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一九三九年我进裕大紗厂做工，晚上还得到新中山鉄厂去抬煤，白天黑夜拚死挨活地干，賺来的錢还是养活不了一家人，过着半飢半飽的日子。
  我那大閨女叫小妮子，生来就叫人喜爱，天眞、活潑，又知道过日子，說話做事而大人一样，要是生在有錢的人家里，早就上学了，可惜她生下来就和我挨餓，八九岁时，她就到漫洼拾野菜子磨面子吃，还总背着我到处去驗工，因年岁小工厂都不要她。
  十三岁那年,她在裕大紗厂驗上工了。到了家，高兴的和她媽說：“媽！我驗上工了，明天就給您賺錢来！”她媽看到小妮子这么喜欢，眼泪都落了下来，讓这么小的孩子去干活，作媽的誰忍心呀，可又有什么办法，一家人要吃啊，只得把孩子摟到怀里嘱咐說：“到厂里干活要象在家一样的勤謹，听当头的話。”小妮子沒看出媽媽的心事，天眞的回答說：“媽！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的干。”
  我下工回家听說小妮子驗上工了，心里有說不出来的难过，一个作爹的連孩子都养不起；孩子的身子骨又不結实，进了紗厂可够嗆，不叫日本人打坏，也得累坏了，不叫去吧，也得和我餓死，只有忍着心疼叫她去。第二天就和我一起进厂了。
  小妮子这聪明的孩子，到了細紗学接头，不到三个月完全学会了看車。这么小的孩子，一天要干上十二个鐘头的活，不飽，又累，上夜班困的抬不起头来，当时的机器又不好用，总是开大花，要是叫当头的看見，就是一頓毒打，孩子連厕所都不敢去。日子长了，小妮子变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瘦的光剩了一身骨头架子，也不爱說話，終于积累下一身病。給孩子治吧，吃还吃不上，那来的錢治病呢!病一天比一天重，她終于病倒在炕上起不来了。看到孩子成了这样，我的心象是刀剜一样疼。
  急的我沒有办法，只好去找当头的大老崔要包工活作；好多賺兩个錢，給孩子治病。我向大老崔說，“崔先生！給点包工活作吧，給孩子治病。”他橫眉瞪眼地說：“要干有利的，利少的就不干了，那就家去干吧！”我当时急的要命，心里的怒火管不住了，咬了咬牙說：“好，不干了！我吿退。”轉身就出厂了。
  到了家，坐在炕上，一句話也說不出，想呀！眞的不干往后怎么办,大老崔撵工房，住那去呢？小妮子的病……当时心乱成了一团。小妮子看出我的臉色有点不对头，就問我：“爸爸！您怎么啦！”我說：“不干了！”听見这句話，她可急了，勉强地从炕上爬起来，抱住了我說：“爸！您能看着亲生的閨女病死，全家人餓死嗎？”这时我什么也說不出来，好象誰在抓我的五臟，眼泪嘩曄地流下来，小妮子很費力地提了口气又說：“全家都指望您……”她說不出来了，她含着眼泪更亲切地叫了一声：“爸爸!忍着干吧!”我听到孩子的这一蕃話，全身直打哆嗦，扶着她說：“孩子躺下吧！我干去！”
  看見了大老崔我說：“崔先生，我叫孩子的病愁坏了，和您頂起咀来啦，往后您給嘛活我干嘛活。”他冷笑了一声說：“还得找我姓崔的来吧。“就这样我又留下了，只好忍着干，那时那有心踏踏实实地干活，人在厂里，心早就飞到小妮子的病上去了，恐怕出了意外；又想孩子不如死了干净，省得和我活受罪。
  孩子被病折磨得昏迷不醒了，臉色难看得象香灰。我到家，看見她媽守着孩子發愣，我看着孩子要断气，但当时半点主意也沒有。我叫了一声：“小妮子！”她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把眼又閉上了，这时我把她抱在怀里，搖她喊她，她喘气都費劲，嗓子呼噜呼噜的响，她强打着精神睜开了眼皮，抓住了媽媽的手，上气不接下气的挤出了几个字說：“爸——媽——我不好受！你們救救我……”閉上眼歇了会又說:“爸——您要把弟弟妹妹拉扯大……我……”說着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角上流出了最后的兩滴眼泪，紧抓着媽媽的小手慢慢地松开了。我流着泪想：苦命的孩子,十几年总也沒得过一天好日子，連餓带累的給折磨死，作爹的沒尽到責任，实在对不过孩子呀，給孩子买个匣子吧，又沒有錢，总不能用席卷走，只好去找日本人討个木箱子吧。进了厂找到了管賬的許先生，又煩請了.很多工友們，說明了来由，他們就去找日本人当头的森山求个裝机器的箱皮，森山很不耐煩地說：“好的好的，給他个小小的！”我一看太小，便向他哀求說：“森先生！孩子大，箱子小下不去，請您給換个大的吧!”森山带着凶气比划着大腿說：“什么大大的，嘎嘰嘎嘰就下去了！”这句話把我的肚子都要气爆了，孩子死的够委曲的了，还叫把大腿割下去，世上的人有誰能忍心說呢，日本人就这样說出来。当时我恨不得咬他兩口，駡他一頓，才解恨呢。又經許先生和工友們向森山說了好多好話，他回头走开了，这时工友們就給拿了个大箱皮。
  箱子拿到家把这苦命的孩子很窩囊地放了下去，全家人哭着送到坟地。
  以后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一时不如一时,半年的工夫就死去四个孩子。噯呀，我不能說了，說也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