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私合营东亞毛麻紡織厂麻袋車間梳麻工段老工人张立光下了班和去年新来厂的徒工小王說說笑笑地走在去新村的路上。忽然一陣风从背后吹来,恰巧把他头上的一頂嶄新的帽子吹落,随着风不断地向前滾。他刚要去追,小王早已拔腿跑在前面拾了回来。他笑嘻嘻地递給他。张立光拍打着帽子上的土,高兴地說:“倒是小伙子麻利。”小王眨着眼看着他的头頂想笑又沒好意思笑出声来。“你笑我这头禿,是嗎?……”张立光問。
“我不是笑話你,我总納悶你还不算老,怎么就掉了头发呢?”
“唉,小同志!提起我这头发是怎么掉的来这話可就长啦!”这时又勾起了张立光的往事。
“淪陷时期,我来到咱厂做临时工,每天四毛錢。那时厂里正进棉花柴皮,每隔二十分鈡就拉进一車来。我一个人把棉柴皮从車上搬下,等車回去再拉的这个时間,我就赶紧碼垜。我每天总是按着这个規律干。在垜不高的时候一个人干困难述不大,卸完了車赶紧碼,有时还能休息几分鈡等着下次車。有一次,我刚坐在垜上一喘气,資本家看見了,叫我在等車的时間去过(过磅)麻球。棉柴皮的垜越来越高,一个人上来下去的又累又困难。还得抽空去过麻球,連个喘气的时間都沒有,当时天气那么冷,可是我渾身是汗。資本家检查时和我說話,总是捂着鼻子站的远远的,唯恐我的臭汗气味熏着他。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啦,就要求車間管理給我調調工作或是添个人。他表面口口声声地說給我想办法,可暗地里使坏,吿訴資本家說我調皮搗蛋,不安心工作。我恐怕失了业全家挨餓,就再也不敢說嘛,更拼命干了。
“有一天,西北风呼呼地吹着,資本家穿着长毛大衣在院里都站不住脚,我在高高的棉柴皮垜上渾身的汗連棉袄都湿透了。这样叫风一吹,連着打了几个寒战,回到家里,我对媽媽說不好受。媽媽赶紧来厂給我吿了假,又当了一条棉被請中医給我看。中医說是伤寒,我心里害了怕,知道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媽媽也背着我掉泪。那时我們一家八、九口人的生活,主要就仗我一个人維持。哥六个三床被,为了給我治病又当去一条,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呢!”
小王听到这里瞪着眼問:“听說那时厂里也有职工医院,你怎么还自己花錢請中医?”
“唉!傻孩子!厂里名义上有职工医院,实际上只有高級职員能享受,咱工人哪里有份!这样,治又治不起,养也养不起,过了一个来月病还是不見好。后来一个朋友来看我,心里不忍,就拿錢給請了一位中医,看了看,我才好些了。可瘦的不象个人样子啦,头发都脫的光光的了!直到現在也沒有再长上。
“这时家里已經当卖一空。我怕厂里开除了,就赶紧掙扎着起来去上班。一面走,一面心里騰騰地跳。两条腿哆哆嗦嗦,好象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好容易才到了厂,李管理看見我說:“呀!你来了,日子不少啦!”我摘下帽子,指指自己的头說:“李先生!我这病不輕,你看头发都脫光了!”他大槪是怕传染或是怕嘛的,倒退了几步,从眼角里看了我一眼。我要求他給点輕工作,他就派我到整理裁布机工作。可是,过了不几天,他又叫我回梳麻車間。我要求他緩些日子,因为腿还軟,他听了把脸一沉說:“不行!梳麻缺人,你就去吧!”当时梳的是靑麻,质量很坏,里边净是土。梳麻車間就象沙漠地带的大风天,对面不見人,眼也沒法睜,气也沒法喘。后来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李管理,要求还註我去做整理工作。他正在低着头写字,半天才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很不耐煩地說:“整理不缺人,你吿假吧!”說着写了假条向桌子角一推,摆手叫我出去。我二話也沒敢說,拿起假条回家养了几天,就赶紧按期来上班了。这时,李管理斜着眼看看我說:“你先回去好好养两天,車間又暴騰又喷,你带病上班对咱厂名誉也不好!”看来是番好話,可是你看他那阴沉沉的脸,就知道他在搗鬼。我只得說:“那么你在假条上給签个字吧!”他一摆手說:“不用签了,去吧!”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媽媽看見了吃惊地問:“怎么,你又回来了?是不是……”我吿訴她沒事,但接着她又滿面愁容含着泪說:“唉!孩子!不是我不疼你,你看咱家穷到这个样子,你一天不上班咱一家人就一天吃不飽。我害怕你老吿假,叫人家开除了可怎么办?”
‘沒办法,第二天我就到了厂,李管理一看見我,不耐煩地說:“立光!你怎么又来了?你的户口撤了,知道嗎?”我一听,好象晴天一个霹雷,知道撤了我的名字就算开除了,我走上前一步,还沒等我說完話,他就把手一揮說:“我管不着!这是人事部的事!”說着又斜瞪了几下眼珠子,扭脸就走了。
“我好象被判了死刑似的,从厂里出来,垂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心里又气,又恨,又难过。怎么办!怎么办!我去吿!吿这些吃人的野兽!对!对!我紧往前走了几步,腿也好象有了劲。可是轉一想,唉呀!混蛋!誰不知道“衙門口朝南开,有理沒錢別进来”呀!穷人沒有說理的地方啊!我立刻渾身象散了架子。还是回家吧!可是,媽媽……爸爸……小弟弟……唉!我是沒脸回家!我跳河!不行!我得活着。我心里象刀子扎的一样。最后,我一賭气就蹬了三輪。……”
接着他拍拍小王的肩头无限羨慕地說:“你看过去多不容易啊!小伙子你是有福的,赶上这个社会多好啊!你可要‘身在福中要知福'啊!”
“你不也赶上好社会了嗎?”小王笑嘻嘻地提醒他似地說。
“对!对!我还不算老,我还要把我的老劲都使出来,为社会主义干一番呢!”他兴奋地說。
这时眼前一片新磚房出現了,他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