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最近,俱乐部主任和我談了一件事。他希望我能把厂史展覽会里所反映的旧社会工人的苦难生活編成新京剧来演唱，幷严格要求“自編、自演”，借以更深刻、生动地讓职工們回忆、过去，珍惜今天，我很兴奋地答应了。当时我考虑了我們京剧团的演員水平和各方面的条件，覚得虽然有困难，但在兩三个星期內足可以赶排出来。
  当天我就开始动笔了。可是无論如何也写不下去。一拿起笔来腦子里就現出許多往事……
  回想一下，除非今天，哪个时代有这样的事呢？镇导上大力支持公人的业余支艺活动，而且还讓自己編自己，写自己，唱自己。眞是……
  日伪时期，慢說无人重視工人的娛乐，就是工人們自己凑在一起說說唱唱也是受限制的，我說这話你也許不信，那我就举几个例子讓你看看吧。
  那个时候工人們一天累个七死八活的，誰有心思玩乐呢？可是也有不少人,虽然餓着半个肚子，还是有这种喜好的。
  現在我們剧团的賈玉亭同志,从小就爱拉胡琴，大伙也喜欢听他拉，但那时候，在人多的地方他却不敢拉；就是不在众人面前拉，他也要把胡琴筒里塞破破布，怕惹是非，怕引来了許多听众，地面上或狗腿子来找碴。
  又如：最喜欢說相声、唱大鼓的周云章、刘春亭、刘宝財、刘源等人，那时間，也是找个沒人的地方才敢唱的。
  你一定要怀疑：說書唱戏又不是做賊养汉，这也犯条款？嘿，那个社会这也是犯法的呀！
  周云章他們常聚会的地方是刘源的家里，尽管是偸偸摸摸地，也是有人来干渉的。有一天晚上他們正唱得高兴的时候，狗副官王国祥領着不叫三倫的日本人来了，一进胡同狗副官就大駡：“这帮穷小子，誰讓你們唱的?还想活嗎！你們的腦袋不打算要啦!”鬼子也駡着：“巴格牙路，窩藏八路的有，庫啦。”一边駡着就挨門挨戶的搜。看到这个情况，大伙就来个冷鍋貼餑餑——溜了。若不是他們跑得快，被鬼子逮着还不知怎么样呢？
  郑庄子有个算命的先生吳自淸，因为会弹弦子，所以經常到工房里和他們一起玩，这年五月十五是吳自淸他父亲的生日，就把他們哥几个都約来，借这个机会玩个痛快。給老人做寿乐呵乐呵还有关系嗎？沒想到就眞出漏子了。正当他們唱到兴头上的时候，派出听的戶口警一步闖进来，只見他腰里掖着家伙，屁股上带着绳子，狗尿尿把腿往凳子上一蹺,白着眼喊道：“媽的，逮八路还逮不着呢，你們跑这开秘密会議来啦！”
  大伙早又吓得慌了手脚，連忙給他倒了杯茶，畢恭畢敬地說：“先生，别误会！我們都是裕大紗厂的工人！今天来給吳大伯祝寿来啦！”戶口警故意端詳了大伙一下，裝腔作势地說：“工人？把你們的‘工本'掏出来給我看看。”大家都把工本拿出来，他挨个看了一遍，又白着三角眼打量了他們一会，呲着一口大黃牙象要咬人似地接着說：“旣然是工人，为嘛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竟敢跑这来私自聚会，你們忘了死啦?”这时主人家吃不住劲了，吳自淸的父亲哆嗦着說：“老总,您消消火，都是我不对……”
  沒等他說完，戶口警又瞪着三角眼狠狠地說：“放屁！又是做寿是不是?做寿为嘛不通知地面，出了事誰担？啊？”意思是想从这哥几个身上找点嘛,可是，看了看这間除了炕席沒嘛的破屋子，和哥几个的穷样子，也实在沒什么油水可刮。最后就每人賞了个大耳光算完事。
  虽然遭到百般刁难，工人們还是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說唱，后来实在沒有办法了，他們就利用下神閙鬼来唱，从那时候起，孙悟空、五大家时时扑在他們一个人身上下神，大伙就把神仙围起来，請神唱兩段听听。
  現在賈玉亭不断談起这些事来，一聊起来他自己也是哭笑不得，他說：“我們那样做呀，眞是被迫得没办法了。”
  后来連下神閙鬼的办法也吃不开了，实在沒轍了，他們就离开工厂到大直沽三益庄一带的私人票房里去玩。票房是有錢人去的，他們到那也只能是听听，尽管这样，他們也是到夜里十一、二点鐘才回来。
  同志，那个时間工人們不只是生活上苦，連說說唱唱也是如此的不自由啊！
  当今天領导上讓我編剧本的时候，不得不讓我想起这些往事，生活在那个时代，做梦也想不到有今天哪。那末就讓我們看看今天工人的业余文化吧!
  現在我們厂不只是滿足了工人文化娛乐的要求，还成立了好多剧团，有京剧、有話剧、評剧、梆子，另外还有歌舞、曲艺、音乐……等十多个团，工人們可以随便进进出出尽情地唱乐，同时俱乐部都有了自己的古典戏裝。
  我就参加了京剧团，学会了十多出戏,又会拉又会打，賈玉亭就是我的师付。我們每月都給职工們演出很多节目，每当配合中心工作和政治运动也編排一些新戏，例如鎭反时我和演員高存义編了“护厂功臣”,搞查定的时候，演員陈博泉編了“查定員”等新京剧，演出时眞是另有一种味道。現在的任务是宣傳社会主义总路綫，演員曹敬同志編了一段新京剧“兄妹比干劲”，当天就随着厂里的宣傳車出外去演唱。
  这天晚上，宣傳地点是在音乐学院附近新建的一所大楼旁，这是去年国庆节盖成的百貨公司，門前有塊空地，对过是我們厂的市內宿舍。我們就在这打开了場子，宣傳車一住下，就被人們围得風雨不透，紛紛搶傳单，文艺节目一个一个的进行着，“打熊舞”，“躍进大合唱”，“技术文化大革命”……現在該唱京剧了，节目报完，老琴师賈玉亭給他們伴奏，晚風把他那幽美动听的琴音送到每个覌众的耳朵里，听起来是那么淸脆美妙，这时他的心里是多么愉快呀！他笑得那么美，卸了頂的腦門上發出紅潤的光，是呀！旧社会不許他高兴不許他快乐，今天他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不快乐?今天沒有周云章的节目，他和我一起在車下維持秩序。
  人群里有个系着紅領巾的姑娘搀着一位老奶奶也来看热閙了，晚風把她几根銀白的头髪吹得在头頂上抖动着，她眯起眼睛問周云章：“你們这是那不戏园子来的？周云章說：“我們是工人，来宣傳总路綫的。”他着真地說了最后一句。“总路綫我知道，天天都有来宣傳的。”老奶奶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說:“工人唱得可眞不錯呀!我老婆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看見这样热閙呀！”說完咧着掉了牙遍嘴笑开了。
  周云章听了，瞧瞧我，也跟着笑起来，他笑得也是那么兴奋,跟賈玉亭不差分毫。
  在配合厂史展覽会的时候，袁鶴礴同志編了一岀便裝評戏“勤俭持家”，演出效果非常好。評戏的覌众大多数都是妇女和老太太，上演那天我也在台下看戏，老太太們，一边看戏，一边抹泪，我身边有兩个大娘还互相低声嘀咕着：“唉!嬸子，唱得眞是一点不差呀！日本时候我們討来一塊窩头就你一口我一口的分着吃。”“是呀，大媽,我也覚着台上演的是我呢!”“象你，我看也跟我一样呢!这个討飯的籃子、棍子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戏一幕一幕地演下去，随着剧情的發展，她們的談話也在变化，現在台上是姐妹倆因为爭夺皮猴和毛料褲子閙翻了臉，这时我又听老太太們嘀咕起来：“看看!眞是年靑人，只知水解渴，不知挖井难哪!”“唉，象这样的年靑人还不少呢！掙点錢，整天价大吃大喝，講穿講戴，我可眞看木下去。”“还用說別人嗎，我們鄰居有个閨女，別提多瘋啦……”
  我正听得有意思，忽然她們不說了，我側过头看了看，她們的神情有些不安，我倒很奇怪，我回头看了看后边，嘔！我明白了，可能那位大娘說的就是她，我身后坐着一个女工，她的臉緋紅，头低得象要扎到怀里，我認識她，她不是我們厂有名的“港人”嗎？……
  可不是吹牛，我們的戏多多少少在职工群众中起了作用。我們的戏敎育了职工，职工的干劲鼓舞了我們。因此我們越唱劲头越大，这个劲儿，火車也拽不动。
  現在，周云章和賣玉亭他們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可是他們的心幷不見老，好象年靑了。每次上台演出或是我們靑年人演戏，总是乐的合不上嘴，心里象开了花，每次演完了戏也总是热情地対我們說：“小伙子好好練吧，多下点功夫，把艺术水不再提高些，这个时代眞难得呀！”
  周云章老大爷，每天下了班都把老花鏡架上，埋买編写新段子。他說：“就这个时候我再不唱唱，等沒了牙再想唱也不行啦！”
  过去童工們受罪的八間房那里，現在盖起了一片紅房子，每天吃完飯到那去蹓蹓吧，嘿!到处是鑼鼓喧天，唱的唱，拉的拉，看看这个窗戶里也在敲打，那个窗戶里也在歌唱，現在各个剧团都在編排新戏，我們不仅要唱出过去工人的痛苦，也要唱出今天的幸福，更要唱出美好的未来。
  哪怕你不好唱或不会唱，只要往那一蹓躂，心里就会感到一种幸福的滋味。当然，你若会唱兩句，心里就更覚得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