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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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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344
颗粒名称:
小说园
分类号:
I247
页数:
20
页码:
3-22
摘要:
本文收录了2004年第3期总第25期出版的《杨柳青》内容包括,苇淀遗风、青春时光(连载)、牛嫂、教鞭情、鬼.人等小说。
关键词:
杨柳青
小说园
西青区
内容
苇淀遗风
陈子如
打赌
打赌,是苇淀村老少爷们的嗜好。
所谓打赌,并非搓麻将、掷骰子、斗纸牌、推牌九等赌博耍钱,也并非人们打架口角为洗清自己骂咒赌誓,而是一帮一伙凑在一起打哈哈取笑,为一些事情的成败赌输赢。
譬如:村中四丈多高、搂余粗的老椿树尖上喜鹊垒窝生蛋,孵出喳喳啼叫的小雏儿。有人提出,谁能爬上树梢儿掏下小喜鹊,我请他去邓二铺子里喝四两烧酒,啃一副猪蹄儿。于是便有勇者不畏艰险、排除万难,又如:孙大鼻子娶媳妇,有人提出,谁夜里藏进新房听床,我送他一条铜铮子牛皮腰儿硬。于是便有英雄乘闹喜之机偷偷钻进被柜。入夜,终因忍不住笑而东窗事发,被孙大鼻子“打棍出箱”,追得抱头鼠蹿苇淀村人打赌的轶闻趣事多得很,既是人们茶余饭后溜墙根儿、晒老爷儿、蹲树荫的伽题笑料儿,又是对外乡人吹嘘炫耀的辉煌丰碑。
苇淀村人打赌名声最大的要算狗宝老爷。此人憨直强壮,生就一副不服高岗的脾性。谁一提打赌的题目,他即刻瞪圆那双金鱼眼,方阔的大嘴叉厚唇一吧叽:“嘛?就这,我来!”随即,扒下十斤白布的家做汗衫,裸露出拧着疙瘩的坚硬膀子,拉开架式,说干就干。无论是抱碌礴、推墙头,还是骑烈马、斗壮牛,他都能战而胜之。
那一年夏天,墨般的云团罩满天,雨丝涟涟,像老婆婆们手里的拈线柁儿,拉不完、扯不断。街上趟泥跋水,高粱棒子地里薄泥像稀粥。苇淀村人下不了地,就把长把儿细脖光亮亮的大板锄立在墙音兄,凑到村西头邓二小铺里吧叽旱烟扯闲篇儿。人们扯张家新娶的媳妇长得俏,也聊李家的牛儿壮实又听使唤……。掌柜的邓二大茶壶里沏满了水招待乡亲,为的是买卖兴隆,乡亲们海聊神侃,他并不参言,依旧支腾油锅炸麻花儿“邓二掌柜炸麻花手艺漂亮,令人叹服。肩上搭一条白毛巾,腰扎一条紫花粗布围裙,两手蘸上酸面,朝缸盆里一掐,就掐下一砣子面,摔在案板上,三揉五团,即被玩熟,揪成记子。然后,拉开架式搓条,那面条搓得如蚕吐丝一般匀细,三把两把拧成花儿。须臾,那麻花即漂上油面儿。邓二掌柜忙里偷闲,不时抄起铁条长筷,把锅里的麻花翻俩个儿,最后夹出锅,放在铁丝编的筛浅里控油。邓二掌柜手头麻利姿式帅,每个动作都有均匀的节奏。那麻花儿个头匀实焦黄酥脆,吊人胃口。上上秤一约,个个儿三两,不差分毫。据说,这手艺是邓二掌柜在天津十八街当伙计,苦熬了三年才学成的。
邓二掌柜虽是不声不响,但手艺耍得讲究,自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那侃题儿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夸赞邓二掌柜的手艺“邓二哥这手艺在咱这一溜台子八个庄儿算是挑号了。”“那是,瞧那颜色,看那个头儿,都是头一份儿的。再尝尝口儿,酥脆甜香,样样俱佳。”
听到人们的夸赞,邓二掌柜心里自然高兴,脸却不动声色,谦恭地说:“都靠乡亲们台爱。”
人们扯来扯去,信马游缰就扯到一人能吃几个麻花上了。这个说仨,那个说五个。狗宝老爷呱哒几下金鱼眼,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吃饱,没十个打不到底儿。”
“瞎说,”邓二掌柜不服了,“这麻花儿实打实地三两一个,十个就小二斤,油腻东西,干吃乎啦怎么吃?”
狗宝老爷金鱼眼瞪圆了,吧叽着大嘴叉:“十个有嘛稀罕,要是叫我吃,起码十五个。放开量,二十个不止!”
人们起哄:“狗宝,你牛别吹得太大了!”
狗宝老爷急了,厚唇直哆嗦:“谁吹牛?不信花钱,我吃给你看!”
邓二掌柜收拾面案,抻下肩上的白毛巾,在额头上抹了几下,道:“那咱哥俩就打回赌。”
狗宝老爷一听打赌,顿时满身精神,金鱼眼里冒出亮光:“二哥,你说怎么赌法?”
邓二掌柜说:“你一顿吃下二十个麻花儿算白吃,再搭你两块‘银大头’。要是……”
狗宝老爷一点不糠:“要是吃不下,麻花钱赔你,再输你两块‘银大头’。”
“好样的!”
乡亲们一阵喝采。就有瘦如铜烟竿、嘴头油滑的田小六子站出来,扒开狗宝老爷的蓝巾褡包,抠出两块‘银大头’,又要了邓二掌柜的钱托在手里:“二位的钱都压在我这了,我当中人,大家做保,要是你们信得过……”
邓二掌柜说:“信得过,信得过。”
狗宝老爷早扒下十斤白布汗衫,冲田小六子一喝:“数数!”一只脚踩地,一只脚蹬在条凳面儿上,一手抓起一个麻花儿,两手交替朝大嘴里塞,厚唇一张一合,口里发出一串清脆的嘎吧声。眨眼之间两只麻花即被消灭。两手又各抄起一个。他一脸豪气,嘎嘎吧吧又是两个。就这样一口气吃到十五个麻花,他开始慢了下来,嘴里干得倒不开磨儿,顺着嘴角掉渣儿。邓二掌柜怕撑坏了他闹出人命,忙递过水去,道:“兄弟,别再吃了,我认输了。”
狗宝老爷接过水,咕咚咕咚喝净了两碗,大巴掌捂住大嘴叉一抹,金鱼眼里又冒出亮光,瞪了一眼邓二掌柜:“那叫嘛,小看我?”回手抓起麻花又一气吃了五个。邓二掌柜又拦住他:“兄弟,这次行了吧?”“不,赢得赢得光彩,再饶三。”于是,他又强嚼下三个大麻花。“好!”人们报以热烈的喝彩。田小六子把四块“银大头”拍在狗宝老爷手掌里。他拿出一块“银大头”放在案板上:“这一块请大伙,我出去遛遛。”据说,那天狗宝老爷捂着肚子下了洼,在雨地里跑到三更天,把满肚子麻花消下去才回家睡觉。
这是狗宝打赌史上最光辉的一页。有好事的人七凑八凑将此事编成夯歌,春秋季儿人们盖新房砸地基都要扯着嗓子喊一通。一时间竟弄得家喻户晓,老幼皆知。人们把狗宝老爷奉为赌王赌圣,狗宝老爷也便以此为荣,自鸣得意。因为是他把苇淀村人的打赌推上了巅峰。谁知,瓦盆离不开井口破。狗宝老爷因打赌成名,也竟因打赌一命乌乎。
苇淀的初春是美好的,满洼芦锥新钻出土,一抹儿嫩绿。头顶上的野雁排成人字哦哦掠过。苇淀村的老少爷们围在苇淀边的老荒场上帮侉四爷家助工脱坯。天近小晌午,侉四爷提来茶壶端来烟笸箩,喊大家歇歇喝茶抽烟。人们把沾满稀泥的手在干土上蹭几下,就端茶碗的端茶碗,掏烟袋的掏烟袋。这时村西炮楼里的日本兵也来到老荒场上打靶,他们立上靶子,伊里哇啦一通喊,朝苇淀放一通枪,也坐下来休息,掏出纸烟来吸。
田小六子在天津卫给日本人当过博役,懂一些日本话,想露一手,就堆着笑脸朝日本兵走去。
“你的,什么地干活?”一个大胡子日本兵叫。
田小六子哈腰深深一躬,笑道:“我的大大的良民,太君的尤西。”
大胡子日本兵满脸是笑:“你的朋友的有?”
“是的,是的。”
田小六子蹲在大胡子日本兵对面,指指纸烟:“太君,大巴勾地信叫信叫。”
大胡子日本兵显得十分友善,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纸烟递给田小六子,田小六子双手接过来,深深一躬:“谢谢太君,沙尤那拉。”然后,点着纸烟深吸一口,食指与无名指夹好,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走回人群。就有人眼热了,凑上前来嘁嘁喳喳,打听如何才能从日本人手里要出纸烟来。田小六子一脸鄙夷,大言不惭地说:“你们莫打听,这叫能耐,告诉你们也要不来,兔子要是能驾辕,谁还买大骡马?”
狗宝老爷从嘴里拔掉烟袋嘴,烟锅朝地磕了两下,金鱼眼瞪得溜圆,声音嗡嗡的:“田小六子,骡大马大值钱,人大不值钱。你隔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怎么一个庄子的人就你能,你要得来烟,别人怎就要不来?”
“狗宝,这可不是逞能,别看你能吃下二三十个麻花,日本人的烟可没那么好要的。”田小六子抢白道。
“我要是要来怎么办?”
“我管你叫声爹!”
“当真?”
“当真!”
“那你告诉我,你跟日本要烟时说的嘛话?”
“好,就告诉你。”田小六子一转眼珠,“我说的是‘大巴勾
地塞古塞古’。”
“哦,‘大巴勾的塞古塞古’。你等着喊爹吧。”
狗宝老爷满脸自信,大嘴叉喃喃背诵着朝日本兵走过去。他向日本大胡子点头哈腰。大胡子朝他摆摆手:“朋友的?”
狗宝老爷堆笑脸道:“朋友的,朋友的。”他一指大胡子手里的纸烟:“太君,大巴勾的塞古塞古。”
大胡子迟疑一下似乎没听懂。狗宝老爷又指烟:“大巴勾的塞古塞古、塞古塞古。”
“巴嘎!”大胡了立即变了脸,伊里哇啦乱叫,举起枪托打向狗宝老爷,狗宝老爷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傻了,扭身要跑,但止住了脚,身上早挨了两枪托。他似乎不愿意栽给日本兵,边骂边与大胡子厮打。大胡子边抡枪托边呼叫,日本兵一齐围了上来,一齐殴打狗宝老爷。他虽嘴仍在骂,却早已被打得瘫倒在地上挣扎。大胡子打够了,凶狠地调过枪口,一刺刀扎下去,狗宝老爷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日本兵扬长而去。
乡亲们围了上来,只见狗宝老爷尸体血肉模糊。田小六子扑上去抱住狗宝老爷的尸体拼命地摇,泪如雨下:“都是我害了你,教了你骂日本兵的话。”
狗宝老爷死了,田小六子疯了。听说后来苇淀村人到炮楼去谈判,日本鬼子能有理讲吗?伊里哇啦把派去的人轰了回来。人们恨日本鬼子,念着狗宝老爷,又记着这次打赌的血的教训。个个心里沉沉的,再也乐不起来、逗不起来了。从此,打赌这一曾经兴旺辉煌的盛事,便在苇淀村人中销声匿迹了。
口舌
苇淀村人好传口舌。传口舌就是对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任意猜测胡乱编排,然后,一传俩、俩传仨地播扬开去。有时传得竟也红花绿叶儿,有鼻子有眼儿,活灵活现,不由你不信。村里人受此牵连者不在少数,酿成灾患的也大有人在。受害最深的人首推八路叔。
他三十几岁时,丢下老婆和十来岁七八岁的两个儿子,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八年,音讯全无。忽一日,他挑着并不复杂的行李出现在村口。只是穿着打扮与村里人有些异样:一块白羊肚毛巾裹头,裤褂却是紫花小粗布的,小腿上裹着绑腿,实纳帮的洒鞋。他走进村,正是中午歇晌,一街筒子的人呆在墙阴凉里歇晌。不少人认出他来。
“是大傻他爹。”
“对,不是他是谁?”
他家房前的邻居矬三儿花梢,忙蹿过去接过他的行李担:“我帮你挑。大哥,你可回来了,大嫂的眼都盼红了,傻儿都成大小伙子了。”
八路叔把担子交给矬仨儿,和人们道着寒暄,人们簇拥着他走回家。
这一过午,八路叔家热闹自不必说。夫妻话别情,乡亲问寒暖,父子享天伦,足足折腾到大半夜,直到把乡亲们一一送出门,人们也没问出八路叔这些年去了哪里,干的什么营生,赚回多少钱财,往后怎么办,给人们留下了一个猜不透的谜。
几天以后,村里便风传起很多故事。
其一,说八路叔出外这些年,是去西北的金矿上淘金。他省吃俭用,拼命干活,积蓄了几十根金条,就裹在行李里挑回了家。这次回家,准备买房置地给儿子娶媳妇,与八路婶颐养天年。他所以穿这么俭朴,不回答人们的问话,是怕露了富,招贼。
其二,说八路叔这些年去西北闯荡。因八路叔幼时上过两个冬仨月儿,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被当地一个财主看上了,聘做帐房先生,随后又招赘做了女婿,生了儿,育了女。财主死后给他留下一个好大的家业,日子过得挺火。然而,他到底忘不下老家的妻儿。那边的妻子很贤慧,就让他回家看看,接娘儿几个到那面去享福。如娘儿几个愿去,还带来了一包子‘银大头’,资助娘儿几个的日子,他还回到那边去过。
其三,说八路叔到西北以后,发财无门,就当了八路军。他打仗勇敢,工作积极,又写一笔好字,后来当了八路的大官。这次回来是因为他离家多年,又无音讯,他的上峰放假让他回家探亲,顺便把家人带过去,以免两地生活之苦,在家呆些日子就要回去的。他穿一身便装来,完全是为了安全,不暴露身份。他的名字本来叫王升,就因为这传说,被人们送了一个“八路”的绰号,竟在苇淀村人中叫得叮当山响。
此外,还有说八路叔经商的,也有说八路叔在黄河上使船的,等等,等等。然而,说归说,传归传,八路叔到底没有走,也没买房置地露露富让人们见识见识。他还和老婆儿子一块儿下地种菜种粮,过着平静的农家日子。一转眼就是三四个月,过了秋凉儿,进了初冬。人们中间就有了新传说。有的说,所以这么长时间八路叔置家产没有动静,是因为老两口心气不一。八路叔说盖楼干大买卖,八路婶说盖处新瓦房算了,余下的多置些田产。争来争去,只好按兵不动。也有的说,八路叔想带八路婶娘儿几个走,八路婶不愿意;八路叔自己走,八路婶又不让,天天盯得猴紧。八路叔是八路的大官儿,给的假长。八路婶不愿跟他走,他就多帮帮她,补偿这些年她为他受的苦,过些日子他自己
回八路那边去。有好事的人问八路叔这些传闻的原委,八路叔只是淡淡的一笑,说声“胡说”了之,并不做任何解释。
初冬的天,黑得早。人们劳累了一天,家家闩门闭户睡沉了。全村静得怕人。夜半时分,有几声狗叫,跟着就是两声闷雷般的枪响,把人们从梦里惊醒。枪声是从八路叔家院内传来的。那年月兵荒马乱,土匪多,人们谁也没敢出屋,屏着呼吸细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八路叔家叮叮当当闹腾了大半夜,直到快天亮才平静下来。这时,传来了八路婶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嚎。人们这才扒头探脑地试探着进入了八路叔家。屋里院里一片狼籍。地被翻了一尺多深,桌上的一面貌镜被砸得粉碎。破衣烂衫抖落一地,火炕扒塌了,锅台推倒了,饭锅砸烂了。不见了八路叔和大傻,二傻搂着八路婶抽泣。
人们问八路婶:“这是怎么回事,八路叔爷俩儿呢?”
八路婶抽抽咽咽地说:“是土匪来绑票,把他们爷俩绑走了”。
原来半夜枪声响过以后,他家的玻璃被枪打碎了。从前院房上跳下十几个蒙面人,领路的是个矬个子。他们屋里翻遍了,没找到要的东西,便枪口顶住八路叔问:“金条在哪里?‘银大头’在哪里?”
八路叔说:“没有。”身上就挨了一顿好打,嘴角、脸上都流了血。
蒙面人再问,八路叔还说没有,就又打。八路叔死不改口。蒙面人就又打大傻、打八路婶、打二傻,都说没有。他们就又锨镐齐下,刨了屋里院里的地,结果是一无所获。临走,矬个子蒙面人抱走了八路叔从西北带回来的一个皮褥子,押走浑身扒得精光的八路叔和大傻儿。
八路婶哭着求乡亲们帮忙救救八路叔爷俩儿。村上的几位长者经过一番合计,就找来帮忙的人分了工:一拨人去托门路到土匪李大麻子和孙二秃子处打听消息;一拨到村周围洼里和邻村去寻找;另一拨人帮八路婶拾掇屋子整理家。小晌午,分头出去的人都回来了,都说没找到。人们一筹莫展,八路婶抽抽咽咽地跪在地上央求乡亲们救人。
这时,矬三儿跌跌撞撞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快,快去……救……八路叔他们。”
“去哪儿?”人们问。
“去,村后柴垛里。我去撒尿,听柴垛里有吭吭声,扒开一看,是八路叔他们,我一人弄不动。快!”
人们在矬三儿向导下,一窝蜂来到村后柴垛,见八路叔与大傻脱得一丝不挂,背对背绑在一起,嘴里塞着破布。人们急忙解开捆绑的绳索。八路叔满脸满身血印子,青一块、紫一块。疼痛加冻饿,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们抬回家。八家嫂流着泪给他擦净身子,熬了药,穿好衣服。调养了两个多月,才痊愈如初。
不久,村上就另有传说问世。说是八路叔家被绑票儿那天,领头的矬子就前院的矬三儿,身材动作无一不像,只是蒙着脸又不说话,不好认定。绑票儿的土匪就是他勾来的。没有家神,怎能引来外鬼?找不到八路叔,是他跑来报的信儿。其实,就是他和土匪一块把八路叔爷俩儿埋在柴里的,要不别人都找不到,怎么偏偏让他碰见了?还说八路叔的皮褥子就是他拿走的。有人在矬三儿家串门儿看到了,就是八路叔那个,分毫不差。
口舌传得虽是很盛,可终究不能作为凭据,那年月又没人管这些事。只是人们对矬三儿躲闪了几年,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冷落他,怕给自家招来横祸。这些传闻八路叔当然也听到了,他仍是淡淡一笑,并不发表任何评论。时间久了。人们自然就将此事淡忘了。
不久,苇淀村解放了,闹土改。矬三儿在运动中表现积极,当了农会委员、民兵队长。划分阶级成份时,本来八路叔家应是贫农,可是矬三儿说,八路叔逃亡八年,历史不清,不能定案。被叫到地富一块受训,陪斗。后来,受训中他分辩自己外出是给人家扛活,但路途遥远没法查清。那边的东家已经逃亡,没人证实。八路叔的历史仍是悬案,照常让矬三儿带着跟地富陪斗。在一次陪斗中,他突然晕倒地,矬三儿便命令民兵打他,他似乎没有了知觉。后来,人们把他弄回家,他已经断了气。
八路叔死后,村上就又有了矬三儿整死八路叔为掩盖他参与绑票的罪行的传说。可是,无凭无据,矬三儿又当政,正红里透紫,这口舌能兴起什么风浪?直到后来镇反,邻村绑匪们被抓捕入狱,矬三儿勾引土匪绑票的事儿才露了馅儿,受到了严惩,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只是八路叔枉送掉一条性命,使苇淀村的人们唏嘘不已。
青春时光(连载)
晨曲(接上期)
七
次风波过后,孟伟对顾荣的安全问题也更加此上心,几乎每晚都要去陪陪她。顾荣说,晚上出去还是感觉有个黑影在跟踪她,孟伟就主动出击,到胡同里去巡视,确实发现有个黑影狸猫般逃蹿。
奶奶已深深地懂得孙女的不易,更知道孟伟对顾荣的好处,所以,奶奶的政策放宽了许多,不再严加防范孟伟了。
外面有关孟伟和顾荣的传言日渐增多。这种东西一旦传开,便越传越凶,越传越离谱,各种说词纷纷出笼。有的说顾荣太风骚,掏出奶子让孟伟叼;有的说孟伟和顾荣曾在草垛后面那个一回;还有的说顾荣怀上了孟伟的孩子。
因风声太紧太密,难免刮进双方家长的耳内。孟伟的母亲又担惊害怕起来。在孟伟狼吞虎咽地吃饭时,坐在旁边忧心忡忡,想说又没法张口,只能说:“大伟,你可得好好的,你可得好好的。”孟伟顺口答道:“是,妈妈,我一定好好的。”孟伟妈觉得没把意思表达清楚,就又说:“咱队的队长和西庄的治保主任都被判了刑。你可得好好的。”
孟伟突然停住吃饭,不高兴地看着妈妈:“你这是说嘛呢?他们判刑跟‘我好好的’有嘛关系?”
“唉,孩子,妈是真害怕,成天提心吊胆。他们可都是因为女知青呀。女知青受毛主席的保护,金贵得很,谁也招惹不起呀。”
孟伟的脸一下红到脖子,饭再也无法吃下去,嗖地站起身,生气地说:“妈妈,别再瞎说八道!”一扭身,扬长而去。
事后,孟伟冷静下来想,妈妈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月底结帐日又到了。虽说季节己至深秋,那天因晴空万里,一点风丝没有,倒也暖洋洋的。孟伟坐得累了,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脖子。这时,突见窗外行来两个骑车人,一男一女,五十来岁,细皮嫩肉,穿戴入时,一看便知是城里人。令孟伟震惊的是,那女人的长相很俊俏,与顾荣很相似。啊,莫不是顾荣的父母?孟伟再想细看时,车子已从窗前驶过。孟伟心里立刻慌乱起来,总觉得他们的到来与已有关。他想猜测是吉是凶,却又无从猜测。他再也坐不住,仰望窗外天空,默默祷告道,蓝蓝的那个天啊,但愿飘来的不是两朵乌云。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孟伟听见有人说话,探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两个人,在大嘴巴子的引领下,朝这边走来。孟伟心里慌得不行,急忙拿起笔,又把算盘扶扶正,假装聚精会神在算帐。
三人向队房门口走来,孟伟更加慌张,心跳得咚咚有声。
进得门来,大嘴巴子呵呵道:“姨哥姨嫂,这就是队房。哈哈,一溜破土坯房,一张破办公桌,一条破炕,两排破凳子。小会计算帐,社员们开会,政治学习,搞阶级斗争,都在这里。哈哈,可比不得你们城里,那是差老鼻子了,没法比呀。庄稼地没别的,就一个字,穷。”
孟伟心里说,大嘴巴子称他们是姨哥姨嫂,没错,就是顾荣的爸妈。可看那情形,并没有把自己介绍给他们的意思,孟伟显得很尴尬。他觉得,顾荣的爸妈眼睛在不断地扫视他。他不知如何是好,又无从插嘴,只好低头去算帐。
顾荣的爸说话了:“姨弟你别总说穷不穷的,都是革命工作嘛,只是分工不同罢了。因分工不同,待遇也就不同,城里人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劳动保护的条件也好,为嘛?工人阶级的贡献大呀。工人造一台机器多少钱,你农民种一亩地能值几个钱?”
顾荣的妈说:“唉,这地方我看了,条件太差,太苦。闺女在这儿,不知是怎么受得住的。我听说了,小荣手上总磨起血泡,肩膀一肿起来就消不下去,孩子怎么受得了啊。”说着就去抹眼泪。
大嘴巴子一边啊啊地应酬,一边偷眼看孟伟,又劝道:“姨嫂你得想开点,知青多着呢,也不是咱一家的孩子,人家能受得住,咱就能受得住。再说,顾荣这丫头挺能干,又有心计,人缘儿也好,吃不着亏,你们就放心吧。”
顾荣的爸说:“姨弟你可得管着点,绝对不能让顾荣在这儿搞对象,听说知青有回城的可能。回城后就等于上了天堂,要撂在这儿,不得受一辈子苦呀,她妈妈还不得为她掉一辈子眼泪。”
“哦,哦,姨哥说得对,是这么回事。咳,谁愿意在这穷地方呆一辈子。”
顾荣的妈说:“你可别说这话,就怕孩子迷了心窍。你还真得给管严点,有嘛事及时言语。要是知道顾荣搞了对象,你得立马制止,要劝顾荣,也得劝男方,别害了我们家孩子。告诉顾荣,耐心等待知青回城的政策。要是有了顶替的信儿,我马上让她顶替我的工作去。说下大天来,也不能让她留在农村!”
孟伟终于明白了,他们是在演双簧昵,跑到队房里一唱一和的,其实都是为了说给自己听。他觉得问题很严重,这蓝蓝的天上,飘来的果然是乌云。
送走顾荣的父母后,大嘴巴子又回到队房。
“哈哈,小会计,你小子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我这姨哥姨嫂是来干吗的。”
“干吗的?来叔你放心,我不是个混人,她顾荣只要有机会回城,我一定高高兴兴欢送,决不拖她后腿。我只是希望她幸福,哪能把她往苦海里拖。”
“好小子,有你些这话我就放心了。唉,咱跟他们的肩膀不一般齐,户口本不一样啊。咱是‘农’,人家是‘非农’。咱他妈一生下来就比人家矮三分,没法比。这两口子听说顾荣和你搞对象了,就风风火火地跑来,非要断了你们的关系。”
“断?他们说的还不算,这要看顾荣的。只要顾荣一天不离开宋军寨,我就要爱她一天!知青回城,那是小道消息,是造谣!毛主席可是号召知识青年要扎根农村的。”
“哈,你小子又犟上来了。我说句话搁这儿,信不信由你,你小子要不想法弄个‘非农’,吃上商品粮,你和顾荣这档子事就肯定成不了,她父母那一关你肯定过不去!”
八
大嘴巴子的话如长鸣钟,在孟伟耳边久久萦绕不散。他越想越有道理,国家的政策是明摆着的,是要让占绝大多数的农民勒紧裤带去支援城市和工业的。农民就要忍辱负重挑此重担,这是历史的重任,责无旁贷。但是,就与顾荣的恋情而言又当别论。顾荣若真能回城,她家就都吃商品粮,自己若不能吃上商品粮,便不能门当户对。即便不以门户论,只考虑对顾荣负责,也不该让她一辈子呆在农村受苦受累。如此说来,这个‘非农’的问题当是关键。可如何农转非啊?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转非难,难于上青天啊!对于农民来说,惟有一条通道,那就是当兵。孟伟自从有了这一想法,就又有了新的追求目标。
令孟伟伤心的是,顾荣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与他亲热,有了距离。孟伟知道,是她父母的话在起作用,顾荣可能已经后悔自己操之过急,顾荣这是相信知青可以回城的话了。孟伟很难过,但他没消沉,因为,他心里有一个目标,有一个准备和城里人肩膀一般高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在耐心等待,他在忍受着心痛。
孟伟要把参军入伍的决定告诉顾荣。他鼓足勇气又去了一趟顾荣家,却碰了钉子。顾荣的奶奶说:“小会计你千万别再上我们家来了,人多嘴杂,你知外人都说嘛闲言碎语。我这孙女可不能在这儿落下不好的名声,要不然,明年顶替她妈妈去城里上班,把不好的名声带到城里去,她还怎么搞对象呀。”
“咳呀,奶奶,您就别再乱说啦。”顾荣拿过板凳让孟伟坐,长叹一声,“有些事思来想去实在难办,这些天愁得我饭都吃不下。”
“我是来告诉你,我决定去当兵。”
“啊?”顾荣瞪大眼睛盯着孟伟,片刻,突然拉起孟伟的手,就向外走。
“哎,哎,这丫头,你干吗去?你不能再跟他出去!”
“奶奶,您放心,我马上就回来。”
“别忘了,你爸妈可是当你的面把管你的责任交给我的!”
“知道了,奶奶。我这就回来。”
西坑边上,他们席地而坐。
顾荣说:“你真是个聪明人,你也只有当兵这条出路。你很能干,又有才能,到部队准可以干得很出色。要是把户口转成非农,你就能拯救咱们俩。”
孟伟说:“只要能到部队,为了你,我一定要干出名堂来!”
顾荣说:“只要你能当上兵,我就等,多少年我都等!”
奶奶不放心。奶奶找来了。他们只好分手。
每年一度的征兵任务拉开了序幕。今年报名参军的人特多,因为村里来了很多男知青,而这些男知青几乎全报了名。真是狼多肉少,竞争激烈。比体魄,比政审,比文化,还要比路子。听说有个知青就很有路子,军队里有个什么官替他撑腰,他就顺利地过关斩将,如愿以偿了。孟伟万没想到自己的政审没能合格,内查外调居然查出了问题,最后败下阵来。那天,他头晕目眩,只觉天昏地暗,像要天塌地陷一般。他的信心丧失殆尽,希望彻底破灭,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孟伟没能经受住这次打击,开始发高烧,说梦话,不吃不喝,卧炕不起。妈妈知道孩子的心病,可是,毫无办法,只是守着孟伟掉泪。
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了,大嘴巴子也来了。大嘴巴子说:“哈哈,小会计,‘赖鼠’看你来了。”
盂伟让来叔坐在炕沿上,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你小子平时挺宽宏大量的,这一回怎么就想不开啦?人得讲实际,不实际的事你非想,那叫嘛,那叫傻蛋!那口肥肉吃上也好,吃不上也好,你就得这么看!没有这两下子,在世上怎么活?”
孟伟被大嘴巴子说乐了,居然“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好!这才象咱卫南洼宋军寨的人,属咱这儿的土性,带劲!”
“赖鼠,嘿嘿,你那话说得真好,那口肥肉吃上也好,吃不上也好,就得这么看。不这么看,在这世上还真的没法活。咳!你这一句话就开了我的心窍。得!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
话虽如此说,在孟伟心底仍有一个疙瘩。他就觉得,都是一个人,怎么就不平等呢?自己若废物、弱智也就认了,可自已是一个好端端的人,聪明,能干,有志气,为何就要低城里人一等呢?他清楚,都是那个户口本闹的,给了他一个农业的定义,然后便剥夺了他非农业所能享受的一切好处。他是在那个户口本的重压下,才在顾荣父母面前矮三分的。他心底哼哼的。他不服。他很想表现自己。可是,如何去表现呢?去哪里寻找机会呢?他又很茫然。
大嘴巴子临走时,神秘地告诉孟伟,说顾荣那丫头在家里哭呢。估摸着是与他没当上兵和病倒有关。
孟伟一下又愣在那里,心想,她不来看我,却在家里哭,说明她对我农转非的事已彻底失望,她也不再对我抱任何希望了。也罢,既如此,我不扯她的后退,让她走她的阳关道吧。
九
农民为嘛穷?是因为没有来钱的路。土里产出的粮食要交给国家,价格是国家定好的,毫无挪移。园子里产出的菜要交给城里副食店,是不许自由买卖的。农民为了弄点白面吃,就要把鸡蛋一个一个地存下来,去和城里人换粮票,一斤鸡蛋能换六斤粮票。有了粮票,才能在食堂饭店买米饭馒头一类的吃食,也才能把挂面拿回家,去伺候病人和产妇。此举虽也违法,多是暗中操作,若无人检举揭发,倒也无事。
自留地是个能来钱的地方。自留地产出的葱和菜,人们不往副食店里交,都偷偷小卖。
大葱又到收获季节,孟伟与大嘴巴子约好,次日晨去卖。
卖葱须凌晨四点起身,拉上一千多斤,踏上黑乎乎的路。孟伟将肩上的车袢绷紧,两手紧紧攥住车把,如弯弓般的两条腿交替向前蠕动,脚板儿蹬在地上,铿铿锵锵的,地若没有脚板儿硬,地就活该得出个坑。孟伟的脚板儿和地较劲,在较劲中拖带着车轱辘前行,还有一满车仍在睡梦中的大葱也跟着前行。孟伟累了,汗液顺毛孔外泄,泄得一塌糊涂,顺眼眉顺鼻子尖,顺下巴往下掉。这是白毛汗!孟伟想,这车把里原该是那个叫驴的位置,这白毛汗原该是叫驴出的。咳,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己竟顶替了一回叫驴。
孟伟一回头,呀,赖鼠哪里去了?孟伟停下车等。
大嘴巴子落了后,待赶上来时,头上热气腾腾,上气不接下气,还非逞能要说话:“你……你小子,把……把你赖鼠的大……大肠头快累出来了。你……跑嘛?你……忙的是嘛?”
孟伟嘿嘿一笑:“不是你说要赶早去,要在八点执法队上班以前卖完吗。”
“不急,六点半赶到,七点半卖完,就不会被执法队逮着。”
他们是在天津卫南市卖的葱。大嘴巴子说这地方好卖。孟伟却别扭,因为,顾荣的家就在这地方住。葱卖得很快是因为葱好,个儿大葱白儿高,捆得又整齐利索。
副食店的就不行,乱马交枪不说,葱白儿也短。孟伟两眼贼贼的,一边卖葱一边注意来往行人,他是怕被顾荣的爸妈发现,一旦发现也好背过脸去躲一躲。卖葱是在做买卖,而做买卖是资产阶级行为,违法。另外,他的内衣己汗湿,一不拉车就凉,浑身冷飕飕的,直发抖,蓬头垢面,两手是泥,那个狼狈相,可想而知。孟伟不愿意再看见他们瞧不起人的目光。还好,直到葱卖完,他担心的事也没发生。
要打道回府了,孟伟想买些东西,让大嘴巴子先行。大嘴巴子奇妙地哈哈着,也不多问,只说要赶紧回去铡草,便与孟伟分了手。
孟伟是要去百货大楼。在街口拐角处,一个大橱窗突然把他吸引住,使他惊叹又惊喜。橱窗里,一位师傅在伏案作画,边看旁边的照片边画。啊,他是在画像!
孟伟再看橱窗里展的画像,有白石老人,虽白须飘飘,却目光矍铄,胡子根根清晰,眼镜片都清晰可见。再看那带军帽的姑娘,嘴唇牙齿画得如真人一样,两只眼睛亮光闪闪,活泼可爱。孟伟看得着了迷,突发奇想,如能拜此人为师,学到这门手艺,岂不可以扬眉吐气。让顾荣的父母也看看,农民是不是无能,是不是废物,是不是也该受到尊重!孟伟被这一想法鼓舞着,摩拳擦掌,一搓手,竟搓出泥条来,不由地窃笑。他知道,不可莽撞,投师须有门。他冥思苦想,终于有了办法。
孟伟花了一捆大葱的代价,就拜了画像师傅。师傅说,你是农村人,我教你,要是城里人,我可不教。师傅夸孟伟有志气,看长相就有出息,因此愿意教他。并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活儿主要靠耐性,性情浮躁的人干不了,你沉稳,你能干成。
以后的孟伟,突然格外精神,日子过得格外充实。他把一腔热情全部倾注到画像上,画像占去了他所有的闲暇时间。由于太认真,苦钻研,孟伟的画艺突飞猛进,到来年春暖花开时,居然画得不错了。
孟伟居室的墙上,贴满了习作,张瑞芳、李亚林、王晓棠、王丹凤……一个个电影明星的画像一字排开,他自己的画像也上了墙。
这件事引起不小的轰动。多少辈子的卫南洼宋军寨人,都是土里刨食,侍弄庄稼,要找耠耩犁耙簸簸箕扬场的能手比比皆是,要找识文断字能写会画者却十分稀少。孟伟拉弦的技巧已令宋军寨人刮目相看,且引为骄傲,今日又能给人画像,这真奇了。村人奔走相告,相约去孟伟家里看新鲜,长见识。人们看后,又都能对上号来,说这个是电影里的李双双,那个是《英雄虎胆》敌特中的小姐,一个个看起来又漂亮又熟悉,真比看一场电影听一出大戏还过瘾。在每日只知大干流汗的宋军寨,突然出现这么一件新鲜事,能亲眼看见烫着美发非常漂亮的电影明星,那种快乐无法形容。
这些天,顾荣一直心痒,她很想和孟伟说说话儿,可就是找不着机会。她更想去看看盂伟画的明星像,可那里总是有很多人,不好进去。她想与孟伟独处,想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晚饭后,她不顾奶奶阻拦,独自出去,又来到孟伟家门口,走上那个台阶,一进大门,就看见孟伟在那里画像。可屋里还是坐着几个人闲聊,她只好退出。心中悻悻的。
她又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黑影了。她很害怕,深知那个魔鬼还在打她的主意。
她不敢大意,赶紧跑回家去。
如何处理与孟伟的关系,顾荣心里一直很矛盾。若说与孟伟断绝往来,她实在舍不得,孟伟可说才貌双全,这样的人难遇难寻,除了那个户口本是农业外,孟伟实在没的挑。可是,爸妈的担忧也很重要,毕竟农村和城里的差距太大,若在农村结婚生活一辈子,辛苦劳累可是要多受远去了。要和孟伟保持这种关系,爸妈是坚决反对的。唉,如何是好呢?那些日子,顾荣真是左右为难。
孟伟这一画像闹得动静比较大,开始是画着玩的,哪知就有人拿着故去的老人相片让他画。那画像虽不如城里师傅画的技术精湛,可镶在镜框里挂在土墙上也使农家土屋四壁生辉。消息传到外村,就有外村人拿着相片登门求画,于是乎,孟伟能画的名声便传播开去。邻村有一求画者非常高兴地拿走画像后,不几日,便托媒人来说亲,欲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孟伟。对方认为自己的女儿又漂亮又能干,一般的小伙子她看不上,介绍多少个都不行,因此胸有成竹,让媒人捎来了女儿的照片。
孟伟却一口回绝,媒人递上照片,他看也不看。媒人着急地说,天下没有这样的事,也不分分好坏,也不论论短长,就一口回绝。你就不怕日后后悔?这姑娘有多好、好到嘛程度你都知道么?十里八村她算头一名了!
孟伟站起,很礼貌地冲媒人笑笑:“谢谢您了,大婶,我现在不想提这事。”
孟伟走后,孟伟妈对媒人直道歉,说明孟伟不愿提亲的原因,是因为有个女知青正与他谈着。孟伟妈说那是瞎胡闹,绝对成不了,知青的家长不同意,就是同意,以后也成不了。唉,咱这庄稼地太苦,天津卫长大的丫头,那是多娇嫩,哪受得了啊。孟伟妈求媒人,说早晚还得麻烦她给孟伟提个亲。
顾荣知道了这件事,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真正是坐立不安,满心是草。
她突然有了孟伟要被人抢去的危机感。她要去护驾,要把孟伟严密地保护起来。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孟伟是她的最爱,是她的人,她不能没有他,不能让他被人抢了去。她一下变得没有任何顾忌,浑身充满勇气,当晚就雄赳赳地走进孟伟家。
孟伟家里人还是那么多。这次走进门口后,顾荣没犹豫,径直进了正房屋,就像走进自己家门一样理直气壮。
“咦,顾荣,你来啦。”
孟伟显得很惊喜,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
“啊,真的很漂亮。你画得真棒!”顾荣居然当众夸起孟伟来。
在座的人随声附和,知道不宜久坐,一个站起,其他人也跟着纷纷撤离。
屋里只剩孟伟和顾荣了,还有墙上的众明星。
“你在画谁呢?”顾荣看着桌上,“啊,你在画毛主席!”
“这是给学校画的。”
顾荣掏出一张照片,摆在桌子上:“画完毛主席就画我!”
听到这命令式的口气,孟伟很高兴,拿起顾荣的照片,仔细欣赏起来。这张照片他见过,是虚光的,虚的很有神秘感、纵深感,极具欣赏魅力。六寸的像上,把顾荣姣好的面容镶嵌在朦胧虚幻的幽深背景中,那甜甜的微笑,那充满情思、闪闪发亮的双眼,让人看了无法不心动。这张照片原来就在顾荣家的镜框里镶着。他去顾荣家时,总要偷着扫上几眼。他没有机会细看,因为,顾荣的奶奶总像防特务一样地防着他。今日可是机会来了,随便看个够。
“喂,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中国美女中的佼佼者。不知西施和杨贵妃长的是嘛样,我觉得,你肯定胜过她们。”
“哼,美的你,你的都是好的。”
这话,顾荣也纳闷,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她难为情地捂嘴耻笑自己。
孟伟听得很舒服,听出了顾荣的心情,听出了顾荣的决心,一下激动起来,脸“通”地红到脖子,举起照片:“你这像画出来,我敢肯定,不比远的,就墙上这几位明星,是定要甘拜下风的。”
顾荣很高兴,撒娇地说:“那你就快画,画完了也贴在墙上,跟她们比。”
孟伟逗道:“不行,得贴在我那张像的后头,上面再加个双喜字。”
顾荣举起软拳捶孟伟:“你坏,你等不及啦。”
孟伟看看照片,幸福得眯起眼,把照片放到了嘴上。
“你,恨人,亲它有嘛用!”
“要不,就亲你。”孟伟看看窗外没人,果真揽过顾荣,吻了起来。
吻够了,顾荣推开孟伟,说:“别再了,别再了,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大美人了吗,往后就亲她去吧。”
“嘛大美人,我可没看,那照片我瞅都没瞅!”
“跟你说,可不许变心的。别一长本事,媒人一来踢门槛,你就三心二意。”
“嗬,你别冤枉人!就我这穷农民,在你面前还敢三心二意?你不把我甩喽我就知足。我的大美人,我敢冲天发誓,就是媒人踢破门槛子,把嫦娥领来,我也照旧回绝不见。”
顾荣手指点到孟伟鼻子上:“就显你能说。”
十
顾荣主动出击,使孟伟的妈妈很害怕。孟伟妈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她怕再有人出面给孟伟提亲,为的是让人知道这个坑儿已被她占上,谁也别再打孟伟的主意。
可这也恰恰正是孟伟妈担心的。孟伟妈有两怕,一怕顾荣迟早会甩了孟伟一拍屁股回城去,二怕俩年轻人不知何时把持不住犯了错。为了女知青而进监狱的消息可是接不断就有一个啊。顾荣的画像也太张狂,居然贴在了孟伟的旁边。插上大门后,孟伟妈提出抗议,说不兴这样的,就是结了婚这样贴也太张扬,让人见嗔。妈妈的意见是揭下收藏起来,孟伟不依,结果是孟伟在明星左,顾荣在明星右,这才罢了。
孟伟妈对顾荣每晚都来也有反感,顾荣在此,别的人便再也不来串门,那屋就成了他们俩人的天下,她又不好总在跟前守着,可离开又放心不下,实在左右为难。
孟伟却万分庆幸。孟伟觉得很有意思,顾荣本来是犹豫不决的,提亲的事一刺激,她竟一下坚决起来,而且近乎疯狂。她不顾奶奶的阻挠,也不考虑奶奶气到什么程度,每晚都与孟伟守在一起。
被孟伟一口回绝的邻村姑娘叫刘霞。刘霞自恃人品出众,十分心高气傲。听说被人回绝,脸面上搁不住,别扭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想,自打搞对象那天起,都是自己回绝男方,何时被男方回绝过?这个孟伟到底是什么样人,竟敢如此傲慢!他没见到本小姐,若亲眼见到,看他还舍得说个“不”字!刘霞一气之下,竟亲自出马,去宋军寨找孟伟,要当面说说。
是晚,刘霞走进孟伟家门,隔窗看见作画者果然非常英俊,再有墙上的一排画像作陪衬,更加显现出孟伟才貌双全的非凡来。刘霞一下就动了心,心想,这才是自己久寻不见的梦中情人啊。她心潮涌动,长出一口气,大胆地走进门去。
孟伟和妈妈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孟伟妈说:“俺家大伟是个书呆子,心眼死着呢。你可别见怪啊。”
刘霞羞答答地笑道:“大娘说嘛呢,像孟伟这么有才能的人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看得出,他的心思全用在正事上了,还没把别的事放在心上呢。俗语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我就是因为想到这一层,才大着胆子跑来的。”
刘霞说罢低下头,看着自己乱动的脚,似在接受审判。
孟伟妈不知说什么好,见孟伟也不知所措,便有些急,冲他直使眼色。
孟伟于慌乱中终于说出话来:“这,对不起,真对不起。不是我狂,是我已经有了对象,是知青。噢,她天天来,等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她。”
正说着,门“吱”一声响,顾荣很快走了进来。顾荣上下打量刘霞,大方地说:“来客人啦。啊,长得真漂亮。”
刘霞从看见顾荣的一霎那,自信心就猛然下降许多。她看顾荣时,才发现墙上顾荣的画像。她又看看顾荣,看看画像,心头不免产生妒意。她心里清楚,自己虽然标致,但还比不上这个知青,尤其比不上她白净细腻。事情既己如此,刘霞知道不宜久坐,果断地站起,冲孟伟说:“原谅我这么莽撞。但我并不后悔我的莽撞,因为,我总算认识了你。请记住我的一句话,听说知青是要回城的。我从此不再提对象,我等,直等到你结婚那天为止。”
刘霞说完,起身而去。孟伟要送,顾荣看他一眼,他只好止步。孟伟妈急追出去,连声嘱咐姑娘慢走。
顾荣冷笑道:“这人真够可以的,不认不识,竟敢亲自找上门来。我的画家,你是不是动心啦?”
孟伟绷起脸:“不要瞎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
顾荣抱住孟伟的手臂,冲他做个鬼脸。
刘霞的突然造访,不能不说对顾荣是个威胁。何去何从,她觉得已到了最后的决断时刻。尤其是刘霞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最使她难以成眠。她想啊想啊,最终坚定信念,不论今后如何,也决不能失去孟伟。眼下这个占法儿还不行,还要更进一步。于是,一个大胆的设想浮出脑海。
次日晚,顾荣来到孟伟家,见他又在画像,就去夺他手中的笔。
“画,画,满脑子全是这个,你就不会想点别的!”
孟伟看着顾荣红扑扑的脸,不解其意,笑问:“怎么啦?”
“在这儿不跟你说。走!出去!”
孟伟笑嘻嘻的,放下笔,乖乖地跟她走出门去。
妈妈赶紧追出来:“哎!黑灯瞎火的,你们干吗去?”
顾荣说:“您放心吧,我们转一圈就回来。”
孟伟也劝道:“妈,没事,您快回屋吧。”
“咳!真让人操心!”妈妈的声音出奇地大,实在太反常。
月亮已经是个大大的牙儿。初十应该过了吧,到十五,月就该是个圆球了。
圆圆满满的,这是人们的追求、企盼。
夜不够黑,但也不够亮,朦朦胧胧的,往远看,房屋树木都是个轮廓。
“去哪儿?”
“走!”顾荣紧紧抱着孟伟的臂膀,顺胡同北行。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孟伟完全被动,像被劫持一样,一直走出村庄,走向北场。
北场是专门打晒粮食的地方,夏收秋收时用,平时闲置。场上有场房,却没有门窗。顾荣把孟伟挟持到场房门口,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顾荣……”
顾荣跟进去,一把捂住孟伟的嘴:“先别说话,我要你先还帐。”
“帐?”孟伟愣了,“什么帐?”
顾荣突然搂住盂伟的脖子,那张漂亮的小嘴几乎碰到了孟伟的双唇。
“多少天没亲我了,还记得吗?你还我。”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才是真正的无可奈何。这般美妙的人儿就在怀中,飘悠着幽香的小嘴就在唇边,孟伟无法自持,热血在体内如万马奔腾。他猛地抱住顾荣,双唇紧贴,甜液交流。因欠帐太久,他不得不加倍偿还了。
孟伟的手被顾荣抓住,又被送到一个地方。啊,孟伟一惊,那是他早己渴望的地方,只是从未敢冒犯过。他幸福得浑身颤栗,虽然隔着衬衫,也能感觉到无比的温软。他抚摸啊抚摸,贪婪的手再也无法离开那温软。
顾荣突然推开孟伟的手,撩开衬衫,又撩开背心。场房里虽然昏黑,孟伟也看见了,那是怎样地白嘟嘟啊,圆圆的,颤颤的,是那样让人眩晕,令人心疼。孟伟馋了,馋得晕头转向,馋得浑身难熬,猛然抱住顾荣的腰,饿崽儿似的一头扎进顾荣的怀里,叼了左边叼右边,再也叼不够,直叼得顾荣啊呀啊呀叫。孟伟头脑里一片空白,空白处却有一句话:她没带乳罩,她是有备而来的。空白处还有一句话:早就有人说我叼过顾荣的奶头,今日才算不冤枉了。
顾荣喃喃地说:“我是你的人了,我是你的人了。我死也不会离开宋军寨了。”
为表决心,顾荣要那个。
孟伟被惊醒。孟伟从混沌中走回。他突然有了身在悬崖的感觉,似乎再往前跨一步,就有粉身碎骨身败名裂的可能。对女人来说,亲一下叼一口是没有任何印记的,要再那个可不行,女人就有印记了。那是老天爷给贴的封条,你破了老天爷的封条,那是无法补救的。“顾荣,你听我说,万一,万一以后你回城怎么办?”
“我知道你的心,处处只为我着想。可是,你知道我么?我已决定,就嫁给你。
我要生米做成熟饭,怀上你的孩子。我要板上钉钉,让任何人也反对不成。来吧,我的人,今生今世就这么定了。”
孟伟被感动了,长叹道:“顾荣啊,既如此,我冲天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好好疼你,不让你受委屈。”
接着,他们就要在这场房中天作之合。
就在这时,孟伟向场房外扫了一眼。这一扫,使他大吃一惊,一个人影从草垛旁一闪,向村里跑去。盂伟急忙示意顾荣看。
“你瞧,像不像‘稳住了’?”
“啊,像,像。”
“这狗杂种!我没猜错,一直就是他在暗中盯着你。”
“可是,他干吗跑呀?”
“不好,快离开这里。他一定是要使坏。”
果然不出孟伟所料,就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遇到“稳住了”带两个值班民兵匆匆而来。“稳住了”假装搭讪,孟伟嗤之以鼻,顾荣故意亲昵地搂紧孟伟的臂膀。
顾荣悄声说:“真悬哪,幸亏你发现得及时。”
孟伟说:“这只疯狗,他是想把咱们弄得身败名裂。以后更得加小心。”
顾荣倒很理直气壮:“怕他嘛!明天咱们就去登记,后天我就住到你家去。都住一起了,看我爸我妈还能怎样?”
孟伟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能如此简单如此顺利吗?蓝蓝的那个天上,并非一无所有啊,千变万化的乌云随时都会遮盖过来的。(连载完)
牛嫂
毕连胜
傍晚,牛嫂和着面,准备烙饼。门口有人喊:“牛嫂,牛哥跟田二在地里打起来啦!”
牛嫂好歹搓搓手上的面,手上还沾着面疙瘩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急匆匆向地里奔去。
牛哥和田二家是前后邻,两家的地也挨着也用同一条水沟浇水。牛哥的地在下首,田二的地在上首。田二是电工,管着开泵浇水。
牛哥浇着水,浇着浇着,畦里的水不流了。看水沟,沟里没流儿了。“哪儿跑水啦?”牛哥心里想,扛上铁锨,顺着水沟边走边看,水沟没有跑水的地方。原来田二截了水,他的半亩地都要浇完了!
牛哥来了牛脾气,瞪着田二:“我说,你来了就是时候!挨碾子挨磨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啊?”
“水是你家的?沟是你家的?”田二理直气壮地反问。
牛哥知道田二的人性。他是村里的电工,有点儿霸道,什么事都想占上风。牛哥耐着性子说道:“正因为是‘公’的,才得有个秩序呀!”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田二洋洋得意。
“我说田二呀,做事别太绝了。得讲德性,留念性。”
田二有些急:“你再胡说——”
牛嫂跑来了,对牛哥说:“别闹了。因为浇水值当的吗?又不是摘货,早天浇晚天浇没事。走,吃饭去,咱明儿浇。”
牛嫂从牛哥手里夺过铁锨,扛肩上扭头就走。
牛哥一边走,一边盯着田二说:“好,好。算你厉害。五天一个集,没遇不上的亲家。”
“我候着你!”田二扔出一句。
牛嫂瞪着牛哥:“你少说句就憋着啦!”
回到家,牛嫂做好了饭,端给婆婆。
婆婆牙不好,饼不好嚼。牛嫂切切又烩了。一顿饭,牛哥连句话也没有。一个半饼,两碗稀饭,就着土豆炒辣子吃饱了,一抹嘴,站起来就走。
牛嫂站了起来:“你干嘛去?”
牛哥站住了,扭回头盯住她:“你叫我干嘛?”
牛嫂乐了:“我没事。”
“撑你的饭。”
牛哥拔腿走了。牛嫂刷锅洗碗,收拾利索了,又给婆婆倒了洗脚水,放到她的脚下:“妈,你烫脚。”坐在沙发上,心里觉着不踏实。
快到睡觉的时候,牛哥回来了。牛嫂问:“一晚上,你干嘛去啦?”
“尿尿去啦。”
“尿尿去啦?”牛嫂乐了,“我以为你掉尿缸里,洗尿澡哩!”
“睡觉。”牛哥说着,脱巴脱巴,上炕躺下了
这天,牛嫂去地里拔葱,见田炳年在她家地里干活,且把一亩地都种了白菜。这是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牛哥拿他的一亩地换了田炳年的半亩地。牛哥种着半亩,还要缴那一亩的承包费。这块地在水沟最上首,一合电闸就能浇。田炳年本不想换,架不住牛哥死乞白赖地央求,就差给人家跪下磕头。当庄老乡亲,田炳年抹不开面子,答应了他。
牛嫂一听,心里象揣了只小兔崽,蹦蹦地跳。
吃饭的时候,牛嫂伸手夺过牛哥手里的筷子,气冲两肋地说:“那地是怎么回事?”
牛哥心里有数,这事只能瞒她一时,不能总瞒下去。他忽闪着两只大眼,不吭声。
“问你啦!”
“换着种,图个浇水痛快。”
“人家都种上庄稼啦。告诉你,只这一季,这一季收下来,谁还种谁的地。第二,这一季浇水你甭管啦,交给我。”
牛哥笑了:“别的地呢?浇水你都包啦?”“”美的你,我都包了,你干嘛去?“
“轻闲轻闲,养养身子呗。”
“别贫嘴,噎饭。”牛嫂说着,把婆婆剩的炒鸡蛋推给他。
这天,又闷又热,秧苗也渴坏了。牛哥瞟了几天了,见田二爷儿俩折腾畦,插芹菜哩。田二媳妇怀了大肚子,快生了,没下地。等到下午,田二插完芹菜开了水泵。他扛上铁锨来到了地里,扒沟堵水就浇。不一会儿,田二扛着锨上来了,见牛哥正灌白畦。
“不是你说的先来后到吗?”田二劈头就问。
牛哥不急不躁,反问道:“水是你家的?沟是你家的?”
“你不说得有个秩序吗?”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懂吗?”牛哥用田二说过的话对付田二。
田二讨了个没趣,扭头就走。心里在琢磨着主意。
“我正在城楼……”
田二身后飘来了牛哥那走了调的京戏。牛哥长这么大,从没唱过什么,哼过什么。他只知道种庄稼,他唱的是什么,接下来是什么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格儿是怎么啦,哪根神经来了灵感,唱出了这么一句。这一唱,他心里比吃了冰棍都痛快!
田二没到地里去,扭头又追了回来,直奔水泵,关了电钮。
牛哥心里有数:你是栽秧,得浇水;我是白地,不急。他刷了锨,洗了手,涮了脚,两步一挪三步一蹭地往家走,眼却一个劲儿地瞟着泵房。他拐进村里,见田二又开了泵。他三步并作两步走,飞快地回到了地里。
田二急皮怪脸地说:“你是成心搅和?”
“跟你学的。”
田二堵他的沟,牛哥就扒开。他堵他扒……田二直起腰,牛哥也直起身:“怎么着,炸刺呀!”
田二扬起铁锨,牛哥探过头:“给,给!”说着用手比划着脖子,“照着这儿下手!”他见田二愣着,从牙缝里蹦出句话来:“敢!摸摸你长几蛋子!”
田二身子单巴,牛哥生得虎头虎脑,矗那儿象铁塔。好汉不吃眼前亏。田二心里琢磨着以后怎么治他。
田二的爹田爷,不知就里。左等不见水,右等不见水,就跑了上来,见牛哥灌白畦,有些生气:“天这么热,俺插的芹菜急着浇水,你却抢水灌白畦。混、损!”
牛哥不能跟长辈着急,就说:“田爷,你这么大岁数,说话可得……”
“可什么呀?”田爷问道。
“告诉你田爷,我若是真混、真损,还混人家后头、损人家后头哩!这是才学的。”牛哥回答。
田爷听出他话里有话,口气缓了许多:“你这白地,早一天晚一天没关系,先让让俺……”
牛哥接过了话茬:“田爷,冲你,我给你浇都没问题;冲你儿子呀,我这白地是浇定啦!”
知子莫如父。田爷对儿子可没少费口舌,儿大不由爷啊!田爷对儿子说:“走,他浇完了咱再浇。实在不行,夜里加班浇。”心里话,这也是对你的教训。
牛嫂来了,伸手把堵着的水沟三下五除二扒开了,又夺过牛哥手里的铁锨,扛肩上就走了。
牛哥颠儿颠儿地跟着自己媳妇回了家。
“过日子争气能过富了;种地争气,多出产,多卖钱。争这个闲白气,有屁用!”
“‘人活一口气,佛受一柱香’。我就是要争这口气!”牛哥只敢生田二的气。
“老话叫‘和为贵’,新话是‘安定团结’。你这样争来争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冤家宜解不宜结’。”
“得,得,得。你这话呀,先留着吧,咱吃饭。”
这天傍晚,牛哥收工回到家里,没见着牛嫂。该吃饭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开会也该回来啦。要是住外头,也会告诉他的。今格儿怎么啦?他走到妈妈屋里:“妈,你知道她干嘛去啦?”
“你到房前头找找去。”
田二家!牛哥一听,脑袋“嗡”的一下胀大了。我才不去他家哩!他在院子里转开了。炉子没点,灶堂里没火……转悠半天,他下意识地来到田二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向前蹭蹭,不时向院里探着头:“我说……我说……”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院里没有动静。
他壮了壮胆子冲着屋里喊:“牛仔他妈……”还是没有动静。
他忍不住走进田二家院子里,隔着玻璃窗向屋里望。一个人影也没有。“瞎惹合,连饭也不做!”嘟囔着回到家里,躺炕上发起面来。天黑下来了,牛哥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噗愣”坐了起来,牛嫂进来了。
“你干嘛去了?”牛哥问道。
牛嫂没吭声,扭身去做饭。
牛哥伸手拽住了她:“我问你,干嘛去啦?”
“田爷……”
“田家,田家!”牛哥“嗖”地站起来,“你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你到底安的啥心?”
“田爷家……”
“田家,田家,你去田家过好啦!”牛哥见牛嫂张口田家,闭口田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也不顾了,平生第一次跟牛嫂发了火,操起桌子上的水杯,“啪”地(下转17页)
教鞭情
杨明起
(一)
俺们发誓,一定要为田老师买一支教鞭,买一支亮晶晶的象电视机天线那样能够伸缩自如的教鞭。
就为争那么一口气,俺们乡下的“土”老师完全配得上去使一支神神气气、象模象样的教鞭来给他的乡下孩子们上地理课。
田老师真不走运。就在县里老师来听他的观摩课的前一天,他那支光溜溜的柳木教鞭折断了。课上,当他用力去指地图左上角的岛国——冰岛的一霎间,身子突然失去平衡,教鞭被压成两截。该死的冰岛!
第二天,田老师走进教室,大家见他懊丧地拎着一根干瘦的枯树枝。
同学们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这根细弱的树枝在图上轻轻地挪动,心缩着,生怕它会在冰岛或某个地方再一次断掉。
听课的一些老师似乎不满。后排的范珍珍和田小翠清楚地听见两个女老师在小声议论——
“讲得还不错,就是那根棍惨点。”
“乡下嘛,土秀才就配用这个。”说着那个女老师晃了晃手中那支亮晶晶的笔,用手一拔,嚯,短小的笔变成了长长的一节节的金属棒,活象电视机天线!
“瞧,这教鞭咋样,学校发的。”她傲气得很。
哦,那支亮晶晶的、能任意伸缩的教鞭,县城才会有。
(二)
心象揣进了一窝乱蹦乱跳的小兔子,又兴奋又不安,俺们四个人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县城是啥样?不清楚。俺们只晓得每当农闲时,村里大人们总要兴冲冲搭车去逛一逛,回来后总要在村中央那棵老槐树下炫耀着捎来的稀罕物品,要么就是眉飞色舞地给在城里得到的见闻添油加醋。想来那是个大大的集吧。
县城有多远?爹说坐汽车最快也得三、四个钟头。去年班上的秋宝随他哥往城里拉西瓜,驴车整整走了一宿呢!唉,县城太远了,远得象俺们头顶上那颗一隐一闪的晨星。
甭管有多远,当天一定赶回来,头一次出远门,谁也没跟大人说。
深一脚浅一脚总算摸到公路边。公路象一条黑色的长带从黑魃魃的一端蜿蜒过来,又向着黑魃魃的远方伸展而去。
“天啥时亮呵,啥时候才有公共汽车?”田豆豆打了个呵欠,抱怨开了。
“这会儿娘要是起来,见俺不在会急坏的。”牛小宝也打起了退堂鼓。这可气坏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田勇。“吵吵啥?要回你们回,今儿买不着那东西,俺不回家!”
大伙蹲在路边不吱声了。
四周静得让人发慌。头顶上横穿公路的高压线“吱吱”地输送着电流,给这静寂更增添了一丝神秘和不安。早春的晨风迎面袭来,几个人不约而同打起了寒战。
隐约传来马达声,很快便射来一束雪亮的灯光。
“跟俺上!”话音未落,田勇飞步跃上公路,迎着疾驰的汽车奋力挥动双臂。“嗄!”,汽车在田勇两米远的地方刹住,车楼里探出一只怒气冲天的脑袋:“找死,小命不要啦!”接着是田勇的恳求声:“叔叔,捎俺们一段吧。”
俺醒过味来,拉起小宝和豆豆靠了上去,公路上发出一片哀求声。豆豆说他娘得了急症要到城里买药,田勇则死死抠住车门急得眼里直淌泪珠子。司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了:“上车吧,算你们走运”。
车斗中,牛小宝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紧紧偎在俺的怀里有些昏昏欲睡,忽然睁开眼睛,象想起了什么,趴在俺耳边小声说:“去年俺闹肝炎,田老师半夜背俺进城,也是截的车……”
到县城的时候,太阳一竿子高了。大家直奔百货商场。
文具柜台前,一个小伙子漫不经心拨弄着算盘。俺们要他给拿教鞭,他慢条斯理地说“卖完了”。俺们呆住了。
“叔叔,啥时再来货?”田勇仍不甘心。
“不进货啦,那玩艺不赚钱。”
田豆豆笑嘻嘻凑上前去恳求他:“叔叔,给俺进一支吧。”
年轻的售货员两眼睁得大大的,吃惊地看着豆豆,“进一支?说得真轻巧,商场专给你家开呀?”豆豆丝毫不胆怯,仍旧满脸堆笑,“俺们半夜就出来了啦,走了百十里路不容易,叔叔帮个忙,俺一定谢您。”接着豆豆绘声绘色地形容他家种下的玉米棒子如何香甜鲜嫩,如何张嘴一咬满口淌汁水,还说等收了肯定要送几个来。小伙子起初还不耐烦,听着听着不由的为那难得的美味而动心,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嘴巴下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并且咽了一口唾沫:“小家伙,人儿不大,话儿挺甜的,我就帮你试试,过个把月再来吧!”
(三)
俺们又踏上了去县城的路。头天晚上田豆豆装了满满一书包又大又嫩的青棒子。俺笑他真把这当回事儿,他说:“说出的话就是板上钉的钉。”
这回进城大伙心里可稳当啦,仿佛觉得那亮晶晶的小棍棍正乖乖地等着俺们呢。仿佛又觉得它正呼唤着俺们:“快快接我来吧,俺一定争气,一定让你们心爱的老师又神气又光彩!”等它到了手,俺们可要好好去逛逛,好好看看城里到底新奇在啥地方。田勇说去书店买一本侦探的书,俺和小宝都想买一张“小虎队”的画像,豆豆则吵着要去游戏厅,想看看游戏机究竟咋个玩法。
俺们把弥漫着甜香的青棒子堆在柜台上。奇怪,那位叔叔用一双困惑的目光望着大家,好象和俺们从来不认识。当他仔细凝视着仍是笑嘻嘻的豆豆时,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用手猛拍后脑勺,嘴巴一张一合凑不出一句整话:“看我……这记性,我……把这茬儿给忘啦”。
大家犹如五雷轰顶。田豆豆堆满笑容的脸僵住了,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许久,嘴角发出一声冷笑,便发疯似地把青棒子拼命往书包里塞:“说了不算,等于放屁!”售货员脸更红了。
“豆豆!”田勇止住了田豆豆,“把棒子给叔叔,答应了人家就得兑现!”说着他提起书包,把棒子狠狠倒了出来。
小伙子脸上淌下了汗,粗红着脖子直喘大气:“怪我……怪我,小兄弟,下个月说啥也给你们捎来。说了再不算,我是龟孙子!”
(四)
俺们终于买到了它!接过那支亮晶晶的能伸缩自如的教鞭,大家全都淌下了泪。教鞭在手中变得很沉很沉,沉得俺们谁也拿不下,大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委屈:还一个真诚的心愿竟如此难!
晚上,困乏了一天的身子倒在炕上,可就是睡不着。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呢。回来的道儿上大家约定:睡觉前每个人都要想想明天田老师接过教鞭会惊喜成啥模样,而俺们又该对他说什么……
(上接第15页)往地一摔,水杯摔了个粉碎。
牛嫂没理他扭身往外走。牛哥拽她,她用力一甩,扭头盯住他:“你干嘛,要疯?你别摔水杯,你摔电视,砸冰箱,把桌子也劈了,算你好汉!”
牛哥不言声了。
牛哥的脾气就是这样。两口拌嘴,牛嫂若不吭声,他越说越来劲,等把牛嫂惹急了,冲他一吼,他就象霜打的茄秧—蔫了。
“田二家的上医院生孩子,田二服侍媳妇去了,田爷忙乎浇地又着了凉,上吐下泻,一天没吃没喝。我一出门口,听见房前头门口有哼哼声。一扭头,见田爷爬在门槛上,上半截身子在门外头,下半截身子在门里头。他是爬出来的!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弄车上,拉到卫生所。大夫给打了针、给了药。拉回来吃药连口热水都没有。我又烧了开水,给他吃了药。田爷稳当住了,我这不回来啦。你说,我错哪儿啦?”
牛哥不言声。
“老时都讲邻里和睦。你呢?拿近邻当冤家。话又说回来,我是你的老婆,你是我的爷儿们,我能成心往火炕里推你吗?怎么我的话你就听不进去呢?”
牛哥往炕上一躺,没了话回。
牛嫂拿来了簸箕、笤帚,收拾了地上的玻璃碴。
饭做熟了。牛嫂伺候婆婆吃饭,又盛了一大碗面汤,里面卧着两个鸡蛋,笺子里放上一碟炒土豆、两个馒头,递给牛哥:“去,给田爷端去,回来吃饭。”
牛哥一愣。
“你也饿了,快去快回。”
“你去吧。”牛哥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大老爷儿们,你去比我去更好!”
“好你的球!”牛哥觉着说了便宜话,乐了。
不一会儿,牛哥回来了,乐滋滋地说:“田爷说了一大挑子的好话,把你夸成了一朵花。眼里还流出泪来呢。他还说‘妻贤夫祸少’,说我找了个好老婆,以后必有大福。”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千万可别你记恨我,我盯着你。快吃饭吧。”牛嫂说着,把卧着两个鸡蛋的面汤碗递给他。
饭后,牛嫂收拾利索了,扭身又到田爷那儿去啦。牛哥偷偷跟在媳妇屁股后头进了田家。
按语:这篇小说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之手,出自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之手。尽管在言辞、语法、结构等等诸多方面,都还无不突出地显现出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学生所特有的稚嫩。但这篇小作足以让一个多年以来自以为是文学爱好者的父亲为之感动,为之惊讶,为之汗颜。
我并不主张一个孩子过早地去钻研单一学科。我认为中小学生应当全面发展。我不知道一个专业博士和一个触类旁通的学者究竟哪一个更优秀。但我知道,如果为了孩子的某一项所谓的“特长”,而人为地制造出孩子的“特短”,其结果将是难以预料的,这对孩子是不公正的,对他的将来是不负责任的。
胡国平
鬼.人
(短篇小说)
落雪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激烈的搏斗,却充满了血腥。
——题记
一
“要取他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有把握吗?”姐姐用她的长指甲勾起她直达膝盖的长发,斜眼看着我,旁边有几个小鬼忙对她献殷勤。
我往青石上一坐,冷冷地一笑:“嘿嘿,我最喜欢富有挑战性的任务。”
“哈哈哈”,姐姐的笑声好刺耳,“不愧是我的小妹,最富有灵性的小鬼。”她走下石床,慢慢靠近我,“那你将怎样对付他那个会法术的奶奶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姐姐不会是没听说过吧?”
“好!加油啊,小妹。”
我伸出修长的指甲,轻轻地划过她美丽的脸庞,“会的,老姐。”
顷刻间,我化作一团青烟。
有几个同学非常讨厌,这是我来到人世后的第一感触。他们到处宣传我身上有邪气——虽然我明白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是他们喜欢把各种巧合集中到一起。幸好他们更多的时候仅仅是信口说说罢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在这儿混下去。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我这次的计划,当然,我更不会杀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姐姐说,他是有罪的,是他害的姐姐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不会放过他,因为姐姐是我的恩人。
几千年来,我一直重复着转世、投胎、死亡的过程,若不是姐姐,我现在还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是她让我重新体会了作为人的快乐,每次我来到阴间都要来看望她—-一个永远都不能转世的灵魂。姐姐说这一切都是他害的,我决定替她报仇,完成了这个任务,我再转世投胎。
他叫信,是这所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我现在的学长,也是我这次任务的目标。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通过网络认识了他,后来又和他见了面,也算是“朋友”了。
“呵呵,你就是那个一年级的才女吧?”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就这样说。
“过奖了,哪里称得上才女啊!”我越来越佩服自己了,短短几天,我已经把人类所有的虚伪和知识都学到手了。
“呵呵,这么谦虚啊!”他笑了,我还给他一个微笑。有些东西是不能亏欠别人的,不仅人类如此,鬼亦如此。所以我要替姐姐报仇,所以我要给他一个微笑,用人类的语言来讲就叫做“礼尚往来”。
他显然找不到什么话题了“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快上课了。”
第一次见面确实有点尴尬,不过这毕竟是个开端。
二
我发现他很喜欢和学校门前的杂货小店的店主聊天,于是,我便经常光顾这家小店,凭我学到的交际技巧,想和店主熟识还不算难事、店主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诚”。我很奇怪,现在“诚”字在人间还能值多少钱?居然还有人叫这个名字。
我总觉得在我和信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使我无法靠近他。我和他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在网上了。
“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女孩子,学习好。其实我以前的学习也是不错的,可是后来不行了!”他总是这样对我感叹。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有了女朋友,影响了学业。”他够坦诚。
我并不介意和他侃谈这些与我的任务无关的话题,毕竟有些事情急不得。
“唉,你可千万要记住啊!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出路。”他慨叹。
“呵呵,你和我姐姐说的一样。”
的确,姐姐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每次投胎前姐姐都有好多话对我说,每次都不一样,但唯一不变的那句就是:“要好好学习啊。作为一个人,没有别的比奋斗更重要的了!什么都可以轻视,除了学习。”
“呵呵,可惜我不是你姐姐!……那你叫我哥哥吧!”
“好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双手一失控打出了这两个字。
话已出口,不能收回。
就这样,我认了姐姐的仇人作哥哥,我没有和姐姐联系上,我不知道姐姐会不会怪我。不过,此刻我也只好用列宁的那句话来安慰自己了——后退一步是为了前进两步。
四
许多事情都是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的,我和他就像我和姐姐一样,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个体,一旦开始以姐妹或兄妹相称,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很快,我和他已经很熟悉了,并且他居然成了我在人间最亲密的人,说起来真是好笑。不过我是不会忘记我的任务的。
“哥哥,你手的怎么总带着个破带子啊?”我第一次进入主题,因为我总觉得一直系在他手腕上的那条带子就是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所在。
“是奶奶给我的。”他抬起胳膊,带子放出了刺眼的光,迫使我发出了一声尖叫“不要啊!”就在我大喊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样势必会引起他的怀疑。
“啊!不会吧,我奶奶说这是避邪的,鬼最怕它了。你又不是鬼,你叫什么啊?”他微笑着看着我,收回伸在我眼前的胳膊“莫非……”他忽然转向我,神情严肃,“你……”他逼向我。为了防止摔倒,我紧靠着栏杆,他现在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如果现在动手的话,那么单凭他那条手带,我就不是他的对手;如果现在不行动,那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一定对我不利。天啊?难道我第一次和他较量就要失败吗?“莫非你是怕狗?呵呵……,”他突然大笑起来,我往身后一看,原来正有一条体态硕大狗,在冲我摇着它的大尾巴!!oh,mygod,虚惊一场。
“你奶奶还会法术啊?”我很快恢复了平静。
“是啊,是啊,她还很厉害呢!”他说。
“哈哈,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这些?”我这是说的什么话。
“说不准,有些事确实很蹊跷。”他笑着说。
“哥哥,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鬼,你怎么办呢?”我满脸阳光地问。
“吓死啦!”他说。不过他说得不对,因为面对我,他一点畏惧感都没有,当然,前提是他被蒙在鼓里的。
“哥哥,如果你非常憎恨一个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小妹,你说什么呢?人能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即使你再恨他,也不能剥夺他的生存权啊。”他惊讶地望着我。
“我是说,假如他害死了你,你也会害死他吗?”
“不会。”他很肯定。
“为什么?”他的回答让我感到很吃惊。
“恩恩怨怨何必分得太清楚,那些不过是人们在自讨苦吃。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如果能够快乐,又何必计较太多。我们是人,是人就要学会宽容,就好比你把玫瑰踩在了脚下,它却把芳香留在了你的鞋上——这就叫宽容。我们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如果我们总是揪住别人的‘尾巴’不放,那么一定会很累很累的,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什么美好存在。小妹啊,一定要记住,美好就是因为有宽容在,有希望在。宽容和希望融合在一起就是机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定要给别人一个机会,明白吗?”
我居然听得入了神,他很会说嘛,我在心里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妹,这次考试有信心吗?”他突然岔开话题。
“哦,没有什么信心。”
“怎么了,你不想好好学习了?”他表情很严肃。
“不是。”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我这是怎么了。
“唉!哥哥是关心你啊,你是我的小妹,你一定要争气,不能再重蹈哥哥的覆辙了。”他语重心长。
哦……我感到心里有种东西在流动,暖暖的,这是我从未在姐姐那里得到过的一种东西,也许这就是关心?被人关心的感觉吗?
“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见你就有一种挺亲切的感觉,好像我和你真的有血缘关系似的。”
“是嘛?”我暗笑,他见了敌人居然会觉得亲切。
“嗯,是真的。”
我相信这是真的。他像我的哥哥,照顾我,关心我,对我没有半点儿戒心。
五
烈日炎炎,我和同学们一起在酷热中劳动。“小妹,喝点水吧!”哥哥满头大汗的跑来。“多管闲事。我怎么会渴,我根本不需要水。”我在心里说,没有理他。
“怎么了?”他不解,突然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我又看见了那条带子,它在发光,刺得我混身都不舒服。我感觉有东西在我心里翻腾,它在撕碎我的五脏六腑……做鬼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没用。我明白了姐姐的话,他不是个简单的对手,准确的说,是他的奶奶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我已经看不见信了,我回到了魔界,姐姐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很混浊,和信不同,我无法在她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
“你才刚开始就不行了!我说过你不是他的对手。”她略带嘲笑,依然摆弄她的长发。
我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小妹,你明白吗?你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她的声音在四处回荡,“永远都不是,永远,永远……”
“唉,你还是去投胎吧!我不想连累你了。”
“你是不信任我吧?”我冷笑。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过是个小鬼儿。”她并不发火。
“如果我说不呢?”我捂着发痛的胸口。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她不屑一顾。
“那么,好。”
六
“终于醒了。”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哥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在笑,好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能看见他,他都在笑。
“你那天突然就昏过去了。”他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发现他手上的带子不见了。
“你的带子不见了?”我挣扎着坐起来。
“呵呵,你何必那么关心它呢?奶奶说我已经用不着它了。”他给我倒了杯水。
“为什么?”我感到惊讶。
“奶奶说了,即使现在有鬼,也没有危险了。”
这算是他对我的讥讽吗?他是在嘲笑我?太低估我了吧!
七
是的,几千年来,我一直就是一个不被重视的角色,我的生生世世都很平凡,甚至庸俗。可我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即使做鬼也如此。我一直都在努力,但却从没得到过回报。我曾经无数次地体会过离胜利还有一步之遥的喜悦,更无数次地体会过在胜利脚下跌倒的心酸,我听过太多太多的冷嘲热讽,但我的心不死。我在垂死挣扎,我不满,对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满。
“啪”的一声,水杯被我碰到地上摔碎了,殷红的鲜血从我手指滴到床单上,而后又被水稀释。
“你怎么了?”哥哥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惊讶地望着我。在他的眼中,我居然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和普通人毫无分别的女孩,只是她已经不再是人了。“呵呵”,我听见自己在笑,我听见我的血在流,我听见我的心在跳。
“哥哥,为什么我一直都被人看不起?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望着他,又开始语无伦次了。在他面前,我总是说一些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而这些话,以前我只说给自己听。
“小妹,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是个好女孩儿,你是很优秀的女孩儿啊!”他心疼地搂着我。
“哥哥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什么事情都要由你自己来做,你的压力太大了。不过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妹妹,就要好好努力,明白吗?我们都是人,都是一样的人……”
我躺在哥哥怀里,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泪水?鬼是不会哭的啊!为什么我……不行,我不能认输,我还有任务。我时刻在提醒自己——我不是人,而是鬼。即使他对我再关怀,我也要和他划清界限,因为他是我救命恩人的仇人。
八
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亲妹妹了,今天,他居然说要带我去见他的家人。
路上是下手的好机会,他身上没带任何避邪的东西,我暗喜。
这个傻瓜,他居然对我毫无戒心。相反,他居然对我如此信任。我不禁想起一个前世的朋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不要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过于信任,也许他(她)就是最危险的人物。当年我的朋友十八岁而信今年十九岁,但他却没能领悟到这一点,可悲。
“小心啊,这里车特别多。”他提醒我。
好机会,我完全可以在这时候杀掉他,然后再制造出车祸的假象,没有人会知道,更没有人会怀疑。人类都是笨蛋,他们的想象力远远不及一个小鬼儿,他们永远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路上的汽车和行人一样多,此刻除了信,任何人都已经看不见我了,我在恢复我的本来面目,我的指甲开始变得又尖又长;我靠近他,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是那么的均匀,一想到片刻之后这均匀的呼吸就要停止,我的任务即将完成,我的心无比兴奋。我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信的奶奶要为她的轻敌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此刻也许根本不知道她的宝贝孙子即将成为孤魂野鬼了。人就是人,就是有克服不了的弱点,他们轻敌,他们高傲,他们自私。作为鬼,我看不起他们。
短短的几秒钟,我居然想了那么多。
我的指甲离他的喉咙还有一毫米的距离。
“小心!”信大喊一声。
他突然转身,一把将我推开,我措手不及,摔在了路边。
一辆强悍的汽车呼啸而过,信象一片儿突然被风吹起的落叶,旋转着飞起来,又旋转着落下去
刺耳的刹车声,我眼前一片红,红雨。我看见红雨了,落在我的脸上是那么滚烫滚烫的,信的身体被抛出好远,路面上到处都是他的血迹……
原本很喧嚣的道路因为信的意外而更加热闹了。他们围在信的周围,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从信的身体里流出来。信真的出了车祸,不是我直接制造的,是信为了救我——他的小妹,为了救一个想杀害他的鬼——他的小妹,信义无反顾……。
我的任务结束了——尽管不是由我直接来完成的。
我转过身,擦干脸上的血,背向人群。我该走了,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姐姐的仇人已经死了。他的魂魄不久将会消散,永世不得超生。
真是个笨蛋!居然连朋友和敌人都分不清楚,人类真的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吗?
我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路好长,我忘了它没有尽头。记得从前我是经常这样独自走路的,可是遇见信以后,这样的感觉就已经陌生了。他总会走在我的旁边,给我讲他过去的事。他说这样会少走很多弯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伸出了双手,就是这双在刚才要杀了他的手。手上的伤痕还没有愈合。“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人会看不起你!你是我的小妹,你要好好地做给哥哥看,明白吗?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我不要听,我不要看,我闭上眼睛,却看见他的身体在流血
“这么年轻就……哎!就算活过来也残废了吧!”
“他就好像有病一样,我明明看见他刚才往后一跑,就被车撞着了。走得好好的回什么头啊!现在全完了,唉!真可怜。”
我走得越远,人们的议论声就越清晰,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我的心在痛,我的泪在流。
“够了!你们说什么风凉话!还不快去救人!”我大喊,泪水还没有干。
我拨开人群,冲到他身边。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他的身体已经冰凉……
九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我问她,她就是信的奶奶,一个很慈祥的老人。
“因为你不是他的对手。”她没有表情。
“可是没有我,他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与你无关。”
“可是今天我可以很轻易地杀了他。”
“我说过的,你不是他的对手。”
“为什么?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
“你输给他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走了,她太老了。我想她放过我也含有这个因素吧。为什么?
一张白布盖住了信的遗体,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哈哈,小妹,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感到背后的阴冷。姐姐舔着手上的血。“你……杀了她?”我脑海中浮现出信的奶奶那衰老的身影。
“她早就该死了!”姐姐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脖子:“还有你,我让你去杀他,可你这个败类,居然还想救他。”
我知道我无法抗拒她,她的手越抓越紧。
忽然,晶莹的一滴泪,就那么一滴,掉在地上,声音居然是清脆的。
“你学会哭了!”她狠狠地说。
“他已经用他的前世……来……赎罪了……他现在是……无辜的……他是……好人。”我断断续续地说。
“胡说,他对我所欠下的是生生世世都还不清的债,你永远都不明白我的苦衷。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一走了之。他欠我的即使再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弥补!不能弥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姐姐发这么大的火儿,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恩恩怨怨何必分得太清楚,那些不过是人们自寻烦恼而已。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如果能快乐,又何必计较太多!姐姐,虽然我们不是人,但我们毕竟也是有思想的,我们有着比活人更强大的力量。可是,为什么我们都还要选择去转世投胎去做人?因为人类有着我们永远都没有的一一感情!感情啊!姐姐,如果你永远都只记住仇恨,你又怎么样能轻轻松松的转世做人呢?哥哥说得对,我们都该学会宽容啊!……”我感谢姐姐放松了她的手,才让我说出这些憋在心中的话。
“够了!够了!我不要听这些!不要听!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姐姐疯了一样,她狠狠地把我甩了出去,这是致命的一击。
我的骨骼碎了,我的血液干了,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在人间,在阴间,都将没有我的存在,我将失去做人乃至做鬼的权力,永远……
我想这就是我应得的吧!我看见姐姐愤然离去,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我想,姐姐会明白的,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我今天对她所说的一切的!和信在一起的一幕一幕都很清晰。他依然是个傻哥哥!哈哈,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我,如今我要消散,我要用我的最后一点儿道行,仅剩的一点儿,让他复活。
原谅我,姐姐,原谅我的忘恩负义。
原谅我,哥哥,原谅我对你做过的一切。
我就要走了,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看见你能再次睁开眼睛,我好高兴。今后所要承受的一切都将无所谓了,只要你能把我忘记,只要你能快快乐乐的做人。
哥哥,在你睁开眼睛的前一刻,我已经化作一团白烟,消散,消散了……
知识出处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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