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605号車①入站了
  1954年6月，这一天天气炎热，柏油馬路都被太陽晒軟了；一道道車輪痕迹閃閃發光。路旁公共汽車站上，等車的人們排成長長的行列。在后面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娘，她很焦急，耽心來車入多，自己年紀大了挤不上去。
  605号車入站了。老大娘扶着路旁的小樹，跐起脚來望着車門，盼望多下來几个人。
  門开处，跳下來一个約摸十八九歲的女售票員。她把头上的短髮一撩，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就喊起來：
  “乘客同志們!烟台道到啦，有去泰安道、曲阜道、敎育局、文化局和市委会的同志們，請在这里下車啦。下車的乘客，請走人行便道，橫穿馬路，注意車輛……”
  这响亮的声音和她对附近街道的熟悉，引起上下車入們的注意和关切。有时，她还小声地对下車的个别乘客嘱咐着应走的道路和方向。
  上滿了人，車廂内挤得透不过气來。女售票員在車窗外不住地招呼乘客們往里走。
  “大娘!您不上去嗎？”老大娘正在失望的看着車門，女售票員过來要扶她上車。可是，老大娘却搖了搖头，表示要再等下一輛。
  “大娘!后面的車也挤，天又这么热，您还是上去吧！我会給您找到座；車上的靑年同志也会給您讓位子的。”
  老大娘笑了，被女售票員扶着上了車。果然，在拥挤的車廂里有一个靑年讓出座位。
  汽車行駛起來，車廂内也松快和淸凉了一些。老大娘心里很滿意，总想过去和那位女售票員多說兩句話；可是人家正在忙着賣票和“报站”，沒有插嘴的空兒。一会兒，車又快到站了，女售票員忽然挤过來，老大娘剛想招呼，只見她在鄰座上抱起那个四、五歲的孩子，对一个妇女說：“大嫂!您先下去，我再遞給您孩子，省得摔着他!”老大娘心一热，想，这哪里是坐汽車呀，眞像走親家！
  車又开了。老大娘含笑望着忙碌的女售票員，就像望着自己的女兒。
  “大娘，您該下車了!”女售票員过來扶着老大娘來到車門，恰好車子停下來。
  下車以后，老大娘繞到女售票員的后面，望着她那高高的身影，舍不得走；想去抓她的手，可是人家正收票，老大娘只好說起來。
  “大姑啊！”不知她怎么想起这个称呼，“我可得謝謝你！在解放前哪，我坐車挨了几回摔啦……”車子要走了，女售票員不能听完老大娘的話；話沒說完，老大娘是不甘心的。她过去握住女售票員的双手，說：
  “同志!你眞是……眞是毛主席的人哪!”
  汽車走了，老大娘站在那里，还在望着想看車上那位年輕的“大姑”……
  这就是，“我們天津的姑娘”，出色的女售票員張玉英。
  能發揮青春的力量嗎？
  張玉英到汽車公司工作的那年，才是个十六歲的小姑娘。她是随着一百多个男女靑年，由政府介紹來的。
  1953年的春天，張玉英被分配到南市汽車站上“站賣”，当时，她很不滿意自己的职务；媽媽和鄰居們也說：“賣票有什么出息头!”說是个“侍候人的事兒”。她自己也想，不如去做一个紡織工人或机械工人，学点兒技術，將來才能有光明前途。
  她常常想：靑年人不是耍發揮靑春的光和热嗎？难道这“收下三百元錢（旧幣），撕出三百元票”也能發揮靑春的力量！
  售票員工作，特别是“站賣”工作是艰辛的。早晨三点多鐘，人們都在酣睡时，就要起床去“出車”；風吹雨打日头晒，还要背着皮包去“站賣”！媽媽心痛女兒，怕女兒累坏了身体，有时張玉英早晨醒得晚一些，媽媽就說：“睡吧，睡吧，咱們不去了!”
  張玉英看到很多和自己一起來的同志，都上車工作了，可是自己还是“站賣”，心想：我哪点兒不如他們！特别看到以前的同学張淑珍被領導表揚后，心里更是不服气！
  有一天，張玉英和几个同志遇到公司的刘股長，她就坦率地提出“不願干了”，要求去做别的工作。可是，刘股長給他們解釋了半天，最后說：“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啊!”
  这以后，張玉英更覚得别扭了。虽然不久她就被分配到車上工作，可是还安不下心來。
  上班，就像欠了債，感到头很大，脚下跺着棉花，下班就像把債还淸了，連忙赶到第二文化宮去划船，去跳舞，常常玩到深夜十二点多……
  这天早晨，張玉英又迷迷糊糊地上了車；头很沉，心里空，好像非瞌睡一会兒不行。車子一站站地过去，乘客照样地下去、上來。來到××站，沒有几个乘客上車，她疲乏地一拉車門，喊了一声，“走——”
  車一駛出站，乘客突然喊起來：
  “司机，司机，站住!”
  “售票員掉下去啦……”
  眞是，張玉英掉在汽車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昏迷不醒……。
  从医务室又被同志們送回家，張玉英躺在床上，心里还在扑扑地跳。
  “这回可闖了禍!”她耽心地想。”这次工伤事故完全是我的責任，一定要挨一頓狠狠的批評，还許記过！”
  媽媽在一旁更唠叨开了，她埋怨女兒，千不該，万不該，不該去干这个“沒出息”的工作，受了累还得挨摔。
  一听見叫門，張玉英就用被子蒙起头來，怕批評她的同志來了。
  可是無論如何，同志們也來了，幷叫醒了張玉英。在床前站着張淑珍和团小組長楊玉敏，还有十几个同志。她們沒有批評，而是親切地安慰她，說領導上很关心她的身体，叫她安心休养，不要过多地想到工作……。
  領導的关怀，同志們的热情，自己的思想和錯誤……她說不淸是一种什么力量激动着自己的心，張玉英伏在枕头上嗚嗚地哭了。
  同志們走了以后，張玉英的“病”輕了許多。她一閉眼，就好像看到張淑珍的面孔：人家也是个靑年，也是和自己一起分配工作的；可是，她受了表揚，自己却挨了摔，出了事故！人家能發揮靑春的力量，难道自己不能嗎？
  “不，明天上班去！”張玉英猛地撩起被子，坐了起來。
  張玉英悄悄地推开团支部的房門，团支書孙國茹迎上來，問她的病好了沒有？張玉英紅着眼圈檢討錯誤。孙國茹說；“团也有責任，沒有帮助你热爱工作。”又說，”团員不怕犯錯誤，但要有要强心，要改……”。
  当張玉英又回到車上的时候，發現自己的工作确实有很多缺点。她想先把車收拾干淨一些。可是，忙着擦玻璃就沒时間扫地；扫了地，椅子上还有厚厚的塵土。左忙右赶地做完了，吃早点的时間被占去，只有餓着肚子工作。
  这时，公司里又表揚了張淑珍的車輛淸潔工作做得好。“淑珍!我想到你車上去看看。”張玉英找張淑珍來商議。
  “欢迎！”張淑珍热情地拉着她說。”明天來吧!”
  “路長找你……”
  有一天，在一路車終点站的黑板上寫着：
  “張玉英下班后不要走，路長找你……”
  路長对工作是个很嚴肅的人，特别是批評起人來厉害極了。張玉英心想，一定又是出了什么差錯被他知道了！虽然下了班，她沒敢走，可总是像捉迷藏似的躱着路長。
  “張玉英！”路長終于找到了她，“是怕我批評依吧？”張玉英帶着怀疑的神色笑了笑，路長在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她。
  “張玉英同志!那天你給我解决了一个大問題……要不是你的帮助，我就耽誤了工作！迟到还是小事，可是有很多私商在等着我去收稅款；这对我們國家机关的威信，是会有影响的……”
  張玉英把这封信撫在胸口，痴望着路長那含笑的臉，心里久久不能安靜：她热呼呼地想起这个寫信的姑娘——
  事情發生在前兩天，605号車停在南市站口。張主英照顧乘客們上了車，剛想关門喊走，忽見一个梳着兩条長辮子的姑娘从車后赶來。要在以往，張玉英是关門就走，可是这回她招呼司机等了一下，那位姑娘才匆忙地跨上車。
  “票，同志們請買票啦！”張玉英一面喊，一面就伸过手去。那姑娘一摸口袋，楞住了，臉也变了顏色。
  “同志，到哪去？”
  “我，我这就下去……”說着，那姑娘就往車門口走。
  “您到哪兒啊？”張玉英非常奇怪，又問了一句。
  “……烟台道。”
  “七分錢。”
  “可是，我一分錢也沒有啊!”
  張玉英仔細一看，那姑娘胸前挂着税务局的証章，看她那發急的样子，一定有要緊的事，就說：
  “您沒帶錢哪？我先給您垫上，下次坐車您再給我!”
  那姑娘一下子抓住張玉英的手……
  ——想到这里，她很激动，她开始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和祖國建設事業联系在一起了。
  从北站到小刘庄
  車，还是那輛車；路綫上，还是那些站。可是，張玉英开始感到新鮮和親切了。她每天都把車子收拾得漂漂亮亮，总琢磨着怎样讓乘客更滿意。
  605号又停在东門車站。
  “到泰安道去嗎？”有一个靑年过來問。
  “嗯——不去！”張玉英想不出沿路有这个站名，就关上車門走了。
  “上班去？”車一开，乘客們談起話來，“哪兒下呀？”
  “新華医院。”
  “你們銀行不是在泰安道嗎!”
  “下車一拐就到了呀!”
  張玉英听了心中一驚，她連忙过去向那位同志打听到泰安道的路，果然下車一拐弯就到了。她紅了臉，好像做錯了什么事。
  “泰安道去嗎？”
  晚上，这些話时常响在張玉英的耳边，使他翻來复去地睡不好。所以，天上还帶着星星，她就起床了。
  “你今天不是休班嗎？这么早起來上哪兒去？”媽媽关回地問她。
  “上北站！”
  “上北站干什么？”
  “去問路……”
  东方的早露，剛剛散發出紅光，張玉英的“問路”工作就开始了。她沿着路綫，步行着，一站一站地打听：車站附近的重要街道、建筑物、机关、医院、学校、剧場……。她詢問了無数的攤販和坐在街門做活的老大娘，一面走一面往小本子上記着。”
  來到南市，腿酸了，腕子也累了，头在嗡嗡的响。她想：上車吧，到公司里多叫几个人來……可是，上班的上班，休班的休班，哪里能有人來呢？
  她撫摸了一下酸痛的腿，抬起头來看看升起的太陽，街道上早已喧鬧起來。她跺了跺脚，又掏出小本子，心想：紅軍長征哪有这寬闊的馬路？刘胡蘭坚持工作的时候也不是这風和日暖的日子！
  这天，張玉英一直走到小刘庄終点站。
  在这一年……
  一九五四年过去了，时間老人又給人們送來一个新的春天。
  就在这初春的一个下午，張玉英跑着，來到党总支書記常志民的門口，一下子闖了進去。
  “常書記！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常志民略为驚疑的望着她：站在面前的不是那个初來公司的毛丫头了。而是一个大姑娘，一个女干部了!她已經懂得了生活和工作。“怕什么呀？”
  “因为，把我选上了市級劳动模范!”
  “这有什么可怕的？”常志民笑起來。
  “我是想，在这一年……”
  是的，她想起这一年，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乘客和同志們的爱戴。她想起許許多多熟悉的面孔：張淑珍和孙國茹，建筑工人和進城的農民，抱着孩子的媽媽和白髮蒼蒼的老大爺、老大娘；同志們給了她前進的力量，乘客們給了她鼓舞……。在車站上，常常有抱着孩子、怀着孕的妇女在等“張玉英的車”，車一進站就有帶着紅領巾的小学生在喊“張玉英姑姑”，有一天，在一个工業区的車站上，一个老大娘过來，扶着車門，看着張玉英：
  “您上吧，大娘!有座啊!”
  “不，我今天不出門兒，是來看看你！”
  在每次端起車上那杯水的时候，她都想起那个鉄路医院的医生——他們夫妻兩人常坐張玉英的車，听到她在行車中一段接着一段的报站声——吿訴人們下車的时間，囑咐人們不要走錯道路，指給人們机关和商店。因此，在医生下車的时候，也囑咐她：“張玉英同志（他早已知道了这个名字）！这样会把你的喉嚨喊啞的，你应該帶一杯水!”
  一般人看來，这也許是些細小、平常的事；可是，張玉英在这里却体会到一种不平常的情感。
  在这一年，她入党了，更感到自己担起双倍的責任。
  在这一年，張玉英是愉快的!可是，把她选成市級劳动模范，她是有些怕；她怕自己做的是这么平常的工作，有人会說沒有突出的貢献；她怕自己明年的工作做不好，那才丟臉……。她心里兴奋，也有些胆怯。
  常書記听了她的話，又像贊評又像不同意似地搖了搖头，說：
  “不要怕，也不能怕!要同志們了解你的工作，要更关心同志！要到群众当中去……”
  “这是我們天津的姑娘!”
  这一天，張玉英永远也不会忘記。
  1956年4月24日，在我們的首都，在祖國心臟的心臟——怀仁堂的前面。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战友們，和参加全國先進生產者大会的交通运輸部門的代表們見了面。
  天上飄着白云，就像一朵朵飛起來的牡丹花。代表們排着整齐的行列，張玉英和四个姑娘站在前一排。
  “毛主席來了！”
  代表們为祖國的幸福和繁荣、为領袖們的健康，高呼“万歲”!鼓着掌，兴奋地跳起來。
  周总理來到代表們前面，看到張玉英，詢問了她的姓名和工作，就拉着她，向毛主席介紹：
  “这是我們天津的姑娘!”
  “做什么工作？”毛主席慈爱地問她。
  “汽車售票員。”
  “好，有时間我也去坐你的車子!”
  張玉英看着自己的領袖父親般的笑容，心里本來准备了很多的話，可是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反而激动得流下眼泪。
  1956年6月于天津

①張玉英从做售票員工作，分別在603，607，605号車上服务，为了便于讀者了解，這里都寫做605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