体力,不过平时他并不感觉特别累,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感觉自己很疲惫,在清洗地板的过程中,他歇了三次才最终把地板洗完,有两次他差点晕倒,天旋地转的,他坚持不住时,就将身子靠在墙上,稍稍休息一下再接着干。有一次他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渐渐停止跳动,心跳的速度已经不再是每分钟三十八下,而是正在由每分钟三十八下降为二十八下、十八下了。大既是在十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有心动过缓的病症:每分钟心跳速度三十八下,是正常人心跳速度的一半。社区诊所的女医生建议他装一个心脏起搏器,他拒绝了,他不想在自己的胸腔里装一个外来的什么东西。回到家里,他把这事告诉了妻子,想听听妻子的意见。妻子正和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听了丈夫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候了一句:“没事吧?”然后继续看她的电视。他原本以为妻子会很认真地关心他,把关于心脏起搏器的事情问个清楚,然后郑重地和他商量安装心脏起搏器的问题。可是没有,妻子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离开电视,只是很随便地问了这样一句。其实他真的很想听听妻子的意见,很想听妻子说几句关心体贴的话。他在妻子坐的沙发旁站了一会儿,也看了两眼电视,见妻子没有再说话,他只好说:“没事!”然后讪讪地走开了,此后再没和妻子提起过这件事。
  程峰靠着墙壁,慢慢地坐到地板上,他闭着眼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流下来。此时他想起妈妈,他总是在痛苦和困难的时候想起妈妈,想起妈妈的爱抚和慰藉。他不自觉地轻唤了一声妈妈,两颗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不管怎样,他还是完成了收拾屋子的工作。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已经起床了,他们坐在饭厅里吃他做好了的早餐。生活并没有因昨天晚上的事而打乱,一切还在照旧,唯一的变化是他向妻子和儿子问早安时他们都没有答理他。
  时间已经是七点十分了,他该送儿子上学了。他忙着去给儿子收拾书包,准备水瓶。这些事情应该是昨儿晚上就准备好的,可因为他那“不光彩”的事情的败露,把这些事情全耽误了。
  在他开车送儿子去学校的途中,他问儿子说:“聪儿,爸爸是坏爸爸吗?”“不是。”聪儿说。程峰突然哽咽了,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流泪。要强和刚直的程峰是坚强的男人,从不在人面前流泪,特别是在家人面前。可是现在,程峰想大哭一场,在儿子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抚了抚儿子的头,但没有让儿子看到他的眼泪。
  他把儿子送到学校,将车停在离校门口二十米处的马路边,看着儿子下车,背上书包,走进学校大门。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叮咛儿子几句话,而只是对儿子笑了笑,然后看着他离去。他一直坐在车里看着儿子走进学校大门,又通过学校铁栅栏的围墙看着儿子走过学校的操场,走进教学楼,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才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将头向椅子上靠去,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情。
  送完儿子,他又将车开到菜市场。这是他早上送妻子上班前的最后一项家务事。他在市场里买了一小把芹菜,两个土豆,一根南方产的笋,两小把油菜,还买了一斤猪肉和一块排骨。这些都是妻子和儿子爱吃的。他还想买一斤肋条肉回家做红烧肉,但他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买。他爱吃红烧肉,可妻子和儿子都不爱吃,说那太油腻。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买。
  回到家里,他把菜放进冰箱的冷藏柜,把肉放进冷冻箱,然后快速地吃过早饭,再赶着去上班。
  上班之前,他要先把妻子送到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妻子是那里的售票员。他先下楼,发动汽车,打开车门,然后等着妻子下楼,上车。妻子来了,她一声不吭地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砰”地带上车门,然后把头扭向窗外。他缓缓起动车子,向妻子的单位驶去。他很想和妻子说话,向她解释清楚,对她说他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可妻子并不想听他的解释。“有什么可说的呢?事情都在那里明摆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一路上妻子都是这样来拒绝听他说话,拒绝听他解释。
  车子开到妻子单位门口。妻子下车时,程峰忍不住又说:“娟子,你听我说一句……”妻子“砰”地将车门重重关上,大步流星般走进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去了。
  程峰无耐而又自嘲地摇摇头,开着车去了自己的单位。
  日子是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枯操。程峰和过去的千百次一样把车开进公司的停车场,将车停好,从车上走下来,走进宽大明亮的办公室。在从停车场到办公室这短短的几十步路程中,他仿佛看到无数的公司员工在对他指指点点,当有人和他招呼时,他只是简单的嗯一声,不再像往常那样充满活力地与员工招呼。他觉得自己的头很沉很沉,脚步也很沉重僵硬。他走进办公室,将车钥匙放在办公桌上的同时,也筋疲力尽地坐进了椅子里,然后将身子伏到办公桌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人都在发抖,满身的骨架像一台破旧的锈迹斑斑的旧机器,不堪重负地马上就要垮下来。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的大脑从来没有停止过运转,每时每刻都在高效地工作着。即使是在从妻子的单位到自己的单位这段开车的路程中,他同样会思考很多的问题,比如晚上几点接孩子;晚上为他们做什么可口的饭菜;晚上七点钟还有一个家长会,他应老师的要求要在家长会上作一个家庭教育方面的发言;公司今天生产北岛幸一的五种产品,其中有三种产品需进行工艺调整;车间昨天发生了一个小事故,有一个工人的手被砸伤了,他要给车间组长以上的管理人员开一个临时会议,对安全工作进行强调;日本新泻一个行业协会上午十点左右到公司,他要参与接待;下午董事长要过来了解公司近期的生产情况,他要整理一下近期的生产数据,以便详细地向董事长汇报……凡此种种。但是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人把大脑挖空了一样,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眼前是一片模糊,昏沉沉的世界,他只是觉得很难受。他努力想使自己振作起来,理出个头绪,但一切都是徒劳,毫无作用。他对自己说:“程峰,你是坚强的,你不需要别人理解,你也不需要别人帮助,不需要别人安抚,你要尽快地调整自己。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过来的,可现在你怎么啦?你一下子就瘫了吗?你要知道,你还有老婆儿子,有弟弟妹妹,有那么多可怜的工人,他们都需要你的照顾,你的帮助,你的关怀,还有,还有你自己一直为之奋斗的事业,还有妈妈,你难道真的要放弃了吗?就这么停下来吗?”他的脑袋像是快要爆炸了,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这时有几个员工拿着报告单来找他签字,他们看到他脸色很不好,而且很难受的样子,就关切地问他:“程总,你不好吗?要去医院吗?”他朝他们摆摆手,说:“不,不要。”说完,他拿起笔来,在他们的报告单上签了字,报告单上写的什么内容,他根本就看不清楚。
  员工走后,他又抓起车钥匙,出了办公室,到停车场,按下遥控器,重新坐进了车里,然后将车开出公司大门。他像刚刚喝醉了酒,完全是凭着残存的记忆把车开到了她的门前。他踉跄着走下车来,差点就撞到她的门上。门是关闭着的,上着锁,可他看不清楚,依旧去敲门。里面无人应答,但他还是敲,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人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理他,他在门前跪下来,像孩子一样跪到门前,像孩子一样哭着说:“妈妈,你不理我了吗?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吗?妈妈,你不要不理我啊。”他从小就和大人一样干活,持家,从小就是一个硬汉,从没有当过孩子,没有感受过孩子的生活,没有过孩子的心理轨迹,只有在妈妈面前,他才是个孩子。
  过了很长时间,他开着车走了。
  古老而又神奇的京杭大运河,从这个城市的边沿静静的流过。河水没有汹涌的波涛,没有湍急的漩窝,也没有黄河一泻千里的痛快酣畅,没有波光粼粼,没有倒映的月影,看上去就只是些被污染过的浑浊的河水,河面就像人们千篇一律的生活一样平静,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河水正汹涌地向东流去。
  程峰将车开上了京杭运河高高的河堤,然后将车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河堤上长着杨树、柳树和杂草。时值深秋,黄叶飘零,草木皆枯。程峰在枯黄的杂草丛中躺下来,用手抱着头,眼望着灰色的天空发呆。过了一阵,他好像好受了一些,脑子能容许他回忆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始回忆他生命的轨迹。
  在程峰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披散着头发,光着脚,或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坐着,或在胡同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呓语。她对所有的人都怀着恐惧,每当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要不就会忙着躲藏起来,要不就会被吓得浑身发抖地给来人跪下,磕头,只有当她看到程峰时,她才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抓住程峰,用力撕扯他的衣服,抓他的脸和身上,用牙齿咬他。
  母亲是在程峰七岁那年疯掉的。那天她从街道居委会开完训话会衣衫不整地回来后,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她坐了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也不理睬孩子们对她的千呼万唤。程峰一直陪着母亲,到天亮母亲就疯了。她先是对着他们傻笑,然后就开始躲他们,往屋角里藏。后来程峰知道,那天开完训话会后,革委会主任侮辱了他的母亲。但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月,程峰无处为母亲伸冤,他只能更加疼爱可怜的母亲,多给她受伤的心灵一些慰籍。
  在母亲变疯之前,母亲和父亲一直在无休止地争吵,他们争吵的原因很简单:母亲的成份是地主子女,而父亲是革命干部。
  母亲疯了之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那时候程峰的弟弟妹妹还小,他们见了母亲的样子很害怕,吓得哇哇直哭。父亲照顾了母亲几个月后也不愿再管母亲了,只有程峰日夜守候和照料着母亲,他给母亲洗脸,洗脚,梳头,换衣服,喂饭,一段时间后,程峰成了母亲唯一不害怕的人。她开始拿程峰发泄,撕扯他,咬他,打他,用针刺他,用刀子划他。她每次在程峰身上发泄完之后,就会嘿嘿地笑,指着程峰说:“我弄死你这坏蛋!”程峰清楚,母亲已经不认得自己了,她已经不知道他是她的儿子了,她把他当成了革委会主任,她在报仇。程峰没有反抗,只要他母亲能够开心一些,他愿意承受痛苦。
  母亲第一次在程峰身上发泄仇恨时,是骑在他的背上,用纳鞋底的锥子猛扎程峰的后背,她一边扎一边说:“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岳母刺字,精忠报国……”他让母亲扎了有十几分钟,他的后背的肌肤几乎全被扎烂了,他身体里的血染红了他身上的肌肤,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直到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他才从母亲的身下挣脱出来。他母亲见他不让扎了,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使程峰的心里非常难受。他跪倒她面前,对她说:“妈,儿子实在受不了,等我好些后你再扎吧。”说完,他抱紧母亲大哭了一场。
  母亲病了,他背着母亲去看病,母亲就在他背上抓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抓下来,程峰痛得眼泪直趟。到了医院,他带母亲看完病,就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可他背着母亲回家时,母亲把他的头皮抓破了,把他的胳膊也拧肿了。
  每天晚上,程峰都要陪着母亲睡觉。父亲下班回来,已经很累了,他需要休息,而且,他知道,父亲也早已经厌倦了母亲的病,他不愿意陪她,不愿意再照顾自己的妻子。可是母亲需要照顾,特别是在晚上。晚上,母亲容易走失,更容易发生意外。有一个晚上,是夏天的晚上,大概是夜里两点多钟,白天留下的暑热还没有散尽,燥烘烘地熏着熟睡中的人们。程峰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母亲屋子的门响了一下,又隐隐约约听到有脚步声向屋外走去,程峰想到是母亲,他连忙爬起来,追出门去,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在前面走,而且走得飞快。程峰一边追一边喊,他母亲扑嗵一声跳进了胡同外的污水沟里。自此之后,程峰就一直睡在母亲的房间里。他在母亲的房间里搭了一张门板,他就一直睡在这张门板上,不管春夏秋冬,都是如此。
  在母亲的房间里,在晚上,他的身上被母亲用刀子或竹片划出了一道道口子。很多个晚上,他睡着了的时候,会突然被疼痛惊醒。每次他疼醒时,都会看见母亲拿着血淋淋的刀子或竹片站在他的身前,而他身上的某个地方,正在疼痛和流血。
  母亲在他身上扎得最深的伤口是在他的脚后跟上。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把一把削铅笔的有五公分长的小刀从他的脚后跟上插进去。当程峰大叫着从身下的门板上跳起来的时候,黑暗中他听到了母亲嘿嘿的笑声。他拉亮灯,看到母亲坐在地上笑,那把小刀还插在他的脚后跟上,血已经染红身下了的门板。
  程峰把小刀拨出来,找来一些破布,把脚包裹了起来。他把母亲扶到床上,哭着对她说:“妈妈,我多么希望您能疼爱您的儿子啊!”
  程峰没去医院治疗,他没有钱,看不起病。他用破布包住受伤脚上,踮着脚走路、干活。
  一个多月后,他脚上的伤长好了。可是,伤好十几天后,他的脚后跟又开始痛起来,而且每天晚上都痛得他睡不了觉。说来奇怪,白天要好得多,可到了晚上,就总是痛得利害。他坐在床板上,抱着脚,咬牙坚持到天亮。他坚持了十几天,终于坚持不住了,就去了街道的诊所。医生看过,说没什么呀?说着,医生又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脚后跟,觉得很柔软,就找来一把旧手术刀片,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一股浓血“哧”地喷了出来。医生随后告诉他,说他的脚后跟里已经烂空了。
  父亲看着程峰承受的痛苦,看到他满身的伤痕,恨恨地对他说:“程峰,你不要再和那个疯女人住一个屋,不要让她再折磨你了,在这样下去,她会弄死你的。”
  程峰对父亲说:“爸爸,我能为母亲做什么呢!只要她高兴,我受点痛苦没什么的。”
  “她疯了,你知道吗?她什么都不晓得的,她也认不得你是她的儿子,你想让她白白地把你弄死吗?”父亲生气地对程峰说。
  “我知道,爸爸,”程峰说,“我只想让妈妈好过一点。”
  父亲叹一口气,说:“我真怕有一天她也害你弟弟妹妹,真不如趁早把她弄死算了。”程峰听了父亲的话,吃惊地看着父亲,问道:“爸爸,您怎能说出这样狠心的话?”
  为了不让母亲伤害到弟弟妹妹,程峰每天都把他们带在身边。那时程峰还在上学。他上学时就用一根布带子把妹妹背在背上,然后领着弟弟一起去学校上学。上课时,程峰把弟弟塞在课桌底下,把妹妹背在背上。妹妹哭了,妹妹要尿尿了,程峰只能从教室里出来。这样的学习生活坚持了几年,到初中一年级时,程峰退学了。程峰退学,是为了照顾妈妈,为了替爸爸分忧,为了承担更多的家庭重担。
  程峰的父亲早已不能承受他的妻子对这个家庭的折磨了,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勒死她。他事先准备了绳子,到了晚上,他对程峰说:“程峰,晚上你就不要陪你妈了,我陪她吧,你就先歇一晚上。”这个晚上,他破天荒地第一次亲自给妻子喂饭,给妻子洗脚,扶着妻子进屋子里去睡觉。
  程峰看着父亲扶着母亲进屋子里去后,觉得父亲今天很奇怪,很反常,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他开始不放心了。整个晚上程峰都没有睡着,他一直在静听着母亲屋子里的动静。果然,到了后半夜,他突然听到母亲屋子里有很大的响动,像是在搏斗一样。程峰冲进母亲的屋子,看到父亲正在用绳子紧勒母亲的脖子,母亲使劲地挣扎着,双脚乱蹬。程峰冲上去,推开父亲,对父亲吼道:“爸爸,你在干什么呀?”母亲得救了,躲在程峰的身后,呜呜地哭。
  母亲在程峰的照料下,一直活到程峰十八岁那年,才最终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后,程峰当兵了。
  于母亲,程峰始终充满怀念与怜悯。
  程峰当兵了,他在部队很努力,很快就干出了成绩:立功、入党、提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程峰提干后,给他说媒提亲的人开始多起来。对于自己的婚姻,程峰有自己的考虑,在弟弟妹妹结婚之前,他不想提自己的婚事。
  程峰的弟弟妹妹结婚成家之后,他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婚姻。此时的程峰已经三十二岁了。一般来说,这个年龄算是大龄青年,婚嫁会有一些困难,但是,好花不愁无人采,好郎不愁无人配。
  少校军官程峰,一米七八的身高,大国字脸,相貌堂堂,魁梧健壮,事业有成,是媒人们热衷的目标,是姑娘们钟情的成熟男人。
  在遇到娟子前,媒人们牵线搭桥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她们要么家庭显赫,要么自身条件优越。那些姑娘大都是百里挑一的。
  程峰对自己的婚姻很慎重,他不想再走父母亲的老路,他要一个幸福温馨的婚姻,要一个温柔缱绻的妻子,她能和他一起做饭,一起洗衣,一起坐在阳台上看夕阳,她能和他在做饭的过程中亲吻,在客厅的地板上拥抱,他要和她一起逶迤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到老,走到死,他们既是夫妻,相敬如宾,又像情人,热情如火,还如兄妹,互爱互助。他认为,那些显赫家庭里出生的千金小姐,那些心高气傲条件优越的漂亮姑娘,必然会使他的婚姻在众人面前增色不少,光鲜不少,但是,也有可能使他的婚姻重蹈父母婚姻的老路。
  他曾经被媒人拉去和某局长的女儿相亲。那是一位漂亮姑娘,他为她的美丽所倾倒,在对她的短暂爱恋之中,他发现,她对他说话时总是用命令的语气:“去,给我削个苹果;给我倒杯水来;把袜子给我洗了;今天晚上陪我去看电影……”最后一次,她对他说:“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也没有儿子,结了婚,你就上我们家里来,以后,你既是我爸妈的女婿,也是他们的儿子,我们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儿子,你娶了我,也等于是嫁给了我。你到我们家来,很多人都会羡慕你的,我爸还会让你有一个好的仕途,只要你听话就行了……”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程峰没有听清楚,因为他的脑袋开始嗡嗡直响。他等姑娘说完了,就对她说:“对不起,我确实很爱你,因为你美若天仙,可我不能再爱你了,因为我尚有老父和弟妹需要我照顾,我不能嫁到你们家来。祝你好运!”
  程峰不愿意攀龙附凤,一心一意要找一个普通家庭的温顺的女子结婚。当他遇到娟子的时候,很快爱上了她,三个月后他就和她结婚了。
  娟子只是个普通的工人,她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读过中专,因为父母下岗,她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后来,进了程峰所在的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娟子性格随和,平稳,与世无争,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着。程峰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长相清秀,不争名不夺利的姑娘。当他问她是否愿意和他结婚时,她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张惶失措,只是用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问:“我行吗?”
  当程峰要和她商量结婚的事情时,她对程峰说:“怎么都可以啊,你看着行就行了。”
  结婚时,程峰对她说:“娟子,去给你买两身衣服吧?结婚好穿呢。”娟子说:“好啊!”程峰把娟子带到商场里,问她喜欢什么样衣服时,娟子说:“什么都行啊,你买了我就穿。”于是,从此以后,娟子穿的衣服、袜子、鞋、文胸、裤衩,用的梳子、发卡、化妆品、卫生巾全由程峰买了回来。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儿子的东西自然也都由程峰买回来。娟子和儿子,一并在程峰的心里,程峰为他们买什么衣服,他们就穿什么衣服,程峰煮什么饭,他们就吃什么饭。在慢慢流去的岁月里,娟子和儿子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程峰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程峰累,也快乐着,幸福着。
  人都是有惰性的。惰性会越养越旺。娟子慢慢养成的惰性,已经是懒得做家里的任何事情了。她不想做饭,她觉得丈夫做的饭好吃,饭就由程峰来做。程峰出差了,她带着儿子在外面饭馆里吃一点。她也不想洗锅涮碗,不想拖地板,不想去买菜,不想洗袜子,不想做任何的事情。除了上班之外,她只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是睡觉。程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妻子、儿子、父母、弟妹、员工、家庭、事业,一桩桩,一件件,压得程峰喘不过气来。他很想让娟子帮他分担一些,于是,他对娟子说:“娟子,你帮帮我,我太累了。”娟子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平静地说:“行啊。”可是,她却不知道帮程峰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帮程峰。日子还像以前任何时候一样地过,程峰还是那样累,甚至比以前更累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程峰的身体也开始变坏了。程峰在心里渴望着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隐隐约约中,他在很劳累时心情很糟糕时会在心里对娟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可是很快他就会责问自己:“你有什么不满呢?她那么好,心地那么单纯、善良,对谁都没有恶意,人人都夸奖她。而且,她还给你生了儿子,对家庭也尽心尽力,从不去歌厅舞厅,下班就回家,守着屋子,守着孩子,守着丈夫,孝敬老人,照顾弟妹。对爱情也忠贞不渝,从不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邻居和同事都夸赞她是贤妻良母。你要的不正是这样的妻子吗?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你不就是多干了一点活儿吗?这是做丈夫应该的啊,做丈夫就应该照顾好妻儿,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呀?她是个好妻子,好女人,你不要对她不满,应该多检讨自己才好。”想到这些,程峰就会走到妻子身边,微笑着说:“娟子,你以后能经常摸一下我的头,拥抱一下我,对我说几句亲昵的话,我想我会高兴的。”娟子听后,用大眼睛看看丈夫,平平淡淡地说:“我不会呀。”程峰听了,只能讪讪地走开了。
  娟子是个很满足的女人,她很满意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工作和她现在的生活方式。只要家里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她就满足。她从不苛求什么,也从不羡慕别人的荣耀,一直以来她都淡泊名利,不奢浮华。同样,娟子不会安慰人,也不会照顾人,对夫妻生活也一直是平平淡淡的,有时,甚至是冷落。她不是不爱丈夫,而是不知道丈夫的辛苦,丈夫的压力,丈夫的劳累,不知道丈夫强烈的事业心,更不知道丈夫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娟子就是娟子,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娟子。
  程峰像机器一样在运转,日夜不停地运转。他感到累,很累。当他忙完了一天中的最后一件事时,他唯一的思想就是躺下来睡觉。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要入睡,可是,从客厅的电视机里传来的吵闹声,还有妻子和儿子的说话声、笑声、拍掌声,还有自己脑子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又使他不能入眠。他感到苦恼,就爬起来去喝酒。他从酒柜里拿出两瓶子“京六福”,再从厨柜里取出一只大碗,然后将酒倒进碗里,再倒进自己的肚子里。酒倒进程峰的肚子里后,他会很快睡着,而且睡得很香很酣。他从不吐酒,不管喝多少酒,他都从来不吐,他的身体会慢慢吸收那些酒精。他喝过酒后,也从不胡闹,总是很安静地睡去,安安静静地睡去。
  程峰喝完两瓶“京六福”后,就睡着了,两三个小时后,他又醒了。醒来后他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地板上或是屋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他会感到难受,肚子里像烧着了火,心脏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脑袋像要爆裂开一样。他想吐,又吐不出来,此时的程峰会很渴望娟子的温情。如果有那么一两次,娟子对他说:“程峰,你累了吧,过来歇会儿,喝杯水。”程峰会立即感到很高兴,他会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妻子身边,如果娟子能再对他表现出更多的温情,他就感觉他这一辈子值了。
  于妻子,程峰永远充满爱抚和责任。
  程峰病了。在一个夏夜里,他突然发起了高烧,嗓子发干,浑身发冷,冷汗直流。他推推身边的娟子,对她说:“娟子,我病了!”娟子翻了个身,“嗯”了一声,又睡着了。娟子睡得正香,程峰不想再叫醒她。他忍着,坚持着,到了凌晨三四点钟,程峰实在不能忍受了,就起床穿上衣服,从屋里出来,扶着墙走下楼,向社区诊所走去。
  社区诊所在八号楼,从家里走到那里也就二三百米远。可是这个夜里,程峰觉得这段路好远好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身子飘忽,晃晃悠悠,他看见夜暮中的一切都在飘荡,在摇晃,在旋转,他甚至找不到诊所在什么位置。“诊所的位置是很熟悉的呀!怎么会找不到了呢?我是常来的呀!怎么不见了呢?难道我要死了吗?”他心里想。“娟子,来帮帮我吧,我是多么的爱你呀。”他轻轻的呼唤着。
  他感到自己越来越难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黑暗,脚步也越来越把持不住了。他怀疑自己找不到诊所了,就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一处门前,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社区的诊所是由三个离职的医生合伙开办的,这天夜里在诊所里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医生。她在晚上接待了六个病人,夜里十二点时有一个五岁的男孩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头正好磕在了床头柜上,把额头上磕了一个小口子。她为他消了毒,缝了三针,并把伤口包扎好。四十分钟后,小男孩才和父母一起离开诊所。凌晨两点钟时,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对医生说她牙疼,疼得她睡不着觉。女医生仔细为她做了检查,发现她的牙龈肿得利害,她给她拿了止痛药和消炎药。女病人走后,她关上门,伏在桌子上想睡一小会儿,不多时间,女医生就睡着了。睡梦中,她突然被屋外的响声惊醒,她听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诊所的门上。她以为有人来看病,因为她睡着了,所以敲门重了些。她忙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可是屋外又安静下来了,她问了两声:“谁呀?”屋外并没有人回答她。她想是不是自己做梦了,可是声音又分明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女医生来到门前,借着灯光,从门上的玻璃处往外看,她看到一个人爬倒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她慌忙把门打开,连抱带拖地把他弄进屋子里来。
  女医生认得病倒在诊所门外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但是她认得他,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里。他常常来诊所里拿药,或者检查他的心脏。他的心速很慢,每分钟还不到四十下,只是正常人心速的一半,她曾经问他:“你不感到难受吗?”他笑笑说:“还行吧。”她建议他去医院装一个心脏起搏器,他向她咨询了一些有关心脏起搏器的知识,但始终也不曾安装。
  她把他弄进屋子后,立即给他做了初步的检查,她发现他病得很重,需要立即送医院抢救才行。她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在急救车到来之前,她为他做了简单的救治。
  急救车来后,她锁上了自己诊所的门,陪着他到了医院。她一时无法联系到他的亲人,可是,她不能不管他。在医院是有很多手续要办的,如果没有人为他办手续,会延误医生对他的抢救和治疗。她知晓医院的程序,为他办理了所有的手续,交了救治的费用,并一直陪伴着他。他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医生为他输液,她握着他的手。
  他得到及时救治,很快就醒过来。朦胧中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床边,并温暖地握着他的手。他叫她妈妈,不由自主地叫她妈妈,那声音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从无边无际的宇宙中跌跌撞撞而来,是随着风自然而然地到来的。她被感动了,答应了他,也是自然而然地答应了他。她伸出手来,轻抚他的额头。出于女性和医生本能的细致和敏感,她仿佛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大男孩需要什么,他的生命里缺少了什么。她窥见了他内心里的渴望,于是她决定帮他。程峰完全醒过来后,他看见坐在他床边的是社区诊所的女医生,他开始回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想起了事情的全过程,也知道自己是躺在医院里,他想起了他刚才曾叫她妈妈,但并不感到难为情。她依然握着他的手,而且亲切地问候他:“你醒啦?”他朝她笑笑,像是刚睡醒的孩子,又叫了她一声妈妈,她看着他,没有答应,他又说:“妈妈,辛苦您了?”她再一次用手去摸他的额头,他用自己的手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眼睛里闪着感激的泪光。
  他痊愈后,就一直叫她妈妈。他对她的母爱充满依恋,经常去诊所或家里看她。他发现她是一个人在生活,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好些年了,她唯一的儿子一直在美国。他对她说:“妈妈,让我做您的儿子吧。”她动情地把他拥进怀里,对他说:“既然老天这么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当你需要妈妈的时候,你就来吧。”他从她那里感受到母爱。他喜欢将头靠在她的胸前和双腿上,她则经常用手抚摸他的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他母爱。程峰有时会热烈地拥抱和亲吻妈妈,但是妈妈却能随时让程峰安静下来。对程峰而言,他对妈妈的拥抱和亲吻,使他享受到的只是温馨的母爱,绝没有快感。
  程峰有了妈妈之后,心情愉快起来,对妻子也更加亲善和爱护了。“这一切都是妈妈的功劳。”他时常想。妈妈对他说:“丈夫要对妻子负有责任,不可以逃避。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丈夫的责任,只要你爱她,就要保护她。”程峰很听妈妈的话,他对妻子和儿子更加百倍地爱护。
  妈妈总是深明大义,在外面已经谣言四起之时,程峰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是我连累的你,我让那些人伤害到你了。”妈妈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不能够知道的,也是不能够理解的,但你只是我的儿子,我永远都是你的妈妈。”妈妈这么说,更加使程峰心里充满愧疚,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
  于妈妈,程峰永远充满感激和依恋。
  那天下午下班后,程峰没有回来,娟子一直等他到天黑,他也没有回来。娟子在心里已经原谅了程峰。一天来,娟子一直在回忆她和程峰生活的朝朝暮暮,她发现程峰不可能背叛她和儿子,他一直爱着他们母子,至始至终对他们都是无微不至的。但是,他好像又在寻觅一种东西,寻觅什么?她猜不出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丈夫和女医生交往以来,变得开朗了,不再是郁郁寡欢了,对她和儿子也更加关爱了。但是她想不通,丈夫为什么会和比他自己还大的女医生搞在一起?为什么丈夫和她在一起会变得更好?她想等他回来问问清楚。她不想再责备他了,不管他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她都原谅他了。她只是想再问问他,解开那个迷团。但程峰一直没有回来。天黑之后,娟子领着儿子去饭馆吃了晚饭。晚饭后,回到家里,他们又看了一阵电视,到晚上九点多钟,儿子困了,娟子领着儿子去睡觉。不多一会,儿子睡着了,可娟子毫无睡意,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程峰回来。她要等他回来好好和他谈谈。夜里十二点钟,程峰还没有回来。这时娟子生气了:她相信程峰又去找那个老女人了。“我一定要抓住他。”她想,“让他无话可说。”她为儿子盖好被子,把床头的台灯扭亮,把其它的灯全部熄灭,她拿一件毛衣穿上。出门时,她想了想,又返身进屋,把茶桌上的刀子揣在兜里,然后锁上房门,直奔女医生的诊所而去。
  到了诊所,她使拳头用力砸门。女医生给她开了门。她满面怒容地冲进诊所。在诊所,她没有能找到程峰,但是她在诊所呆了很久,。当她从诊所再次走出来时,脸上带着愧意,对女医生一再表示着感谢。满天繁星下,她拥抱着女医生,将头放在女医生肩膀上,像程峰一样轻轻呼唤着:“妈妈!”
  她向家走去时,一直低着头,仿佛羞于见到天上月亮和星光。
  她蹒跚着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这时门开了。程峰站在屋里。她冲进屋去,抱住程峰,近似疯狂地吻着丈夫。
  小黄
  高明
  小黄的名字叫什么,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虽然大家都称呼他“小黄”,可他实际上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之所以叫他小黄大概是因为他长得比较瘦小,虽生就一个男人的皮囊,却长的慈眉善目象个老太太。不是我说话损,他真的长得不象个男人,一米六多的个头儿,小身板瘦得猴儿似的,不光长的不象个爷们儿,他的行五作六也不那么利落,走道低着头,弯着腿,勾着腰,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语,慢条斯理。公司里那些嘎坏的男人,故意粗声吓唬他一声,他都跟真事似的连忙说:“你了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惹的那帮人哈哈一笑,得意地走人了。
  小黄和老李在我们单位看门,两人一人对一天的,至于他是谁的关系,从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到单位上班时他早巳在那了。我问了几个比我早几年进公司的人,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单位是乡(后来改镇了)工业公司,就是帮助乡政府管理乡镇企业的,最兴旺时有三十多人,仅隔一条马路,坐落在乡政府西南方向,是一所二层的小楼,盖的比较早,是那种只有一面有房间,门前是栏杆走廊的那种,在一楼楼梯下有一间小屋,正挨着大门口,就做了门卫室。小黄值班就在那里。
  有一天中午,小黄依旧是第一个从食堂打来饭,然后低着头迈着无声的步到值班室去吃,工业公司的干部们打完饭有回自己办公室吃的,也有坐在楼下水泥台阶上吃的,我们经理喊着三个年轻一点的女干部去他屋里打升级。因为值班室里有电视,我就去了值班室,屋里已经有开发科兰科长和办公室的孟副主任以及清欠科的小刘都坐在床铺上,我见床铺上挤不下了,就将屁股放在了床侧的挡头上,小黄屈着双膝蹲在椅子上,用一块破抹布托着铝饭盒,将脑袋紧挨着饭盒大口地吃着饭,那下巴都要掉到饭盒里了。兰科长开始拿他开涮:“小黄。”
  “兰科长,您说。”小黄将头从饭盒上方抬起来。
  “你说你天天吃那么多,还那么瘦,你吃的东西都跑哪去了呢?”
  小黄笑笑:“就不长肉我也不知道为嘛。”
  “我听谁说你要结婚了,有那么回事吗?”他这一问,我们都来了兴趣。
  “我们胡同里那个山东人给介绍的,刚见了一面。”小黄有些腼腆地回答。
  “你这可不对,这么好地事儿得请客呀,你怎么不说呢?”
  “这不还没根了吗,你了。”小黄习惯性地抻一下细脖子,那样子让人想起乌龟。
  “妈的,小黄,这事得跟经理汇报,你知道吗,不汇报,结婚不请给你假。”孟副主任瞪大眼睛吓唬小黄。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小黄赶紧解释:“这不还没定下来嘛,定下来我再跟张经理说去。”
  “那女的干嘛的?多大了?”
  “东北的,离婚了,有个闺女在老家上高中了。比我大两岁,表面上也就三十八九岁的意思,比我还高了,那意思,就跟咱这郭会计似的。”大伙又是一阵大笑,正好郭风鹃端着小饭盆儿刚进屋,“郭姐,小黄说他对象长的跟你似的。”小刘眯着色眼说道,大伙又是哄堂大笑,还没听清小黄辩解,郭风鹃留下一句:“这帮臭缺德的。”也“咯咯”笑着扭动着屁股带动壮实的大腿走了。
  “那个女的真开通啊,她抽烟,头一回见面跟我嘛都说,一点也不见外。”小黄又抻了一下细脖子,似乎也来了兴致,不等别人问,自己就说开了。
  小刘将视线从渐行渐远的郭秀鹃的屁股上移开,接着挑逗小黄:“看来你是同意了,你这是结婚就当爹呀,省事了。哈哈。”
  孟副主任笑过之后问:“哎,小黄,你原来的媳妇为嘛跟你离婚?是不是你活儿不行。”
  小黄在众人的取笑声中竟也笑着抻一下脖子:“不是,你了,我们那闺女现在也十好几了。也不知因为嘛她总跟我打架,我总让着她,嘛都听她的都不行,非跟我散。”
  此后没几天,小黄就歇班了。还是在值班室里,我从值班的老李和一位姓张的管行政的副经理的对话中得知:小黄请假结婚了,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
  张副经理:“老李呀,这几天小黄的班就你盯着吧,小黄今儿个晚上就屁股眼儿朝上了。”
  “小黄结婚,咱单位里不去热闹热闹?”老李好奇地问。
  “他这个婚没根,他前天告诉我,让今天招呼大伙都过去,我一问,连结婚证都没起,这个女的家里也没来人,不知道底细,我就劝他别着急结婚,现在骗婚的那么多,你最起码得有个证儿啊。他说那女的身份证在老家了,结完婚再起证去。我们几个经理一商量:不能去,不仅我们不能去,整修工业公司的人都不能去!”
  兰科长:“这小黄是想媳妇想急了。”
  张副经理:“你想急了也不能这样,这女的你不摸根呢。对了,你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就差这几天了就憋不住了?”
  兰科长嘿嘿地笑了半天,笑的别人只纳闷:“你乐嘛?”
  兰科长终于忍住了:“哎呀,可乐死我了,你说,小黄还办得了活儿吗?上回我值夜班,在值班室没找着小黄,结果他在澡堂子里洗澡了,我进去一看,他那玩意这么点儿。”一边笑着说,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
  小刘也说:“还真是,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跟咱们一块儿洗澡,你说他媳妇准是因为满足不了才跟他离婚的。”
  兰科长:“我要是个女的也不搞他,哪是个男人样儿?”
  张副经理说:“听说,他原来那个媳妇挺好的,跟小黄他妈合不来,他妈也是够戗,说嘛看不上儿媳妇,最后给搅和离婚了。”
  小黄只歇了五天就上班来了,一改平常邋遢的样子,穿的干净整齐,给大伙发喜烟喜糖,满脸的幸福。中午的时候,小小的值班室又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兰科长大声喊:“小黄!说,一宿玩几回?”
  小黄甜蜜地抿着嘴笑:“没有,没有,你了。”
  “不可能,你小子不说实话。”孟副主任声音高过兰科长。
  “哎,哎,第一锅多长时间,是不是进门就哭了。”小刘更肆无忌惮。
  “臭缺德们,太坏了。俺走。”郭秀鹃抬屁股走人。
  兰科长使劲挽留:“你别走,别走,小黄说了,他这媳妇跟你这坯子份差不多。”
  “你个兰秃子,再说我拿饭盆儿扣你脑袋上。”郭秀鹃又知趣地走开了,她知道,这帮人开始来荤的了,比年轻人闹洞房还要厉害。
  孟副科长:“行了,小黄,这没女的了,实话实说,一宿干几回,怎么干的。”
  其他几个人一起哄,小黄招架不住了,抻了一下脖子:“头一宿我费了老大的劲才上去了,刚趴她身上就流了,第二天我想上,她不让我上了,说来事了。后边一直没干。”
  兰科长:“你还那么老实,她说来了就来了,你不得看看吗?他不让上你就不上,那娶媳妇还有嘛用呢?”
  小黄:“她穿着秋衣秋裤睡觉,我想摸摸她都不让,我再那啥她就跟我急了,我就……”
  小刘:“你真废物,这媳妇要她干吗?”
  小黄并不生气:“她倍儿能干,一天到晚不闲着,把屋子拾掇地倍儿干净,她跪在地上擦地面。”
  大伙又刨根问底地追问了半天,见再也挖不出什么笑料来就各自撤了。
  又过了几天,兰科长又问起小黄媳妇,小黄说:“她昨天回老家了。”
  兰科长警惕地问:“回家干嘛去了?你怎么不跟着?”
  他说:“回去看看闺女,顺便把户口本和结婚的证明开来,不让我去,说我跟着来回销费大。”
  小刘:“没找你要点钱?”
  小黄:“要了,她找我要四千,我没给,她就不乐意了,说我要不相信她她一分钱也不要了,走了就不回来了。我一看这个就给了她两千,又给她买了点礼品,送她到火车站。”
  兰科长:“她别再不回来了?”
  小黄一笑:“不会吧,你了,她临走还给我买了一身衣服了。”
  小刘:“准不回来了,小黄,不信,我把这话搁这儿。”
  再后来一直到过年,那女人也没回来,公司的人们不时地问问小黄,再后来,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事,小黄也不再那么爱说了,人们再逗他他也不说了,走路时头更低了,有几次晚上我值班,发现小黄的眼睛盯着电视在看,我问他电视里的内容时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再后来,我考公务员离开了工业公司,多年以后,偶去公司闲坐,发现公司已经取消,那里已经被改建成派出所,老李依旧在值班,小黄却早已不干了。老李说,打小黄走后就再也没看见过他,据村里人说,小黄一直跟他老母生活,但是足不出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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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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