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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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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517
颗粒名称: 小说园
分类号: I247
页数: 26
页码: 4-29
摘要: 本文记述了杨柳青文学杂志小说园情况的具体介绍,内容主要介绍了大船、婆婆、父与子、意外的选择、让你后悔、不如不娶等。
关键词: 杨柳青 文学 小说

内容

大船
  (连载) 白青
  第四章、重修南头庙
  前文所提的南头庙是大淀头桥南的三佛堂,供的是西方三圣,还塑着荻台三爷的像。三爷的法像是一位二尺多高的苍髯老翁,身穿灰色道袍,身边有一只白色黑斑的小花狗。据说三爷原身是荻台的一条苍龙,因为保佑着水上人家,所以在庄严的佛殿上也享祀着香火。严格说这是一座佛道双供的庙宇。至于此庙建于哪朝哪代已无从稽考,到光绪年间虽然香火依然繁盛,庙堂却年久失修,塑像的油彩都斑驳了。
  这一年,金良、玉良兄弟两条船在白洋淀装上小山似的苇席和苇箔下天津卫。经大清河,转子牙河,到三岔河口至小王庄码头卸货。此年,金良的小儿子琴生才六岁,他生得丰神秀仪,目光炯炯,虽不善言谈,可看事儿记事儿透着心路,很得老父亲喜爱。要开船的时候,琴生提出想跟着上船到大天津卫开开眼。金良闻听喜笑颜开,说难得孩子有此想法,心志不小。金良妻却不放行,经琴生再三恳求,妈妈才勉强同意。最后还千叮咛万嘱咐让老三祥生、老四智生好生看护弟弟。琴生却很自信地对妈妈说:“我都会掏船了,还要人看着,就是掉到河里,也淹不死我了。”
  三哥祥生虎着脸吓唬琴生:“别长脸,让你去就不错了,就你那点儿水性,经得起大江大河吗?船行起来就顾不上你了,你就甭离开你四哥,听见了吗?不听话就不让你去了!”
  琴生打小惧怕胖乎乎的三哥,忙驯顺地挽住智生的手频频点头答应。可小心眼儿里却想,甭说那么悬,大人没事我就没事。妈妈看着琴生一脸心劲儿的样子,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孩子打小都那么喜欢干活,悲得是富人家的孩子这年龄该思想着念书了,自家的孩子什么时候能去念书呢。
  琴生跟上漕船,瞻看一路风光,顺顺当当到了天津卫。船过杨柳青白塔寺渡口以后,河道逐渐平阔,岸边码头密集,货场毗连。岸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拥挤的工厂,民宅劈面而来,远远闻得街市的喧闹之声。宽阔的海河驶过各国的轮船,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中国的漕船多得不可开交,大都是对漕,载重一百多吨。外国的轮船都是铁皮的远洋货轮,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大船。面对停泊在码头的庞然大物,再看看自己家的两条单船就愈加小得可怜。真是不比不知道!琴生的眼里真切地留下这比较中的落差。在多如蜂蚁般的小货船、小渔船面前,琴生为自家的船自豪。可一到海河他茫然了,他理想中比较的坐标发生了位移,他的自豪感降到冰点,他的眼界为之大开。他望着那些大船心里直犯痒,他多么想自家也有这样的船哪!在那样的船上航行,一定是很惬意的……
  他遐想着将目光收回到岸边:小王庄一带的岸头地边那一连几里地的棚户人家。棚户是用芦苇或秫杆戳成篱笆,然后两面抹上泥,一家一个小断间,阁子笼似的,仅够栖身。穷人家早出晚归,捡破烂,拉洋车、扛活、做小买卖、出卖体力,劳动一天挣不到几文钱。劳累一天拿到钱,然后才称上二斤棒子面,再捎带买上二斤煤球儿,这样只有在傍晚时分,岸边才见有生炉子的烟火。
  白天码头边十分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装货卸货的、招揽生意的、卖糖堆儿的、卖瓜子的、卖时鲜水果的、卖烟叶的、冲茶汤的,大呼小叫一声高似一声。其间夹杂着天津卫人热情谦和的招呼声,随处可闻一连串的:“爷、爷,爷……”
  琴生无人陪伴不敢远行,只在码头附近河岸边看热闹。此时水面上棹过来一只打渔船,琴生定睛一看,那棹船的是大淀头老渔头李得水的小儿子二娃。二娃跟他爹娘从春天就来到海河打鱼,河田还算可以,除弄上吃饭,还攒了俩钱。他父母总是笑呵呵的,如果不是黧黑的脸上褶皱缝里露出丝丝肉色儿,和两排石箕白的牙齿,还以为是两个冒油儿的大黑蛋,也更分不出男女来了。二娃当然分得出,因为他比他爹娘更黑,每天打鱼加洗澡,毒日头晒得都暴了皮、起了碱儿,就象一块过了火的碳。
  二娃见了琴生很亲热,因为在村上都是般长般大,光屁股一块玩儿的。此时他乡遇故知,更亲近了。二娃拉着琴生上到他家小渔船。刚上船,就见岸上来了一位老太太。这位老太太穿戴很阔气,珊瑚钗金耳环珠光宝器,身后还跟着几个青年人。其中一个着锦衣绣袄红顶花边帽翅的青年人在跟前搀扶着。只听老太太冲着渔船喊道:“船家,有鱼吗?”
  “有!”二娃连忙答应:“刚逮的大鲫鱼,活蹦乱跳,都在水舱里养着呢。”二娃说的水舱是渔船上养鱼的舱,两边舱帮上有活门,舱水与河水相通,这样活水养鱼,鱼就死不了。如果把活门的插板拔开鱼可就全跑啦。
  “过来看看!”那老太太一抬手,指着渔船冲旁边的锦衣青年说。她手上的大金镯子晃晃当当地烁人眼眸。锦衣青年应了一声,一个健步便蹬上渔船。可他一上船,船一晃,他的身子也跟着晃,腰板跟面条似地摆动,吓得他嘴里直哎哟。眼见得再哎哟两声就掉水里了,二娃上前一把架住他的胳膊。那青年吓得小白脸更没有了血色儿。
  “嘛都逞能,还想往船上蹦,没见咱那胎儿,哪比人家打鱼的小伙子。”老太太奚落着锦衣青年。
  “妈,上船跟打秋千似的,脚下没跟呐,我这就不含糊了,不信,您老试巴试巴!”年轻人没词儿找词儿。
  “放你妈那个响屁,我能上去要你干嘛?快看看有多少鱼,都是活的吗?”老太太吩咐。
  “妈,是大鲫鱼,倍儿多倍儿活!”那位少爷趴在船舱口说。
  老太太接着说:“问问船家有多少斤?”
  这时二娃的妈妈从船舱里钻出来,满脸堆着笑说:“大少爷,这是才刚网逮的鱼,有十五、六斤。”说着用绰网把鱼绰起来,让那老太太和少爷看。
  “多给点钱,甭称了,放了吧!”老太太吩咐。
  “给您放哪?”二娃娘把鱼绰起来忙问,巴掌大的大鲫鱼在绰网里蹦达着。
  “嘛放哪儿?快放回去,放了,全放了!”少爷心急火燎地说。
  “这?!”二娃娘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着眼愣在那。
  “让你拔开插板全放了,放生,懂吗?我妈信佛,今儿放生,快!”那少爷从钱袋里掏出两块广东新铸的龙洋,放在船头上说。
  二娃娘好不情愿好可惜地拔开了活舱板,水舱里的鱼见了亮儿一个个挤着往外钻。那少爷扒着舱口看,水舱的鱼都游出舱去,立即向他妈报告:“妈,都放了。”
  “阿弥陀佛。”老太太双手合什闭目祷告。
  琴生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老太太是那样庄重,好像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那个世界是高高在上又能够支配人的命运须要人们顶礼膜拜的。
  “谢谢!”二娃娘向远去的老太太和那一群人殷勤道谢,因为人家多给了钱。琴生告别了跟他爹娘去下网的二娃,怏怏地踢着河边的小石子往回走。正碰上四哥智生,就跟着智生去三不管看玩意儿。
  要说这三不管可是天津卫的热闹地儿,你想谁谁都管不着的地方不就是个杂八地吗!各色人等地方混混都在这儿支撑场面,大有大的来路,小有小的靠山,黑白两道纵横捭阖,有如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富人的乐园,穷人的地狱。智生琴生兄弟二人一进三不管眼框子都大了,吃、喝、玩、乐这里是样样俱全。单说这游乐场打把势卖艺的,拉洋篇的、变戏法的、耍中幡的、耍关老爷青龙偃月大砍刀的、撂地摊说相声的、唱戏的一班接一班,令人目不暇接。兄弟二人东张西望一饱眼福。琴生打小有戏虫子,听到锣鼓声就百爪挠心,早钻进人巷里不见了踪影。智生千呼万唤无有回应,急得跑回船上叫人。正当琴生在人围子里看小放牛看得出神入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发辫被人拉住了,而且一直往后拖。他强忍着疼痛扭转头一看,只见三哥祥生气得五官挪位,咬牙切齿地揪着他的辫子狠命地拽,虎声虎气地说:“全船人都在找你,你却在这儿看戏。爸爸都急了说不要你了,这就要开船。”说着祥生一巴掌把琴生打了个嘴啃泥,琴生尚且懵懂着,一挨打就说了句戏词儿:“杨柳树上挂招牌。”
  “我让你挂招牌!”气得祥生把琴生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揪着辫子拳打脚踢。招来许多围观的人。“干嘛?干嘛?欺侮小孩,打臭贼似的!”一个壮汉横空止住了祥生的手凶神恶煞地说。
  “他是我弟弟,不听话,才打他。”祥生在这位铁金刚面前象个软蛋似的瑟缩着嘴唇发抖。
  “你拿嘛证明他是你弟弟呢?我看他像我侄子。”铁金刚不怀好意地朝身边的同伙挤挤眼,又眼上眼下地打量琴生。琴生从铁金刚冰凉的眼神判断出他们不是好人,朦胧记得爹说过有拐卖儿童的人贩子。此时两位大娘过来说好话:“俩孩子惹伯伯生气啦,快磕头,小哥儿俩走吧。”
  “磕个屁!他是我哥,到哪他也是我哥,这还错得了吗?大白天的你们想干嘛?”琴生怒视着铁金刚义正词严地说:“三哥,别理他们,咱们走,爹正找咱们呢。”说着琴生拉起祥生的手,气哼哼地冲开人群跑着回了船。
  铁金刚眼看着到手的货飞了,自我解嘲地对他的同伙说:“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倒比那个大的有出息,咱还看走了眼,栽了,栽了。”
  琴生与三哥刚到河边,就听一个伙计吆喝:“老五回来啦!”爹看了他们一眼,倒不像是有气的样子,像担忧,像欣喜。反正老眼里闪动着亮亮的泪光,什么也没说。船跟着脚就离了岸。船上已装满了货,都是食盐、布匹和日用杂货。
  琴生顾不上看货,只见各位兄长在父亲的带领下,撑船把舵,抢着上水艰难地行使。后面紧跟着二叔的另一条船。浑黄的河水奔腾下泻,两行水手撑着大篙,踩出咚咚的步点儿,伴着哗哗的流水声格外雄壮激昂。兄长们弓得弯弯的脊背像一个个驼峰在无边的沙漠上跋涉,流逝不尽的河水多么像鼓浪的沙窝呀。
  船过三叉河口,水流愈加汹涌,上游水道渐渐狭窄,拐进南运河以后风高浪大更加难行。两条船雇了十几名短纤,开始拉纤上航。这十几个人当中有四个半份,就是拿双工钱的头纤。他们轮换着拉头纤,打号子。半份是师傅,琴生看父亲对半份师傅都很热情,看来是非常熟悉的,船架上纤以后速度明显加快了,船承受的压力也加大了。船的吃水量加高,船舷上激起的波浪直扑船上。船头掀起的浪花高过船头两尺多,船头发出高亢的哗哗声。此时坐在桨干柱上的一位半份师傅冲着扶舵的金良说:“大管船的,船吃重了,看看水舱吧。”
  “智生拿水量子掏水,琴生一块儿去。”金良在舵位上呼唤着两个儿子。
  话音刚落,就见智生提着被称作水量子的小木桶飞快地跑下水舱,揭开铺舱板一看,渗水已没了腿肚子。
  “快!”智生喊了一声,挥动水量子一桶一桶疯似地往舱外掏水。琴生注满一桶水,还没举过船舷,桶一歪“哗”地又倒回了舱里。气得智生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琴生倒在船舱里浑身都湿了,也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接着掏水。只听智生一边掏一边喊:“举不上去就半桶半桶的,还逞强,有那么大劲儿吗?”琴生听罢咬了咬嘴唇,掏了多半桶水,高高举过了头顶,挨着船帮缓缓举到舱口,哗的一声倒了出去。他高兴地看了四哥一眼,接着第二桶、第三桶……水舱的水位不断下降,从通水口处又流过来大舱的水,就这样降了涨,涨了降,他们的小胳膊挥动得都麻木了,还在一起一伏地掏着掏着。
  使船的最忌讳的就是漏水,所以船家言语中忌说漏、翻、沉之类的词,把漏说为潮,把翻说为打张,把沉说为重。
  “这个木桶太沉了,还不如铁的轻巧。”琴生看着快掏干的水实在干不动了。
  “呸!”智生一口唾沫啐到琴生脸上:“再说沉把你踹到河里去,木桶越泡越结实,铁皮桶一泡就烂了。”
  “唔!”琴生再不敢言语,他发现四哥干起活儿来不仅非常投入,人也变得简单粗暴多了。他心中纳闷船上的人火气咋都那么大。
  这时忽听“咣当”一声,琴生伸头一看,是扒杆架子被风吹倒砸了二哥平生的脚丫儿。只见平生一个趔趄跪在船舷边,额角豆大的汗珠滚下来。他咬着牙,用力握着渗出血来的右脚趾。琴生忙爬出船舱,搀扶起受伤的二哥。平生让琴生在墩布上扯下缕布条紧紧地扎住脚趾,他苦笑着对琴生说:“没事,缓缓劲儿就好了。别跟爸爸说,正是用人的时候。”
  “二哥,别下去拉纤了,你的脚都砸烂了。”琴生望着平生流血不止的脚趾说。
  “老兄弟,你没见正是顶流上航加劲的时候吗?别管我,掏水去吧。”平生说完,用力系了系布条子,拿着纤板下了小划子。
  琴生在船上远远看见平生的身影融入一队整齐的纤工队伍中。纤夫们在半份的带领下,趟着整齐的大步,拱起高高的脊背,哼着沉重浑厚的号子“哎嗨吆,嗨呀嗨,趟大步,把脚抬.拉呀拉,拽呀拽,嗨嗨吆,嗨呀嗨”血红的夕阳透过两岸的树行,大团的光照擦拭着人们淌汗的脊梁,把人影拉得老长。光照把波面照得金晃晃的,犹如万条金蛇钻动。
  当晚停航的时候,半份与金良兄弟说:“明天闯双洄流,这双洄流河道曲折河水流向不定。今年流大,再加上前面有几家船在这儿出了事,河底情况不明,需要谨慎从事。必须两只船上的纤工合为一处,单船上行,过一只回来再过一只,平安过去就不错了。如果明天不过,上游水再下泻更不好说了,我们只好辞工回去了。”
  金良兄弟一听,合计道,纤工辞了工,船窝在河套里,耽误了运期会受罚,以后信誉受了影响不好揽活,诚信乃船家的命根,岂能不惜之如金!估计双套纤也没什么问题。就跟半份儿说:“明天一早赶汛上航,闯双洄流。”
  第二天天刚拂晓,金良披衣上岸,向上游走出一里多远。他看航道两侧硕大的旋涡聚散分合,不用说水流大急,河底坑洼不平,可能会有骑堤梗子。船一旦窝在洄流中,上下两股流一较劲,船“啪啦”一声就交代了。绝不能将船陷入两侧洄流中。可居中航道阻力大兼之地况不明,如果撞上什么也未可知。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回来,把情况跟玉良一说,事到临头只有冒险一试。此时纤工和水手们都已手拿纤板摩拳擦掌准备下船。
  半份师傅走到金良面前说:“大管船的,拿定主意啦?地上看我的,船上看你的。船我不让它刮拉下来,你的舵可也一定要掌稳,手疾眼快,咱可别栽跟斗。”
  “看好吧!”金良一挥手,纤工水手下了船。琴生看着二哥平生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下了船,他心里刀割似的。
  在纤工下船的当口,金良回转身冲着舵跪了下来,他祷告道:“三爷保佑弟子平安上航,功成之日为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玉良见状也随着跪下做了祈祷。
  “搭棹啦!”半份发出嘹亮激昂的号子。其实拉纤是不用搭棹的,这是原始的喊法意为起航。两个头工并篙将船撑离了岸,瞬间船就向下泊。此时纤缆猛地绷紧,随势响起苍凉道劲的号子“嗨、嗨,嗨——”人与船陡地静止下来,随着又一通号声响起,纤工同时俯下身去,船终于轧波前行。船到河心迎面撞击哗哗的波涛,风瑟瑟地刮着,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
  “上劲嗷——哎嗨吆,嗨、海、嗨—”随着半份的号声,十五六个纤工排着整齐的队伍,向侧方跨出大大的步履,长长的纤缆绷得上下跳跃。“上劲嗷!”半份又一号,纤工的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了,头纤艰难地又迈出一大步,随着这一步,船像一只硕大的鱼钻出了万顷波涛。
  “别看了,快掏水!”智生忙招呼琴生,他们在舱面上看呆了,衣服已被雨水淋透了。琴生闻听忙与四哥钻进舱里掏水,不时探出头来倾听激跃的号声。
  金良手扶着舵杆,在雨雾中密切注视着奔腾汹涌的河面。忽听船头上手持篙绾子的玉良大声喊“左转舵”。金良急忙推出左手舵,船头向右方行驶,兄弟二人同时向左首河面望去,只见一只沉没的货船潜在河心,如果撞上不堪设想,他俩立马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良把左舵推平,遥见岸上的纤工正与下涝的河水较劲,半份的号音愈显沉闷,头纤的脚步也慢下来,纤绳越来越紧,船在风口浪尖上艰难踟躇,风吹斜雨透湿了他的衣襟,也透湿了纤工水手的衣裳,一个个像水捞似的。他心里默念:“三爷保佑弟子化险为夷定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望三爷显灵,保佑弟子平安。”
  他心里念念不停,眼睛密切注视着周围水情。玉良手持篙绾俨然一个披坚执锐的儒将。水面两侧的洄流漩涡不时浮泛出失事的沉船断桨。他们心头掠过几丝悲凉。
  “上劲吆——”半份儿又一声空谷回音似地长号,船倏地冲过一重浪滔,船身好像轻了许多。金良透过风雨似乎在水面上看到龙摆尾似地一条航道。他沿着这条道推着舵杆,他相信船不会有磕绊。船在纤工水手的吆喝声中发出轻捷的声响。渐渐地声响小了,纤缆也松弛了,拐了三道弯终于闯过了双洄流。接着返回原路拉第二只船。这一天,两只重载船平安过了双洄流,上游的船见了,都暗暗吃惊。忖道,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捋龙王爷的胡须。金良兄弟许下大愿,从河南新乡回航的时候要回家还愿。
  琴生在这此次危险的航程中长了见识。他看到人们在与自然的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尽管在自然力面前有时人们表现的苍白软弱,然而那段风雨抢航的场面使他刻骨铭心,奠定了他平生的信念。回到家,他没提挨打的事。后来大嫂荷花知道了摸着他的头说:“五子,弄船的遇上风浪就玩命呀,人变得简单爽直了,不要记恨你哥们,你长大就体会到了。”琴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对大嫂由衷敬佩,因为知书达理的她说话办事都在理儿。
  到家以后平生的脚肿得象块大砖头,他被人抬着下了船。二嫂翠鸾急得跑前跑后无微不至地伺侯着,大家都忙着寻医找药。
  桥南朱家要重修南头庙的消息不径而走,一时间弄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三尧家的赤红脸接鱼就住在庙里。厢房里大鱼桶小鱼箱满满当当。他在这儿收网船的鱼,分类划开转手卖给行贩从中渔利。他逢人就讲:“我在庙里睡了多少天,没见过三爷显过圣,还真当有那么裆子事似的。”可是第二天大清早,人们发现他卷着铺盖睡在了船背上。有人问他:“你怎么睡这啦?”他先是瞻前顾后继而惊魂未定地说:“哎,别提啦,我在庙里睡到半夜起来小解,猛听得咔咔的响动,我定睛一看只见碌碡粗……碌碡粗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圈,接着说:“……从庙里探出身子,伸了十几丈长到河里去喝水,妈呀,吓死我啦!”
  大家听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连连祷告阿弥陀佛。再问他是真是假,他却闭口不谈,使人蹊跷不已。
  南头庙重现辉煌的时候,金良兄弟摆香山上大供感谢佛爷保佑、三爷灵验。自此南头庙香火更盛了。
  婆婆
  陈俊
  四月五日,清明节。天空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我来到黄土梁子为婆婆扫墓。婆婆的坟在望君山下,四周的杨树已长得有三五十公分粗壮了。虽是春天,塞北的黄土梁子依然吹着寒寒的冷风,地上的野草也还枯黄。婆婆的坟像是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在当地说来,这便是吉祥和福祉的征兆了。
  我在婆婆的坟前摆上苹果、大麻花、点心,点上香。烟雾袅袅,弥漫在空气中,飘向高处,飘向远方。我和妻子、儿子一起跪到婆婆的坟前,给婆婆磕了三个头。
  婆婆姓高,原是十八里屯干沟门村人,十六岁时嫁到了黄土梁子。婆婆的丈夫叫梁安娃,在家里排行老大,人称大梁子。大梁子是有名的老实人,从不与人论长道短,争高比攀,一生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婆婆也是善良女子,贤慧媳妇,帮困扶弱,爱家敬夫,亲长爱幼,是远近闻名的好女人。婆婆和丈夫共生育了一男二女,儿子梁亮,大女儿梁良,小女儿梁好。婆婆和丈夫日夜操劳,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才把三个儿女拉扯成人,却在一年之中都被饿死了。最先饿死的是婆婆的丈夫,那时候他们已经吃了四个多月的野草、树皮。婆婆的丈夫把每月从伙食团分得的五斤粮食都让给妻子和儿女们吃,婆婆劝丈夫也吃一些,丈夫每次都说:“我身体好,不打紧,你身体弱,孩子们又都长身体,需要粮食,还是你和孩子们吃罢。”婆婆说:“你只吃草根树皮,三两天还行,长了谁还坚持得住?你已有四五个月没有沾粮食了,全身都已经肿了,一按一个窝,再不吃些粮食,怕是要出问题了。”婆婆的丈夫说:“等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不会永远都缺粮食的。”可是,婆婆的丈夫没有能够熬过那一阵子,不久就死去了。婆婆的丈夫是那一年黄土梁子饿死的第四十三个人。丈夫死后,婆婆用挖老墓挖出来的棺木板子为丈夫做了一口棺材,草草把丈夫葬了。从此以后,婆婆更加疼爱儿女,想尽法子让儿女们吃饱,她不想看到儿女们也被饿死。人饿疯了,就什么都弄来吃,也不管吃得吃不得。那一年,在黄土梁子的某个地方,人们发现了一方仙土。仙土其实就是不含沙粒的白粘土。那仙土藏在一尺厚的地下,全是白色的,像是板结的糯米面,吃来也不碜牙。社员们纷纷争抢着挖来仙土和着少许粮食做成饼吃。婆婆每日也挖得少许白粘土,和着些棒子面做成饼给孩子们吃,自己却舍不得吃上一口。孩子们连吃了几日,就拉不出屎来了,请了乡下医生来看,也不见有什么好转,不几日就都死了。婆婆一个个把儿女们带大,又一个个把他们埋葬,而且连块棺材板子都没有。婆婆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女就这样离去,天天哭泣,伤悲痛苦得撕心裂肺,不多久就哭瞎了双眼。婆婆没了丈夫,没了儿女,成了盲人,后来就成了黄土梁子的五保户。很多年以后,婆婆把我从粪坑里捞了出来,把我养大。虽然我并非婆婆的亲生孙子,但血浓于水,养比生大,我成了婆婆最亲的亲人,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我的爸爸妈妈是因为被错划为右派从天津下放到黄土梁子的。爸爸是因为娶了妈妈被划为右派的。妈妈是资本家的女儿,爸爸是公安局的处长,他俩一个是被专政的对象,一个是专政的执行者,可他们却不合时宜地走到一起,并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恋爱。组织上派人找爸爸谈话说:“你是党培育多年的革命干部,是曾出生入死荣立过无数战功的军人,现在又是公安处长,你肩负着革命重担,怎么可以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谈恋爱?现在刚刚解放,你就忘本了!你要赶紧悬崖勒马,不要辜负了党对你的培养和希望。”父亲说:“我都四十岁了,打了半辈子仗,现在一身的伤病,需要有个人照顾我的生活。林楚娇虽是资本家的女儿,可她的父亲已经被人民镇压了,她的母亲也改嫁了,她已经和他们划清界线,站到了革命的一边。我和她结婚后,还可以继续帮助她,教育她,使她更加坚定地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起,成为人民的一份子,这不是更好吗?”总之,组织上派来的人没有能说服我父亲放弃我母亲,父亲也没有能争取到组织上同意他和母亲的婚姻。他们结婚了,没有组织的批准,没有人为他们祝福,只有他们两个人默默地相守,默默地爱恋。他们被划为右派也无怨无悔,被下放到黄土梁子也心甘情愿。他们从城市来到了这个塞北高原的小山村。他们不会种地,不会割草,不会烧柴做饭,不会烧土炕。他们住在一间矮矮的生产队的社房子里,和一个五保户,一个地主,同在一个院子里伴为邻居。他们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粮食不够吃,他们要去挖野菜,摘树叶,用草根冲饥。他们要学会干所有的农活,放牧、打草,锄地,他们每月要去大队接受训话,接受批斗。虽然如此,他俩的生活却依旧过得温馨,他们把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他们在小屋子里互诉衷肠,互相鼓励,互相关怀,他们也在小屋子里做爱,生儿育女。他们到黄土梁子的头一年就生了我哥哥岳迟。哥哥出生后,因为妈妈太年轻,还不到十九岁,又缺乏营养补充,所以没有奶水喂哥哥,爸爸妈妈只能倾其所有,把哥哥带大。哥哥出生两年后,我又呱呱坠地了。我出生后,妈妈还是没有奶水,只能看着我被饿得哇哇地哭。我哭,母亲就躺在炕上悄悄流泪。过了几天,爸爸和妈妈估摸着是养不活我了。就商量着把我送给一户人家。妈妈说:“我是养不活这个孩子了,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不如给他找一个好人家,让他活下来,毕竟是一条命啊!”爸爸说:“我也这么想,但怕你不答应,没敢跟你说,好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子连心,我若说了,怕你是要说我狠心了。”“若是能有一丁点儿的法子,我是万不能把他送人的,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妈妈说。第二天,父亲和母亲一起给我洗了澡,把我包好,母亲对我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对着我说:“儿子,不是妈妈狠心,实在是养不活你了,不得已只能把你送人了。送了人,你还能活着,将来兴许还能有与我们团聚的一天,要是留着你,就只能把你饿死了。”父亲抱着我走了,母亲站在门口看着父亲把我抱走,伤心地哭泣。
  父亲抱着我,在烈日下走了五六个村子,挨家挨户地问人家要不要孩子。一天下来,他问了有近百户人家,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一个出生只有几天的婴儿。饥饿的年月,谁家愿意多添一张嘴巴呢?父亲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怀抱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儿子回了家。第二天中午,他们看到我已经气若游丝,知道我生无可能,又不忍看到我咽最后一口气,于是父亲将我抱出院子。他原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当他走出院子时,正看到婆婆房后的猪粪大茅池,就随手把我丢了进去。
  婆婆眼瞎了,不幸的生活夺去了她的光明,但她依然坚强地活着,靠她的信念,她的爱心和对人生无限的留恋活着。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但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却十分明了,因为她有着敏感的心灵和聪慧的耳朵。几天来,她不断地听到婴儿的哭泣声,她知道又有一个新的生命降生到了这个世界,而且她知道这一定是右派分子家的第二个孩子。她并不把右派分子一家当作阶级敌人,在生活中,她感到了他们的善良,他们的仁厚,他们的勤劳和宽容,事实上她并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恩慧,也看不见他们干了些什么,但婆婆能感觉到他们是好人。这便是盲人的特殊本能——靠心去感觉世界。
  这天中午,婆婆坐在炕上,听到有微弱的婴儿的哭声从她的房后穿过土墙的缝隙进到屋子里来。婆婆感到很奇怪,她的房后分明是一个大茅池,怎么会有婴儿的啼哭声呢?她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婆婆从炕上下来,拄着竹棍,出了房门,绕到房后,她用竹棍探着路,来到茅池边上。果然,婴儿就在茅池里哭呢。她伏下身子,又用竹棍探向茅池,茅池很浅的表面处有一层硬硬的东西,婆婆用竹棍敲了敲,有砰砰的空响声,凭着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婆婆知道,这是粪池里的猪粪在夏天经过高温之后,产生沼气,沼气又使池底的沉渣浮起,在池子表面上形成的一层薄薄的硬壳。婆婆想:“婴儿一定是被这层硬壳暂时托住了,如果不能及时救起,随时都有沉下去的可能。”婆婆喊了两声:“有人吗?有人在这儿吗?”没有人回答,只有知了的叫声烦乱、刺耳。婆婆明白,婴儿被抛弃了。婆婆用竹棍在池子里试探,她够到了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她找到了我,并用竹棍把我弄到池子边上,然后把我抱了起来。她把我抱回家,调了一杯白糖水,一口一口地喂我,我喝了糖水,不哭了,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瞪着眼睛看她。婆婆用手摸我的身体,说:“还是个长鸡鸡的,怎么就扔了呢?”
  天黑之后,父亲又怀着忏悔的心去茅池边看我,他想看我到底什么样了,死了吗?沉到池子底下去了吗?他来到池子边,发现婴儿已经没有了。他仔细看了茅池的情况,不像是沉到底下去了,他猜测婴儿是被人拣走了。其后几日,他听到有婴儿的哭声从高婆婆的屋子里传出来,便判断出是婆婆拣了我。过了几日,林楚娇来到高婆婆家,对婆婆说:“婆婆,听得您屋子里总是有婴儿的哭声,可是从房后茅池里拣到的?”婆婆明知是他们弃了我,却故意说:“是啊,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缺德人这样狠心?好好的男孩,硬丢进粪坑里去了!这样狠心的父母不得好报应!”母亲说:“婆婆莫骂,粪池里的婴儿不是别人家丢的,正是我们家老岳。孩子他爸也并非那样狠心,实在是万不得已,都是我的错,生了他却没有奶水喂他,家里也没有可给他吃的,我们不能养活他,也不愿意他被饿死。原本我们商量着把他送一户人家,前两天,他爸抱着他,去了好多村子,问了好多人家,可就是没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找不到愿意收养他的人家,他爸又只好把他抱了回来。眼看着他要被饿死了,我们心里真的不好受,痛苦死了。做父母的,那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被饿死的?没有办法,我只是哭,求他爸爸想个办法。我哭,岳迟也跟着我一起哭,他爸看到这个样子,就把他抱出去了,过了一阵,他独自回来了,我问他孩子呢,他说丢了,丢到粪池子里去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又哭了一阵,想想日子还得过,我们还有岳迟,反正也养不活他,也就只能如此了。到了晚上,他爸回来说,孩子被人拣走了。我听了之后心想,没娘的孩子天照应,他终究是被人救走了,是好是坏,他总能活一条命,我的心也才为之宽慰了一些。后来,总听见婆婆屋里有孩子的哭声,猜想是婆婆拣了来,这才过来打听。”婆婆说:“我也是听到他哭,才找到房后去,把他捡了回来,活该他命大,兴许就是不该他死,才有这个结果。”母亲说:“这孩子能活命,全是婆婆的恩德。如果婆婆还养他,婆婆就养着,如果婆婆不能养,我们便领他回去,再也不扔他便是了。”婆婆说:“我的丈夫和孩子们,全都死了,本来好好的一大家子人,现在只剩我一个,还瞎了眼睛,日子凄清得很,想必这孩子是老天派来陪我的。既让我捡了来,就让他陪我吧!”母亲说:“那就多谢婆婆了。”婆婆又问我的出生,母亲告诉是七月初四,俩人又说了一阵话,商量了如何养我的事,母亲又抱了抱我,才回自家屋子去了。临走,婆婆叮嘱母亲说:“你还没有满月,不要下地随意乱走,以后落下病根不得治。要有事情,我去招呼你。”母亲听了婆婆的话,又谢了一回。
  日子过了五年,我已能出去帮婆婆捡树叶。虽然我长得弱小,却明白很多事理,知道院子里的岳叔叔林阿姨是我的亲生父母,但我不叫他们爸爸妈妈,而是叫他们叔叔阿姨,也知道和婆婆相依为命,每天和婆婆一起喝玉米粥,喝米汤,和婆婆说话。婆婆说:“狼儿,你想不想爸爸妈妈?”“不想。”我说。“为啥不想?”婆婆问。“因为爸爸妈妈不要我,只有婆婆要我,所以不想。”“那你恨不恨爸爸妈妈?”婆婆又问。“不恨。”我说。“他们不要你,你咋不恨?”婆婆问。“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所以不恨。”我说。“狼儿聪明,狼儿懂事。”婆婆说。
  狼儿的名字不是婆婆给我起的,是有一天下午,我在生产队的一栋房子后,坐在筐子上啃一块红薯,红红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墙上,被夕阳拉长了的影子很像一条高高立起前爪的饿狼。远处,有很多社员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有社员喊起来:“瞧他的影子,多像一条狼啊!”从此以后,他们便叫我狼儿了。
  婆婆说:“叫狼儿没什么不好,狼的生命力最强盛,你能活下来,便是有狼的生命力。”打那之后,婆婆也叫我狼儿了。
  有一天,婆婆的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很瘦,长脸,嘴巴很大。矮个子的胖一些,眼睛小,嘴唇很厚。俩人的样子都是凶巴巴的,让我感觉有些害怕。他们来之后,就坐在我和婆婆睡觉的炕沿上,对婆婆说他们是革委会的人,要找婆婆问些情况,那个矮个子还要赶我出去。婆婆说,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什么的,不用赶他,有话你们只管说。
  我站在婆婆身后,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心里忐忑不安。
  高个子男人问婆婆说:“你身后的这个娃就是你捡回来的?”婆婆答说是。高个子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家的娃不?”婆婆又答说:“知道,是岳浩舟和林楚娇夫妇的老二。”矮个子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丢进粪池子里?”婆婆说:“林楚娇生下狼儿之后没有奶,家里又没有可给他吃的,他们怕养他不活,就商量着把他送人,找了好些人家,也没人愿要,眼看孩子要饿死了。岳浩舟不忍眼睁睁看着他被饿死,才把他扔了的。”矮个子反驳婆婆说:“你说得不对,他们是要扼杀革命的种子,才把他丢进粪池子里去。他们的险恶用心是要让革命没有接班人。你要提高觉悟,保持警惕,认清他们的嘴脸,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婆婆听了他们的话后,就不说话了。高个子说:“我们要开一个革命斗争大会,批判这些反革命分子,教育革命群众。为了揭露他们的反革命罪行,你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他们,批判他们。”婆婆沉吟了半晌,才说:“同志,我一个五保户,瞎老婆子,年纪大了,又没有文化,哪里会做批判?你们还是找别人吧。”矮个子说:“革命不分老少,你是革命的五保户,更应该站出来揭发批判他们。”婆婆央求说:“同志,我真的是不会说话。”矮个子不耐烦了,怒气冲冲地说:“叫你开批斗会你不会,吃饭你就会!不会也没关系,我们教你,你就说他们是为了扼杀革命种子,把孩子扔到粪坑里去的。”婆婆不敢再说话。高个子说:“就这么定了,到时我们来接你。”
  他们走后,婆婆着了慌,她拉着我的手说:“狼儿,我们该怎么办?我要是照他们说的讲了,他们会整死人的,你的爸爸妈妈就活不成了。若是他们死了,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知该如何跟婆婆讲,只是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叫婆婆。婆婆说:“狼儿,你快去叫你林阿姨来,就说婆婆找她,别的不要说。”我照婆婆的吩咐,找了母亲来。婆婆说:“狼儿他娘,要出大事了!今儿来了两个人,说要开批斗大会,让我去揭发你们,说是当年你们扔了狼儿,是为了谋杀革命的种子,要让革命没有接班人。”母亲听了,也吓慌了神,她求婆婆说;“婆婆,您万不能如此讲!真这样讲了,我和狼儿他爸就该下地狱了。他爸当初也实在是不得已,并非真心想要弄死这个孩子。没有想到,惹出这么大祸事来!可是咋好啊?”婆婆说:“鸡蛋碰不过石头,我也不能硬顶着他们。我也知道你们并不是故意要害狼儿,可事情到了这份上,天王老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革委会要开斗争大会,必定要找些理由出来不可。找你来,让你们知道,心里好有个准备,你回去与老岳合计合计,提早想个主意,免得以后你们来怪我。”母亲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婆婆无语。母亲从婆婆屋里出来,哭着离去。
  当天晚上,父亲也来找婆婆。他对婆婆说:“当年对狼儿的事,不管怎么说,是我做了错事,如今要受惩罚,也是应该。只是运动头上,事事都上纲上线,没有的事,也能说出有来,何况这本来就有的事,更是说不清楚了。婆婆您也无须为难,该如何说就如何说,无论您说啥,我都不会怪你。当初您能救了狼儿,已是我岳浩舟难报您的恩德了。今日之事,错在于我,不怪别人,不要再连累了婆婆您。”婆婆说:“老岳,难得你这样明白事理,真不愧是做过官的人。你去吧,好生照顾你的妻儿,不要再让他们受苦受难。”婆婆拉过我来,对父亲说:“狼儿也是你的孩子,我年岁大了,不能把他带大,若我有不好,你要把他接回家去,好生抚养,不可虐待。若真开批斗大会,该说些个啥,我自有分寸。”父亲说:“婆婆好人长命,定会福寿安康。”
  开批判会那天,会场里坐满了人,前几排坐的是学生,后面便是生产队的社员,墙上张贴了很多标语。婆婆想不参加批判会,她躺在床上装病,革委会叫两个民兵来找她。婆婆说:“我身子不舒服,头痛得利害,你们就不要再让我去开会了。”两个民兵回去请示了革委会,革委会的人说:“就是抬也要把她抬到会场上来,一定要让她亲自揭发岳浩舟的反革命罪行。”两个民兵就用鸡公车把婆婆推到了会场。到会场后,他们一直教婆婆在大会上的发言。婆婆说:“我年纪大了,怕是记不住你们的话。”斗争会开始后,批斗对象一个个被拉到台子上去,他们跪倒在台子上。小学生、中学生、社员也一个个轮流到台子上揭发他们的反革命罪行,然后高呼口号:打倒反革命!打倒地主!打倒右派分子!打倒修正主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轮到父亲时,他们用绳子把他的两只手反绑到身后,头上戴着顶用深色方提包做成的高帽子,帽子的前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后面写着“右派分子”。为了醒目,他们先把字写在白纸上,然后再将白纸贴在帽子的前后两面。一个小学生首先被弄到台子上揭发父亲干活时偷懒,他说:“有一次放学,他看到父亲坐在田塍上歇息。不仅如此,他还拨了几根茅草根放在嘴里嚼着吃。”随后,民兵把婆婆扶到台子上,一个干部站在台子中央扯高声调说:“现在,请五保户高正秀老婆婆揭发右派分子岳浩舟的反革命罪行,看他是如何扼杀新中国后代的。”说完,他退到了台子后面。我看见父亲的身子动了动,随即闭上了眼睛。会场里寂静无声,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婆婆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身子晃了一下,像是要站立不住,她用手扶住桌子,面向台下,像是在审视台下的人们,片刻之后,婆婆才用沙哑的嗓子说:“我老了,不能说假话,所以我说的都是真话,请大家相信我!岳浩舟当年把他刚出生的儿子扔进了粪坑里是他认为自己不能养活孩子了。孩子的母亲没有奶,家里也没有可吃的东西,他把孩子抱去送人,又没人愿意要。他没有法子,又不忍亲眼看到孩子被饿死,才就把孩子扔到粪坑里了……”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已被人拉到了后台。婆婆被拉到后台后,矮个子把婆婆推倒在地。凶狠狠说:“你个老不死的,我们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穿,你却为右派分子说话,你难道是变了修不成?”
  散会后;没有人再管婆婆。会场里的人全走尽了,刚才还闹轰轰的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整个会场像是一个巨大的墓穴,只有我在墓穴里守着婆婆。我对婆婆说:“婆婆,我们回家吧!”婆婆说:“回家。狼儿,你扶着我,咱门回家。”
  过了些时日,革委会的人来对婆婆说:“你已经不是五保户了。五保户是没儿没女的,你为右派分子养了一个儿子,我们就不能把你当五保户了,不能再分给你粮食,不能让你用我们分给你的粮食去养右派的儿子。”婆婆说:“孩子小,挣不了工分,我的眼瞎,年纪又老,也干不了活,你不分给我们粮食,会把我们饿死的。求求你!看在我们一老一小的份上,分给我们一些粮食。就算是我和狼儿欠着生产队的,等狼儿长大了,再还生产队也成。”革委会的人说:“你这会儿又老又小了,那天开会,你怎么不老,说得有条有理,清楚得很。到了现在,你反来倚老卖老,我们不吃你这一套。”说完,他们也不等婆婆再说话,就离开了。他们走后,婆婆呆呆地坐在炕上,也不说话,好久好久。我吓坏了,对婆婆说:“婆婆,您说话,您不说话,我心里害怕。”婆婆说:“狼儿,你过来。”我走过去,爬到炕上,挨着婆婆坐下。婆婆伸手过来摸我的头,摸我的身子,她从脑袋、脖子、肩膀、后背、前胸、双腿、一直摸到脚。摸完后,婆婆搂着我说:“狼儿,婆婆要养不了你了,你得回你爸爸妈妈那儿去,只有你爸爸妈妈才能养你了。”我哭了,流着泪说:“婆婆不要我了吗?狼儿听话,婆婆不要赶狼儿走。”婆婆听了也哭了。她搂着我说:“不是婆婆不要狼儿了,是他们不让婆婆要狼儿了。婆婆要了狼儿,他们就不给婆婆分粮食,不给婆婆分粮食,婆婆和狼儿都得饿死。婆婆老了,不怕死,可狼儿还小,婆婆不能让狼儿饿死。狼儿一定要活着,长大,长成大小伙子,娶个媳妇,给婆婆生一堆孙子。”婆婆一边说,一边流泪,浑浊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我对婆婆说:“婆婆,您不要让我走!他们不分给我们粮食,我去挖野菜,山坡上有好多野菜,有些野菜也很好吃。野鸡膀子,麻子菜,嫩芯儿都很好吃。我们不会饿死的。我走了,就没人给婆婆挖野菜了,就没人陪婆婆说话了,所以我不走,我要一直陪着婆婆。”婆婆没有再赶我走,她搂着我,我也抱着婆婆。
  那年冬天,天气很冷,外面下起了大雪,又刮着大风。我们的屋子里很冷,我捡来的柴禾也烧不热炕。婆婆躺在炕上,将身子缩成一团,不住地咳嗽。几个月来,婆婆老了很多,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我每次喂她野菜玉米粥,她都只吃一点点。晚上,我睡在婆婆的脚下,她的脚冰冷冰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过去,婆婆的脚是温暖的,我每天晚上都抱着婆婆的脚睡觉,她温暖的脚让我感到很舒适。现在,我只能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婆婆的脚了。
  那天晚上,婆婆突然对我说:“狼儿,婆婆不行了。等婆婆死了,你让你爸妈把婆婆埋了,然后你就回你爸妈那儿去。”我对婆婆说:“婆婆,我那儿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婆婆。”
  翌日的早晨,婆婆没有醒,婆婆的身上是冰冷的。我叫她,婆婆也不答应。她干枯的手耷拉在炕沿下。我知道婆婆死了,她永远也不会醒了,她不用再吃野菜玉米粥了,她也不会再陪伴狼儿了。
  我把婆婆的手放到炕上,让婆婆的身体平躺着,我觉得这样子婆婆会舒服一些。我用被子把婆婆的身子盖好,然后坐到她身边,久久地看着婆婆的脸。我没有哭。我不是不伤心,而是我没有眼泪了。我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天黑之后,我没有点灯。我躺下来,紧紧地搂着婆婆的身体。我说过,我那儿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婆婆。
  父与子
  刘向阳
  老张和小张是父子,老张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小张还没有对象,多少年就爷俩过日子。
  小张三年前考上了省化工学院,老张省吃俭用供小张读书,指望小张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儿子成家立业,自己也能跟着享福。没想到小张如今大专文凭是到手了,却找不到工作。问招聘单位为啥,回答都是那句话,只招收具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的。四处碰壁的小张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乱蹦。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张工作了几十年的工厂倒闭了,老张因此下岗回家了。这可真是火上浇油,让老张爷俩叫苦不迭,是咱们得罪了那路神仙?怎么倒霉的事全叫咱摊上了!
  愁归愁,要解决吃饭问题还是得想办法谋职业,于是,爷俩又分头出去找工作。小张到区劳务市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他没精打采地在大街上走着,一股风将半张废报纸刮到了脸上。小张烦躁地扯下来刚要扔掉,忽然发现报上印着一则招工广告。他立时来了精神,细看了起来。只见广告上写着:高薪招聘文员,年龄不限,性别不限,学历不限,只要能够按照公司要求完成工作任务即可。
  多少天来好容易碰到不限学历的好事,小张半信半疑地拨通了广告提供的联系电话。接电话的人证实确有此事,告诉他具体工作就是到大街上写办证小广告,工作时间是每天深夜到次日凌晨,工作地点是指定的路段,工资不固定,实行计件工资,每写一条广告付给两元钱。
  刚一听到接电话人的介绍,小张想这是什么狗屁工作,立马要挂断电话。可是,对方坚持让小张听他讲完。小张耐着性子听他介绍完后,打算挂断电话时,又听对方说,你要想好了,这可是挣大钱的差使,一晚上就能轻轻松松地收入几百元哪!
  对方的这句话让小张动了心。可不,如果我一晚上写五十条就是一百元,写一百条就是二百元,一个月下来,挣个五六千元没问题!不过小张也多了个心眼,他问,我写了多少条你能知道吗?对方回答,我们有专门的巡检员,你头脚写,我们后脚就能够知道你写了多少,并且,当日足额兑现工资,你只要拿着我们发给的银行卡,就能在任何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领到你所得的报酬。
  小张决定试一试。于是,来到双方商定的接头地点,在接头人手里,接过了写广告的工具,广告词,还有一张银行卡和卡的密码。
  当晚,等到夜深人静,小张趁父亲睡熟后,悄悄地拿着工具,溜出了家门,来到了指定路段。这是一条市区的主干道,道路两旁楼宇林立,商家云集,一条清澈的河水与宽阔的街道并排延伸,河边、路旁绿树成行,绿地如茵,再加上各式花坛的点缀,将整条路的市容装扮得如待嫁的新娘般的美丽。
  小张一边欣赏着迷人的夜景,一边寻找着适合涂写广告的地方。他要写的广告的内容极其简单,一个手机号码外加“办证”两个字。他大约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了五十条。他想,今天就写这些,主要是为了验证一下明天能否领到报酬。
  回到家后,小张见父亲还在熟睡,自己就悄悄地脱衣上床躺下了,这一觉直睡到了中午才被做好了午饭的父亲叫醒。吃完午饭,小张出去找到了一处银行,拿出银行卡插进了自动取款机,将密码输进去后,就听见了取款机工作的声音,接着看见取款机吐出了一张百元钞票。
  小张看着手里的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这可是他有生以来挣到的第一笔工资呀!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来到平时很少光顾的一家超市,为父亲买了一瓶二锅头酒,还称了两条一年也吃不上一顿的河鱼。回到家,小张郑重地将东西放到父亲的面前,又把剩下的钱如数递到父亲的手上,然后忍不住一脸的兴奋告诉父亲,我找到工作了!
  小张告诉父亲,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了一份差事,具体工作是搞广告宣传,而且,每天都要上夜班。当然,他隐瞒了是为一家对公司的具体情况和老板的模样均一无所知的商家涂写小广告的真实情况。
  老张听说儿子有了工作,自然高兴得了不得。他不仅为儿子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因为,自己也刚刚找到一份工作。今天早上起来,老张看着正在熟睡的儿子,又发起愁来。他想,儿子转了足有两个月也找不到工作,自己下岗快一个月也没找到再就业的门路,仅靠自己每月拿到的哪点儿救济金,去掉交水电煤气费后就没有买米买菜的钱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寻思半天,他决定到街道办事处去碰碰运气。
  见到了街道办的领导,老张把自己的难处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街道办的领导对他深表同情,对老张说,现在倒是有一样工作,只是累些,工资还不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干?
  听说有工作干,老张眼里顿时冒出了希望的光,连连说着感谢的话,并且一再表示,只要有工作干,累点儿没啥,工钱少点儿也不要紧,总比一分挣不到强。就这样,老张谋到了一份专门用油漆刷盖街头小广告的差事。不过,老张告诉小张时可没这么说,只是说在街道负责环保工作。因为,老张在工厂当了多年的车间主任,总觉得让儿子知道自己每天去街上干这样的活,自己的脸上挂不住劲儿。
  小张听说父亲找到了可心的工作,当然更加高兴。所以,这天晚饭爷俩吃得格外香甜。吃完了饭,老张早早躺下休息了。小张开始准备上夜班,还没等到夜深人静,急于挣钱的小张就出了家门,来到了那个夜景如画的路段,开始了工作。由于多干多得激励机制的推动,小张干得格外起劲,一气下来,涂写了一百二十条。看着东方已经发亮,小张决定收工回家。不用说,这天小张又有了二百四十元的收入。
  老张早上起来,没敢惊动下了夜班正在熟睡的儿子,扒拉了两碗饭就去上班了。老张来到负责刷盖小广告的路段,提着装有白油漆的桶,逐个刷盖涂写在各个公共设施上的小广告。直到太阳落山,老张算了算,一共是刷盖了一百七十八条小广告。按照街道办的领导说的,每刷盖一条广告就给他一角钱,老张心里核计,今天能挣到十七元八角钱了。
  从此后,小张昼伏夜出,老张早出晚归,虽然爷俩辛苦了点儿,望着日渐增多的钱,心里还是满痛快的。老张想,就凭儿子一个月五六千的进项,再加上自己每月刷小广告挣的和下岗救济金,去掉每月的生活开销,一年下来,怎么也能攒上四五万元,两年就能凑够十万元,看来要实现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愿望已经没问题了!
  就在老张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小张突然辞职不干了。原因是,小张一天去银行取当日的工资,在路上忽然产生了想去自己每天晚上写小广告的街上去转转的念头。于是,让自行车多拐了几个弯后,就来到了那条繁华的大街上。只见到处都是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小张正在为自己能够生活在这样现代化的大都市而骄傲时,无意中发现街路两旁的墙壁上,大型广告灯箱上,公共汽车站牌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涂抹着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白油漆,就好象人得了白癜风,看着让人恶心、不舒服。使本来十分漂亮的环境顿显丑陋了许多。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令人讨厌的白斑呢?小张十分好奇地走到近处想探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他透过那些白斑看到了自己写的小广告。小张立刻明白了产生这些白斑的原因。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有损于生他养他的这座城市的坏事。他决定立刻辞掉这份工作。小张又一想,觉得只自己一个人不再干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谁知道在这个城市里还有多少人从事这项“职业”?他们还会照写不误。由此而来,还得照涂不完。一边在写,一边在涂,这样下去,将来城市形象遭到破坏的程度会更加不堪设想。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小张明白,基于现在的国民意识和市场经济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在短时期内是解决不了的。小张想,何不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研制出一种既可以替代油漆对小广告的消除作用,还可以达到不留痕迹的效果的一种新型清除剂。如果研制成功,不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抑制这个城市白斑症的继续恶化了吗!
  说干就干,小张直奔化工商店,购买了一些化学试剂和必要的实验器具,回到家里,将自己的卧室当做实验室,开始了研制工作。
  如此一来,刚刚见了起色的日子又一落千丈了。老张着急上火得直跺脚。他想,儿子不但不挣钱,还要不时地为了他搞的狗屁实验花钱。自己起早贪黑挣那十几元钱,去掉儿子买什么试剂的花销,根本不够日常生活开支。这样下去,还不得喝西北风啊!不管老张怎样劝说,儿子就是不哼不哈地继续鼓捣他的实验。万般无奈的老张只好自己去想辙。
  也是老天有眼,一天他去街道办事处领取白油漆,发现包裹油漆桶的报纸上有一个招工广告。他仔细一瞧,不禁高兴起来。只见广告写着:高薪招聘文员,年龄不限,性别不限,学历不限,只要能够按照公司要求完成工作任务即可。
  老张按照广告提供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工作任务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街头写办证小广告,每写一条给两元钱。
  老张一听是写每天自己刷盖的那些小广告,觉得是件缺德的事,不想干。可是,他又一想,我刷盖一个小广告才挣一角钱,要是写一条就能得到两元钱,足足翻了二十倍!写小广告是挺缺德的,可我不写别人也照样写,为了挣钱就顾不得其他了。于是,老张从此改刷盖小广告为涂写小广告,工作时间自然从白天变成了晚上。尽管年龄大有些干不动,但是哪天夜里也都能写上个七八十条,所以,每天都能挣到一百五十元左右。从此,老张又有了笑模样,不管小张怎样起早贪黑搞他哪什么狗屁实验,老张也不再管了,只一心一意地去上夜班挣钱。
  可是,好景不长,老张忽然挣不到钱了。有一天夜里,老张一直写到天放亮,回家后,老张心里合计,自己这一夜写了足有一百条,这下就能到手二百元。待他睡足了觉后,拿着银行卡去取钱时,自动取款机的显示屏上显示卡上无钱。老张当即拨通了公司提供的联系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你昨天晚上一条没写。这怎么可能!老张还要申辩,接电话的人让他自己去路段看一下。
  老张当然要弄个明白,于是,径直奔到那条路段。真是见了鬼了,明明自己忙活了一夜,真真切切地写了足足一百条,怎么现在连点痕迹都没有?难道自己写错了路段?
  带着狐疑回到家,不甘心的老张捱到晚上,又拿着工具来到了指定的路段。这次他格外细心地反复观察,在确信路段准确无误后,开始涂写了起来。为了防止再次劳而无功,他写了五十条就不再写了。
  回到家里,上床睡觉。第二天,他再次去银行取钱,卡上还是没钱。再打电话询问,回答和昨天一样。老张再到路段察看,自己昨夜辛辛苦苦涂写的五十条小广告,早已不见踪影。如此怪事叫老张百思不得其解。是谁在如此捉弄自己?老张决心要弄个清楚。
  到了晚上,老张再次来到了哪个路段,再次涂写了五十条小广告。写完之后,老张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个易于隐蔽的地点藏了起来。可是,老张从半夜等到天亮,也没见任何动静。整条大街上早已从宁静的夜梦中苏醒,变得喧嚣而热烈。再看那些小广告还原封不动地印在他写过的地方。
  就在老张感觉又困又饿,打算放弃观察,回家吃饭睡觉之际,忽然发现儿子左手提个桶,右手拿个刷子来了。只见儿子用刷子沾着桶里装着的水一样的东西,往自己写的小广告上轻轻一抹,小广告立刻不见了踪影。眼看着小广告在儿子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迅速消失,老张禁不住连连称奇。
  老张几步跑到儿子跟前,重重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说,这就是你的实验成果吗?
  小张见是自己的父亲,就十分自豪地点头承认了。说,我终于研究成功了!有了我研制的这种清除剂,再也不愁消灭不掉街头小广告了。
  老张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对儿子说,可是你也堵上了我的来钱道哇!
  小张十分兴奋的说,我还可以为咱们找到一个能够打开新的致富之门的金钥匙!
  老张问,又在胡说,把你找到的金钥匙拿来我看看!
  小张将手里的桶和刷子举到老张的面前说,您看这不是金钥匙是什么?
  狗屁!这那里是金钥匙?老张真的噘起了嘴。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来到了小张的面前,对小张说,我们是市容管理办公室的,我们已经发现并跟踪观察了几天,感觉你研制的这种清除剂的效果非常好,很想支持你将此项研究成果尽快投入工厂化生产,不知你是否愿意?
  你是说,由你们投资,让我办一个专门生产我研制的这种清除剂的工厂吗?小张有些不相信白己的耳朵。
  是这个意思!市容办的同志说,目前,街头小广告不仅在我们这个城市随处可见,在全国各个城市也愈演愈烈,如何有效清除非法小广告已经成为确保城市环境优美整洁所亟待解决的大问题。你成功研制出的这种清除剂恰恰就成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金钥匙。
  小张顿时欣喜若狂,一把抱住老张,说,爸爸,你听见了吗?我们真的找到了金钥匙!
  意外的选择
  史黎明
  老石他们那个小区的市场经济是越来越发达了。上个月几个东北小伙刚在马路边支起口大锅卖上了牛肉拉面,前些日子两个四川辣妹又蹬着三轮吆喝起了鸡蛋大饼。“牛肉……拉面!”“鸡蛋……大饼!”每天天还没亮拉面和大饼就欢实而又嘹亮的叫喊起来,吵的小区居民苦不堪言。老石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只两三天工夫他对早上的吵闹声就习以为常了。任你吼声如雷惊天动地,他是该打呼噜还打呼噜该做美梦还做美梦。可是今天早上的第一声“牛肉……拉面!”就把他叫醒了。他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一片浑沌就觉着奇怪。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叫拉面喊醒了?其实他用不着奇怪。他根本就不是让拉面给喊醒的。事实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他根本就没合眼。退休的第一天晚上就失眠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昨天晚上老石和老伴刚吃完饭老水就来了。老水是老石多年以前的老同学。别看快六十的人了他的耳朵还挺好使,不管是老同学还是老同事谁有点什么事他准知道,知道了他就跟着参合参合。虽说他参合十回有九回九成不了什么事。他还是乐此不疲该参合照样参合。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重在参与符合奥林匹克精神。这回听说老石退休了他就又过来参合参合。
  老水一进门就问老石退了休想干点什么?老石对自己退休后的去向问题心里还没谱,就反问他退休了还能干什么?他猛吸了几口烟就口鼻窜烟的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么说完他口鼻里的烟就出的差不多了。他就又猛吸了几口,他的口鼻里就又全是烟了。老水总是这样,遇到令他激动的事就总是把口鼻里边弄的全是烟。
  听了老水的话老石就觉着好笑。说他说的是正事吧,听着又不象。说他是开玩笑吧又说的一本正经严肃认真。遇上为难的事老石爱嚼蹦豆。这时他嘎嘣嘣嚼了个蹦豆,说:“咱不想揽月也不想捉鳖。”老水接着口鼻窜烟的说:“不揽月不捉鳖就开医院啊,我一朋友开了个小诊所半年就弄了七八万。”老石嘎嘣又嚼了个蹦豆说:“医院的事咱也不明白……”没等老石说完老水就口鼻窜着烟说:“什么明白不明白的,租间房请个看病的再找个打针抓药的不就得了。”听他那口气开个医院就象在马路边摆个算卦的野摊那么简单。
  老石不想和他开医院可又不好意思明说,就只好嘎嘣嘎嘣嘎嘣嘣的嚼蹦豆了。他一边嚼着蹦豆还一边把老水开医院的话题岔开扯点别的。老水就口鼻窜着烟的把话题往开医院上边拉。他们这样扯过来拉过去的拉扯了半天也没拉扯出什么名堂。
  梧桐柜上的座钟很礼貌的响了十下,老伴看老石还没完没了的嚼蹦豆就劝老石少嚼点。她说晚上嚼多了蹦豆对牙不好还消化不良。老石就听她的话不嚼了。很快,他的两个眼皮就象热恋中的情侣那样拼着命的往一块粘糊。老伴也不住的打起了哈欠。可老水还在那一个劲的吞云吐雾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没办法老石只好接着嚼蹦豆。老伴就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老石的蹦豆嚼的太多了,嚼着嚼着他就“嘣!”“嘣!”“嘣!”的放了几个响屁。这回老伴不干了:“你们一个鼻眼呼呼窜烟一个屁眼嘣嘣放屁还让不让人活了。”老石无奈的笑了笑刚要说话老水的手机就响了。他口鼻窜着烟问了一声“谁呀!”,接着“噢!”“噢!”“噢!”的噢噢了几声就关了手机口鼻窜烟的说:“老伴说家里来了几个卖药的让我快回去。”老水前脚刚走老伴就不高兴的说:“也不知他成天瞎惹惹什么?再来就告诉他咱不跟他开医院。”
  丁零零!丁零零零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老石一听是老战友老蒙打来的。老蒙让老石退休后跟他炒股票。老石说股票的事不大懂。老蒙就说懂不懂没关系只要运气好一定赚大钱。老蒙还告诉他,现在是千载难逢的牛市,上个星期两天工夫他就挣了十万,千万不要错过大好时机。
  撂下电话老石的心就有点活。他早就听说老蒙下海炒了股票还听说他挣了不少钱。没想到老战友发了大财还想着他,这令他有些激动。他兴奋的对老伴说:“老蒙让我跟他炒股票。他说现在是牛市,他说两天就挣了十万……”老伴兴奋的说:“两天挣十万!别含糊你就跟他炒股吧。”老石舒舒服服的往沙发上一靠说:“这回行了,老蒙可是专家。人家两天挣十万咱两天挣一万就行了。”老伴端着一杯老石爱喝的绿茶过来赞叹的说:“你这个老战友还有点共同富裕的意思。现在谁还管别人的事啊!”老石接过茶杯痛快说:“还得说是老战友啊!这回该咱发了。”说完他一扬脖“咕嘟咕嘟”的一通咕嘟,就把这杯绿茶全咕嘟下去了。刚咕嘟完他就觉着从气道里上来的气差了半口。他很不好受的喘了几口大气,老伴还帮他拍胸打背的一通忙活,他才很不容易的把气喘匀了。老伴嗔怪的说:“挣多挣少先搁一边,咱可得稳当住了。要是这口气上不来可就全完了。”这么说完他们就合计起和老蒙炒股票的事。
  他们兴高采烈的合计了一阵老伴就有点担心的说:“我听说这两年股市够熊的。我们单位的李姐当初每股一百多块钱买的一个叫一溜发的科技股现在每股还剩八块多钱。一股赔了一百多,这不是熊的倒了大霉了吗。”老伴这么一说老石心里“咯噔”颤了一下就苦着脸嘎嘣嘎嘣的嚼起了蹦豆,就象他也买了一溜发每股赔了一百多似的。嘎嘣嘎嘣的嚼着蹦豆的老石转念又一想,老蒙说是牛市啊。他不会瞎说吧。想到这他说:“可老蒙说现在是牛市啊!”
  “当当当……”梧桐柜上的座钟很绅士的响了十二下。往常的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睡了一觉,老石该起来上厕所了。可今天他们一点睡意都没有。老伴把身子在沙发上很舒服的伸展了几下兴奋的说:“老蒙说的也有道理,我听人家说熊到底了就该牛了。这回熊的时候不短了也许该牛了。”老石这时就想起了前些年他听北京来的一个股票专家说过的话。那个专家说股票的价格就象一个直立的棍子,倒下的时候价位多高再直起来的时候价位还是从前那么高。老石就把专家的话告诉了老伴。老伴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她急赤火了的说:“明天赶快买那个一溜发去。现在才八块多钱,咱别太贪了甭等到一百多,五十多咱就卖,一股还挣五十呢。两千股就挣十万。”听了老伴的话老石的呼吸就也急促了。他胸脯剧烈起伏着对老伴说:“买四千股就能买套房子……”他们就这么兴奋的说着聊着,一直到梧桐柜上的座钟“当当!”的敲了两下的时候,他们才意犹未尽的上了床。
  老石是个办事极其认真的人。不管干什么事他从不打无准备之战。他虽然没炒过股但他知道炒股是一门学问。他想提前准备准备再动真格的。为此,他看着窗外满天的星斗决定明天先买两本关于股票的书看看。
  梧桐柜上的座钟“当当当”的敲了三下的时候老石开始合计明天买两本什么内容的股票的书。当他终于决定买一本关于股票的书再买一本关于股票市场的书的时候,梧桐柜上的座钟已经敲了四下。这时一股倦意向他袭来。他惬意的闭上眼睛想睡会了。
  嘎吱吱!老伴一翻身床铺重重的响了一下。老石的睡意就被这响声带到外面黎明前的夜空里边去了。这时他就又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听说好的投资者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心动。自己为什么想到一溜发挣二十万就想买套房呢。看来自己还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大投资家。想到这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做出了一个深谋远虑的决定。他决定等挣了二十万的时候不买房子。他要等到一溜发从五十多再降到八块多的时候再把它买回来。二十多万能买三万股,等这三万股再涨到五十多的时候他就能挣一百多万了。要是运气好真赶上个红透天的大牛市,也许一溜发还会每股涨到一百多块……这样想着他的心就忽悠了好几下。这时他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牛肉……拉面!”“鸡蛋……大饼!”的叫卖声。老石听见了拉面和大饼的叫卖声可看天还没亮就想迷瞪一会。没想到老伴轻轻用手碰了他一下:“怎么?还睡呢?”老石就说:“刚想迷瞪会。”老伴一听就有点懵:“那这一晚上你……”没等老伴说完老石就把昨天夜里自己想的那些事和她说了。老伴听了一屁股坐起来嘴就拢不上了。她瓢着嘴喜悠悠的说:“行!这回不光能赚大钱,没准你还能混个大投资家干干。”老石就谦虚的说:“投资家不投资家的反正得先弄两本书明白明白。”老伴又喜悠悠的说:“这就对了。我听说那里边学问大着呢,什么这个波那个浪的比脑电波心电图还麻烦。”说到这她可能是想让屁股挪挪地方舒服舒服。没想到屁股底下一使劲“哗啦!”一声巨响床屉就掉下去了。她“啊”的尖叫一声就坐在了地上,脑袋还重重的磕在了床帮上。老石赶紧拉起老伴说:“等咱炒股挣了大钱换个新的。”老伴就说:“换就换美国的,听说美国的玩意怎么折腾都不带坏的。”
  “牛肉……拉面!”“鸡蛋……大饼!”外面的喊叫声更欢实也更嘹亮了。天也在这欢实而又嘹亮的喊叫声中渐渐的亮了。吃过早点老石就迎着东升的旭日去了新华书店。在新华书店他买了一本《股票大全》和一本《股市宝典》。兴高采烈的回到家老石就看见老邻居老仁正笑盈盈的坐在沙发上。他听说老石退休了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事。
  老石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他就自责的说:“怨我,怨我。再早来会你就省的花这些冤枉钱了。”老石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问,“花什么冤枉钱?!”老仁指着他手里的“宝典”和“大全”说:“买这些破玩意干什么?白花钱。”这样说完他脸上还浮现出淡淡的忧伤。老石说:“我想跟老战友炒股票,弄两本先武装武装。”老仁白了他一眼说:“武装到牙齿也白搭。”老石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就嘎嘣嘣又嚼上了蹦豆,问:“为什么?”老仁接着说:“前几年我和几个朋友在大学股票系跟一个炒股教授学了二年……”听到这,老石赶忙咽了嘴里的蹦豆说:“你快跟股票教授说说我也跟他好好学学。”老仁没接他的茬接着说:“学完炒了二年炒了一脑袋白头发。”听他说到这老石的心就悬了起来。这时他才惊异的发现老仁原先一脑袋乌黑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他嘎嘣嘎嘣的嚼着蹦豆问:“出什么事了?”
  “两年赔了三万。”老仁说完老石心里就起了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老伴就惊慌的说:“咱可别碰那玩意了。两年赔三万咱可赔不起。”老石忙说:“股市都是熊一阵牛一阵,听说快牛了。”老仁听他这么一说就恨恨的说:“听说快牛了管什么用?!人家还没打喷嚏呢。”老石听他说到这就有点糊涂的问:“谁还没打喷嚏?”老仁就说:咱们的股市要想牛就得有人打喷嚏。”老石越听越糊涂就嘎嘣嘎嘣的嚼了好几个蹦豆。又是蹦豆嚼的太多了,嚼着嚼着他又嘣嘣的放了俩屁。老仁就说:“不打喷嚏放屁也行。”老石就翻着白眼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老仁不客气的说:“这么点事你都不懂还炒什么股啊!人家吃完饭拿牙签剔着牙有意无意的打个喷嚏,咣叽一下就能把大盘给砸了。刚尿完尿人家系着裤子嘣嘣放俩屁就能让大狗熊生出俩犄角来好好牛一把。任你是博士前硕士后的顶尖级专家也白搭。”
  嘎嘣!嘎嘣!嘎嘣嘣!!老石的蹦豆嚼的更起劲了。
  老仁接着说:“现在我才明白,退休,退休,就是万事皆休,别的事就啥也没戏了。”老石木着脸嘎蹦嘎蹦的嚼着蹦豆心里就凉到了底。他觉着和老蒙炒股的事可能得泡汤就绝望的说:“不能一天仨饱俩倒吧。”老仁说:“不仨饱俩倒就出去溜溜呀。”老石问上哪溜溜?他就欢天喜地的说了上个月他和几个朋友去西北旅游的事。他说他往嘉峪关城门楼上一站就立马变成了梁山好汉。他说祁连山顶上的小风飕飕的要多凉快有多凉快,绝对是避暑的好地方。他说兰州的牛肉面肉多味鲜吃着香。他还告诉老石,人们都说黄河水是浑的,还说跳进黄河洗不清。其实那都是胡诌白咧,人家兰州的黄河水比矿泉水还清亮,喝一口吉祥安康。
  老仁的这通忽悠就把老石的心忽悠活了。他对老伴说:“别的事一时半会还说不准,干脆咱们上兰州尝尝牛肉面去,再来口黄河水安康安康。”一看把老石说活了,老仁就象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业似的激动的两个眼睛有点湿润。他热乎乎的说:“太好了!太好了!你们要是想去就得好好准备准备。”老石好奇的问:“都准备什么呀?”老仁认真的说:“那边太阳比咱这边厉害最好多带点挡太阳的东西。”老石点点头接着问:“还带点什么呀?”老仁认真的想了想说:“我穿皮鞋爬祁连山爬了两脚大血泡。有俩女同志高跟鞋鞋跟还不知爬哪去了。你们顶好是一人来双登山鞋。”吃完中午饭老石和老伴就欢天喜地的去了新世纪旅游精品公司。在那里他们买了太阳镜太阳伞和太阳帽,还买了登山袜和登山鞋。老石平时喜欢游泳,这回他打算在兰州吃完牛肉面再游游黄河。他们就又去新时代运动设备专卖行买了游泳裤衩和游泳帽。他们还在新气象精品店买了数码相机和录象机。买完东西他们一高兴还跑到老来俏咖啡厅喝了两扎德国黑啤酒。他们心满意足的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进了家门东西还没放好门铃就丁冬丁冬的叫上了。老石开门一看是老水来了。老水风风火火的进了门就口鼻窜烟的问老石开医院的事合计的怎样了。老石就和他说了准备先去西北旅游的事。老水口鼻窜着烟很坚决的说:“听我的,坚决不能去。”老石没想到老水会这么说就嘎嘣嚼了个蹦豆,问:“为什么?!”老水口鼻窜着烟瞪着俩牛眼说:“满世界都闹疯牛病,你们还要吃牛肉面,不要命了?”这么质问着老石的时候,他的表情就象一个菩萨心肠的严师面对一个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的学生那样严厉那样无情。听了老水的话老石的心头一阵发紧脑门上就冒出了汗。是啊!怎么把这么大个事给忘了呢?真得上疯牛病小命可就交代了。这么想着他就如梦初醒的对老伴说:“老水说的对呀!为了碗牛肉面再弄个疯牛病,咱别去了。”老伴赶忙说:“我听说得了疯牛病医院都没法治,咱就别去了。”老水又口鼻窜烟的接着说:“你们就别胡思乱想了,还是赶快琢磨琢磨咱们开医院的事吧。”
  老石知道已经到了跟老水说真话的时候,就嘎嘣嘎嘣的又嚼了几个蹦豆心里打着鼓说:“医院咱就别开了,万一出个医疗事故就麻烦了。”老石以为这么一说老水就没词了,没想到老水猛吸了几口烟信誓旦旦的说:“胆小不得江山做,不担风险挣不着大钱,你放心不管出啥事我绝对摆平。”这么说完他还昂首向天高耸着胸脯做出了一副力挽狂澜大气磅礴的样子。
  老石就象坐到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上。他很想离开这个火炉又不知道怎么离开,就嘎嘣嘎嘣的接着嚼着蹦豆。看老石愁眉苦脸的光嚼蹦豆不说话,老水就知道开医院的事八成是泡了汤。他就很无奈的把烟屁股往烟缸一丢口鼻窜着烟垂头丧气的走了。
  老水前脚刚走老仁就着急忙慌的进了门。他神色慌张的对老石说:“去西北你们得赶快走。听说国家决定加大西部开发力度,一开发人准多人一多车票就不好买了。”老石有点难为情的说:“西北我们不想去了。”老仁一听他们不想去了就惊讶的问:“为什么?”老石说:“现在正闹疯牛病牛肉面不能吃,不吃牛肉面还去什么兰州。”老仁耿耿着脖子气呼呼的说:“外国的牛才疯呢。咱们哪来的疯牛病?人家兰州那牛牛着呢没一个疯的。”临走他紧紧握着老石的手说:“在兰州你们可劲吃,要是吃出疯牛病来我找兽医给你们治。”老仁乐颠颠的走了,老石就嘴里不住的嚼着蹦豆又胡思乱想起来。看来西北是不能去了。这么一想他对老水还产生了点感激之心。要不是老水提醒真去西北吃个疯牛病就悔之晚矣了。不去西北干点什么呢?跟老李开医院?不行!不能和他一块干。想到这他又想起了炒股票的事。老仁说两年赔了三万,老蒙说两天挣十万。看来他们都不是胡说。有赚的就有赔的干什么不是这样呢!人家老蒙也是专家啊。不行就跟老蒙炒股票去。赔了又怎么办呢?
  老石正犯着愁,电话又丁零零丁零零零零的响上了。老蒙在电话里兴奋的说,他已经和一家证券公司的老总说好了,不管老石的入市资金是多少都让他进大户室。他让老石赶快把钱给他,挣了算老石的赔了算他的。老石把情况跟老伴说了老伴就喜出望外的说:“能进大户室敢情好了。我听说没几百万进不了大户室。老蒙本事还不小。再说了人家包咱只赚不赔你就跟他炒吧。”这时老石就下了最后的决心,什么也不干了义无返顾的和老蒙炒股票。
  老石到银行取了两万块钱就往老蒙家跑。他下了公交又上地铁,下了地铁又打出租的跑了一个来小时,就要到老蒙家了刚巧碰上了老战友老吴。老吴听说他要跟老蒙炒股票就说,别听他瞎掰!还大户室呢,他连小户室都进不了了。老石问为什么?他说他已经赔了十七八万,最近正找别人借钱还老账。他还告诉老石老蒙找好多老战友借过钱,借完了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听了老吴的话老石的脑袋“嗡嗡嗡”的响过一阵就成了一片空白。
  晚上八点多老石头重脚轻的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跟老伴说就嘎嘣嘎嘣的嚼蹦豆。老伴满面春风的说:“进大户室是好事不用嚼蹦豆。”老石就气愤的把老吴说的事告诉了她。她俩眼冒着森森的凉气说:“咱快别炒了。别回来股票没炒好再让老蒙把咱们蒙了。”老石苦着脸说:“怎么老战友还整这事呢!?”老伴就以大彻大悟的口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老舅他们那边亲哥俩开买卖都打法院去了。人是铁饭是钢半顿不吃准饿的慌。别的都是假的就剩吃饭是真格的了。”这么说完老伴就劝老石赶快吃饭。
  老伴以为老石要进大户室心里高兴这顿饭做的还真不赖,她做了老石最爱吃的八珍豆腐和酱爆蟮鱼丝。可老石一筷子也没动,还是面无表情的嚼蹦豆。老伴心神不定的说:“你别老嚼蹦豆了,嘎嘣嘎嘣的我听着闹心。”老石嘎嘣嘎嘣的嚼着蹦豆说:“不嚼蹦豆我心口堵的慌。”老伴就说:“快别嚼了,不想吃饭咱就出去散散心吧。”老石觉着心口堵的慌也想出去溜溜就说:“是得出去散散心了,再不散散就上不来气了。”
  他们换好衣服就往外走。老石的手刚碰上门把手门铃就丁冬丁冬的叫上了。老石心神不定的开门一看是老仁。老仁戴着瘸了一条腿的老花镜,俩手捧着一张裂了两个大口子的列车时刻表很认真的说:“你们要是坐火车就得从咱们这先到北京从北京再倒去西安的火车,从西安还得再倒一次去兰州的火车。从兰州去嘉峪关有公共汽车。”老石想告诉他西北他们已经决定不去了。可看着他这副古道热肠老石实在不好张嘴,只好不住的摇着头看着他乐颠颠的走了。
  他们抬脚又要出门就听见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铃声。老石赶忙过去一听又是老蒙打来的。老蒙问他钱准备的怎样了?老石咬了咬牙说:“我还有点别的事,炒股的事以后再说吧。”没等老蒙搭话他就“啪!”的一下撂下了电话。
  丁冬!丁冬!老石刚撂下电话门铃就又响了。老石赶忙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还是老仁。他还没来得及张嘴老仁就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们了,在西安你们最好一人来碗羊肉泡馍。然后再来趟华山,自古华山一条路那可是名不虚传啊。”说完没等老石吱声他又乐颠颠的走了。老伴有点不高兴的说:“这个老仁怎么磨磨叨叨的象个老太太。”
  老伴发完牢骚,身后的电话又丁零零丁零零零零的叫上了。老石以为又是老蒙打来的就没搭理它。电话响了几声就不响了。他暗暗庆幸可以少嚼几个蹦豆了。没想到过了一会电话又丁零零零丁零零零零的响了。接还是不接他一时手足无措。老伴气鼓鼓的说:“别接!别接!看它响到什么时候。”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零零零!!!电话的响声更长更响也更刺耳了。
  看着怪叫不止的电话老石怎么看怎么象个炸药包。他真怕再叫一会它就要爆炸。他就象刚刚吞下两个猪苦胆那样苦着脸很不情愿的拿起电话没好气的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老石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电话是佳木斯的三姐打来的。他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三姐说很想念他们。她热情的邀请他们去佳木斯逛逛。她说要带他们去原始森林看熊瞎子掰苞米。她还要陪他们去赫哲鱼村过几天渔民生活。撂下电话他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伴。老伴听完就兴高采烈的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回你就别嚼蹦豆了,咱们快上三姐那看熊瞎子掰老玉米去。晚上一激动老石又是一宿没睡。
  “牛肉……拉面!”“鸡蛋……大饼!”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欢实而又嘹亮的拉面和大饼的叫卖声又喊起了老石。他精神抖擞的从床上起来就准备赶紧到车站把去佳木斯的火车票买了。洗簌完了刚要出门老伴就慌了神:“快自个照照去,鼓眼瘪腮的活象个鬼。”
  一照镜子老石就吓了一跳。才两天时间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模样了。虽说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比不上英俊少年摩登小伙,可原先咱也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呀。为什么红扑扑的脸灰了巴唧了呢?两个小眼怎么还眍眍进去了?最不好看的还是俩腮帮子,一边瘪一块还真象个鬼。
  突然,老石觉着脑袋有点晕就不安的对老伴说:“快带我上医院看看吧,脑袋有点迷糊。”老伴赶紧陪他去了医院。大夫一看说他血压升高心肌还缺点血。他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让你后悔
  黄胜林
  马仔和芳芳结婚时,家里很穷。新婚之夜,马仔搂着芳芳深情地说:“芳,你不嫌我穷,我很感激,我会好好地疼你爱你,直到永远。”芳芳也脉脉含情地对丈夫说:“我也会同样待你,永不分离。”
  后来,为了摆脱贫困,他们双双来到南方大都市打工。他们干过苦力工,当过推销员,收过破烂,卖过小吃,经过数年的摸爬滚打,受尽了别人的白眼,终于在大都市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房子,马仔也成了白领阶层。住进新房子时,马仔对芳芳说:“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相信我,我日后定会有自己的公司,我要让你享尽荣华富贵。”芳芳说:“我相信你。”
  不久,马仔以自己的聪明才智,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公司,马仔也就成了马总,钱包也渐渐鼓了起来。当上老总后,马总也渐渐像了老总的样子,吃饭应酬,歌舞升平,常常过了午夜才回家,还会编造美丽的谎言。对此,芳芳感到丝丝担心,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芳芳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马总有了“二奶”。有了“二奶”后,马总经常彻夜不归。芳芳责问他时,他总是否认或默口不言,或者干脆说是工作的需要,芳芳感到很失望。
  没有哪个“二奶”是不想转正的,当马总在“二奶”的威迫下,向芳芳摊牌时,芳芳问他说:“你当初说的话,算不算数?”
  马总无话可应,愣了半天才说:“你原谅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畜牲,只要你答应,我愿意把房子和一笔现金给你和孩子作为补偿。”
  芳芳说:“既然你无情无义,我也不稀罕你的补偿,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依赖你才活着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
  当下,芳芳带着孩子搬出了家,到外面租房住,并做点小本生意维持生活。马总感到内心疚愧,时常想帮助芳芳点钱物,但都被她拒绝了。
  后来,马总得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医院,“二奶”开始尚能伺候在马总身旁。后来,马总的钱越来越少了,公司转让了,房子也出卖了,“二奶”在拿走他最后一笔钱跑掉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没了公司的马总又变成了原来的马仔。
  就在马仔感到绝望之时,芳芳来到医院照料他,并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为他治病,并没有半句怨言。对此,马仔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马仔出院那天,芳芳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来接他。他来到芳芳的住处,想和芳芳重新和好,但芳芳拒绝了他。马仔问芳芳:“既然你还恨我,拒绝我,为什么还要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
  芳芳回答说:“人活一口气,我之所以帮助你,是让你能健康着来对我表示后悔。”马仔听后,羞得无地自容。
  不如不娶
  龚欣兰
  孙老实确实是个老实人,别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他还在家守着几亩承包田起早贪黑的耕作。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出去,只是因为爹长期病卧在床,娘是个瞎子,又没有个弟弟妹妹,他走了谁照顾爹娘啊!所以,他才年复一年地守在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山沟,直到早过了该结婚的年龄,还没娶上媳妇。差啥?还不是家穷!要不他怎么能眼瞅着同村的伙伴都抱上了孩子,他还是光棍一条呢?娶不上媳妇,他自己急,爹娘比他更急,四下托人给儿子保媒。可是,谁家的姑娘愿意往穷坑里跳呢?就在孙老实和爹娘快要断了这个念想的时候,媒婆却风风火火地跑到他家,说邻村有一家纯粹的黄花大姑娘愿意嫁给孙老实,不但一分钱财礼不要,而且,婚礼的全部费用都由女方承担。
  孙老实和爹娘一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咱们能摊上吗?细一打听才知道,感情人家是要让孙老实当上门女婿!这下,孙老实不愿意了,我走了,谁养活爹娘呀?爹娘坚决同意这门婚事,不管怎么说儿子总算有了媳妇!再说,两个村离得又不远,不耽误相互照应,有啥不行的?
  就这样,孙老实当上了上门女婿。真应了“美事不好摊,便宜不好拣”的那句俗话,孙老实进了媳妇的家门就真的跳进了火坑。原来,媳妇是个母夜叉!老丈人虽然老实厚道,丈母娘却是个长着一脸横肉的老刁婆。孙老实没来时,娘俩欺负老丈人,这回解放了老丈人,孙老实成了娘俩的发泄对象。隔三差五孙老实就得挨上一通打骂。忍着吧!谁让咱摊上了?孙老实的爹娘总这样劝儿子,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孙老实总算盼到了媳妇生了孩子的那一天,心想终于有了出头露日的时候。没想到,媳妇和丈母娘更加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让孙老实鼻青脸肿、头破血出。
  孙老实实在忍无可忍,大着胆子向媳妇提出了离婚的请求。谁想到,媳妇二话没说,到厨房拿起菜刀当着孙老实的面,将菜刀按在了孩子的脖子上,对孙老实说,你再说一句离婚,我的手就按下去!
  看着媳妇手中寒光闪闪的菜刀,孙老实好像看到孩子幼小的生灵正在遭受恶魔的涂炭,孩子的脑颅被敲开、五脏六腑被掏出来,鲜血飞溅、血肉横飞的幻觉在孙老实的眼前出现了。啊!孙老实大喊一声冲出了房门,在村道上拼命地跑着。
  乡亲们老远看着,都咂着舌叹道,多老实的人呀,可惜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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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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