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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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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410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25
页码: 3-27
摘要: 本节收录了心里的阳光、婚变、乡戏旧事、村子里的故事、玫瑰花香五篇小说。
关键词: 当代 小说 杨柳青

内容

心里的阳光
  李志邦
  在这座城市的西头,通往郊区的大道旁边,有个长途汽车站。汽车站修建的很有气派,硕大的玻璃窗,候车室里的椅子全是沙发式的。有一个女清洁工一年四季来来回回在大厅里打扫。她四十岁出头,人精瘦,可嗓门洪洪亮亮的,往往她一说话,全大厅都有回声。而偏偏她总爱跟乘客们说话,弄得候车室里不安宁。
  入夏了,临近中午,太阳暖烘烘的,一辆长途汽车驶进站里。有个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不知道从哪一下子跑到汽车跟前。他个子不高,就跳起来从车窗外朝车厢里张望。他像个有经验的猎人发现了猎物,没一会儿,便从车上背下来一个农村小姑娘,然后一溜颠颠地背进候车室,放在长椅上。小伙子有些夸张地抹着汗水,我说大姐,您啦够沉的。姑娘紧紧抱着个挎包,挎包鼓鼓囊囊的,她警惕地看着对方,小声问,你为啥背我?小伙子坐在姑娘身边答,你要下车的时候,我看你腿脚不利落,你别不是小儿麻痹吧?姑娘依旧抱着挎包,喃喃地,我上车时崴了脚。小伙子笑着,你总抱着挎包干嘛,我又不抢你的。姑娘躲闪着,你是不是离我远一点?小伙子不高兴地说:“你看你这人,我好心好意背你,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你看我的眼神怎么好像我是坏人似的”。姑娘低着头,反正你不像好人。小伙子悻悻地,我哪点不像好人?浓眉大眼的。姑娘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总盯着我的包。我娘说了,凡是盯我的包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伙子恼了,谁不是好东西,为背你我差点闪了腰,这年头怎么好人没好报呢。
  女清洁工扫到小伙子跟前,不客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吃香蕉,把皮儿扔的哪哪都是,刚才滑倒一位老大爷。小伙子没理会女清洁工,继续和姑娘理论着,你怎么总怀疑人呢,你说,这长途汽车站里人来人往的,我大白天能把你怎么样?要怎么样,也得趁半夜三更……姑娘截断他的话头,你把实话说出来了吧。小伙子不耐烦地摆手,少废话。姑娘把挎包抱得更紧,大声说,你敢抢包,我就喊,我娘说了,喊抓贼没人来,喊有人耍流氓,哗啦能来一大片。女清洁工像是看风景,在一边抿着嘴。小伙子有些紧张,谁抢你包呀,你包里有金子还是有银子?我是让你给我钱。姑娘吃惊地问,我没找你借钱啊。小伙子烦躁地把皮夹克一溜扣儿敞开,你这人怎么什么也不明白,我从车上把你吭哧吭哧背进站里,那大脑注水了?我可是凭力气吃饭。女清洁工凑过来,他这小子专挑你这软柿子捏,你以为他这么好心眼。闺女,出门得防着点。说完,剜了小伙子一眼,走了。小伙子朝女清洁工唾了一口,女清洁工回头,你小子别惹我,就刚才你那一口,我能罚你一百块钱,我让你白背一天。小伙子再想唾,运运气又咽回去。
  姑娘撅着嘴说,我不让你背,你非背,还口口声声说帮我。小伙子突然乐了,我要是你亲爹就帮你。姑娘嘟囔着,我亲爹去年就死在你们这儿,埋在墓地了。小伙子晦气地说,你这人怎么不会听话呢,我那是比喻。姑娘怯怯地问,你背我要多少?小伙子伸出两个指头比划,说,这个数。姑娘掏着口袋问,两毛?小伙子不屑地,你打发要饭的呢,二十块。姑娘蹦起来,吓了小伙子一跳。二十块呢!你背我二十几步就要二十块,你心太黑了。我坐长途汽车走了大半天才二十块。小伙子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你嚷什么,你坐下行不行。人家老远一看,还以为小俩口吵架呢。姑娘瞬间背起了挎抱,一瘸一拐地往站外走,谁和你是小俩口,我养得那头老母猪都比你俊。
  太阳的温暖放开了,把玻璃窗烤得热热的,烫手。
  小伙子挡住姑娘的去路,我不和你斗嘴,给钱。姑娘涨红着脸说,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晚上回家得坐车。小伙子好奇地问,你上午来,晚上就走?姑娘的眼眶潮湿了,我是给我爹扫墓来的。去年,我爹给天津运煤,司机开着开着车就睡着了,那车头就冲着立交桥的栏杆去了,结果车掉下来。现场几个城里人七手八脚把我爹从车楼子里拽出来,有位开出租车的小伙子把我爹送进医院,又把我爹背进手术室,那衬衣上都是血。院长听信儿也来了,说救人要紧,钱不钱的放一边。大夫说要给我爹献血,有两个看病的叔叔听说后,伸胳膊就过来献,连眼睛都不眨。一位带着孙女看病的老大爷也跑来要输,大夫急了,说,您岁数大了,别献了。老大爷说,看外地人撞得太可怜了,也没个人跟着,没别的,我留下一百块钱吧。我爹到最后也没救过来,临死的时候攥着大夫的手说,把我留在这吧,这的人好啊。姑娘说着打开挎包,拿出好几块簇新的木牌子说,这是村里一个写字的先生写的,我娘让给我爹扫墓时一定要把这些牌牌供上。
  小伙子拿过来看,每块牌子上面的字体都工工整整,写着:给你们磕头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你们的血没白流,有让我们输血的时候,我们让全村人伸胳膊。不知道你们姓啥叫啥,我丈夫九泉之下谢你们了。有孩子的,让你们孩子考上大学,清华北大的。有老人的,让老人长命百岁。有老婆的,让你们夫妻团圆。有丈夫的,让你们的丈夫规规矩矩不敢有外心……小伙子看着看着乐了,问,这都谁编的词儿?姑娘抽泣着,我娘。小伙子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好久没有的一种感觉,麻酥酥的。他关切地说,你脚崴了,我有摩托车,我送你去扫墓,那墓地远着呢。说完连他自己都奇怪,这声调怎么流露的这样真挚。姑娘摇着脑袋,我只有回去的二十块钱。小伙子的血往上涌,拍着胸脯,我能往你要钱吗,我好歹也是天津人。姑娘感激地望着小伙子,哥,我谢谢你了,要不我也给你写块牌牌?小伙子看着姑娘一脸的纯真,心里像外面的日头暖暖的,他觉得自己立马神圣了许多,忙表白,中午我请你吃饺子,三鲜馅儿的。姑娘扑哧笑了,我娘说,凡是帮助你的男人都是你哥哥。小伙子把姑娘背了起来,龇着牙说,我倒霉就倒霉在你娘身上了。
  女清洁工的目光追了小伙子背影很远,周围几个好事的乘客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那姑娘是骗子,说的都是谎话,天底下哪有白输血的。有的说小伙子不安好心,看姑娘长得水灵秀气,背个阴地里就办了她。女清洁工肯定地对别人说,丫头是好人,没说瞎话,可一准上了那王八蛋的当。他什么变的,在这我看他半年了,还不清楚……。
  婚变
  牧歌
  在农村,这么气魄隆重的婚礼恐怕还是头一遭。八辆摩托车开道,八辆汽车接人,光伴娘就有四个,新郎官亲自去接新娘,接之前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迎亲仪式。新娘接回来后,在村口又举行了一个场面更大的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新郎官双腿跪在接新娘的车边,含着激动的泪水,满怀深情地高声喊道:“悔过的三强,请我一辈子也离不开的爱妻二曼下车……
  一
  五年前的正月十五,三十多岁的妇女满金,风是风火是火地跑到村妇联,一推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可了不得了,我的曼主任,二丫她……她……”听到这喊声,二曼放下笔,起身把满金扶在沙发上,一边轻轻地用手捶着她的后背一边问:“别急,慢慢说,二丫她到底怎么啦?”“她、她、她喝了农药啦!”“她人现在嘛地方?”“我男人开三马儿送她去县医院啦,大丫满银她们都跟去了。我也想去,大丫叫我赶紧告诉你一声。”“走,咱马上去县医院。
  二曼站起来刚要出办公室,只见一个中年妇女疾步迎了上来。“我的曼大主任,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那个挨千刀的又逼着我和他离婚,说什么我要是不离,他就和我……和我分什么……喔,分……分居。”说着,那个叫春露的女人掏出手绢捂住脸,拉着二曼的胳膊呼天喊地的哭了起来。二曼刚要说话,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来一接,是大丫打来的,告诉她二丫已脱离危险了,就关上了手机对满金说:“二丫已脱离危险了,晚上就可回来。”又对着那个女人说:“亏你还喝了那么多墨水,怎么这点儿脑子都没有,分居就分居。我告诉你春露,你离开他活的了,他离开你,不出三天,就得向你负荆请罪。你吃亏就吃在心太软上!回去就对他说,要走就走,家里嘛东西也甭拿。就这样办,出了事我顶着。”
  当天晚上,二曼简单地做了点饭,等了一大会儿,孩子他爹也没回来,她心里惦记着二丫,就没再等,和儿子草草吃了饭,嘱咐了几句后,就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二丫家。她一露面,二丫就抱着她哭了起来。“二丫,心里难受你就哭吧,要是能哭的你们当家的回心转意,我陪你一起哭!”
  二曼边说边扶起二丫,用大丫递过来的毛巾给她擦了擦脸接着说,“他走了,咱还要想法过的比他在更好。快别哭了,这么漂亮的人儿,把脸哭坏了看怎么再嫁人。”
  “曼姐,你真是天大的愁事也不往心上撂。”二丫被她一句话逗得差点笑了起来,但很快又在脸上堆满了浓厚的愁云,她又低下头,眼泪辛酸地接着说,“我,……我就觉的臊的慌。他、他、他这个挨千刀的,就、就这样把我甩了,这以后、以后我可怎么见人哪……”
  “你害的什么臊,一没靠人,二没养汉的,怎么不论好坏嘛事都咱女人扛着?男人和野女人跑了,我看害臊的应该是他们自己。反过来说,你男人走这条道,八成也都是你事儿事儿让他,处处迁就他,日积月累宠的。我要是碰上这样儿的男人,叫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说这日子刚一好过,有些男人咋就像疯了一样?”二曼话音还没落下,满金边给二曼端上一杯水边说。
  “也别说的这么可怕,生蛆的鸡蛋都有缝儿。”二曼说着扫了大家一眼。
  “怎么想法儿不让它有缝啊。咱也不能把他们天天供起来呀?”满金一脸的迷糊,瞪大了眼问道。
  “俗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哪。”说完这句话,二曼沉思了一下,用手理了理挡住眼睛的碎发,又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咱要管,可要紧的是咱们女人要自强自立自珍自爱,要靠勤劳致富把腰板挺直,要学着用新的道德规范去相夫教子,再也不能不管社会多大变化,还一个心眼地只知道做饭干活侍侯家了。这事儿谁含糊了谁就会吃大亏啊。”二曼说完,喝了口水,又嘱咐了二丫几句,推门走了出去。
  二
  从二丫家回来,二曼一进院,就听三强瓮声瓮气地话声:“回来了,我的大主任,你忙的可真一个顶俩啊。”
  “忙,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添乱。”二曼一边迈进屋,一边没好气地说。
  “我不在你说的男人之列啊。”三强讨了个没趣,随话搭腔地说。
  “社会这么开放,自个儿要是不检点,说不定你变的比他们还坏。”
  “咱俩结婚十好几年,你还信不过咱。我可是有那个贼心没长那个贼胆呵。”
  “现在外面的歌厅舞厅遍地,花鸡野鸡乱飞,你从小爱唱爱蹦爱凑热闹的,学坏还不是三天俩早晨的事儿?”
  “咱先别斗嘴了,和你商量点儿正事。四和尚找我几次了,让我去他们厂跑业务,你说我去还是不去?”三强冲她笑咪咪地说,“他许我工资每月一千五,业务提成按百分之八,少说一年落个五六万的。儿子过一年两载的就上高中了,得提前准备准备。再说打结婚也没给你添点金买点银啥的……”
  “你眼里还有我?只怕你一有了钱就不知行老几啦?”
  “你先别管行老几,我心里有数。我刚说的这事儿,你说咱应还是不应?”几番话三强都没讨着好,一咬牙来个牛不喝水强摁头。
  听了三强用纂着拳头拉屎暗使劲的口气说话,二曼知道这已是木已成舟的事了。暗想到,这十几年,三强在她眼里、在全村都是个有心无胆的人,也应该让他出去长长本事了。可又想,现在外面的世界真是太精彩了,他去干的又是漫天飞的业务,在家看的见摸的着,万一……可总不能瞎子放驴不撒手啊。想到这儿她抬起头,微笑着说:“去,我不拦着你,可得依我三件事。”
  “你只要让我去,别说三件,说是三十件都成。”三强见这事儿有门儿,高兴地说,“要不要给你写个字据?”
  “别跟我耍贫嘴,我要你记在心上。”二曼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为了孩子,为了咱这个家,更为了你们男人的自尊。一条是规规矩矩地做人做事,不能坑人骗人;二要依法做生意,不能损公肥私坑厂害国家;这第三嘛……是先给你敲个警钟,你干了业务就结识人多应酬多,要多吃菜少喝酒,贪杯总要误事。”
  “这,你知道,我是半辈子的不喝一杯酒的人。”
  “你别打岔,再嘱咐你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干业务,少不了和女人打交道,你可给我记死了,要多动口少动眼,千万可别真动心啊!……”
  三强听到这儿,哈哈地笑着说:“前两条我一定记死记牢,这第三条嘛,”说到这儿,三强止住了笑,很严肃地说,“二曼,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
  “这点我始终不怀疑。都说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可世上没有不花钱的午餐,你采了,那可就陷进了填不满的深坑!有人说,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可鞋真一湿就像淌了海,这海可是越淌越深哪。扔多少金钱是小事,丢掉的人格,丧失的良心可是用多少金钱甚至拿命都换不来啊!”
  “太可怕了,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三强勉强笑了两声,可心里却打了一个透心的寒颤。
  三
  这两天,二曼真忙的顾不上家了。她跑县去镇的给二丫办来一万多元的小额贷款,又和她到邻村的一个养猪大户家,俩人商量着买了十几头猪秧子,帮她办起了家庭养猪。接着又和村书记一起找春露的男人谈了半天。春露男人是个炮筒子,一提这分居的事儿,他哈哈大笑着说:“曼主任,我可不是花花肠子,你来了才十几年,可老书记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要是花了心,天打五雷轰!”
  “你先别急着起誓,我问你,为嘛你媳妇说你要跟她分居?”二曼来了个单刀直入,接着他的话茬追问。
  “这个事儿嘛,叫我怎么说哪,一提怪笑话人的。”
  “我和书记一起找你解决这事儿,是为了你家和睦,全村稳定,你不说,咱怎么解决?”“我……我……”“你怎么老虎吃山芋,焖口了?”
  “告诉你们吧,我是嫌她懒。看人家,来钱道儿越干越宽,我真急得猴蹦!可她还是整天围着牌桌转。两对儿老人住院吃药用钱,孩子大了上学用钱,趁着年轻你不干,天会下雨还会下钱呀?说几回都不听,我一急就扔给了她那句。”
  “这,我再管可就越权了。我的妇联主任,这可是你的范围了。”老书记笑眯眯地看了二曼一眼,掏出大烟袋,装上烟点上火,滋滋地抽了起来。
  “老书记,您可千万别推得一干二净,别忘了,您可是我们娘子军的洪长青啊。没您这个主心骨,我们可要溃不成军啦。”二曼笑着给老书记端上一杯水,冲着炮筒子接着说:“党支部早就对开展妇女双学双比作了安排,往后春露要是勤快了,累坏了你可别怨我啊。”
  “我谢还来不及,哪能找您哪。”炮筒子站起来扯着嗓子说,“当着老书记的面儿我说一句。俺那口子要是勤快了,我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儿,给你磕仨响头!”
  “头,你就别磕了,留着你那膝盖跪搓板儿吧。”老书记一句话,逗的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四
  庄稼人活忙显得日子过的快,一眨眼就到了年底。一天中午,二曼回家吃晌午饭,刚拐进胡同,就听自己院里有几个人叽叽嘎嘎的说笑。她紧走几步进家一看,原来是大丫她们正和儿子一起做卫生。一见二曼,几个人就都围了上来。这个说,你天天为我们忙,今儿也替你忙忙;那个讲,我们今天可是先斩后奏了,干的好坏你多担待吧。“我谢谢大家了,过年了,家家都忙,还替我干活儿,真过意不去。”二曼边说边接过儿子端过来的暖壶给大家倒水,“这叫我怎么谢呢?儿子,快给你婶子姑姑和大娘们拿鲜货去。”话音刚落,儿子小强就苹果、鸭梨、大香蕉地端来一大盘子,这几个人也不客气,你一个我一个地啃了起来。
  几个人吃着吃着,只听满金笑着说:“曼姐,可有几个月没见姐夫了,就是赚大钱,也不能成年论月地不回家呀。”
  “鸟不回巢,必有新窝。”大丫边剥香蕉边说,“不是咱女人贼心烂肠,社会就这样儿,你看四和尚,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在外面搞了一个比他差十来岁的,小两年儿没回家,闹来闹去还不是离了,听说孩子都快生了,怎么就没人管?”
  “他离婚再娶都有正式手续,合法,谁也不管。可再生孩子政策不允许,钱再多也顶不了用。”二曼好像有点犯琢磨,但又十分认真一说。
  “听老人们说,跟着嘛人学嘛人,跟着巫婆学跳神儿。”二丫似乎有点儿埋怨地说,“曼姐你也是,让姐夫跟着四和尚干,甭说全学了,就是学一点也够你曼姐淘的。”
  听了二丫这句话,二曼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微笑地说,“是燎泡利马儿出水儿,是疖子早晚出脓,男人要想走那条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接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要是成心毁我后半生,我就要他心痛一辈子!”
  五
  这天晚上,二曼翻过来掉过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三强这多半年是有点不大对劲儿……前几个月,他还接三差五地回家来,后俩月就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一进家就闹累,嘛也不想干,只是昏天倒地的睡,天一亮爬起来就走,连句话都没有。俗话讲,知夫莫如妻。二曼几次想问问他,可见他困的那样儿,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这小子会不会真像二丫说的那样儿学坏了,真是有了新巢忘旧窝儿?可又想,这十几年他可没有在这事儿上出格的胆儿啊,当了不到一年的业务就学坏了,也有点太那个了……
  就这样眯眯糊糊的,好像刚睡着,就觉的有人边推她边说:“我的大主任,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炕吗?”二曼一睁眼,见都大天亮了,三强正站在炕边,俩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你死在外面得啦,还回这个破家干吗?”二曼一宿没睡好,见了三强,没好气地扔出了一句。这句话刚说完,她又好像一下子想起点儿什么似的,故意把盖到脖子那儿的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多半拉胸口,她用眼扫了一下,那该鼓地方照样鼓得那么可爱。
  “我死在外面你就不心痛,不是有事和你商量吗。”三强的双眼似乎没像往常一样马上盯在那早已熟悉的部位上,照样漫不经心地瞅着窗外,但话音明显的降了好几度。
  “嘛急事打个手机不就行了,那么远的路,费钱费事又费神的,你不心痛?”好像跷跷板似的,二曼的话音又抬高了几度。
  “你盼了十来年的这金耳坠、金项链也能跟着电话过来?”三强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红盒子,接着用双手捧着,用略微提高了几度的声调皮笑肉不笑地说,“请夫人笑纳。”
  “才出去几天,怎么就学得油腔滑调的?”二曼边说边把刚才露着大半个身子的被子往上抻了抻,心里好像有点明白。起身披上衣服,接着说,“你是夜猫子进宅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是和你请长假的。”三强的话音明显的有点底气不足,他略微顿了一下,好像运了运气,接着说,“老板在外面盖新厂房,让我抓全面,和你打个招呼后就得马上回去,可能得十来个月回不了家,你说行不行?”
  “我是有鸡叫天也明,没鸡叫天也亮。”二曼好像一切都明白了,有点儿带答不理地接着说:“你的事你当家,自己看着办吧。我得洗脸吃饭去上班了。”
  “那,我这就回去了。”三强说完这句话,脸上丝毫没有一点儿留恋的表情,就连结婚十几年形成的出门前拉拉手的习惯也免了,头也没抬,像夹尾巴狗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见他就这样走了,二曼转身往炕上一趴,抱着枕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刚哭了几声,她又叫着自己的名字骂了起来:“二曼,你她娘的这是怎么啦,八字还没一撇,心理就垮了,要是有真事儿,你还不全线崩溃。”骂了一句,她又觉的自己有点儿曹操用兵,疑心太重。可思前想后,像他这样叫人怎么不起疑心呢……这事儿怎么办才能拨云见日呢?她觉的这半辈子也没遇上让她这么费脑子的事儿,这回可是船上的烟囱——赶(杆)上了。想来想去,她那个眼见为实的观点占了上风。对,干脆来个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决心一下,精神好像振奋了一半儿,她起来好歹划拉了几下脸,简单地梳了梳头,出来把孩子托付给大丫,到村委会和书记请了假,拎着小包走出了村……
  六
  离开家的三强,怀着初战告捷的心情,心里的痛快劲儿就甭提啦,尽管小车开的飞快,可他还觉得太慢,真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的那个新窝,与她一起享受那小胜的喜悦。只见他的脚在油门上稍一点,那小车就像离弦箭似的飞快向前窜去。突然眼前一亮,四和尚的车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下意识的一踩刹车,往右一打方向盘,只听吱的一声,俩车几乎同时停在了马路两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事儿办的挺顺吧?”四和尚边说边扔过来一包烟。
  “基本上还行。”三强边接烟边说,“还是老兄您的道儿高,基本上没费嘛话,可谁知以后会怎么样。”
  “跑业务你在行,可对付女人你就差远了。”四和尚边点烟边说,“就是要胡箩卜加大棒,听话的就给点小甜头,不听的就要来点儿硬的。你给我记住了,柔柔寡断行不通,必须快刀斩乱麻!快回去吧,这会儿你那小鸟可能早等急了。”
  “您还有嘛吩咐?”三强毕恭毕敬地小心问道。
  “咱们是老哥们儿了,以后客套可别这么多,用不着。我上车了,你也快回去吧。”四和尚话音还没落稳当,人已上了车,司机一踩油门,小车立马没了影儿。三强这才上了车,开足马力一气向前奔了六七个钟点,天都快擦黑了才赶到四和尚的新厂房工地。他没等车停稳当,几步就窜到他的办公室,进屋没见着人,喊了几声也没有人答话,他这才着了急。他想拉门出去问问人,一抬头,只见门里面贴着一张纸条,他定神一看,上面龙飞凤舞的画着稀里歪斜的几行字:“强哥,我去家里看咱妈,顺便商量一下咱们的婚期,明儿晌午前回去。吻你,祝你做个好梦。”落款是,你的花儿。在花儿的上面,深深的印了一个紫红的唇印。“这浪娘儿们,一刻也不在家里呆。你走了,今晚上我可怎么过?”他顺口骂了一句,两眼一亮,马上又聚焦在那紫红的唇印上。这可是他见到的最美的唇印了,圆忽忽的,那么可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透着诱人香味儿的樱桃。可真是一天亲百次千次也亲不够啊……看着看着,他与蓝花结识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七八个月前的一天,四和尚带着一个女人来找。因为三强靠人长的面相厚道,办事儿的实在劲儿和不欺大压小的平等待人之道,二十多天就打开了局面,光纯利就给老板拿了欠点儿十万。这样下去,一年给赚他百八十万是手拿把掐的事儿。惟利是图的四和尚像拾了狗头金似的,没等到月底,就风是风火是火地赶了过来。在酒桌上,硬塞给他两万块后,还把蓝花派给他当助手。他还嘱咐蓝花公关搞业务是捎带脚,要紧的是一定要在日常生活上照顾好三强。最后又一再对三强说,要是蓝花工作不尽职,一切由他处置
  一开始,三强只是让她在家接接电话沏茶倒水什么的,不敢带她一起和业务户搞洽谈。几天下来,蓝花不但没怨言,而且把家里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晚上回来,不仅饭菜可口,而且还有热情的照顾,三强未免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几天后,三强想借一个大型招待会的机会,拿下一个久攻不下的大客户,心里没多大谱,就叫上蓝花陪同。没想到,酒刚过三巡她就显露出惊人的才华。只听她从酒谈到他们推销的产品,从产品谈到质量,从质量谈到与国外同等产品的优势,又从优势谈到了他们的服务,紧接着又从服务回到了酒桌上,回到了交友之道上。她那夹杂着典故,恰当的荤段子和连珠炮似的话语,不仅让三强有点儿目瞪口呆,更让那个胖得象日本翻译官似的业务户吐了舌头,随后,她和翻译官连干了三杯后,又把酒杯倒满了酒,看那势头,非要来个一醉方休不可。三强见这势头,急忙给蓝花递了个眼神,蓝花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就把酒杯递给了他。三强端起蓝花那杯酒,借着蓝花铺的路,马上来了个顺坡下。他以单价下让八个点的幅度又将了翻译官一军。也许是酒有点儿高,也许是让蓝花一席话架了上去,也许是那可能到手的高利润,更可能是让蓝花的荤段子刺激的来了精神儿,只见翻译官一拍蓝花的肩膀说了一句:“就冲蓝小姐这张死人都能说活的小嘴,今天咱就签合同……”
  从那天以后,蓝花又配合三强打了几个漂亮仗。几次天衣无缝的配合真让他五体投地,他对蓝花开始由喜欢到佩服,由佩服很快上升到爱慕。起先,他心里还固守着传统的防线,但在她那过人才华的吸引和似水柔情的浸泡下,他那没经过风雨考验的防线就像泡在开水里的糖块一样,不知不觉地融化了。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后,心里还有较深的内疚,可让蓝花的一句话就冲得烟消云散。想一想以前的日子,他总觉得像二曼手下的一个没自由的奴仆。白天得出去靠汗珠子砸脚面挣那点有数的小钱,晚上回来不管多累也得猫腰撅腚的做饭,躺下后想亲热亲热也是十有八回碰钉子,有时有事晚家来一会,被盘查的好像警察审小偷,就连这次出来跑业务挣大钱,还拿出什么约法三章控制着他,耳听眼望着别的男人的生活,特别是四和尚这几年过的日子,别的甭说,就凭那自由自在劲儿他早就垂涎三尺啦……自从遇上了蓝花后,使他失去十几年的男人的自信心一下子又复活起来。特别是蓝花那共同奋斗一两年挣上几十万,争取两三年自己当老板的目标,像巨大的磁石把他俩牢牢地粘在了一起。拜拜吧我的曼大主任,这辈子算咱对不起你了,谁让我遇上了比你更好的人呢?反正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下决心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想到这儿,好像今后甜蜜生活的景象出现在他面前。只见蓝花正含情脉脉地瞅着他笑,那比电影明星还性感的小嘴儿真似熟透了的樱桃一样,在等待着什么。他一高兴,胳膊一伸脑袋一歪就去亲吻,只听“哗啦”一声,穿衣镜被他的脑袋撞碎了,碎玻璃崩了一地,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低头一看,皮鞋被划开的口子里正向外渗着血。他刚要脱下鞋包一下脚,手机响了,一接还是一个客户请他喝酒,车已到了门口,他急忙用毛巾好歹抹了一下脸,把门一碰就跟着车走了。(待续)
  乡戏旧事
  白青
  小时候听母亲经常说我姥爷课子读书的事。他经营水上运输,不景气时宁肯兑掉漕船,开面铺赔本时卖掉磨房,举家在千里堤茅屋栖身,也没中断舅舅的学业。那时候学堂的老师很凶,学生背书背不下来就让其伸出手来,老师挥动戒尺啪啪地抽在手心上。舅舅的手有时挨板子肿得端不了粥碗。姥爷总给他讲学戏的为什么叫“打戏”,老时,学戏的孩子四五岁入教坊成为梨园弟子,受尽人间苦楚,冷练三九,热练三伏,练武功的哪个不是在师傅的棍棒下忍饥号寒。含辛茹苦。一般讲,孩子的初萌对学习的理性认识不高,自觉性也差,这才有了棍棒之下出高徒的说法。姥爷那时也讲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但总不如讲打戏多,我想这是因为更形象更接近。舅舅在姥爷严课下终有小成,当上县粮库的会计,给姥爷增光不少。
  当时乡戏经常在各村庙会上串演,许多红角家喻户晓。。尤其是河北梆子,那古朴苍凉遒劲的调子,总在河湖港汉、田间地角、街头巷尾飘扬,挥发掉人们一身劳碌,调剂人们干瘪的胃口。母亲和小姨年轻时就是戏角的拥趸,大概相当于现在的追星族。她们每每结双成对去看戏,刹戏后还挤到后台看卸妆。假如她们喜爱的白娘子、小青、陈妙常偶一照盼或回答她们一句无话找话的搭讪,她们高兴得念叨好几天。
  那一年我父母已定亲。母亲和小姨看戏归来,母亲说了小姨酷爱的演小青的演员下巴短,小姨十八个不爱听,她心中的偶像不容抵毁,两人在路上吵起来。小姨一副伶牙利齿,开锅似地说《大明英烈》里朱元璋绣像下巴大,还不把人吓跑了。小姨这话有影射,我家姓朱,她便认为朱元璋与我家是一窝猪。其实她不知道明太祖的安徽朱与我们的山西朱相去很远,不然燕王扫北怎么连本家也从山西扫到白洋淀了呢。话到这份上母亲自然是要退避三舍。
  乡戏作为古老文化的载体,在广袤大地流传。种地的祖一辈父一辈脸朝黄土背朝天,撑船的多见树木少见人,他们言谈举止涵养气度给人古朴深邃的感觉。有的不学而识字,出口成章。念戏词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这与乡戏的浸润不无关系。。那时学戏基本上是师徒相承,口授心记。有的师傅也不会曲谱,不会写字,一个师傅带几个徒弟又教文又教武忙不过来,一天说两句戏词记不住就没好脸色。所以学戏付出的艰辛自不待言,吃饭睡觉都叨咕,直到烂熟为止。
  乡戏在演出中受到的迷恋和热爱,近似一种疯狂,真个是赵歈燕唱过行云,壤叟衢童消永昼。俚语道,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卖了房子地,也听这出戏。卖了网和船,听听秦香莲。卖了窗户门,听听奚雅琴,奚是唱红的名角。当然话是那样说谁也没真的卖什么。。但是千人空巷,举家而出的事便司空见惯了。尤其在白洋淀,晚霞落照碧水上,舟船齐发到邻村.赶戏的情景本身就富有诗情画意。抱着孩子看戏的小媳妇们,在戏台下站着一看三几个钟点,累酸了手臂累酸了腰,依然纹丝不动地杵在台下的,那功夫简直比护旗队的立定还纯。于是抱着孩子看戏被列为白洋淀四大累之一。。更有甚者,有的妇女临近分娩还让人搀扶着听戏,竟把孩子生在了戏台下,孩子因而得名——赶戏。晚上,一台戏散了,分散开去的船,从四面八方唱起的戏腔流淌在夜的淀水上,被阵阵涟漪推得远远的。
  我父母都是出身水上人家,从小在漕船上长大(半个世纪以前,海河上游各水系都很发达),因为门户相宜才结了亲。其后不久,姥爷家因一次运粮食湿了包,被人讹了,就卖了船。父系中却独得我父亲的一膀子力气和好嗓子/好脾气才勉力支撑。。那时使船靠人力扬帆、撑篙、拉纤都须打号,没有好力气/好嗓子是不行的,揽买卖则更须好涵养。我父母都能唱戏,母亲私下哼唱,父亲则正经拜过师,工净角。因为有从小练就的好嗓子,冬天漕船上陆地打冻(冬修),正是乡戏开唱的时候。父亲扮演二进官里的徐延昭,他一句唱从十八领罩篷传出三里多远,那时没有扩音器,可见膛音之好,也赖夜深人静,水面有传声的作用。。
  母亲生我大姐时,小姨经常住在我家。我有一个叔叔在乡戏上拉琴,与小姨年龄相仿,有人为他们作伐。小姨不光看人和日子,对我家的氛围也满意。但是提亲的跟我姥爷提起时,我舅舅却责怪姥爷,三家亲不作,作两家亲,让人家笑话有女儿没处嫁。这句话启迪了姥爷的气志,不管谁说他就是不同意,理由是“姐妹俩不嫁哥俩儿。。”这就苦了叔叔和小姨。。后来听母亲说,小姨到老都恨舅舅。恨归恨,旧社会的女孩儿,总不能直白自己的心事,何况长兄如父,三从四德一厚沓典籍在舅舅手里呢。。后来我知道舅舅也并非不开明,只是随便说说,不曾想影响了小姨的人生道路。。后来嫁给二十亩地一处宅的我现在的姨夫,生了五男二女,家道殷实。只是没有后来我家更富戏剧性。
  父母爱戏孩子也跟着沾光,在我三岁那年,冬天唱乡戏时,母亲抱着我去后台看扮妆。父亲的许多朋友,见我方头大脸就哄着要给我打脸。掌台的杜师傅一听嚷叫走过来,端详着我的脸说,果然好扮相。他是乡戏专业团请来的师傅,不轻易肯定什么,端着架子。。母亲一看掌台师傅没赶她走,还夸了我,就小心地接碴问,您看打什么脸儿好?打个大花脸好,只是费事。杜师傅说着眼皮也没抬。这时有人把扮妆的父亲拉过来说,让他给杜师傅买两盒香烟,请他给我打个大花脸。父亲为脱身,一口答应掏了钱。我是全然不知道,当时的我表现如何,只听母亲总津津乐道,脸打成后博得全村人叫好。面目峥嵘,油彩鲜明,图像瑰丽。。“师傅,这是什么人物?”母亲抱着我问,似乎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儿子了。“青面虎”,杜师傅一面勾最后一笔,一面回答。“喔,青面虎”。母亲谢了人家,抱着我,在一路唱彩声中回了家。。大家知道,戏剧脸谱是极具艺术魅力的,打了脸的我,哭也有戏、笑也有戏,很让大人们开心。这样一直不忍让我洗脸,呆了三四天,油彩干巴在脸上,实在不堪忍受,我大哭不止,大人们,包括我爷爷都以为我在演戏,陶醉在艺术的想象中,这时我的两个姐姐看我实在难受了,嗓子全哭哑了,才把我抢到手,轻轻地洗去油彩,好在没什么伤害。到上学以后看了侠义小说,才知道青面虎,乃徐世英也。没想到区区三岁之我,竟有名震遐迩的江洋大盗的凛凛威风,岂不快哉。只是长大以后,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介书生,整日里吟风弄月、狂歌当泣,全然没有想当初啸聚山林的人杰气象了。
  乡戏虽不是正式剧团,但戳摊撂地一如正门正派,搭戏台的大跳板长七,八丈,宽二尺有余,厚约三四寸,一水二十几块平展展铺就一个台面,铺上台毯蔚为壮观。教戏的师傅上冬收戏底,无论穷富有教无类。有给钞票的,有给精米白面的,有给二斗棒子的,实在拿不出也就算了。师傅在教习和演出中善于发现人才加力造就,在我村先后有二位唱青衣的叔叔下海去了专业团。当然也有底功不好马糊找乐的。比如蛤蟆大叔交了二斗棒子,学了一冬戏,学了一个小丫环。开场一挑门帘,台前自报家门,请小姐下楼就交差,可初次亮相甭提多难啦,锣鼓响了三通,他依然站在上场门纹丝不动。气得杜师傅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出了场,他一惊,竟把在喉咙里的两句台词忘了,急中生智,拿腔作势说,奴家不出来一脚踹出来,立即引起哄堂大笑。杜师傅在幕后啐了句,笨蛋。他以为让他回去,情不自禁地慨叹,可惜我那二斗玉米呀!又在台下招来一阵笑骂,留下跨世纪的笑柄。再有一些跑龙套的,找戏乐儿,上台一紧张忘词、跑调、串门是经常事。如四位好汉上场,念白应是“拳打南山豹、足踏北海蛟”之类的,不知怎么竟变成“台子头哩有罗坯,那坯本是你拖的”,估计有八百倒也差不离。。唢呐一响盖住后音,台下正蒙着也就混过去了。
  我们村唱花旦出名的是彩旦娃,人长得帅气,嗓子也甜。年轻时专业团要他,他为侍侯老娘没去,后来娶妻生子也就很少唱了。上了年纪就在摆渡口撑船。。他家就在渡口附近,有人渡河只一吆喝他就听得见。外村有个卖菜的老头儿,经常到我们村卖菜,往返一过摆渡不喊不叫,只要用梆子高腔唱一句“这座楼,盖了一个高——”,紧接着彩旦娃从屋里出来“屋檐高桃呀赛铜雀桥”,不用说这是当年的老戏友。二人见面,总亲亲热热很投入地互相唱答一回,然后挥手告辞。。后来想听彩旦娃唱戏的,就冒充卖菜老人在渡口唱这座楼,可怎么也不见彩旦娃接音儿。甭说,张口便知,腔调板眼韵味相差远矣。我想这正应了那句“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的俗语。他们唱的夸楼,虽然不是出于四大名剧家手笔的大戏,是老丝弦腔的唱功为主的帽戏,其行腔古朴敦厚,唱词中有些汉语语根一样的词很有嚼头儿。
  彩旦娃最后一次登台是他大儿子小山娶媳妇不久。小山先天腿拐,虽不严重也算个褒贬,大概也有赖彩旦娃的名声吧,娶过门的大儿媳妇还挺利落。村里唱戏时,经大家一撺掇,彩旦娃一时高兴,就唱了一段王二姐作梦。扮上妆,快六十岁的人像十八九的姑娘一样灵活,边扭边唱,扭到台角往下一望,儿媳妇正看着自己笑哩。一阵不好意思就忘了词,自言自语起来,老了老了这是干什么?台下的人鼓着掌大笑,儿子儿媳也笑,成为乡戏老少同乐的佳话。
  我在白洋淀下乡的时候,乡戏都改唱现代戏了。凡有兴趣的自愿参加,生产队按出勤计工分,那时一个整劳力每天计八分。如果能跟宣传队掺和一冬就甭干活了,还没风雨工。。政策不可谓不宽,但是临江羡鱼者有之,中流击水者寥寥。可见没有金钢钻,也不敢揽那磁器活儿。新戏虽不像老戏讲程式,看似容易也艰难啊。我们队里有个叫老六的,小伙子长得挺顺溜,就是说话结巴。到说媳妇的年龄,见了几次面都吹了。于是有人给出主意,要他学抽烟,再见面时给人家殷勤敬烟,话不多只两个字“抽—烟—”,拉长语调显得会说话,态度也诚恳。很快老六学会了抽烟,提亲的一上门,接下来又是相亲,女方和介绍人屁股没坐定,老六就敬上烟,“抽—烟一”茶,还没端,老六又敬上烟,“抽—烟—”,没说两句话第三支又敬上去,“抽一烟—”,不一会儿抽了一屋子烟。人家一看简直遇上了一个大烟筒,还以为他有点傻病,愣把人家吓跑了。后来,赶上村里成立宣传队,排练《沙家浜》。又有人替老六想,结巴嘴不能说能唱,一唱就不结巴了。一撺掇老六果然有股冲劲,就参加上了。不但没演反派人物,还荣膺十八个伤病员之一。经过一冬磨练,老六的行动作派都让人看过眼去了。尤其浅灰军装宽腰带一拉,山子敢跟专业团叫劲儿。就是快板唱词赶碌得听不清。本来“坚持”一场伤病员边舞边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立地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万个雷霆也难轰……锣鼓家伙铿锵有力,人们只听一片喧响,唧咕一片,一个字也听不清。下来后人们问老六唱的是啥词,不等他回答,孩子们就比划着学唱,唧咕唧咕八分记上,唧咕唧咕八分记上。逗得大伙儿直乐。后来老六学戏上了瘾,把相媳妇的烦恼也淡忘了。。他学了两段慢板唱腔,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还唱上了二路老生。结巴也好了许多。有个姑娘看上了他,竟听不出是个结巴嘴,真是情人眼里无结巴。
  有一次村里正唱《红灯记》,演到铁梅在敌人追赶下,路逢磨刀叔叔哭诉,有人提出磨刀人是八路干部,不能让出身不好的人演。于是马上换人钻锅补台。磨刀人虽是配角,但是个正武生的行当,要有武功功底且念白利落。。上柏山这场戏武打即开,武场敲打急急风,演员犹如上弦之箭十分紧张,结果换了两次都出了岔子。第三次干脆换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老雁翎队员。。他一上场就满面杀气,听了铁梅的哭诉把大手一挥,半空炸个劈雷似的嚷道:别说了,走你的,他们(日本鬼子)是老鼠舔猫X找死(屎)来啦!嚷罢嗖地抽出大刀,一路真杀真砍切西瓜一般,杀得演敌人的演员哭爹喊娘叫苦不迭。一个敢对打的也没了,真个取得了彻底胜利。最后这位老雁翎队员怀抱大刀,单膝跪地,泪洒胸前一字一顿地说:“同志们,我又给你们报仇了!”
  顿时台下一片肃然,知道老人又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雁翎队截击日本保运船取得光辉胜利已彪炳青史,然而雁翎队在抗日烽火所经历的千难万险,受的挫折和牺牲却鲜为人知。有一次三小队的侦察班在苇南村被日本和伪军包围了。班长带领同志们顽强反击。最后班长被敌人的机枪打断了腰,他在血泊中撑起身子,把装在苇筒里的情报交给这位老雁翎队员,让他泅水突围。班长临死面对冲上来的日寇手持双枪打出最后的子弹。为掩护突围,六位同志都壮烈牺牲在西堤坡上。金戈铁马刁斗寒,人世间的伟大史诗岂是小小舞台一隅所尽能表现的?有一次,我同这位老雁翎队员棹船去县城,在寂静的河道上,老人一边慢悠悠地棹着船,一边看着游动在影里的小鱼,神秘地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次他们攻打日寇的一个炮楼,几个爆破手被敌人机枪打中了,其中一个年轻战友刚结婚十几天,就死在他的怀抱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闭不上。老人愤怒已极,不等下命令就抱起炸药包,滚到炮楼底下,拉响导火索端了这个炮楼。战斗结束,他从俘虏队里找出敌人那个机枪手……他犯了错误,也受了刺激。老人回忆战争中的往事时,脸上血色渐渐涌上来,红若灿烂的晚霞。这件事给我留下了经年难忘的记忆。
  汨汩流淌的白洋淀水,溶解了抗日英烈的鲜血,夜空的繁星,在不眠之夜讲述着战争中可歌泣的英雄故事。
  我在乡村的四年中,知道在宣传队的青年男女结下革命友谊的不下七八对之多,因为是自由恋爱,一般都顺当,个别的也有曲折。其中有个唱青衣的叫桂兰,长得挺漂亮,扮相、作派、唱功俱佳,就是出身高。她唱的收租院:黑沉沉的天黑沉沉的地,天上乌云滚雷翻,地上无路人行难。使人悲怆顿生。在丧夫卖子一场眼泪和着行腔涌流不止。听到这儿,大娘、大婶、小媳妇们的眼泪,擦得袖口衣襟都能拧出水来。有的刹了戏还抽泣不止。戏演到这份儿上那叫入戏。起初桂兰也找不着感觉,有一次排练时,扮演狗腿子的光棍汉小狗子飞起一脚一一动作大了,正踢在桂兰的胸口上,青了一大块。她的眼泪就似开了闸的水龙头淌流不止。打那她一唱到这当口就想起小狗子无情脚,不由悲从中来。她与一个唱指导员的相爱。可是这个男子的家人嫌桂兰出身不好,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绝不容忍将这股祸水引进家门。男青年无可奈何。桂兰则发誓要跳出火坑嫁给一个贫下中农。小狗子自打踢了桂兰那一脚总觉得过意不去,编着法儿地照顾桂兰,结果真让他捡了便宜。结婚的时候,桂兰把小狗子一贫如洗的家布置得蛮像样子。酒席上桂兰光彩照人,人们更觉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宣传队有的男人都喝得醺醺大醉,尤其那位指导员,连着往脖领里扣了三大碗酒,嘴里还连连叫着喝、喝、喝。
  另一个女青年玉花爱上一个很会唱戏的富农的后人。他们在串村演出时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玉花的大胆行为在当时不啻于凤凰下了个麻雀蛋。于是激起当队干部的哥哥的愤怒,竟要大打出手。可等玉花真的从怀里掏出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时,她哥哥似霜打瓜秧蔫了。后来只以不陪嫁妆泄愤。对桂兰和玉花,人们说,桂兰身在戏中心在戏外,玉花身在戏外心在戏中。
  戏中也好戏外也罢,这些当年的情结都随流逝的淀水渐渐远去。她们各自成就了一家人,如今已是抱孙子的人了。但是她们对乡戏的迷恋依然不改初衷,桂兰与那位当年的指导员现在都是乡戏的导演了。一九九四年五月,我同白洋淀诗派的芒克、林莽、宋海泉、史保嘉及诗人、作家牛汉、吴思敬、甘铁生诸人应北京《诗探索》杂志邀请在白洋淀参加研讨会,一进村桂兰就认出了我们,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小山、胜利、铁柱们拿出很多好吃的招待我们,一提唱乡戏就拉开了话匣子聊个没完。
  现在人们富了,提起当年吃白薯干、窝头醮盐水的日子,还那么大劲头儿闹戏儿,真有点不可思议。如今乡戏每逢过年,从初一一直唱到十五,有的村四月庙会,八月节,十月节也唱戏,紧接着上冬,淀里几乎一年不断戏。有时还请省、专区、县剧团演出。乡戏穿插其间好不热闹。
  我不止一次被人们的尚美之心所震憾。尤其为源远流长的中华戏剧所震撼,她如此博大精深,根深蒂固,难怪外国人信服地说,不了解中华戏剧就不了解中国。我们的戏剧事业,在如此深厚的基础上振兴自然不在话下。
  一转眼我离开乡村有二十六年了,这期间无论走到哪儿,一听到激越高亢的梆子腔,就想起萦绕缠绵的乡戏旧事,想起明眸皓齿的白洋淀。
  村子里的故事
  寒雨
  周家村东头的公路边上,是一个自发的蔬菜批发市场。一般来说,早上七点到八点是最热闹的时候,可今天凌晨五点半,周家村的老诚就来了,身后还拉着满满的一车圆白菜。身材不高的老诚拉着一大车菜缓缓而行,就像一只蜗牛拖着它巨大的壳在吃力地挪动。此时天刚蒙蒙亮,市场里空荡荡的,除了旁边公路上零星过往的车辆发出的轰鸣声外,只有老诚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地上散布着乱七八糟的脚印和一些蒙上了露珠的烂菜叶,仿佛在证明着昨天曾有过的喧闹。老诚知道,尽管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也绝对不能怠慢。于是他咬了咬牙,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把车又拽到这个市场最好的位置上。一放下车,老诚的腿就直不起来了,一屁股就坐到车辕上。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体力已大不如前。一千来斤圆白1菜就已让他筋疲力尽,脚腕、膝盖也酸痛酸痛的。鞋子、裤角早被冰凉的露水浸透了,可他双脚的感觉却是火辣辣的灼热。
  搁着平常,老诚不会来那么早,可这些日子,不知咋搞的,老诚总是晚。因为他从地里收完菜,由于堵车,根本就拉不进市场里。他每次都把车靠在公路边,一步步往前蹭。有时运气不好,还要干耗上个把小时。等到车辆好不容易疏散的时候,市场里大部分趸货的商贩,也都随着公路上滚滚的车流撤得无影无踪了。这样一来,他那些收成,不是低价处理,就是被迫拉回。卖不来钱,老诚的老伴桂芳,也就是大乐、小乐他娘的眉头就舒展不开,就像地里种的菜花,一不浇水就灰头土脸一样。
  “这个大早起得值”。老诚一边揉着脚腕一边想。按说,前一段自己来得一直都挺早,可到了市场才发现,好位置已经没了。你早,人家比你更早。直到前天,老诚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也有竞争啊。可桂芳却不以为然,她说像咱们这样种粮吃饭的人还竟什么争啊,你就是没有那个财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老诚不服气,暗下决心偏要起个大早给她看。
  过了一阵儿,市场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吆喝声、叫卖声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蔬菜,把这块地方填得满满的。不知是市场太小,还是嫌不方便,有的人干脆把菜拉到公路上讨价还价,全然不顾被堵汽车发出的不耐烦的笛声和司机嘴里的怨骂。公路堵塞,就表明市场交易高峰的到来。老诚心里明镜一样,自己这些圆白菜如果再没人要的话,今天很可能就白来了。可那些上货的商贩谁都不来问价,有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老诚心里着急,也不甘心,朝一个商贩喊了两嗓子。和别的商贩不同,这个人倒很给面子。他走过来拍了拍那些码得整齐的圆白菜说,个头倒挺大,可惜过季了。现在好菜都吃不过来,谁还稀罕它呀。商贩的一席话,让老诚的心凉了半截。他早就注意到了,整个市场,惟独自己有这种菜。他原本希望卖个缺,赶个高价,可事与愿违。老诚深深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在村里也算是个种菜的好把式,可这几年,好多东西越来越看不懂了。一些希奇古怪的菜自己没把握不敢种,大路货又赶不上好价钱。前一段,老诚琢磨着,这年头按步就班就赚不了钱。他和桂芳商量,想种一些圆白菜。桂芳说肯定不行。老诚问为什么,桂芳说咱家现在点气背,别瞎折腾,该种啥种啥。老诚说,种圆白菜挺好的,到时候别人都没有,咱不想卖多少钱是多少钱。桂芳说你想得倒美,人要是点气背了干什么都不顺。老诚说这叫错季种植,是科学。你那叫迷信。桂芳说什么迷信不迷信的,反正咱家现在点儿背,我都找人算过卦了。尽管桂芳极力反对,老诚愣是种了半亩圆白菜。回想当初,现在的老诚真有点悔意。他甚至想,当初要不是和她拧着劲,桂芳或许心情会好一些,不会像现在这样病病歪歪的。此时,市场的嘈杂和眼前晃动的人群反而让老诚倍感凄凉。看到还没有人光顾,他觉得自己连那些无人问津的圆白菜都不如。
  眼看就要散市了,早先弄湿的裤筒也快捂干了,而老诚的沮丧却到了极点。正在这时,终于有个操外地口音的主顾来问价了。老诚恨不得赶快出手,咬了咬牙说,一毛一斤赔本卖。主顾说,俺们工地上人的吃不起那么贵的菜,一毛二斤吧。老诚刚想说不行,看到这个主顾扭头要走,赶紧改口说,算了吧,反正卖多少都是个赔。老诚本想把整车菜都卖了,可人家说只要三百斤,多了也没处放。老诚没辙,只得接过对方送过来的三张五元钞票,心想,也就刚够个种子钱。
  老诚把剩下的圆白菜拉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老诚推门进屋,看到桂芳站在炕边,正收拾一个帆布兜。老诚知道,老伴又要去看香了。老诚说,又是看香,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病,看香管啥用?桂芳没吱声,依旧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整理那个绿色布兜。临出门时,老诚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前几次,桂芳总是选择沉默。可今天,当她看到大门口那车没卖完的圆白菜时,忍不住也甩给老诚一句,你懂个屁!
  桂芳从前就信服算命那一套,有事没事总往卦摊上跑。而迷信看香还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两个月前,也就是老诚给那半亩圆白菜施化肥的第二天,桂芳就说不舒服吃不下饭。当时老诚没在意,以为是下地干农活累着了。没想到,一连过了三天还不见好,老诚只得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钱花了二三百,也没见效。后来,桂芳不知从哪得来的信息,说离村十多里地,有一个“顶仙儿”看香的,专治疑难病,特别灵验。桂芳去了两次,才花了六块钱,自己就感觉大见好转。老诚说,那是精神作用,要不然,脸色咋还那么黄?桂芳照照镜子,不以为然地说,是差了点,可我能睡一整宿的觉。老诚又说,我看你吃得还是那么少,干活儿也没力气了。桂芳立刻反驳道,吃得是不多,可我不堵心呀。看到老伴自我感觉挺好,老诚只得由她。也就是一个礼拜前,城里上学的小乐回到家,张口就要八百块钱,说是实习费。桂芳说,能不能跟学校商量商量,少交点。你哥大乐连盖房再娶媳妇,把钱都折腾没了。小乐一听,马上摇头说,这是学校统一让交的。老诚白了桂芳一眼说,你以为人家学校是菜市场,还能商量价?
  那天晚上,老诚睡得特别早。半夜醒来解手,发现桂芳正叹气。老诚以为她还在为小乐要钱的事别扭。问道,怎么?八百块钱就睡不着觉啦。桂芳摇头说,不关钱的事,我肚子有点儿疼,还恶心。老诚说,明天还是去医院吧。桂芳说,去医院白花好几百,还不顶用。我还是另找看香的吧,花个十块八块的没准就好了。老诚心想,哪有这么好的事。
  从那天起,桂芳就不下地干活了。对此,老诚表示理解,毕竟她身子不舒服。可令老诚不快的是,桂芳不是在家里好好歇着,而是四处打听有关看香的消息。直到昨天,桂芳终于有了眉目,兴奋地跟老诚说,五十里地外的邻县张村有个“仙姑”,道行特深,比原先那个不知强多少倍。老诚说那地方太远了,还得坐长途车。况且,你还有病。桂芳说不怕,算卦要找瞎子,看香就得出远门。
  桂芳的出门让老诚感到空落落的。起了个大早,才卖回十五块钱,更令他郁闷。想想别人种地都能赚钱,而自己总赔本,心里就特别窝火。老诚越寻思越别扭,连烧火热饭的心情也没了。他索性从锅里找出个凉馒头,胡乱啃了几口,然后便蒙头大睡。睡梦中的老诚看到,天上有个人正给自己撒钱。不一会儿,满地都是一张张的钞票,老诚赶紧去拣。那人问这些够了吗?老诚说,给老伴治病够了,小乐买房娶媳妇还差点。那人说,好吧,我再给你撒点。接着,老诚又看到一张张的钞票飘了下来,他马上伸手去接。眼看这些钞票就要全接完了,小乐的钱就要攒够了,这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喊自己。老诚睁眼一看,是儿子大乐。心里骂道,兔崽子,连梦都不让老子做美了。
  大乐让老诚给冬瓜地浇水,老诚不敢不去,是因为儿子和老子分家的缘故。不分家那阵儿,啥都好说。一但分家,儿子的冬瓜,好像比老诚自己地里的任何菜都重要。
  老诚扛着铁锨来到大乐的冬瓜地,却发现水还远着哩,排队至少得三十分钟。老诚心里埋怨大乐,不该让自己来这么早。老诚想横竖也是等着,不如在地头歇会儿。于是,他放下铁锨,顺势就坐在铁锨的木把上。老诚觉得,自从和大乐分家之后,情况就变了。大乐地里如果有活儿要帮忙,自己总不敢怠慢,惟恐得罪了儿子。。没办法,将来老了,还得靠他们。小的时候,儿子怕老子,老的时候,老子怕儿子,可能是古今一理到哪儿都一样。老诚想,父辈们是给地主扛活,到了自己这辈,是给儿子扛活。
  正午的阳光足足的,把冬瓜叶都晒蔫了。密密的叶子下面,隐约可以看到两三个暖水瓶大小的冬瓜。看它们美滋滋的样子,仿佛正在享受着瓜秧给予的绿荫。为了结出硕大的果实,在瓜秧刚长大的时候,人们会把它的“头顶”掐去。这样,瓜秧一但失去了顶端的生长优势,就不再“跑秧”,它会把所有的养分都集中到自己的冬瓜上。老诚觉得,他就是眼前许许多多瓜秧中的一棵。劳碌一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那两个冬瓜养大。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自己这棵老瓜秧也就枯萎了。
  老诚正在走神,浇地的水就到了。老诚赶紧扒开口子,想把水引过来。这时,老诚就发现沟里的水流明显变小,过了两三分钟,干脆就不动了。老诚赶到水泵房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停电的缘故。好不容易排上个,还是没浇上水,老诚很恼火,心想真是够背的,连电都故意和自己过不去。
  老诚回到家,看到还停在门口那车菜,心里又掠过一阵烦恼,这些都卖不出去,地里还剩下的那两千多斤怎么办?半亩地呀!还是能卖点就卖点吧。于是,老诚决定,明天一早,把菜拉到县城零卖。三十多里的县城,没有大乐的柴油车是万万不成的,老诚只得去儿子家借车,顺便把没浇上地的事告诉他一声。老诚来到儿子家的时候,大乐正在外屋吃午饭。老诚先说了说浇地的事,大乐听了只是点点头,继续埋头吃着。而里屋却传来大乐媳妇的一句话:“这点儿活都干不成!”声音不大不小,像故意让老诚听到似的。老诚心里尽管不快,也只能装没听见,因为儿媳妇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老诚小心翼翼地把借车的事说了出来。大乐皱皱眉说,恐怕连油钱都卖不上来。老诚说,怎么着也不能眼看着它们烂了。大乐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大乐拎着车钥匙就出来了,紧随他身后的是儿媳妇的第二句话:“借个东西倒挺能耐。”
  天就快黑了,看香的桂芳还没回家,着实让老诚放心不下。老诚打算出去望望,刚来到公路上,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走近自己。凭那件藏青色的夹袄和走路的姿态,老诚就知道,那是桂芳。可能是闹病的原因,老诚发现眼前的桂芳明显消瘦了许多。原本就有点高的颧骨更加突出,背驼得也相当厉害。也许是风大的缘故,她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颤颤巍巍,仿佛一不小心就要被风吹倒似的。老诚快步迎了上去,接过布兜的时候就感觉她的手冰凉。再摸摸额头,很烫,好像在发烧。老诚埋怨道,这一看香倒添病了。桂芳说,别瞎猜,今天去晚了,人太多都没挨上个。老诚说,不行就算了吧,今天我浇地也没浇成。桂芳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白纸条说,谁像你,干啥都不成。有这张纸条,我就不白跑。老诚接过纸条,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十六”两个字。桂芳解释道,明天就是阴历十六,人家已经安排好了,让我明天再去。老诚说,没想到,看香也要挂号。
  晚上,老诚买来消炎退热的药给桂芳吃下。可第二天一早,桂芳还在烧,怎么也起不了炕。老诚不敢耽搁,他得去县城卖菜的。桂芳让老诚看香,说自己实在是动不了了,要不然,高低也得再去一趟。还说看香比卖菜要紧的多。老诚说不行,一个大老爷们,掺合老娘们儿的事,会让人家笑话的。桂芳一听就急了,说大老爷们怎么啦,香要是看不好,干什么都顺不了。
  拌了好长时间的嘴,老诚还是去卖菜了,条件是,如果再卖不回钱,就得去看香。一路上,老诚紧赶慢赶,最后还是晚了,县城早市已经没有老诚摆摊的地方。老诚没办法,只得在附近的一条马路边上叫卖了起来。
  两毛一斤的圆白菜刚卖了一点儿,老诚就发现,旁边卖水果的好像在收摊。老诚还纳闷,卖得好好的,收它干啥?有人告诉老诚说执法队要来了,得赶快走。老诚想,自己又没犯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那人说执法队就是专门管你们的,让他们逮住了,不是没收就是罚款。老诚说在我们周家村,到公路的中间卖菜,都没人管。那人说这是在县城。老诚想想也对,还是躲开点好。于是,他赶紧收拾地上的菜。刚要把车推走,七八个身穿制服、头戴大檐帽的人就把他围住了。其中一个一十多岁的年轻人喝叱道:“这是你摆摊的地方吗?”另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道:“违章摆摊设点,交罚款!”老诚一看这架势,就有点发蒙,连忙央求道:“我确实不知道啊!您就高抬贵手吧。”
  “少废话,罚款五十,快交!”年轻人说。
  一提到钱,好像弄疼了老诚心里的伤口。他哀求道:“我这一车菜才卖多少钱呀。我家里老婆有病,正躺着哩。。我们没钱去医院治病,只得去看香啊。您几位就饶了我吧。”
  “少罗嗦,快交钱!”年轻人不耐烦地说。
  见对方还是不依不饶,老诚更加伤心了。他翻了翻衣袋,昨天的十五块钱,已经给桂芳买药了。老诚把零钱凑了凑,一共只有十来块钱。这时,他的眼泪就开始围着眼圈转。
  “别装蒜,快交钱!”年轻人催促道。
  老诚再次哀求道:“您就行行好吧,我就剩这点钱了。我确实没钱呀!我儿子上学,隔十天半月就找我要钱,我都快供不起啦!”
  “快交钱!”年轻人急了。
  这时,从旁边的小车里钻出来一个岁数稍大的人。他对那个年轻人说:“放他走吧,怪可怜的。”然后转身对老诚说:“我当队长都一年了,还没见过像你那么不长眼的。下回注意吧,别把两只眼搁裤裆里。”千恩万谢的老诚刚推车离开,那个年轻人就说道:“瞧瞧,一个臭种地的,也学会矫情啦!”
  回来的路上,老诚想自己咋就那么倒霉?一年半载也去不了一趟县城,还让执法队逮个正着。看来,这次不让看香都不成了。
  转天,老诚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一大早就拿着那张纸条和布兜去赶车了。
  老诚到了张村一打听才知道,“仙姑”原来叫三姑。因为三和仙谐音,加上看香特别好,肯定是沾了仙气,所以外面的人都叫她仙姑。三姑家的房子没啥特别之处,只是客厅大一些。老诚想,可能是客人多的缘故吧。果然,老诚刚进屋就发现,墙角沙发上已经坐着好几个人。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老诚赶紧把那张纸条递过去。那人说,今天有条的还行,没条的够戗。
  老诚没敢扎堆,只找了个清净地方坐着,因为满屋子也没有第二个男人。不过,老诚通过旁边几个妇女的闲谈,知道那个手攥纸条的女人被称叫二嫂,是专门给三姑守门收钱的。从二嫂的嘴里,对三姑的情况也了解了一些,三姑十年前就吃斋念佛,前几年只做一些驱鬼避邪的“法事”。今年初去普陀山上香,受到观音菩萨的点化,开始普渡众生,给人们看香。听二嫂宣传说,三姑可不一般,呆会儿你们进去了啥也别说,三姑一看香,就知道你们家有啥事。还说上个月,有一个得了脑栓塞瘫痪卧床两年的人,愣让三姑给看好了,现在都能下地干活啦。
  等了两个来小时,终于轮上老诚了。这时,老诚才看到里屋的三姑,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脸长得又白又胖,样子倒像个城里人。三姑挺客气,说了声坐吧。老诚哎了一声,顺势就坐在一张凳子上。由于拉着窗帘,屋外的二嫂把门掩上时,屋子里即刻就暗了下来。三姑的脸尽管有点模糊,老诚觉得,她那双正打量自己的眼睛反倒闪出了亮采。身旁那座黑漆漆佛龛像个影子一样靠在墙上,让老诚看不清佛龛两侧的字,但佛龛上供着的观音菩萨,他还是知道的。菩萨脚下的红蜡烛发出的光,和菩萨头顶上那只红色小灯泡一样幽幽暗暗的,让老诚心里直发虚。三姑从佛龛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把香,也没破捆,直接在蜡烛上引燃,然后插到菩萨正前方的香炉里。随后,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眼,一副很虔诚的样子。
  过了大约一分钟,三姑开始说话了:“财不旺啊!”
  第一句话就打中了老诚的要害。他连忙说:“是啊,人家种地都能赚钱,我却赔钱。哎,现在处处都要钱,这日子过的。”其实,凭老诚那张典型的为钱发愁的脸和那身穿着打扮,三姑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她还是指了指香炉上那些正冒着烟的香说:“看了吧,中间这块儿,主财,烧得不旺吧。”老诚一看,果然是那样。老诚想,这个三姑看得真准啊!
  “财不旺倒是小事,恐怕…家里有什么东西吧?”三姑又发话了。
  老诚一愣,呆呆地看着三姑,心想,家里..能有什么东西?三姑说:“没事的,有什么就说什么。”老诚以为要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就开口说道:“家里有三间房、一个电视,彩色的,不过还剩三个频道。有个砖炕,刚垒的。还有两把椅子,三张桌子。哦,还有辆自行车,一个小拉车,是我卖菜用的….”三姑打断了他,说道:“不是这些,是那些不好开口说的东西。”老诚想,这年头连“搞破鞋”都当成了露脸,还有什么东西不好说出口呢?“噢,我知道了。”老诚恍然大悟。“您是说存款吧,我倒是还有四五千。”三姑听后笑道:“都不是,我是说你有没有拾过、拿过或者是偷过别人家的东西,自己不好意思讲出来的?”
  “别人家的东西?”老诚想了想说:“前一阵子,我拾到一把镰刀,不知它算不算?”
  三姑拍拍大腿说道:“你看看,我说柳仙不来保佑呢?原来是那把镰刀,它割死过好几条蛇,惊了柳仙,回去赶快把它埋掉!”
  “好的好的。”三姑的话把老诚吓了一跳。
  三姑又开始问道:“你家的菜刀放哪儿?”老诚随口答道:“切菜板上呗。”
  “菜板又放哪儿?”
  “好像是灶台上。”很少做饭的老诚有点拿不准。
  “哟,那样可不好,家里容易出病人!”
  “哎呀!”老诚差点叫出声:“三姑,您真是神啦。我老伴有病,您都能看出来!”
  三姑说:“灶台是家仙总去的地方,你把菜刀放那儿还能有好?”
  “您说应该放哪儿?”老诚问。
  “收碗橱里。”
  “可我们家没有碗橱。”老诚犯起了难。三姑说:“我给你想个辙吧。”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钱纸,对老诚说:“每到初一、十五,用这个把刀一盖,就成了。”老诚赶快把黄钱纸收过来,慢慢叠好,小心地放到帆布兜里。三姑又从柜门里拿出一叠稍大的黄钱纸说:“每月的初一、十五晚上,家仙、柳仙各烧九张,敬迎二位大仙保佑。至于菩萨那边儿,你就别管了,我替你拜敬。”
  “谢谢三姑。”老诚感激不尽。
  香炉上的香不知不觉就烧完了,这也意味着整个看香过程的结束。见三姑已经表示出送客的意思,老诚马上问三姑,我老伴的病怎么办。三姑说看完香,家仙、柳仙、菩萨就来保佑你家啦,一去医院保准药到病除。
  老诚刚出里屋,守侯在客厅里的二嫂就走了过来。老诚问多少钱,二嫂说香钱、纸钱一共五块。老诚马上掏出钱送了过去。接着,他又问看香多少钱,二嫂说三姑看香是不要钱的。
  老诚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镰刀埋了,然后又把菜刀从灶台上拿走。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桂芳去了县医院。到了中午,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大夫说是胆囊炎,需要住院手术。老诚听后,心脏被吓得扑通扑通地直跳,脑门上也渗出了汗。而桂芳却很坦然,她的脸色不但丝毫没变,还安慰老诚说,有三姑的话,你还怕啥?就好像得了胆囊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老诚。惊魂未定的老诚问住院需要多少钱,住院部的人说先交押金一万,动手术时再交钱。老诚结结巴巴地说能不能少点儿。那人说至少也得五千。桂芳说有三姑的话你还怕啥?用不着住院,开点药就成。连药到病除这句话是啥意思都不懂!拗不过桂芳的老诚只得去央求大夫。主治桂芳的大夫是一位戴着眼镜看上去挺有知识的青年女性,老诚仅靠她白皙的皮肤就能断定,人家是没干过农活的城里人。女大夫运用她丰富的医学知识,对老诚解释说光吃药恐怕不行,弄不好会耽误治疗。大夫的意思,老诚早就明白,可住院手术得花多少钱?他想,拿工资吃劳保的城里人,哪知道泥腿子这俩钱来得不易!不到一定的地步,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当儿戏。老诚说打针吃药要是管了用,不就省事了嘛。女大夫又讲了一番长篇大论,可老诚只认他那点死理。女大夫被磨得没了辙,极不情愿地拿起了笔。不一会儿,药就开完了。老诚拿着处方刚出屋,就听见里面的女大夫说出两个字:愚昧。
  在药房取药的时候,老诚感觉自己被一股股来苏水味搅得头晕目眩,心也被某种东西揪得七上八下。而桂芳却坐在候诊室淡黄色的长椅上打起了瞌睡。
  回家后的桂芳只吃了几天药,病就大见好转。烧退了不说,也不再恶心了。桂芳对老诚说,这次多亏了三姑,要不然,又住院又手术的,咱家哪折腾得起?
  桂芳的病是好了,可财不旺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于是,她决定再看一次香,一是谢谢人家,二是让三姑给求点财。为了表示感谢,临去时桂芳还特意买了一篮子桃。老诚想,拎着十多斤东西坐车,多不方便呀。他对桂芳说,人家三姑不稀罕这个。桂芳反驳说,顶的仙再多,她也是人。
  下午两点都不到,桂芳就回来了。老诚还以为和上次一样,只拿来张纸条呢。其实桂芳已经看完香了。原来,前些日子,三姑一天只看二十来个香。而现在是去多少人接待多少人。所以,桂芳等了一会儿就排上个了。桂芳简单地把看香的结果告诉了老诚,现在,家仙、柳仙都没问题了。家财不旺的原因,就是附近有一个高房大屋的富户,把王母娘娘剩下的蟠桃中应该丢给咱家的那几个,都截走了。老诚急切地问,那可怎么办?桂芳从兜里掏出一叠黄钱纸说道,还能怎么办?拜敬王母娘娘呗。三姑说了,心诚则灵。
  到了晚上,老诚说什么也睡不着觉,而身旁的桂芳却早已进入了梦乡。墙上挂着的那口钟表的“嘀嗒”声,仿佛正把老诚的睡意一点一点地驱散。而桂芳那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则使他更加烦躁。他索性坐了起来,慢慢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来到院里。
  悬挂在夜空上的一轮明月,把整个院子照得白亮亮的,地面上好像洒了一层盐。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只有墙边的柳枝还在晚风中慢慢地摆动。这些摇曳树枝,其实就像老诚此时难以遏止的思绪一样。默然而坐的老诚一直寻思着:附近那个“住高房大屋的富户”能是谁呢?
  是金贵!没错。第一、金贵家和老诚家同住一个胡同,只是老诚家住前,金贵家住后而已。第二、金贵家的房高大气派,是村里数得着的富户。很明显,三姑说的那个“截走蟠桃”的富户,就是金贵。
  金贵比老诚小几岁,靠养车搞运输发了家。毕竟在一个胡同里住着,早先关系还可以。就是自从金贵家翻盖了新房后,老诚看到人家的房高大气派,心里总疙疙瘩瘩的,见面连招呼都不愿意打。老诚每天下地干活,基本上都要从金贵的家门口路过。平常,除了羡慕还掺杂着许些嫉妒之外,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转天早上,老诚一看到金贵家那高高的门楼,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八羔子,闹了半天,我家财气是让你给截走的。”老诚恨恨地想。
  老诚越想越有气,看到墙根有一摊狗屎,他拿起铁锨,三下两下,就把狗屎抹到了金贵家的大门上,嘴里还不停地骂道:“臭狗屎!我让你有钱!”
  给金贵家的门上抹屎之后,老诚来到田里去摘黄瓜。此时,轻纱似的晨雾已经搭在黄瓜架上了,它们仿佛早就酿造好了朝露,专等主人的挥洒。掐下一颗颗顶花带刺的黄瓜,并没有给老诚带来多少喜悦,刚才那点事反倒让他嘀咕起来:“要是亵渎了神灵可就坏啦!”
  早晨的太阳刚露出地平线就开始发威,连黄瓜叶背面那些密密的露珠也在闪亮。随着那些轻纱慢慢地消失,老诚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想,万一要让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下三烂的事是自己干的,今后在周家村就甭想抬头了。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后悔。老诚觉得,就是给人家门上抹上再多的屎,截下的蟠桃也跑不到自己家里去。
  老诚借故回家一趟,目的就是看看金贵家的大门怎么样了。还好,老诚紧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金贵家的门已经擦干净了,抹屎的那块地方,只留下水浸过的痕迹。
  桂芳每次都是按三姑给的法子拜敬,可财运还是不光临他们家。时间一长,老诚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觉得,自己家就是那么一个普通的农户,和其他人家相比,也没啥特殊。你家拜敬,别人家也没闲着。王母娘娘为啥就单单看上你家!再说,哪个老师不喜欢功课好的,哪个观众不爱看长得俊的,人家王母娘娘在天上,肯定也待见有钱有势的。而桂芳却不那么认为,她觉得还是自己的心不够诚,没有达到三姑的要求。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桂芳决定,去“请”尊王母娘娘的像来,放家里供着。
  附近的集市,桂芳转了好几个。摆在地摊上的那些画像,绝大部分都是财神、菩萨、寿星等。只有在一张名叫“蟠桃会”的画上,才发现了王母娘娘。可那张画上各路神仙有十多个,并没有突出王母的位置。桂芳想,如果把它“请”回家,王母娘娘肯定会怪罪自己的。
  桂芳没请来王母娘娘,让老诚很失望。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穷命,别说三姑,哪怕是神仙,也改变不了。既然神请不来,天上也掉不下金王八,说来说去,还得指望地里的收成。老诚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一共种了五亩菜园,其中的四亩半是茄子、黄瓜等大路货,价虽不高,但总有人掏钱买。还是那半亩没人要的圆白菜闹的!老诚一想到这些,心就烦得慌。如果白白扔地里不管,就让村里的同行看笑话了。好面子的老诚栽不起这样的跟头。他打定注意,要把地里所有的圆白菜都弄家里来。按他的说法,宁烂到院里,也别烂在地里。
  心有不甘的桂芳历尽周折,仿佛也是精诚所至,终于在县城里找到了一家佛像店。这个店铺很大,地上、柜台上摆放的各种各样的神像,让桂芳感觉自己的两只眼都不够用。店主吹嘘说连省城没有的货他都有。桂芳问王母娘娘肯定有吧。店主说,大娘要的还真够独,我得给你找找。店主在一堆画像里翻了一阵儿,总算拿出一张画像,说这个王母娘娘,还挺让我费劲。桂芳一看,画上有两位神,一一个是玉皇大帝,一个是王母娘娘。桂芳不太满意,说只有王母一个就好了。店主又在一一尊尊神仙、佛像里寻找。一会儿,店主捧来一尊塑像,说这就是王母娘娘。桂芳看了看,感觉这个王母塑得太年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她摇了摇头说不像。店主又搬来一尊很大的塑像,说这是木雕的高档货。桂芳一看,这尊像还真的不错,王母娘娘的仪态也很端庄。心想,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要,只得接着摇头说不像。忙活了一通,顾客还是没掏钱,店主有点不高兴了。他问桂芳,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像,大娘您说,王母到底长得啥样?一句话,把桂芳问愣了,她怯生生地答道,其实,我也没亲眼见过。
  桂芳回到家,正碰上老诚往院子里搬圆白菜。汗水不仅把老诚的衣衫浸透了,还把他的头发弄得又湿又乱。桂芳看到老诚吭吭哧哧费劲的样子,既心疼又憋屈。拜敬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打动王母,她感到自己很没用。她想着,要是有钱就好了,把那尊王母请家里来。真是越穷越拿棍抽。不知不觉,委屈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老诚看到桂芳在抹泪,以为她是因没找到王母娘娘而伤心呢,他连忙走过来,一边擦汗,一边安慰道,不就是一个王母娘娘吗?再看一次香,咱从三姑那里去请,不就行了?
  桂芳再一次来到三姑的家就注意到,一个月不见,三姑的脸有点憔悴,人也显得很疲惫,只是两只眼睛还是那么有神。
  桂芳说这次又给您添麻烦了,三姑说没关系。要是都顺风顺水的,就没人往我这儿来啦。桂芳说拜敬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动静。三姑点燃了一小捆香看了看,问桂芳在哪儿拜敬。桂芳说在外屋。三姑说屋里恐怕不行,王母娘娘在天上,要是看不到怎么办。桂芳说要不我就去院子里拜敬。三姑说你出来了,王母娘娘没出来不也不行嘛!桂芳问那可怎么办?三姑说阴历十五那天,月亮快出来的时候,王母娘娘正巧遛弯,这时候再去院子里。阴历初一,还是在屋里。
  找到问题所在,桂芳自然十分高兴。临走时,差点把请神的事给忘了。提到王母娘娘像,三姑说我这儿可没有,去佛像店看看吧。桂芳虽很失望,但她还是想让三姑给帮忙请一个,那样会更有把握。她说,前几天倒是去了趟,不知王母到底啥样,我也不知怎么去挑。三姑沉思了片刻说,你相中哪个样子的,哪个样子的就是。
  为了表达诚意,桂芳又去了趟佛像店,把那尊“年轻”的王母娘娘请回了家。以后的几天,老诚就像购买了彩票那样心存期待,感觉日子有了点盼头。其实,老诚从潜意识里还是相信三姑的话。因为他做过的所有的梦,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一点,和天上的王母娘娘扔蟠桃碰巧吻合。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财不但没求来,院里的圆白菜已经烂到了第二层。老诚又一次绝望了,他对桂芳说,蟠桃咱就别想了,哪怕扔个蟠桃核给咱也行!
  尽管求财受挫,并没有影响桂芳对三姑的信奉。其中的原因,不完全是三姑看好了她的病。桂芳第四次去张村看香的那天中午,一片铅块似的黑云夹带着一阵冷风,从北边迅速压了过来。刚才还明朗的天空马上就暗了下来,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吓得躲了起来。看来,一场大雨是不可避免的了。正在地里干活的老诚,不得不撂下手中的活计往家里奔。快到村口时,天已经黑得像没有星辰的夜晚一样。一会儿,黑色的天空又透出了些许暗红。上岁数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灾难到来之前的征兆。老诚嘀咕着,看香的桂芳要是碰到这天气,可就糟了。回到家,当看到桂芳呆在屋里的时候,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老诚注意到,和前两次桂芳回来时欢欣的样子不同,这次桂芳皱起了眉头,连那个盛放黄钱纸的布兜也是瘪的。老诚以为桂芳没赶上车。桂芳说不是,三姑得脑栓塞了。老诚听后不由得一惊。桂芳说,半个月以前,三姑就躺医院里啦。老诚问,还能看香吗?桂芳说,别说看香,据二嫂讲,看人都不认识了,话也说不出来。老诚又问是啥原因。桂芳说是顶仙太多太长,累的。老诚说,还是你讲得对,顶仙再多,她也不是仙。人该得的病,她也会得。
  正说话间,院子里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桂芳问雨点咋那么大。老诚跑外屋一看,哪里是雨点啊,分明是鸡蛋大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的响声。由于速度快个头大,落到院里的冰雹碎块,又被砖面弹起老高。不一会儿,冰雹变小了,但每一颗都像砸在老诚的身上,弄得他心惊肉跳。
  “咱地里的菜!”老诚缓过神来,一句绝望的话脱口而出:“完啦!”
  冰雹过后,又是一阵急促的暴雨。等到雨过天晴,地里的辣椒茄子,都成了光秃杆儿。大乐的冬瓜最惨,眼看就要收获了,却被砸成了筛子眼儿。因为这次雹灾,使批发市场的蔬菜价格一路窜升,老诚家的圆白菜竟卖到七毛一斤。
  老诚算了算帐,原本三千斤菜,剥掉烂去的部分,只剩下两千斤,一共卖了一千四百多块钱。差不多和雹灾的损失相抵。可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他们种的许多庄稼大都绝收了。村里好多人都说,老诚是歪打正着。
  桂芳说那是王母娘娘给咱家的财气。下点冰雹,给别人家的菜都砸了,让咱家的菜卖钱。老诚不信,他觉得天上令人尊敬的王母,是不会用冰雹这种手段,让某一家发财的。
  获知三姑得了脑栓塞之后,桂芳好像也受到了传染,总是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气色也一天不如一天。就在大乐把他的柴油车送去大修的当天晚上,桂芳又开始犯病了。和前几次不同,这次既不发烧也不恶心,只是肚子疼。刚开始时,桂芳还硬挺着,可后来,老诚看她脸色惨白得吓人,额头都沁出了汗珠,就知道一向善忍能挺的老伴这次已经撑不住了。时间已到了半夜十一点,习惯于早睡早起的人们早就酣然入梦,连刚才还吠叫的狗们都歇息了。平常小病小灾的,老诚两囗子不愿麻烦儿子。可这次大有不同,尽管夜已很深,老诚却顾不了那么多。他来到相距不远的儿子家,对着大门敲砸了好半天,终于把大乐两口子从熟睡中唤醒。
  桂芳头发散乱,满脸凄苦,连大乐媳妇看后都露出了恐惧之色。平常对公婆说话阴阳怪气的样子好像也被吓没了,她连忙催促大乐说:“赶快送医院!”
  一句话提醒了大乐,可他的柴油车没在家。这么晚了,往哪找车去?老诚和大乐爷俩愁得在门口直转磨儿。
  没过几分种,不远处就传来汽车的马达声。一会儿,从胡同口射过来的两道强光迅速从父子俩焦急的脸上掠了过去。大乐兴奋地说,有车啦!而老诚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开车的人是金贵。
  金贵看到那爷俩磨磨唧唧的样子,猜测他们那么晚了还不睡觉肯定是有事。所以一下车就主动走过来打招呼。极少开口求人的老诚讪讪地说,大乐他妈病了,要去县城医院,您能不能辛苦一趟。话还没说完,老诚就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他没料到,金贵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由于是在夜里,老诚庆幸自己那张已涨得通红的脸没有让金贵注意到。
  坐在金贵的“松花江”面包车里,老诚脸上的红晕才开始退去。他小心翼翼地问金贵,咋回家那么晚?金贵说像我们这些跑运输的人,赚点钱不易着呢!一天到晚也没个准点。这不,刚从外地回来。老诚听后,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又想起给人家大门抹屎的事,愧疚得低下了头。
  县医院急诊室的值班大夫是位年轻的小伙子。或许是上次的病历本起的作用,就连检查也特别简单。
  半个小时之后,大夫郑重地说,和上次一样,还是胆囊炎,交钱准备手术吧。老诚连忙问,上回不是治好了吗?大夫答,那只是症状缓解了,病灶还在,没有去根儿。桂芳问,能不能只开点药,不开刀。大夫说,要是吃药都能顶用的话,还要开刀的干啥?现在动手术,就有点晚。桂芳转脸对老诚说,三姑要是没事就好了,这次我也犯不了病,她会求菩萨保佑我的。老诚说,想啥美事了,连三姑自己都没让菩萨保佑住!
  医院住院部还是设在一楼的拐口处,里面的布置陈设和上次分毫不差。或许是老诚的到来,打扰了人家的美梦,那位住院部的工作人员特别不快。本来就冷冰冰的那张脸,在身旁一只白色壁灯的照耀下,像是又涂上了一层霜。工作人员让老诚交一万块钱,不然就得走人。老诚和大乐两个人把随身携带的现金凑了凑,也只有两千多。看着桂芳痛苦的样子,老诚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他解释说现在手里没有这么多钱,即使有,也得等天亮了往银行里去取。老诚求对方先办个手续住院。可对方却说,这是规定,我不能违反。那么大的病,这点钱哪够?两千块钱,住旅馆还差不多!
  看到老诚急得来回搓手,金贵说真是巧了,我刚讨回来八千块钱的帐,先垫上,治病要紧。
  老诚接钱的时候,嘴唇哆嗦了半天,伸出去的那只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桂芳痊愈后,又去别处看过几次香,可最后却宣布再也不看香了。老诚感到很奇怪。桂芳说,那些人都是瞎糊弄,他们还不如三姑的香看得好哩!
  玫瑰花香
  陈俊
  我八岁时,还不到喜欢女孩的年龄,就愿意和小雨呆在一起了。
  小雨只有六岁,大眼白皮肤,穿着无袖的小连衣裙,白色的凉鞋,扎着马尾辫子。她头上有许多小饰品,红红绿绿的,把她装扮成小公主的漂亮样儿。其中有一朵紫红色的玫瑰花,是真的玫瑰花,插在她的头发中间,有浓浓的香味。我喜欢闻她头上的玫瑰花香,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继母吆喝着我:“滚出去,你这个杂种,还敢抢我儿子的饼干。”
  “我没抢,”我争辩说,“是弟弟要给我的。”
  弟弟是继母带来的。
  “你还敢顶嘴?”我不敢再顶嘴,我得认输,争辩只能换来更多的打和骂,我被撵出来了。
  这是六月的一个早晨,太阳起床后还在微笑着,我就只有哭泣的份了。看着继母举起的巴掌,我连书包都来不及拿就逃出了家门。
  我顺着马路漫无目的走到小雨家的院子外,我闻到了从院子里飘出来的浓浓的玫瑰花香。早晨的空气很清新,玫瑰花香就格外怡人。我停止了流浪的脚步,站在院外痴醉地闻着玫瑰的香味,忘了内心的忧伤。
  地上有半张旧的报纸,我捡起来,看到了一句诗:
  ——遗落在夜空中的
  是飘泊的星辰
  我上小学三年级,喜欢语文,喜欢读诗和散文。我坐在小雨家的院子外,背靠着她家的院墙,眼睛看着报纸,鼻子闻着花香,忍住腹中的饥饿,煎熬着少年时光。
  门开了,一个男人夹着一只公文包走了出来,身后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在送他。女孩是小雨,她的头上有一朵鲜艳的玫瑰花。女人是小雨的妈妈。小雨对男人挥挥手说:“爸爸,再见!”男人低下头,亲了小雨一边的脸颊,小雨把头转过来,对她爸爸说:“这边。”她爸说:“好,这边!“于是又低下头,亲了女儿另一边的脸颊。
  看着这个幸福的家庭,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可我的母亲……我身不由已地伤心地哭了。
  哭声惊动了他们。我以为他们要撵我走,可他们没有,于是,他们知道了我的全部的故事。
  “既然我们的玫瑰花香把他留在了这里,就让他进去看看玫瑰花吧。”小雨的爸爸说。
  “我同意。”小雨举起小手,满脸喜悦地说。我怯生生地看着她爸妈的脸,他们的脸上挂着亲切和赞许的笑意。
  我就这样认识了小雨,认识了小雨的父亲和母亲。
  小雨家的院子里种着一簇玫瑰。每年五月,玫瑰都会盛开紫红色的花朵,香飘万里。小雨的父母精心呵护着这一簇玫瑰。冬天,他们要给玫瑰盖一个小棚子,保护着不让北风侵袭玫瑰的根枝,待到春风拂面时,他们再拆掉棚子,玫瑰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枝条、绿叶和花蕾,接着玫瑰花就开放了,蝴蝶和蜜蜂就飞来了。
  小雨说:“瞧,它们再和玫瑰相亲呢。”
  小雨这时总喜欢摘一朵玫瑰戴在自己头上,让玫瑰的花香陪伴着她。
  那天,我对她说:“小雨,我给你戴吧。”
  小雨瞪大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才撅着小嘴说:“不行,只有丈夫给妻子才往头上戴玫瑰花呢,可你不是我丈夫呀?”
  我羞红了脸,使劲扯自己的衣角。
  小雨把玫瑰花递过来说:“戴吧,等我长大了,我愿意做你的妻子。”
  秋天来了,玫瑰不再有花蕾生出来,不再有花儿开放,叶子也慢慢地枯去了,小雨的爸爸妈妈又给玫瑰搭上了棚子。空气中的玫瑰花香随风飘散了,只有小雨的头上依旧日有玫瑰花香。
  “小雨,你的头上咋就永远都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呢?”
  我问她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做作业。在我认识小雨后的那年九月她就上学了。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我们经常在一起做作业。
  “喜欢吗?”她停下笔,抬起头来问我。
  “喜欢。”我点点头回答说。
  “给你嗅”。她伸过头来。
  我使劲地闻了一下,真的,淡淡的玫瑰香味好怡人啊。
  上课的时候,老师问:“谁知道我们的市花是什么花?”
  我举手回答:“玫瑰花。”
  同学们笑了,老师也笑了,老师说:“不对。”
  我坚持说:“对!是玫瑰。因为玫瑰比月季更香,更艳丽。如果我当了市长,我就把市花从月季改为玫瑰。”我没有说因为小雨家有玫瑰,因为小雨喜欢玫瑰,更因为我喜欢小雨头上淡淡的玫瑰花香。
  两年后,我要离开古镇了,我把这个消息先告诉了小雨,小雨听了就不高兴了,说:“你不能不走吗?”
  我说:“我这个母亲不要我了,我要去找我的亲妈妈。”
  “可你知道你的亲妈妈在哪里吗?”
  “知道,”我说,“在塘沽。”
  “塘沽在哪里?”
  “在海边。”
  那是一个下午放学后的黄昏,我们做完了作业,我要回家时,小雨送我到门口,我们说再见时我对她说的。
  小雨拉住我的手,低下头问:
  “那海边有玫瑰吗?”
  小雨知道我喜欢她家的玫瑰,喜欢她头上的玫瑰花香。
  “没有。”我说。
  其实我不知道海边到底有没有玫瑰,但我知道小雨不会去塘沽。没有小雨的玫瑰不叫玫瑰,叫月季,所以我说没有。
  “那你会想我家的玫瑰吗?”
  “会啊,”我说,“会很想很想的。”
  我没有对她说我会更想你,但是我心里是想说的,可我没敢说,也许是没好意思说。
  “那你肯定会回来看我的,对吗?”
  “对,等我出息了,就回来看你。”
  夕阳下,我看见小雨的脸上有了些笑容。
  “那么,再见明天!”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又马上纠正说:“不,是明天再见。”她说完转身跑回家去了,她的辫子在她的身后可爱地甩动着。
  几天后,我离开了古镇,来到了塘沽。
  我去和小雨一家人告别,小雨的爸爸送我一双运动鞋。我很喜欢,这是我一直都想要的。
  “谢谢您!叔叔。”我给他鞠了一个躬,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
  小雨的爸爸用大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努力,你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我重复了先前跟小雨说的话。
  “等我出息了,就回来看你们。”我说这话时昂着头,看着小雨爸爸的脸。
  小雨送我一个文具盒。她的脸红红的,没有说话。
  “可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啊。”我不好意思地说。小雨摇摇头,躲到她妈妈身后去了。
  小雨的妈妈说:“我也没有礼物送给你,就送你一个祝福吧,祝你回到亲妈妈身边,天天都是快乐的日子。”
  我突然想哭,就扑进她的怀里,抱住她的腰,痛哭起来了。我说:“你就是我的妈妈呀!”小雨在妈妈的身后,拉住了我的手,也哭起来了。
  我在塘沽的屋子里,打开了小雨送我的文具盒,里面有一朵绸子做的红红的玫瑰,于是我想到了那天小雨红红的脸。
  海边没有玫瑰花香,只有海风送来的咸咸的海水味。我呼吸着咸的空气,思念着玫瑰花香。
  八年后,我长大了,在北京的一所知名大学里读书,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小雨和她的爸爸妈妈,在寒假的第一天,我又来到了古镇,寻找玫瑰花香。
  古镇变了样,我再没能找到那个飘着玫瑰花香的院子,没有找到头上有玫瑰花香的小雨和她的爸爸妈妈。那个院子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灰色的高楼。我在灰色的楼群里转悠,希望能闻到小雨头上的玫瑰花香,那样我就可以找到小雨和小雨的爸爸妈妈了。我转悠了几天,一无所获。我借助所有的关系打探小雨和她的爸爸妈妈的下落。几个月后,终于有了结果,小雨和她的爸爸妈妈早在三年前就去了美国,在美国的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
  我惆怅失落,感叹人世间的离别。回到塘沽,我买了一束绸子做的红红的玫瑰,用玻璃纸包好,将玫瑰和写有我名字电话的纸条一同植入花瓶放入了大海,看着花瓶漂向大海深处,消失在水天相连的地方。我梦想着花瓶能够到达大洋彼岸,梦想着头上有玫瑰花香的小雨能看到这个花瓶,梦想着我的梦想能变为现实。

知识出处

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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