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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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368
颗粒名称: 短篇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21
页码: 5-25
摘要: 本文收录了2004年第4期总第26期出版的《杨柳青》小说园内容包括嫁接、圈套、杏娥红、松胜其人其事、青青的那个山、抢食期刊。
关键词: 短篇小说 杨柳青 小说园

内容

(短篇小说)
  嫁接
  吴春孝
  “嗨!兔崽子,你要敢给我动树,我铲折你的腿!”麻五叔在脆梨地里叠着壕子,见传新带着技术员继臣来嫁接果树,便气冲冲的拎着锹快步钻过来一边凶着麻脸指着传新怒喝。“爸!你这是干嘛!我又没乱来,这种果再好卖不上价也是白搭,我给嫁接成新品种怎么了!”传新一手攥着果树剪一手提着手锯比划着高声与麻五叔理论。“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敢动我就敢拍死你!”麻五爷气地手哆嗦,漏勺似的脸涨得黑紫。“好生生的果树,你要毁它,我不信邪,还管不了你个败家子儿了!”“你知道个嘛!”传新也涨红了脸,猛的甩掉手锯,气哼哼地蹲在地上扭脸拧着眉头望着别处。“爷俩别闹,有话好说。”纪臣见状拎着手锯上前打圆场,“老爷子说的对,树挺好的,改了是可惜。要不先不改了。”说着上前扶麻五叔,“你老别生气,传新也.是好意,现在时兴高接换头,改良品种,淘汰旧的换新的,不就是为了结好果多卖钱吗?爷俩意见不一样。回头合计好了再说。”说完把着麻五叔的肩便往梨园里面走。“看了几本破书就以为自个成了孔老二了,要想毁树先毁我!”麻五叔边走边不时的扭头吼,吐沫星子喷了继晨半面脸。“不改了,啊!传新,听老爷子的,这树咱不改了,瞧把老爷子气的!纪臣边划拉脸边回头朝传新挤古眼。传新站起身还想争执,见继臣朝自己锁眉挤眼,便梗了梗脖子。话又咽了回去。
  河边儿一台柴油机“哒哒哒”地不断流儿地嘶喊起来,声音刺耳,紧接着一条“地龙”(浇地塑料水管)由河边穿跃横道向果树地里快速爬去。“忙着呢!五哥。”赵六叔卷着裤腿,两只湿手在衣服上蹭着走过来。“爷俩吵啥呢!老远就听见你吼。”“混蛋小子想胡来,找人要把好生生的脆梨树给改了。”麻五叔余怒未消,放下锹,蹲在地上,从褂子上兜里掏出烟盒烟纸卷着,“想败家呀!让我给骂跑了。”“现在的小青年儿心气高,胆儿大毛躁,哎!没吃过亏闹的。”赵六叔毛腰蹲下,接过烟盒卷上烟拧着,“我那小子也是这一路,去年非要搞啥新科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药,说是果增大药,趁我不在给树打上了,果没增大。落果到收了几十筐,少收了好几百块钱。这小子还算有心眼儿,打了一少半树。要不我非得被他气死不可。现在他都不敢在我跟前提啥科技了,嘁!我信他那一套!”“哪能由着他们瞎胡来!培了几天训,外边跑了两圈就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盛不下他们了!”“小青年儿不塌实,咱做老人儿的得把着点儿,要不他们吃亏在后头呢”“哪说不是了!”“你那树去年卖了多少钱?”麻五叔点着烟递过火儿问。“五千多点儿,去本落个三千七八,”赵六叔满脸喜色,舌头尖添着要封口的卷烟纸说,“要是搁在四五年前的价儿,得卖一万多了,价落得忒邪行了”“还不都是东西多闹的,不过价儿再低,也挣钱,随着走吧,备不住哪天价就上来了,就这个,我现在挺知足!”“是呀,我也知足,搁过去种大田地能卖多少钱呀!累死累活大半年,还赚不上个零花钱。”“知足,知足”麻五叔嘬着烟不住地点头。
  “老不死的,扎哪去了?跑水了!”果树地里隐隐传来赵六婶的怒骂声。
  “树嫁接了吗”晓琴一边盛稀饭,一边对坐在饭桌前发闷的传新问。“没有!”传新没好气的答,“老爷子要疯了,不让动。”“你们吵了?”、、、、、、“吃饭吧了晓琴把馒头递到传新眼前,“顽固不化!”传新接过馒头狠狠咬了一口,腮帮子立刻出现一个滚动的包,“市场也考察了,新品种新技术也引来了,理儿也跟他摆了,死活就是不开窍!”“说心理话,树要真的改了,我也疼的慌,”晓琴给传新夹了筷子菜,看看他的脸色,“虽说种脆梨的越来越多,价格一年不如一年,但是终归每年都有南方老客来收购,好卖呀!再说咱的树这么大棵了,一棵树结200来斤果儿,真改了,当年树上就没收入了。100多棵树,好几千块钱没了”“你变卦了?”传新皱着眉头看着晓琴。“谁变卦了!我说的是理儿,我没说改新品种不行,但眼睁睁的改了钱没了,不就是心疼嘛!”“果收了倒沟里不心疼?卖不出钱来瞎耽误工夫不心疼?那就等以后受着吧!”传新赌气不吃了,点烟抽起来。“你这人怎么嚼痴呀,我也不是老观念,道理我也懂,可老爷子那关你能过么?”“过不了也得过!不行就把树分开,咱管咱的,他们管他们的”传新猛地嘬了两口烟,一团烟雾喷出呛的他一连咳了好几声。“你惹得起老爷子吗?不吼你才怪呢!”晓琴撩眼看传新。“不让改树,吵也得分开!我不信就没治了!”传新掐灭烟,站起身,“我这就找老爷子说去!”说着朝外间屋走。“老爷子脾气拧,和他商量时动点脑子,拐点弯儿,别直不棱噎一根筋!”晓琴站起身嘱咐着,“要不我跟你去?”
  “歇着吧你!”传新没好气的说。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想好了再说,别惹气!”晓琴又嘱咐一句。
  天已经黑定了,开春的夜晚天依旧很凉,一弯新月挂在西天边。夜色乌蒙蒙的。传新出了院门一拐弯径直朝后院走。没几步就到了麻五叔的大门前。大门半开着,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分树的事怎么跟老两口说呢?他点了支烟蹲在台阶上边抽边琢磨着词儿。烟头一红一灭的闪。自打九七年村委会实行土地延包后,村里将原先集体种植管理的果树分到了一家一户手中,麻五叔家分了四口人的三亩脆梨树,老两口看儿子传新家小两口儿都在村企业上班,照应不过来,就把果树的活包了下来。传新以前在集体的果园干过,懂点果树的技术,时常忙着帮把手,几年来果树地里料理的干车净净,树长的壮,脆梨也长的欢实。虽说梨的价格一年不如一年,但因为产量高,管理的好,如今也还能卖个六千来块钱。一亩地收入两千多块钱,这是麻五叔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前年开春传新所在的企业倒闭了,他没再找新的工作,高价承包了村里五亩闲散地,又往北京跑了两趟,买来了刚研究出来的懒棉花种子,懒棉花种子种到地里长疯了,他却不管,别人打叔,他却打药,麻五叔眼瞅着着急,非要帮他给棉花打杈,传新急皮怪脸的不让他管,说是新品种就这样,气的麻五叔直跺脚,糟践年头的败家子呀!传新“撞”了好运,那年棉花价格达到了每斤三块九,他那五亩没打过杈的棉花竟然卖了八千多。在别人看来他是稀里糊涂玩着就赚了钱。“难道你没看出来,咱传新有点脑瓜儿”麻五婶给麻五叔酒杯里续了点儿酒,“要我说他要改树你也别强拦着,兴许他有把握。”“狗屁把握,他恨不得树上结金蛋子,做梦呀!”麻五叔嚼着果仁嘴里“咯咯”响,“就他逞能,光靠他说你就信?你看别人有改的吗?就按他说的结出梨来一斤卖好几块钱,卖给谁去?你以为咱家乡政府有人呀,都卖给领导吃?算了吧!”“也是,这孩子!”麻五婶叹了口气,沉了沉说,“咱传新脾气拧,要想干的事,硬不让他干他会别扭坏的。何况他也是成家的人了,强拦着不好吧?”“这是嘛话,好事谁拦着他?我不让他改树错了?压迫他了?”麻五叔脸一绷,“看着他活糟践就对了?”、“我也没说你不对。可咱传新也不是胡闹的孩子,我觉得他有他的道理”“啥道理?你说给我听听!”麻五叔低头喝了口酒,斜着眼看着麻五婶,麻五婶手拿筷子端着碗嘴里不停的嚼着却想不出词答话。“喊!没话了?我替你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就这道理。”麻五叔端起酒杯一饮而进。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拿起酒瓶续上酒,“想当初我和我爹那会儿,不听话鞋底子早盖上了。怎么着?从小就是没吃过亏上过当么!”“得得,又回解放前了。你怎么不提小二黑呢?现在是啥年月了.”麻五婶用筷子敲敲碗,打断了麻五叔的话,想了想说,“要不你们爷俩都让让步,也别让他全改了,也别光依你全不让动,爷俩就合就合?”“别跟我这和稀泥,你以为你是疼他呀棵也不行!”“老拧蛋!”麻五婶白了麻五叔一眼,小声嘀咕了4句。“说啥?”麻五叔装着没听清,端着酒杯瞪眼问,“我说你们爷俩一对儿拧掉筋!”麻五婶说着端起碗往外屋走,“别喝了,我给你盛饭!”麻五叔朝麻五婶后背斜登了眼“吱儿”的一口,将酒喝下肚,“吃饭!”
  一条瘦狗从胡同深处颠儿颠儿的跑来,猛的发现有个人影蹲在前面,忽的刹住四腿儿,胆怯的带有试探性的朝黑影“汪汪”叫了两声。传新被吓的一激灵,仔细看那瘦狗胆怯的样子,他猛的窜起来,扬手朝瘦狗快速跑了两步,同时两脚啪啪地跺地,那瘦狗见势不妙快速地扭头朝着原路逃去。此时,狗叫声一片。传新一笑扭身朝院门里走去。
  “你吃了吗?。”麻五婶见传新撩帘进了屋,便问,“跟你爸喝口酒吗?”“吃过了。”传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看了看麻五叔,想让,见麻五叔在吃饭,便自己点上闷头抽起来麻五叔嚼着馒头盖上瓶盖将酒瓶推到了一边。麻五婶见两人都不说话便和传新拉起家常,问晓琴吃了没有,上班累不累等事情、见传新始终抽着烟闷头应着,便趁麻五叔不注意碰了他一下,朝他挑了挑脸,又斜眼看了看麻五叔。说:“你爸今天闹你了吧?我看不怪你爸,不就是怕你受半天累赚不了钱么!你要是非要改树那就再和你爸好好商量商量,你爸也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说着朝麻五叔问,“你说是吧,老头子?”麻五叔抬眼白了麻五婶一眼,“爸,我过来就是想、、、、、、”传新抬起头接过话茬。“打住!”麻五叔一扬手打断了传新的话。脑门上的麻坑聚集重叠。“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这孩子这么不塌实呢?放着有跟的钱不要,偏干没影的事。随谁呀你?”“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这是从农科院引来的接穗儿,果下来四五块钱一斤,就算价在不及也比脆梨价强。早改早赚钱,”“别人都不动,就你动,你以为咱村就你一个能耐人了?好儿块钱一斤,你卖给谁去?搁你你舍得买?”“老百姓有钱的多了,好东西不愁卖不出去,你没出过门,现在的形势你不了解、、、、、、、”“别跟我说形势,啥形势我没见过。”麻五叔再次将传新的话打断,“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的多!我现在就知道脆梨产量高,有来收的,价低也赚钱,你那套玩意儿在我这行不通。你想改树,告诉你,没门儿!”“跟你没法说!”传新歪点着头气得一脸苦笑。“没法说别说!说也没用!”麻五叔低头唏溜溜的喝汤时,又忽的想起什么,说:“小子,我给出个道儿,你不是包了闲散地了嘛!你可以种你的新品种呀!这样儿树也种了,咱也犯不着争了,多好!”“那哪行!村里有规定,闲散地不能栽树,再说,要想见效快,最适合搞嫁接,转年就能见回头钱。”“我要的是现钱,不要回头钱!不行我也没办法了,你个人想辙去吧!”麻五叔说完低头吃饭不在说话。“你怎么这样呢?”传新脸憋的赛猪肝儿,鼓了半天劲终于甩出了憋在心里的话,“要我说干脆把我和晓琴的树分出来,我们自己改得了!就算挣不了钱我们自己受着,跟你没牵扯。说啥?”麻五叔惊讶地抬起头,随手将碗猛的墩在桌上。麻脸扩张的叫人心惊:“长本事了!由你胡来,鼓捣砸了,你妈了个×的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肯定不行?”传新声音有些发颤,但嗓门却提高了很多。“你休想!还反了你了!”麻五叔的嗓门也撩了起来。“闹!闹!缺德呀!”麻五婶拍着大腿不知道骂谁这时院里脚步响,晓琴手里拿着双高腰新球鞋挑帘进了屋。一进屋便急皮怪脸的朝传新说:“你吵什么!哪有你这样和老人大声说话的?在大门口都听得见!”说着把新球鞋递给麻五婶,“妈,高腰球鞋。给爸买的。”麻五婶接过球鞋拉晓琴坐:“这爷俩呀,犯相!哎!”晓琴扭脸看麻五叔:“爸,你老千万别和我们小的生气。我们知道你老是好意。其实传新嫁接树是好是坏我也拿不准,不过你儿子的脾气你老知道拧,我也拿他没辙,”麻五叔看了看晓琴缓了缓脸色“闺女你是明白人,我为的嘛!对不对!”“可不是!做老人的不都是为了咱们小的好嘛。”晓琴说着瞧传新,传新一扭脖子白了她一眼。晓琴又握握麻五婶的手说:“依我说传新想嫁接新品种,干脆甭管他,随他去,咱不是四口人的树吗?让他改他自己那一份,40来棵。改好了赚了钱都高兴,改不好让他也受受教育。知道锅是铁打的,反正大多数没动,就算有损失也不是太大,你说呢,妈?”“嗨,早说呢,我也是这意思,行!我看这样最好了。”麻五婶拍着晓琴的手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晓琴见状对麻五叔接着说:“传新从外地花了600多块钱买了一捆条子回来,为了嫁接树用,要是接不成,条子再倒不出去,也就成了烂柴禾了,600块钱也打水漂了,不更让人心疼吗!花这么多钱买条子他连我也没跟商量一下,冲这个我踉他还没完呢!”“啥?花600多块买了一捆烂柴禾,”麻五叔听晓琴这么一说,又惊又气,指着传新愤愤的点着头咬牙发狠,“能!能!小子,真能!遭,啊!你就遭!”“什么烂柴禾,那是接穗。”传新力争。晓琴冲传新挤咕下眼,示意他冷静。这一眼却被麻五婶看个正着。麻五婶见状赶紧扭脸冲麻五叔说:“老头子,事已经这样了,你也别跟着拧了,咱晓琴说得有理。钱可不能白白的扔了,万一要是改好了呢。”“哼”麻五叔侧脸看地下,鼻子里哼着,恨恨的点头自语“六百,六百块钱呀,哼!”麻五婶见状趁热打铁,看眼晓琴,然后指着传新厉声说,“传新,你可记着,虽然你爸点头同意了,可我告诉你,就许可你改四,棵,多一棵也不行,要是再惹你爸生气,我可抽你大嘴巴子了。知道吗?”传新坐在沙发上不语。晓琴偷偷踢了他脚一下。传新才“哼”的应了一声。“哎,败家子儿呀!倒霉去吧!”麻五叔气咻咻的扭身从炕头拉过一个枕头使劲的拍了两下,硬邦邦地躺下去。麻五婶朝晓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离升,晓琴心领神会,和麻五叔打了声招呼,拉了传新一把转身便出了屋门。这一夜,麻五叔生了半宿的气,麻五婶劝了少半宿。这一夜,传新搂着晓琴说:你她妈的心眼儿真多!,晓琴拧了他一把,说:你妈脑瓜才叫快!传新说:我妈疼我。晓琴说:我也疼你,喊妈。
  整整一上午,麻五叔哪也没去,一直躺在炕头上“发面”,他知道传新找了继臣去嫁接树了,麻五婶也去了。早晨麻五婶喊他一起去,麻五叔还在气头上,说下大天来也不动。接近中午的时候,窗外起风了,刮的院子里塑料哗哗响,麻五叔烦闷的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屋门,强烈的太阳光刺激使他的眼眯成一条缝,他收起被风刮散的塑料,关了大门出村朝梨树地走去。刚开春儿,还没到种地的季节,田野里的色彩单一,到处都是白晃晃的,一眼能望出很远。一群羊在空旷的地里漫无目的的来回走着,寻啃着地上的草叶,傻二子侧脸半躺在地头怀里抱着羊鞭朝地里嘿嘿笑,地里一辆农用三轮车在艰难的拱着,车斗上装满了粪,地面刚开化,车轱辘在上压下陷中拼命的挣扎,机器声斯力竭的叫.一股股黑色浓烟从车底冒出来,被风一刮四散飘去。傻二子看到麻五叔低头匆匆走过来,便在地上横杵着鞭秆朝麻五叔比划,咧着嘴.露出一排大小不一的糟黄牙,小着舌头傻笑着指着地里那车:“陷呀!陷呀!,狗骑兔鸡陷呀!”“傻揍性!”麻五叔猛踢了鞭杆一下,冲他骂了一句“然后低头颠颠的窜了过去去臊!”傻二子自找个没趣儿。临近梨树地的时候麻五叔就看见马五婶在从梨树地里往外拽树杈子,他扭头想往回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老头子快来帮忙!”马五婶看见他便喊。麻五叔理也没理,直接进了地地里横七竖八的落满一地树枝树杈.被嫁接的树光秃秃的,像一个个脱光衣服的无头尸,赤条条的伤痕累累,被截短的树干顶部都用浅兰色的塑料条布紧紧包扎着一根根铅笔似的枝条。马五叔背着手,眉头紧锁地走在树行间,不时的抬脚用力踢踏着腿边挡道的枝杈,继臣和传新同时扭过脸看,继臣笑脸儿打招呼,马五叔“恩哼”的应了一声指着嫁接过的树怪声怪气的说:“房檀上接“牙签儿”能长成棵树?这不纯粹是活糟践吗!”说着朝传新狠狠的瞪了一眼。传新赶紧躲开他的目光,扭回头忙活手里的活,继臣尴尬的笑着想解释,被传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答话。麻五叔围着树地转了一圈后回来,从地上抄起一根粗树枝猛的踩断了插在两棵树株距之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梨树地。麻五婶指了指他的背影骂道:“这老东西!”然后嘱咐传新和继臣:“看好了,别过了那根棍儿,他有数!”这时,晓琴骑着一辆秃尾巴“木兰”一溜烟的开过来。她下了班来送饭了。
  梨花开的白茫茫一片,与潺潺的小河流水、泛黄的垂柳、新绿的嫩草儿,粉红的桃花相互辉映,一片春意昂然。远处高大的杨树上两只喜鹊站在长满新叶的枝头叽叽嘎嘎的高歌。一阵风吹过,梨花雪片般纷纷而下,吹出了满树的丛丛绿叶,青豆般的脆梨随风长。转眼就到了末伏天。末伏是脆梨收获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麻五叔却有喜带忧,喜的是脆梨挂满枝头,个大青绿,酥脆爽甜,忧的是传新嫁接的梨树翻遍了叶子却不见一个梨核儿。传新却把它们当成宝贝儿,几乎每天都来看上一眼;摆弄一阵。这叫麻五叔不由自主的来气。自打脆梨树被剃了光头嫁接后,因为树大根深营养足,供着所谓的“牙签儿”长,正如大马拉小车,牙签眼见着发芽、抽条、长粗。脆梨收获的时候,“牙签儿”已经长的拇指粗了,倒也是满树的细枝绿叶了。满树的细枝绿叶被传新用麻绳儿拉弯了腰,绳的一头儿栓在树干上,传新对马五婶和晓琴说,看着吧!明年就能结果了。马五婶看看晓琴说,这小枝子结两个梨不就把树枝压折了吗?传新说,树枝还有一秋的长头儿了。麻五叔在一旁抬眼看着满树的脆梨插话敲三七:怎么会压的折呀,枣树枝子也不粗,不是照样结好多枣儿嘛!气得传新直朝他翻白眼。
  收脆梨的南方老客如期而至,好象商量好了似的,统一定价每斤四毛钱,比去年又降低了一毛钱,就这还吵吵着兴许落个赔本赚吆喝,市场不看好、运费、包装、人工费都涨价等许多降价理由这给村里的人们掀起一个小波澜。“真他妈操蛋,他们光拣个大皮色好的收,还要落价,干脆全都不卖给他们,让他们白来一趟。”“对,咱自己拉到市里批发市场卖,好坏一起走,少卖钱也划算。”“人心不齐呀!你不卖给他们,别人卖,脆梨多得是,人家好歹一收就是几十车,咱哪能顶得住呀!”“市场经济就这样儿,金条多了还不值钱呢!何况梨呢。”“照这样儿在过两年咱还倒找给他们钱呀?干脆把树砍了种大田得了”“种大田?种大田咱这盐碱滩子能收啥?种草都没吊毛粗。”
  一辆农用三轮冒着黑烟从远处突突突的开过来,到了人群边儿猛的急刹车。吓的路边的人们一惊。“黑小”刘泉将车熄灭了火跳下车来风风火火的发布最新消息:“崴了崴了!脆梨砸了!满市场都是了,外地的脆梨也都上来了。给钱就卖,成破烂儿了,裂心人呀!我前天晚上去的,这不刚回来!开始的时候抗着价,五毛钱一斤多要了吗?不多呀!这不还蹲了我两宿一天,最后一看没辙了,甩吧!”刘泉说的嘴角起沫儿。听的人皱眉咂嘴。此时,麻五叔悄不声的离开人堆儿走了。不知不觉麻五叔走进了脆梨地,他从树下拣起一个新掉的脆梨在衣服上蹭了蹭土,咬了口,细皮嫩肉酥脆汁甜,这种感觉却让他产生一股无名的火。他想不通,这么好的果儿为什么卖不出好的价钱来,价格一年一个台阶,不过是往下坡路滑,难道好东西多了真的就不值钱了吗?想当初村里组织在这片盐碱滩上栽树,自己也卖了很大的力气,一年栽不活转年接着栽,由小长大,由细长到粗,脆梨树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成活而且长出这么多这么好的果子来实在是不容易呀!怎么就不值钱了!小小的波澜没能挡住大势的驱动,一切恢复了平静,南方老客收梨照样热火朝天,隔三岔五的把脆梨价每斤落个一二分钱,人们也不再计较,该交给他们的照样交,该到城里批发的照样批发,虽然价格一低再低,人们嘴上叫屈,但心理却平衡,都这样。当然,麻五叔也不例外。这一年,麻五叔的脆梨比前一年少收了3000多块钱。麻五叔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传新嫁接树上了。麻五婶和晓琴也都觉得当初不该和稀泥支持传新搞嫁接,耽误了收入。但她们都没说出口。
  又到了转年梨花开满树的季节了,依旧雪白一片,依旧与泛红的桃花、潺潺的流水、牙黄的柳枝、新绿的嫩草相互映衬。依旧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传新嫁接的梨树在老树的根基营养下茁壮成长,串串梨花开遍枝条。麻五叔看在心里觉得舒服了很多,但对这些树能结出金蛋子来却怎么也不相信。传新不在的时候,他却也曾多次偷偷摸摸的采了些脆梨花在嫁接树的梨花上沾。为其受粉。嫁接树上的梨长到核桃大的时候,传新买来了纸果袋儿把梨全都包了起来。这一点麻五叔并没说什么,这种技术他早就知道了,属于无毒果,脆梨也曾用过,虽然增加了成本,但是果面儿好,白色,果点儿小,好看,比不套袋脆梨确实增值一些。不过近两年市场可不认可了,说是不如不套袋的甜。所以人们也不在费那个劲了。脆梨成熟的时候,传新嫁接的梨也涨满了纸袋。麻五叔小心的拆开一个想看看这新品种到底是啥模样,这一拆确实让他开了眼:这梨是扁圆型的,没有一丝棱角,梨面呈牙黄色,没有丁点污渍,显得异常的洁净,好象透亮一般,透着一种灵气,象是深闺中的大小姐,让人爱怜。凑上去细闻还带有一丝醉人的香气。麻五叔被这梨惊住T,没想到在这盐碱滩上竟还能结出这样漂亮的果来,他感到惊奇,爱不释手。他看着梨,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梨袋套上,在其它树上一连看了几个,几乎同样都是那样令他心里喜欢。最后他摘了一个,他要亲口尝尝这梨的味道,好看不中吃也是白搭。他用黑黄的板牙将梨皮一圈圈啃去,还没啃完,哈喇子便混合着这梨涌出的香甜的汁液径直滴落下来。他赶紧胡噜一把下巴,嗓子处骨碌一声,剩余的口水便咽了下去。麻五叔并不太喜欢吃梨,每年脆梨收获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吃。而面对手里的这个梨他带着尝尝的态度,却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最后连梨核儿都忘了扔掉了。他觉得拿梨的手指被梨的汁液沾的粘粘的。便到小河边洗了手,一边甩着一边往回走。刚要进地的时候,远处一辆小卡货车开过来,停在他身边,车上走下一男一女,问:“大爷,梨卖么?”麻五叔迎上来:“卖,不卖种它干吗!”一男一女便进了地看梨。麻五叔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们在地里转了一圈后发现了传新嫁接的梨。上去就要摘,被麻五叔大声喝住,“别动!”一男一女被吓了一跳,回头直楞楞的看着麻五叔,麻五叔见状说:“金贵着呢,拆开看看行,别摘。”一男一女笑了:“什么梨这么金贵?有价就行。”说着便破开纸袋儿,把梨拿在手里转着脑袋看了看,闻了闻。男的说;“尝一个,好吃上点。”说着就摘了下来。麻五叔想拦但已经来不及了,眼角的肌肉不自主的动了两下。但也只好作罢。男的啃了几口,咂摸了一会,又递给女的尝。女的不吃,那男人便强行塞到她手里,然后问麻五叔这梨怎么卖,麻五叔犹豫「一下说;“一斤两块钱呢!”男的笑道:“我以为多金贵呢!”麻五叔原以为这个价儿会吓着他,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后悔起来。是不是价格低了?男的又问:"能便宜点吗?”麻五叔摇头摆手:“没商量!”正在谈的工夫。一辆”华利”面包车停到了路边。
  汽车上写着“某某超市”的广告牌字样。却见传新从车的副驾驶座跳下来,打开中门,一个胖胖的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下来。两人比划着走进地里,传新看麻五叔和一男一女说话,便打了声招呼。麻五叔冲传新勾手示意有活要说,传新说,等会儿,便和胖男人在地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嫁接树的梨后说笑着朝大发车走去。传新想起爹有话要说,便小跑过来,麻五叔拉他到一边和他说了情况。传新一听便皱眉摇头摆手说:“可不行,我已经和超市定好了,价格每斤要五块钱呢。这不超市经理都来看现场了,回去就签协议。人家还嫌少呢!”麻五叔瞪大眼表示怀疑:“有跟?”传新点点头:“有跟,千万别动,你赶紧回了吧!”说着扭头朝面包车跑去,临上车还不放心的朝麻五叔甩手。华利车掉头一溜烟的升走麻五叔在那里楞了一会,便去回那一男一女,回的时候还吵了起来,引的地里干活的人们都跑来看热闹。
  当晚,麻五叔穿的厚厚实实的在梨树地呆了一整宿,一直在嫁接树跟前抽烟溜达。半夜的时候,传新身裹着防寒服到地里找麻五叔让他回家睡觉,麻五叔不肯传新便陪他抽了两支闷烟。
  金黄的朝阳从远处山岭般的树梢上爬出来了,五彩的光线照耀着麻五叔的全身。麻五叔站起身,双手捂脸,上下使劲的搓了凡把,然后胳膊自下而上的伸了个懒腰且长长的打了哈欠。
  圈套
  牧歌
  在只有20户70多口人的河湾村,村生是有口皆碑的老实人。可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却在河弯村闹出个让老少妇孺都惊得吐舌头的天字号新闻:他给他那结婚近20年的妻子甩下一张所谓协议离婚书,与一个收破烂的东北娘儿们私奔了……
  “这个没良心的软盖子小甲鱼,哪儿偷来这么大的胆子。”年已90高龄号称老祖宗的岳老太气得没牙的嘴都哆嗦了,她在堂屋里使劲把龙头拐杖蹲得山响,气呼呼地喊着:“你们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快出来想想法,真想让这小软盖子顶翻了天!”
  老祖宗的拐杖声就是命令。不一会,堂屋里就挤满了老少不一的人。“真是没料到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来?找到他,我非揍他一顿不可。”刚解放就干治保的岳爷爷边挽袖子边说。“我看光打还不行。找回这个坏了心的小子,非得让全村的老娘儿们啐他,让唾沫星子淹死他!”现任治保主任顺着岳爷爷的话音,用他那公鸭嗓拼命的吼着:“我这就组织基干民兵四处搜寻,三天一定抓到他!”老祖宗听了这句话,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就这么办,快去吧……”“不行!你们这样做违法。”号称“五级风”的分支书记一下子打断了老祖宗的话,往前迈了一步,接着说:“应该先问清是嘛原因,然后再说怎么办。”老祖宗听了,觉得也是个理,冲着“公鸭嗓”说:“那你快去找村丫,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别找了,我这就说给大伙听。”随着话音一个40左右岁的中年妇女象一阵风似地跑进了堂屋,白中透红的脸庞显得俊俏、健康,一头乌发下的两只大眼中透出泼辣干练、坚定和自信。
  她就是村生的结发妻。村生走后,她把气愤和担心埋在心里,并未表露出来,好象这天大的事没发生在她身上。只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坐在堂屋中间的老祖宗点了一下头,慢慢地把手里的一个纸包递给身旁的岳爷爷:“您老瞅瞅吧,这就是他离婚的原因!”
  岳爷爷接过那纸包,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打开纸包一看,气得他吼起来:“他妈的,什么玩意!上衣都没穿就亲嘴?你哪儿琢磨来这像片儿?”“咱又不会拍照,那儿去琢磨?这是那收破烂的东北娘儿仁月前给我送来的。这一张就要了我500块!”说到这儿,村丫的脸都发了紫。
  “那你就给她?”老祖宗气的脸色灰白,哆嗦着说,“那可是……那可是……四五亩多的棒子钱那!”
  “不给不行啊。我要不给钱,她说就把这照片印上几百份,让天下都知道村生靠人这件事!”村丫声音细了一大截,好象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看样子,地上要是有个缝,她会马上钻进去。
  “她这叫讹诈!”“公鸭嗓”伸出右臂,指着屋顶蹦着脚地喊道。
  “你喊什么?就不问问他们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儿的?”一向粗心的“五级风”这几天不知怎么变得心细了起来。
  村丫听了这句话,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低下了头,手捻着衣角,不知怎么说,可这种场合她又不能不说。只见她咬了咬牙,猛甩了一下黑发,一抬头,气呼呼地说:“我一早就下地,天不黑不进家,他整天背着他那破药箱子满村转,鬼知道他们怎么勾搭上的?我只知道他这些日子总跟我唠叨整天干活吃饭、吃饭干活的,这样下去,好象说什么……没劲,还有没意思什么的……”沉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回家取农药时,往屋里瞅了一眼只见电视上放的都是光腱的女人。我后来才知道那叫黄盘……”
  村丫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咣铛’一声,一个留长头发的中年男子闯进了堂屋,“你们管不管,村生把我娘儿们拐跑了!”长头发边说边向老祖宗冲去。“岳癞子,你敢动!”随着一声吼叫,“公鸭嗓”一个箭步,上去抓住了长头发,接着说,“你真不要脸,你娘儿们,你有结婚证吗?派出所正要查你的非法同居呢!”长头发一听,两腿马上颤了起来。可他毕竟是个见了一些世面的人,只见他黄眼珠一转,头稍一抬,裂开满口黄牙的小瘪嘴说道:“她和我住一起,是……是……是没手续,可……可那是她……那是她自愿的……这……这事儿派出所也管不着……”说到这,他回头瞅了“公鸭嗓”一眼,伸手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高高举起,声嘶力竭的喊道:“村生拐带良家妇女,这就是证据!”“五级风”一瞅这照片,马上认出和村丫刚才拿的那张一样,一伸手就抢了过来,一抓长头发的衣领,喝道:“岳癞子,你说,这张照片谁拍的?”“这还用问,你拍的能在咱手上?告诉你,这叫铁证……”
  “哈哈哈哈!”岳爷爷边说边走了过来,“你小子他妈的给我说实话,这照相机是不是偷我的?记得有天你到我那儿串门,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摆弄我儿子给我捎来的照相机。我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一看,你人也走了,我的照相机也没了。是不是你他妈的给我来了个顺手牵羊?就冲这条,抓你个现行就有富余说到这儿,岳爷爷抬头瞅了“公鸭嗓”一眼,接着说道,“话又说回来,你要是给大伙儿说清楚你和那东北娘儿们怎么勾串合谋,琢磨到村生头上的事儿,再说出那娘儿们和村生现在嘛地方,咱还是当庄拾块的好爷儿们,你要是不说……”“那就、那就……”老祖宗气得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的站起来,指着岳癞子的鼻子,用眼看了“公鸭嗓”一眼说,“那就……那就……”
  “老祖宗,现在早不兴那家法了,得用法制了。”“五级风”用眼看了大家一下,又和岳爷爷耳语了几句,接着说,“我看今天这事儿先到这儿,馒了饭还馊了事儿?我先和镇派出所联系一下怎么找人,再向书记请示请示怎么处置岳癞子。老祖宗,您看这样行不行?”老祖宗脸上露出点让人很不容易觉察出的微笑,点了一下头,又向大家挥了挥手说:“就这样吧,都去干自己的事儿吧!”岳癞子夹在出堂屋的人当中,脸上露出让人难以觉察的冷笑……
  岳癞子回到家中,躺在破沙发上,想迷糊一觉,可闭了半天眼,就是睡不着。他十分满意自己今天的表演,可又怕“五级风”真去了派出所引来几个雷子,坏了自己谋划已久的大事。雷子明天来了,拿个嘛法都对付的过去,可对付村丫就不能再用老办法了。村生这傻小子,把他卖了他还会帮你点钱;村丫这个机灵鬼眼睛都会说话……怎么办呢?这时他又习惯地拿拳头捶自己的脑袋瓜,可一欠身子,他的偏脑袋又痛了起来。“这倒霉病,有日子没犯了,怎么今天又犯了起来?”开始还可以忍着,可越痛越厉害,他只得拿脑袋顶着墙;一顶墙,他就又想起了村生……
  他和村生是一块儿光着腚长大的,从小扇毛片、弹球、上树掏老鹄、下水抓螃蟹,嘛事儿谁都没离开谁;他爱招欠,可惹了祸都往村生身上推,村生也不和他较真,就是吃多大亏也给他搪着,照样让着他,护着他。可他从来也不知道个领情。他记得十来岁时,和几个孩子打群架,脑袋瓜子让人家用砖头砍了个一寸多长的大口子,流的血把小褂都染红了。孩子们马上都跑没了影儿,是村生撕了自己的小褂给他包了伤口,又把他背回了家。他却和大人说是让村生砍的,害得村生把自个儿省了半个多月的白面都给他养了伤……
  刚想这儿,他的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真他妈的怪,这可能是报应吧!我岳癞子嘛时候信过这些鬼东西……”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掐自己的太阳穴,谁知这一掐痛得更厉害了。没办法,只好把头更使劲的往墙上顶。“要是村生在,打一针……哼,怕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一边在心里唠叨着,一边又觉得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恩将仇报,毕竟村生救过自己的命……
  那是七、八年前三九刚过的时候,他在家里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掖了儿个蛇皮带子上了几里外的大马路拐弯处,想爬上拉煤的汽车偷点煤做饭取暖,没想到刚爬上汽车,装了半袋子煤,就觉得车身一颠,他就被甩了下来……等他醒了一睁眼,朦胧中只见白屋白墙白被子。这时村生正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了,上去拉着他的手说:“你可醒了,伤口都处置完了,光剩下养了。咱没有那么多钱住院,跟我回家吧。”说着办完了出院手续,用车把他拉回了家。他在村生家暖屋热炕上养了多半个冬天,是村丫伺候他吃喝拉撒,村生给他打针输液,虽说落下个有时偏头痛的病根,可村生给打两针就不痛了,吃饭、喝酒、东串西转,嘛事都没耽误,后来他听老祖宗说,那天要不是碰巧遇上了村生,他再有仨小命也够活的。老祖宗还对他说,为了救他,村生家先后花了三千多……他听了以后马上跑到村生家,跪在村生夫妇面前,指着天发了誓,要一辈子把他们夫妇当亲哥嫂,豁出命也要报答他们的恩情……可没过几个月,他不但把发的誓忘得一干二净,而且还生了邪心。黑天白日的总想着村丫侍候他时的温柔劲儿,特别是她那美人坯子似的腰身脸蛋儿,还有上衣里面那一对鼓鼓的奶子嘛时候能把她搞到手,哪怕只有一天,这一辈子也他妈的算没白活!
  从此,这件事成了他黑白琢磨的心病。为去这块心病,这些年可没少想坏点子,可村丫总是对他毕恭毕敬,不吃他那一套。后来,他又引着村生到外地去办医院,想一个人在家对付村丫,可村生却以家里的叔叔大爷离不开他这个土医生为由,委婉地回绝了他。
  按他的天无绝人之路的逻辑,他和今年勾搭上的那个拾破烂儿的东北娘儿们,合计了四十多天,想出个逼着村生离家出走的损主意。当时他也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村生夫妇,可“无毒不丈夫”的歪理儿,使他把什么法制、什么知恩图报、什么天理人伦都抛在了脑后,只要能把村丫搞倒手,他真是连天打五雷轰都不怕了……
  一想到村丫这就快搞到手,他身上好象又涌起火山要喷发样的热流。这时,他脑袋好象也不痛了,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起来,想拿刚才讹人的那张照片,又想起已经让二愣子给抢了去。没办法,只好拎起他偷来的那架照相机,接着又挪开他那架破衣柜,在里面神秘的拿出一个小纸包,很小心地装在上衣兜里,然后就扑登着他那双小眼慢慢的数点。天刚擦黑,就象幽灵似的拐弯抹角向村丫家摸去……
  不知怎么回事,村生只是觉得浑身有劲使不出来,索性到屋外去散散心。他看看树,怎么是黄的?看看天,怎么是灰的?低下头着着河,没有多少水,再一定神,河水突然涨了起来,涨满了河道,溢过了河堤,象一群下山猛虎一样,推着随风而起的大浪,凶猛的向堤外扑去……他吓得刚想闭上眼睛,却又看到一片房子,这不是他的家吗,怎么这么静?一个人都没有。这时,他又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后好象戴着一个大筐,拼命的向那片房子奔去。他睁大了眼,才看出是爸爸,他去干什么呢?“别跑了,那面都决口了!”他使劲地喊,可爸爸根本没理他,还是拼命地朝前蹬。只见他拐进一个院子,不一会儿,就把一个小女孩抱进了车后的大筐。那不是村丫吗么才这么大?他刚要说话,见爸爸又催着那人上了自行车,在车后他使劲推了一下,就在车后跟着使劲地跑。不会儿,自行车上了大堤,爸爸却还有一段距离。正在这时,洪水冲了过来,一个浪头,就把爸爸冲没影儿了……“爸爸!”他刚一喊,眼前的水都没了,又出现了一片房子?这是河弯村吧?怎么村边围着那么多人?只见一个50左右岁的妇女把一个旧手巾裹着的小包递给了一个十五六的半大小子,扶着他的肩说:“孩,这是咱全村二十户凑的点钱.带上它去学你的中医吧。记着,长了本事永远不能忘了乡亲们啊!”只见这个男孩跪下给这个妇女和周围的人磕了一个响头,站了起来,向大家挥了挥手,转过身,向前走去哎,这个男孩不就是自己吗?这不是三十多年前自己上中医学校时的情景吗?进了校门,怪了?怎么是结婚的新房,双手揭升蒙在村丫头上的红盖头,可见到的怎么是岳癞子?他见岳癞子红着眼对着他吼:“我相中村丫好几年了,凭什么让你个野种给抢了去,我跟你个野种拼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军用刺刀向他胸口刺去,他啊的一声,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
  “哈哈,你真是能吃能睡呀,还说梦话,又想你那个不解风情的黄脸婆了吧?”一个陌生的话音象木楔子一样,愣塞进他的耳朵中。村生吃力地撩开眼皮,只见那东北娘儿们正冲他微笑。“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你和岳癞子商量好的吗,你贴给他五万块钱,外加上你的房产和你那个门诊部,互相换媳妇,还写了合同。怎么,这么两天就忘了?打那天起,咱俩就一块儿骨碌了。”那女人边说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来,向村生面前一伸,接着说,“还要看看吗?这上面还有你的签名哪。你瞧,这小字儿写的还真不吾咕啊听这话,村生心里一颤,心想,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糊涂事啊!可那女人在他面前一晃那张纸时,他一眼就看清了那再熟悉也不过的笔迹。他又闭上眼,吃力地回忆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来……
  他记得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岳癞子风是风火是火的来找他去家里看病。一进屋,就见他刚勾来没几十天的女人正斜躺在破床铺上看黄色影碟,他扫了一眼,脸一下子就红了。刚要问那女人是哪儿不舒服时,就听那女人说:“听说你是个老实人,我才叫你兄弟把你请来开开眼。”他刚要站起来向外走,被岳癞子一把撼在床对面的破沙发上。他原来就有忙里偷闲看点儿带刺激书的爱好,听说有黄盘,但始终不敢买,总怕人家知道了瞧不起他,这次见了这场面,也就半走半留的看了一会儿。从那一次后,他又往岳癞子家去了几回,后来那女人借给了他一个盘。好象昨天去他家还盘时,那女人给他沏了一杯咖啡,从来没喝过咖啡的他,只喝了半杯,回来没回来就记不清了想到这儿,村生好象一切都明白了,他无力地坐了起来,睁开了双眼问道:“你打算把我怎么办?”“那有哈说的,俺想跟你一起好好过日子呗。”只见那女人边解上衣的扣子边说,“你这几天太乏了,我先给你点儿小刺激让你醒醒盹,再让你喝杯咖啡提提神儿……”听到那女人说这种话,一辈子不知惹人的村生几乎把肺都气炸了,他顺手拎起床边的暖水瓶,使劲向那女人砸去……
  几乎是村生要砸那女人的同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旅馆服务员领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只穿着三角裤衩的女人刹时惊呆了。一个稍高个子的警察拿着手里的照片与那女人对了对,向几个同事点了点头,朝那个女人喝道:“黑蜻蜓,别再演戏了,你被捕了。穿上衣服跟我们走!”接着,一个警察用一个塑料袋包起了那沏了水的杯子,俩人把那女人驾上了警车,另俩人把村生扶上了救护车,俩车鸣着不同的声响的笛,向不同的方向急驶而去……
  四
  村丫从老祖宗家出来,没顾上回家就直接下了地。她家共有四亩多地,为了不耽误村生给乡亲们看病,地里一年的耕耩锄刨都由她一人操持,拉肥运粮也没有求过别人。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没歇过班儿。按老祖宗的话说,河弯村别说女的,就是男子汉也比不上她。可今天,她却怎么也干不下去,心中老解不开这个扣儿。村生是个正经人,怎么走上这趟道儿?是让岳癞子给引的?河弯村那么多男人,怎么就他上了套?俗店说,苍蝇不盯没缝的鸡蛋。你这个蛋生了蛆,还是怨你有空子让人家钻。是他自己长了花花肠子?他可是瞅女人一眼脸就红的人,镇里的歌厅舞厅,打死他也不敢去呀。是不是俩人感情不好?可打结婚,20多年来,不管枢多大气,谁都没吐过脏字儿: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啊.怎么就这么狠心,留下一张纸,一句话都不说就和别人私奔呢?嫌整天干活吃饭、吃饭干活的没劲?庄稼人多少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你这样是有劲,可让我出来进去的怎么见人?将来让儿子怎么娶妻为人?想到这儿,心里真睹的难受,脑袋一片空白,腿一软,身子就向后面倒去......
  “村丫,你这是怎么啦?”后面赶来的“五级风”向前猛跑了几步,扶住村丫说:“我就不信我村生哥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岳癞子出的坏水°无论如何,咱也要弄个水落石出,还我村生哥一个清白我琢磨这岳癞子不会死心,我已和镇派出所打了招呼,今天晚上这出戏咱们这么唱……”
  岳癞子趁黑摸出来以后,发现街上的人还不见稀,怕撞见生人引起怀疑,就顺路拐进“公鸭嗓”他二弟汗的小酒馆,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后,要了一瓶烧酒两个小菜,就坐在窗旁独饮起来。村子小,人又少,也没人打搅,他喝的还挺投入的。想到将成的好事,他的心早就醉了八成一他喊老板娘再加一个菜时,老板娘上来说:“他侄子,你大伯、二伯还有党员们都去村里开会了,说是讨论修路的事,仁俩钟头回不来,我不会炒菜,你将就点儿喝吧。”岳癞子一听这话,高兴的差点儿跳了起来。他一口喝掉杯中的酒,两口划拉净盘中的小菜,往桌子上扔了几块钱,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下嘴,三步两步的就来到村丫门口。他推开虚掩的大门,屋里亮着灯,却没村丫的身影,心说,“这娘们儿,是躲了,还是和我玩儿心眼?”他推开正房门,见用毛巾蒙着头的村丫正从套房的洗澡间里出来,他的黄眼珠一亮,都没顾上说话,就伸开双臂扑了上去……
  五
  县公安局予审科里,几名警察正和津海市赶来的两名干警夜审,在人证和确凿的物证面前,黑蜻蜓不得不供认自己的罪行……
  五年前,从小就爱吃爱穿爱打扮就是不爱干活的她,听到女人到了外面凭脸蛋儿就吃不尽花不绝,一年下来还可落几万的消息后,几乎没怎么考虑,一咬牙就别夫离子的来到了津海,在歌舞厅洗头房等地干起了名为服务员实为卖色象加皮肉的生意。开头凡年还真赚了不少钱。后来,随打击力度不断加大和她脸上皱纹的增加.生意越来越萧条。她剜着心眼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出这一个损法儿。于是她就千方百计花高价弄来十几包迷魂药,专找有钱又好色的人下手,弄了钱就在百八十里地外物色猎物。两年多来,她用这法子已干了七、八回,光现金就得了不下四、五万,“你是怎么让村生上钩的?”一个刚从医院问完情况赶回来的警察问。
  “我从岳癞子那儿打听到,他有钱,人又老实胆小,我就用黄盘去刺激他,谁知他的瘾上得这么快。”那女人略抬了一下头,在警察威严的目光之下,又低下头说:“后来他再来时,我给他喝掺了迷魂药的咖啡,不一会上来药劲儿,我让他给我拿来五万块钱后,就乖乖地跟我来到了这里。”
  “你得了钱,为么还把他弄到这儿?”
  “我……我……”那女人舌头好象灌铅,一下子僵住了。
  “你真想从严处理吗?”一个警察高声问道。
  “不,不,我争取从宽,我全交代。”那女人咬了咬嘴唇,接着说,“我已和一个二道贩子联系好了,下午再给他吃下一包药后,弄他去市里医院,卖他一个肾,再得几万回家就不干了。谁知……谁知你们来得这么快……”
  “你好好想想,还有嘛事没交代!”
  “还有……还有……我还给了岳癞子一包药,他说……他说……”那女人又咬了咬牙说,“他说要把村丫搞到手。”
  听到这儿,几个警察稍稍合计了一下,只听一个警察说道:“先把她押下去,咱们赶快去河弯村。”
  不一会,一辆警车向河弯村急驶而去……
  六
  岳癞子把蒙着头的“村丫”抱在怀里,没顾上扯下“村丫”头上的毛巾,就歪着头张嘴去亲“她”的脸。谁知这嘴还没亲上,就听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就落在他脸上。他没想到会挨打,再加上又喝了近一瓶酒,有点儿头重脚轻,一个屁股墩就摔在了地上。
  “真是饥不择食,老爷儿们的腮帮子你也敢啃!”“五级风”指着躺在地上的岳癞子,嘲笑着说。
  “早就料到,你小子是他妈的猴拉稀——坏了肠子!”“公鸭嗓”边说边把岳癞子拽起来,大声喝道:“咱去老祖宗那儿,让全村的老娘儿们啐死你!”随着“公鸭嗓”的话音,没等“五级风”说话,岳爷爷和几个小伙子就架着岳癞子出了村丫的家门。见到这情景,“五级风”拦也没拦,他环视了一下地面,见有一个纸包,他弯腰捡起来后,就听自己的手机响。他接了电话后,不由得心里一笑,就迈开大步,追着人群跑去。他刚跑到老祖宗家门口,就听院里好象开了锅。他跑进院子,只见岳癞子跪在院中,脸上身上的唾沫直往下流,就大喊道:“乡亲们,岳癞子有罪,有国法处理,一会儿自有分晓。”他喘了一口粗气接着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村生找到了,那东北娘儿们也让公安局抓起来了!县局的同志这就到。”他的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汽车声。
  杏娥红
  高国敬
  一
  山清水秀是我那湖北老家最形象的描述。每到夜深人静时,我都会有意识的让自己进入回家的梦。
  在这拥挤噪杂的工厂宿舍院里,我与老刘分得了一间二十来平米的,总算不错。我的老公---老刘已现老态,毕竟大了我十岁。我们来天津打工已近七年,老刘才混到带班长的位子。就是我们所在的车间,副主任一职两年前便是我们老乡大项了,瞧人家三十刚出头便与当地人打成了一片,老刘.要有大项一半我就知足了。大概是因为老刘年纪大了,行动有些迟缓,反应也慢,所以近来常受到车间主任从头到脚的批评。老刘仅有的一丝工作热情便在主任无休止的批评指责中消失怠尽。前几天,小姑从广州打来电话,说那里要比这的工作环境好,起码人家不是动不动便指着鼻子骂:你他吗干嘛吃的,操!要在从前,老刘肯定舍不得离开,眼下终于拿定了主意:等年底结完账便回家,再他吗不北上了,咱南下!老刘的决定,我只能服从。
  车间主任姓王,跟老刘岁数差不多,精瘦,说起话来从不管别人能不能接受。王主任之前的主任姓冯,比我大一岁,已在一年前被调到别的车间。老刘便是被冯提拔为带班长的,如今的王是看不上老刘了,都说王主任到更年期了。我不知道冯的离开是不是因为我,反正没有当面说起过。也许车间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与冯的事情,除了老刘一人。我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自打冯被调离这个车间,我便不愿再与他打招呼,冷下来最妇,早晚是个散。
  想想也真对不住老刘。近一段时间以来,老刘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面对我滚烫的身子,他只是摇头。只要一面对老刘的后背,冯的身影便呈现在我眼前。
  是一个夜班。我拖着酸胀的两条腿回到宿舍,头刚一挨枕头便沉沉的睡去。不知是什么钟点,轻轻地扣门声一下子把我惊醒。是冯!他敲门声总是那个节奏。懵懂中便开了门,他猫一样地闪了进来,手在背后从容地销上了门。“今晚月亮地这么亮,你也不怕人家看见!”我嗔怪地坐到床“听说你要走,跟老刘一块?”他已立于床前。
  “这有什么新鲜的,老刘是我男人,他到哪我就到哪。”只要一闻到冯身上那男人的味道,我便会身不由已地颤抖,只这一抖,任凭再说什么也瞒不过冯。
  “会想我吗?”他轻抚着我的下巴。我真不希望他出现在我眼前,我的颤抖让我想起“淫荡”两个字,也想起潘金莲西门庆。我使劲摇着头。“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忘不了我。”冯已将整个身子靠将过来!“恨我吗?”
  “不,就是觉得对不住他。”
  “其实从我一知道你跟老刘是两口子,便替你叫屈,要是在我们这边,你至少该找个岁数差不多的。老刘他妈的太老,可惜了你。”冯说。
  “我自打跟了他,便认命了,没遇到你之前,我们过的不是挺好吗。全怨你!”
  “好不好你自己知道,我不信你真快活。”我浑身燥热。
  “你仗着是车间主任,以势压人,你还说呢!”我承认我已被他的年轻深深迷惑,因为这迷感,我放荡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了冯的面而是冯让我真正找回女人的感觉。“我真想杀了你你快走吧!”我无法抗拒他年轻的身体,就是这副年轻的躯体激发起了我所有的感觉:
  “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我!”他说。
  我的老刘知道冯时常来我们宿舍吗,而且总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我倒希望他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我那青山绿水的家乡呀,我不想再看不到她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冯那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里响起了手机的声音。
  “你该回去”我说。
  “让他响!”冯根本不去理睬。
  我却愕然地睁着眼睛:“别是出什么事了?”
  手机还在响。
  冯终于残垣断壁般塌将下来,垂在地上的手才拣起手机:“喂——喂——什么?真的?他妈的!”冯迅速下了地:“车间出事了,这帮混蛋,肯定想早下班!”
  “唉——”还未等我问及一个字,他便蹿出了屋子。
  我是老刘的第二个媳妇,他头一个女人未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便得急症死了。我图他一直在外打工,人乂老实厚道,便不在乎比我大十岁。与他结婚两年多,我便为他生下个一儿一女,为此还被大队罚了三下块钱,老刘却格外高兴,我一直把两个孩子照顾到六七岁才跟着老刘到天津,刘一干便是七年,这是家化工厂,整天都是脏兮兮的,没办法,也只有这当地人不愿意干的岗位才轮得上我们。谁让我们那湖北老家除了山青水秀之外便再无其它。
  冯是三年前来厂的,来之前一直在家里种菜,一进厂便被安排在我们这个车间。是大项把他带出来的,随后冯便与老刘同带一班。
  只几个班下来,我便发觉冯每次从我身后经过时,似乎都有意停下来,我开始有些心慌,见他也不说什么,心里便也不在乎了。因为是24小时的工作制,每到晚上我便不敢一人到办公室中做样品检测,总感到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放,苍蝇似的因为节水的缘故,车间内除了生产用水外,未设一处水笼头,就连洗手都得到办公室。
  天津的炎夏比我们老家还难过,湿热得要命。即使浑身汗湿依旧要进冯的办公室,每到夜班,冯从不在乎这么多女职工的出出进进,总是把汗湿的工作服脱下光着膀子——冯与我们老刘各盯半宿。我不知道别人进办公室时他是否目不转睛地看“我怀疑他没安好心-都说他的女人在家里种着一亩菜园子冯进厂快半年的时候,也便是夏天的终了。
  那个夜班,我在办公室做样子后顺便洗了把脸,只听身后咣地一下关门声,我浑身一个机灵,转身一
  看是冯:“吓了我一跳!”擦了把脸准备离开,冯却倚住了门:“怕嘛?谁还吃了你不成?”就这么傻傻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知他是何意。
  “我该回车间了,一会该打料了。”心慌慌的、深更半夜的,他要是敢右半点不老实,我的老刘就在隔壁呢。
  “晚会儿也无所谓。”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就是不明白,老刘为嘛比你大了十岁?”
  “这有什么新鲜的,你们这不也有吗?”我的脸刷的一下子红透。一个车间主任管好整个车间就可以了,凭什么管我跟老刘差多少岁!
  “对,不过我们这边像你们这样的没少出事。都是女的在外面靠人,岁数大了,真盯不住。”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该走了,一会儿人家又说我偷懒了。”我伸手去拉门把。冯一把攥住了的我腕子:“有我呢,谁也不敢说你嘛!”
  “你放开我,让人家看见,我成什么了,你不打算让我在这个车间干了,就明说吧。你这是干什么?!”我使劲往后挣脱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床板上,心咚咚得快要跳出来了。
  “我不明白,我比你们家老刘怎么样?只要你想在这个车间干’你想在哪个岗位都行。”他顺手关了灯。
  “你关灯干嘛?你再胡闹,我可喊啦!冯主任,你把门开开,我得回车间。”我重又走到了他面前。
  “好的,算我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冯悻悻地开了门,就在我迈出门的瞬间,冯狠狠地捏了下我的大腿。
  从此再不敢直视冯,更不敢独自到办公室中做样子。
  同岗位的女伴只陪我去了几次办公室便不再理会我,后来我才听说,是冯私下里训诉了她。冯不让空岗"晚上的样品检测,我总是提心吊胆的做,无论冯在不在办公室中、我可真难,却不敢对老刘讲是一个秋雨缠绵的夜班,老刘因为眼里进了碱性料液,于当天白天便回了宿舍,至少得休息三五天。我惴惴不安地在岗位上,终于还是跑了料,好在未进下水道,只是批号串了,挨了冯的训斥,心里别扭得很。讨厌的雨一直下。哪哪都潮湿冰冷。真想趁着做样子的机会在电炉子上多烤会儿。
  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冯正在写着什么,我只管做自己的样子,感觉得到背后的目光如刺脸的流氓相。我不信你会把我怎么样,臭狗食!
  已是过半夜1点钟,我懒懒地进了办公室旁的休息室。头挨着铺板便沉沉地睡去。电影般的镜头在眼前闪现:青山绿水,漫坡的茶树,我那可爱的家乡,儿子想妈妈了吧。啊——是不是天塌地陷了?一堵门板式的东西压将下来,曾经闻过的味道,是冯?我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是冯!已压在自己身上。“你要干什么?”我扭过脸,用力推开他。“别动,求你啦!”是冯低沉的声音。“你不怕我告你?”推不开他的身子,我只能用力托着他的下巴。“你不会,杏娥,救救我。”他喃喃的话语吹着我的耳根。“你不能。我求求你,我不想对不住老刘,你不要让我背个坏女人的名声,冯,我可喊啦。”凭我怎样扭动也抛不下他,撕扯中我已没了力气,我真想喊几声老刘救我。泪顺着两颊淌下。
  像着了魔,从那晚开始,只要一见到老刘,就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老刘的眼好后,再上班时,竟然也觉察出国对他比过去随和了。老刘对我说起此事,我只是笑笑,苦笑而已。
  接连几个班,总是心神不宁的,错一个接着一个,我恨自己,终于有一天冯找到了我:“怎么啦,都干了好儿年了,还出错?别是你们家老刘给你气受了?再出错我可护不住啦。”他坐在办公桌前,异样的眼神。我轻蔑地撇了下嘴角:“大不了,不干了,不就每月500块钱吗,整日家累死累活的,还要提防一条狼,”说着,眼中竟浸满了泪水,扭脸抹了一下,真没出息。
  “大白天的出错也是提防狼?”冯双手扶在桌上,心神不宇的样子。
  “要是没别的事,我走了,罚多少,随你。”
  “你——”他重重地砸了下桌子。
  凌晨两点钟时,我与同伴洗完澡后一块回了宿舍,因为老刘要到早晨八点钟才下班,我每次都插好门才睡,另加一根顶门杠,刚躺下便听到敲门声,未曾犹豫便开了门:“怎么回来这么早?”话音未落,幽灵般地闪进了冯,吓得我浑身冒出了冷汗,他却顺手插上了门。“你不管车间,跑到我这来干什么?你就不怕?”我后退了两步,他直直地将逼到床前。
  “我的魂儿早让你给勾走了,你还装不知道?”冯在浑身颤抖,我却真的怕了。
  “你快走吧,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受不了,”我已瘫在床上。
  “你是个妖精,我早晚得毁在你手里”他已完全拥住了我。他的摩掌屏蔽了我的思维,我再次隐入了他的泥潭。
  冯离开时,天已擦亮。老刘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已不知,他做饭的声音吵醒了我,老刘嗔怪地说:"门都忘了销了,累糊涂了。”我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脸上飞过一丝红云,扭过身又睡了。
  就在那晚,冯的车间损失了一锅料,据说值十万块钱,只过了几天,冯便被撤了职,生产部安排他到维修车间去干活。我再也不敢正视他,是我害了他——从调离我们车间再到今天。要不是他听说我要走,何至于此?总是在与他相遇的时候低着头。从车间主任到一名普通职工,一天一地呀!他会受得住吗?每次上班时都会见到他扛铁拎棍的样子,我这心酸得无法形容,也许我连对他说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这里再是飞雪弥漫之季,我的心也如宿舍区前那条河里的冰一样,凉凉的,硬硬的。一天冷似一天,也便接近年关。老刘越发兴奋起来,他的心中对广州充满了希望,我也被一点点地感染着。真的要走啦。七年啊,酸甜苦辣的七年。
  终天等到了厂里结账的日子。我与老刘领到了被每月扣下的连续工作保证金,共计二千元。从接到钱的瞬间,我便陡生一种留恋之感。东西早已收拾好,两个大旅行包而已,不能带的便送给了老乡们。都知道我们家老刘为什么走。多年相处的姐妹已抹了不少眼泪,这眼下真要走了,个个还是红红的眼圈。保重啊。到了家给我们来个信。年后到了广州也来个信,要是有合适的地方,我们也许还会在一起。
  老刘已买好了车票。明天凌晨我们便将踏上返乡的列车。
  再去洗个澡吧。厂内已显清静。当我洗完后散乱着头发拐过弯时便遇见了冯。他还像有话的样子。都要放假了。我只想低头而过。
  “唉,杏娥!”他的声音很轻,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浑身一个寒颤,瞬间便愣在了那里,侧脸瞅瞅他。我自己也记不清与他有过多少次相聚,眼前的他目光深遂含情,以前从未有过,像要说什么。我浅浅一笑:“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我迈开步子想尽快从他眼前消失。
  “唉——我对不住你们!”此时站在这显眼地方,他却也不怕人看见了。
  我摇摇头。
  “好好照顾老刘吧!”
  我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谢谢。”疾步而走。所有的话语都显苍白。在我们的生活中曾经真切地拥有过对方就足够了,凭记忆如何地老去,也抹煞不掉那份存在。我想象着冯看着我渐远的身影如何转身,想象着他转身的同时又持一种怎样的心情。
  凄冷的西北风吹得正猛,我的心似乎已随老刘乘上了回乡的列车。
  松胜其人其事
  刘文生
  松胜是我的邻居,论起来还是我的远房表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已经娶妻生子的他,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人怂、脑灵、受穷。
  松胜一米六几的个头儿,一身骨头架子,说话细声细语,不象个男子汉。这样的身子骨儿,哪干得了重活?当然也就挣不了整劳力的工分。松胜嫂倒是身大力不亏,能把松胜装起来。两口子走大街上,都以为是母子俩。每次夫妻吵架,动起手来,吃亏的总是松胜。一次,他被松胜嫂摁在炕上,楞是挣扎不起来,喘着粗气要求松胜嫂撒手重来,一时成了村里人的话把儿。为此,落了个“松绳”的外号。
  松胜力气不大,可脑子好使。念过初中,手里又常端着书本,本村里也算得上秀才一级的。要算个买卖帐,无须多加思索,张口便准。他也懂得发挥自己这个优势,常偷着往城里倒腾点花生、山芋、鸡蛋去卖,赚点零花钱。没干几趟,就被小分队堵在胡同里,连本烂了不说,还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挨了好一阵子批判。此后,松胜只好在队里老老实实挣那么半个劳力的工分。
  松胜干活不咋的,生孩子却有本事。婚后十几年,一连生了六个孩子,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看那意思,还不想打住。两个半大劳力养活不了八口人,他家年年是队里既亏粮又亏钱的“双倒挂户”。一家人挤在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还常漏雨。四床破被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各合盖一床,松胜两口子每人被窝里放个小的。每当上河工,松胜都央求队长别派他,一来他干不了扁担炖肉的活,二来他带走了被子,两个孩子没盖的。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松胜家分了七亩责任田,二亩口粮田。别人家的庄稼长得又高又壮,他家的地里光见草不见苗,人们也很少看见他下地干活。有细心人观察,见他总是骑着他那辆破“铁驴”,车把上挂着已经几处被划破、露出白里子的黑人造革提包往外跑。上级是不允许有撂荒地的,松胜只好把责任田转包给了别人,剩下那二亩口粮由松胜嫂料理。
  晃两年过去了,村里有了松胜“发了”的传言,可十人有九人不信。东邻张大炮第一个不服气:“就凭那怂货能发?村里人还不都成了万元户!”
  一天下班后,我去松胜家串门,其实也想找出他“发了”的答案。我半开玩笑地问松胜:“表哥,长能耐了,都说你’发了',是真的?”松胜眯起那双小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那是谣传。我哪有那本事。”“你怕露富?没人找你借钱。”我想追根问底。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算是给我的答复。我扫兴而归。
  又是三年过去了。松胜依然往外跑。忽一日,他家房前街上,开来两辆大卡车,红松元木、方子木、水泥、砂石卸了满满一院子。不出两个月,一拉溜五间瓦房就盖了起来。那房真叫豁亮,装修也够档次,在村里挑了号。人没搬进去,两套乌木组合家具先摆上了,29寸大彩电就放在堂屋。心细的妇女们还发现,松胜嫂右手那又粗又长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纯金戒指,松胜的“坐骑”也不再是破自行车,而是崭新的“嘉陵”牌摩托车了。
  这下,村里就象开了锅,种种议论和猜测接踵而来。有人说,松胜祖上给他传下来一件宝贝,卖了不少钱;有人说,他的一个叔叔在台湾,是个富翁,常寄钱给他;有人说,他的老闺女嫁给了一个大款,订婚时向人家要了条件。但更多的人说松胜干了几年“跑合”的(即中介人,现在叫“经纪人”)赚了大钱。议论归议论,谁也拿不准松胜怎么发的。
  后来,我搬到镇上去住,也就很少听到关于松胜的传闻。去年回村,想顺便看望他。谁知,他那五间大瓦房已经换了主人。弟弟告诉我,松胜被一家公司聘了去,在城里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楼房,把最小的儿子也带了去,自自在在地当起“市民”来了。
  中篇小说
  青青的那个山
  晨曲
  那天早晨,六岁的娥儿饿得前心贴后心,肚子瘪呱瘪呱的。好不容易等到早饭做熟,娘却不让吃,说是要等大回来。大就是爸,这是娥儿家乡的称谓。红芋稀饭的甜味从锅边钻出,随热气吸进鼻孔,使她更显饥饿。可是,无奈,只能忍。好不容易把大盼回,娥儿飞跑进屋让娘盛饭,又转身出去迎大。再到门口,娥儿一下被惊呆在那里,邻居的槐树下,有两个挎枪的人正用绳子捆大。她哭喊着扑上去,用瘦弱的小手夺绳子,其中一个把她推得险些摔倒。大粗声说,娥儿,别管!不要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娥儿看一眼大,大的脸蜡黄蜡黄。
  娥儿大原在城里的一个研究所工作,被打成右派后送回原籍劳动改造,这一次,是因为有人在他用过的工具书里发现一篇文章,那文章使他罪上加罪,由右派一变而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为此银铛入狱。
  从那以后,娥儿家便祸不单行,倒霉事接二连三往她家里扎,在她记忆的黑色帐簿上一个又一个地往下排。
  娥儿大被捕入狱后,娥儿娘整天哭。这个原本充满欢乐的家,一下没了笑声,别说空气都显得沉闷,便是又落到房脊上歌唱的鸟儿,听着都不对劲了。长期的郁闷忧伤,使娥儿娘后背生出大疮,红肿黑紫,逐渐化脓,疼得一个劲儿哭,哭累了就昏昏沉沉睡,睡醒了接着又哭。娥儿照顾不了娘,只好去喊外老。
  外老就是姥爷。娥儿这地方就这么叫。娥儿住镇东头,外老住镇西头。
  小镇坐落在淮北平原上,南有宿州,北有徐州,是淮海战役的大战场。说是平原,其实不平,山也连绵,只是不高,被委屈着称做丘陵。因常旱缺雨,山大多是光头,而娥儿家的西山,却风景独好,满山郁郁葱葱。山顶上有绵延数百米的碉堡群,远远望去,如一艘巨大的战舰停泊在山头。那是淮海战役时军人的杰作。山上的松树,娥儿看上去一棵棵都像外老,才瓷实来,才坚挺来,笔笔直直的,是那么不怕事儿。看外老的胳膊腿,就是那样的,腰和脖子也挺挺的,也像。
  外老能解决事儿,外老一来,几句话一说,娘就不哭了。娘不哭,娥儿的小心心一下就好受起来。娥儿不知如何感激外老,悄悄凑上去,抱着外老粗拉拉的手,一边一下一下地捏他,一边笑眯眯地看他。
  秋天将至,公社的大食堂不再升火,各家各户又开始自立小灶。从管理员那里领来混合面,最初是人均五两,后来逐渐缩至三两,饿得瘪呱瘪呱的肚皮越填不饱越饿,真是越穷越吃亏,越冷越尿尿,上级知道三两吃不饱,就又配来代食品,花生壳儿粉成的面子。外老已是孤身一人,每日去镇西头领来面子,到镇东头与女儿共度时光。
  那年先旱后涝,庄稼颗粒无收,除了上边供应的混合面和花生壳子面以外,人们再无别的指望,只能自己想办法给自己充饥。外老每天带娥儿出去,没别的事,就是满世界找能吃的东西。
  镇北有一条大河,从西山来,向东湖去,因是山泉水,四季不断,河里就有鱼。因此,也常有人去河里逮鱼,有的用网,更多的是直接去摸。外老就是摸。外老才是摸鱼的能手来。
  外老带娥儿去北大河摸鱼,折一枝细长的柳条,在梢头打一个结,让娥儿准备穿鱼。这活娥儿早已干熟,外老摸到鱼,扔上河坡,她抓住后,把柳条从鱼鳃处穿进,由鱼嘴里穿出,鱼就再也跑不了啦。以往摸鱼,有时能穿一长串呢,娥儿提着都费劲。后来,河里的鱼越来越少,摸鱼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没啥意思柳条上穿进三条鱼后,外老越摸越带劲。外老突然笑着说,娥儿,你猜我摸着个啥?娥儿瞪大好奇的眼,等着看。外老说,是黄鳝。嘿!黄鳍做汤可鲜呀,我这小丫头可要解馋啦。
  外老下巴顶着水面,小心翼翼地在水下处理着黄鳍。等他慢慢将那家伙请出水面时,那家伙突然探头咬外老一口。外老惊叫一声,将手中物连水草一起扔了出去。啊,那家伙原来是条蛇!外老挖一块泥,朝惊惶逃窜的蛇狠砸过去。外老的肩膀被咬伤,鲜血顺牙印流出。外老急忙上岸,在河坡上找,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种红梗紫花的野草,拔下后放嘴里嚼碎,敷在伤处。外老说那草又能止血又能解毒,不会有事的,娥儿才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却不见了娘。四处寻找,娥儿最后在茅厕找到了娘。娘蹲在那里,龇牙咧嘴,哼哼叽叽,很难受的样子。原来,娘憋得难受,屙不出屎来。站起不行,下身无法忍受,再蹲也不行,两腿已经发抖。娘忍无可忍,只好在茅厕里跪下。娥儿扶着娘的胳膊,急得直哭,连声问,娘,怎么办?娘,怎么办?娘哭着说,娘是该死了。一听这话,.娥儿嚎啕大哭。
  娥儿的哭声惊动了外老。外老在茅厕外急急地喊,娥儿,哭啥?娥儿,怎么啦?娥儿,你快出来!
  外老知道原因后,一拍大腿,哎呀,你娘这是把混合面让给咱们吃啦!你娘这是把花生壳子面吃得太多啦!太干燥啦!唉!
  外老急忙跑进屋,找来一颗钉子,说,娥儿,用这个给你娘挖屎蛋蛋。要挖中间,小心别挖着你娘的肉。我去医院买薨麻油。
  几经折腾,娘总算排出了屎蛋蛋,药丸子似的,踩都踩不烂。娘轻松了许多,却被折腾得浑身无力,越发没了精神。娘不敢再吃代食品花生壳子面,更不敢给外老和娥儿吃。可是,吃什么呢?能够进嘴的东西越来越少啊。
  一场秋雨哩哩啦啦下了几天。秋雨刚住,外老就要上山去拾地皮。
  娥儿说,外老,我也去拾地皮,可管?
  外老讪笑着说,就你,能来回查动黄胶泥?不管,不管。
  娥儿坚持要去,并要和外老比赛淮拾得多,外老才勉强答应。
  地皮只有在连阴雨天才出生.色黑,形同木耳,生氏在山坡上碎石间。因雨下得时间长,地皮长得乂肥大又厚实。真得感谢苍天,虽然她也常常向人间散布灾害和瘟疫,但是,她让万物能够生存繁衍,施惠还是远远大于瘟灾的。只是,地皮见不得太阳,阳光一洒,地皮就会渐渐化掉。
  那天真不该去拾地皮,那天因为拾地皮耽误了天大的事娥儿和外老满载而归,一次又一次甩掉脚下的泥砣子,虽然累出了汗,心里也很高兴,到家一看,娥儿和外老全傻了,两间破茅屋已经趴马,娘刚刚被邻居救起,在旁边躺着娥儿扔下盛地皮的篮子,向娘扑去。娥儿的哭声惊醒了昏过去的娘。娘吃力地抬抬头,娥儿急、忙上去攥住,看着娘满脸是血,娥儿吓得直哆嗦。
  外老蹲在娘面前,又心疼又着急,呜咽着说,哎哟,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娘看着外老,挣扎着要说话,用手指指娥儿,一丝微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说,大……要把……娥儿……养……外老哭了,老泪纵横,鼻涕也流了出来,语不成声地说,孩子,你还不放心我吗,就是割我的肉,也不能饿毁娥儿呀。
  娥儿的泪水早已模糊双眼,透过模糊,她看见娘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很快微笑消失,娘的面容变得非常平静.头歪向一边。外老突然大哭起来,娥儿知道不好,已经失去了娘,便疯了般扑到娘身上,哭得变了调。
  事后,外老围着塌了的茅屋转,才弄清,是因为房柁处漏雨,慢慢涸湿了柁下的泥墙,泥墙变软,渐渐失去承载房柁的能力,于不知不觉中坍塌下来,娥儿不得不接受一个严酷的现实,自己已没了家园,从此,只能住外老家,与外老相依为命。
  可喜的是,国庆节以后,娥儿的大被摘掉反革命右派帽子,从狱中放出,而且分配了工作。娥儿大是物理学博士,被重新起用,派到很远的地方,外老问是哪里,娥儿大说上级要求保密,只让告诉家里是去西昌。
  娥儿大去娥儿娘坟上大放一回悲声,那场哭,真是惊天动地,说起来,有多大的委屈也都能倒净了。
  就这样,娥儿大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临走时,他攥着外老的手又哭一回,哭罢又下跪,说,大,你老还没享过我的福,一直光替我遭罪。眼下灾荒这么严重,在这危险时刻,我不能抚养你老,却还要把娥儿托付给您,我真的于心难忍啊!大,我去后,一定尽快争取上级批准,把你老和娥儿都接去。外老拉起娥儿大说,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比起坐狱来,已经是一步登天了,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你只管放心去,能把工作做好,平平安安,我就知足。我这把老骨头死活都已经无所谓,唉,只是可怜娥儿,这么小的年纪,赶上这么个年头。我想办法吧,只要我活着,娥儿你就放心。
  大又抱起娥儿,亲了再亲,亲得满脸泪水,久久难以分离。娥儿难受极了,止不住地抽泣。娘已经进入坟墓,大又要去很远很远的远方,在这悲伤的别离时刻,娥儿的小心心怎能不难受?她紧紧抱着大的脖子,不敢松手。她知道,在她松手之际,便是失去大之时。父女俩抱在一团,也哭在一团。
  一九五九年的冬季最寒冷,最重要的原因是肚里没食。十层单不如一层棉,一层棉不如一碗饭。人一饱,从心里往外发热量,人一饿,从心里往外打哆嗦。混合面已经发完,花生壳子面无人敢吃,人们已经面临断绝一切吃食的境地。山上的石头不能吃,地里的土不能吃,除此之外,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人吃了。农校已被人偷了多少遍,实在没啥可偷了,就去挖农校菜地里的菜根。榆树遭了秧,全被人活活扒去皮。狗再也不敢回家,狗不是嫌家贫,是被主人的杀气吓破了胆。狗也没啥吃。狗后来就有了,饿死的人都扔到沙沟里,狗得以大开斋戒。不是不埋,是再也找不到有埋人的力气的人。
  形势如此严峻,生命岌岌可危。镇上有些胆量有些门路的人,都纷纷出逃。铁道线上,不论是客车还是货车,只要靠站停车,藏在附近沟里的人就蜂涌而上,不管拉到南京还是北京,只要拉到有东西吃能存活的地方就行。那一次农民大量出逃,被称做“难民潮”。
  为了躲避饿死,外老曾经考虑要带娥儿加入难民潮,出去寻找活路。外老是想去找娥儿大。可是,没有详细地址,又是保密工作,一旦找不到怎么办?或者,就在出走的时候,娥儿大正来接娥儿怎么办?思来想去,外老最终决定还是在家里熬着为上策。可是,怎样才能不饿断了气呢?
  外老突然想到,队里还有喂牛的红芋秧子。夜里,外老冒着被逮着的风险偷来了红芋秧子。贫下中农偷东西逮着也不会怎么地,外老就不管,外老原来在学校教书,因大鸣大放被放成右派而丢掉公职,成为生产队里被管教的人员,外老要是被逮着一定会挨打。值得庆幸的是外老偷得很成功。
  红芋秧子已干透,硬得象铁丝,外老把它掰成一段一段的,又放进院里的石碓中砸。深更半夜的,碓头捣进碓窝子,发出沉闷的响声,能传很远。外老怕招引来民兵干部,赶紧把红芋秧子收藏起来。想把红芋秧子砸成面已不可能,外老就用水泡,心想,一物降一物,你再干,早晚也把你泡软了。
  时光一天天过去,红芋秧子一天天见少,外老突然觉得应该再去偷一些红芋秧子,做一下储存,才有保障。夜深人静时,他又出动了,可是,再也找不到红芋秧子,不知是已经转移,还是早已被人偷光。他顿足捶胸,后悔莫及,痛恨自己失去了这次良机,预感到可能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再也不敢怠慢,急匆匆去寻找新的希望。
  外老出门去转,站大河堤上张望。满湖遍野,一片光秃秃,地上不见野兔跑,天上不见鸟儿飞,大河坡上,衰草枯杨,一片残冬景象。看看干草上的草籽,早已被人捋光。一个年轻人在水边用虾赊子扒小鱼小虾,用尽力气将虾扒子扔向水中央.拉回来却一无所获。年轻人也已饿得弱不禁风,拉一回虾扒子就要喘息一回。年轻人骂道,日他姐真奇怪,往年河里的鱼欢蹦乱跳,怎么逮也逮不完,这灾荒年地里不收粮食,连河里的鱼也不收了。老天爷真要把人都饿死吗?
  外老问,人家都逃荒,你怎么不逃?
  年轻人说,怎么不逃,我是被遣送回来的。在徐州,可看见西洋景了火车站上没有几个旅客,全是灾民。抓灾民怎么抓,在车站广场上用大绳拉网,从这头一下扯到那头,广场上的人一网就被打尽个小舅子了。你猜怎么着,纯得很,全是灾民。我就是被这么抓着的。我们被送进灾民站,登记后,转天就被送了回来,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各地的回各地,你年轻,你还是得出去想办法,蹲在家里太危险。
  就是的。可这回出去就难了,车站已有民兵把守.凭介绍信卖给车票,不想点歪主意还真逃不出去了。
  唉,怎么办?真要坐以待毙吗?外老告别年轻人,一边发愁着胡思乱想,一边顺沙沟向前走。正行间,忽听前面拐弯处有狗的撕咬声,他急忙加快脚步,要去看个究竟。拐过弯去,发现原来是几只狗在争夺人的尸体,一个个凌牙利齿,真象疯狗一般。外老看得毛骨悚然,不忍再看,拾起一块石头要向疯狗砸去,掂了掂自知无力投那么远,又换了一块小石头:小石头飞向疯狗,一只疯狗被激怒.龇着牙冲外老发威,似要克架的样子,终因懒得耽误时间,丢开外老又去抢食。
  外老知道,恋家的狗早已被主家或别人吃掉,逃亡的狗都是心眼贼的狗,再也不回家,这些狗巳经成为野狗。要是没有那具尸体,这些野狗围上来,比一群狼不差啥,自己身上的肉很快就会被它们啃光。外老不敢久停,长叹一声,匆匆离去。
  外老走到南门外,遇见有人抬一个用席裹着的东西,一看便知是尸体。四个人走得慢腾腾,有气无力的。来到近前,外老问,又是谁啊。其中一人唉了一声,说,喘一口吧,就都停下坐在地上。有人坐着嫌累,无精打采地鸯拉着脑袋,有的干脆就躺下去。那人又说,是吴世章啊,满肚子学问,全带走了。唉,一家三口,一个没剩,个个肿得象吹了气的猪。家里还有两个呢,也不知啥时候断的气。
  外老听得心里直往外冒凉气,长吁短叹道,把世章埋深点儿吧。沙沟里一群野狗正啃呢,那一个也不知是谁。
  有人说,谁不愿埋深点儿,谁忍心看死了的人还让狗啃?没办法,土层就那么薄,下面是石头,如今谁还能抡动镐啊。再说,埋深点儿也挡不住那群野狗扒。
  外老也是没有办法。这年头,还能要求谁谁怎么样啊。
  娥儿很听话,为了减少体内的热能消耗,外老不让娥儿出去乱走,娥儿就不出去走。外老回来时,发现娥儿怀里抱着大狸猫,突然一愣,说,啊,大狸猫回来啦,跑这么多天,我以为丢了呢。娥儿抚摩着大狸猫,高兴地说,大狸猫真好,陪我玩了这半天。那个玻璃球它推来扒去的,真好玩。外老,大狸猫还能用两只前爪把玻璃球抱起来呢。有狸猫陪着,我都忘了饿啦。
  外老听见这话,愣愣地没吱声。
  太阳快要落下西山,外老又开始煮泡好的红芋秧子。外老阴沉着脸,被灶膛的火光一照,黑红黑红的,那颜色,跟庙里的神仙一样。外老在想,吴世章怎么就一下死了一家三口呢?怎么就不提前做个准备呢?
  吃饭时,外老把目光定在狸猫身上,半天不离开。娥儿夹一根红芋秧子放在猫嘴前,狸猫闻了闻,站起来伸个懒腰,向床底下钻去。娥儿说,狸猫馋,光吃老鼠,不吃这个。外老说,老鼠早就饿死光了,哪里还有。外老眼看着狸猫跑进黑咕隆咚的床下,又把目光盯在娥儿身上。娥儿明显地瘦多了,胳膊细得象麻竿,脖子上已是皮包着骨头,眼窝已开始塌陷,鸡胸脯越来越高。看着看着,外老就流下苦涩的老泪。外老在心里说,娥儿千万别浮肿啊。因为,浮肿就快接近死亡。外老突然警觉起来,娥儿果真没浮肿吗?外老赶紧走到娥儿面前,摁摁她的脸,脸上没事,捋开袖子摁摁胳膊,也没事,撩开裤管再一看,外老慌了,娥儿的腿已经肿起来,手指头一摁一个坑。外老倒吸一口凉气,没说什么。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娥儿需要营养,最好是黄豆,哪怕只有一斤,都能救娥儿。外老很难过,心头一阵酸疼。外老懂,浮肿只要肿遍全身,肿得皮肤透明发亮,人就要毁了。想到这儿,外老十分心焦,上哪儿去弄营养品黄豆之类的东西呢?
  夜里,外老没睡好。吴世章一家三口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他担心他和娥儿最后也是这个结局。红芋秧子已没有多少,再无什么可吃的东西,到那时怎么办?他想起女儿临终前对他的嘱托,越想越急,急得老眼里又转出眼花。
  正在满腹哀伤,一筹莫展之时,外老觉得有东西在身旁动,轻轻的,悄悄的。外老知道,这是大狸猫。外老伸手去抚摩,它就顺从地卧在身边,象以往那样,发出呼噜呼噜眠曲似的声音。蓦地,外老心里打一个冷战,身上开始发抖,两手也抖动起来。狸猫感觉到不对劲,要离开外老。就在这一瞬间,残酷的事情发生了,外老象在水里摸到鱼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只手一拢,死死掐住狸猫的脖子,再也不松手。
  狸猫先是乱蹬乱抓,很快就窒息而死。
  外老悄悄来到娥儿面前,看她是否已经睡熟。娥儿均匀的鼾声使外老放心。
  狸猫被摆在一张破桌上,桌下跪着外老。外老给狸猫磕罢三个头,又悄声说,大狸猫啊,别怨我心狠手毒,我是为了救外孙女啊!大狸猫,你能原谅我吗?假如真有阴间,到那儿我一定向你请罪,接受你任何形式的惩罚。
  外老说完,又向狸猫敬了敬,起身去做下面的活儿。
  将近黎明十分,外老把娥儿叫醒,递给她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娥儿可是馋毁了,肉的香味顺鼻眼直往肚里钻,接过来就饿虎羔子一样地大吃起来。又想起让外老吃,外老不吃,娥儿硬往外老嘴里塞,眼看着外老嚼得很香,才高兴地笑起来。娥儿一口气把碗中肉吃完,忽又想起问是什么肉。外老反问,香吗?娥儿说香,外老说,香就好,甭问别的。
  可是,娥儿还是想知道。不过,她没再问,却说,外老,要是天天都有肉吃多好。
  外老说,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以后会好起来,让你天天吃肉,吃白面馒头白米饭。早晚会吃的你看见肉就害怕。
  一老一少说着好事,想着好事,都天真地甜笑起来。
  外老没吃肉,他舍不得吃。他算计着肉能给娥儿增加多少营养,能使浮肿消失几成,能让娥儿的生命延长多少天。
  从那天起,娥儿发现一件怪事,每天晚上,外老都跪在破桌前磕三个头,还口中念念有词。娥儿好奇地问,外老,你怎么啦?你那是弄啥?外老总是说,你不懂,你不懂。娥儿眨巴着眼睛看外老,总觉得外老有点不对劲。
  吃了肉的娥儿与不吃肉的娥儿就是不一样,吃了肉的娥儿精神大增,在屋里坐不住,就想出来玩。话也多起来,总是问这问那。
  外老,你说俺大离咱这儿有多远。
  小丫头儿,你算把外老问住了,我也没去过,哪能知道。
  你不是有学问吗,你不是当过老师吗。南京北京都知道,怎么就不知道西昌?
  外老很遗憾,真是的,西昌在哪儿,确实没听说过。
  娥儿不闲着,在院子里东扒头,西扒头,到处乱看。
  娥儿,找啥呢?
  猫。大狸猫怎么不见了?
  家里没有老鼠,它还能呆住?不知又跑哪儿去了。
  娥儿不死心,还是找。娥儿说,我要和猫玩玻璃球。娥儿找向夹道,那里是放农具和柴禾的地方,又脏又乱。
  外老慌张起来,喊了声,娥儿!声音非常严厉。娥儿一愣,纳闷地看着外老。外老自知失控,急忙又蔼声和气地说,娥儿,这小丫头,夹道太脏,别进去。你这小人儿主意越来越正。
  娥儿说,以前大狸猫就肯上这来。娥儿说话时,眼睛没闲着,东瞅西看。突然,狸猫的一点身影从她视线中划过,她急速回原路搜寻,发现狸猫的身影是在洞中。夹道的墙上挂着一个破簸箩,簸箩上有一个皮锤大的洞,通过洞可以看见狸猫正叭在簸箩里睡觉呢。娥儿喜出望外,惊叫道,外老,我找着狸猫啦。话音没落,跨步上前就去掀簸箩。
  外老惊惶失措,大喊一声,娥儿!一个箭步冲上去。但是,已经晚了,娥儿已经掀开簸箩,看到叭在簸箩上的竟是一张猫皮。娥儿吓得不轻,惊叫--声,身子向后仰去,恰被扑上来的外老接住。
  娥儿受到强烈刺激,昏厥过去。外老把她抱在怀里,左一声右一声地呼唤,娥儿就是不睁眼。外老非常担心,痛苦地摇摇头,自责道,怨我,怨我,我不该把猫皮晾在那里,应该把猫皮埋起来啊。
  娥儿终于清醒过来,醒来后就突然坐起,拉住外老的手,瞪大眼睛问,外老,我吃的是不是猫肉?
  外老无言以对,只是说,娥儿,娥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吃的一准是猫肉!
  娥儿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她索性嚎啕大哭,大狸猫啊,我的大狸猫啊!突又止住哭声,用手去抠嗓子,抠得直呕吐。外老抓住她的两只手,制止住了她,央求道,娥儿,好孩子,你听我说嘛。你已经开始浮肿,你不知道这个厉害!你认识吴世章吗?他的孩子叫来顺,一家三口都浮肿,都死啦。
  娥儿被这消息镇住,愣愣地看着外老。来顺那孩子她是认识的,没想到已经死了。她不由地看看自己的腿。
  外老又说,娥儿,还记得吗,你娘可是让我一定要把你养活的。我也向你娘做了保证,就是割我的肉给你吃,也不能饿毁了你。
  娥儿一听这话,站起身搂住外老的脖子,失声痛哭道,外老,我不,我不让你割肉,我怕。
  外老滴下两滴辛酸的老泪,说,好孩子,别怕,外老不割自己的肉,外老想别的办法。外老已经有办法了。
  红芋秧子即将吃完,眼看就要断炊,外老不得不铤而走险。
  外老把叉蛤蟆的家伙翻腾出来,将尖头和倒勾弄得更尖更长,一把短刀也磨得锋快,又准备一根长绳,在竹竿尽头打一个活结锁套,等到黄昏时分,离家而去。
  娥儿追出来,在后面悄悄跟随。
  外老发现后,低声怒斥道,不让你跟着,你非跟着,怎么这么不听话?回去!娥儿厥着嘴,翻着白眼说,我怕你出事,我大了,能帮你忙了。
  不管!不管!赶紧回去!你不懂,你去了只能给我添乱!
  娥儿无奈,只好怏怏地往回走。
  外老做好充分准备,是要去拼死一搏。此搏若能成功,他和娥儿便大有坚持到过年的希望。他估计,娥儿的大过年一定回来,到那时,他们就都有活路了。
  沙沟的黄昏,是野狗活动最猖獗的时候。外老出南门直奔沙沟,他要杀死一只野狗,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娥儿不被饿死,才能将活着的娥儿交给她大。
  已过花甲之年的外老,身子骨还很硬朗,正如娥儿说的,外老象西山上的松树,浑身胳膊腿才瓷实来,才有劲来。外老要是再能吃上饱饭,就怕跟牛摔跤都还管,野狗更不在话下。可是,毕竟外老已挨很长时间的饿,身体比原来虚弱了很多,好在身上有武器,有它们做帮手,外老信心十足。
  在沙沟转了一圈,没见野狗的踪影,走得累了,浑身发软,便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歇歇脚。外老想,也许再等一会儿野狗就会出现。
  毕竟是冬季,虽说是在背风处,坐一会儿身子也冷。外老开始打冷战,不得不站起,四处张望。这时,外老突然听到沙沟外的地里传来野狗撕打的声音。外老一阵惊喜,精神立刻抖擞起来,握紫竹竿,抽出短刀,越过沙沟,向野狗撕打的地方奔去。
  原来,那里有一座新坟,四只野狗扒开新坟的土,已将死尸从坟中拉出,正在疯狂地争夺撕咬。这惨不忍睹的场面把外老激怒,他恨不得立刻制止野狗的疯狂,手握竹竿,向野狗逼近。外老暗暗叮嘱自己,机不可失,定要牢牢抓住,能不能把娥儿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救出,全看这一着了。
  野狗发现有活人来干预,其中两只停下撕咬,毗着凶恶的牙齿冲外老发威,那种不可一世毫无商量的面孔比世界上最霸道的东西还霸道。野狗以为以它们的实力这么一炫耀就会把外老吓住,对自己的安全不会再产生丝毫威胁,便不再理会外老,继续匆匆忙忙去分脏。
  野狗的傲慢和目中无人使外老有机可乘。外老悄悄一点一点地靠近野狗,手中竹竿突然出击,蛤蟆叉嗖地刺进一只野狗的肚腹,紧跟着往回一拉,野狗的肚肠子便被叉的倒刺拉扯出来。野狗疼得厉声尖叫,回头看自己的伤处,凶恶的龇牙面孔被凄楚哀伤所代替。野狗扭转脖颈想救助流出的肠子,终因伤势过重疼痛难忍摔倒下去。
  另外三只野狗被伙伴凄厉的叫声吓一跳,它们同时抬起头来,伸出血舌,张开大嘴,龇着利牙,拉长吼声,向外老发威。外老百倍警惕,精神高度集中,紧握竹竿,严阵以待。其中一只狗突然行动,朝外老扑来,另外两只紧随其后,形成围攻之势。外老见带头的狗已靠近,手中的蛤蟆叉突然出击,朝狗的前胸刺去,不想竟被动作灵敏的野狗一口咬住。外老急了,将手腕一反,使足劲一拉,竟把野狗的舌头拉扯掉一块。野狗疼得嗷嗷怪叫,扭头落荒而逃。右边的野狗见状,被吓破了胆,也紧随逃之夭夭。
  这时,外老只觉得左腿上一阵麻凉,情知不妙,扭头一看,一只野狗正死死地咬往他不放。外老怒火中烧,立即抽出短刀,拼命向野狗身上扎去,一刀,两刀,狗血泉涌似的往外冒,可狗嘴就是不松开,直到断了气,轰然倒地,狗才松开它那疯了般的牙齿。外老被狗咬伤,鲜血很快浸透棉裤,疼痛也开始袭来,一阵一阵地钻心。
  被勾出肚肠的野狗正在艰难地向远处爬行。煮熟的鸭子,岂能让它飞掉?外老忍受着疼痛,去追那只野狗。边呻吟边爬行的野狗见外老朝它逼来,便又露出凶相,两只前腿挣扎着站起,龇出牙齿处的皮毛瑟瑟发抖,两只绿眼冒着凶残的绝望的光。外老不再靠近它,想用竹竿头上打着活结的绳套套它。野狗来回摇动脑袋,妄图咬住绳套。外老腿疼难忍,又在流血,便着急起来,使用声东击西之法,大吼一声,野狗被惊得扭转头来。就在这一刹那,外老眼疾手快,一下将绳套套在野狗的脖子上,使劲一拉,狗脖子便被紧紧勒住。外老背起绳子转身就走,越拉绳子越紧,不大一会儿,野狗被活活勒死。
  战利品就在眼前,两只野狗放在那儿一大堆。那可是一堆肉啊!在这家家断炊的灾荒年月,趁这一堆肉是何等富有!外老心想,此时此刻,县长又当如何?
  有这两只狗,就不用再发愁哈哈,娥儿,我的好外孙女,你的命算是能保住啦!
  外老的腿仍在流血。外老不敢忽视,用刀从夹袄上割下一块氏布条,将棉辨退下,这才发现,腿匕有四个深深的牙印,血就从那里流出来。外老使足力气,把伤口紧紧扎起
  这时,外老才感到筋疲力尽,肚里空得又难受又疼,望望天空,西边虽还微微发亮,东边的天际却是已将夜幕悄悄推出,外老担心娥儿自己在家害怕,便想赶紧回家可是,他清楚地意识到,体力已经耗尽,若不快吃点东西,别说把死狗弄回家,便是空着手,也实难走回今日已别无选择,是止要生吃野狗肉不可了,趁着天没黑,趁着身上还有一丝力气,他拿起短刀,在咬自己的那只狗身上剥开皮,割下一条肉,送进嘴里。一股腥膻味刺激得他很难受,使他直呕。他知道,必须战胜自己,哪怕嘴里是狗屎,只要能延续生命,只要能生出力量,就要吃下去!为了减轻味道的感觉,他摒住呼吸,使劲咀嚼,终于将流着血水的野狗肉吞咽下去。
  不远处传来似是娥儿的哭喊声,外老-惊,急忙起身,只见娥儿站在沙沟内侧的岸边正在哭喊,外老赶紧招呼娥儿过来。
  娥儿,娥儿,小丫头,你胆子真大,怎么就敢跑来啦?
  外老,我怕你出事。你要是出事,淮还管我呀娥儿说罢又哭。
  别哭,别哭,我不会出事,我哪会出事?为了嫉儿,老天爷也不会让我出事,还说呢,看你,浑身都是血。
  哈哈,那是跟狗克架弄的。你看,我打死两只狗,这一回又有肉吃了娥儿,你又饿得难受了吧。我刚吃了条生狗肉,真好,吃下去浑身就有劲。
  真的?
  真的。外老哪能跟你说瞎话。娥儿,来,你也吃一条,吃完有了力气,始再把狗弄回家。
  外老割下一条狗肉,递给娥儿。娥儿看了乂看,又馋乂嫌,犹像半天,正要把生肉放进嘴里,却被外老一把夺走。
  嫉儿惊鄂地看着外老。
  啊,我想起来了,你不能吃这只狗的肉,恐怕它是只疯狗。刚才它咬住我的腿,就是不放,直到我把它捅死,它才松开口娥儿,你要是还有力气走回家,就别吃生狗肉了,回到家煮熟再吃,可管?
  娥儿点点关。
  外老把那只怀疑是疯狗的狗就地掩埋,扛着另一只狗,娥儿紧随其后,向夜幕笼罩下的小镇走去。
  回到家,外老将死狗撂在地上,自己也累得在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喘平了气又手掐左腿哎哟不止。娥儿说,外老,快上医院治治伤吧。外老咧着嘴说,连半分钱都没有,上哪儿去治伤?熬着吧,熬熬就好了。人活着就是熬。
  夜里,外老炖熟一锅狗肉,娥儿早已饿蓝了眼,盼吃盼得睡意全无。好不容易盼到了嘴,外老却不让多吃,说肚肠子已经饿得纸薄纸薄,怕一下被撑破就总也吃不成了。外老还做一件令娥儿不解的事,他把自己关进里屋,用铁练将屋门锁上,等于自己关了自己的禁闭。
  娥儿很害怕,不解地问,外老,你这是干啥?
  外老说,好孩子,别怕,外老对你说明白。外老提心咬伤我的那只狗是疯狗,要真是疯狗,我就会得狂犬病。这病一犯起来,外老就不认识娥儿了,就不知道会做出啥事来。你说,我不把自己锁起来哪管?娥儿,不论我出啥事,你都不要害怕。快到年了,你大会来接你的。锅里的狗肉要省着吃,最好吃到你大回来。
  外老!娥儿哭了,哭得很凄凉,眼泪吧唧吧唧往下掉。
  外老抓着窗棂子哈哈大笑,安慰娥儿说,你看你看,小丫头儿,说你灵你又不灵了,我这是假设!假设懂吗?就是不是真的。那狗要不是疯狗,其实就啥事都没有。即便是疯狗,我也不一定有事。我这是预防万一。
  然而,机灵的娥儿已不好糊弄,她已经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
  娥儿这一夜没睡好觉,总是刚要睡着就吓醒。外老不在身边,她既担心又害怕。困急了,才昏昏沉沉睡去,工夫不大,又被恶梦吓醒。她起身来到窗棂下,站在板凳上朝里屋看,外老呼噜呼噜睡得很香甜,她才放心地去睡。
  此时叮咚咣啷的响声把娥儿从睡梦中惊醒,她吃惊地一骨碌坐起,发现响声来自里屋,马上意识到外老情况不妙,赶紧起身去看。
  此时,天已大亮。娥儿蹬上板凳手抓窗极的木棍朝里张望,啊,外老神情恍惚,脚步错乱无序,一跌一撞的,额头已经撞破渗血。外老发现了娥儿,两眼便露出凶光,咧开大嘴,伸出鹰爪般的两只手,朝窗极猛扑过来,娥儿被吓得惨叫一声,朝后一仰,摔倒在地。外老手攀着窗棂的木棍,仍向倒在地上的娥儿发威。娥儿几乎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躲到阴暗的墙角处,瑟瑟发抖,想哭但不敢哭。
  突然传来外老倒地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娥儿曾经看过人宰牛,被宰的牛临死前的哀鸣就与外老的呻吟声差不多。娥儿一听到这声音就揪心,就心疼外老,赶紧蹑手蹑脚地去观察。娥儿不敢再爬窗棂,从门上的一条长缝朝里望,发现外老蜷缩在地上,浑身抽搐,喘气似乎很艰难。娥儿害怕极了,大声哭喊,希望把外老从去阴间的路上喊回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煎熬,外老逐渐平静下来。娥儿哭哑了嗓子,哭成了泪人儿。外老逐渐清醒,跟好人没有两样。
  外老急忙起身来到窗前,问,娥儿,娥儿,你哭啥?啊,我怎么啦?娥儿,我的好孩子,你快说,我刚才怎么啦?我是不是疯了?
  娥儿哭着说,外老,你是疯了。你的头都撞破了,你还要咬我呢,你还抽筋,喘不过气来。
  啊,好,好哇!幸亏提前想到,幸亏做了准备,没伤着你就好。娥儿,你得知道,我得了狂犬病,是疯狗咬的。娥儿,听我说,你得向外老起个誓。
  啥?
  你得保证,一定听我的话。
  管。
  不论我怎么样,哪怕头破血流,你也不能给我开门,更不能跟任何人说。就是我死了,也不要让别人知道,只等你大回来。
  娥儿看着外老,撅着嘴。
  你快说管。再不说外老就生气了。
  娥儿很不情愿。可是,她不愿外老生气。
  在以后的日子里,外老的狂犬病经常发作,折磨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娥儿实在不忍心,在一次外老发病后,将门打开,非要背外老去医院,并说等大回来再还钱。外老浑身瘫软,精力已被发病时用光,但他仍挣扎着阻拦娥儿,并从娥儿手中抢走钥匙,赶她快出去锁门。
  娥儿闻到一股腥臭味,她很快发现,那是从外老腿伤处散发出来的。娥儿又心疼得哭起来,非要坚持去医院。外老怒声道,快出去!我犯了病会把你掐死的!
  以后的外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极度虚弱,已很难站起身来,便是再发病,也不象先前那么莽撞有力了。外老以顽强的毅力坚持再坚持,终于等来了娥儿的大。看得出,外老很高兴。外老骄傲地说,你看,娥儿还活着。我说嘛,我会把娥儿活着交给你的。她才六岁,以后有很多很多事要做,说啥也不能把她饿死。
  娥儿大看着外老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象着他老人家为了娥儿遭受的那些罪,就忍不住痛哭失声。哭了一回,起身说,大,您等着,我去医院找大夫。我一定要把您的病治好,然后接您和娥儿去西昌。
  然而,已经晚了,没等娥儿大把大夫请到家,外老再一次发病,因呼吸道堵塞喘不过气来被活活憋死。娥儿叭在外老身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抢食
  毕连旺
  田宝宝哥俩个,哥哥是个走路腐又拐的残疾。他刚下生时,父亲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以期将来好有个依靠。老两口子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夏天,妈妈怕他热着,为躺在凉席上酣睡的他摇扇子,摇啊摇,直摇得胳膊酸疼;冬天,妈妈怕他冻着,把他揣在棉裤兜里。因此,妈妈要焙一冬的湿裤裆。家里虽不富裕,可田宝宝的吃喝穿戴都比般般大的孩子强。
  22岁时,田宝宝娶了媳妇,便和哥哥分了家。哥俩分了家,老两口子也分了居,——妈妈跟了哥哥,爸爸跟了田宝宝。没过两年,正值壮年的爸爸得急病走了。田宝宝如释重负,丢下妻子和不满一岁的儿子外出打工。
  几年功夫,田宝宝回来了,说是发了一笔小财。他除了和媳妇侍弄那几亩责任田外,还赶时髦,养起狗来。他先是养了一条普通的护家犬,后又改养狼狗,折腾了两年,也糟塌了不少钱。最后,从邻村张家买来一只狮子狗,取名娜娜。娜娜浑身雪白,脖子上戴着项链。串铃,走起来迈着碎步,串铃哗吟吟山响,引来不少人的目光。田宝宝对娜娜宠爱有加,一天三遛不说,还同这宝贝儿形影不离,吃食陪着,睡觉抱着,为它洗澡、梳毛。到冬天,还给它的窝里铺上了电热毯。娜娜排泄的一滩屎,一泡尿,田宝宝都要仔细察看,生怕有什么异常不能及时发现。这小东西生活水平也不低,少说每月也要消费三五百元。
  一次,娜娜拉稀,荤素不吃,“嗷嗷”叫着满院乱跑。田宝宝见娜娜生了怪病,愁得吃不下,睡不香,只好抱着它上了宠物医院。那大夫问了病情,又是验血验尿,又是透视拍照,又是打针灌药,半天功夫,娜娜又欢实起来。田宝宝欣喜若狂:“妈的,你可好了。别说花了千儿八百,就是万儿八千也值。”
  这娜娜忘恩负义。田宝宝这样待它,它竞隔三差五往张家跑。田宝宝虽舍不得打骂,也担心它再不回来。
  这年春天,田宝宝的哥哥遇车祸,抛下老母、妻子去了。嫂子卖了房产,拍屁股走人了,年迈的母亲没了着落。万般无奈,去投奔田宝宝。田宝宝对老娘说:“分家时你是分给我哥哥的,我只能养一个,这是有协议的。”老人一赌气走出田宝宝的家门,从此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一天傍晚,田宝宝正用馒头醮鱼汤喂娜娜,“吱”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拄着拐棍的老妇。田宝宝一楞:这不是复活了的祥林嫂吗,怎么找到我的门上,真是晦气。他又推又操,把老人轰了出来,“咣”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早晨,田宝宝遛完了娜娜,一边喂食,一边逗狗玩。他撕下一块面包扔出大门,娜娜追上去;他又把一块火腿肠扔出大门,娜娜又追上去……。狗脖上的铃声伴着田宝宝的笑声,充斥了满个院子。
  田宝宝后来发现,他扔出馒头、面包、火腿肠后,娜娜叫着又跑回来,他出门一看躲在大门外的“祥林嫂”正大口大口地吞着沾上了灰土的面包、火腿。田宝宝正要发火,见周围站了许多乡邻,不好发作,蜇回身进了院子。“咣”一声关了大门。只听到大门外一阵嘘声。
  下午,娜娜又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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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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