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的一次精神漫游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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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龟兹仰止》 图书
唯一号: 320920020210004475
颗粒名称: 库车的一次精神漫游
分类号: I267
页数: 67
页码: 213-279
摘要: 写历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经历着那些似乎忽然又活过来的人和事,总渴望找到一段属于自己的历史,而历史也似乎总有一些适应后人的东西。让我们时时能感到与历史正在交谈的感觉,除了享受到了一部想写的作品终于写完了带来的那种欣悦感外;没有时间集中地读一个地方的历史。就不用再去读别的历史资料了,我在写作中已经把这种沉重感默默地一个人扛住了,有时候为了弄清一件事或者为了从历史中找到一点可写的东西,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那些专门研究历史的人去干的,都有可能踏在汉唐的地方生活。
关键词: 阿克苏地区 库车 精神漫游

内容

一、为历史留言
  龟兹的历史随着我的叙述完毕,似乎真正地变成了久远的东西。
  写历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在写作过程中,犹如行走在一条穿越了时空的道路上,经历着那些似乎忽然又活过来的人和事。
  作为后人,在接受历史的同时,总渴望找到一段属于自己的历史。而历史也似乎总有一些适应后人的东西,它发生的过程悄悄地暗合着我们的一些心理,让我们时时能感到与历史正在交谈的感觉。
  我已经写了《马背上的西域》那本书,写完之后,除了享受到了一部想写的作品终于写完了带来的那种欣悦感外,我还意识到,我干了一件很有实际意义的事情;现在的人都很忙,没有时间集中地读一个地方的历史,我这样挑轻捡重地把一个地方的历史纳于一书,刚好给人们提供了方便阅读的机会。
  我想,读完我的这些文章的人,如果记性好的话,就不用再去读别的历史资料了,随便在哪个地方给人吹历史,肯定不会错,因为我的这些文字就是整个历史的缩写。
  当然,我的这些文字在被读者接受的时候,一定是轻松的,好读的,不再有那种时间久远,事件繁杂的沉重感。我在写作中已经把这种沉重感默默地一个人扛住了,有时候为了弄清一件事或者为了从历史中找到一点可写的东西,我得翻阅许多资料,最后写下的东西,常常有一两千字来源于一二十万字资料的情况。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那些专门研究历史的人去干的,但我却傻乎乎地一直埋头在干。当初只是觉得,在新疆这样一个历史太过于浓烈,每天一脚迈出去,都有可能踏在汉唐的地方生活,历史这一课必须得补上。于是我就开始阅读历史,不料在阅读的过程中却发现有许多东西惊醒了我这个现代人的眼睛,我觉得用文化大散文的形式将西域历史写成一本书,倒是一件好事情。尽管写西域历史的东西很多,但大多重复,而且没有集中,无法给读者一个完整阅读的机会。
  于是,我拿起笔就写了。现在看来,除了当时被刚刚阅读完历史生发出的新鲜促动以外,我的那股冲动也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勇气。
  现在,我感兴趣的历史都已经写完了,也该收笔了。不得不承认,历史毕竟还是古老的东西,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它最适合老人心态去把握,我还年轻,我得去走适合我的路。
  所以,面对历史和我的这些文字,尽管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学为所用,但我还是觉得,不为所用而学方是最幸福的事情。
  二、初到老城
  让自己从历史中走出,顿觉轻松无比。
  接下来,我和大家一起在库车闲逛。刘亮程因为要写一本库车老城的书,而且图片在书中占了很大的比例,所以他的眼睛老是盯着一些古老的东西。画家张永和是给刘亮程的书配画来的,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刘士超不停地在他的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我不知道作为书法家的他,记得如此谨慎是为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亦写得一手好散文)。剩下我和孙江,因为都是写诗的,慢慢悠悠地乱转着,说一些诗内诗外的话,倒是轻松自在。
  库车分老城和新城,刘亮程因为要写老城,所以对老城似乎格外感兴趣。我知道这其实是认真的原因。新疆的大多地方只要你一对它认真,它总是像有幻身术一般,为你展现出丰富的魅力来。刘亮程在我眼里是一个太过于缓慢的人,我不知道他将如何把握一个维吾尔气息如此浓厚的地方。
  对于库车,我有一种躲避的心理。我始终觉得,光有感受而没有生活是不行的,也许这只是属于我个人的一条狭窄无比的道路,但在我曾经认为古叶尔羌王国——现莎车——可以写出一组好文章但却无可奈何地失败之后,我就更坚信这一点了。所以,这次我也就不报什么希望了。
  现在,老城仍然保持着伊斯兰建筑的风格,以维吾尔族人经商和居住为主,新城大多已是汉族人的生存地,现代文明也体现得十分突出。
  走过了新疆的许多地方,我便发现,老城和新城像两个强壮的汉子,各伫立于一方,时间已经这么久了,好像彼此还很生疏。
  我是一个不适合在大城市生活的人,同样,也不喜欢现代文化的好多东西。所以,来库车时间不长,我发现我的心已经逃向古城了。
  第一次去古城是在看苏巴什古城的下午,我由于太疲倦,从进去到出来都没有打起精神。我虽然清楚对于巴扎、清真寺、工艺坊、铁匠铺等都得细看才行,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连日来过于疲倦的身心已不利于观察,所以,我在收心的同时,暗暗决定下次再来。热情的新疆同样需要热情的人,而从某个角度而言,人的热情是决定一个地方热情与否的关键。
  回到车中,司机克尤木已坐在车中睡着。克尤木是县委宣传部的干部,却会开车和摄影,据说摄影水平颇高。我怏快地坐下,闭目养神。不料克尤木却说:“下午的老城有啥转头嘛,巴扎在中午就散了。”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再来老城,看来还有机会。
  三、丰富的手
  第二天,我们又去老城。
  好心情观察到的老城值得一写。我们在古城随便走动着,慢慢地,就有了感觉。人们起了个大早,把沿街都洒上水,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各种各样的商品已经摆好,只等待着从远处来赶巴扎的人购买。据说有些很远的人半夜赶着毛驴就上路了,毛驴已经来过很多次巴扎了,认得路,所以,人们躺在毛驴车上睡觉,让毛驴车直直地向巴扎走来。我想起几年前在疏附县干过的一件坏事,我看到赶巴扎的人已经熟睡,就把毛驴拨转方向,它拉着车就顺着原路返回了。毛驴认路的本事极强,我想车上的人一觉醒来后,就会惊讶地发现怎么又回到了家门口。
  那时太年轻,老爱恶作剧,现在再不会那样了。
  巴扎上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我曾在一篇写喀什巴扎的文章中写到,维吾尔巴扎上的商品摆放严格地遵从了生活原型,比如鞋摊前面是袜子摊,再往前是裤子摊,依次类推,是皮带、衬衣、上衣、帽子摊等。而从大的方面来说,饮食、家俱、农具、果品、饰物都严格地划分了区域。购买者涉入任何一个区域,都马上会被它的丰富所吸引。
  库车的巴扎在这里无需多费笔墨,无外乎与喀什巴扎同出一辙。
  我们在一个卖茶叶的摊前停住。守摊的是一个维吾尔中年妇女,她面前摆放着二十多种茶叶,在茶叶的掩映下,她显得无比庄重。细看茶叶,几乎全国各地有名的茶都有,一种茶叶装满满的一大麻袋,给人以无比亲切之感。
  有人来买茶叶了,她拿起身后的长勺,伸进袋中将茶叶舀出。买者要多少,她一勺下去,准确无误。买者给她钱,她又用勺端回,如果需要找钱,她再用勺将钱递出。
  我远远地望着她,感到她在整齐码放的麻袋的掩映下,犹如一个军队的指挥官,尤其是她将那把长勺伸出和收回的动作,更具指挥家的魅力。
  张永和是回族,信仰穆斯林,知道很多维吾尔人的生活习惯,他走到摊主跟前,用维吾尔语说了一句什么,她便用长勺在每个麻袋中舀出一点茶叶,搀和在一起,然后又将几种像面粉一样的东西搀和了进去。
  张永和很高兴地说,这是最好的东西,你们喝一喝就知道了。
  晚上,张永和给大家各泡一杯,一喝之下,首先感到口感不错,一股清爽直抵舌根。到库车的这几天,朋友们轮番请客,大鱼大肉已将胃撑得特别难受,喝过这种茶后,顿时觉得肠胃一下子舒服了。大家都很惊异,这么好的东西居然藏在这里,我们有幸品尝一回,真是万幸。
  离开库车时,每人都去买了一公斤,准备拿回乌鲁木齐慢慢享用。
  现在,我就是一边喝着这种茶,一边在写这篇文章。从库车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维吾尔人的双手总是离生活那么近,许多东西经他们一摆弄,就焕发出了迷人的魅力。
  我同样一直记着那位妇女拿长勺的样子。我见过蒙面纱的维吾尔妇女,也见过摘葡萄,打馕的维吾尔少女。只有那个摊主,是我最轻松的时候看到过的一个女人,她使我目睹到了一个女人怡然自得的生活,我觉得她的那种从容就是一个民族的高贵。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对那天的情景过分地怀念,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中缺少那么丰富的东西。
  四、一个人的内心攀登
  张永和把我们几个人骂了一顿。
  刚到库车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他的脸色不悦。那天早晨我们都还在睡觉,他在外面敲门,我懒得起,想着刘亮程会去开门,不料他比我还懒,硬是装着没听见,纹丝不动。无奈,我只好跳下床去开了门。张永和进屋后,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睡。
  过了两天,我发现张永和对房间的脏乱差已经很反感,而我们几个呢,不是往地上扔烟头,就是在桌子和床上乱放东西。出来的时候,每人都带了好几双鞋,所以最乱的还是鞋子,有时一进门,连自己都被弄得无法走动。
  终于,张永和忍不住骂开了我们:“你们这些×人,我真是看不上,成天不是打牌,就是睡懒觉,把时间浪费完了。”
  大家都已经是大人,被他这么一骂,顿时都觉得不好意思。
  不料第二天我们却更不好意思了。也许是为了争口气,大家比往日起早了很多,但张永和却早已迎着晨光去了库车大清真寺。也许是看了穆斯林做晨礼,也许拍了朝阳中的寺顶的镰月和拱穹。总之,他很高兴地回来了。
  之后的几天,大家在他跟前都小心翼翼,打牌和睡懒觉都有了节制。他把自己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每日起床了,将床铺精心收拾一番。闲余时间,大家都被刘士超影响,纷纷提笔写字。除刘士超外,谁也不是书法家,但往往不是专业的,只要热乎劲一上来,写得比书法家还书法家。张永和在一旁默不作声,也不说谁的字好谁的字坏。大家邀请他作画,他从不多画,每次一幅,但必成功。大家在一起欣赏他的画,他坐在一边又不吭声了。
  我们去找发现天山大峡谷中阿艾壁画的维族小伙子,张永和见他们家生活困难,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进小伙子手里,什么也没说。小伙子的爷爷卧病在床,加之年岁已大,已不能下地。我们和小伙子交谈的时候,我发现张永和不时地和老人对视。后来,老人一直盯着他在看,重病的神情似乎好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家维吾尔人的举动和张永和的举动在隐隐约约之间有些相似。我远远地看着张永和认真的样子,只觉得他和这一家人,以及屋后的大漠和远处的山峰是一个整体。
  离开时,小伙子的妹妹追出,给每个人一个苹果。大家都已跑了大半天,口干舌燥,没几口就将苹果吞咽了下去。但张永和却用双手捧着那个苹果,每次只咬一小口,慢慢地吃。看他缓慢而又慎重的样子,只觉得他是在捧着一个天赐圣物。大家等他把苹果吃毕,不再作声。在慢长的等待中,我只觉得他内心有着某种很高大的东西,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它的攀登,而因为它太高大,就像他吃苹果的速度一样,每一次攀登都是很漫长的。
  坐在车上,我想,一个人在内心攀越,他的行动必将缓慢。
  五、鸟鸣声声
  早晨,我被一阵鸟鸣吵醒了。
  我侧耳凝听了一阵,发现是几只鸟在窗外的花园里鸣叫。
  鸟鸣一阵比一阵好听,我来了兴趣,就赶紧穿衣出了门。
  走到花园跟前,眼前的情景使我吃惊不小——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浓红与浓绿在花园中已翻起了浪花,几只鸟儿很高兴,正在花丛中鸣叫翻飞。
  我再次仔细凝听它们的鸣叫,慢慢地,我发现鸟儿的鸣叫是不一样的,有的欢快喜悦,犹如秋收的家人;有的轻柔委婉,如深情的女人,有的低沉忧郁,像失魂落魄的失恋者,有的凄凄惨惨,犹如止不住内心的伤悲,已哭出了声;有的只是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像是愤怒,又像疼痛..听着这些鸟鸣,我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犹如正在缓缓进入一个为我敞开的世界。
  据鸟类学家说,鸟的鸣叫一般分为两种,为“鸣啭”和“叙鸣”。鸣啭是鸟类享受幸福的一种方法,多用于歌唱,赞美和自慰,比如在表达爱情,在花开的时候放声歌唱。总之,鸣啭是鸟的性情,是感情的表达,是对理想的贴近。叙鸣则是鸟的基本生活内容,比如交谈,传递信息等等。这时候的鸟是真实的,也难免琐碎和平庸。
  让人欣慰的是,真正具备鸣啭本领的鸟大多都羽毛和身体并不显眼,在鸟的世界里属于形象平常的一类,如云雀和夜莺,它们很像屈原和杜甫那一类诗人。
  鸟的世界多么像人的世界,听鸟便听出了一个人在说话。这种叙说似乎更真实,更渴求专为你一个人倾迷。
  我整整在花园旁站了一个小时,听着鸟儿们的鸣叫,我似乎已经飞升。
  吃过早饭去看了库车大清真寺,看见穹顶那弯镰月的一刻,我忽然明白,繁杂的鸟鸣和沉重的人世,其实是这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光体现了事物存在的公正,也体现了神秘生命永生的伟大例证。
  六、铁匠铺
  在库车一共看过两次铁匠打铁。
  第一次是在一个小巷口,三个男人在一棵柳树下安上火炉,抡着铁锤在打铁。我们站在一旁观看,他们没有因为我们在看而显得过分地慌乱或认真,只是那么无比熟练地打着。后来我便发现,他们打铁的手艺十分娴熟,似乎闭着眼睛都可以将那些马掌和铁器打出。
  打铁的设备现在也已经先进了许多,吹风机是电动的,煤也是好煤,所以,投进火炉的铁很快就被烧红,打起来也不费力气。我发现他们接吹风机的线路很散乱,电源开关也是很随便的一根绳子。在为他们的安全隐隐约约担忧的同时,我又想,作为骑着马进城的游牧民族来说,使用这些东西时仍然对以往的东西有些许留恋。
  我们与他们聊天,很快便又被他们的谈话影响着改变了心情。原来,铁匠这一行当如今已经不怎么吃香了,辛苦不说,挣钱还特别少。但他们却一直坚持着,从未停止。也许对他们而言,就连这个小县城也是陌生的,在他们的意识中,他们甚至是排斥这个小县城的,他们的目光在乡下。在乡下,还有那么多马,它们不能缺少马掌。
  后来好多天我都在想,这几个打马掌的人的理想在乡间。他们现在的生活,远远比不上他们这个民族曾经出现过的辉煌,他们想回到过去。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见到铁匠铺的那个小孩,他总是抢着把冷却的铁块扔进火炉中去,见铁块被烧红之后,他便高兴地笑起来。
  一直一脸严肃的大人,这时候也总是低下头来,看着小孩,脸上也有了笑容。
  第二次见到铁匠铺在一个小巷深处。我们在小巷里随便乱转,被打铁声吸引,便钻进了那个黑的铁匠铺。
  由窗户透进的一束白光和火炉发出的红光是屋内惟一的光亮。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打铁的是三个兄弟,老大执锤,老二夹铁,老三在一旁管火炉。他们三个配合得如此默契,不光是亲兄弟的亲情在起作用,还有兄与弟的大小在决定着主副手的位置。老大自然沉着冷静,而老二就得时时谨慎,因为老大掌握着的,不光是把铁块打击出形状的铁锤,还有着一种无形的威严的身份,甚至老大的地位就是自己的方向,老三呢,倒是显得无所事事,有老二的专心致志和老大的沉着冷静,他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啊!所以,老三显得多少有些消极。
  我想,阶级尽管在统治着人,但阶级却是由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最终都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的时候,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维系起了阶级,但阶级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最终却要无休止地折磨人,使人在痛苦中维持它。而人呢,越是痛苦却越要维持它,渴望能从它身上得到一些好处。
  一个小小的铁匠铺,就这么明显地体现着这些东西。
  与他们闲聊,老三居然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在北京、天津等地打过工,因为钱不好挣,只好回到库车打铁。也许是不愿提起往事,他草草几句就不再说话了。他的脚边是一堆打好的马掌,他拿起一根柳枝,无所事事地敲打着,脑袋越沉越低。
  三兄弟的铺旁还有一个铺,有一个九十多岁的长者在打铁,一问才知,是三兄弟的父亲。老人不光单独打铁,而且已经和三兄弟分了家。我发现老人的吃住都在铁匠铺里,在屋子的一边有碗筷,另一边有被褥。说起这些,老人原来是一个人靠打铁养活自己。三兄弟一听老人说这些,脸上都有些不悦。让人高兴的是,老人除了身体好,身上没有任何一丝沉重的影子。
  后来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和我们闲聊,大家说着一些轻松的话题,气氛也变得好起来。人总是这样,在欢乐的时候,你怎能知道他内心隐藏着多么深的痛苦呢?就像眼前的这个落魄的老三和独自承受着生活重压的九十岁老人,在这会儿看上去,多么像两个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的同路人。生活就是这样啊,它最终要让你平静下来面对一切。
  离开那个铁匠铺很远了,我才回头看了一眼,和所有的事物一样,从远处看,铁匠铺显得非常平静。岁月有一个巨大的外壳。
  七、大院
  随便敲开一家维吾尔人的门,马上被眼前的情景一惊——他们居然有这么大的院子。
  维吾尔族人喜欢传统,祖先们曾经创造了什么,他们就把它们好好地保持下来。比如农家院,总有一角被留下,种上无花果,石榴和葡萄,使其成为一个小果园。新疆的气候适合生长这些东西,他们的祖先从漠北远迁而至时,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生活里就有了甜蜜和幸福。尘土已经为这个民族散发出了芬芳,小果园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种宁静的气质。
  但维族人一般对小院注重实用性,在黄泥小屋的檐前,搭一个凉棚,让葡萄爬上去,人躺在棚下,度过酷夏。
  但这个小院为什么却如此之大呢?四面都有厚实的围墙,院内整齐干净,显然是早晨刚刚打扫过。
  走到围墙前,才发现东面的这堵墙是依一个土坎建起的。刘亮程发现土坎是由草根,毛料和小石子一层层垒起的,经历了岁月,草根和毛料依然完好,而整个墙却已经塌了,就连墙土也已经变了颜色。在风风雨雨中,是土墙承受了一切,里面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个长觉。
  大人们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给我们打开大门之后,就躲藏进屋里不再出来。我们要走了,把她唤出,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院子是专门供巴扎日寄存马车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曾经在乌什县的夕光中见过一队赶巴扎返回的马车,那么多的马车,铺天盖地在大漠上行驶,滚滚烟尘随即腾起,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天地。多少天过去了,只要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心中就有一种悸动,犹如大海在我面前涌起了惊天骇浪。
  现在,站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我又感到巨大马车队伍奔腾出的那种喧响;早晨,有多少马车向这里涌来,把这个大院子占满,下午,它们像是急不可待地从这里奔腾而起,大漠被它们浓密的蹄声踩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但从表面看上去,这个小院又是多么平静啊!它几乎就像一个无比贪婪的人,对那么浓烈的马车仍然还不满足,在静静地期待着更多的马车汇聚到这里来。
  这也许就是新疆的秉性,那种浓烈的期待和永不满足的刚烈,一面让你兴奋,一面又让你绝望。
  好在一切最终都能够平静下来。就像这个小院,这会儿平静,一旦赶巴扎的马车涌进来,巨大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新疆多少年前是大海,大海退却后,海浪的力量就潜入了许多细小的事物中。
  八、坐在路边的人
  应不应该称这些人为乞丐呢?
  他们在路边坐成一排,既不向行人投以求助的目光,脸上也没有痛苦状。他们身后有一排木头,树皮被剥掉了,白晃晃的一片。他们就靠那堆木头坐着,每个人脚边都放着一些馕,油饼和装在塑料袋中的抓饭。
  听旁边的人说,他们坐在这里,等着那些祭祀亲人的人送一些东西。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身后就是一个大麻扎,今天是穆斯林祭亲人的日子,有好多人正跪在麻扎前祈祷。他们来的时候,带了不少食品,在亲人的麻扎前摆一些,然后给路边坐等的这些人一些。
  细看之下,这些人身体都较好,气色比较红润,毫无病态之状。听旁边的一位懂汉语的小伙子说,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已经九十五岁,最小的也已经六十岁。他们的居住地虽然属于城乡结合部,但都不是城镇户口,所以,就享受不上国家每月发放的一百五十元钱。
  问起他们的身世,原来在年轻时却都认认真真干过事。70岁的那位长者长相最具维吾尔风格,面庞消瘦,胡须很长,一双眼睛不大,但深凹了进去。他年轻时是个剃头匠,成天背着工具上门服务,有时候能挣二三十块钱。在六七十年代一天挣这么多钱,确实是很可观的数目。但单身汉的日子总是没有规律,他挣的钱没有存下,最终连媳妇也没有娶上。
  九十岁的那个老头看上去和旁边的那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年龄相仿,他打了一辈子铁,本来也有家,日子过得很好。他有一个习惯,把挣来的钱不存银行,而是藏在铁匠铺里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不料在他八十岁那年,一场大火烧起,他的老伴和儿子在火中毙命,那些钱也化为灰烬。转眼之间,他一无所有了。他想再去打铁,却发现自己已经举不起大锤了,只好加入到了这帮老人的行列。
  五十五岁的那个老头断了腿,坐在地上想动一下也颇为困难。他以前赶马车,据说驾技很好。忽一日马受惊,他从马车上摔下,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又再无亲人,所以,年纪轻轻他就只好加入了这个行列。他面前的这条小路上,每天来来去去的就这些人,他坐在那里,每天得一点能填饱肚子的食物,看着别人忙忙碌碌,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人生慢慢地打发过去了。
  有一个维族妇女坐在他们的另一边,有人给她递过去食物,她却拒绝了。原来,她是从沙雅县搬过来的,丈夫死后,埋在了这个麻扎中。后来,村里人让她把丈夫的麻扎迁走,因为他们的户口不在这里,占用了村里人的土地。她无儿无女,自己也没有力气,就只好守在这里,别人催急了,她不吃不喝,想着饿死冻死了,就没有人催她了。
  说完这些,她低下头不再和我们搭话。
  生命到了这样的地步,只有无奈和屈辱了,如果再强求,又能怎样呢?
  我们默默地离开他们,向村子里走去。有毛驴车从身边驶过,尘土马上腾起,他们在尘灰中变得隐隐约约,犹如已经离我们很远。
  在村子里找到他们的房子,都是小小的一间。仅从外面看,没有烟囱和过多的生活用具,让人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有一户门上的锁子已经坏了,主人把它挂上去后,用布包起来,再在上面缚上铁丝。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锁子已经坏了。这是我们看到他们在生活中惟一的挣扎。
  从库车回来后,我把拍他们的那些照片洗出来,看着照片上的他们,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我拍他们的都是一些特写,对他们近距离观视,只感到一种无比浓烈的伤感。
  唉,人年轻的时候,口口声声是在改变生活,而老了,生活这个敌人却要把人彻底打败。
  九、成长的阿斯古丽
  听见一户维吾尔人院子里传出丁丁当当的敲打声,我们便闻声而入。院子不大,被他们用成了做箱子的制作坊。我之所以把院子称作坊,是因为浓密的萄萄架和高大的杨树把院子围裹起来,造成了一种很强烈的封闭的感觉。
  他们的制作程序也很简单,把做好的木箱搬过来,在旁边放好铜皮和铁钉,就干起来了。
  但在木箱上钉铜皮却是一件细活,得用铁凿先打出花纹,然后把小钉子钉上去。平时,我们在巴扎上见到这样的箱子时,总是感叹它们的艳丽与奇美,但从来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些乡间的农人手中生产的。
  在院子里干活的,实际上只是两个少女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临门的那个少女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由于伏身在箱子上专心致志地干着活,所以眼睛里更是有一种难得的美。人们都说维吾尔族少女的眼睛美,除了地域对她们孕育而成的那种独特外,更多的则是灵秀的心灵所传递出的东西充溢其中。比如眼前的这个少女,她的这种非常平静的美,让人欣悦的同时,不由得已有几分心醉。
  刘士超蹲在她旁边,沉迷地看着她打花纹。她的手艺已经熟练至极,很有动作的韵律美。而从铁凿下产生的花纹,也似乎像翻卷的浪花一样,向前一翻动,便有了美丽的形状。刘士超作为书法家,也许从里面看出了门道,脸上已有几分迷醉的神情。
  我忙前忙后地拍照,对这个少女的关照不多。后来我们在石榴树前拍照时,她爬在栅栏上向里张望,我随便把她拍了下来,照片洗出来,上面的她犹如在向世界敞开胸怀,正在诉说什么。
  旁边另有一个年龄略小的姑娘,长得更美。由于正处于身体发育的年龄,所以,少女的特征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的手艺也很好,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敲打着,丝毫不出差错。
  这样的气氛适于漫不经心地闲聊。刘亮程最适于在这种气氛中不紧不慢地和人拉话。通常情况下,快人快语让人无法插话,而刘亮程的这种缓慢却也让人无法说上一两句什么,他的节奏过于缓慢,让你不得不把说话的速度放慢。而一个人要是故意强求自己,往往就马上不知所措了。
  这个少女叫阿斯古丽,十九岁,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从十三岁开始做箱子,一直到现在,月收入三百元。
  说起家世,阿斯古丽的脸色慢慢变了。她的这一笔收入只能用来养家,家中还有患病的母亲,如果母亲的病以后好了,就可以把吃药的钱省下,那就是她的嫁妆钱。
  我们给她算了一账,除去每日的生活开支,她存钱到二十五岁,就可以有一些稍微说得过去的嫁妆。也许,她会精心给自己做一个精致的箱子,把嫁妆装在里面,感觉会不一样。
  刘亮程把话题引向别的方面,她的情趣慢慢好了起来,说到高兴处,还露出了笑容。刘亮程要学打花纹,她便认真地教他,或许是她教得好,刘亮程敲打出的花纹居然还很像回事。
  孙江提出要给她拍照,她高兴地答应了。站在无花果树跟前,她落落大方,毫无羞态。孙江不停地按着快门,显得很兴奋。
  大家也许是同情阿斯古丽,在当天下午就洗好了照片,于晚饭后给她送了过去。不料邻居说,她因为有事已经提前回家了。
  大家都有些失望,其实,大家都想看到她看到照片时高兴的样子。后来一细问,才知道她姐姐生孩子,她去了医院。
  那个邻居说,这个姑娘尽管年龄不大,但忙得很,全家现在就靠她了。
  一个从十三岁就开始做箱子的姑娘,她在心里一定比别人更懂得什么叫生活。
  十、高度
  从我们住的库车宾馆往北,走不了二百米,就是一个居民区。从出出进进的人身上可以看出,这是一群长期以来从事着某种手工艺制作的人。
  每天早晨,他们大概早早地就出去了,每家门上都挂着锁,直到下午,才三三两两地回来。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似乎多了一些寂静,每到傍晚,人们早早地安歇,不远处热闹的街道对他们而言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我从一户人家门前走过去,很快就踏上了一条小巷。小巷不长,没几分钟就到了尽头。我停住了脚步,前面是大漠,再往前,就是几座大山。库车仍处在天山脚下,属于南天山地段。正是酷夏,山顶上没有雪,所以山峰在夕照中显得特别硬朗。
  长期在新疆奔波习惯了,只有这会儿看着赤野千里的大漠,心才又变得舒畅起来。这次出来,人多事杂,意见往往不统一,而喜欢一个人独自转悠的我,早已经在心间忍受了过多的不悦。我不想回去,于是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抽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点上,慢慢地抽了起来。
  夕阳在快要落山的时候,反而显得更亮了。也许是暮色四合,将它的亮色映衬得效果俱佳。我盯着夕阳细看,慢慢地,我便发现远处的那几座山就是由大漠慢慢涌动着隆起的。平时,我们陷于生活的挣扎之中,无法改变像大漠一样一直隐忍和沉重的心态,所以,也就无法发现一座山形成的奥秘,也不能意识到自身所处位置的缓慢涌动。
  这样想着,顿时觉得眼前的沙漠亲切了许多,它们的无言,似乎在这一刻都获得了一种语言的释放。
  这可能就是一种大气吧,这不像江南城镇的那种“曲径通幽处”和“柳暗花明又一村”,它是一种集结,一种方向非常明确的努力。
  夕阳很快转暗,暮色又将一切笼罩在了一张大黑布之中。对于沙漠而言,这才是它真正呼吸和行走的时刻,它的生命就是这样一种强大的平静。
  而远处的山仍然隐隐约约,在天际,山始终有一个冷峻而又沉默的轮廓。
  这多么像生活啊!生活其实都是一些细小的东西,但只要慢慢聚集在一起,它便变得丰富起来,而且必将具有高度。
  十一、让叶子回到树上
  远远地,一个维吾尔族小女孩向我走来。阳光洒在她脸上,使她显得越发纯洁和可爱。巴扎上人声杂乱,来来往往赶巴扎日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面前实际上只有一条很拥挤的路。
  但她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在忙乱的大人和混乱的巴扎中,她显得倒像一个平静的大人。
  孙江和刘士超还在吃抓饭。他们来新疆没几天,就喜欢上了抓饭,但吃起来却细嚼慢咽,别人经常得等他们。我是在吃完抓饭后准备随便转转时,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这个小女孩的。
  她走到一棵树跟前停下,抬头看树上的鸟儿。这棵树生长在小巷的巷口,赶巴扎的人在这一带都已经散开了。所以,这里显得稍微平静一些。
  树上有一只鸟儿。
  小女孩也许是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这只鸟儿,所以,才走了那么远的路过来看它。她扬起脸,好奇和专注在双眸中隐约可见。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已经不少,但没有谁留意到这棵树和树上的鸟儿。大人们过多的时候心里只有自己,没有这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鸟儿飞走了。它在起飞的时候,将一片树叶碰落。小女孩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鸟儿,便低头盯着地上的那片落叶。那片叶子正绿,从树上掉下后,躺在尘土中。
  小女孩慢慢地走过去,将树叶捡起,出神地望着树枝,过了一会儿,她把捏着树叶的手举起,想把它放回树上去。但她还没有长大,而树又太高,所以,她最终还是失望了。她站在原地不动,时不时地抬头望着树枝,眼里依然充满迷醉。
  终于,她意识到了现实的可怕,慢慢地低下头,哭了起来。一位维吾尔妇女在远处唤她,大概是她的母亲。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母亲,忽然放声痛苦着跑了过去。
  那枚树叶还被她捏在手中。
  望着她,我突然痛心疾首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会哭了。
  十二、诗意的土地
  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本诗集《飞石》,是当代维吾尔青年诗选。诗集设计和印刷得都很美,用蓝色套底衬草原石人,正文采用了穹顶,拿在手上,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这本诗集是朋友大段一手编辑出版的,此人曾先后写诗,搞摄影、翻译、当编辑,但现在已到不惑之年,却仍然一个人过着,所追求的事业也未曾取得什么成绩。这次,可以说他把自己所有的追求都融到了这本诗集中,着实过了一把瘾。
  维吾尔诗歌至今仍保持着传统,但他们的传统却是深邃的,有时候比汉语写作中的先锋还先锋。汉语先锋作家大多被西化的东西弄花了眼,一股脑儿的把别人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贴,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更有甚者,已有一种被西方的泡沫幻化的感觉,但自己却为那些标签乐此不疲。曾经有一位写诗的女孩子在报纸上大力攻击别人不把自己西化是如何如何的愚笨,但末了却只落到了读书的问题上,试想,西方的先锋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东西仍然是来源于生活的,你没有经历过他们经历过的那些生活,又怎能从阅读中获得裨益的东西呢?由于她的文章提到了“新疆作家..”如何如何的意思,惹恼了我们的一位朋友,他说,她所说的先锋其实是一种伪先锋,完全被西方泡沫强奸了。张承志说,西方就希望我们去给他们当警察和颂者,而我们中的一些人却不知道。由此我也想起几年前几位诗人说过一句话:“一个诗人只要认识八百个汉字就可以写作了。”“当你的文字发表在书上后,就有理由警惕和拒绝一些书了”,“靠阅读写作的人最终找不到可供参考的东西”。后来看到这些诗人的作品,才深知他们之所以有勇气说出那些话的原因所在,对于写作,他们对每一个字都有一种骨头里的疼。
  这几年我也在心中隐隐约约感到对脚下的这块土地有了一种深切的疼痛,如何写下去,首先面对的是一种恐惧和伤感。长期以来,我们老是认为新疆是具有丰富文化资料的地方,在作品中老是强调边疆气质和地域特色,似乎边疆精神就是精神边疆。实际上,这块土地和每一个人的生命结合在一起,肯定发生了形形色色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应该是全新的,是谁也无法把它统一成一种概念的东西,它只是属于这块土地延续和分娩后的一部分,而非这块土地本身。所以,在新疆这样的地方,自信和乐观绝对是坏事情,它会导致你过于阳刚,认为荒野就是文学。
  还是读一读这些有着特殊气质和生活意味的维吾尔诗歌吧:
  在希望的咆哮声中
  丢失了自己的死亡
  ——《太阳滩》
  人和宇宙
  创造着各自的历史
  直到化作流逝的远星
  也要在地球的一角
  和古老的城镇
  到处寻找陌生的眼睛
  ——《喀什噶尔·地球》
  奥马尔·哈亚姆的《柔巴依集》中第十二首自19世纪翻译成英文发表以来,是一首被引用得最多的四行诗。据悉,除了《圣经》之外,没有任何英语译文能像它这样为世人所熟知。
  在枝干粗壮的树下,一卷诗抄
  一大杯葡萄美酒,加一个面包——
  你也在我身旁,在荒野中歌唱——
  啊,在荒野中,这天堂已够美好!
  这样一种高贵在维吾尔人的生活中已经很普遍,但一般人却无法体会到,原因何在呢,恐怕还是民族心态和民族根源的问题。
  我想起曾在英吉沙时,听一位维吾尔长者在河边唱歌,他双眼盯着河水,歌声悠扬之极。听着他的歌声,似乎静静流淌的河水也变成了一种旋律。
  后来与他们闲聊,说到河流,他很认真地说,我们和水有很深的感情,祖先们尽管到处游牧,再高的山,再远的路,谁也不怕,但必须要有水有草。没有水的地方,都是过路的地方。
  至今,我还记得他说出的两句话:
  河水流走了
  石头留下
  就是这样两句颇具诗意的话,却并没有被列入诗歌的行列,而是作为谚语在维吾尔人中广为流传。
  谚语有时候比诗歌更有表现力。
  十三、幸福的小树
  在库车的那些天,我们几乎吃遍了沿街的抓饭馆。有时候,我们要上烤包子,羊肉串,揪片子等混着吃。后来我们的这种吃法被库车的朋友小兰笑话了一番。她认为我们太贪婪,吃得又太粗糙,恨不得把库车的好东西一顿全吃完。她介绍我们去吃一家维族人的汤面,她说人家的品种才叫多呢,保准你们不知如何下手。
  下午,我们便直奔那家面馆。
  孙江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吃怎样的面。孙江是诗人,作品频频在全国各大报刊上露面,目前任酒泉地区《阳关》杂志编辑。这次到了新疆后,尽管从表面看上去很沉稳,但时不时地仍流露出诗人的一些激情来。我劝他不要急着决定吃什么,到了饭馆以后,自然就知道了。我曾经历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也是吃维吾尔人的饭,我用刚学会的维语向他们要蒜,我想着他们可能会递过来一个常见的蒜,不料却是一个很大的独头蒜。我边欣赏着边拨开皮,咬了一口,立刻,我就被它强烈的辣味辣得坐不住了,眼泪也流了出来。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扬头的女人低头的汉,青色辣子独头蒜”说的是一种什么东西。
  维吾尔人的平静之中就这样蕴藏着让人意料不到的不平静。
  几个人刚走到街上,天就刮起了风。刮风在新疆是下雨的前兆,不一会儿,雨就落了下来。我们在雨中奔跑,快速窜向那家小饭馆。进了巷子。沿着房檐,很快就到了。主人将我们招呼一番,便去弄饭。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棵小杨树。
  非常奇怪,它贴墙而生,枝条和叶片几乎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小巷中房屋连毗,再无树木,所以,它的出现就显得特别稀奇。
  主人很快就将饭端了上来,吃着可口的汤面,我忍不住还是时时回过头去看它。是谁把一棵树栽在墙跟的?主人赋予它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意义呢?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是棵小白杨,是自己长在这里的。也是一个刮风的天气,有杨树籽被刮进了这个小巷。人们见那么多的树籽在路上,踩上去不舒服,就把它们扫了出去。有一些树籽肯定漏在了小巷中,但它们都没有生根发芽,只有墙角的一粒长出了幼小的树苗。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它,只是觉得它是一根小草而已。不料到了夏天,它几乎是在短短的几天就窜出很高。人们见它长得纤细而笔直,不忍心拔去,就让它长了起来。它长到了1米多的时候,就放慢了向上生长的速度,慢慢地粗了起来。
  小巷中一直放着的维吾尔民歌,饭馆里也透出一味羊肉膻味,使小巷具备了新疆较为长见的那种安详和沉迷的气氛。而坐在棚下吃饭的人一扭头,就看见了这棵小白杨,心里顿时又会有更舒服的感觉。
  主人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戴小花帽,留小胡子,于聪明间又透露着几分浪漫。他准备让这棵白杨一直长下去,就像他的小饭馆理应一直存在一样。
  说起这棵小白杨,原来却还有很多故事。
  自从它长在这里后,总是难免要遇到一些麻烦。在春天,它长出嫩绿的树叶,孩子们总想伸手去摘,冬天巷子里结冰,人们怕摔倒,总是用它扶手。它其实还很单薄,这样天长日久的重负自然承受不了。有一条狗在夏天喜欢卧在它的树阴中,时间长了,似乎对它有了感情。有一次孩子们恶作剧,要折它的枝,狗跑过去在它的根部洒一泡尿,狗尿的臊味很浓,孩子们都被熏跑了。大人们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危害到小白杨,狗一看有情况,马上就会使劲挡住人,人被狗弄得很烦,便骂狗,等骂完了,也就忘了再到小白杨跟前去。
  现在,小白杨已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因为它已长得比人还高。人面对比自己高的东西时,只会仰视,而不会轻易去伤害。
  十四、球趣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简易的篮球场了。一根木桩往院门前一栽,再在上面用铁丝绑上篮环,就行了。
  玩球者是一对父子。父亲体格健壮,把球运在手中势如猛虎。而儿子的个头却比父亲高,加之较瘦,自然又多了几分灵活。
  我们本来在小巷中乱转,见到这么一幕,便站在一旁观看。
  实际上,这个简易篮环却是很难投进球的,它因为没有篮板,所以就不能投扣板球和擦边球。篮环四周没有环穗,即使投进一个球,也要弹几下,不能给人常见的那种洒脱和轻盈之感。远远地,你只能准确无误地将球灌进去。
  但父子俩却玩得不亦乐乎,时而你争我抢,时而各自显示投球的本领。暮色已越来越浓,他们俩的玩兴却未减半分。
  大家各自投了几个球,刘士超虽然眼睛近视,却每投必中。此人身上有一些奇特的东西,比如他的身体清瘦,但言行却透露着一股刚烈之气。现在虽然年龄不大,却已当了地区文联主席。在库车的这些天,在他影响下,大家纷纷提笔写字,整个房间颇有书墨之气。但他却从不评论谁的字好谁的字坏,只是任由大家凭着兴趣写。
  为刘士超百发百中的球鼓过掌之后,我们向这一对父子告别。他们把球礼貌地接住,同样报以礼貌的微笑。从容和详和在维吾尔人性格中体现得最为彻底,也颇使他们具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我曾经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在一个宴会来回端水果,其大方的举止和冷峻的神态,不由得让人心生爱意。
  走远了,见他们仍在你争我抢,打得仍是热闹。刚才我注意到,儿子很是顽皮,有时候甚至犯规和父亲抢球,父亲在这时候总是及时制止他,而他呢,也能够马上改正错误,认认真真与父亲竞赛。
  看着月亮已经升起,我想起维吾尔小伙子为心爱的人在小巷中唱歌的事情。如果一个小伙子爱上了一个姑娘,他就会在她家的院墙后面整夜弹都它尔,唱情歌,直到姑娘投入他的怀抱为止。在村庄里,只要谁家的后墙外响起歌声,大家便都高兴地认为幸福降临到了他们家。
  这个小伙子很快也必将要去一户人家的墙外唱歌。
  如果那家人的姑娘久久不肯露面,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在墙上绑一个篮环,等唱累了或者心情失落时,就先打上一阵子篮球,再去高高兴兴地接着唱。
  说不定,小巷球趣从此会成为维吾尔小伙子求爱的又一种方式。
  十五、风
  我上街去买鞋,天忽然刮起了大风。因库车仍处于沙漠之中,所以街道上总有犄角旮旯里落了不少沙子,沙子和大风是坏脾气相投的朋友,这会儿,它们一拍即合,在大街上狂飞乱舞。
  我买了鞋,飞奔向库车宾馆。我想跑到风的前头,但很快就发现这一想法是错误的,风呼的一声从我身边擦过,立刻将整个街道淹没了。而我的奔跑速度在这样的风中更是无济于事,如果说风乱撞乱碰像个傻子,而我这样跟风赛跑,则就更像个傻子。
  我停下来,看风。地上的树叶和尘灰被风卷起,摇摇摆摆,像是不愿意离开原地似的。尘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也许也恋家,不愿被流浪的风带走。但它们却抗不过风,仍然被风带走了。街道像个失落的孩子一样沉默在那里,尽管街道主要由楼房构成,但它仍需要尘灰一层层落下,装扮自己堪负命运的一面。大风必将停歇,街道只能陷于漫长的等待中。
  回到宾馆,我已是满身灰尘。大风仍在呼啸,刘亮程正在记东西,他把窗帘拉上了,这样,屋内就变得稍微温暖了一些。
  与刘亮程在一起,过多的话题是谈论乡下的事情。我20岁以前一直在农村生活,对农村的事情有很深的印象。说起老家的女人在麦子被大雨冲走后骂天的事情,他会心地一笑。我们俩都觉得那不是一种粗野的发泄,而是彻底绝望后的愤怒。我们又说起晒太阳的事情,乡下有一段日子只管晒太阳,闲着就行了。这种表面上看似闲散和平静的生活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明白,鸡呀狗呀树呀家禽呀的,它们的事情它们自会去解决,人最好不要管得太多。风跑到远处去,说不定会发现远处还不如这里好,它们就会回来。春天的时候,其实有不少风是带着悔意回来的,人也一样,如果一块地看上了你,它就会使劲地为你长庄稼;如果看不上你,你使再大的劲,它都不好好长东西,只让你落个晚秋的失望。
  这时候,孙江和刘士超回来了,他们也遭受了不少的罪,一身尘土不说,表情也颇为沮丧。原来,刚才他们俩也在街上走,大风突至的一刻,孙江搭在肩上的衣服被刮跑了。孙江曾向我说过,他的衣服是什么名牌。他去追衣服,跑出很远,才抓住了衣服的一角。他生气了。便骂了一句:这破风。不料这三个字刚说完,一股风一下子钻到了他嘴里。风中含着什么呛人的东西,他马上咳嗽起来。他又气又烦,但咳嗽却仍然止不住,而且越咳越厉害。
  刘士超劝他:你不能骂风,不然它会报复你。孙江又想骂,但看见一股挟裹着尘土的大风又至,便吓得赶紧闭紧了嘴巴。
  回到宾馆后,两人才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觉得,没有人会是风的对手。风来了,人就应该避一避,不然就会被它捉弄一番。风实际上就是一个胡闹的东西,一会儿往这个东西上扑,一会儿又往那个东西上撞。它基本的原则是,把这个世界上凡是它能够毁坏的东西毁坏得越多,它越高兴。但人面对风的时候却老犯错误,风来了,人就急着跟风斗,风走了,人又想把它拽住解解气。所以,人在风中常常不能够冷静,容易干傻事,使自己变得像个傻子。
  说着这些,我们才真正地认识了风。
  但外面的风却已经停了。
  十六、制陶者
  制陶可能要算维吾尔最古老的手工艺了。我们在克尤木的带领下,在小巷中转来转去,最后在一户制陶者的门前停住了。克尤木惟一断定这是一家制陶人的根据是,门前有成堆的沙子。
  大门照例紧关着,叫开后,就被眼前的情景一惊,满院皆为陶器,满满当当,犹如另一个世界。陶器工序繁多,被制出形状后,要在太阳下晒上数日,然后上色,再去烧制。有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陶碗中间慢慢上着色,看他悠闲的样子,不像是在干活,而是在把玩着什么。他的女儿正在翻着晒在院里的陶碗,鲜艳的艾德莱丝裙子显得格外悦目。据说这些陶碗每天都得翻好几次,比起父亲悠闲自得的上色工作,女儿要辛苦得多,累了的时候,她会直起腰来休息一会儿,也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看出她原本就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在一旁默默地想,可千万别让这个少女老是弯着腰干活,她身上的美应该得到更多展示的机会才对。
  进了制作间,照例是机器声隆隆。电动的机床已经被他们引用,这样既加快了速度,又提高了制做质量。
  细细看着他们制陶,不由得让人心生感慨,通常我们面对的总是一个个精美的陶器,感受到的是火焰完成的一种美,不曾料到,原本柔软的泥巴经他们的双手不停地捏制,有的薄如纸张,有的定型成完美的器皿。制陶者的神情会随着陶器慢慢定型而流露出迷醉的神情。
  几个小孩拿出他们珍藏的陶碗要卖给我们,孙江和刘士超各买了几个,轮到我时,却已经没货了。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出自他们之手的作品。我从孙江手中拿过一个细看,其纹理清晰程度和形状的完美不亚于大人们的作品。孩子们把价钱要得很低,每个仅一元钱。看着我们喜欢他们的东西,他们也很高兴。
  后来得知,他们产出如此多的陶器,却不自己去卖,只是成批的批发给巴扎上的小商。巴扎上的一个陶碗也就四五元钱,可想而知他们发货时价格一定很低。
  送走我们,他们又将大门紧紧地关上了。繁忙而又拥挤的制陶人家,又变成了一个封闭而又宁静的小世界。
  十七、平静和激烈
  我和孙江在库车宾馆的院子里聊天,说一些文人的趣事,在我们俩看来,诗人们的有些作为,甚至要比他们的诗还有意思。我一直以为,诗人们是最为压抑的一类,因为诗歌在正常情况下只能给他一些感觉,而不会与生活贴得太紧。我们经常见诗人们总是表现得比小说家和散文家更激动,那其实是因为压抑的原因。小说家是狡猾的,在生活中老是装得很从容和自在,而诗人不行,不表现得痛苦和偏激,就似乎没有诗人的气质。甚至有人说,诗人应当挨饿,也许饥饿是一种接近诗歌的感觉。
  下午的阳光暖暖的,而且因为天气已到9月,所以坐在院子里聊天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打扫卫生的阿姨又在往院子里洒水。每天早上我们都睡懒觉,没有看到她在早晨干了些什么,但每天下午都可以看见她往院子里洒一些水,把脏东西扫去。其实院子很干净,但她却干得很认真,似乎只要这样干着就很有意义。
  洒完院子,她又给花园中的花草喷水。花园里有一簇西红柿苗,已经结出了五六个红红的西红柿。她全摘下,用水洗干净了,招呼我们吃。我吃掉一个小的,味道很好,酸甜适中不说,而且爽口。刘亮程站在花园的另一侧盯着那棵槐树在出神,昨天我们谈论过那棵树,而且还将话题延伸到了新疆的很多树。刘亮程对待与农村有关的东西时,和他所说的他的文字只限于一个村庄一样,感觉一直是一致的。现在,他那么出神地望着那棵树,不知又在想些什么。孙江把西红柿向他晃了晃,他便走了过来。尝过之后,他说,真是好吃,在乌鲁木齐是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的。是啊,现在的疏菜都是被农药催长起来的,每每买菜回来,在水里泡半个小时,再洗上两三遍,吃着仍让人觉得有一股怪味,时间长了,对菜已经有了一种恐惧感。前几天还听人说,鸡现在也不能吃了,只有鸡蛋可以放心地吃。谁知道鸡蛋又会在什么时候变得让人不能接受呢?
  刘亮程吃完,猜测这簇西红柿有可能是谁把一个西红柿吃了一半随便扔在这里的,所以,它就长了出来。也许它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就认认真真地结出了几个好西红柿。他说在乡下野生的东西都有这种现象,偶尔在荒地里发现一根西瓜藤,摘下它并不大的西瓜,准是又甜又脆。
  刘亮程和我们几个一样,都是农家子弟。但他却比我们更有资格对农村发言。我们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都逃离农村而去,并没有真正种过一亩属于自己的地,收过一茬属于自己的庄稼。用那些老人的话说,我们实际上把自己给荒废了。而刘亮程比较幸运,在他开始懂事,并学会用双眼打量世界时,他过的是一种真正的农民生活。对于他而言,一份完整的生活对写作起到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闲聊着这些,那位阿姨却已经悄悄离去,院子里出奇的宁静。我突然对这种宁静有些不适,生活中绝对的宁静是没有的,比如一个人睡着了,但时间在流逝,白日所思依然在牵动着他的神经。有好多人对梭罗的《瓦尔登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觉得那一星期可开支多少钱,只干一两天工作的生活真是幸福。但我却最不喜欢这部作品,从内心抵制那种过分强求的格调。生活中的平静只是相对的,而人所要承受的,必须是平静和激烈两方面,人处在平静中时,非平静的东西一定在不远处等着你。
  就像这个小院子,它此时非常平静,但只要一脚迈出去,东边就有一个铁匠铺,铁匠们把大锤敲击得砰砰响,一把打好的刀子从火炉中被夹出,立刻扔进水里,“吱”的一声便定型了。
  再过一会儿,把它从水中夹出,便是一把好刀子。
  十八、羊的路
  好几天,我和孙江都去那家烤包子店吃烤包子。孙江从第一次吃就上了瘾,之后每吃必去那家。店里有了一个维吾尔姑娘,长得十分漂亮,远远地见我们俩来了,脸上便露出甜美的微笑。
  后来,我便慢慢注意到,这个巴扎上的饭馆均以清真为标准,几乎每一种吃的东西中都少不了羊肉。挂肉的肉架上,摆着整只的羊,每个羊腿上都有一个蓝色的钢印。有些人把羊肉挂在铁钩上,要用肉了,一把拽住羊腿,用皮夹克(刀子)割下一块来。我们几个都属于胡吃的人,根本不知道店家把羊肉挂在铁钩上颇有用意,有些人来吃饭时,要先看看这些挂在外面的羊肉好不好,才决定吃还是不吃。
  所以,巴扎上的好多东西都是暗含着展示性质的。
  一次,我走过一个牛肉摊,卖主把整整几头牛都吊了起来。牛被剥去皮以后,已没有什么高大威严之意,大块的肌肉因为颇显粗糙更无法让人心生食欲。当时我想,以后如果想吃牛肉了,我绝对不会从整体的牛身上去选。
  和孙江吃着烤包子,神思慢慢地移动开了。我忽然为羊感到伤感起来,巴扎上这么多的羊肉,不知是杀了多少只羊。如果让这些羊排队进城,有可能将占满整个街道,细密的蹄声一定会把人们从熟睡中吵醒。不知怎的,我倒希望这一幕有一天真的出现,人们也许会被羊群的庞大力量所震撼。如果羊有这方面的意识,也许会表现得更从容,让人开始尊重自己。
  这样想着,就不忍心再吃烤包子了。每个烤包子中都有羊肉,烤熟之后,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小心翼冀地拨开一个烤包子,见里面的肉因被烤熟而已经变了色。一种罪恶感顿时更重了。羊与我们的关系,实际上只是牺牲和被占有的关系,平时,我们也曾赞美过羊,也曾鄙视过羊,而一旦张开嘴吃羊肉时,就什么都不顾了。人在弱小东西面前的贪婪和霸道,从来都是心安理得的。
  这之后好几天,我都没有了吃羊肉的欲望。有时候,人其实也是这世界上的羊。
  我渴望羊能反抗人类,因为羊的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到一定的时候走向死亡。而它们的这种死亡却不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而是达到了人的要求。按说,任何东西死亡之后,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但只有像羊这样的食肉动物的死亡却是屈辱的。
  羊的脚下没有路。
  十九、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么多的杏子,摆在街道两旁,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把街道都映照得流光溢彩。
  库车的杏子很有名,据说品种近百种。每年的6月间,是杏子成熟的季节,人们从乡间把杏子运到城里来卖。运杏子的马车或毛驴车驶过,大路上便散了出一股甜甜的味道。出售杏子也就那么几天,所以,库车每年都迎来几天非常难得的甜美的日子。人们坐在街边,把杏子堆成小山,不吆喝,任凭你挑选,选中了哪种,尽捡个儿大、色泽好的杏子给你。县里觉得杏子可以给库车带来荣誉,就搞了杏子节。据参加过该节的朋友讲,人们给自己的杏子起了好多很有诗意的名字;在杏子节上,人们还表演了许多有关杏子的节目,那几天,库车着实为杏子热闹了一番。
  任何一种东西发展到最后,就都成了一种文化。
  我没有去过库车的乡下,所以不知道这么多的杏子挂在枝头该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我能感觉到,当一个人从大漠中走出,钻入树木茂密,果实丰硕的杏林时,他经过长途跋涉的疲惫身心一定能够得到放松。沙漠千里大旱,杏林与它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人就在这二者之间释然。
  ……
  我们在街上慢慢走动,碰到好杏子了,就尝一尝。这样一路下来,牙根已有些发酸。但在一个老大爷的杏摊前,我们还是挪不开脚步了。他的杏子太好了,又大又红,拿起一个一尝,味道比一路尝过来的任何一家都好。
  没有讲价钱,我们每人买了一公斤。
  与老大爷闲聊,得知他是村里的杏子大户,每年光杏子收成上万元,为此,他老伴对他不高兴。
  “老婆子为啥对你肚子胀嘛?”
  “她说我老了,就应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
  “老婆子要我和她去儿子那儿享福嘛,一天啥都不干,有吃有穿。”
  呵,生活的烦恼原来如此。
  与他聊了半天,离去时,我们劝他要听老婆子的话,去儿子那里。随便问一句他儿子是干什么的,他说是一个公司的经理。我们便说,赶紧去,不要犹豫。
  往回走,见一对汉族情侣挑选杏子。小伙子专捡红杏子,口中念念有词:红杏出墙。女朋友瞪他一眼,他赶紧住了口。
  一枝红杏出墙来。
  多少年来,敢于出墙的只有那一枝红杏。
  因为她勇敢,一直被人们记着。
  二十、一枝花羊羔
  “库车的羊羔一枝花”。
  在库车见羊不多,未曾目睹到像人们说的那样,库车的羊羔浑身油黑发亮,有着孩童般的眸子,“咩咩”之声清脆悦耳,甜蜜动人。
  我曾在县城边上见过一只羊羔,它半跑半走,大概是走失了,正在寻找它的母亲呢?
  我们平时见到的羊都行动缓慢,就是跑起来,也因为一身的肉而摇尾举步,无法快起来。所以,这只半跑半走的羊羔,让我感觉到了它慌张和年幼的内心。
  羊是六大家畜之一。从古代起,人们就与羊有了密切的关系。羊肉是游牧民族主要食品。羊皮是他们用以制作衣服的主要材料。现在人们都喜欢穿皮衣,殊不知在古代,穿一件皮衣是很随便的事情,自产自制自用。
  库车的羊皮均以羔羊皮著称,被称之为“卡勒库尔羊”,别名叫“波斯羔”。据说一张好的羔羊皮可换回外汇一千美元,与罗马牌手表同价。
  几天下来,听着人们老是说库车的羊羔,心里便有些向往,什么时候能够亲眼看一看库车的羊羔呢?
  朋友们热心,很快就给我联系一个看宰杀羔羊的机会。
  我赶过去的时候,两只小羊羔已被按倒在地,几个人正在准备刀具。
  一问才知道,这是才出生五天的羔羊。之所以在它们才出生这几天就取皮,是有讲究的。羊羔的皮不能晚,只等这几天皮板牢了,花纹长成即取。如果再过几天,因皮长出了毛,就将毛将皮拉长,取下的皮子就失去了光泽。
  三到五天的生命,确实短暂,但因其生命在这期间呈现出的美不可失之交臂。所以,这两只羊羔别无选择。
  据说,如此取下的羔皮花纹明晰,光泽度好,真的犹如一朵花一般。
  …………
  几个人准备停当,开始作业。一个人手拿一把刀子,在一只羔羊的脖子下划开2寸长的口子,手一翻,就将刀子插进它的嘴里,一搅便切断了后气管的血管。羔羊头一晃,便死了。
  他们把羔羊放到一块木板上,开始剥皮。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防止用力过猛,将羊皮撕坏,或者因硬扯使羊皮出现折痕。
  取下羊皮后,他们又轻轻将皮上的肉脂和血迹刮掉,小心翼翼地铺展,让太阳晒一晒。
  另一只羊羔一直看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不叫也不动。
  一个人伸出手摸了摸它,摇了摇头,另一个人便将它放了。不知它的什么地方不符合要求,它被淘汰了。
  但它仍不知道眼前正发生着什么,被解开后,它跑到那个被宰杀的羊跟前,伸出舌头去舔它身上的血。
  一个人朝它怒喝一声,它才跑走了。
  二十一、闲坐一天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大街被照得一片明亮。他也许感觉到了阳光的温暖,将背靠向墙基,眯着眼睛,专心志致地晒起了太阳。
  一个人要彻底无所事事,还得用点劲才行。
  这几天,总是见许多人就这样坐在街边。我以为他们这个样子是一种生活态度,后来才知道,无事可干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种事情。
  我因为上午也无事可干,就坐在一个冷饮摊上,看他到底能在那儿坐多久。
  他还是一动不动。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他的脸被照亮,一道一道的皱纹比刚才显得更明显了。也许是被晒舒服了,他伸出手在脸上抹了几把。他的手很大,皱纹被双手推动起来,扭曲着,变得更难看。
  一个小女孩走过他眼前,很奇怪地看着他。他发现了小女孩的举动,看了看她,见她仍盯着自己的脸,就笑了笑,把头扭向了一边。小女孩似乎感到没意思,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从他面前走过。有好多人都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他会因为他们的好奇而扭头看他们一眼,但他对谁都不感兴趣,很快就将脸扭向一边。
  唉,他想让今天无事可干都不行,有这么多的人总是不理解他,他们对他的注视实际上就是一种质问,你怎么能在这儿坐一天呢?而他呢,似乎要保持这份安闲,还得拿出比干重活还多的力气才行。
  到了中午,他已经不再搭理那些盯着他看的人了。人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环境,如果他不愿意融入,他自然会顺着自己的意愿独处的。
  我耐着性子继续观察他。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比任何一个盯着他看的人都隐蔽,他没有发现我,否则,他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
  他能够那么一动不动地一直坐着,望着他,我更加明白了什么叫坚持。他不动,我也不动。他对了,我也就对了;他错了,我也就跟着错下去。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把它干到最后,就没有对错了。
  下午,他缓缓起身,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守了他一天,并没有看到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情,只有他用手推起的皱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往回走的路上,我想,人的一辈子就像他脸上的那些皱纹一样,经历着时间,到时候该出现的一定会出现。有些看似沉重的东西,其实是在平静之中被孕育出来的。所以,那样的沉重也未必就仅仅只是沉重。
  所以,选择一天让自己无事可干,实际上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放松下来,生命依然滴水穿石。
  二十二、媚态的红柳
  在库车县城转得差不多了,大家决定出行,到一百三十多公里外的草湖去。草湖实际上并没有湖,但却离塔里木河很近。我们准备找塔里木河边的一户人家里住下,和他们一起生活一两天。
  车子驶出四十多公里后,柏油路就消失了,一条土路奇形怪状,像是一种不欢迎外人的表情。车子在这样的路上自然不能正常行驶,不光速度骤减,而且被颠得上下乱晃。司机三虎这时候偏偏放上了《社会主义好》的磁带,唱这首歌的是一个新歌手,声音沙哑,且多带有调侃的意思。在这样的路上听这样的歌,真让人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就看见了红柳,一簇一簇的,赤红如火。红柳的最佳生长地在沙漠中,气候太湿太干都不行。可以说,红柳对自己的生存是极其严格的,找不到好地方,宁愿不活。
  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红柳,其生存态度自然不必再说,远远地,只觉得红柳颇具媚态,真的很像沙漠深处的女人。我曾在于田县的小山脚下见过一个维吾尔族少女,四周全是褐色山峰和干枯的土地,但她却一身丝绸,还裹了一块亮丽的头巾,让人觉得她的美极具热烈。我尽管不知道她身上的丝绸是怎样从遥远的地方运来的,但她已经具备的这种美却不由得让人惊叹生命所孕育的神奇。
  到了晚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维吾尔族女人。我们在草湖农场惟一的那家饭馆里喝酒,她进进出出,为我们端菜倒酒。她的举止之间有一种高贵的美,神态更是文雅,我看着她,只觉得她是从外地来的,而非一个种地人家的女人。大家由于奔波了一天,加之话不投机,所以,酒喝得不太尽兴。喝了一半后,因为酒劲上来,反倒又觉得酒好,最后大家喝醉了,说一些激烈的话题。克尤木和农场会计讲一些维吾尔人的段子,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我发现那个女人远远地躲在一边,不再过来。
  彻底喝醉之后,我突然想对她说些话。人仗着酒时胆子是很大的,我不管她是谁的女人,但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从下午开始,我给我心爱的女人打了十几次电话,但都没有打通,我心里不好受,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但却不知她到那里去了。
  去招待所的路上,我又看见了路边的红柳,它们一丛一丛的伫立在夜色中,无法再看清那些枝叶。
  唉,所有美的东西,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总是变得朦朦胧胧。
  也许,美只能感受,不能真真切切地把它握在手中。
  第二天一大早,克尤木去拍照,回来时折了几根红柳枝,插在我们床头。枝条上带着露水,细长的叶片向下垂着,但窗外的阳光照到它上面时,立刻泛起一层明亮的光芒。
  我起床去看红柳,还没走近,见克尤木又对着红柳在拍,拍完了,便望着红柳发愣。克尤木生在库车,长在库车,一定对红柳情有独钟。我想,他会不会也会像我一样觉得红柳有媚态,像女人?
  我在红柳丛中慢慢走动。红柳恍然间似乎已变成了一个个身着红装的少女,正列队迎我。一个男人要是拥有这么多的女人,那该是何等的幸福。
  不料,走到尽头,心情马上就变了。在我面前是一片干裂的沙丘地,一道道裂开的口子霍然醒目,让人不敢涉足。而红柳却再也不向前生长,齐刷刷地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发现了几株勇敢的红柳,它们想选择干裂的土地生长,就在那里扎下了根。也许,它们是这群红柳派出的挑战者,肩负着身后无数的期望。然而,它们还是失败了,干裂的土地没有给它们一点养分,把它们推向了死亡。现在,它们只是几根干枯的枝干而已。
  在新疆,要么看到早已存在的奇美,要么遭遇让人难以堪负的沉重。而我在这块土地上已经生存了十年,早已学会了怎样面对这些。所以,我马上转身离去。
  迎面又是颇像女人的红柳,我的心才好受了一些。
  下午,我们去寻找“要与人家共同生活”的那家人,找了很多家,都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只好作罢。
  走到一堆浓密的红柳跟前,大家忍不住又开始拍照。这时候,我听见红柳后面连连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碰。我走过去一看,是两只羊在斗角,旁边的羊都不再吃草,在看着它们。
  这两只羊肥硕相当,头上的角也等长,只是一个是黑色,一个是白色,很像两个羊国派出的两员大将。
  起初,黑羊和白羊斗志不相上下,也分不出什么胜负。但慢慢地,白羊有些招架不住黑羊了,不能主动出击不说,还连连败退。羊的杀气比人还强,黑羊毫无怜悯之心,加强了进攻,连连向白羊把角刺去,似乎不把白羊刺死,绝不罢休。
  终于,白羊倒下了。
  而黑羊却再一次逼近,扬起角,一下子刺向白羊的眼睛。白羊惨叫一声,眼睛里流出了血。
  我怕它把白羊刺死,大喝一声,它扭头看了我一眼,转身跑了。
  白羊慢慢从地上爬起,向远处摇摇晃晃地走去。它身后的沙地上有点点滴滴的血。
  我返身进入红柳丛,不愿再出来。红柳依然以女人般的媚态在安慰着我,我的心情慢慢好了一些。这时,我才意识到,红柳对今天的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它总是在我伤感的时候,像是伸出了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我。
  在经历了痛苦之后,一个人才会发现,美的东西,原本其实更美。
  二十三、寂静的河流
  草湖的村庄里有一条隐秘的河,要是它不突然出现,我真是想不到一条河居然悄悄地隐藏在村庄里。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一条人工引水河,人们在屋后挖出一条深渠,让河水缓缓向下流去。也许是因为地势的原因,水流得特别缓慢,从平静的水面上几乎看不出有流动之感。
  我们在村庄里乱转,刘亮程坐在三菱车的前面,所以就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指挥,一会儿让三虎往这面开,一会又往那面开。前几天,我一直坐车的前面,坐了几天,有些不好意思了,就让给了刘亮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般坐在前面的人都是拿主意和为大家操心的人,我在这两方面都没有兴趣,所以也就乐于让人。
  过了一会儿,我恍恍惚惚睡着了。我不知道刘亮程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心想,跟着别人瞎转,还不如睡一觉好。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我居然做了一个梦。能在摇晃的车上熟睡并做梦,是我十几年前锻炼出来的功夫,那时候我在南疆军区搞电视新闻,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跑,所以就在车上坐着睡觉。刚才的梦清晰无比,我坐在河边,想努力看看河水到底是不是在流动,看着看着,我发现我在顺着河道往下流,河水依然不动,而我已变得轻盈起来,后来不知流了多远,我已忘记了自己,我觉得自己不存在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我在梦里把自己丢了。
  这时候,车子停了。刘亮程看中了一家人的院子,兴高采烈地去敲大门,但人家的门却紧锁着。我知道他心中的村庄情结又在作梗,想找些他早年生活的影子。从外观上看,这是一个很破旧的院子,荒草已经爬上了墙头,正对着大门的小路上也没有人的脚印,说不定人家早就放弃了。刘亮程快快而归,坐在车上不再吭声了。看着他的样子,我反而有些高兴,他老是按照他的意愿寻找属于他的东西,不管同行的人受多大的委屈。一起出来,我们一直顺着他,但却把许多时间浪费了。
  我们又往前走,看见路边有两、三个维吾尔妇女在打馕,我提议买一个馕吃。这一带的麦子不错,再加上塔里木河水,做出来的馕一定好吃。但打馕的妇女却表现出为难,似乎并不想卖给我们。我马上反应过来,她们打的馕只是为家里食有,并不打算要卖的。我们正要离去,却见年龄稍大的那个妇女点了点头,让她女儿卖一个给我们。也许,她看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有可能已经饿得不行了,起了怜悯之心。她女儿从一堆馕中翻出最大的一个递了过来,问她多少钱,她笑一笑说两块钱。两块钱买这么大一个馕,我们都有些吃惊。坐在车上,我们只能一次掰下一个边吃,由于它太大,得两个人从两边端着才行。这个馕我们吃了一天都没有吃完,直到回到库车县城,四五个人还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觉得我们要找的那户人其实就是给我卖馕的那一家。但当我们再次赶过去时,他家的门上却又挂了一把锁。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不能再等,只好无可奈何地返回。
  那条悄无声息的河流后来又在车窗外出现。几天来,它始终就是这个样子,似乎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对于我们几个人来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在梦中把自己丢了,刘亮程找不到自己愿望中的一户人家,打馕的妇女和我们擦肩而过;这一切,多么像悄无声息流淌向远处的河水。
  人走得再远,也找不到自己。
  二十四、打开的东西
  凌晨六点多的时候,我就醒了。想着这次出来老是睡懒觉,好不容易早醒了一次,就应该出去走走。不然,就真是让张永和白骂了;他之所以骂我们,是因为我们错过了在清晨目睹大地美景的好时光。正如前面《西域》一章中一首格则勒(格则勒:维吾尔古典诗歌的一种形式)体的《黎明》:
  看啊,银色的旗帜为黎明升起,
  黑暗的大雾从宇宙的舞台匆匆离散。
  太阳的十万缕光芒变成手指。
  为醒来的人们把肩上的黑纱撕成碎片。
  写出这首诗,主要得益于我小时候对晨光的印象。那时候我总能起早,走在寂静的山野里,看天边越来越亮,我明显地能感觉到大地正在苏醒。
  多少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因为忙而远离了许多东西。当然,也因为疲惫而不再有回头的机会。
  今天,我应该好好看一看晨光。
  走到院子里,一股凉爽使我的神态清爽了许多。大地仍被深裹在黑暗之中,但清风已开始问候大地。我走到旷野里,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着看日出。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沉闷的。我胡思乱想,也东张西望。突然我看见三只老鼠在不远处正来回忙碌着,前面就是一片玉米地,它们极有可能正往洞穴里搬玉米。我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老鼠储备冬粮时总是一粒一粒地用嘴往回叼,而且是在夜晚才干。我倒为老鼠的这种精神和长久的耐力所感动,想想它们在寒冬之中需要那么多的粮食,所以入冬之前的储粮任务是多么艰巨啊!老鼠是上帝派到这个世界上离人最近的动物,人能吃的东西,它们几乎都吃。现在人的饮食水平已大大提高,而老鼠仍停留在原始状。
  看着三只老鼠忙碌的样子,我想,得有多少玉米才能让它们平安地度过冬天呢?它们生存的最大理由就是从人的粮食中直接攫取一些。作为地球村共同的一员,人真是不应该打击老鼠。回去后,我一定不会告诉那片玉米地的主人,那里面有三只老鼠。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三只老鼠忙着自己的事情,不再理我了。也许它们认为我是一个好人,也许认为我是一个不会动的东西。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大地一被照亮,马上就有了嘈杂的声音。人们开门时木板吱吱呀呀,牛羊经过一夜歇息卸去疲惫的长嚎声,甚至还有一种从人们胸腔里隐隐约约传出的迫于生计的急躁心跳也似乎传了过来。
  唉,人们迎来新的一天,原来却打开了一个混乱和嘈杂的世界。
  我低下头去看那三只老鼠,它们却早已无影无踪。它们的工作已经干完了。对于时间而言,它们刚好和人类相反,这会儿,它们说不定已进入了安眠状态。明亮的大地对它们也许耻辱的,它们不愿意出来。
  多少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看晨光,但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幕。人活着,默默地做事,暗暗地努力,是必须的。这多么像在黑夜为维系生命而忙碌的老鼠啊!谁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部呈现出来,而使他能够生存下去的,并非从他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
  实际上,世界有时候表现出来的东西,就像这个在新的一天打开了混乱和嘈杂的村庄一样,其实一点都不美。
  二十五、水走了
  满目黄沙。
  在塔里木河边看沙,只一眼就让人触目惊心。胡杨已经越来越少,隆起的沙丘像沙漠的巨浪,有许多断裂的胡杨被埋在里面,越来越深。少有的野草早已干枯,叶子被风吹走后,只留下了半截枝干。
  如果说,沙漠静止着不动的话,它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旷野的浩瀚美,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沙漠的内部崛起,把它彻底掀翻了。看看这种被掀翻的结果吧,塔里木河干涸,大量植被枯死,土地干裂,整个塔里木盆地成了一片真正的“死亡之海”。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人。
  塔里木河多少年来一直是穷水富用,缺水严重使塔里木盆地的气候失衡。但这里却是仍然被忽略的地方,每年春天北京起风沙时,电视上总是要郑重其事的报道一番,似乎北京天生就不应该吃一点苦。而北京人呢,长期以高贵的身份自居,看不起边疆。现在,边疆的风沙开始报复他们了。
  我曾见过黄沙涌至檐下的一户人家,他们实在没办法了,就在门前开一条渠,由渠入门。至于房子,被沙子完全裹起来,反而避开了大风。
  昨天我们和草湖农场的场长喝酒时,他说现在开车都不用刹车了,到处是胡杨刹车和沙丘刹车。他的话虽然在当时听起来有些幽默,但现在面对沙漠,不由得让人又心生疑虑,他的话中原来包含着更深的意思。
  河干了,树死了,气候完全变了,每年春天,我们就开始遭受大风沙带来的罪。
  在莎车,我见一个维吾尔妇女用毛驴车拉水,毛驴不听话,把车拉翻,水渗进沙子里,像无谓的流血。她扑过去用双手拨开沙子,像是要把水留住。
  通常我们只看到沙漠是干旱的,但殊不知沙漠也是被水养着的一种东西。如果有一天沙漠彻底翻个过,那又将是什么情景?
  其实这样的迹象已经出现。不知为何,忽一日有许多台推土机开进了沙漠,胡杨被推倒,沙子被推成堆。他们本来是想在那里开一片土地的,但推开之后,却发现下面是碎石,他们不甘心,又推了一次,结果还是碎石。他们失望至极,转身又去寻找能开出土地的地方。被翻出的碎石像零乱的骨头一样摆在那里,而一棵棵树则像毙命后倒下的人。
  这件事是沙漠深处的吐尔洪给我说的。他们村子里已没有水了,每天他都得到五公里外的地方去背水。他在县城买了挖井的东西,但很快就有消息传来,他回去之后并没有挖出水。
  他说,他准备来找我,请我帮他找一下更好的打井工具。
  我一直盼望着他来,但同时在内心却又有些惶恐——有一天他来了,我该怎样为他递过去一杯水?
  二十六、晒太阳
  七八个维吾尔人坐在墙跟,一动不动地晒太阳。
  沙漠已经宁静下来了,白杨的叶子变黄,在枝间欲落不落。大地上黄色的东西太多,总让人感到秋天的清冷和心的倦怠。但这时候的大地是极其宁静的,似乎时光用春夏两个季节终于孕育成了一个金色罩子,把一切都收扰在了里面,就连这个季节的时间,也好像凝固了。
  这几个维吾尔人可能是最早意识到这些的人,所以,就停住了手中的活,蹲在这里静静地享受起时光的惠赐。
  他们的穿着大致相同,外面是西装或中山装,里面有两到三件衬衣,领子发黑,袖口已经有明显的破损。此时他们把双手插在袖子里,抬着胸,似乎这样就把握住了一天的时间,对一天的要求,也好像就这样按着自己的意愿在慢慢实现。
  实际上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漫长的,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时,他们显得很高兴,互相说着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到了中午,他们等着自己的妻子或女儿来叫自己回去吃饭,吃完饭,像是约好了似的,每个人又回到这里来,坐在自己上午坐过的地方。这时候在他们脸上会出现一些午后的困倦,话越来越少,有人甚至已经靠着墙恍然人梦。下午的时候,他们会因为一些话题展开讨论,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他们的话每次均以“哎..?!”开始,似有对别人不屑和充满疑问之意。吵到最后,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下午的时候,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都变得平静起来。村子里这时已经很热闹,放学的孩子叫喊着做游戏,牛羊归圈的咩咩声也响一片,每家的屋顶上都升起炊烟,离他们最近的人家传出了做饭的声音。
  他们安闲地盯着夕光,夕阳越来越少,直到裹住自己的一片终于从脚边移开,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也许对于他们来说,不能让每一片阳光从自己身边溜过去,也不能让每一刻的时光不属于他们。他们之所以在这里闲坐一天,就是要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所以,这一天最大的事情也就是把时间就这样打发掉,他们虽然坐着没动,但一动不动其实就是一种动。
  他们离开后,天色慢慢转暗,很快就黑了。
  在以后的几天,我每天都看见他们还是坐在那个地方,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样。
  有一天,又有一个人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很高兴,用微笑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然而还没等那个人坐上半小时,他的妻子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了他一些什么。他起身就走,连身上的土也顾不上拍掉。
  大家望着他远去,脸上有惋惜之色。
  我远远地看着这些,心中顿生感慨,这微弱的温暖和难得的闲适,对于刚才匆匆离去的那个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可奢望啊!生活把他逼向另一边,他与这些人有着无法缩短的距离。
  我感到了生活的寒冷。
  二十七、河边
  我们的车子被一条小河拦住了。
  这条小河其实真的很小,宽不到两米,稍用一劲,就可以跳过去。但它却很深,尤其在我们要经过的路上积了一个深潭,把一条路截断了。
  水本无任何坚硬之力,但它对路的摧毁却一向是势不可当的。它就那么缓缓地流过来,到了路上,像是在内部蕴藏着许多刀子一般,把路悄悄地弄坏。
  我们对面前的这个深潭不敢轻视,一则它临沙漠,肯定有不少尘土在水底形成了淤泥,二则我们的车是新三菱,本不是闯这样的路的车,我们不忍心。
  三虎喊来一个中年人,问他能不能过去,以前有没有人从这里过去过。他满不在乎地说,过去一点问题都没有。三虎又问,前面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他干脆地回答,没有。听他这么一说,三虎反而做出了冷静的判断,他说的话全是假话,不能信。三虎的理由是,他们在这里没事干,就希望有一台车陷进去,他们好看热闹。
  我认为三虎说得对,就劝他千万别轻举妄动。
  三虎这家伙其实颇有意思,结婚的时候,领着妻子去乌鲁木齐拍婚纱照。妻子经化妆师一番化妆,从化妆室出来时,他不但没有把她认出,还感叹说,这个姑娘真漂亮。妻子走到他跟前跟他说话,他才反应过来。
  这几天三虎开着车保障我们,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替我们出主意和想办法。他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向导。
  大家都围在车前想办法,我从一座小桥上过去,在一户人家屋前乱转。这里的三户人家散散落落,但相对于大沙漠来说,仍然是一个整体。把家安在这样的地方是幸福的,房前是空旷的大漠,房后是红柳丛,这条拦住我们的小河就从红柳丛中穿过,水和树和谐地融为一体,显露着沙漠中难得的生机。
  一头牛就卧在河边,久久不动一下。后来我才发现,它在看着远处。我不知道空旷遥远的大漠在一头牛的眼里是什么,但它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想,它可能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在农闲的时候,静静地看远处。新疆的许多东西都值得长久地去注视,久了,注视者便也会像那些东西一样变得明朗和坚硬。
  一只鸡走到牛跟前,看了看它,便去啄它身上的蚊子。那些蚊子趴在牛身上已经很长时间了,但牛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这只鸡像深爱它的亲人一样,为它一一把蚊子啄死。过了一会儿,鸡又跳到牛背上,开始清除它背上的蚊子。此时的牛已经变得温柔了许多,把头低下,完全是一副享受着幸福的感觉。
  我把鸡和牛对视,鸡给牛啄蚊子的情景都拍了下来。我觉得这是我目睹到的难得的一幕,两只家畜的友好相处多么像人啊!而又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塔里木盆地,所以,就更真实和可信。它让我固执地认为,动物之间的语言是超灵性的。
  我不愿意打扰它们,从一边悄悄地返回。这个宁静的地方属于它们精神和生活共有的天地,人应该悄悄地走开。
  因为车子无法过河,最后大家一致放弃了前行的想法,决定在这几户人家里歇歇后返回。
  不料刚与这户人家的女儿一搭话,她居然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们惊喜地问她在那里上学,她说在沙雅县一中。说完,她又说出了让我更为惊讶的一件事,前几天刚刚接到新疆农业大学的通知,她被录取了。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出一个大学生,真是让人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的奶奶和父亲都回来了。看得出,一家人都为她的出息而高兴。虽然女儿上大学要交很多钱,但父亲却很坦然,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
  我们为她设计着以后的生活,但她却说毕业后还想回来工作,她舍不下奶奶。奶奶笑着说,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就不要管我了,我过不了几年就死了。奶奶其实并不老,她说这话,大概是想让孙女过上幸福的生活。奶奶其实也很幸福,她说着话的时候,由她亲手孵育出来的小鸡在她周围跑来跑去,她不时地伸出手去抚摸它们。
  我们给她们拍了照片,离开时,留下名片,让她开学后和我们联系。
  回到乌鲁木齐,一天晚上刘亮程给我打来电话,让我第二天上午11点到广场给她们送照片,她和母亲一起到乌鲁木齐来了。
  我把拍她们的照片挑出,把已经用在一本书里的两张送到照相馆去洗。我赶到广场后不久,就见她和母亲向我们走了过来。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将照片交给了她们。因她们有急事,便匆匆地与我们告别了。我告诉她,过两天那两张照片就洗出来了,我让她在这两天之内与我联系,我把照片寄过去。
  她和母亲离去时,都显得十分急促。我想起当时在她家与她闲聊时,她倚在门上,与我们侃侃而谈,显得婷婷玉立。回味着当时,真觉得她就是塔里木河边的一朵美丽的花。
  现在,她已走出了塔里木盆地。我们要想再看到她这样纯朴漂亮的姑娘,可能还得到塔里木河边去。
  现在照片已经洗出来好多天了,但她却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我想,是不是因为刚开学太忙,她顾不上和我联系。
  这样一件事,放在塔里木盆地,就是一件大事,而一旦融入繁忙杂乱的大都市,就无足轻重了。
  二十八、结束语
  离开库车也是一个黑夜。几天前来这里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大街上空无一人,我们恍恍惚惚就算是进入了这个地方。结果,走的时候又是这样。
  如此这般,库车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个梦,一个类似于从黑夜醍来,经历了一场阿拉伯神话后,又进入黑夜的梦。
  在我不算长的写作经历中,真正让我一次次极力描述的,都是一些与我断了关联,自身绝对存在的东西。时间长了,这些东西便因它“自身的绝对存在”而变得纯粹。我想,就让库车也存在于这样一种“绝对”中吧。
  一个梦,你经历了它,而它却仍然持续了下来,这就是幸福。
  2001.10.9~23

知识出处

龟兹仰止

《龟兹仰止》

出版者:新疆人民出版社

本书包括:龟兹、一个王国的背影、匈奴北迁、冒顿、温暖或寒冷的战争、李广利之哭、佛的脚步、额什丁的祈祷、库车王等50多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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