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一九三九年,文安洼閙大水。爸爸媽媽带着我和妹妹逃难来到天津，住在我叔叔家里。住是有安身之地啦，可是得吃呀。我叔叔家里也是吃这頓沒那頓，那能养得起我們全家呢!为了养活一家人,我便和妹妹玉梅去双喜紗厂上班（現在的棉緒五厂）。上班那年我十三岁，妹妹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进厂后我在合絲接头，妹妹在細紗看車。小妹妹一上班就干大人活，还天天挨打，在那干了兩年就不干了，又到宝成（本厂），来上班。
  到宝成后,还是在細紗看車，当头的是一个尖嘴猴腮，长着一对三角眼的丧門神——李加和。有錢、有势，經常給他送礼的人，到厕所睡大覚去他都不管，专找穷人撒气。有一次我妹妹上早班日本鬼子和白帽們从她車前走，看見我妹妹开花了，小日本瞪着夜猫眼上去就乱踢一通。妹妹疼的象刀割，眼泪象泉水般的涌出来，但是連摸都不敢摸，只好忍着难忍而疼痛，咬着牙接头。李加和为了日本人面前买好，棍子象雨点似的沒头沒腦的又落在我妹妹的身上。更难忍的是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早晨五点半上班，到晚上六点半也回不了家。在加上每天上班,李加和都派我妹妹去看最难紡的車，所以天天开花，天天挨打。日久天长把个天眞活潑的蹦蹦跳跳的孩子，折磨成一个面黃肌瘦沉悶不語的老太婆啦，妹妹有病也不敢歇班，因为一歇班就会被工厂开除。那时的工厂就是人間地獄，十几岁的妹妹受不住那样的折磨，所以就怕上班的笛响，越点怕上班，越覚得过的快，无情的笛嗚嗚的响起来了，随着笛声是一片哭声。孩子是媽身上的肉，孩子哭，当媽的心象刀割一样。我媽只好忍着泪劝我妹妹說：“孩子去吧，天养着！”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妹妹，娘倆痛哭。小妹妹泣不成声的哭着說：“我天天挨嘴巴子、棍子，天天卖命去，我不去呀!”媽媽听了这一番話，泪珠一串串地掉在妹妹的臉上。妹妹疼媽媽就不再說下去啦，起身抽抽噎噎的去上班。妹妹走后我媽气的就要找当头的說理去，剛迈門坎又退了回来。天哪！找誰說理去呢？有理沒錢，倒会被抓起来，这是什么世道，簡直沒有穷人的活路啦！
  一到夏天，細紗車間热的象蒸籠一样，暈倒人是常事。虽然这样，当头的連窗戶都不叫打开。有次我妹妹热的头暈，腦袋嗡嗡的响，眼前冒金花也不敢請假，晃晃悠悠的好容易熬到了下班,到家后，就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連着歇三个班，厂里就开除了。怎么办呢？只好托厂里的姐妹們去苦苦的哀求当头的。結果又讓我妹妹上班了。
  但在六月十一日那天，是正热的天气；也是我妹妹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那是我永远不能忘記的一天。太阳象一团火，沒有一点風絲，树梢連动都不动，在家坐着汗都嘩嘩地往下流，热的人喘不过气来。車間里热的更是可想而知了。我的妹妹玉梅，又暈倒了。李加和看見，上去一把，就象抓小鷄一样，揪着我妹妹的头髮，把她給拉起来，接着上去就是几个嘴巴子。妹妹的臉馬上肿的象饅头，但李加和还瞪着他那三角眼，一个劲地喊叫道：“接头！”我妹妹經这一吓，腦子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在这干了整五年活，如果好着她閉着眼也能接上。这时她强打精神，兩手哆哆嗦嗦的把头結上，丧門神一看她把头結上了，上去又是几个嘴巴子。当时我妹妹又暈过去了，臉刷白，沒一点血色。这时又来了一个滿臉黑胡、长着一双夜猫子眼、肌肉橫生的小日本。他手拿木棍，渾身带着杀气。見我妹妹在地下躺着，便用他的大皮靴狠狠地踢了一脚。“巴格牙路，起来起来的！大大的裝死不成的！”叫完了揚长而去。留下我那可憐的妹妹，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紧閉着眼睛，面色死白，一小时以后，她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微微地睜开眼睛，呻吟一下，身子連动都不能动。同車間的姐妹們，个个暗暗流泪，她們那能帮她的忙呢；她們也是和我妹妹一样的受着折磨，只不过是沒有暈倒罢了。我那妹妹是多么想回家呀，多么想回到媽媽身边痛哭一場呀！她咬着牙拿出全身的力气想站起来，剛一动，全身就象針扎一样。她含着泪向車間姐妹們說：“我离家多近哪，可是就这么近我再也不能看見我的媽媽了。我那可憐的媽媽,我再也不能挣錢养活你了。”我妹妹痛的在地下来回的打滾，李加和在办公室里养够了神，出来对我妹妹說：“你死！厂里有的是人，就不叫你走！”說着又派人到我妹妹車上去紡。就这样,从上午八点,一直到下午六点，我爸爸才把她背了出来。这时的玉梅，我那妹妹，只剩一口气了。腦袋搭拉在我爸爸的肩膀上，眼睛也睜不开了。我媽看到妹妹被折磨的样子，放声痛哭，紧紧地抱住我的妹妹，好象怕別人搶走了样。再看看妹妹全身都靑啦，媽媽哭的更加伤心。玉梅，我那孩子,你怎么不睜开眼看看媽呀!媽对不起你呀！……。”
  尽管我們怎么呼喊，我那妹妹也睜不开眼睛，媽媽哭的昏过去好几回，眼泪都哭干了。玉梅，你为了养活媽受了这么大的罪，你还沒长大成人，就掙錢养活媽，媽是吃你的肉哇……。玉梅！媽对不起你呀！玉梅！我的好閨女，你怎么不說話呀，你死也該看媽一眼哪！儿呀……”我那妹妹好象听懂了媽媽的話一样，微微的睜开了眼睛，嘴一张一张的要說話，可是张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出来，一口气沒来就閉了眼，就永远离开我們了。死后眼睛和鼻子都往外冒大血塊子，流了一地，整整收了三鉄簸箕,我的妹妹就这样被他們折磨死了。掐指算来她已死去十五年啦。
  如果她能活到今天，該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