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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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新诗写新疆·阿克苏诗篇》 图书
唯一号: 320920020210003529
颗粒名称: 诗歌课
并列题名: “新诗写新疆·阿克苏之旅”侧记
分类号: I227
页数: 15
页码: 210-224
摘要: 本文记述了诗歌课——“新诗写新疆·阿克苏之旅”侧记的基本情况。其中包含:手鼓和葫芦上的签名、圆桌对话:诗歌与地域性、“谢谢大家在阿瓦提的星空下/仍然爱一位诗人”、才气、热情、血、“旅行是一场迟到”、“你陌生的美/归还给我/对身边事物的热爱。”
关键词: 新疆 诗歌课 新诗

内容

一、手鼓和葫芦上的签名
  一面维吾尔手鼓和一只土黄皮葫芦在每位诗人的手中传递,诗人们将在上面逐一签上他们的名字:诗评家谢冕、耿占春,著名诗人多多、汪剑钊、邱华栋、王寅、蓝蓝、潘维、庞培、叶舟、泉子、张曙光、冯晏。新疆诗人沈苇、郭晓亮、郁笛、铁梅、丁燕、南子——6月17日晚,由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指导,自治区文化厅与阿克苏地区主办的“新诗写新疆·阿克苏之旅”的启动仪式,就是以这样一种独特的形式拉开了首届诗会的序幕。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的诗人多多来了,他的依然是向后梳着的、松松蓬起的凌乱白发,像深冬的衰草,吐露着生命和思想的疲惫,但是他依然清亮的眼睛,似含有一种静静的千钧之气,沉默中暗含锋利。
  在被命名为“朦胧诗”的那一代诗人中,把诗歌当生命,一首诗歌做七十次的修改,从不参与纷乱的诗歌争论,远离诗歌评论界的多多,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初,曾旅居荷兰十五余年,他曾多次参加世界各大诗歌节,到英国、美国、德国、意大利、瑞典等十多个国家的大学举办过讲座和朗诵。2004年年初,多多回国,被海南大学人文学院聘为教授。
  “墨水的诚实,甚于热血。”多多的归来在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他像闪电一样尖锐的语言和思想直取诗歌核心,而终于获得了与他的劳作大致相称的尊严降落在这块土地上,被评论家誉为:“是一位在中国的真正的汉语诗人。他对汉语尊严的忠诚守护,对人类的精神困境有明确的艺术承担,见证了汉语诗歌永不衰竭的丰富可能性。”
  又看见耿占春先生了。在此之前,他刚刚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文学评论家奖。但是耿占春先生说:“这个以公开性和文学性并重而引人注目的奖项其实是给予一个失败者的奖赏。”
  占春先生早些年的更早梦想也是在诗歌上的。但是当代文学批评话语的渐显渐著,批评开始具备一种独立的文学特性,使他能够安然地将理论批评话语作为安身立命的方式。说起来,占春先生是第四次来到新疆了。和占春先生的相识始于2004年,他当时为新疆诗人写了《诗中的西域——新疆五诗人论》。在他看来,新疆诗人生活的地方是亚洲的心脏,由于这片亚洲腹地上族群与文明的多元性,由于它自身是各种经验的反差。突变与边界的区分与融合,生活在新疆并在这里写作的诗人在某种程度上依然置身于这个充满了反差与突变的传统中。
  席间,庞培举起酒杯,笑着走过来在向我打招呼。这位生活在江阴小城的南方作家,曾获1995年第一届刘丽安诗歌奖,他同时也是中国“新散文”运动的代表人物。这个对湿漉漉的南方雨水、旧街陋巷的诠释者,这些年不停地往返新疆。曾在1999年,他成了一位积极的行动者,干脆在乌鲁木齐长住了大半年时间,写作,随身带着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在南北疆四处游历,这些经历被他称为“新疆的蜜月旅行”。没多久,他出版了一部有关新疆的长篇散文《帕米尔花》。
  那时,我们曾在很多的场合下见面,他的目光也被新疆的女诗人铁梅形容成“如岩石般坚硬”,高大健美的极具气质的男性身躯,让人会联想到正午荒原中孤零零行走的一头豹子。而在此行的一路上,他的身影不时地跳到了我的取景框里,我发现,他略显凌厉的边疆气质与新疆的沙漠、荒山和岩石的背景相互映衬,极为融合,就好像他是它们中的一部分。
  这些受邀的15位内地诗人中的大多数,均为中国华语文学传媒奖获得者、中国文学“女评委奖”获得者、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诗歌与人”诗人奖获得者、柔刚诗歌奖获得者、刘丽安诗歌奖获得者,以及《十月》诗歌奖获得者。这些闪亮的桂冠,是在对他们作为诗人的才华加冕。
  席间,周涛先生对“新诗写新疆”的策划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新疆是诗歌的土地、诗歌的土壤,新疆人有一种天然的诗性气质。在这里,人的丰富和文化的差异是一种启示。
  “新诗写新疆”创意者之一、自治区文化厅党组书记韩子勇先生肯定了“诗意新疆”的存在,认为这是流淌在新疆血脉里的一种气质、一种理想。他介绍说,“新诗写新疆”活动以小型、深入、体验为特点,让诗人们集中精力体验一个地区、一个地方,体验新疆的神奇、博大和丰厚。这个活动延续了古代文人的“雅集”传统,是新时期的“诗人雅集”。每次活动结束后,将出版一部图文诗集,作为诗人们对主办方的馈赠。
  二、圆桌对话:诗歌与地域性
  6月18日上午,“诗歌与地域性”圆桌对话在阿克苏地区宾馆举行。对话会由著名诗评家、北大新诗研究所所长谢冕和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新疆诗人沈苇共同主持。
  对话会上,谢冕教授从全球正在一体化的大环境中,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文化性如何在影响人们的精神和心灵的差异性,首先作了精彩的开场白。
  他说:“新时期以来,新疆一直是中国诗歌的重镇,在新疆发出很多新诗写作方面的重要信号。比如说,朦胧诗以后,‘新边塞诗’的提倡,涌现了很多有代表性的诗人,对全国是有影响的。”在目前这样一个地球村的环境里,文化的差异正在逐渐消失,民族之间的特点正在逐渐消失。这种影响由表面差异到精神、到心灵上的差异,最后影响到文学和诗歌。他觉得人类面临着很多困境,但目前的困境可能就是这个问题。
  在座的诗人们就两位主持人的议题,围绕着地域性与“自我的距离化”、地域性与时间性、地域性与人类感受的普遍性等展开了热烈的交流和碰撞。
  诗人多多说:“变迁是我的故乡”,这是德国女诗人内莉·萨克斯在她的诗歌中的一句。我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就有种震憾的感觉。诗歌是人们对于一种精神的追寻,它与我们的历史,与每个人个性化的存在,有着某种地域或某个地方的契合——一种心灵结构。
  诗评家耿占春教授则从在诗歌的地域性写作中如何处理“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作了深入的阐述。在读新疆朋友的诗时,感觉到对于刚到新疆来的朋友,可能会抓住一些标志性的东西来写,而随着在这块土地生活、体验时间的延续,可能他们不再会写标志性的东西,而是深入地写感受是怎样形成的。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居住多久,才能让周围的事物变成你自己情感的语言、思想的语言,需要一个过程。我对新疆诗人的兴趣,就在于关注他们的“自我”变化的过程,以及重新的一种“自我”建构。作为主体的“自我”发生了变化而产生了新的“自我”。这个新的“自我”非常有包容性,能把“他者”的生活、传统、语言、习俗纳入“自我”理解的过程,这样就扩展了他们对“自我”的理解,扩展了“自我”的边界。
  新疆籍,现在北京生活多年的著名青年小说家邱华栋刚出版了他的一本诗集,虽然他在此之前出过三本诗集,但是他坦言,仍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位比较不错的诗人,而是觉得自己的言说方式还是以小说为主,因而关于地域性话题,他说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它是诗人出发的一个地方,而相对小说家来讲恰恰是一个故乡。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诗人们的热烈交流仍在继续。诗人潘维说:“诗歌是一种天赋,地域性也是一种天赋”;甘肃诗人叶舟说:“关于地域性,我更多的看作是一张属于自己内心的词汇表。每个人肯定都有这份地图,并在寻找属于自己内心的一幅诗歌地图。”
  来自哈尔滨的诗人、翻译家张曙光说:“地域性应该是内在的东西,不是外在的。它可以说是一种传统,或者说是时间在一个地方打下的烙印,或者说由文化长期形成的一种内在气质。”继而,他谈到了地域的差异性:“这种个体的内在气质,是由于个体所处的区域文化形成的,它和民族性一样,就是我们写作的策略性,是时代在我们心灵引起的回响。”
  关于诗歌与地域性,新疆诗人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新疆诗人郁笛今年刚出版了他的一本诗集,他是这样理解地域性的:地域性对我们来讲不是我们额外的财富,也不是我们需要背负的负担。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心灵写作,而不是地域性写作。地域性的存在只具有象征意义而已。
  新疆诗人郭晓亮说:“诗人的独立性即是地域性。继而,邱华栋对此观点表示了赞同,觉得可以继续就此展开巨大的话题,一道裂缝,一个出口,引领大家走向更开阔的一个天地。”
  来自杭州的诗人泉子就诗歌要超越地域性而最终进入到人类的普遍经验谈了他的观点。他说:“地域性和空间性,它同样带有时间性,在任何时代都非常短暂。‘我们必须越过这个时代’这句话的意思有两层,一方面是说要在时代中找到支点,另一方面要超越这个时代。那么关于地域,不妨说在地域中我们要找到支点,另一方面要超越地域性。我觉得一位成熟的诗人,最后会放下地域。这方面可能对一个诗人非常重要,写作中地域性放下得越多,呈现在诗歌表达上,带给人们的普遍性启示会更多,对真理靠得会更近。”
  对于泉子的观点,女诗人蓝蓝和翻译家汪剑钊教授表示赞同。汪剑钊补充说:“地域性也许是一把双刃剑,它的一个刃是地域文化的封闭性,另一个刃是开阔、锐利的锋芒。我们需要保持足够的清醒,去不断开阔自己的眼界,以防止故步自封,创作受限。”
  轮到我发言了,我听见主持人在叫我的名字,这让我感到很紧张:谁要是看见我在某个隆重的会议场合侃侃而谈,那一定是有如“一个司机在马路上看见了车祸”。可是,关于诗歌的地域性,我想说的是:“一个成熟的诗人,仅有热爱是不够的,在他的内心,肯定会有一套自己的理性诗学作为写作背景。我认同郭晓亮说的:‘诗人的独立性即是地域性。’对于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只有有限的写作才能通向无限。”
  三、“谢谢大家在阿瓦提的星空下/仍然爱一位诗人”
  6月18日下午,一路前往阿克苏阿瓦提县“多浪部落民俗风情园”,晚上,民间的多浪艺人们要为诗人们奉献一场多浪木卡姆的歌舞盛宴,同时“多浪·慕萨莱思之夜”诗歌朗诵会也要在这里举行。
  乡村柏油公路像一首磨损的老歌,我看见南疆绿洲深处的村庄,地气广阔的丝缕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隐藏的哺育者的力量;看到了庄稼与草木萌动的秘密,植物飞翔还有嬉戏的绿色声音。那些维吾尔族农家的门,打开又闭合,在不断开合的短暂时间里,露出里面的果树、鸡群和寂静的土房。它们被一张偶尔露出的孩子的脸所遮住,像一些不便言说的秘语。它们要说什么?
  在“多浪部落民俗风情园”门口,那些多浪艺人们早早等在了那里,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艺人。我很惊讶,竟能够一一叫得上他们每一位多浪艺人的名字。
  我以为,在阿瓦提,酒是一个快乐的词,有了酒,欢乐就会像泡沫一样迅速地高涨,每个神经都在迅速地变得灼热。而琥珀色的慕萨莱思,就是这样的一种酒。在阿瓦提,如果品尝到了慕萨莱思的味道,也就品尝到了多浪人灵魂的味道。让我不禁想弄清楚,那个最初发明慕萨莱思的酿酒师是谁?他一定有着诗人的心性吧。
  现在,在许多弦子发出的旋律中,酒香弥漫出来,多浪艺人们的歌声弥漫出来,他们带着对大地一切神性事物的感恩之情,带着被时间之翼缓缓磨损的那种伤感,一遍又一遍,唱着故土、爱情、约会、相逢、别离、思念与死亡,然后是舞。
  在阿瓦提,所有的舞蹈都是一场集体歌舞。舞蹈可以体现出一个民族隐秘的文化。在慕萨莱思醇厚的酒香中,多浪舞者们抛出了他们古老的、年轻的、彩色的衣袖,用一种旋转的力量撼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当那些乐器在这个有月光的夜晚响彻了整个大厅,一场变幻无穷的多浪舞使这个诗歌之夜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世界。
  请等一等,我想,我有必要再回忆一下这个激动人心的诗歌之夜。
  诗歌朗诵开始了。主持人是最具才情的甘肃诗人叶舟。整个朗诵会上,他妙语连珠,亦庄亦谐,让人觉得,才情是对一个人精神气质的提升,并为他加冕,使之成为最耀眼的那一个。这些年,他在小说领域多有涉足,但是在精神本质上,他仍然是如绚烂熔岩般喷吐诗篇的天才少年诗人。
  那些多浪艺人们刚刚离去,舞台上恍惚还留有他们的弦音和踏起的灰尘。台子上的灯光有些昏暗,多多上台朗诵了,我远远地看着他,遥遥向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表达了我个人对他的一种隐秘的敬意。看他白发苍苍的冷峻脸孔下吐出那些神秘、警惕的呓语,我欣慰我还没有失去倾听的耳朵。然后,蓝蓝、潘维、泉子、汪剑钊、张曙光、王寅、冯晏等诗人一一上台朗诵诗歌。
  蓝蓝朗诵的是在路上刚写的一首新作。她站在那里,像生了根,额头上有着夏日午后的静。那一瞬间,她身上叠化出一系列蒙太奇:少女,姑娘,妇人,直至年华老去。但是时间在增添她的美,她的丰富,如同雨水充实着一只水瓮。她好像在说:“当一切有价值的事物都在飞速逝去的今天,爱就是我在。我在。”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诗篇朗诵得/使每一个掉热泪的人/但我能够用我的话感动我周围的蓝色墙壁/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听众是黑色的鸟/翅膀就垫在打开了的红色笔记本和手帕上/这我每天早上都看见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在阿瓦提的星空下/仍然爱一位诗人。”
  这是王寅在朗诵他的诗歌《朗诵》。只是他刚才把结尾改了,原作是:“谢谢大家在冬天仍然爱一位诗人。”王寅是第三代诗人主要代表之一。虽然他来过新疆两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直觉中感到他是第三代诗人中为数不多的过着严肃精神生活的诗人。王寅的诗成名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诗歌拓荒季”,而他的妻子,同样杰出的女诗人陆忆敏也成名于那个年代,同翟永明、伊蕾等同为中国女性现代诗歌的代表人物。
  四、才气、热情、血
  在去拜城县克孜尔乡的一路上,我听见沈苇和阿克苏的80后诗人边树在谈论诗歌,好像是关于“热情”的话题,沈苇说:在诗歌创作中,仅凭着一种单纯的热情是不够的。
  他的话我有同感,我认为悲观是切入世界、认识世界最好的方式。在写作中面对“爱”,或者是“热情”时,发现那“热情”是从“我”出发又不是归“我”自己所有。当然悲观不是撒手等死,它赋予人冷静与内省的精神空间,能比乐观产生更大的价值与动力,事物的真正意义才能被摄取到人的内心里。
  在新疆乃至全国各地,被称之为“诗人”的人甚众,貌似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写它,而低廉的人写它,会显得可疑。那种语言中随处可见的抒情仍不属于诗歌本质的范畴,这是对诗意的最大误解,不是技艺所能达到的。
  如今,写诗比任何一种文体更需要内心的力量。在很多的场合,一听说你是个诗人,在写诗,马上对应他的一个词就是“浪漫”。在我所供职的报社,我也经常会被从事新闻工作的同事问到这样的一个问题:“你还在写诗吗?”我说:“写啊,那是我的日常生活。”结果有一个同事赞叹地说道:“你真浪漫。”我一下子失语了。这个还是等同于现代诗歌之前的一个概念,显然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诗歌的启蒙。
  如杭州诗人潘维所说:“现如今,真正进入到汉语诗界的人不是很多,很多人可能写了一辈子,都还没有进入到汉语写作,因为汉语有它内部的世界,每个人的心性不一样,关注的部分也不一样。”
  但是,现代汉语如何被用来、并将自己的经验转化为诗?语言和经验如何在诗人的倾力熔铸下而获具现代的诗形?我如此对新诗“这样”地一再追问,便转换成对新诗“话语”即“经验与表达”过程的探寻。
  五、“旅行是一场迟到”
  庞培说:“旅行是一场迟到。”在南疆,炙热日光中的时间不是别的,它是新疆慷慨揭开的一道魔幻风景的帷幕:温宿托木尔大峡谷,库车盐水沟,苏巴什故城,拜城县察尔齐镇五彩山,雅丹地貌,克孜尔千佛洞,沙雅县百万亩胡杨林;一路上,沙塔尔的琴声越过白杨树的浓荫,木卡姆恋恋不舍反复地吟唱——那些无数充塞声、光、色的甜蜜盒子所拼成的幻彩魔方在旋转,成为了心中美而纯的微小白云。
  在拜城县察尔齐镇五彩山,看到它的人无不受到来自视觉上的冲击、压迫和震撼,让我坚信:具有力度的美才是最高的美。我给庞培、泉子、张曙光、沈苇、郭晓亮五位诗人照了张合影,背景就是这如刀劈斧砍般的乱石山。下山的时候,他们一个靠着一个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让我想到:“不知谁的命运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命运,谁比时间活得更长”——这是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格医生》中的一句话。我曾在这句话底下画了一道线。
  克孜尔的夏夜多美,在这里看见的是时间与人生的缓慢幽暗。夜宿克孜尔是一种奇妙而又奢侈的感觉,微风,流泻的星,夜意和白杨树的绿意无声漫流,克孜尔的夜晚充满了清凉、纯蓝、裂冰似的移动碎光。几千年前僧人们的诵经磬音早已停歇,酣睡中难以辨别,是石窟中菱形格里的壁画飞天的呼吸,还是我们的呼吸。白杨树下的歌声和微笑使这一夜区别于曾经的许多个夜晚。
  早晨,克孜尔动人的晨光,给群山的轮廓描上了一道极其灿烂的金色。年轻的80后女作家王敏和《新疆日报》的女记者高方一大早去了千泪泉,迟迟未归。王敏三年前曾在这里埋下了一罐红豆,此刻,萌发的枝叶也已被早起的山雀轻轻啄破。
  吃晚饭的时候,库车县政府在库车县龟兹生态园用一场美轮美奂的歌舞盛宴款待了我们,直到夜晚来临。我随着谢冕、张曙光、邱华栋、丁燕、冯晏等人在库车老城“龟兹古渡”的巴扎上游走,地上满是菜叶、灰尘、马或驴子的粪便。街窄车多,驴车小心翼翼避开可能的冲撞,暖水般的空气掺杂着刚烘烤出的馕、羊肉、奥斯曼、煮熟的豌豆和莫合烟的混合气息,这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南疆的气息。
  邱华栋在维吾尔人的摊子前买了两块土肥皂,既是圆形又是锥形,是当地的维吾尔族人用胡杨碱和皂角手工捏出来的,每一块的样子都不一样,像是古董一样的老旧,也只有南疆才会有。“三块五一块儿,真的很便宜。”这位从17岁就离开新疆,早已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到了北京的小说家,居然说是要把它们带回北京,送给他的爱妻。我不知他的用“两面针”、“高露洁”、“碧浪”的妻子看到了后,会不会被这两个古怪的玩意儿吓一跳?
  夜深了。耿占春站在库车清真大寺的门前,头仰视着,一轮半月形的弧线隐藏,或者浮现。一个溽热的县城的夜,在等待着黎明。
  六、“你陌生的美/归还给我/对身边事物的热爱。”
  上面引用的是蓝蓝的诗句。
  6月21日,沙雅。我敢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象:在正午的烈日下,一大片的,约有两万亩,枯死的胡杨的尸体——一棵棵干残枝断的粗大枝干东倒西歪,像凝固的烈焰钉在了用黄沙铺展的尸布上,在回旋,喷溅,我目睹了时间留在它们身上的深重锈痕,并以物质的巨大规模告诉我:它们从来就不曾消隐,一直都在赴一种死的壮美,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你有没有倾听?
  这片在沙海中枯死的胡杨就是被沙雅县旅游局命名的“魔鬼林”,位于沙雅县二牧场塔河大桥以南五公里至农一师十四团交界处,一些中外游客特别是摄影爱好者来到此处,都称之为“最震撼人心的地方”。
  胡杨是中亚细亚之树,维吾尔族人称它们是“托依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新疆塔里木河沿岸的胡杨林是世界胡杨林分布的中心,其面积分别占全国和世界胡杨林面积的91%和60%之多。
  可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胡杨为何会大面积枯死?
  河流是大地的血,胡杨赖以生存的是塔里木河。由于塔里木河经常改道,远离塔里木河的胡杨,得不到河水的恩泽就会慢慢枯死。统计资料表明,塔里木河1958年胡杨林面积,为780万亩,现在已减少到400多万亩。
  我想起刚才车过塔里木河大桥,看到没有水了,干涸的河道像是一条巨蟒挣扎后蜕去的皮,令人心惊。河滩上卵石裸露,一缕缕细小的红色水流在卵石间曲折流动,而最近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在说:受去冬今春气温偏高、降水偏少的影响,这条国内最长的内陆河——塔里木河上游今年5月后进入历史上少有的特枯月份,主干河流的水量大幅减少,断流河段长达1100公里。
  沙塔尔,一声连续不断的弹奏之声。那不是维吾尔族人常见的欢快的、带有享乐主义的载歌载舞,而是古老的、民间底层的、倾诉的、莽撞的、哭泣的——维吾尔族人的音乐之声,唤醒了人心里的一种难受和对死亡以及时间的莫名的恍惚。对——就是这些,在此刻的弦索上,以及微微倾斜的弓梢上,获得了一个声音上的小小的秩序。
  坐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上弹奏沙塔尔乐器的艺人叫迪里木拉提,一个四十多岁的维吾尔族放羊人,他的唇角干裂,一双从黑胶皮鞋里裸露出来的脚脏污,像焦干的胡杨枝节泛着白碱一样的颜色,他的身边坐着他沉默不语的父亲、一辆拉柴禾的木板车和一头小毛驴。
  这是一次偶遇,及一种更为静寂的、肃然的聆听。脚踩黄沙的诗人们怀着谦卑之心,屏住了呼吸,连大片枯死的胡杨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充当了他的观众。甘肃诗人叶舟说:“来新疆的这么多天里,似乎就是要和他,还有他的音乐相遇。”
  “塔里木河水干枯了,我的母亲不见了。”整个弹奏的过程中他几乎闭着眼,迪里木拉提在他的弦子下面游荡,并一遍一遍地吟唱。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弹奏沙塔尔的艺人,一生所梦见的所有旋律,都已在弦子的颤抖中表现为塔里木河的生生死死,以及时间的循环不息。他的如哭诉一般的琴声在正午暴烈的太阳下,打动了善感的诗人们,他拉得连头顶上焦干的胡杨枯枝都一起俯下身去,要朝着他哭。女诗人蓝蓝一直紧挨着他坐着,眼睛满含着泪光看着他。
  诗人庞培一直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直低着头,他的从凉鞋里露出的脚趾头像化石一样,与脚下的胡杨枯枝一种颜色。还有诗人多多,一直在看着这个人,他的目光让人坚信,只要他这么一直弹奏下去,他一定会让这片枯死的胡杨重新复活。
  塔里木河,在维吾尔语中是河流汇集的意思。自从人类来到了这圣河旁,它就为人类所流淌。多少诞生,多少死灭,而塔河文明,就随着这波光漫延开来。在沙雅县,维吾尔族人历来就有在塔里木河畔举行婚礼的习俗。情侣们正是以这种静止而宁静的水作为激情的福祉之地,让他们感到爱神在他们心中点燃了灼热的灵魂,会得到永久的护佑。这无疑是一个纯洁的习俗。
  下午,我们有幸在塔里木上游河畔的太阳岛遇上了一对维吾尔族恋人在举行他们最为传统的婚礼仪式。太阳岛位于塔河沿岸,这里胡杨葱郁,河水蜿蜒。
  新娘披着红纱,早早等在了树下,一些少女在她的身旁跳舞。我未能记住她的名字——只知新娘才18岁,这些女孩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子,早早变老。风俗增加了这些异族女子的神秘,同时也在扼杀她们的风采。可是现在,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所有的幸福都是相似的,那么婚姻在人类任何国度均可演绎成可以用手触摸到的一种最幸福的关系。
  我们参加他们热烈而简朴的婚礼仪式,并以这场婚礼作为此次“新诗写新疆·阿克苏之旅”活动的终结。耿占春代表所有的诗人向这对新人奉献贺礼;而汪剑钊和蓝蓝夫妇则向他俩献上了祝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沈苇担心新人听不懂,打算叫个人来翻译,新娘莞尔一笑,笑容像所有的古丽那样动人:“我懂。”怎么会不懂呢?当这对新人在毯子上跳起了第一支舞,两人的身体在热烈的交错中或倚、或偎,顾盼的眼神是那样的绵绵,看得蓝蓝在一旁轻声感叹:“看,这种默契也只有相爱的恋人之间才会有。”
  然后是舞蹈。舞者们带着笑容,在这场婚礼上,我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笑容,然后是酒,是相互间含混的醉话,是大串的红柳烤肉、罗布人烤鱼、库买其饼、甜馕、大盘的煮鸡蛋、煮土豆、数不清有多少品种的水果——其间,那些来自附近乡村的维吾尔族小孩子在一旁尖叫,兴奋地跑来跑去。
  宽阔的河,塔里木河在夕光中像海一样闪烁波纹,多多在河边的树下散步;耿占春混在一群当地维吾尔人中沉默不语,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泉子坐上了树皮船,在河水中划向很远,我很怕他一去不归。郭晓亮怀抱着相机,沿着河岸走走停停,王寅跟随身后,他颀长而优雅的身影像只欲飞的白鹤,孤单而纯洁。
  庞培一直在河中游泳,上岸的时候,朱砂色的夕光给他健美的湿淋淋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没有人认出他来。由于没有人认出他,在他走后,人们仍在传说他像一个大力士一样在塔里木河畔逡巡。
  (载《新疆经济报》209年8月12日)

知识出处

新诗写新疆·阿克苏诗篇

《新诗写新疆·阿克苏诗篇》

出版者:文化艺术出版社

诗与歌,是新疆文化传统中最重要的两个领域。从去年开始,新疆有关部门,为流行音乐打造了一个“新歌唱新疆”的活动平台。再有一个“新诗写新疆”的平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留给今天的这个好传统,与深入生活、深入实际是一致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丝绸之路上的新疆、祖国西部的这个最大的边疆地区,都需要物质的建设者和文化的建设者,向物质与精神的纵深挺进,细察边疆的形态、面貌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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