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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信息
小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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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323
颗粒名称:
小说林
分类号:
I247
页数:
24
页码:
3-26
摘要:
小说林收录小说作品四篇,包括发现、苇淀传奇、青春时光、丑女。
关键词:
小说
文学
作品
内容
发现
李志邦
一
大杨村的人都说杨春蕃命好,娶了个城里的俊姑娘不说,没两年又把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然后,他膀不动身不摇,顶替老婆去了人人都羡慕的国家泵站,成了正经八拜的工人。而且,从此不再种庄稼,成了花匠,天天摆弄花草。那天,来个看相的先生,只瞅了杨春蕃一眼,就跟村上人感叹——我看了这么多人,没见过此人有这般福相,眼阔耳厚,脑门子上宽下窄,嘴角上扬,一辈子和花草打交道,死了会成为花神。
快大秋了,天一下子高出许多。
黄昏了,太阳迟迟不下山,把那金灿灿的光亮撒得满世界都是。杨春蕃发现自己喜欢黄昏,他发现在黄昏看自己养的这些花,颜色都十分好看,深深浅浅,重重叠叠。凡是黄昏到来,他就跑到花圃的深处,弄把躺椅,悠闲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看花就像看漂亮的女人,看花的上身,花蕊饱满;看花的下身,花根充实。看够了,就去抚摩,像是抚摩漂亮女人的身体。他常常想起的就是他第一个相好的叫花。他开车的同乡偶然看到这个情景,大骂他是花痴。
杨春蕃跑到泵站的司机屋,跟同乡央告着借车,说去接自己的母亲。同乡不高兴地说:“这车是给领导开的,你开走出事咋办?”杨春蕃还是笑呵呵地:“我开得那辆后三轮摩托太差,开着你那辆桑塔纳接母亲,是为了表示对她老人家尊重和孝心,我母亲在我妹妹那住了半年多了,也该回来了。”同乡拿他没办法,因为同乡所有的花都是杨春蕃给的。同乡把车钥匙给他,叮嘱他,车的刹车不太灵活,要注意。开桑塔纳不像开你那辆后三轮摩托,那车高贵,越高贵的东西越娇嫩。杨春蕃听不进同乡的叨叨,攥着车钥匙跑进车库,他发动车,车平稳地开到公路上。他发现桑塔纳车就是好,开着就跟开飞机一样。他发现车好,人就神气。真的,平常到泵站的小车很多,都是领导们要花来的。那车越高级,司机就越不一样。车越高级,泵站领导给的花也就越不一样。上个月,他养的一盆顶尖君子兰,绿叶肥大,颜色幽蓝,绽出来的花极白,白得无暇,白得像雪。那股子清香喷得很远,吮得人能醉了。就是这盆君子兰耗费了他两年的心血,风风雨雨护卫着,结果被一辆奔驰车的司机端走了。端走的时候杨春蕃的眼前发黑,觉得生命也被人家端走了。后来,他跟泵站领导闹了一顿,泵站领导戳着他的鼻梁子说,你知道送给谁了吗?说出来能吓死你!杨春蕃冷笑着,你说出谁能吓死我?只能吓死你自己!
他妹妹家在大张村,距离大杨村有四十里地。这四十里地都是一级的公路,通到省城的路,就显得宽敞。其实,杨春蕃借桑塔纳并不是为了摆谱,他就是想把自己的感觉让母亲也尝尝。母亲已经68岁,年纪大了,桑塔纳坐起来比较舒服。到了大张村,夕阳还没落山。杨春蕃很得意,他觉得桑塔纳车就是好,没怎么开快,脚板底下稍微踩了踩就到了。怪不得领导们都爱坐好车,桑塔纳都这样,那奔驰车不定怎么样了。他没和妹妹一家怎么吃饭,妹夫非要让他喝两口,桌子上也没啥好菜,就是一盘酱猪耳朵和炸蚂蚱,蚂蚱炸得黑糊糊的,倒是满香。本来他就没什么酒量,但他没有顾及什么,还是和他的妹夫喝了多半瓶子白酒,吃了半个馒头。他觉得脑子有些晃悠,但看什么还算定得住。他搀扶着母亲进了桑塔纳的车厢,妹妹眼泪模糊地非要跟着,也陪母亲坐在一起。妹夫喝多了,扑通跪在车门那儿,对着杨春蕃的的母亲左一个妈妈右一个娘的叫唤,说没尽到孝心就走了,舍不得呀。他妹妹摇开车窗户,拧着眉毛对丈夫说,喝了几口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属老几了,滚蛋!杨春蕃的妹夫不知趣,把脑袋凑进车厢里,死活要亲亲老婆,没留神,一呕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存到了车里。杨春蕃心疼,慌忙擦着,嘴里不停地说,你就是吐我身上也别脏我车呀,你知道这是啥高贵车呀?车开动了,一扭屁股就蹿出村口,上了明晃晃地公路。杨春蕃点着一颗烟,他想清醒清醒脑袋,车里空气浑浊,连喘气都很困难。
他开着车摇摇晃晃由南向北行驶,夕阳落山以后,天黑得很快,杨春蕃眼前的情景已经是朦朦胧胧。他回家心切,车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当时的路面上车辆很多,他躲过着一个又一个危险,可他没有减速,嘴里还不停地和母亲和妹妹叨叨着。他发现开车很过瘾,眼前所有的东西部由远到近地扑到自己怀抱里,属于自己,自己不要的再把它扔脑后。开那辆后三轮摩托就没这个感觉,好像是蜗牛在地上爬行,谁都能欺负你。说来,泵站的领导发现他爱偷偷开桑塔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甚至公开允许他开车,原因是要给哪个上级领导送花。杨春蕃说,花比人娇贵,必须我开车送,我那同乡开车莽撞,不行。领导说,得得得,你开你开。为这个,杨春蕃手里攥着小车的本子。杨春蕃发现,领导说你开你开时,样子很可爱,他发现养花居然也是个权力,领导也有敬慕他的地方。前面到了岔路,他没有感觉,因为这段路面有12来宽,他觉得自己像是开飞机,在跑道上行驶。开着开着,一辆东风后三轮摩托车突然驶入了逆道,杨春蕃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向左侧打把轮,但他做什么都晚了。两辆速度都飞快的车“咣”一声相撞,惨案瞬间发生。就在相撞前,两辆车都开着雪亮的大灯,彼此互相照着,似乎互相为了证明什么或者说躲避什么。但事实就这么残酷,开那辆东风后三轮摩托车的司机当场被撞死,与他一起迅速离开这个世界的还有杨春蕃的老母和妹妹。
这个被杨春蕃撞死的司机叫树,是小杨村的人,小杨村离大杨村有三十里地。
据报案人和现场处理事故的民警讲,车内后排座有两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在车右前轮不到两米的地方,仰面躺着一具男人尸体,那就是可怜的树。在树的尸体周围不到一米都是血迹,就是说树的尸体已经被血迹泡起来。车的周围都是破碎的玻璃,东风后三轮摩托车已经完全变形,被扭曲。轮胎被烧焦,挡风玻璃成了空铁架,车上九麻包稻谷全都散落在地上。杨春蕃竟然奇迹般地生存下来,他发现浑身竟然没有一点儿伤,他依稀想起算命的说他是福相。他被民警带到交通中队,他自己说,发现那辆东风后三轮摩托车的时候距离他只有五六十米。琢磨着,开着那辆时速六十公里的桑塔纳五六十米的距离也就是几秒钟。杨春蕃真真的傻了,脸上的表情就像一滩烂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车也没看清楚。另一个被带到交通中队的是树的舅舅,他就坐在后三轮摩托车上。他搞不清楚外甥怎么就开到了逆行道,反正他回忆当时的路面很好,也没看到什么车。可当他看到对面突然有辆桑塔纳开过来的时候,也就距离这辆后三轮摩托车二三十米。树的舅舅发现了浑浑噩噩的杨春蕃,立即抢步过来揪住杨春蕃的脖领子,几乎要让杨春蕃窒息,幸亏旁边的民警过来解围。树的舅舅热泪涟涟,吼叫着:“你王八蛋要了我外甥的命,你知道吗?今天是他老婆的生日,他着急回去呀,车上有他给老婆买的保胎药,他老婆怀孕已经八个月了!”说着,树的舅舅不顾一切狠狠踹了杨春蕃一脚,这脚踹到了他的胸口上。杨春蕃发现不疼,他希望对方再踹他两脚,让他能有知觉。
杨春蕃被判了四年徒刑。泵站领导心疼他,极力让他减刑。眼睁睁杨春蕃被判刑后,所有的花都枯萎了,怎么浇水施肥都不管用。尤其是那些珍贵的花,各个都耷着脑袋,像是对杨春蕃的悲哀,令泵站领导吃惊的是,不论请来什么高手,谁都不能摆弄这些花,气得人家都甩袖而去。可这些花是泵站领导打点上级领导的命根子,没了花,几乎就没了自己的官位。
二
杨春蕃以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老婆叫兰,是最后一批知识青年。兰原本插队去的地方在陕西的山沟沟里,去了两年浑身长红疙瘩,就通过父亲的关系来到大杨村。大杨村离省城也就是一百里地,夜里天晴朗了,能看见城里泛在天空的光柱。从大杨村骑自行车,不消两个时辰就到城里。兰到大杨村放的一个口风,就是要在这里找婆家。村上的男人都眼馋城里的女人,那皮肤就是白,那说话就是中听,那奶子就是高耸着。杨春蕃是村上最出色的男人,也是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兰见到他第一眼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可靠,没有虚虚伪伪,话不多,但说一句顶一句。虽然不很魁梧,但身子骨硬硬朗朗,能支撑起一片天地。兰点头应了,她要嫁给杨春蕃。他果断背叛了同村只有十六岁的花,他对花说,大杨村没有一个农民能娶上城市姑娘,我要头一个做到。花凄楚地说,城里的女人就那么高贵吗?杨春蕃说,你还小,不懂这里的事呢。花说,那好吧,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要和你睡觉。杨春蕃惊恐地说,不行,我和你睡觉是要判刑的,你看看你的奶子还没鼓起来。花脱着衣服嘟囔着,我不管这个,你不和我睡,我就把咱们的事全捅出来,让你和兰吹。花说着话那衣服早就甩在地上,青亮亮的身子把杨春蕃惊得几乎瘫在那。他发现原本神秘的男女之事不是那么神秘,他驾驭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一袋烟的工夫,花在血泊里站起来,穿上衣服趾高气扬地走了。杨春蕃看看花的背影,勉强戳起身架,但发现自己矮了半截。他又发现自己这么畜生,干出这等不仁不义的勾当。
结婚后,兰给他生了一个闺女。当城里有政策开始在知青中招工时,兰看着那张招工表,手悄悄在颤抖,酸甜苦辣涌在心头。填上它就算是回城了,从此不再跟土坷垃打交道。可这时呀呀学语的孩子死命缠上她,母亲的本能让她放弃了。她想了又想,对杨春蕃说,我把这个招工名额让给你,你就当工人去吧,这本是我的出路。你到单位好好干,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兰没有掉泪,但那副表情让他心颤。杨春蕃结结巴巴地说,老婆,你成全了我。兰哭了一通,然后抱起闺女摇晃着,说,我发现这世道就这样,把什么好事情都倒过来。该着你当工人,我当农民。
杨春蕃被分配到泵站当花匠,临走的时候,他悄悄看望了花。花当时还没结婚,高中毕业就呆在家里。谁也不敢娶她,村上男人都知道花以前是杨春蕃的。花悻悻地说,你小子做梦的事情办成了,你吃上了商品粮,我得吃自己种的粮食。杨春蕃劝慰,找个主吧,成了人家的老婆你就安心了。花恶狠狠地,我也要当工人,我也不能失败。杨春蕃怯怯地,你怎么惩罚我?花说,我还没想好,你等着吧。杨春蕃从收拾庄稼到摆弄花卉,他发现种庄稼是让人吃的,养花是让人看的。当时的泵站,土壤贫瘠有盐碱,很难找到一棵旺盛的树,到处杂草丛生,显得荒凉而枯燥。杨春蕃决意要使出浑身解数,他开始努力学种树,然后学会嫁接各种花卉。他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本事,经他的手点化,花花草草都有了生命。他从开始的几个品种,到后来摆弄出几十个品种。单说树,就引进了垂柳、白杨、白腊、梨树、桑树、黑松、珍珠梅、龙爪槐、杏树。到春天,泵站的桃花、梨花、杏花、珍珠梅、丁香、海棠竞相开放,站里哪哪都是扑鼻的香气。泵站的人都觉得杨春蕃这人太神了,谁都敬仰他几分。夏天,杨春蕃把月季养殖得姹紫嫣红。秋天是收获季节,荷花开,葡萄梨果挂满枝头。即使到了百花凋谢的冬天,这里也衬托出一种旺盛的生命,冬青滴绿,松柏常青。泵站原先总是打架,有了这些充满生气的花草,大家发现谁见谁都和气多了。泵站领导对他开玩笑,你名字是杨春蕃,都和你工作紧密相关。杨就是树,春就是绿,而蕃就是果实。杨春蕃不领情,说道,你还靠着我的花送人呢,那都是我的果实。
泵站领导就是不敢得罪他。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三
杨春蕃在监狱里呆了整整四年,面对四壁,从不说话,他思念着母亲和妹妹。他父亲去世得早,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抚养大。他就一个妹妹,为了让他上高中,妹妹把所有男人的活都干了。可以说,母亲和妹妹都是杨春蕃不可缺少的命根子,每一个亲人都会对他牵心扯肺,动谁的指头他都要心疼,伤及到谁的生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可恰恰,这些他最亲最近的亲人都被他自己伤害了,伤害得母亲和妹妹都没来得及指责他什么,伤害得母亲和妹妹血肉模糊,伤害得她们脑子里还对他有着一片温暖,伤害得母亲和妹妹都没有好好看上一眼这个幸福的世界。杨春蕃不知道搧了自己多少个嘴巴子,搧得管教把他的手给绑起来,可一旦松开他又搧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为什么我的亲人都因为我而离去,偏偏叫我这个王八蛋活了下来,留在人间承受着痛苦。老婆兰带着闺女看他,他不说话。兰急了就说,你他妈的是个哑巴呀!泵站领导看他,告诉他养得那些花在等着他,你出来花匠的位子依然给你留着,以前对你咋样还对你咋样,你放心。他也不说话。领导急了就说,你再不说话就会疯的!只有一次,他突然对管教开口说话了,我想见一个人?管教惊诧地问,你见谁?杨春蕃说,一个叫花的。管教好奇地问,哪个村的?杨春蕃说,原先是我们大杨村的,后来嫁到了小杨村。管教热情地说,好,我给你找,但你一定得说话,嘴就是人的窗户,窗户总不打开,人就会被憋死的。三天以后,管教对杨春蕃说,你真有胆子?杨春蕃不解地问,咋了?管敢说,你知道那花是谁呀?杨春蕃生气地说,我当然知道花是谁了!管教恼火地说,你知道她是谁还找人家,还嫌人家不痛苦呀?杨春蕃也火了,她痛苦什么?管教说,我真想搧你俩嘴巴,你还算人吗!花是你撞死的那个树的老婆。
杨春蕃险些晕过去,他发现命运在狠狠捉弄他。
杨春蕃从监狱释放,回到家里望着亲人的照片,发现进入到一个黑洞。因为不管兰怎么劝慰他,包括他自己也劝慰自己,但思绪就是不听使唤,他总是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后悔中。谁来了,他都是这些车轱辘话,如果没有喝酒,如果没有把车开得那么快,如果车上没有母亲和妹妹,如果当时没有那辆后三轮摩托车逆道开过来,现在一家人正甜蜜地享受人生呢。回家的第三天晚上,兰试图和杨春蕃亲热,没想到只有一两下的工夫杨春蕃就不行了。杨春蕃支支吾吾,我和你上床办事的时候就想起妹妹,如果……兰火了,说,没有那么多“如果”,你不能让历史再拉回去吧。现在谁不是为自己,起码你侥幸活了,你就得好好为自己活着,为你老婆和闺女活着。如果你再这样成天颠三倒四的,干脆我和你离婚,我带着闺女回省城。杨春蕃没说话,兰厉声道,我说话算话!杨春蕃闷头歪在一边,兰不让他睡,磨他要发誓。杨春蕃想了想说,好,我发誓,我不再想她们。兰不答应,说这叫发哪门子誓啊,你要咒自己才行!杨春蕃望着窗外的月色,又想了想说,我发誓,我要是再“如果如果”的,我也被车撞死!兰怔了怔,说,你为啥要咒被车撞死?杨春蕃哭了,说,被车撞死了,在阴间好见我母亲和妹妹。说着,杨春蕃起床,从桌上捧着母亲和妹妹的照片说,金钱可以再挣,房子可以再盖,路也可以再走,但就是人不能再生。我平常和她们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多么美好和珍贵,可一旦他们突然因为我的伤害离开了,我才知道到她们对我有多么重要!
兰不言语了,他发现丈夫在寻找过去所丢失的。
四
这天一早,花带着儿子磅徒步走了三十多里路,风尘扑扑来到泵站找杨春蕃。树被杨春蕃撞死以后,花没去流产,而是固执地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就九斤重,墩墩实实,花给他起名叫磅。磅还没懂事就惹祸,三岁把邻里的房子点着了,四岁拿把刀子,生生把一匹上等的良马骟了。村上的人都躲着花,说花是妖怪,磅是畜生。
花是头次到泵站,鞋面上趟出了一层层的露珠,她畅快地在泵站里转悠,觉得似乎进了美丽的公园。花坛里,月季处处盛开,争奇斗艳。草坪上松墙翠绿,环绕着四周。再往深走,垂柳依依婆娑起舞。文雅的青竹,缠绵的紫藤,浪漫的海棠。终于,被杨春蕃开车的那个同乡拦住,问,你找谁?花回答,我找杨春蕃。同乡盘问她,你是他什么人?花坦然地说,我是他妹妹,这是他外甥。杨春蕃的同乡咧嘴说,谁都知道,杨春蕃就一个妹妹,还被他自己撞死了,哪又冒出个妹妹。花捋着眼前的秀发看着对方说,我是花,你没认出来吗?同乡再仔细看看,紧张地说,真是花,你是找春蕃算帐来了?花说,是啊,他撞死我丈夫就完事了吗?同乡说,监狱也坐了,你还让他怎么样?现在他天天神神经经的,总想着车祸那件事。花说,那他想过我吗?想我的日子怎么过的吗?
花站在杨春蕃的跟前,杨春蕃怔怔地望着花,僵了。他缓缓地说,你怎么来了?花仔细打量杨春蕃,说,原本你不是挺白的,怎么也黑了?杨春蕃解释,我一年四季在太阳底下晒着,就晒成这模样了。花说,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说话。杨春蕃有些紧张,你先说,你干什么来了?花坚持,我让你找个说话的地方。杨春蕃领她和磅到一棵棵柳树面前,那一排排的柳树好像一支队伍,绵延地围在一汪清澈的水塘边,把守着一道道秀丽的风景。他对花说,当年,我把这些柳树苗栽在这里时,它们还像是一群孩子,嫩嫩的,一掐都能掐出水。现在,你抚摸它们,就感到长坚实了。花突然嚎啕大哭,哭得杨春蕃流了一脑门子汗。花说,为什么单单是你撞死的?树是个老实人你知道吗?杨春蕃脸色煞白,额头都是汗,我实在对不起你和树,在牢里我自己打的嘴巴子,有一半是为你们。花狠狠地说,树被你撞死了,我的家就等于毁了,树就是我的大树,懂吗?杨春蕃蹲在地上,要不我也死,也撞车撞死,算抵你家的树行吗?花说,别说这么多废话,我不爱听,我不想种地了,我要上你这种花,我要离开小杨村。杨春蕃摊着俩手,无奈地说,我是花匠,哪有在泵站说话的份。花指着周周围围问,这么大个院子,会有多少棵树?杨春蕃如数家珍地,有六千多棵侧柏树,两百多棵刺柏树,四十多棵海棠树……花问,就你一个管?杨春蕃不知道花是啥意思,就说,可不,就我一个守着它们,天天侍候它们。春天我给它们浇水除草打药,夏天我给它们修剪打磨,秋天又是除草,那时候杂草最旺盛。冬天呢,花草们累了,需要休息,我就培培土,替它们避风挡寒。花猛丁儿吼道,你给泵站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跟站领导说一声,让我在你身边,帮你剪个枝啊撒个药的,有什么碍着你的!杨春蕃不解地,种地有什么不好!花搧了杨春蕃一个耳光,我种地种腻了,我就要跟你种花!
三天后,花带着磅来到泵站。
泵站的领导对花说,我一直想给春蕃找个帮手,就是没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你来的正好,给春蕃卸卸担子,他太不容易。工钱好算,干一天十块钱,中午再管一顿饭。花给泵站领导一劲儿鞠大躬,您是大好人啊,我一辈子记着您的恩德。慌的泵站领导不知说什么好。杨春蕃用力拽拽花,才让花停下。泵站领导对杨春蕃说,上头要一盆菊花,上等的,你让你同乡跑一趟吧。杨春蕃破例给泵站领导一个好脸子,说,我那养着一盆紫菊,是我嫁接的。花市上看不到这种花,你拿去吧。泵站领导欢喜得直转磨磨,这盆紫菊送上去有可能就会换个好职位。
天边有一粒太阳,透明而柔和。杨春蕃领着花给绿篱修剪,磅在远处的花丛里玩耍,玩得那么尽情投入。花对春蕃惊诧地说,磅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杨春蕃说,我从小就喜欢摆弄花啊草啊。花没干一会儿就喊腰痛腿酸,撇着嘴说,这种花也那么辛苦。杨春蕃把绿篱剪得整整齐齐,他说,这就跟理发师傅理发一样,修剪整齐是一门功夫和手艺。这花木工修剪绿篱既是绝招,又十分费力。所说的绝招就是从头剪到尾,蹲身用眼瞄去,平平的,没有半点儿坑坑洼洼。所说的费力,你就得一剪子一剪子地修整。花问,你一天下来,要剪多少棵?杨春蕃说,四五百吧。杨春蕃是站在小车上剪,这样容易剪得整齐,就像盖房子看大样似的。小车面积小,两条腿戳在那,不能动,只能剪一会儿下来再歇一会儿。下班时手掌都攥不拢,两条胳膊沉得抬不起来。花看着春蕃那样子,捧住春蕃的手说,我以为种花比种庄稼容易呢。春番跳下小车问,你不想你的树?花又抱住春蕃的后腰,人死了想他有啥用,我发现和你在一块儿有滋味。杨春蕃连忙推搡着花,你不想,我想。花说,你想啥?杨春蕃说,我想对不起树。花依然不放他,用牙咬着他耳朵,你和你那城市老婆离婚,让她回城,我当你老婆。春蕃用手掰花的手,但花的手像筲箍的竹子,韧韧的就是掰不动。花说,你撞死了我男人,你就得是我男人!杨春蕃说,哪有这个理儿!再说,那我就更对不起树了,我一辈子也不安宁。花说,你发现没发现日子是怎么过的?日子是一男一女过的,没一个就得补一个;你发现没发现日子是一天天过的?过一天少一天,你可别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
磅悄悄过来,拿剪子修着绿篱,喀嚓喀嚓。
磅突然指着花坛对杨春蕃说,这是不是月季?杨春蕃一愣,你怎么知道的?磅大人般地说,月季虽然好看,就是太娇贵。花吃吃笑着,对春蕃说,磅见了花就开始变聪明了。磅说完,就跑去摘了一朵月季花。杨春蕃过去嚷着,你这个王八蛋,这花头长得好好的,你伸手就摘下来,把你脑袋摘下来,你让吗!磅睁大眼睛看看杨春蕃说,你就把我爸爸的脑袋摘下来了。杨春蕃脑子嗡地一声,他夺过磅手里攥的花头,挖个坑,把花深埋在坑里。磅说,我脑袋要是被别人摘了,你也这么埋吗?杨春蕃心里一热,眼圈顿时红了。他把磅慢慢揽在怀里说,是我把你爸爸的头摘下来的,人的头长着不容易,摘下来就不能再长了。你看这月季,我每隔十来天给月季锄一遍草,得半弯着腰,头上顶着毒日头,汗水顺着脖子往胸脯上流,汗衫没多久就得被洇湿透了。再说浇水,我得一棵一棵树地浇,要浇透。这月季长大不容易,长出颗脑袋更不容易啊。磅点点头,我发现脑袋长出来就不该摘了。
花在旁边看着流泪。
又到黄昏了,太阳斜挂着,没精打采的。花懒懒地说,我不走了,就和磅住在你屋里。杨春蕃急了,那哪行,你不是糟塌我吗。花说,树这人真窝囊,跟我结婚多少年就是没孩子,他也不去医院问问。我背着黑锅,顶着名声。后来,央求他到医院检查,结果其实是他没有能力。我怀了磅,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惜,连磅的面也没见就被你撞死了。杨春蕃看着夕阳在慢慢地西坠,他发现周围绿草的颜色没有变化。他琢磨不透,难道夕阳的光彩正在消失?花继续说,我要和你办事。杨春蕃没听明白,歪着脑袋问,你和我办什么事?花扑哧笑了,我看你出车祸以后人变傻了。杨春蕃明白了,说,我也没有能力。花说,你没能力,我能叫你有能力了。杨春蕃无奈,说那好,你住,我走。花叉着腰,你吓唬谁,你走就走,反正我不回大杨村了,这辈子和磅就住你这。两人在一条幽静的花径上走,花呼喊着磅,那声音细细的,像是风筝的线,悠悠绵绵。磅在什么地方回应,说,我就在你们身后呢。花回头找磅,只是一簇簇茂盛的花,她嗔怪着杨春蕃,你干什么把花种得那么周密呀,害的我连儿子都找不到。这时,一团马蜂在侧柏上面飞舞,忽地朝花飞来,花连忙躲着。杨春蕃上前,脱下上衣拼命来回拍打。马蜂被轰跑了,他心有余悸地说,我经常在修剪时,不小心捅了马蜂窝,挨马蜂的蛰,蛰上一口,那脸上就肿得老高,胳膊就起一层红疙瘩。花急急地问,疼吗?他苦笑,当然疼啊,要是粘上水,钻心地疼。花埋怨着,你傻了,不会躲吗?他咂咂嘴,怎么躲,你哪知道它们什么时候飞过来,我眼睛全在剪子上了。花过来,揽住杨春蕃,用舌头在他脸上舔着。春蕃被舔得火烧火燎,情不禁地揪住花的奶头。花说,疼,杨春蕃说,就让你疼。花央告,你晚上别走了。杨事蕃的手松开了,我不能对不起兰。花故意轻佻地说,兰是你大老婆,我做你小老婆。杨春蕃说,那我还是人吗?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两人面前,咧着嘴,我被马蜂蛰了,疼着呢。杨春蕃从口袋里拿出风油精的小盒,给磅细心地擦着油,嘴里吹着气,忍忍,忍忍就过去了。花抹着泪说,树死了有四年多了,我们娘俩就一直忍着,我发现凡事都不能忍,谁忍谁是笨蛋。你不忍了,什么好事就都来了。杨春蕃瞥了花一眼,拿风油精的手在抖。
五
杨春蕃当晚准备回家,兰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去帮她收大秋,说黄豆都快爆在地里了。兰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今年的庄稼让我收拾得不错。杨春蕃不在乎什么庄稼,他不耐烦地说,说过多少次了,我一个人挣的钱足够花了,站里就数我资金高,你那点豆子值多少钱啊。兰不高兴地说,你就不兴回来瞅瞅我种的庄稼。
当晚杨春蕃没有走,他把屋子给了花和磅,自己住在工具棚里。他发现自己在等什么。花是半夜来的。杨春蕃把花死死按在桌子上面,把花摇得东倒西歪,把工具棚也抖搂得像是地震,他吮着花的奶子,吮得花在喊。花说,你不怕别人听见。杨春蕃说,我不怕,反正我是坐过监狱的人。泵站除了看门的老大爷,天天晚上就我一个人。外面下起雨,不紧不慢,棚顶上漏雨,滴在两个人的脸上和额前,楞不丁看像是两人在哭。
花说,你有多久没跟兰办事了?杨春蕃不时抹着脸上的雨水,他觉得后背有些疼,想想,是花刚才掐的。他抱怨着,你以后别掐我,有时兰会问我。花说,我不管那个,不掐你我就不痛快。花又继续问,你和兰是不是好久没办事了?杨春蕃转过身,你总问这个干什么?花说,我发现凡是男人跟别的女人在床上热乎了,一准在家里烦闷了,不行了,别扭了,老婆有外心了。这时外面轰隆隆地打雷,天好像被雷炸裂开。花喊着,劈死你,劈死你。可杨春蕃疯狂不减,他说,劈就劈死我,我发现我早就该死,早晚憋囚死了!
六
太阳一早就不亮堂,被一宿的夜焐得发灰。
杨春蕃骑自行车的感觉很累,精神似乎被霜打了,腿肚子沉甸甸的。他昨晚折磨了花几次,弄得两个人死去活来。他这人外表很老实,可真做起恶事来就全然不顾。使他困惑的是,泵站的花早晨起来都打着蔫,没有一棵挺立的。尤其是月季,花的颜色都有些蜕化了。他很吃惊,觉得怎么这花也跟自己一样。他越往家骑就越心慌,兰的眼睛始终在他眼前晃动,兰没有对不起他什么。在监狱他呆了四年,兰就这么带着孩子等了四年。他骑到家,屋里空荡荡的,气氛像一座仓库。他换了件衣裳就往地里跑,老远见兰在那收获黄豆,瘦弱的身子像是被水淹的柳树。他看见闺女也在帮兰收拾,孩子已经长大,不再像稻草人那样戳在地头充门面。杨春蕃急忙凑过去,兰发现他问,你还回来干什么?种你的花去吧。闺女红着脸说,爸,你看豆子都烂在地里了,这都是妈妈一手种的。说着闺女捧过来一把豆子,你看这豆子多饱满,全村的豆子就妈妈种的好,妈妈是看书种的呢。杨春蕃把豆子放在手里掂掂,觉得果然不一般。他说,泵站的花就我一个管,我一走,那花就完了。兰一脸憔悴地说.你就忍心看我种的豆子烂在地里?杨春蕃不满地,不就那点儿豆子吗,烂就烂吧。闺女戳着他说,这每粒豆子都泡着妈妈的血,你就让他烂?
天黑了,外面又下起雨。闺女跑到自己屋,在读英文,杨春蕃听着像是在唱歌。雨水拍打着窗户,他想起花和磅。兰说,怪了,我发现你不说“如果”了。杨春蕃诧异地望着兰,我真的不说了?兰脱着衣服,他看到原本细嫩的兰身子粗糙起来,那奶子已经耷在胸脯上,软软的像是没发过的青柿子。杨春蕃摸着兰的脚,那脚都是疮疤,是兰在地里被虫子咬的。兰说,你真不再想过去了?杨春蕃说,该想的在监狱里都想了,我想够了。兰收拾着桌子上、墙壁上杨春蕃母亲和妹妹的相片,不住地窥视着杨春蕃。杨春蕃沉默,他看见母亲和妹妹在流泪,他闭上眼睛。兰说,我可收拾起来了,你别再天天供着了。兰并肩顺在杨春蕃身边接着说,你在监狱里想过我吗?兰呜咽着,杨春蕃就势把兰拥在怀里说,咋不想,我想我要是死了你不得是寡妇。兰擦擦眼窝,我也想你,后来我发现想也是享福,想着你我就能睡着了,吃香了。杨春蕃推开兰说,你瞎说,我在监狱里你成天哭还来不及呢?兰说,真的,起初我哭,后来就不哭了。我还想怎么跟你在床上办事,你怎么亲我,我怎么亲你。杨春蕃笑了,他已经好久不笑了。他说,都是瞎想。兰正经地说,我发现瞎想也挺好的,只要是能有人想,就是享福。
杨春蕃的眼皮在打晃,他朦胧中听兰说,花上你泵站去了?他哼哼两声。兰说,村上有人说磅是你儿子?杨春蕃一悸,睁开眼说,那人家放屁你也去闻。兰说,我也不信,可村上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树不能生育,你跑到小杨村给他借的种,然后你爱上花,狠心把树给撞死。杨春蕃腾地坐起来,青筋爆跳,吼叫着,那我就把我母亲和妹妹都撞死?我操他们妈!一说起母亲和妹妹,杨春蕃就叨叨起来,叨叨着就开始抽泣。兰不耐烦地说,不说不提了吗,你怎么又来了?听到外面响雷了,很响,震的耳膜都生疼,他觉得那是在劈自己。半夜了,他听到兰在含含糊糊地说,杨春蕃,你也是畜生。
回到泵站,杨春蕃见花在剪绿篱,整齐的绿篱好似一道墙。花剪得很娴熟,也是站在小车上,磅在小车旁,细心瞅着花,生怕花摔下来。有蝴蝶在飞,围绕着两人飞,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抖动。杨春蕃的喉咙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大秋一过,那些花草该凋谢了,杨春蕃想起该留些花种了。明年的月季要多种,泵站领导大声对他说,上级领导们要来,专门要他种的月季。杨春蕃没理会领导的叮嘱,朝着花和磅走过来,老远就喊,那剪子放低点,要不胳膊累。花仰脸看着他,灿烂地笑了。磅高兴地朝他跑过来,没留神小车翻了,花从车上摔下来,花拍打着站起来,大声骂道,我发现你这畜生,有新爹就忘了娘……
杨春蕃琢磨了好久才发现,自从出车祸以后的日子里,过去痛苦的事情变得幸福了,而原先幸福的事情怎么变得痛苦了呢?
苇淀传奇
陈子如
白家
月,残了,但月光仍是白白亮亮,照得小路如洗,象一条发光的绳索,蜿蜒在黑暗的荒草间。
六爷挑着一挑子起更割下的香葶,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往城里赶。趁早市把满满的两筐收获卖掉,换取油盐酱醋钱。沿小路鱼贯着无数这样的菜挑子,仅苇淀村就不下四五十副。
六爷胆小,又眼神不好,不适走夜路。可是,一家人的生计压在肩上,不走不行啊,赶早才能抢上好价钱。因此,一村子的菜挑子谁都不愿和别人结伙搭伴儿。别说六爷也想抢好价儿,就是六爷愿和别人搭伴儿,别人也不会愿意跟他结伙儿。
六爷从一上路心里就通通地跳个不住,肩上的扁担吱吱扭扭作响,令他心神不定;路边草丛里小动物弄出的响动让他头皮发炸。小路并不平坦,他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踉踉跄跄,每一个磕碰都让他心里好一阵发紧。还好,后面不远处有人咳嗽,那声音虽然不大,却为他提了神,撑了腰,壮了胆儿。他也随着干咳两声,脚步儿有力多了,身上也精神了,他鼻里哼起了小曲儿来:
一更里来掌上银灯
小寡妇独坐面带愁容……
踢嗵。脚不知碰上嘛东西,他身子一仄歪,两条腿拌蒜,那东西早被不由自主的右脚踢出老远,一道白光映着月辉急速向前滑去,落在前面的路中央。那东西白白的,圆乎乎的,象头剌猬。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嘴里下意识地惊叫:“白家!”脑袋里疾速地翻滚起来。过去听过的许多令人胆战心惊的传闻交替涌上心头。这刺猬是胡黄白柳灰“五大家”家仙之一的“白家”。这家伙厉害着呢!惹了他,能附上人体弄得你神魂颠倒,还会给家里送去灾殃。前村的刘三打了“白家”,就疯疯颠颠地说胡话,多有把握的大夫也治不好,两三年间折腾得人瘦成皮包骨,活也干不了,成了废人。东村的一家惹了“白家”后,家里天天不安生,打架闹伙,家庭不和睦,差点出了人命……我踢了“白家”了,这还了得?六爷脑袋里嗡嗡地山响,胀得老大,夏天的夜并不凉,他身上却哆哆嗦嗦地觉得心里寒。
那白家伙就躺在前边不远处,他怕得不行,本来眼就不吃劲,此刻哪还敢去正眼瞄一瞄它?他迈着乜斜的脚步蹒跚地绕过那家伙,嘴里却念念有词,似在祈祷:我踢了“白家”了,我没看见你,你别怪我,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白家”并没有对他怎样,可他却怕那家伙附体,怕那家伙尾随,更怕那家伙给他家里带来什么不测,以后的十几里路,他不知是怎样走过来的。
天,麻麻扎扎地亮起来,他迷迷朦朦地已经走进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方式各异的交易相,稍稍冲淡了他不安的心绪。但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心里一直在叨念:“我踢了‘白家’了,我没看见你,你不要怪罪我……”。
还好,虽是六爷没了卖香葶的心绪,却是生意特别顺利,他被几个大主顾包围了。他说了价钱,没有人讨价还价,人们都十斤八斤地买,算帐给钱都没有人争执,不消半个时辰,一挑子香葶卖个净光。
可是,稍一缓神儿,那件不愉快的事儿就又缠住了脑,胀满了心。早市热闹的景象,他没有心绪去逛一逛。肚里早就咕咕叫了,小饭馆,早点摊儿压颤了街,香喷喷的炸油条、芝麻烧饼、老豆腐强烈地刺激鼻孔。搁平常,他早就撂下挑子吞嚼一通,再悠悠闲闲地顺原路走回家。可是此时,他没那种心绪,他完全被踢“白家”的阴影笼罩了。他深深觉得,可能是被挨踢的白家跟上了,附体了。想到这,他心里更怕,惊惊愕愕的,挑起担子往回跑。就连同村的牛小眼子,挤眼笑着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心思答理他。他猛地想起,走夜路时身后那给他壮了胆儿的咳嗽声就是牛小眼子的。
“六爷,怎么,这就回?”
他只是点点头,就疾匆匆地过去了。牛小眼子见他如此冷淡,冲他背影嘟囔:“哼,瞧那样儿,撞了邪了吧?”
他并不理会,仍是急急地走他的路。是撞邪了吧?他耳边萦绕着牛小眼子的话。嗯,我是撞了邪了,八成是那“白家”附上我的身。他越想心里越哆嗦。他要看看他踢着的那个“白家”还在不在路边,踢没踢坏。假如还在那儿,他就准备好好求求它,让它担待,别再缠他。
十几里路,他一口气就跑到了地方。小路净光光的,哪里还有什么“白家”?只是小路边上丢着一只吃剩的白沙蜜菜瓜的瓜蒂。坏了,他心说:“白家”走了,我也没法求它了,他准饶不了我。他的腿开始发软,浑身无力,懵懵懂懂走回家。
一进家门,他就冲屋里喊:“宝儿他妈,快,闩门堵窗户!闩门堵窗户!”
宝儿妈不知怎么回事,惊惧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叫你快就快,闩门堵窗户!别让它跟进来。我踢了‘白家’了。”
宝儿妈听清了路数忙把门窗关闭。
六爷坐着炕沿倚着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叫:“我踢了‘白家’了,‘白家’跟上我了,把门关得严严的,窗堵得紧紧的,别让它进屋来。”
他就这样扯着脖子闹,不吃不喝,也不睡觉,直闹到过晌午。快进伏了,天很热,宝儿妈见不是事儿,心里也害怕,偷偷地让宝儿出门去叫乡亲们帮忙,壮壮胆儿,安抚安抚六爷。人们希里呼噜来了一帮,有的劝,有的说,有的扶他上炕歇一会儿。可六爷是老虎拉碾子——不听那一套,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白家”长、“白家”短地闹。人们挤满了屋子、院子,面对六爷谁也没办法。
有人出主意了:“六奶奶,这六爷是撞邪了,被‘白家’迷了,快派人去前村请顶仙的刘师傅。”
很快刘师傅被请来了。那刘师傅与凡人没什么两样,五十多岁一个老爷子很深沉,任凭六爷闹,并不动声色。看了六爷病情,问了六奶奶病因,掐着手指,口内咕哝一阵。而后,轻咳了两声,从包里掏出香炉,走到外间屋里佛桌前,摆炉、点香、跪祝、闭起眼睛。足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才睁开眼,走到六爷近前,给六爷摸头顶,掏胳肢窝。一通动作后,说:“扶他歇吧!”
谁知,六爷并不买他的账,仍旧是眼睛直勾勾地闹,且越闹越凶。
刘师傅皱皱眉头,又轻咳两声,走到佛桌前,点香、跪祝
无奈,这对六爷毫无作用。
刘师傅似乎感到棘手,站在屋心踌躇起来。
这时,六奶奶急了,跪在刘师傅面前:“刘师傅,求求你老,快拿绝招救救我家宝儿爹吧!”
刘师傅满脸难色:“祸惹得太大,我管不了哇。”他犹豫片刻:“只好去请我的师傅。”
六奶奶忙说:“那就麻烦您,千万把老师傅请来,救救我们宝儿爹吧!”
这时,门外一阵闹嚷声,几个中年人涌着牛小眼子进来了,他走到六爷跟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六爷喊闹。
“我踢了‘白家’了,我没看见你,你不要怪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快闩门堵窗户,别让它跟进来!”
牛小眼子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抡圆了胳膊,“啪!”一巴掌重重落在六爷脸上。疼得六爷浑身一抖,止住了闹,坐起身,迟疑地看着牛小眼子:“你…
六奶奶气急地道:“小眼子,你怎么凭白无故地打人?”
牛小眼子并不理睬六奶奶的质问,冲着六爷吼道:“呸!你这胆小鬼,你踢了狗屁‘白家’了,你踢的是别人掉道上的一个白沙蜜菜瓜,你过去后,我拾起来吃了,好嫩、好甜、好解渴、好解馋,嘛‘白家’?‘白家’在哪儿了?你胡闹个屁!”
六爷想起路边的白沙蜜菜瓜的瓜蒂方恍然大悟,忙拉牛小眼子:“兄弟,坐,快坐,你可把我的疑心解了。”
六奶奶也破涕为笑,忙张罗给牛小眼子沏茶倒水。
围观的人群都缓过神来,围住牛小眼子和六爷问长问短,打听踢菜瓜、拾菜瓜、吃菜瓜和中邪的经过,气氛很热烈。
那刘师傅自觉没趣,急忙收拾了香炉,不声不响地溜了。
狗姐
清早儿,是苇淀村最热闹的时辰。通公路的小道上上菜发菜的菜挑子、三轮、人拉车、“后三”来来往往;买卖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出村上班的职工、读书的学生娃迤迤逦逦。还有遛早锻炼的老爷爷、老奶奶们也仨一群俩一伙地说说笑笑。这一切,都被人们认为是那样的顺其自然、理所当然、不以为然。寒暑易节,斗转星移,苇淀村的早晨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天天度过。
然而,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儿如一石击水,打破了苇淀村早晨的自然氛围。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还没跃出地平线,东方已经白亮白亮的。人们忙碌、紧张、飘逸,各操自己的营生。这时小路上从村里走出一人,好生奇怪,穿一件紫红色齐腿肚的风衣,一顶乳色蓓蕾帽套着被染成黄色的卷曲头发的一部分,足上一双淡黄超高跟皮鞋,脸蛋挺俏,浓妆艳抹。她高傲地迈着模特步儿,手里牵着一条银亮的金属链,链端系一条小狗。那狗儿小巧玲珑,十分可爱:一身雪般的卷毛,近乎透明;鼻和嘴儿紧凑在一起,又大又圆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垂在脸颊的两只长耳,象两只耷拉到下巴的布袋;四条秀气的小腿利落地倒着碎步儿,跟在主人后面飞跑;项上一串金灿灿的小巧铜铃,“哗呤呤”地作响。顿时,将许多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人们惊呆了,诧异地欣赏这奇怪的景观。半晌,才从鼻孔里呼出气来。渐渐地,人们开始了交头接耳窃语:
吁,哪儿来的女人放狗!
奶奶,真够味儿,老娘们遛狗,啥玩意儿!
这叫狗姐!对,狗姐。
嗤一一
人们从鼻孔里嘘出一阵鄙夷。
对于人们的嘁嘁私语,“狗姐”并非不见不闻,然而,她却不屑一顾,依旧牵她的狗链,迈她的模特步,似乎在完成一项神圣而高傲的壮举。
嘘,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一个外号叫“长耳朵”的中年人,问他的晨练的同伴们。之所以人们称他“长耳朵”,盖因此人消息灵通,爱打听新奇事儿。所以,村上有什么“猫叫花”、“狗上树”的奇闻怪事儿,一问他,准能说出个头绪,他自己也对此津津乐道。当他的晨练同伴们纷纷表示不知道时,他更加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起来。
我告诉你们吧!她是我们前街刘家新住进来的房客儿。丈夫是个东跑西颠的倒爷,天天不在家,也没见跑成啥买卖,养个小娘们儿在家。大约是这女人闲得难忍,才打扮这副骚模样儿出来逛世界,时间久了,他丈夫一准得当王八。
哼,瞧她这副西洋景儿,也真够现眼的。
“是。”一个嘎眉嘎眼的小伙子道,“喂,咱大伙是不是臊臊她?”
“别惹祸……”“长耳朵”一句话没拦住。
呜——呜呜!小伙子把拇指弯曲过来伸在口中,长长地打了一声口哨,“狗姐”惊得脚步一踉跄,“刷”,眼神扫向恶作剧的小伙子。这嘎眉嘎眼的小伙子见女人视线转过来,可嗓门喊了一声:“狗姐儿!”
“狗姐”怔了一下,大约是闹清楚人们在耍笑她,飞起一脸怒容,转而平静,用不屑的眼神扫了小伙子一下。而后,照旧牵她的狗链,迈她的模特步,态度是那样的坚定不移。嘎眉嘎眼的小伙子讨了个没趣儿。“长耳朵”说:“你真惹祸头,人家要是恼了,和你闹起来怎么办?”嘎小伙子向同伴们吐了吐舌头,自觉孟浪,也便偃旗息鼓。
然而,此后,“狗姐”每早按时遛狗,风雨无阻,节假不辍。人们也便由看不惯到习惯成自然;由说三道四到不以为然,到相安无事。渐渐地,“狗姐”遛狗便被人们列为苇淀村的必不可少的晨景镜头之一。
几个月后,不知为什么,一连几天“狗姐”没有出来遛狗了。
人们又觉得苇淀村的晨景出现了缺憾,于是,嘁喳声再起。
喂,“狗姐”怎么不出来遛狗了?
搬家了吧?
大概是病了。
听得出,人们猜测声中,包含着对已习惯了的“狗姐”遛狗这一景观的留恋。
还是“长耳朵”的耳朵长,消息灵通。他得意地对大伙说:“想知道‘狗姐’为嘛不遛狗了吗?”他一拍胸脯,“得问咱!”
人们好奇地凑向他追问,他却卖开了关子:“现如今信息也是产业,也是效益,我不能白告诉你们,得讲点条件。”
人们对他的促狭的勒索嗤之以鼻,但又确实想从他嘴里知道“狗姐”的消息。
“你说,要什么条件吧?”
“长耳朵”故意沉思了一会儿,道:“找你们要信息费吧,我没那么黑。我还没吃早点,路边就有早点摊,大饼、果子、豆浆,有人出钱请客,我边吃边说。”
嘎眉嘎眼的小伙子说:“呸,我当有啥要求呢,纯属他妈的要饭花子。好,你他妈吃,算我的!”
“长耳朵”一点儿不客气,坐下来边吃早点边白话:“我告诉你们,他妈的‘狗姐’发了!”
人们更加惊讶了。“长耳朵”得意洋洋,嚼着饼夹油条,喝了一口豆浆:“你们知道吗,她遛的那条狗是西洋进口的名贵宠物,好几万元一条呢。那狗是母儿,怀了狗崽儿。人家‘狗姐’为了让母狗妊娠期间健壮,狗崽发育得好,才天天早晨牵着遛。这几天没出来,是因为那小母狗生产了,产了六条小狗崽儿。听说小狗崽一出生就被人订购了,一条两三万元,小狗摘奶就出手,这一窝狗就是十万多块。”
人们的嘴都张大了,眼睛瞪圆了,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这是真的吗,你不是瞎白话?”
“怎么会呢?不信,你去前街刘家问去。”
人们大概是相信了,不禁都对“狗姐”肃然起敬起来。于是,“狗姐”遛狗发财的消息便在苇淀村不胫而走,越传越盛。
不久,“狗姐”顺利地把小狗全部出手,而后,与丈夫匆匆忙忙搬离了苇淀村。对于狗姐为啥搬离苇淀村,这次“长耳朵”的消息也不灵通了。面对人们的发问,他只好吱吱唔唔地猜测。
其理由大约是两条:一是怕露富遭劫,隐居起来;二是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楼房去享受,云云。这些猜测也没有人去做无聊的考证,也无从考证。不过,“狗姐”搬走后时间不长,苇淀村便出现了一个养宠物狗热。在苇淀村早晨的景观中,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牵着宠物狗遛弯的姑娘、媳妇、小伙儿、老汉。一时间,苇淀村的进村小路上狗铃儿响成一片,“哗呤呤呤”,压倒其它声响。
青春时光
(连载)
晨曲
一
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算美女?对这个问题,宋军寨人从来都是马马乎乎,没人细究过。因为,每日经常看见的,除了牲口的屁股,就是老婆的脸,如此狭窄的视角,也难怪无法品评女人的美貌。
然而,村里却突然有了惊喜,纷纷传说来的知青中有个大美人,那人美得无法言说。村里的男人们突然都亢奋起来,尤其年轻小伙子,一个个像刚放出笼的大公鸡,又是扑楞翅膀,又是引吭高歌,精气神一下足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会计孟伟更是兴奋异常,因为,那个大美人就在他的队里。他是会计,常分这分那,肯定有机会经常接触,还能说话,最重要的是,以后能够天天见面。啊,他觉得生活突然丰富多彩起来,天空也变得万般美好,看见驴粪蛋儿都觉得十分可爱。他突然喉咙发痒,很想高歌一曲,抒发胸中膨胀的惬意。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队长找小会计分菠菜。队长说:“呀嗬,美坏啦。说说,嘛事让你这么喜欢?”
小会计孟伟自然不愿抖落出心中的秘密,傻笑着搪塞过去。
菠菜分到最后,居然剩下一捆。孟伟突觉得有机可乘,脱口道:“要是把新来的知青算上,这菠菜就分得正好,一捆也不会剩。”
队长说:“操!这还不好办,你就把这捆给送去。那知青住大嘴巴子家。”
孟伟心中暗喜,庆幸居然会有如此好的机遇。
大嘴巴子叫张再来,因两边的嘴巴子肉厚显大,得了这么个外号。孟伟曾听说过,大嘴巴子有个姨姑要投奔他,为的是不让孙女去东北插队,能留在近郊,守在大人跟前,心里还踏实点儿。孟伟猛然想到,这“踏实点儿”肯定有所指,定是那美人儿长得太美,若离家太远家人心里就无法踏实。如此说来,这美人儿真的是非常之美了。想到此,孟伟心里直发痒,恨不得立刻一饱眼福。
走到供销社门口,孟伟看见一位陌生姑娘。那女子与他对看一眼,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齐齐的小白牙。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标准的鸭蛋圆脸上,睫毛长长的,眼珠大大的,漂亮的小嘴泛着红红的潮润,白皙的脸蛋儿粉嘟嘟。他被惊呆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扭身走去了,孟伟瞪眼看着她那白白的脖颈。那女子转过墙角,从视野中消失。孟伟才如梦方醒,心想,就是她吧,急忙跟随而去。
果然,那女子走进大嘴巴子家门。孟伟的心扑腾扑腾跳得无法遏制,他整整衣角,理理头发,静静神,这才走进门去。
进得门来,一股清新的感觉扑面而至。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土地面的院子变了样,扫得太干净,一根毛刺儿都没剩,上面均匀地泼洒上水,一股潮润润的气息让人感到特别舒服。铁丝上晾晒着新洗的衣服,一件米黄色上衣,一条制服裤子,一双新刷净的小巧的白色球鞋摆在窗台上,这些充满城里人气息的东西在这农家土院里十分抢眼。
看见了,屋里的娘儿俩正准备吃饭。孟伟手提菠菜站在门口,没敢进去。姑娘惊愕地看着他。他不敢再看,把目光移到奶奶身上,红着脸轻轻地说:“我是队里的会计,今儿分菠菜,你们正赶上。”说罢,将菠菜小心地放在门旁。
“哦,你是会计呀,谢谢,谢谢你给送来。”奶奶很高兴,急忙让坐。
姑娘也站起来了,说着客气话。
孟伟又扫了姑娘一眼,啊,真是无法不看,可又不敢再看,吱吱唔唔,语无伦次,匆匆退回。母女俩急忙送出门来。
孟伟刚走出门楼,突又想起一件事,后悔地咳了一声,重新走进那个门口。
孟伟红着脸说:“是……你们的户口本得给我登帐,往后处处用得上。”
姑娘答应着,敏捷地起身去拿户口本,然后递给孟伟,半道上却被奶奶拦住。奶奶按下姑娘的手臂,夺过户口本,转递给孟伟。这一举动使孟伟很扫兴,对奶奶很反感。
孟伟在看户口本时,又激动起来,因为,他知道了,那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叫顾荣,是从天津卫的南市迁来。他被这个名字吸引着,用手不住地抚摸,一种幸福的感觉在体内游走。他不由自主地在纸上写起顾荣,顾荣,一个接一个地写下去。写着写着他就异想天开,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前,顾荣的名字写在后,并大胆想象,有朝一日这两个名字会出现在一个户口本上。
队房的门开了,进来的是饲养员大嘴巴子。孟伟惊得心突突跳,急忙用帐本盖上纸,把心底的秘密掩藏起来。
“来叔,坐会儿吧。”
大嘴巴子张再来天生一张笑嘻嘻的脸。他看着脸红并有些惊慌的孟伟感觉十分奇怪,嘻嘻笑道:“小会计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赖鼠’又变成‘来叔’了?你这一规矩我可害怕。你别蒙我,我看你小子有点不对劲。”
二
一连数天阴雨,到处泥泞,别说没法下地干活,便是出门都难。
孟伟想,顾荣的门口整得多光滑啊,这一下雨全完了,人踩上,肯定是一踩一个坑。孟伟在家坐不住,总想往外溜达,渴望碰见顾荣。出去次数多了,果真就能碰上。孟伟看见她时,她正在胡同里,右脚被泥粘住,左脚抬起,却举棋不定,不知往哪儿放,就象前面有地雷似的。孟伟扫一眼泥地上,才知道问题很严重——顾荣的前方,原来有一大片猪屎,被鸡爪子刨得四散开来,小小的胡同,几乎摆满了,致使她无下脚之地。正在十分尴尬时,顾荣抬眼看见了孟伟,顿时窘得面红耳赤,加上满腹委屈,脱口说:“这倒霉地方,真讨厌!”
孟伟一直看着,帮没法儿帮,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说,只在那儿看着,难免会被误为是在看人家的热闹。正在这时,顾荣蹦出这句话来,一下把孟伟置于难堪之地。孟伟很生气,心想,这个讨厌而又倒霉的地方,你不是也有一份吗?你还以为你是城里人吗?你的户口可是已经入我的帐了呢。你己经是地道的卫南洼宋军寨人了!你瞧不起这地方,我还瞧不起你呢!孟伟心里说了这一通,嘴上其实一言没发。他开始有自知之明,顾荣既然连这个地方都讨厌,更不用说这里的人了,自然也在她讨厌之列。想到此,他再也不看顾荣,扭身而去。这个美人儿,一下从他心里失去分量。
孟伟二胡拉得好,远近有名。每逢无风无雨的闲暇夜晚,他爱到西坑边上,去娱乐一回。
大嘴巴子常来伴唱,因持之以恒,常唱不怠,倒也唱得可以凑合着听了。
孟伟正在拉《步步高》曲子,大嘴巴子又闻声而至。人们乱嚷嚷,有的让他唱“小秃卖豆腐”,有的让他唱“天上布满星”。
大嘴巴子还是唱了“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这首哀伤的诉苦歌曲,他己能唱得十分到位,拿捏得恰到好处。
孟伟正在聚精会神地拉弦,无意间发现前方水坑边站着一个人,从那独特的身影能够断定,她是顾荣。顾荣面向水坑,就那样站着不动。很显然,她在听孟伟拉弦。也许,她已经听了很久。孟伟心头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不愿再拉这伤心哀戚的歌曲,这地方不是令人讨厌的倒霉的地方,这地方不是只配唱诉苦歌曲!他要拉一首赞美家乡美好的歌,让顾荣好好听听。他被这一想法冲动起来,立刻改弦更张,拉起了《谁不说俺家乡好》。
大嘴巴子正唱得投入,突然听弦儿改了调,急问怎么了。孟伟并不答言,注意力全在指法上,恨不得发挥出超常水平,把这首赞美家乡的歌演奏得好上加好。他拉了一遍又一遍,直拉到抬头一看不见了顾荣,才打住。
自打顾荣来到那天起,村里就像飞来一颗明珠,她走到哪里都是那么耀眼,都会把人们的目光夺去。这不,上工第一天,她往队房门口一站,那里立刻就出现一阵无声的骚动,从各个方向射出的目光全聚焦在她身上。其实,顾荣的衣着己变得十分朴素,一身干净挺括的旧劳动布工作服,一双黑面白底布鞋。不知怎么的,不论什么衣服,穿到她身上都显得那么好看,都能透露出迷人的风韵,都会夺走远近的目光。
顾荣显得很拘束,她知道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像耍把戏的猴儿一样十分难堪地被人围着看。她的脸蛋儿又红了,岂不知越红越招人。她在心里埋怨队长,也不把她向社员们介绍介绍。一介绍,也就不至于这么难堪了。
孟伟只看顾荣一眼,就不再看。他不是不想看,是想装出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企图向顾荣也是向众人显示他人格的不一般。
令孟伟惊奇的是,顾荣居然有很好的嗓音,唱歌很好听。她虽然没放开歌喉大声唱,而是很有克制地走低声,但那气力,那拖腔颤音的运用自如,那吐字清楚音符准确地把握,都说明她在歌唱方面是个内行,有一定功力。更令孟伟暗喜的是,顾荣总是唱《谁不说俺家乡好》,那歌声有时来自背后,有时发生在顾荣看见他的时候。那分明是故意唱给他听的。孟伟明白了,啊,好一个顾荣,原来她很有心路,很敏感,情感的表露也是很细腻的。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己被她彻底看透,她在为那天的雨后失言而后悔呢。此意无法说明,只好以歌表之。想到此,孟伟激动不已。他重新认定,顾荣不是讨厌农村,不是讨厌这个地方,而是讨厌那一片拦路的脏物。这样一想,他又觉得,顾荣不但讨厌得应该,而且还是文明的表现。本来么,那样的一片脏物,横在胡同里,别说是干净惯了的城里人,便是自己,其实也是十分讨厌的。
有了这一新的认识,积在孟伟心底的不快一下彻底释然。他对美人儿又燃起新的希望。他开始悔恨自己那天不该在心里痛斥顾荣,使她无辜受冤。他产生了新的强烈的愿望,很想接近顾荣,跟她说一说。
孟伟终于有了和顾荣说一说的机会。
那天早晨,在村南的井台上,孟伟和顾荣相遇。好就好在没有第三者在场。孟伟赶到时,顾荣已经提上一桶水。孟伟见机会难得,慌忙去帮顾荣提水。
“这活儿危险,我来!”
顾荣抬头一看是孟伟,脸就泛红,随声说:“往井里看是挺害怕,眼晕。嘻嘻,你别笑话我,头一回我不敢往前站,挑几趟才渐渐胆大了。”
孟伟屏住呼吸,站得十分靠近井沿,动作敏捷而又准确,看似要碰上井壁,却总是碰不上;看似要碰在井台上,落地时却十分稳。不但水桶未受伤害,水也一滴都没泼洒出来,充分显示出艺高人胆大的好男儿形象。
顾荣看得呆了,眼神里流露出的分明是钦佩、羡慕,还有些喜爱的成分。
“城里不用挑水吧?”
“不用。城里是自来水。”
“难为你了。”
顾荣没回答,两只眼紧紧盯着孟伟,眼中有一层晶莹的东西在闪亮。
“你的二胡拉得真好,够得上上台演奏的水平了。”
“嘿,那是闹着玩的。”
“你说怪不怪?咱俩有同样的爱好,你最爱拉的和我最爱唱的竟是同一首歌。”顾荣斜瞥着孟伟,嘴也斜撇着微笑。
孟伟看看顾荣,心头一惊,又喜又羞。很显然,顾荣这是在调笑他,讽刺他小心眼。同时,又传递给他一个信息,顾荣已经喜欢上他这个会拉二胡的小会计。孟伟很慌神,顺口说:“那……是我……错怪你了。”
又有人来挑水,他们停止了交谈。
孟伟挑起水离开井台时,顾荣歪歪架架已上了庄子台儿,前高后低没能把握好,前桶磕在土台儿上,水立刻泼洒出来,瀑布一样向下流去。顾荣脚下一滑,连人带桶全被摔倒。孟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迅跑过去,放下水桶就去扶顾荣。顾荣已经爬起,很狼狈,很害羞,脸像红布一样。嘴动了动,好像又要说,这倒霉地方,真讨厌!可她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没事吧?”
“没事。”
“这挑水的活儿还不算重,还有很多比这更难更重的活儿呢。”
“哦,没事。”
“听说要在西坑边上打个深井,安装自来水呢,到那时就好了。”
“哦,没事。”
孟伟不再说话,拾起顾荣的水挑儿向井台奔去。很快就又挑来两桶水,箭步迈上庄子台儿,才交给顾荣。
“快回吧,去换你的脏衣服。”
顾荣这一回没说谢谢,只是感激地看看孟伟,接过扁担,无声而去。
望着顾荣的背影,不知怎的,孟伟竟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情来。这美人儿,皮肤是那样的白嫩,在城里又是那样的娇惯,突然来到这里,今后如何受得了那么多艰难困苦啊。那可是扁担炖肉,苇茬子扎脚,蚂蝗吸腿,满手血泡,汗在脸上冻成冰,渴饮排污河里水的多重考验啊!
三
那种种考验,顾荣很快便品尝到。
给水田锄草无法用锄头,这里用的是纯人工的办法——挠秧。在稻田里,面向水稻背朝天,两只手在泥地上抓挠,可起到旱田锄头的作用。
就要下水田了,人们都脱了鞋,高卷起裤腿。很多只眼睛不断地扫射着顾荣的两只腿。谁不想看看这美人儿的两只脚长的是什么样?可顾荣迟迟不脱。显然,顾荣又面对了一个关口,她在关口前作难,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闯关。她又感觉到了人们的眼光总在她身上飞来飞去,越是这样她越窘得难受,越是无法去闯那道关。此时的她,又陷入僵局,如幼儿一样无助了。
孟伟替顾荣着急。孟伟和顾荣的眼光搭上后,挑了挑下巴,鼓励她快脱。这一鼓励很重要,顾荣象是有了依靠,胆子突然大起来,弯下腰就脱。那一双美女的双足啊,千呼万唤始出来。那哪里是脚,分明是一对洁白无暇的玉雕啊!看过欧洲的油画和雕塑么?那些希腊女神中最漂亮的脚也比不上她啊!她只配让人们欣赏,使人们愉悦,她怎能就那样向污泥里踩呢?她不该受到摧残,谁看见后,也不忍心摧残她呀。她卷起裤腿了,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上暴露美丽的小腿。男人的目光全射出了绿色,不知从谁那里发出一声叹息。便是女人们,也看得呆了,啧啧声不停,再也不敢靠近顾荣,生怕比出自己的腿丑来。
挠秧时,顾荣起初总是心惊胆战,不住地左顾右盼,生怕有水蛇或其他什么东西袭击她,时间一长,才渐渐松弛下来。
快到收工时,顾荣突然尖叫一声,吓得到处乱跑,边跑边手指腿上。跑上田埂时,人们才看见,原来她腿上有个蚂蝗。外号叫“稳住了”的郑开发自报奋勇,跑去给顾荣治蚂蝗。顾荣已有耳闻,这个“稳住了”名声极差,顾荣象看见鬼子兵一样,急忙逃跑,朝孟伟奔去。孟伟那脸唰地红了,让顾荣抬起腿,狠打两巴掌,终于把蚂蝗打掉,一道鲜红的血痕从漂亮的腿上向下流淌。
顾荣先是眼泪汪汪,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再也不敢下到水里去。
孟伟瞅一眼顾荣,觉得她很可怜,不觉就心疼起来,很想上前劝说劝说,可又不能。刚才顾荣的举动,已经得罪了郑开发,让人觉得顾荣与他却很亲近似的,现在还怎么去劝说?他只好忍着。他在心里痛骂蚂蝗,这么多条腿,都不怕你吸,你不吸,为何只去吓唬顾荣?难道你也爱美女不成!
回家的路上,孟伟苦思冥想,如何解决顾荣怕蚂蝗的问题呢?
晚饭后,孟伟突然有了主意,匆匆向顾荣家走去。
顾荣正在洗脚,边洗边看被蚂蝗叮咬的地方。奶奶见是小会计来了,就有些不自在,也没个笑模样。只问有什么事,边看顾荣裸露的腿脚,边看孟伟的眼色,那警惕性,提得特高。
看见孟伟,顾荣显得很高兴,让孟伟快坐。
孟伟不好意思再看顾荣,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兰色套袖,低着头说:“明儿再下水田,你把这个套在腿上,蚂蝗就无法再叮。”
顾荣看着孟伟,感激地点点头,就要去接。奶奶突然拦在中间,说:“谢谢小会计。这玩意,我们家有。你留着自己用吧。”
“别!”顾荣急忙擦净脚,穿上拖鞋,站起身把套袖抢到手里,说:“奶奶,您这是干吗呢?咱这里哪有套袖?明天我下水时您还想让蚂蝗咬我呀!真是。”
顾荣搬个板凳,让孟伟坐。奶奶还是那个脸色,顾荣又顶撞了她,孟伟哪里还坐得住,只好告辞。
郑开发的“稳住了”这一外号的来历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且说顾荣在稻田里让“稳住了”难堪一回后,“稳住了”从此记恨在心,心底深处总有一句话在响,那是一句恶狠狠的话:“我非办你不可!”
自从有了“非办你”的想法,“稳住了”总是面带冷笑,几分得意的样子,似乎“非办你”很有把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日晚,夜色很黑。“稳住了”开始出动,在顾荣那个胡同口来回转悠。他是要等顾荣出来上茅房,然后尾随过去突然进攻。他猜想,自己得手后顾荣不会声张,那美人儿一定特要脸面。只要初次得手,往后她就不敢不依。他为自己的如意算盘而振奋,他像一只迷在暗处的黑狸猫,专等顾荣这只鼠。
西坑边上又传来孟伟拉二胡的声音,时间不长,便有人朝那里聚去。“稳住了”心说,拉吧,唱吧,声音越大我越得劲。你们乐你们的,我乐我的。
大概是二胡声音的召唤,顾荣很快走出家门。哪知,她却向拉弦处走去。“稳住了”很懊丧,差点骂出声来。
顾荣是和姨叔张再来同时到西坑边上的。顾荣一到就有人提议,说平时总听顾荣唱,都是哼哼着玩儿,今日有孟伟的弦伴奏,就亮开嗓子大唱一回吧。大嘴巴子张再来也撺掇顾荣唱。民意已经如此,顾荣暗自高兴,正好顺水推舟。这是她早就盼望的一天啊!她早就想在孟伟二胡的引领下引吭高歌了。那日晚,是她下乡以来最高兴的时刻,因为,她终于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孟伟发挥得也很好,弦子拉得格外欢快。从会拉弦那天起,何曾这样精神过?哪时这样高兴过?庄稼人不习惯鼓掌,只会咂嘴,在暗地里说真好。
突然有一个声音打扰进来,伴着那扰音,一只手抓住了顾荣的胳膊。
原来是顾荣的奶奶。奶奶说:“姑娘家,这么招摇干吗!你看人家村里的女孩,一个个多稳当,就你!走,快回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荣不好发作,笑嘻嘻地说:“奶奶,我唱的可是革命歌曲,您阻拦,不怕犯错误呀?”
大嘴巴子笑道:“哈哈,这闺女。姨姑,顾荣要给您带高帽呢。”
当晚,“稳住了”没能得逞。因为,顾荣在回家时是和奶奶一起去的茅房。
不过,“稳住了”并没死心,为此,他下了功夫,每晚都去守候。终于,他等来了机会。在一个夜黑人静的晚上,他看见顾荣只身一人去了茅房。片刻,他像黄鼠狼一样溜了进去。万没想到的是顾荣这丫头这么难对付。顾荣没因害怕而发抖而无力而束手就擒,顾荣很勇敢,一直与那个把老头帽放到脖子下只露两只眼的坏蛋挣扎搏斗,并大喊大叫。这时,去了救星。柱子媳妇上茅房,发现情况赶紧呼喊。一个黑熊似的物儿突然跑出,差点将她撞到。
此事惊动了村支书,经过一番调查,两个当事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既没看见面孔,又没看清体形。那家伙很狡猾,逃跑时是低着头猫着腰的,无法拿村里人平时的走相与他对号。
这一迷团虽未解开,也有好处,给女人们尤其是顾荣敲了警钟,从此谁也不敢在晚上单独去茅房。
奶奶可是从此有了严加管束顾荣的充分理由。
“非办你”这想法并没从“稳住了”心里消除。他虽然放弃了茅房这一目标,却时刻都在寻找新的机会。他在等。
孟伟结帐那天,向顾荣讯问了这件事。
那日午后,孟伟给帐汇总,正用心拨拉算盘珠子,顾荣突然推门进来。顾荣甜甜地笑着,脸蛋绯红,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胸脯更加饱满,那一对颤颤的玩意儿把白衬衣顶得老高,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魅力。孟伟一看就羞红了脸,喘气都不均匀了,慌乱地说:“你,你坐吧,歇一会儿吧。”
顾荣笑着说:“你猜,我给你拿来了嘛玩意?”
孟伟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猜不出。”
顾荣猛地把手伸到孟伟面前,啊,原来是一副白色的确良套袖。顾荣说:“小会计,这是给你的。”
“我?”
顾荣不容分说,上前亲自给孟伟套上套袖,然后问:“怎么样,漂亮吗?”
孟伟一阵惊喜,一时又不知所措,只是说:“这是……这是……”
顾荣笑道:“你的套袖送给我了,你用什么?我再送一副给你呗。”
孟伟幸福得不得了,两眼紧盯着顾荣,脱口说:“你长得真好看。”
顾荣抿嘴一笑,轻轻打孟伟一下,竟叹息一声。
孟伟不知顾荣心想何事,便试探着问:“那天晚上,你就一点都看不出那个坏蛋是谁吗?”
一提这事,顾荣两道细眉紧皱起来,轻轻摇摇头。
“我说一个人,你看像不像?”
“谁?”顾荣扭过脸来,十分严肃。
“郑开发,就是那个‘稳住了’。”
顾荣突然仰起脸,思忖半天,叹口气说:“有点像。可是……唉,无根无据,我怕冤枉了人。”
“这事只放你我心里,往后多留神就是。”
顾荣突然低下头,眼含泪花伤心地说:“长了这样一张脸来,人人都夸,像是天大的好事似的。其实,为了这,我心里的负担重着呢。”
孟伟头一次见顾荣如此伤感,他没想到自己竟会那样难受,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劝道:“别担心,有我,我会保护你。”
这时,饲养员大嘴巴子走了进来,顾荣赶紧抹眼。大嘴巴子惊奇地问:“咦,侄女,这是怎么了?”
顾荣一笑,说:“姨叔,嘛事也没有。刚才在门口,一个蠓虫飞进眼里去了,我揉了这半天,才好一点。”
“噢,哈哈,那就没事了,那就没事了。”
狡猾的大嘴巴子看看孟伟,看看那一副白套袖,装做没事一样哼着“八路军独立营,谁来参加谁光荣”的曲儿,遛遛达达地走出门去。
四
第二天,顾荣干的是挑粪的活儿。一天下来,顾荣就有滋有味地品尝到了广阔天地的乐趣,两腿疼得蹲不下身,肩上肿得象面包,连肉皮都跟烤红的面包皮一样。次日清晨起床,哪还起得来呀,连声哎哟,那身子骨儿像被强力胶粘在了床上,无法分离。可是,仍然要去挑粪。早己磨成铁肩的老社员是不在乎的,顾荣却不行,粪担子只要一上她的肩,她就像刚出生的马驹子,趔趔趄趄,总是要摔倒。她还得双手去托扁担,恨不得能像举重运动员一样,把粪担子举起来,去拯救肩膀。
今日挑粪又不同昨日,昨日从地头进去,有涵洞为桥;今日为抄近道,小河上架起跳板,又窄又晃,下面是水,如高山深涧,让人眼晕。顾荣没能闯过这一关。顾荣挑着两筐粪,还没走到跳板中间,眼前一晕,身子一晃,便连人带粪掉进了水里。
这与队长有关。
队长是专带妇女干活的人。一把大簸箕除锨,专为女人们筐里装粪。按说像顾荣这样的新手,应该照顾点儿,少装点儿,等她适应了,再多装不迟。可队长不,队长像是与顾荣有仇似的,把她的筐装得冒了尖儿,拍了又拍。
老社员麦秀眼尖,已经看出队长心术不正。麦秀发现顾荣落水,急忙撂下扁担去救顾荣。队长动作更快,抢在了麦秀前头。
顾荣呛了一口水,直呕,边呕边向坡上爬。队长抓住顾荣的手,把她拉出泥淖,又去扶她的腰部。麦秀清楚地看见,队长顺势摸了顾荣的胸脯。顾荣一身泥水,薄衣薄裤紧贴身上,丰满而又健美的形体展露无余,凡是该鼓的地方都肉鼓鼓,尤其双乳一颤一颤地格外诱人。队长目不斜视,傻了一般呆在那里。顾荣又惊又羞,泪水很快涌出了眼眶。
还是麦秀提醒队长,快让顾荣去换衣服,队长才醒悟过来。
队长如此行事使顾荣既害怕又担心。队长可是最有权力的实权派啊,他让谁享清福谁就能享清福,他让谁度日如年谁就得度日如年。唉,以后该怎么办?顾荣突然有了掉进狼窝的感觉,被恐惧笼罩着。顾荣把这事告诉了孟伟。孟伟听后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扬言要用镰刀骟了队长。顾荣惟恐出事,又赶紧劝说。从那天起,二人的心贴得更近,接触更加频繁。孟伟对顾荣越来越关心备至,顾荣也越来越离不开孟伟。
队长胸中不快,开始与孟伟有隔阂,并时而产生摩擦。表面上看是为队里的事,真正原因其实是在顾荣身上。
五
打秋草时节,草洼子的景致是很美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草在微风中荡漾,揉来揉去,舞姿十分优美。野鸭子、白鸥、红嘴儿各种水鸟随处可见,大堤下深水处时有鱼儿跳出水面,更显此处景色优美。当然,水蛇也是经常出没的。麦秀说给顾荣时,顾荣现出一脸的惊恐,喊一声我的妈呀,说她最害怕蛇。
孟伟引领顾荣下了水,并告诉她,找苇茬子稀处走,下脚要稳,要踩实再迈另一只脚,千万不能乱了章法瞎扑腾,那样会被苇茬子伤着。顾荣一边答应,一边紧跟在孟伟身后,朝草地深处走去。顾荣分的段儿是在最后,紧挨着苇地。孟伟把她送到那里,便匆匆返回,先割自己的段儿去了。
顾荣突然独身一人,周围全是没顶的秋草,如置身在原始森林一般,恐惧之感油然而生。眼望不远处比秋草更高的苇地,她更加害怕。她听说过苇地的面积非常大,如此荒野之处,会不会有大蟒?这样想着,幻觉中便真的出现了一条大蟒从苇地中向她奔来。顾荣吓得“哎呀妈呀”一声惊叫,腿下一软,扑倒在苇茬子上,左半边的衣服湿了,手火烧火燎的疼。她清醒过来,回头一望,苇地方向只有密密麻麻的苇子,哪里有什么大蟒?再低头一看,左手已被苇茬子戗破一块肉,渗出鲜红的血来。顾荣悲从心生,一边用手帕包扎伤口,一边无声地掉泪。此时,她非常想念妈妈,要是妈妈在身旁,定会心啊肉的叫个不停,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解除痛苦。可眼下,什么指望也没有啊。
苇地突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顾荣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队长。
“怎么,还没干呢?”
“队长,我的手破了。”
队长匆匆来到顾荣面前,捏起顾荣的手看了看,唏嘘着说:“唉哟,心疼死我了。我分完活儿,从苇地里绕过来,就是为了帮你。顾荣呀,在家里有家人疼,到这里你放心,今后我疼你。”
听了这话,顾荣很生气,说:“队长你放尊重些,不要胡说八道。”
队长冷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人生在世,可不是来受罪的,尤其像你这样的美人,更不该干这种当牛做马的活儿。顾荣,其实你靠我照顾才是正路。只要你依我,我就能把你调进科技组去,那可是村里最好的地方啊,比红医站都强。”
“你……你快住嘴,快走开!”
“唉,顾荣,求你了,我真的能把你调进科技组。你就让我亲一口吧。”
队长突然扑向顾荣,将她抱住,两只手去抓她的胸前,伸嘴去咬她的脖子,发抖着说:“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晚上搂着干老婆睡觉,就觉着搂的是你。”
顾荣快要气炸了肺,怒声道:“再不放手我就喊!别忘了,我手里还有镰刀呢!”说着,便把镰刀挥舞起来。
队长只好就此罢手,恶狠狠地说:“看来,你还得多尝尝受苦受累的滋味,要不然,你不知道锅是铁打的。操!我这好心却被你当成驴肝肺了。”
孟伟干得很欢,处在青春期恋爱中的男女,都是有极大热情的,看什么什么都好,干什么活儿都觉得不累。此时的孟伟更是迅猛异常,因为他要实现一个愿望,那愿望就是,尽快干完自己的活儿,去帮助心上人,尽量多流一滴汗,让心上人少流一滴汗。
孟伟过来时,顾荣剩下的还不少。
“喂,你快歇一会儿,我来!”
顾荣手扶酸疼的腰,一下无法直起,劝孟伟:“别忙,你歇会儿再说吧。”
“我?我还用歇?”
孟伟浑身豪气,说罢,挥起镰刀就割。孟伟割得是快,所向披靡,镰到处,秋草纷纷倒地,那动作既敏捷又优美。顾荣觉得孟伟不象是在割草,好像是在弹钢琴,那割草的唰唰声,秋草晃动的苏苏声,竟与乐曲一样,又有节奏感又悦耳。顾荣又觉得孟伟是在与草共舞,犹如霓裳,又似飞天,那迷人的舞姿在锋利如刀尖的苇茬子上跳跃,使舞姿更增添无限奇特的美感。顾荣兴奋起来,再也站不住,她要加入这行列,与孟伟同歌共舞。
顾荣割完最后一把草,手扶腰直起身子,孟伟这才发现顾荣脸上有泪痕,急问何故。顾荣怕激怒孟伟,惹出祸端,没敢说队长欺辱她的事,伸手苦笑道:“不争气的手,被苇茬子戗破了。”
孟伟看后十分心疼,也就信以为真。
孟伟近来最怕在洼里吃饽饽。他主要是怕顾荣。顾荣总是设法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有时躲都躲不开。其实,他不愿意这样,怕人家说闲话,说他拼命帮顾荣,原来是为了那口吃。凭心而论,他图的是人,哪里是图的吃?顾荣美艳惊人,能看上他,并且那么大胆地向他示爱,使他受宠若惊。他觉得,他应该尽到男子汉大丈夫的责任,不该让那么娇嫩美丽的女子去受苦受累。他要尽力多承担,让顾荣少受些罪。他的心愿就是这。
孟伟拿下挂在树杈上的饽饽兜子,挤进男社员堆里去吃饽饽。这是他最近的习惯,此用意有二,一是让众男人看清他是在吃自己的棒子面饽饽,二是不给顾荣作弊的机会,让她无法将好吃的塞过来。哪知,孟伟错了,当他解开饽饽兜子时,发现除了水壶外,那个大饽饽少了一块,却多了一个馒头。他立刻明白,不知何时己被顾荣偷梁换柱。他镇定下来,掏出饽饽当众大嚼起来,意在让人看清,他吃的是饽饽。
孟伟嚼着满口饽饽离开男人堆,他要去找顾荣,抢回那块饽饽。
顾荣和麦秀在扬水站大闸旁的一棵树下,赤裸着白生生的一双美足和小腿,浸泡了半天的胶鞋在旁边的太阳光下暴晒着。顾荣见孟伟匆匆而来,早有防备。孟伟来到后假装无事,胡乱搭讪,趁顾荣不备,突然袭击。哪知顾荣动作更快,两手紧捂饽饽,放在裆里,双腿夹住。
麦秀吃惊地看着他们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孟伟掏出馒头,递给顾荣,说:“我打小吃惯了饽饽,无所谓。你可不行,这么累的活儿已经让你吃不消了,再不吃好一点,怎么招架得住?快给我!”
顾荣脸红得没法说,强辩道:“嘛本事不是练出来的。你别再争啦,成心招人看热闹呀。”
麦秀明白了,嬉笑着劝孟伟:“小会计哪知道,这样换着吃甜。你非要抢过去,是不想让她吃上甜饽饽呀。老夫老妻的,这么客气干吗。”
顾荣岂能饶过,手伸进麦秀胳肢窝里乱抓。麦秀撑不住,笑得在地上打滚。
这是一个不错的中午,他们一块儿吃喝,一块儿说笑,感染得空气中都弥漫起甜味,灼人的阳光里也充满幸福。大柳树上的知了受到感染,也欢畅起来,“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
下午更难熬。其实,不是下午的活儿比上午难,而是下午的天出奇地热,一点风丝儿没有,人人都汗如雨下,带的水已喝干,可汗还是照旧要出。人们渴得无奈,渴得胸腔火烧火燎,渴得嗓子眼里往外伸小手,忍无可忍了,就想喝脚下草洼子里的水。草洼子是排污河放进的水啊,那可是城里下来的污水,其中什么肮脏的东西都有。那又该如何?总比渴死强吧。有人开始喝脚下的污水了。这污水虽不如排污河里的污水那样黑,那样粘稠,那样冒泡,可这污水也是污水!它虽经过草洼子的吸收、过滤、沉淀,还有雨水的掺合,但一经捧在手心看,仍是乌不几的,喝到嘴里臭不几的。
孟伟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为了顾荣,他的水壶里还有库存。就在顾荣捧起脚下水审视两次又扔掉两次怎么也喝不下时,孟伟出现在她面前。
“喂。”孟伟的声音很低,从饽饽兜子里掏出水壶递了过去。
“你……?”顾荣一下愣在那里,惊愕的眼神很快转变成感激,“这不行,我不要!”
“我早就练出来了,禁饿禁渴又禁累。我渴三天都没事,你行吗?给!”
顾荣瞪起的双眼紧盯着孟伟,喘息变的急促起来。突然,她接过水壶,咕咚喝了一口,又递给孟伟:“一人一口。”
这是孟伟没想到的。他与顾荣对视片刻,无奈地点了一下头,接过水壶就喝,喉结明显耸动一下,又将水壶递给顾荣。
顾荣面带微笑,接过水壶喝一口,又递过去。如此几个回合后,顾荣觉得不对劲,便警觉起来,假装喝过,又递过去。眼见得孟伟喉结在动,如真喝一样,可顾荣接过水壶一摇,还是那么多。顾荣疑惑地看看孟伟,半晌才将水壶放进嘴里。这一次她没喝,用舌尖顶住壶口,往下咽一口唾液,喉结也是耸动一下。她突然明白了。她再一次把水壶递过去,等回来时一摇,壶里的水还是那么多。
“你没喝!你一直在骗我!”
“哈哈。没事,我就是想让你多喝一点。”
“你……这里的水你全喝干,一滴都不许剩!”
顾荣跨前一步,把水壶塞进孟伟怀里。却不想孟伟乘势搂住她的脖子,硬是将壶嘴塞进她嘴里。顾荣不喝,孟伟就捏她的鼻子,顾荣无奈,只好喝下。孟伟把顾荣放开,哪里还放得开,顾荣扭身把他抱住,又去攀他的脖子,眼泪汪汪的,去吻他的干唇。
“你呀,嘴唇这么干。你是渴坏了吧?”
“渴不坏,我是属骆驼的,有耐性着呢。”
顾荣疯狂地用湿润的小舌舔孟伟的双唇。孟伟被舔得浑身燥热,再也无法抑制,将顾荣紧紧箍住,狂吻起来。
郎才女貌,男欢女爱,如甘露,赛美酒,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么?
孟伟顾荣正在忘情时,忽有嘻嘻的笑声传来。二人吃惊不小,急忙分开,但见一个身影己钻进草丛深处,很快,便只能看见秋草在摆动了。
“啊,被人看去了。这怎么办?”孟伟很惊慌。
“怕嘛!我们是在恋爱,怎么啦?”
六
孟伟与顾荣在草洼子的新闻很快传开。
几天后,孟伟就感觉有异常现象出现。最明显的是母亲,母亲总是愣愣地看他,嘴一张一张的,像是有话要说,可一直没说。还有大嘴巴子,见他就无缘无故地笑,且莫名其妙地说:“哈哈,你这小子……”那后面都是什么意思,他心里自然明白。
顾荣面临的情况比较严重。队长看她的眼光总是阴冷的,皮笑肉不笑的。队长开始给她施压,给她小鞋穿。比如昨天,让女知青和孩子的妈妈们去菜园子拔草,惟独派她和铁姑娘们去抬土垫地,一天下来,累得她都不会走路了,晚饭也没吃,躺在床铺上痛哭一场。
麦秀很同情顾荣。麦秀心想,她怎么就得罪队长了呢?队长怎么就恨上她了呢?跟铁姑娘们去干抬土的活儿,那不是要她的命么?抬上一百多斤重的土筐来回奔跑,放下扁担就拿锨,无半点喘息时间,只有流汗的份儿,没有擦汗的工夫,如此干法,不用三天,非把顾荣累垮不可。麦秀要和队长理论理论,替顾荣讨个公道,被顾荣拦下。
队长又派活儿了,顾荣胆战心惊。昨日累得肩膀还在红肿,火烧火燎的疼,用手摸一下都不敢,还怎么再搁上扁担。这扁担炖肉,可是快把肉炖烂了呀。还有那两条腿,疼得迈不开步,一迈步就发颤,如何再去抬起土筐奔跑?
值得庆幸的是,队长把铁姑娘们派走了,没点顾荣的名。一拨儿一拨儿都如领了令箭似的走出队房,最后只剩顾荣和柱子媳妇两个。队长说:“你们俩去茄子地打顶。”
茄子的长法很有意思,茄秧子第一次分叉时做一个茄子,第三次分叉就做四个茄子,再往上分叉可做八个茄子。但终因地力不够,不可能保全,只好打顶控制它再长,将营养拦住,以保下面的茄子长大长足。
柱子媳妇很热情,耐心细致地教给顾荣如何打顶。
与昨日抬土筐赛跑相比,今日的活儿真轻松啊!犹如游园逛景一般。那打顶的活儿,跟掐花拈草又有什么区别?顾荣长舒一口气,高兴之余,又不寒而栗。啊,队长居然有如此权力,虽说每日只是派派活儿,可对她来说,几乎是操纵了她的生杀大权。若每日都把她放进铁姑娘队里,犹如把一只绵羊放进骏马群中一同赛跑一样,不被活活拖死才怪。要是队长生了气,他会这么干的,会让她去忍受地狱般的折磨,还可以美其名曰“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顾荣想到此,不由地唉声叹气。
柱子媳妇说:“大美人,你怎么啦?有嘛愁事尽管跟嫂子说。嘻嘻,要不要我给你当媒人?”
顾荣无精打采地说:“嫂子真逗,我都要愁死了,你还找乐儿。”
柱子媳妇大喊大叫道:“啊呀,你还愁,你们城里人多阔,肉票、油票、鸡蛋票,烟票、糖票、纺织票,连洗衣服的胰子也要票,有嘛好东西都给城里人,给非农户。种庄稼的哪还是个人,常年见不到一滴油,吃不到一两肉。只有受苦受累的份儿,没有半点享受的权利。俺们都惯了,也不懂个愁。你就跟我比,一比你就会知足。”
顾荣苦笑道:“嫂子真会劝人。”心里却说,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
不到正午,柱子媳妇就回家奶孩子去了。这是队里对她的特殊照顾。
茄子地里只剩顾荣一人,她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队长的故意安排。
果然不出顾荣所料,柱子媳妇刚走过大场,队长就从棒子地里钻了出来。队长左右了望一下,三蹿两蹦就来到顾荣面前,蹲在茄子棵里。那茄子齐腰深,队长蹲在里面像没有人一样。
“顾荣,这活儿不赖吧。其实,一年到头都有累活,一年到头也都有这样的轻松活儿。让谁累让谁美,全凭我一句话。顾荣,我实在舍不得让你受累受苦,恨不得让你天天干这种美活儿。你信么?昨儿把你累成那样,我的心都疼。我要说瞎话我就是狗揍出的驴。顾荣,我给你跪下了,你就依了我吧,依了我我就想法让你进科技组。那可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啊。”
顾荣看着脸色蜡黄的队长,他那两只眼一会儿是哀怜的光,一会儿又变成凶狠的光,而且在一阵阵地发抖。顾荣紧张得受不了,扫一眼周围,周围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她蒙了,只觉得四面的空气全向她压来,似要爆炸一般。她大叫一声,疯了般扭头就跑。
队长突然变得如猎犬一样,一个踏跳向顾荣猛扑过去,虽被茄子秧拌倒,但抓住了顾荣的一条腿,向后一拉,顾荣随即摔倒在地。队长又一个蛙跳,骑到顾荣身上,一把撩起她的花的确良衬衣,又撩起里面的乳罩。顾荣又惊又羞,奋力反抗,两手却被队长铁钳似的双手制服。顾荣又喊又骂,队长揪下一个小茄子,狠狠地塞进她嘴里。
就在队长要得手之时,头上却遭到沉重一击,翻倒下去。
顾荣羞愤难当,急忙爬起,整好衣服,朝队长狠踢一通,然后抱头痛哭。
救顾荣者是孟伟。孟伟怒不可遏,又给队长一顿拳脚。孟伟说:“我早知这狗东西居心不良。昨天把你累个贼死,那是下马威;今天又给你个甜头,把你单独派到这里。可耻的东西,采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
顾荣擦干眼泪,坚强起来,拉着孟伟的手:“走!”
顾荣把队长告了。虽是强奸未遂,队长的罪过也不轻,因为,他破坏的是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他被判刑十五年。
(未完待续)
丑女
刘文生
东港镇崔庄新潮福利服装厂成了全县的利税大户,厂长崔英被评为全市的“十大杰出青年”,为了宣传崔英的事迹,报社把撰稿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决定立即赶赴崔庄去采访。
崔庄就在城郊,离市区仅十里路,我便骑车前往。这倒不是为了给社里省点汽油,而是想借机观赏城外的风景,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
我骑上那辆已经休息了将近半年、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赶往目的地。也许是因为较长时间没骑车了,也许是因为这车太破旧了,走起来摇晃得让人心里发慌。
出了城,下了柏油路,我上了一条田间小路。那路很窄,窄得将将能错过两个人。小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稻秧正处灌浆期,地里刚浇上水,未成熟的稻穗齐刷刷的,像是刀裁一般。一阵微风吹过,掀起层层波浪。我提心吊胆地蹬着很不情愿前进的自行车,生怕一不小心掉进稻田里。所以,除了偶尔听到久违的蛙鸣,根本顾不上浏览周边的景致。
咣当!越怕碰到的事情就越找上了我——和迎面而来的骑车人撞到了一起,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栽进稻田里。我挣扎着站起一看,和我撞车的竟是个姑娘。当我把目光投向对方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她那张又红又黑的脸上布满了疤痕,像是一片丘陵,很难找出一块平川;眼皮上几颗大小不一的肉疙瘩已遮盖不了眼球,让人猜不透她那双眼睛是睁是闭;嘴唇向外翻着,让两排白白的牙齿袒露在外;本来黑亮的头发却像碱地里的秧苗,左一块右一块地栽在头皮上,缺苗的地方还是疤……此时,我已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理亏,我连忙向她道歉,问她摔着了没有。姑娘爽快地说:“我没事。您呢?”我抻抻胳膊,蹬蹬腿,扭扭腰,也没事。看着对方全身像个泥猴,我们都笑了。
我们把自行车拉上小路,互相道别。我顺便问了姑娘一句:“你是崔庄的吧?可认识崔英?”姑娘笑了:“我还真是崔庄的,还是新潮厂的。您是来洽谈业务的?”我说我是记者,来采访的。姑娘像是失望的样子,但还是放弃了去城里的计划,非要陪我去服装厂。我欣然同意——有个向导当然好。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走出了夹在稻田的小路,上了宽敞、平坦的乡村公路,才骑上车,边骑边聊了起来。
姑娘很健谈,没聊几句就把话题扯到了她的身世上。她告诉我,她25岁了,初中毕业后,因为家境不好,母亲又生病,需要照料,就没去县上读高中。
“您一定觉得我很丑吧?”姑娘问我,又像是问自己。我向来不愿谈论别人的长相,特别是女人。所以,我没正面回答姑娘的提问,也无需回答。但我猜测,这姑娘可能遭遇过什么灾祸。姑娘下面的坦露,印证了我的猜测。
“其实,我小时候长得挺俊的,而且聪明、伶俐。妈妈给我起了个‘俊妮’的乳名。一家人视我为掌上明珠。六岁那年,妈妈做晚饭,我烧火。就在妈妈去里屋舀面时,灶里的火着了出来,和灶外的柴禾‘连了毛’,立刻蹿起了两尺多高的火苗。当时,我被吓傻了,也不知跑开,连呛带吓倒在火堆上,就被烧成了这个样子。大夫说,可以为我整容,可家里拿不出那笔吓人的费用。”
姑娘很直率,似乎对我一点也没隐瞒。只把痛苦写在了她那张难看的脸上。
我不想把姑娘带入不堪回首的境地,赶紧把话题岔开,就说:“你们厂长名气很大,很了不起。”姑娘听了,微微一笑:“其实也没啥。”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痛快。心想,这姑娘口气真大,连崔英也不放在眼里,太傲了。
我们走着聊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新潮厂的大门口。这时,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和姑娘打招呼:“厂长,你不是进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姑娘慢声细语地回答:“我刚走出不远,就遇上了这位记者来咱厂采访,就陪他回来了。”我听了一楞——原来和我撞在一起的丑姑娘就是崔英!我再次打量她,怎么看也不能把她同想象中的面目清秀、身材匀称、气质高雅的女厂长联系起来。我这才觉察到自己犯了大多数人容易犯的错误——以貌取人。
崔英见我那付惊诧的神态,笑着说:“怎么,我不像个厂长?”“不是,不是。”我急忙回答,分明是在撒谎。“我这个长相,又这付打扮,还骑辆自行车,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像个厂长;您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崔英在安慰我,我却愈加尴尬,也打心眼里佩服她的大度。
崔英领我进了她的办公室。那是两间平房。房子虽小,却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写字台上放着一红一绿两部电话,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写字台的左侧,此外就是一个三人木沙发和一台旧式电扇了。屋里的摆设显示出崔英的干练、好学和俭朴。
崔英把我让在沙发上,又到了杯水,才坐在办公桌前。
不等我发问,崔英就接上了路上谈的话茬。“那时候,我们村没有一个像样的企业,乡亲们有吃的没花的。我呢,也不甘心料理那几亩责任田,便萌生了办厂的念头。可家里人和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支持我。我是九牛拉不回的脾气,认准的道,非走下去不可。我找村支书要了几间闲置的厂房,又从信用社贷了点款,就在门口挂上了服装厂的牌子。”
“看来你这第一步还挺顺当。”我相信崔英的能力和魄力。
“顺当?”崔英在苦笑,“那时,村里人都不愿跟我干,说我是窝里的鸡毛飞不上天。我呢,不吃馒头也要争(蒸)这口气。我走家串户,联络了十几个残疾人自带机器来厂,没出一个月就开了工。”崔英在轻描淡写,我也庆幸她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我们忙乎了两个多月,总算把第一批服装生产出来了,却不知道往哪里销售。后来产品越积压越多,资金周转不开了,眼看新办的厂子就要停产。那时,我平生第一次大哭了一场。”崔英说着,把脸埋在双手里,不让我看出她那激动的样子。
“这时,镇上的头儿们给我出点子,让我去市里的商场试试。我背上一大包袱样品坐上公共汽车就进了城。谁知,商场的业务不看样品,先端详我的脸。我怕把这位业务吓着,背起包袱跑了出来。”崔英一副忿忿的样子。
“你跑回来了?”我不由地问道。
“回来不还是没咒念。我又回到商场打听到服装专柜经理的住处,就去瞎碰。我没进过城,哪儿也不认识,那位经理住南开五马路,我却转悠到河北五马路。等找到经理的住处,天也黑了。”崔英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也忍俊不禁。
我很想知道崔英这趟进城的结果,忙问:“你见到那位经理了吗?”
崔英见我有点着急,故意卖关子:“欲知后事如何,咱们先吃个苹果再分解。”说着,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苹果削起来。
苹果削好了,先递给我,又给自己削,这才接上话茬:“我蹲在楼道里傻等,可巧一位大嫂下班回来,见我村姑打扮,又拎个大包袱,以为我是贼,非拉我上派出所,我怎么解释她也不信。这时,那位经理回来了,我说明了来意,又让她看了样品,才算解除了这场误会。”
“这回生意谈成了吧?”我又插了一句。
“哪儿呀!经理听说是村办小厂的产品直摇头,根本不想跟我谈,让我赶早回去。情急之下,我想起了董存瑞‘泡蘑菇’的那一招,跟他死磨硬泡。您猜怎么着,这一招还真灵。经理被我缠得没办法,才看了样品,认为还可以,答应给我们代销。”崔英说着,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我自然也替她高兴。
崔英告诉我,那一整天搭半夜她没吃没喝,心里憋住了急火,回来就病倒了。
“你可真够不容易的。”我感叹道。
崔英给我续上了水,又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接着说:“‘不容易’还在后边呢。后来,我们的产品质量出了问题,商场把货全退了回来,仓库都放不下了。没办法,我和两个姐妹用小拉车弄到集市上去卖。卖了两个多月,货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可一算帐、亏了好几万块。多亏县妇联、残联又帮我解决资金,又给找技术员,才度过了这一关。”
我不愿再让崔英陷入过去的困境,就把话题拉了回来:“那时你如果泄了气,也没有今天的新潮厂了。”
崔英听我这么一说,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与刚才判若两人。她建议我去他们的展室看看。那是五间宽敞、洁净的房屋,里面的衣架上挂着各式服装,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崔英指着几个样品对我说:“这些全是出口的。”
“出口?你们的产品也能出口?”我很惊诧的样子。
“您别看不起我们这个小厂,不少老外争着向我们订货呢!”
我不免赞叹崔英的经营之道。
不觉到了中午,崔英盛情,非留我吃饭,我也没推辞。席间,崔英频频给我敬酒。几杯下肚,我借着酒劲,谈起了崔英可能不愿谈起的话题。
我说:“你事业有成,人也好,早成家了吧?”
崔英听后,先是苦笑,转而一脸严肃:“我这副尊容,谁能看得上。”
“你是知名的企业家,条件这么好,总会有人青睐的。”我在给她打气。
崔英见我这么说,又敞开了话匣子:“因为产品外销,我经常和老外打交道。有一次,我接触了一位叫谢尔盖的俄罗斯小伙子。他在中国留过学,毕业后做起了服装生意,经常往返于天津和莫斯科之间。他的汉语说得也很流利。几次洽谈生意,我们就熟了,还交换了名片。”
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俄罗斯小伙产生了兴趣,就冒昧地问了一句:“这个谢尔盖一定长得很帅吧?”
崔英又笑了,这次笑得很甜。她婉转地回答我:“还算可以吧。”
“你们没往深处交往?”我不免又问了一句。
崔英对这事毫不隐讳:“一次,他来中国,谈完生意后,他非请我吃饭。从来不用白酒的他,这次破例喝了两杯。借着酒兴,他竟问我是否有了男朋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几次追问,我才告诉他还没有。谁知他听后突然站了起来,举起双拳,高喊了一声‘哈拉绍’,把我闹糊涂了。”
我不知深浅地说了一句:“他那是对你有意,你该主动点儿。”
可崔英却连忙说:“不行,不行!那不可能。我哪方面也配不上他。”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我很想知道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谢尔盖回国后,因为忙于生意上的事,很长时间没来中国。有一天我收到了他用中文写的一封信,您猜什么内容?”崔英又跟我卖关子。
“什么内容?”
“他向我求婚。”
“你该答应他。多么好的小伙子。”
“我怕委屈了他。后来,他又来过几封信。最后一封还邀请我去莫斯科。他说他已联系了一家最好的医院,要为我整容。弄得我心神不定,左右为难。”
说到这里,崔英把话锋一转:“好了,咱们不谈这个了。喝酒。”
我的采访任务顺利地完成了,由原路往城里返。骑在车上,我的两只眼睛仍是盯着脚下的路。盯着盯着,我的眼睛朦胧起来。这时,突然间闪出一个姑娘的影子,啊!是身材苗条、美丽大方的崔英。她身着白色婚纱,左臂被魁梧、英俊的谢尔盖挽着,他俩被众人簇拥着,缓缓走进结婚礼堂……对面传来的车铃声使我从美好的思绪中醒来,报社已经到了。
看见世界到时候
林岩
他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开始父母还抱着能治好的希望,把他留了下来。可是当他们听医生说,治好他的一双眼睛起码要花5万元而且还没有把握时,父母彻底绝望了。他们是种地的农民,5万元可不是说着玩的。后来,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于是他被丢在了一个陌生城市的火车站。
那时他才6岁,又是冬天,母亲把最厚的棉衣穿在他身上,他还是感到冷。他开始哭,“哇哇”地大哭,惊动了许多人。他听到身边有很多人在说话,他听不懂说什么,就一个劲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没来,爸爸也没来。这时,他已经知道爸爸妈妈嫌他是一个瞎子,不要他了。后来,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拉起他冰凉的小手,一直拉着他走进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这个人说:“这是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
这个人让他喊叔叔,他就喊了,然后就换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后来,叔叔一点儿一点儿地让他熟悉了这个家,告诉他床在哪儿,柜子在哪儿,吃的东西在哪儿。叔叔常常出去,他就在家里呆着。叔叔怕他寂寞,给他买来许多玩具,有能跑的汽车,能打的冲锋枪。他看不见,却愿意听汽车的声音和打枪的声音。他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他慢慢长大了,在叔叔的关心和照顾下,除了眼睛还是看不见,其他部位都很健康。他曾经问叔叔,自己长得怎么样。叔叔说他长得很好看,就像电视里的小帅哥。他没看过电视,当然不知道电视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里面的小帅哥到底有多帅。他脱口说:“我要是能看到该多好啊!”叔叔听了,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脸,怜爱地说:“你不是听医生说,5万元就能治好你的眼睛吗?我现在正在挣,不管能不能治好,我一定要试试。”当时他躺在叔叔怀里哭了,泪水从他那黑暗的眼里流出来,热辣辣的。叔叔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给他擦泪,尽管有点痛,可他却非常幸福。
终于有一天,叔叔兴奋地告诉他,攒够5万元钱了!叔叔激动地拉着他的手来到医院,后来他被推进了手术室。7天后,当医生准备给他拆眼睛上的绷带时,叔叔突然阻止医生,对他说:“如果你看到的和你想象中的世界不一样,或者你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你会失望吗?”他说不会,叔叔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紧紧攥着叔叔那双粗糙的大手,心里紧张极了。医生小心地一层又一层地拆着,他的心就一下比一下跳得猛,当医生终于把最后一层绷带拆掉时,他仍然害怕地闭着眼睛。但他似乎感觉到那种除了黑之外的东西,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真的看到了!他首先看到了许多人,这些人脸上都挂着泪滴。
他一侧头,不禁惊呆了,他面前坐着一个眼睛深深凹下去的瞎子!他顺着胳膊一直往下望,他正紧紧地攥着瞎子的那双粗糙的大手。
知识出处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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